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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87章

    袁灵殿将六百颗谷雨钱交予陈平安后,再邀请陈平安去趴地峰和指玄峰做客,也就没更多寒暄言语了。

    不是这位指玄峰神仙居高临下,瞧不起陈平安这位三境修士,而是双方本就没什么可聊。

    所以来也匆匆,去也匆匆。

    陈平安又将袁灵殿送到岛屿渡口那边。

    袁灵殿笑道:“陈公子,贫道还是要感谢你对山峰的那一路照顾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袁前辈言重了。”

    “言重不言重,贫道不管。”

    袁灵殿笑了笑,从袖中取出一只桃木小匣,“里边有一把恨剑山铸造的仿剑,陈公子别嫌弃礼物太轻就好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有些震惊。

    只是不耽误收下礼物。

    与这些神仙假装客气,是不是傻。

    袁灵殿化虹离去。

    陈平安握着那只桃木匣子站在原地。

    心想此后与恨剑山购买仿剑,哪怕价格贵一些,也要再买个两把了。

    光是现钱,陈平安如今就有一百多颗谷雨钱傍身,腰杆硬得很。

    欠债的事情,就先让朱敛一个人头疼去吧。

    剩下的五百颗谷雨钱,陈平安不是不放心李源寄往落魄山,而是实在不愿叨扰太多,使唤人也得有个度。

    所以到了狮子峰再说。

    冬末时分。

    陈平安离开凫水岛。

    早就写好了一封信,寄给狮子峰。放在书案上,同时留下了那块李柳“三尺甘霖”螭龙牌,放在信上。

    起先打算让南薰殿水神娘娘沈霖帮忙转交信与玉牌,考虑之后,还是打算让李源帮这第三个忙。

    反正一些事情,一五一十,原原本本,都写在了信上。

    至于那块“峻青雨相”,当然需要还给李源。

    李源一开始死活不肯保管那块“三尺甘霖”玉牌,说了一大通大义凛然的言辞。

    陈平安好说歹说才说服李源,保证李姑娘如果怪罪下来,他陈平安来帮着解释清楚。

    李源这才稍稍放心。

    觉得她既然愿意称呼这个年轻人为“陈先生”,那么这位陈先生又愿意如此担保,就应该不会有大问题。

    陈平安让李源帮自己与南薰水殿道一声别,李源都硬着头皮揽下了那么大一个难题,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,当然更不在话下。

    李源一定要将陈平安送到龙宫洞天外边的桥头。

    陈平安还了那块刻有“休歇”二字的仙家橘树木牌,继续游历走大渎。

    就只是一袭青衫,背着竹箱,手持行山杖。

    剑仙与养剑葫,暂时都放在竹箱里边。

    李源依旧没有走下桥,目送那个年轻人向西远游。

    李源回了凫水岛,都没敢去碰一下玉牌,只敢小心翼翼得快速抽出那封信,火速寄往狮子峰。

    一旬过后。

    李柳重返龙宫洞天,见着了战战兢兢的水正李源,破天荒给了个正眼和笑脸,说总算有点功劳了。

    听到这句法旨,李源差点膝盖一软就要跪地,这辈子头回有热泪盈眶的感觉。

    李柳收起了那块螭龙玉牌,随手抛给李源,让这位济渎水正拿去祠庙供奉起来便是,帮着凝聚香火精华。

    李源趴在地上颤声谢恩。

    只是李柳已经去往南薰水殿。

    沈霖见着了她,伏地不起,泣不成声。

    李柳伸手一抓,将这位水神娘娘的一副金身剥离出来,然后伸手按住金身头颅,刹那之间,金身之上千万条细微裂缝便一一弥合。

    李柳手腕微坠,将金身砸回地上沈霖的皮囊当中。

    李柳坐在凉亭长椅上。

    沈霖始终伏地不起,都不敢抬头。

    李柳说道:“辛苦了。如果没有太大的意外,以后你来做济渎灵源公。”

    沈霖颤声道:“奴婢绝不敢有此奢望!能够继续守候南薰水殿千年,奴婢已经心满意足。”

    李柳皱眉道:“嗯?”

    沈霖不敢再有半点违逆,立即以头重重磕地,“领法旨!”

    李柳站起身,转瞬之间,消失无踪。

    沈霖就那么一直以大礼伏地,久久没有丝毫动静。

    直到李源大摇大摆走入避暑行宫,来到凉亭这边,沈霖这才缓缓起身,恍若隔世。

    李源腰间悬配那块“三尺甘霖”玉牌,挺起胸膛,走路带风,进了凉亭,朝那个好似失魂落魄的水神娘娘挤眉弄眼,用手指点了点腰间那块玉牌。

    瞅瞅,这是啥?

    沈霖对李源的动作,视而不见,她犹豫了一下,一屁股坐在长椅上,依旧神色恍惚,喃喃道:“李源,我可能要当济渎灵源公了,你信吗?”

    李源好像挨了火龙真人一记五雷轰顶,呆若木鸡了许久,然后蓦然抱头哀嚎起来,一个后仰倒地,躺在地上,手脚乱挥,“为啥不是我啊,已经没了几千年的灵源公啊,大渎公侯,咋就不是任劳任怨的李源我啊。”

    沈霖虽然是心神失守,才说了此事,不过她不后悔泄露天机,水正李源迟早都是要知道的,与其藏藏掖掖,到时候让李源更加崩溃,还不如开门见山,早早道破。

    不然双方心结更大。

    李源挺尸一般,僵硬不动。

    沈霖有些无奈。

    李源抽了抽鼻子,脸上总算有了点生气,闷闷道:“恭喜沈夫人荣登灵源公之位。”

    沈霖笑道:“以后再来南薰水殿逛荡,少逗弄这边的随侍女官。”

    李源又开始双脚乱蹬,大声道:“就不,偏不!”

    李源彻底消停下来,可怜兮兮道:“我要去求老真人,卖给我一大罐后悔药,吃撑死我算了。”

    沈霖柔声笑道:“济渎封正一事,也没作准呢。”

    李源转过头,使劲摩挲着地面,眼神痴呆,委屈道:“你就可劲儿往我伤口上撒盐吧。”

    沈霖怔怔出神,感激火龙真人,也感恩那位客客气气、礼数周到的年轻人。

    李源突然一个蹦跳站起身,竟是直接破开了龙宫洞天的天幕,进入大渎水中,去追那个没良心的陈先生了。

    大渎之畔。

    陈平安正在掬水洗脸。

    突然探出一颗脑袋,由于太过无声无息,陈平安差点就要出拳。

    看到了是李源后,才敛了骤然间如洪水倾泻的满身拳意,笑问道:“怎么来了?”

    李源来到岸上,笑问道:“陈先生累不累,我帮你背竹箱吧?揉揉肩膀敲敲背儿?”

    陈平安有些头皮发麻,苦笑道:“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李源蹲下身,一把抱住陈平安的腿,干嚎道:“陈先生要不要水丹啊?需要的话,我这儿有两瓶,搁我这儿就是个累赘啊……”

    他娘的李大爷还要脸干啥?今儿就不要脸了!

    沈霖当她的灵源公便是,济渎按律是还可以有一位龙亭侯的,虽说品秩是差了点,可其实龙亭侯不归济渎首神灵源公管辖,只是龙亭侯的掌管水域,稍逊灵源公而已,井水不犯河水,一东一西,共管济渎。

    陈平安只得蹲下身,无奈道:“再这样,我可就走了啊。”

    李源松开手,坐在地上,轻声问道:“陈先生,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谁啊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你知道的,我肯定不知道。我只知道李姑娘是同乡,某个捣蛋鬼的姐姐。”

    事实上陈平安到现在还是没猜出李源的身份。

    至于南薰水殿在龙宫洞天的地位高低,陈平安也不愿意去深究,只依稀猜出那位沈夫人,应该在龙宫洞天的众多水神当中,身份特殊,毕竟是管着一座“水殿”。

    李源也没敢多说。

    免得偷鸡不成蚀把米,连那块已经供奉在祠庙的螭龙玉牌都给自己弄没了。

    李源黯然神伤。

    陈平安只好陪着他一起坐在地上,背靠竹箱,轻声道:“我能帮上什么忙?说说看?只要是可以答应的,我不会含糊。”

    这下子轮到李源开不了口。

    其实这趟破例离开水龙宗地界,就只是心里边不太痛快而已。

    还真不是就一定要争取被封正为济渎龙亭侯,因为李源心知肚明,人生道路,擦肩之人可赶上,错过之事不可追。

    不过李源贼心不死,觉得自己还可以挣扎一番,便眨着眼睛,尽量让自己的笑脸愈发真诚,问道:“陈先生,我送你两瓶水丹,你收不收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摇头。

    李源哭丧着脸,闷闷不乐,“就知道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取出两壶酒水,一壶从桥上买来的三更酒,一壶糯米酒酿。

    处处买那仙家酒,是陈平安的老习惯了。

    李源接过那壶三更酒,咣咣咣就是一通豪饮。

    陈平安这一路都未饮酒,小口喝着家乡米酒,也不言语。

    李源想起一事,早就做了的,却只是做了一半,先前觉得矫情,便没做剩下的一半。

    是那块“休歇”木牌,他跟水龙宗讨要来了,只是没好意思送给陈平安,免得对方觉得自己居心叵测。

    这会儿喝了人家的三更酒,便抛给陈平安,笑道:“就当是酒水钱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借住那块木牌,笑道:“谢了。”

    李源似乎也死心了,也想明白了,站起身,“走了走了,自个儿回家哭去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跟着站起身,抱拳道:“山高水长,后会有期。”

    李源愣了一下,点点头,抽了抽鼻子,自怨自艾道:“此去归路心茫然,无数青山水拍天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也愣了一下,莫不是斗诗?我陈平安自己写诗不成,从书上搬诗,能与你李源唠嗑一天一夜都没问题。

    李源委屈道:“瞅啥瞅嘛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喝了口酒,应该是自己想多了。

    李源纵身一跃,去往大渎,却没有沉底辟水,而是在那水面上,弯来绕去,打道回府,时不时有一两条大鱼,被李源轻轻一脚踹出济渎几丈高,再晕乎乎摔入水中。

    陈平安收回视线,觉得有些好玩,开始期待将来陈灵均的大渎走水,与这李源,应该会很投缘。

    陈平安接下来的走渎,一路并无波折,沿途间歇有些小小的山水见闻。

    曾有大船夜泊渡口,二楼有人夜间点灯,陈平安便望见一位官家妇摘下自己头颅,搁在桌上,手持象牙梳子,轻轻梳理青丝。

    似乎察觉到了陈平安的视线后,她身姿倾斜,让那颗头颅望向窗外,瞧见了那位青衫男子后,她似有羞赧神色,放下梳子,将头颅放回脖子上,对着岸上那位青衫男子,她不敢正眼相望,珠钗斜坠,身姿婀娜,施了一个万福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了笑。

    妇人听见了婴儿哭啼,立即快步走去隔壁厢房。

    陈平安便继续赶路。

    那艘官家船上,非但没有鬼魅作祟的阴沉气息,反而竟有一缕文运气象萦绕。

    经过一处临水村庄,陈平安见到了一个痴傻村童,便在他背后轻轻一拍,世间乡野村落,好像往往都有这样一个可怜人。

    然后在夜幕中,陈平安悄悄去村子祠堂敬了香,然后在天井旁站了一宿,听着某些“家长里短”,做了些小事,天明时分才离去。

    又一年冬去春来。

    不知不觉,陈平安就走到了大渎入海的尽头。

    先前那大年三十夜,依旧风餐露宿。

    入海口有座大城,陈平安站在城中一座铺子前,有顾客与掌柜问那柑橘甜不甜,掌柜笑呵呵,来了一句,我说不甜你才买,那就不甜。

    陈平安觉得包袱斋当得如此硬气,才算登堂入室。于是与那掌柜多买了一斤柑橘,只留下一颗,其余都放入竹箱后,行走在大街小巷,打算出了城看过了大渎入海的风光,就去婴儿山雷神宅的仙家渡口,乘坐渡船去往狮子峰。

    握着柑橘,在街上缓缓而行,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,转过头,望向一条巷弄。

    巷中有一位女冠,和一位年轻男子。

    年龄相近,但是身份悬殊,一位是宗主,一位是宗门首席供奉的嫡传弟子。

    那男子原先还有些奇怪,为何宗主要临时改变路线,来这满是市井气息的人间城池,现在终于知道答案了。

    是等人。

    一个寒酸落魄的游学书生?

    陈平安没有转头继续前行,而是直接走向那条小巷。

    贺小凉神色自若,笑道:“好久不见,陈平安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在小巷口子上停步,微笑道:“更久不见,就更好了。”

    那站在自家宗主身后一步的男子眯起眼,虽未开口出声,但是杀机一闪而逝。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又是专程找我?”

    贺小凉眼神复杂,摇头道:“不是专程,只是无意间撞见了,便来看看你。”

    那个男子已经觉得天崩地裂,哪里还有什么杀心杀意,一颗道心都要碎得稀烂了。

    在他心目中,身前这位神人一般的宗主贺小凉,两人看似只差一步,实则天堑横亘,他都生不出半点非分之想,而且宗主连那个徐铉都不假颜色,何曾对世间任何一个男子如此刮目相看?

    贺小凉看着眼前这个青衫年轻人,她破天荒有些心神恍惚。

    印象中,他好像一辈子都应该是那个穿着草鞋的黝黑少年,但是眼神熠熠光彩,又清澈见底。

    不该是眼前这个人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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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五百五十四章

    登门做客吃顿拳

    男女双方,早年曾在一人家乡一人异乡相逢。

    如今依旧如此,只不过双方对换,毕竟北俱芦洲算是她这位清凉宗开山宗主的半个家乡了。

    山下俗子,认祖归宗,是头等大事。山上清心寡欲的修士,对待此事,更加重视。

    贺小凉转头对身后那位宗门供奉的嫡传弟子,说道:“李舟,你先回山头。”

    李舟虽然有些失魂落魄,仍是立即收起杂乱心思,恭敬领命离去。

    贺小凉笑道:“随便走走?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是该好好聊聊,拖泥带水,不该是一位宗主该有的行事风范。”

    贺小凉转身走入小巷,让出了中间道路,有意无意偏向墙头一侧,陈平安便走在另外一侧。

    贺小凉问道:“鬼蜮谷内,你是怎么猜到我与高承在暗中算计你?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都是些隐隐约约的机缘巧合,再将贺宗主想得道法高一些,心机重一些,就赶紧跑路了。”

    贺小凉说道:“我在自家山头,修行没有任何问题,却差点跌境。你说浩然天下有几位刚刚跻身玉璞境的宗主,会有如此下场?”

    陈平安想起先前买柑橘时的见闻,便笑道:“如果道一声歉,就能够与贺宗主从此井水不犯河水,那就是我错了。”

    贺小凉不置可否,换了一个话题,说道:“你以前应该说不出这种话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头道:“搁在以前,只要能够好好活下去,给人磕头求饶都成。”

    贺小凉说道:“比如可以的话,你就会求着搬山猿不去一拳重伤刘羡阳?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当然。若是那头老畜生当时觉得砰砰磕头没诚意,我便争取给老畜生磕头磕出一朵花来。”

    贺小凉问道:“磕头之后呢?”

    陈平安没有藏掖,“还能如何?过那平平淡淡的寻常日子。真要有那万一,让我有了个机会算旧账,那就两说。山上酒水,从来只会越放越香。”

    贺小凉又问,“如今?”

    陈平安一边走,一边轻轻抛着手中那颗柑橘,缓缓说道:“本事不够,喝酒来凑。还能如何?怨天尤人,哇哇大叫,嚷嚷着老天爷不开眼,老天爷就真会搭理我啊?”

    贺小凉刚要再问。

    若是以往该如此,那么如今当如何?

    师父陆沉曾经带着她走过一条更加复杂的光阴长河,因此得以见识过未来种种陈平安。

    唯独眼前这个陈平安,不在那“诸多陈平安”之列。

    “叙旧没必要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握住柑橘,转头笑道:“贺宗主,给句痛快话,以后咱们到底能不能你走你的阳关道,我走我的独木桥?”

    贺小凉指了指天幕,微笑道:“不如你问我师父去?师尊真要颁下一道法旨,我这个当关门弟子的,不敢不从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那我可得本事再大些,就是不知道在这之前,得喝去多少酒了。”

    既然对方没诚意,也就很难聊了。

    贺小凉根本不介意陈平安在想什么,她唯一介意的,是以后陈平安会怎么走,会不会成为自己大道之上的天大麻烦。

    遥想当年,那个背着箩筐装有一堆蛇胆石的草鞋少年,头一次水畔相逢,不只是身份悬殊,便仰望站在石崖上的他们一行人,而是少年那会儿的心气,就在道路泥泞中。

    不曾想这些年过去了,境界依旧悬殊,心气倒是高了不少。

    贺小凉轻声说道:“陈平安,你知不知你这种性情,你每次走得稍高一些,越是谨小慎微,走得步步稳当,只要给仇家瞧见了端倪,杀你之心,便会更加坚定。”

    “怎的,这还是我错了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那我可就要与贺宗主说句良心话了。你以为我不渐次登高,就没人随便伸出一根手指头,碾死我?我看不在少数,要么是觉得得不偿失,要么是修行修在了狗身上,求而不得,一想到这个,我在他乡遇见贺宗主之后的好心情,就更好了。”

    贺小凉看似随口说道:“你觉得是他们有错在先,那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性,你没有做错什么,但是你就是个错?”

    陈平安依旧神色平静,“这种市井巷弄鸡飞狗跳的言语,其实不劳驾贺宗主来说,那么多年,在我家乡泥瓶巷附近,不光是纯粹闹着好玩的同龄人随口说说,也有些王八蛋故意念叨这些,恶心人,许多上了岁数的街坊邻居,许多心地很好的好人,他们有些时候看我的眼神,其实也在说类似言语道理。”

    贺小凉沉默许久。

    小巷尽头。

    贺小凉停下脚步,“原来你早就知道真相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贺宗主你在说什么,我不太明白。”

    贺小凉笑道:“心里明白就够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反问道:“够了?”

    贺小凉微笑道:“是不太够。”

    似乎莫名其妙便想明白了某个心结,贺小凉转过身,面对陈平安,“我在浩然天下的山巅等你,除此之外,你我各走各的。”

    此次在济渎入海口重逢,既是偶遇,又是必然。

    贺小凉想要做成的事情,往往都可以心想事成。

    不服气她的福缘深厚,就乖乖忍着。

    陈平安得到了一个比预期要好的答案,就笑道:“那就不送贺宗主了。”

    贺小凉笑道:“我也没说立即要走啊,身为宗主,万事忧虑,难得出门一趟,遇见了难以释怀的心上人,不该好好珍惜?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了两个名字:“徐铉,李舟。”

    贺小凉嫣然而笑,道:“一个管得住手,一个管得住嘴,不会让你分心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默不作声。

    贺小凉故作讶异道:“怎么,还是我的错了?”

    陈平安真是一拳打死她的念头都有了。

    贺小凉“善解人意”道:“本事不够,喝酒来凑。你有没有好酒?我这儿有些北俱芦洲最好的仙家酒酿,都送你便是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眯眯道:“一拳打死贺宗主真是可惜了。我这么胡说八道,贺宗主别生气。”

    哪怕能够一拳打死,也要两拳。

    贺小凉竟是眯眼而笑,伸出一只手轻轻放在嘴边,轻轻摇头道:“不生气,你我之间,有了一份姗姗来迟的真心相待,是好事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走出巷子,重新施展了障眼法的贺小凉便与他一起前行。双方隔着一段距离,仍是算不得并肩而走。

    陈平安目视前方,街道熙攘,车水马龙,问道:“你什么时候走?”

    贺小凉说道:“大概要比你想的晚一些吧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贺小凉,你一直就是这样的人?”

    贺小凉笑道:“你不也一样?只不过我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,你陈平安知道得更晚,所以更不容易。”

    两人走出城池,沿着大渎走向北俱芦洲的西海之滨。

    陈平安登上一座海边高台,突然说道:“贺小凉,你苦苦追寻的道法,就像是我心中的宁姚,这么讲,可以理解吗?”

    贺小凉点头道:“当然可以理解,这有何难。但问题是我不想要接受这个结果啊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望向远方,不再言语。

    贺小凉犹豫了一下,蹲在一旁,问道:“既然先前顺路,为何不去书院看看?”

    她其实刚刚从书院离开没多久。

    陈平安扯了扯嘴角,双手轻握,放在膝盖上,双袖自然而然低垂,“陆沉若是因你而死,你会不会去白玉京和三脉各大道观看看?”

    贺小凉沉默许久,缓缓道:“陈平安,其实直到今天,我才觉得与你结为道侣,于我而言,不是什么关隘,原来这已是天底下最好的姻缘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摘下了竹箱,取出养剑葫,盘腿而坐,慢慢喝酒,没来由说了一句,“大道不该如此小。”

    贺小凉不知为何改变了主意,她站起身,提前离开了此地,临走之前,转头对那个背靠竹箱的陈平安说道:“男女情爱,终究小事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淡然道:“这件事,别说是你师父陆沉,道祖说了都不算。”

    贺小凉哑然失笑,御风远游。

    去年冬末。

    在袁灵殿离开龙宫洞天后,御风北上,蓦然一个下坠,去往一处人迹罕至的青山之巅,并非仙家山头,只是灵气寻常的山野僻静处。

    在那边,袁灵殿见到了师父与一位女子正在对弈,双方以随手炼化的山根作为黑子,将水运凝聚为白子。

    袁灵殿向双方打了个稽首,便站在火龙真人一旁,一眼都没有去看那棋局形势,怕乱道心。

    山下没有真正的琴棋书画,因为都在术之一字上打徘徊。

    哪怕是山上的诸子百家,九流还分个上中下来着,琴棋书画,操琴斫琴的还好,毕竟得了圣人定论,与功德沾边,此外以书家最不入流,下棋的瞧不起作画的,作画的看不起写字的,写字的便只好搬出圣人造字的那桩天大功德,吵吵闹闹,面红耳赤,自古而然。

    火龙真人捻起一枚棋子,轻轻扣在道意为线、纵横交错的棋盘上,问道:“就只是送了一把恨剑山仿剑?”

    袁灵殿点点头,“并未多做什么。”

    袁灵殿知道师父的用意,因为自己早年也是纯粹武夫,甚至还是以最强金身境跻身的远游境,只不过得了师父指点,便舍了那份馈赠,算是为北俱芦洲积攒了一份武运。到最后以大毅力,舍了武学,专心问道,其间坎坷,犹胜寻常元婴跻身上五境。

    袁灵殿知道师父是想要自己指点一下对方的拳法,不过袁灵殿兴趣不大,何况也不觉得自己的指手画脚,真就有用。

    趴地峰上,除非是火龙真人明言弟子应当想什么做什么,此外诸多弟子如何想如何做,都没问题。

    火龙真人也没说什么,明明他棋局已输,却蓦然而笑道:“死中求活,是有些难。”

    李柳说道:“棋盘这么小,有心如此,便是一心寻死。”

    李柳随手将山根水运打碎,重归天地,火龙真人也收起了道意棋盘。

    火龙真人这才问道:“先前那封被你截下的狮子峰书信,写了什么?”

    李柳答非所问,说道:“果然如真人所说,还是水正李源寄出,不是让南薰水殿帮忙,也不是不写信,直接将信物送到狮子峰。”

    火龙真人笑道:“所以说你既然走了当下这条路,任重道远。不是别人只有一个一辈子,你李柳积攒了那么多一辈子,就一定知道最多,最对。很好,输了棋局,棋局之外,又给贫道找回了场子。”

    李柳倒是不介意什么棋局的输输赢赢,棋局内外皆如此,实在是经历太过,她甚至对此生此身,都不是很上心。

    更多还是当做一场山重水复的游历。

    李柳既然生而知之,知道的,当然更多,不单单是世事,还有以人心勘破的种种人心。

    世间道观寺庙的神像多镀金,杨老头便要求他们这些刑徒余孽,反其道行之,先包裹一层人心,哪怕是做做样子,都要好好走一遭真正的人间。

    不过李柳如今也有真正上心的事情,比如那场早年打得天翻地覆的大道之争,再次拉开了序幕,李柳偶尔也会想要序幕才开便落幕,教那人此生此世,输个彻底。

    火龙真人这次在水龙宗棋局上落子,撇开陈平安不谈,还是有些用意的,沈霖的水到渠成,为水龙宗宗主孙结,说几句水正李源。

    可事实上,火龙真人随缘帮助三方渡过各自的大小难关,不假,更希望通过李源开窍后的某些作为,将一些“言语”说给眼前的李柳听听看。

    毕竟在“做人”这件事上,哪怕岁月悠悠万千年的李柳,其实始终是晚辈。

    可惜李源听不进去,火龙真人也就不愿过多干涉。

    袁灵殿有些感慨。

    师父在中土神洲那边,其实已经察觉到了金甲洲那座古战场的武运异样,其实对于陈平安而言,若将武运一物得手,作为棋局的获胜,那陈平安和中土那位同龄人女子,就是一个很微妙的对弈双方。

    因为多出了一个无心的曹慈,愈发复杂。

    若是曹慈没有去那处战场遗址,以天下最强五境跻身武道六境的女子石在溪,可能早就已经顺势破境,却没能得到最强二字,因为有身在北俱芦洲的陈平安,境界更加坚实稳固,一身拳意更重。可是曹慈现身后,石在溪战意昂然,争强好胜的心性使然,天赋异禀的她硬生生将武道瓶颈高度拔高了一筹,铁了心要以六境打到七境曹慈一拳,哪怕只有一拳沾身,才愿意破境。反观陈平安,相对女子,他的武道瓶颈,起先高度更高,当然就要拗着性子缓缓破境。

    一拖,一缓。

    就形成一盘双方遥遥对弈却皆不自知的棋局。

    火龙真人只是知道石在溪在神像崩塌的金甲洲古遗址,听说曹慈去往了那处。

    便一一推演出了形势与格局。

    火龙真人笑道:“石在溪如果全心全意,能够不去想那最强二字,就是一份不俗气的大气象,别的纯粹武夫,兴许是属于心气下坠的坏事,搁在她身上,偏是死中求活,拳意得了大自由。想必这才是曹慈愿意见到的,所以才一直没有离开遗址,主动帮着石在溪喂拳。曹慈虽说如只是金身境,可对于心高气傲的石在溪而言,恰好是世间最佳的磨石,不然面对一位山巅境的倾力锤炼,也绝对无此效果。”

    袁灵殿点头道:“石在溪早前真正的瓶颈,不在拳头上,在心头上。”

    然后袁灵殿笑道:“其实陈平安只要运气好,继续拖着,别在石在溪破镜前破境,依旧是某个当下的最强六境,照样能够得到了一份武运馈赠。”

    “贫道看来,有些悬乎。”

    火龙真人盖棺定论之后,转过头,看着这个弟子,“为师让你送钱去凫水岛,就是希望你亲口告诉陈平安这个事实,武夫与武夫,自家人说自家话,比一个老真人与三境修士言语,跑去掰扯那拳头上的大道理,更有意义。为师原本想要看一看,陈平安到底会不会心存一丝侥幸,为了那份武运,稍稍流露出一丝主动放慢脚步的迹象,还是来一个与石在溪方式不同、大道相通的死中求活,当下陈平安将拳练死了,并非是懈怠使然,与人死战厮杀一场场,更是近乎无错,明明已经可以用人力有穷尽来宽慰自己,能否偏偏要在行至断头路的断头巷,还要稚子出拳破巷墙,在自家心气上打出一条去路。”

    袁灵殿一脸苦笑,有些愧疚,“是弟子耽误了师父。弟子这就返回龙宫洞天?”

    火龙真人笑道:“算了,万事万法,顺其自然。你以为说了此事,就定然是好事?陈平安定然可以争到一个最强?你以为心路之上,次次竭力行走,会没有后遗症?一个人,次次事事不认命,自以为追求极致便是好,修行路上,是会死的。争最强六,争了六便争七,得了七,八便该是我的了,八是我的,谁与我争九,是不是该死?是不是那大道之争?一路行去,咬牙切齿的匹夫之怒罢了。武道何时如此低了?”

    李柳摇头道:“道理太极端了。”

    火龙真人也是摇头,“纯粹之人,就该趁早打死极端理。”

    这点道理,袁灵殿没有任何疑惑。

    曹慈就做的很好,武学路上,我高我的,却也不拦他人登高,有机会的话,还会帮人一把,就像帮助石在溪砥砺境界。

    这也是曹慈在中土神洲能够“无敌手”的缘由之一。

    不单单他师父是女武神裴杯的关系,在庇护着曹慈不受上五境修士的意外打杀。不然被覆灭的那个大王朝,仇家可不止一两个上五境修士。杀你裴杯是奢望,杀你远游别洲的弟子曹慈,不会太难,最少是有机会的。

    曹慈自己所思所想,所作所为,便是最大的护道人。例如这次与朋友刘幽州一起远游金甲洲,皑皑洲财神爷,愿意将曹慈的性命,到底看得有多重,是不是与嫡子刘幽州一般,看似是财神爷权衡利弊后作出的选择,其实归根结底,还是曹慈自己的决定。

    中土神洲真正的纯粹武夫,大多愿意对曹慈主动给予或多或少的善意,可能是背后闲聊,为这个晚辈说几句好话,说不定还会亲自出手打消一些危机涟漪。

    如何变坏为好,是本事,好上加好,更是能耐。

    真正看着世间万物的,不是双眼,是人心。

    看待曹慈,只看他有前无古人的资质,只看他身后站着师父裴杯。

    这便是眼睛很管用,人心在关门。

    李柳大概是习惯了与火龙真人针锋相对,笑道:“这些道理,适用之人不会多。”

    火龙真人哈哈大笑道:“就事论事,就人论人,不以人废所有事,不以一件事废整个人,对错是非,便没那么一团浆糊了。”

    李柳说道:“难。”

    袁灵殿点头道:“师父有理。”

    不帮师父,难道还帮外人?

    何况袁灵殿本就觉得师父更在理。

    结果火龙真人笑问道:“那为师就要问你了,你觉得这曹慈,还有如今咱们北俱芦洲的年轻第一人,他们的问心局,在何时何地?”

    袁灵殿本心上,是习惯了以“气力”言语的修道之人。这么多年的修心养性,其实还是不够圆满无瑕,故而一直凝滞在玉璞境瓶颈上。不是说袁灵殿就是骄纵跋扈之辈,趴地峰该有道法和道理,袁灵殿不曾少了半点,事实上下山历练,指玄峰袁灵殿反而同门中口碑最好的那个,只不过反而是被火龙真人责罚最多、最重的那个。

    袁灵殿稍作思量,便笑道:“自然是前无古人的曹慈,遇到了后有来者,站在身边,或是身后不远处,不但如此,后来之人,还有机会超过曹慈,那会儿,才是曹慈本心显露的关键。至于那个只要选择出手对敌就必赢的林素,何时结结实实输了一次,才会饱受煎熬。”

    火龙真人点了点头,似乎认可这两个答案,又问道:“那你呢,灵殿,为何破不了境?天底下有你这种明明有了仙人修为却是玉璞境界的道门修士吗?为师瞪大眼睛,看来看去,都没找到几个。”

    袁灵殿说道:“自然是修力有余,修心不够。”

    火龙真人笑了笑,“就因为你修行早期,气力太大,想事情太少,破境太快,好像比起太霞、白云几脉的师姐师兄,自己对于道法深处的真意,了解最少?还是后来被为师责罚太重,觉得自己即便没有错,也只是没想到,便一直琢磨来推敲去,关起门来好好反省错在何处?想明白了,便是破境之时?”

    袁灵殿点头承认,“确实如此。”

    “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性,自己是在以无错想有错?是不是在那歧路上打转?”

    火龙真人叹了口气道:“痴儿!世间师父传道弟子,难道就只能帮着弟子指路,走那捷径?就不许师父在道路上设置重重关隘,让弟子虽然方向对,行路却难?好让弟子问道之心却能更坚定?”

    袁灵殿破天荒有些委屈神色,“师父道法何其高,学问何其大,弟子不愿质疑半点。”

    火龙真人伸手指向这位指玄峰弟子,怒道:“你去问问那凫水岛的年轻人,他小小年纪,有没有那个念头,便是他最敬重的齐静春齐先生,也未必事事道理都对?!你问他敢不敢这么想!敢不敢去用心琢磨文圣一脉之外的圣贤道理,却唯独不怕压过最早的道理?!“

    “灵殿,你要是只觉得天底下的道理,都在师父身上,弟子只能学走七七八八,那徒弟传徒孙,徒孙再传,天底下还能剩下几个道理?你袁灵殿连这个都不敢想,辛苦修行六百年,难道光长气力不长道心吗?!咋的,为师的趴地峰,需要搬山扛土、劈柴烧炭的苦力,便有了你袁灵殿这一身腱子肉?”

    袁灵殿瞥了眼师父微微晃荡的两只袖子,小心翼翼道:“师父莫生气,有话好好说。”

    李柳拆台道:“袁指玄是说不愿,没说不敢,真人你别光顾着自己讲道理,冤枉了袁指玄。”

    袁灵殿差点没气个半死,没你李柳这么帮倒忙的。

    师父啥脾气,他袁灵殿最清楚不过。毕竟袁灵殿挨过的揍,是所有弟子当中最多的,他袁指玄自称趴地峰第二,没人敢说第一。

    “不愿比那不敢更糟糕!不敢不敢,到底是想到过了,只是尚未走出去罢了。”

    果不其然,火龙真人怒气冲冲,最终冷声道:“去桃山石窟闭关个十年,想明白了再出关!”

    袁灵殿沉默片刻,随即心中哀叹一声,十年倒也没什么,打个瞌睡,闭眼又睁眼,也就过去了,只不过没面子啊,师父这趟远游,一出山一返回,结果唯独自己需要卷铺盖从指玄峰滚去桃山石窟禁足,那白云、桃山两位师兄还不得隔三岔五就去石窟外边,悠哉悠哉煮茶对饮?还要问一句他渴不渴?

    袁灵殿突然灵光乍现,轻声道:“师父,弟子与山峰约好了,挑个时候,要一起下山,帮他了去一桩心愿。”

    火龙真人不再绷着脸色,微微一笑,嗯了一声,神色慈祥道:“虽然是自己的错,却不与自己有胜负心,有师兄可以帮忙,就绝不含糊,表面上承认人身小天地不如外边大天地,事实上却是人心不输天心,这才是修道之人该有的澄澈心思,很好,很好。既然如此,灵殿,你就不用去桃山石窟了,待在山峰身边,用心为师弟护道一程,切记不许泄露身份,你们只在山脚游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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