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5章
陈平安接下来就有些尴尬,他在凫水岛孑然一身,自然什么都没有关系,如果只有张山峰一人,也好说,万般不客气,可眼前还站着一位老真人,就有些为难,酒是有,可显然不合适,彩雀府小玄壁也有,可惜他对于煮茶一道,七窍通了六窍,一窍不通,更无茶具。火龙真人打量了一眼年轻人,打趣道:“瘸腿走路,有麻烦了吧?”
陈平安苦笑点头。
在老真人的眼皮子底下,张山峰以手肘轻轻敲打陈平安,陈平安还以颜色,你来我往。
火龙真人对此视而不见,缓缓前行,两个年轻人走在一旁。
老真人又问道:“那么好的一颗文胆,又与你大道契合,怎的没了?不然有金水土三物相辅,就不至于这般瘸拐登山了。”
张山峰听到这句话后,立即不再与陈平安“打招呼”。
陈平安回答道:“遇到了些事情,没能说服自己的本心。一些个道理,总不能只是拿来约束他人。”
老真人笑问道:“贫道有些好奇,讲了什么道理,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?”
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还是给了一个大致答案,“一个平时遇上了,可以亲手打死千百回的人,偏偏杀不得。”
老真人嗯了一声,“文胆一碎,好不容易凝聚在身的那点道德气象,溃败四散,那么然后呢?什么时候是个头呢?”
陈平安默不作声。
老真人笑道:“喝点小酒,想清楚了,再说不迟。”
陈平安便摘下养剑葫,里边如今都换成了家乡的糯米酒酿,轻轻喝了一口,递给张山峰,后者使了个眼色,示意自己师父在呢。
老真人继续说道:“私心这么重,怎就偏偏杀不得了?既然如此,在贫道看来,那颗文胆你不去碎它,它也会自碎。”
陈平安又喝了口酒。
老真人笑了笑,伸出一只手,“你是不是机关算尽,使出浑身解数,将一身杂乱学问都用上了,才勉强走到今天?例如以佛家的降服心猿之法,将自己的某个心念化作心猿,化虚锁死在心中,将那该死之人视为意马,拘押在实处的某地?至于如何改错,那就更复杂了,法家的律法,术家的尺子,佛家的度化,道家的斋戒,尽量与儒家的规矩拼凑在一起,形成一桩桩一件件实实在在的弥补举措,是也不是?希冀着将来总有一天,你与那人,年复一年的知错改错,总能偿还给这个世道?错了一个一,那就弥补更大的一个一,长久以往,总有一天,便可以稍微心安,对也不对?”
陈平安神色黯然,死死攥紧手中养剑葫。
老真人点了点头,却又摇摇头,唏嘘道:“何其难也。”
张山峰已经大气都不敢喘。
老真人笑道:“那你有没有想过,此局问心,关键在何处?”
老真人自问自答道:“在于是杀人在先,再杀自己,还是杀己在前,再想杀人。”
陈平安怔怔失神,喃喃道:“岂可不先看对错是非,再来谈其它?”
老真人嗤笑道:“那贫道就要再问你了,为何唯独此人,在你身前,在你拳与剑之前,就偏偏杀不得?”
陈平安无言以对。
老真人笑道:“因为你知道,只要起杀心,便是杀己。杀他之前,你就已死。陈平安,这很难理解吗?你陈平安太聪明了,对于人心的理解,远远超过同龄人,许多冥冥之中的选择,你完全顺乎本心,根本与你推崇的某些道理没有关系,那才是你陈平安藏在内心深处,最最根本的想法和认知,根本不需要你在脑子里转弯,故而看似浑然不觉,实则真真切切。”
一旁张山峰就觉得特别难以理解。
还有就是伤心。
年轻道士,本以为这场久别重逢,只有好事。
不会有这些糟心事。
张山峰都后悔带师父一起来这凫水岛了。
火龙真人自顾自摇头道:“在你陈平安看来,只要杀了此人,你陈平安的所有人生,从孩子,到少年,再到后来远游四方,就都死得一干二净了。所有你认识并且认识你的人,尤其是那些已经不在世之人,好像都跟
着一起死了。归根结底,当真不是你陈平安私心作祟?你太怕死了。既怕自己身死,更怕别人对你心死。”
陈平安站在原地,手中养剑葫轻轻坠地。
火龙真人对张山峰笑道:“咱们继续走走,让陈平安好好想想,都不着急。”
张山峰都快着急得嗓子眼冒烟了。
只是老真人对他摇摇头,张山峰这才攥紧那把陈平安递过来的油纸伞,陪着师父继续散步。
走远了之后,张山峰忧心忡忡,转头望去,轻声问道:“师父,留陈平安一个人在那儿,真没事吗?”
火龙真人淡然道:“陈平安什么时候不是一个人了?”
张山峰愕然。
老真人笑道:“不是说陈平安与你不真心,并非如此。只不过这个小子,从小习惯了如此。”
张山峰问道:“坏事?”
老真人想了想,“能够一路走到今天,自然不是坏事,是好事。可如果今天过后,还是如此,便是……。”
张山峰又问了同样的问题,“坏事?”
不曾想火龙真人摇头笑道:“更大的好事。只不过差了那么一点,他自己没有想透彻,打不破那瓶颈,才是坏事。这一点,勘不破,看不透,不承认,就是天大的灾殃,就是最大的心魔。”
心关即是鬼门关,鬼门关外人徘徊,人鬼一线间。所以常有阴间人阳间鬼,人鬼难分。
凡夫俗子,倒还好说,无非是求活以及活得更好,人不人鬼不鬼的,本就没有个定理。可修道之人,心路泥泞,就会误事。
张山峰挠头道:“师父,弯弯绕绕,我是真听不明白啊。”
老真人笑道:“因为你不需要明白,人与人,便是一座天地与一座天地的区别。”
张山峰问道:“师父,你要说别人私心重,我不好说什么,可要说陈平安私心重,我觉得不对。”
老真人摇头道:“又不是什么贬义的说法,所以不用为他打抱不平。”
张山峰突然停下脚步,说道:“师父,我不走了,我就在这儿看着陈平安,不然我不放心。”
老真人点头道:“很好。”
张山峰埋怨道:“好什么好嘛。”
老真人笑着独自前行,绕岛屿行走一圈便是。
而且老真人也很好奇那个年轻人,最终想出来的答案是什么。
张山峰蹲在原地,虽然没有下雨,太过无所事事,便撑起了伞,望向远处站在水边的那粒芥子身影。
火龙真人继续前行,行走不快。
可凫水岛不过三十余里路程,火龙真人依旧走到了陈平安附近,一起远望湖景,凫水岛无雨,龙宫洞天其它岛屿,却处处大雨,夜幕雨幕交织在一起,雨落湖泽水相接,愈发让人视线模糊。
陈平安缓缓开口道:“老真人,有件事情,我从未与人说过。”
火龙真人说道:“大可以开口道出,一吐为快。”
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,“我这辈子也算走过不少地方了,但是我觉得人生中最大的一次考验,回头来看,恰恰是过山过水,走得最安稳的一段路程。不是在家乡差点打死我的搬山猿,不是那位青冥天下的陆掌教,甚至不是什么被吞剑舟戳烂腹部,更不是各种层出不穷的阴谋和厮杀。让我最惴惴不安的那段路,陪伴我的,是我最敬重的几个人之一,他叫阿良,是一名剑客。”
火龙真人淡然道:“一个战战兢兢看待一座陌生天地的孩子,不得不以最大恶意揣测他人,结果事后才发现,自己的那份心意,竟是如此不堪,这个阿良的剑术越高,心性越高,越能包括天地,这个孩子在未来人生当中,就会越感到失落,会越发愧疚。与孩子对待一开始就视若神人的齐先生,是截然不同的两份心境。”
火龙真人说道:“继续讲便是了,贫道听过就会忘记。你大大方方,趁着雨水清洗得天地清明,叩问良心。”
陈平安继续说道:“我是后来才知道,世间姻缘一事,原来可以被山巅之人牵引,所以我很怕自己喜欢的姑娘,其实不是她自己有多喜欢我。我很怕这个。”
说到这里,陈平安有些笑意,“不过我思来想去,还是觉得她不会,因为她是宁姚,千年万年,就只有一个宁姚的宁姚。所以没有万一,没有什么退一万步说。”
火龙真人笑了起来,“还有呢?”
陈平安说道:“我很怕自己与小鼻涕虫一样,成为自己当年最厌恶的那种人。所以一直都在害怕,成为山上人。一开始见识过了剑仙风采,会很仰慕,走远了天地四方,见多了人间苦难,我反而就越来越抵触那种一剑削平山岳、一拳下去城池崩毁的所谓壮举。但是我后来也自己想明白了,不用害怕这个,我如果修力登顶,又有修心跟上,便可以让那些山上行事只求痛快之人,半点不痛快,我便痛快。”
火龙真人啧啧道:“这个说法,倒是贫道这位‘老真人’头回听说,有点嚼头,不错不错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那场问心局,亏得老真人点破,我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私心。在这之前,我总是故意将世道复杂想得更深更乱,对于自己,会下意识觉得文胆一碎,便可以不去深究,其实这就是一种退避,其实就像老真人所说,私心作祟,私心如此之重,并不可怕,可怕之处,在于依循此心行事而不自知,知道了,反而不用害怕,一件事情,到了已经最糟糕的境地,接下来自己只要还有心气提得起,再难也能好转起来。”
老真人摇头道:“还不够。”
“我很记仇,想杀而杀不成的人,有不少,只能一直忍着。但是我不怕等,怕的是等久了之后,发现自己道理变了,竟然没了杀人的理由,所以我一直希望在新道理出现之前,就有杀人之力!”
陈平安思量片刻,才说道:“还有我这个人,从来胆子最小,小时候怕鬼,爹娘死后,不是我真的就不怕鬼了,只是换了一种逃避。我最要好的刘羡阳,就知道我在当龙窑学徒的时候,最怕的一件事,就是自己生病,我在那个既未练拳更未修行的岁月里,其实就已经开始竭力去捕捉人身这座小天地的任何蛛丝马迹,对于四季流转、节气更迭的微妙,早就开始尝试着去勾连天地、人身两座天地了,所以刘羡阳那会儿才会说我是贫苦丫鬟命,却有千金小姐的心思。”
“不是我离开家乡后,才开始小心谨慎,为了给爹娘翻案和报仇,我从很小很小的时候,就开始伪装自己,我要在邻里街坊那边当个懂事感恩的孩子,让所有人觉得,我是一个最少不会给他们惹来任何麻烦的存在,我不会去偷去抢,我绝对不会成为泥瓶巷附近的惹祸精,不会成为老人嘴中的灾殃秧子,因为我知道一旦失去了某些庇护,我就注定要活不下去,哪怕那个时候,我年纪还小,才刚刚懂事,我就学会了如何去讨好身边所有人。我会经常对着已经不用煮药的药罐子发呆,看久了,就明白了我必须还要学会掌握火候,所以我会偷偷打扫街巷的冬日积雪,因为我知道,做了一次几次,没人看到,但是做了十次几十次,总会有人看到的。我会帮着老人挑水,帮同龄人去爬树摘下纸鸢,红白喜事会帮点小忙,别人的农活,我能帮着做多少就做多少,我不能让他们觉得泥瓶巷那个名叫陈平安的孩子,是聪明,是已经想到了这些,才去做那么多事情,而只是那个孩子,应该是真的‘人好’。在去龙窑当学徒之前,我就一直在做这些,习惯成自然,当了学徒,还是这样,以至于到今天,走到了北俱芦洲的这座凫水岛,我都会忍不住去想,陈平安,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?真是好人吗?先前在一座城隍庙旁观夜审,城隍爷说有心为善虽善不赏,其实让我很心虚。书简湖的水陆道场和周天大醮,还有前不久龙宫洞天的金箓道场一事,李源说天人感应、鬼神相通,我听到了,其实更加心虚。”
火龙真人耐心听完这个年轻人的絮絮叨叨之后,问道:“陈平安,那么你有觉得天经地义的人或事吗?”
陈平安点头道:“当然。比如我爹娘是好人,我这辈子只会喜欢宁姚,我一定要齐先生看过更多的山河风景,我要成为阿良那样的剑客!我认识了许许多多的真正好人,我不希望自己的修行,只是自己的事,我希望以后见到每一件敢怒不敢言的不平事,我便可以酣畅出拳出剑皆无错。我希望道理就是道理,不是有用时就拿来用,无用时就束之高阁,世间一切弱者可怒可言,强者愿意尊他人。”
陈平安停顿片刻,缓缓道:“我还希望世间所有泥瓶巷长大的陈平安,可以不用算计这么多,就能够当个真正的好人。”
火龙真人问道:“那么最后,贫道问你,本心可曾明了?泥瓶巷陈平安,到底是什么人?”
陈平安摇摇头,“好像没有答案。”
老真人笑问道:“那你还要不要想,若是一直想,何时是个头?”
还是个老问题。
兜兜转转,就像老真人走了一圈凫水岛,重新回来。
但是别小瞧了这一圈。
道家推崇返璞归真。
求真。
陈平安双手笼袖,怔怔看着远方,沉默许久,微笑着说了一句不是答案、也是答案的言语。
火龙真人听过后,点了点头,没觉得这个年轻人是在敷衍应付,陈平安这般聪明人,想要欺人,太简单了,自欺才难。
于是老真人心中便有些唏嘘,心想果然文圣老先生收取弟子的眼光,与自己一般好啊。
火龙真人问道:“第三件本命物,暂时可有想法?”
陈平安点头道:“有。”
火龙真人问道:“需要贫道搭把手帮个忙?”
陈平安笑道:“需要。”
火龙真人点点头,“好说。”
干脆利落,一场没有半点拖泥带水的问答。
老真人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,“去吧,与山峰叙叙旧,贫道先留在这边赏赏景。”
陈平安告辞离去。
老真人站在原地。
火龙真人微微叹息。
想起陈平安先前那个答复。
好一个“我与我周旋久,宁作我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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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百五十二章
不唯有与他人告别
发现陈平安往自己这边走来后,张山峰站起身,收起油纸伞,走向陈平安,然后后退而走,担忧问道:“没事?”
陈平安摇头道:“有事也没事。”
张山峰恼火道:“说点我能听懂的!”
陈平安微笑道:“那就是没事。”
张山峰又问:“当真?”
陈平安点头道:“比神仙钱还真。”
张山峰一想到这个,便头疼,“这水龙宗不厚道,光是进入龙宫洞天便要收取一颗小暑钱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我如今欠着两千多颗谷雨钱的债。”
张山峰掐指一算,陈平安刚说了一句打住,张山峰就已经脱口而出道:“两百多万颗雪花钱?!”
陈平安伸手抹了把脸。
挣钱的时候,最喜欢将一颗谷雨钱折算成雪花钱,欠钱赊账的时候,当真半点喜欢不起来。
张山峰突然说道:“陈平安,有些事情,朋友也帮不上忙,就只能靠自己一点一点想明白。”
第一次下山游历的斩妖除魔,这位龙虎山外姓天师,难熬到差点没熬过去,这才狠狠心,直接去了宝瓶洲,这才认识了陈平安和徐远霞,这才慢慢打开心结,还悟出了一套上不得台面的拙劣拳法。
陈平安轻轻嗯了一声。
问心深处最锥心。
陈平安当下心境,当然不会像嘴上和脸上那么轻松。
张山峰从包裹里掏出一只瓷瓶,“这瓶水丹,我师父一位中土蜃泽朋友送的,师父说你送了我天师印和真武剑,得还礼。”
陈平安愣了一下,倒也没扭捏客气,接过了瓷瓶,手心沁凉不说,自身整座水府都有了些异样动静,忍不住好奇问道:“中土蜃泽的水神馈赠?”
苍筠湖湖君也送过水丹,更早的时候,也见识过刘重润秘藏的水殿丹药,只是相较于当下手中这瓶蜃泽水丹,云泥之别。
那本倒悬山神仙书,有提及过蜃泽,是中土神洲一座大泽,该不会是蜃泽湖君以本命水运炼化而成的水丹吧?
张山峰点头道:“是那蜃泽水丹,只是师父说品秩不算太高,师父说自己与天下各方水神关系一般,讨要不到最好的水丹。”
陈平安有些哭笑不得,火龙真人所谓的“最好”,那就真是整座浩然天下的最好了。所谓的“不算太高”,也一定很高。
蜃泽在中土神洲极负盛名,水域广袤,有一尊上五境神祇坐镇,湖君水府是那大名鼎鼎的渑池宫,相传压胜之物,是世间最大的一只龙王篓。蜃泽古迹传奇极多,相传曾有不知名道人在明月夜,于蜃泽泛舟游湖,有蛟龙逃避天劫,遁入蜃泽,电链雷索遮天蔽日,那条蛟龙便逃入道士袖中,道士随手打退天劫,帮助蛟龙躲过一劫,便有了后世“雷霆下索无所避,逃入先生衣袂中”的美好诗句。
陈平安握住那瓶沉甸甸的水丹,转头望去,轻声道:“张山峰,你有个好师父。”
张山峰乐了,“我早就知道啊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老真人有个好弟子。”
张山峰摇摇头,“我这样的弟子,在趴地峰很多的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我看不多。”
张山峰眉开眼笑,“尽瞎说一些大实话。”
陈平安一把搂过年轻道士的肩头,张山峰低头弯腰,就要去反过来去搂陈平安的脖子。
打打闹闹。
陈平安带着张山峰进了府邸,进了屋子。
张山峰瞥见了那绿竹行山杖和墙上那把剑仙,笑道:“真是老样子。”
陈平安搬了条椅子给他,两人对坐。
张山峰便开始聊他与师父走过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的见闻,最后便说到了在醇儒陈氏那边求学的刘羡阳。
陈平安安安静静听完张山峰的讲述,心境祥和,涟漪渐平。
张山峰又开始聊自己的返乡之路,突然发现对面那个家伙,竟然听着听着就睡着了。
张山峰有些无奈,蹑手蹑脚站起身,悄悄离开屋子,轻轻关上门后,就蹲在屋檐下,发着呆。
世道很奇怪,有人只盯着他人有什么,不想为什么。师父说这叫一叶障目,还说世道更奇怪的地方,是如此想,未必全是坏事。
张山峰一直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,格格不入,跟境界高低没有太大的关系。
只有待在趴地峰的山上慢慢修行,或是与陈平安、徐远霞一起游历江湖,要么就是独自一人,对着寂然无声的天地山水,离着热闹远些,他不会犯错害人,天地也不会害他,张山峰才会觉得稍微好点。
张山峰就问师父,是不是自己的问道之心,出了大问题。
师父却说没有什么问题,还说那儒家是在做加法,修身,齐家,治国,平天下,都往身上揽,都挑得起来,就进了中土文庙。道家却是做减法,一件一件都可以划清界线,撇清关系,物我两忘都无忧了,最后你便走到了清净地。佛家由小乘自渡,转为大乘渡人,渐悟到顿悟,幡动心动,戒定慧三无漏,其实也都是个增增减减的次第。三教看似根祇大异,道路方向千差万别,可修行其实就是人在走路,还是相近的。
张山峰蹲在台阶上,转头看了眼关上的屋门。
师父说得对,每个人都是一座小天地,关了门,外人就瞧不见真正的门内光景了。
就在此时,屋里边陈平安轻轻喊了一声张山峰。
张山峰赶紧说道:“在,就在外边。”
陈平安这才语气略显疲惫地说了句:“那我再睡会儿,以前没觉得,有些乏了。”
张山峰说道:“好好休息。”
张山峰双手笼袖,蹲在原地,轻轻前后摇晃,脸上带着笑意。
————
山下有些孩子,极其早慧。最终成不成为那山上的修道胚子,其实都不奇怪。
真正奇怪的,是容得下两种极端的学问、心性一直打架,又不打死谁,在火龙真人看来,这才是真正的砥砺,修行。
先天的纯粹心性,难在呵护维持不退散,后天的精诚,难在找到,真者,精诚之至也,精诚之至,炯然如日,又莹然如月。
自己弟子张山峰,与他朋友陈平安,两种心性,便需要传授两种法门。
火龙真人其实有些埋怨文圣老先生和那齐静春,怎的既然分别认了弟子与小师弟,为何不更用心些,就由着陈平安自己一个人逛荡这么远?真不怕说死就死了?也不怕误入歧途,或是干脆放下了,转去当了和尚,或是真正想通了,转入道门?这其实是火龙真人都无法理解的地方,为何文圣老先生没有选择将陈平安带在身边,言传身教,也奇怪齐静春当初哪怕不得不死,可事实上以齐静春的学问和能耐,明明可以做的更多,为何偏偏不做。
真是一个比一个心大啊。
火龙真人觉得自己已经算心宽的了,与起这两位读书人,好像还是不能比。
火龙真人突然咦了一声,环顾四周,好像又遇到了不解之事,不过老真人略作思量,便也懒得计较了。
白甲、苍髯两座岛屿之间的湖底。
一驾马车悬停水中,水正李源与南薰水殿娘娘沈霖并肩而立。
沈霖惊讶道:“此人竟然认识火龙真人?”
李源冷笑道:“我不也认识那老头儿。”
沈霖笑了笑,当然认识,还被火龙真人以水法镇压济渎水底一月有余。
虽说北俱芦洲都坚信这位趴地峰老真人,是世间最精通火法的修士,没有之一。但是火龙真人其实熟稔水法一事,还真没几人知晓。
沈霖思虑重重。
就在此时,李源头皮发麻。
原来岸上那位老真人朝马车这边,笑眯眯招了招手。
李源刚要散作金光四散,便打消了念头,因为火龙真人已经出现在马车这边,就站在一匹雪白骏马的背脊上。
沈霖立即打了个稽首,恭敬道:“南薰水殿旧人沈霖,拜见火龙真人!”
火龙真人对这位水神娘娘还算客气,笑道:“万法自然,随缘而走,水到渠成。”
一张脸庞如粉碎青釉瓷面的水神娘娘,心神一震,颤声道:“谢真人教诲。”
火龙真人笑着不说话,瞥了眼李源,“呦,这不是咱们济渎中祠的水正李大爷嘛,贫道走哪都能瞧见水正老爷,真是缘分来了挡都挡不住。”
李源绷着脸装聋作哑。
咋的,道法高了不起啊,总不能见我不顺眼就动手打人吧?
火龙真人笑道:“李水正,反正闲着也是闲着,与贫道唠唠嗑?”
李源一脸茫然道:“我忙啊,忙得很。”
火龙真人抖了抖袖子,“哦?”
李源立即说道:“可以先不忙。”
一位老道人,一位少年郎,离了车驾,辟水而行。
沈霖运转神通,驾驭马车,返回那座避暑行宫。
等到沈霖一走,李源立即谄媚笑道:“火龙老哥,咋个来水龙洞天做客都不打声招呼嘞?如此见外,是不是瞧不起混得落魄的小兄弟?”
火龙真人嗯了一声。
对啊,贫道就是瞧不起你李水正。
李源觉得这就没法聊天了啊。
堂堂大渎水正,此刻身处水中,却如同置身牢笼,浑身不自在。
沉默许久,两人在水底倏忽远游,身形缥缈清淡如云烟。
火龙真人总算开口,“自水龙宗开宗立派以后,待你李源不薄吧,那你还拿捏什么架子,祖师堂座椅非要摆在首位上?时时刻刻提醒水龙宗历代宗主,祖师堂是你地盘儿?他们只是租客?你这水正是不是脑子进水了?真把自己当做那位江湖共主了,敢这么骄纵跋扈?”
李源病恹恹道:“欲加之罪何患无辞,老真人你说啥就是啥吧,我都认。”
火龙真人冷笑道:“一份天大的香火情,也经不起你这么挥霍,水龙洞天的风调雨顺,大体无忧,关你屁事?还不是沈霖在劳心劳力。当年那个剑仙窃取洞天水运至宝,你为何袖手旁观?他骗得过忙忙碌碌的沈霖和南薰水殿,骗得过你这个成天闲逛的?”
李源撇撇嘴,“水龙宗不也没说什么。”
火龙真人当然知道这里边的更多曲折,不是什么简单的是非善恶,可世间万事,终究可以看个大致的结果。而结果,往往又是下一段因果的起因。就像那湖上涟漪,看遍大水很难,可每一道涟漪的波浪起伏,那一起一落,身为修道之人,若是都看不真切,还修什么道。
老真人沉声道:“如果不是贫道与那人有旧,你以为贫道愿意与你废话半句?”
李源叹了口气,不再装傻扮痴,神色萧索,无奈道:“水龙宗的兴衰,香火的增减,我看了好多年,死了好些个希望,如今觉得无甚意思了。这一代宗主,孙结人是不错,可又能如何?我又不是没有想过让水龙宗中炼了济渎中祠,但是我曾经看重的先后两人,都没能当上宗主,其中一个还算是被我和水龙宗合伙害死的。水龙宗寄人篱下,被我恶心了一年又一年,是他们自找的。”
火龙真人似乎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,“冥顽不化的玩意儿!”
在山上,画龙点睛,顽石点头,对牛弹琴,鸡同鸭讲,哪个说法不是学问。
唯独神仙之别,最聊不到一块去。
火龙真人便说道:“你就尝试着好好做个人吧。”
李源恼羞成怒道:“火龙真人,别仗着道法高就欺负我啊!”
火龙真人一巴掌按住这位水正少年的脑袋,笑呵呵问道:“欺负你咋的了?”
李源欲哭无泪,皱着脸道:“那我就听老真人的,乖乖做个人吧。”
火龙真人轻轻一巴掌拍下,打得李源直接撞入湖底大坑当中,笑骂道:“记打不记好的东西。”
李源躺在坑底装死。
火龙真人身形飘落在大坑当中,正色道:“就别把自己真的当做那高高在上的神祇。”
李源睁开眼睛,“万一两头不靠,岂不更加糟心。”
火龙真人摇摇头,“自以为是,
果然难教。”
李源双手枕在后脑勺下,神色木然道:“我就是一只抬头不见天日的井底之蛙啊。”
火龙真人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去。
李源哀叹一声,老子又白白挨了一巴掌。
————
火龙真人缓缓走入凫水岛府邸。
陈平安已经醒来,在院子里看着张山峰在打拳。
见着了老真人,陈平安刚要行礼,火龙真人摆摆手,“累也不累,有心即可,贫道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。去屋里边,瞧瞧你的第三件本命物,若无纰漏,便趁早炼化了,上山修行,想得多,没问题,可不意味着做事情就得一定要慢。再者走得慢,也不是说就真是一步一步慢悠悠,陈平安,你得仔细捋清楚两者差别。”
陈平安默默记在心里,放在心头。
张山峰停下拳法,与师父和陈平安一起走入屋内。
陈平安小心翼翼从咫尺物当中,取出那些山顶道观供奉的木像碎块。
火龙真人一拂袖,屋内出现一层好似幽绿桌面的气机涟漪,平整光亮如镜面。
陈平安又取出道观地面铺就的三十六块青砖。
一百二十二片碧绿琉璃瓦。
还有从那棵绿竹上搜刮来的一大丛竹枝、一大堆竹叶。
火龙真人问道:“走过很多个洞天福地,一点点积攒下来的家当?”
陈平安摇头道:“都是在一个地方找来的。”
到底没好意思说是“捡来的”。
火龙真人眼神古怪,“你土匪啊?”
陈平安刚要掏出其余几件山上宝物,便只得收手。
与“孙道人”买来的一把仕女团扇,一对龙王篓。还有后来黄师赠送的古镜,以及那块道门心斋牌,回文诗玉镯和一把树瘿壶。
原本打算都让老真人掌掌眼,估个价来着。
火龙真人再次瞥了眼一大堆碎木后,不着急道破天机,只是指向那些青砖,“坚韧程度不输世间剑修梦寐以求的斩龙台,因为有道法真意浸润许多年,里头蕴含的那些水运精华,只是一点表象,若是舍青砖而取水运,便搁置不理,才是一等一的暴殄天物。”
陈平安便看了眼一旁的张山峰。
火龙真人笑道:“送什么送,自个儿留着!这三十六天罡之数,本就是契合道缘的证明,少了一块都不成事。”
老真人指了指陈平安一处关键窍穴,“人身小天地,罡者四正为罡,取四方之正中,乃吾心也。天上天罡,阴阳之精,真土也。一虚一实,都是我们道门的大说法。你不是炼化了五色土为五行之土本命物吗?刚好,将三十六块青砖好好中炼了,作为那座心中山岳的山根,还能养护修士心思,一举两得,但是炼化此物,需要消耗大量灵气,塑造山根一事,可不简单。回头贫道传你一门口诀,龙脉也分山水,你的炼物之法,不太适合造山。”
火龙真人拎起一块琉璃瓦,笑道:“知道这一片琉璃瓦,卖给对的人,价值多少神仙钱吗?”
陈平安摇摇头。
火龙真人伸出一只手掌,摇晃了一下。
陈平安试探性问道:“十颗小暑钱?”
火龙真人打趣道:“十颗小暑钱?值得贫道晃晃手?”
张山峰轻声提醒道:“十颗谷雨钱,谷雨钱!”
陈平安问道:“是要卖给中土神洲的白帝城琉璃阁才成?”
火龙真人点点头,与聪明人聊天就是省心省力,“换成寻常仙家修士,一片琉璃瓦至多就是一颗谷雨钱的价格,不识货的,几颗小暑钱都不乐意收,因为此物得积攒多了,才有奇效,少了,就是个花俏噱头,不顶事。”
陈平安便侥幸自己亏得没贱卖了家当,不然自己要是事后知晓真相,还不得道心再乱上一乱?
火龙真人捻起一根竹枝,笑道:“是竹海洞天青山神的十棵祖宗竹之一的子嗣,可以称之为嫡子女了。竹质地犹石,方可成器,德曰性坚。竹身挺直,竹节奋进,虚怀若谷,载文传世等等,都是德行操守,你觉得自己遇上的这一棵,是何种德?才会被你偶然且必然遇见了?”
陈平安摇摇头,“猜不到。”
火龙真人笑道:“这就对了。”
这其实就是陈平安问心之后,否定之后的诸多认定。
若是修道之人的问心求真,只是求个心死,那除了道家之外的诸子百家,那么多人还修什么道。
到底是遇上了哪一棵哪一种德竹,其实不重要。
陈平安其实不知道对在何处。
一旁张山峰觉得师父说对了,那就对了。
不然师父总这么为难陈平安,就不太好了。
火龙真人突然说道:“山峰,去院中打你的拳。”
张山峰哦了一声,问也不问为什么,便出门去了。
火龙真人伸手一抓,桌案上的木像碎块或飞掠或悬空,相互之间轻轻磕碰,晃晃悠悠,最终重新拼凑出一尊中年道人神像。
如同山水神祇的重塑金身。
看着这位“中年道人”,火龙真人轻轻叹息。
然后火龙真人收起缅怀心思,神色凝重,沉声道:“陈平安,这尊神像得自何处?”
陈平安便大致将那场访山寻宝的经历讲述了一遍。
关于孙道人在仙府遗址当中的诸多事迹,都略过了。
只是陈平安还是小看了火龙真人的见闻和道法。
火龙真人凝视着那尊木胎神像,缓缓道:“此人被道老二穿法衣携仙剑斩杀,嫡传弟子当中,有个名叫宋茅庐的,青出于蓝而胜于蓝,是那青冥天下千年不出的天纵奇才,仅凭一人之力,就拢起了白玉京之外的将近六成道门势力。设想一下,在咱们浩然天下,如果有人可以抗衡半个儒家,会是什么光景?”
陈平安无法想象此事。
火龙真人继续泄露别座天下的天机,到了他这个境界,尤其是功德在身,随口直呼圣贤名讳,已经谈不上忌讳不忌讳了,继续说道:“至于这尊神像,不是寻常同出一脉的大小道观,处处供奉的那种普通神像。是这位道人仅次于本宗本像之外的一尊重要神位,你可以理解为修道之人的出窍阴神。此木是玄都观所栽祖宗桃木炼化而成。”
火龙真人笑道:“而玄都观的观主,木像此人的师兄,一直跻身整座青冥天下的十人之列,被那边誉为雷打不动的第五人。
道门剑仙一脉,可以说就是靠这位观主撑起来的气象。”
说到这里,火龙真人问道:“能够确定没有遗患?”
陈平安点头道:“确定!”
火龙真人笑道:“好家伙,赚大了。”
若是寻常晚辈,敢说这种大话,火龙真人还真要劝上一劝,务必三思后行。
既然是陈平安,就免了。
何况那个飞升返回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观孙道人,既然愿意留下此物,本身就是对陈平安的一种认可。
火龙真人停顿片刻,看了眼陈平安,直到这一刻,好像想明白了一件事,依稀猜到了齐静春的良苦用心,就是不知道猜得对不对了。
火龙真人直截了当问道:“寻常炼化五行之土本命物的天材地宝,可有准备?”
陈平安点头道:“有。”
火龙真人点头道:“那就足够了,不用再去画蛇添足。”
陈平安如释重负,毕竟机会只有一次,不比崔东山准备了三份五色土,原本打算尽量追求一个稳妥,天时地利人和,三者齐备才着手炼化,这也是到了龙宫洞天,陈平安还会犹豫到底要不要炼化此物的根源。
火龙真人看着这个喜欢思量复思量的年轻人,笑了笑。
若是山泽野修,管他娘的三七二十一,得了手,老子先赶紧炼化了再说。
若是传承有序的谱牒仙师,早有师门长辈帮着出谋划策,说不定比弟子本人还要上心。
火龙真人提醒道:“炼化之前,先静下心。”
火龙真人玩笑道:“还有没有宝贝,都拿来出瞅瞅?”
陈平安就不客气了,从咫尺物当中一件件取出。
最后连那一页经书即一部佛经,都拿了出来。
火龙真人一开始觉得,见着了那页经书后,便有些了然。
火龙真人帮着一一评点山上宝物,期间单独拿起了那把精致团扇,轻轻一震,如同抖搂灰尘一般,笑着递给陈平安,“再看看。”
陈平安接过那把团扇,依旧绘有仕女持扇,只是细细打量之下,却发现仕女手中小小团扇之上,又绘有仕女持扇图,图上又有图,陈平安片刻之后,赶紧闭上眼睛,伸手握拳,轻轻抵住眉心。
火龙真人笑道:“收起来吧,好好珍藏。”
火龙真人将那对竹编龙王篓收入袖中,“太过破败不堪,贫道帮你修缮一番,不是贫道自夸,这已经不是几颗神仙钱的事情了,唯有水火交融,细细炼化,才能修旧如旧,不伤根本。这对小篓,你最好也别卖,将来自家山头若是有大水,可以以此蛟龙之属,你要清楚,龙王篓除了压胜之用,亦是天底下的一座座小龙宫,修士来用,就是兵器,蛟龙盘踞,便是天生的水府宅邸。”
陈平安拜谢。
火龙真人在陈平安收起所有物件后,有些欲言又止。
火龙真人笑道:“应该不是自家事,明白了,是奇怪贫道的趴地峰风土?”
陈平安硬着头皮说道:“老真人,斗胆说一句,可以教给张山峰一些高深道法了。”
火龙真人哈哈大笑。
若说修道之人的境界,就是天底下最实实在在的神仙钱。
可火龙真人的趴地峰,也正因为如此,才不许任何弟子拿境界高低说事。
其中缘由,不足为外人道也。
不过眼前年轻人,不算外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