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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82章

    骤然之间,她心弦紧绷,转头望去。

    有人一拳在她额头处轻轻一碰,然后身形擦肩而过,转瞬即逝。

    岑鸳机大汗淋漓,望向那道身影消失的地方,有一个熟悉的纤细身影。

    她一脚站在松树高枝的纤细枝头上,一脚踩在自己脚背上。

    岑鸳机知道裴钱最近一直在二楼那边练拳。

    可是这个黑炭小丫头,练拳才几天?

    裴钱一本正经道:“岑姐姐,刚才是与你打招呼,接下来帮你喂拳,你可不许对我下重手。你岁数大,练拳久,个儿高,让着点我。”

    岑鸳机深呼吸一口气,摆开一个拳架,沉声道:“请!”

    如临大敌。

    裴钱便有些心慌,弄啥咧,咱们你来我往,学他大白鹅,走个样子就行了啊。

    裴钱犹豫了一下,赶紧捻出一张符?,贴在自己额头。

    先给自己壮壮胆。

    看样子得认真才行了,不然被岑鸳机一拳打个半死咋办?

    裴钱无比清楚,这个岑姐姐每天练拳十分用心,昼夜不停,山上山下来回走,老厨子总说这才是练拳之人该有的坚韧心性。

    裴钱脚尖一点。

    脚下树枝弯出一个巨大弧度却偏不折断,然后当裴钱脚尖劲道一空,树枝瞬间一弹,裴钱便凭空没了身影。

    岑鸳机一个愣神功夫,下一刻就被人一拳击中后背,往山下坠去。

    在空中又被人一肘打在背脊之上,岑鸳机猛然摔在台阶上,身躯重重一弹,然后两眼一翻,昏死过去。

    裴钱飘落在地,蹲在一边,满头大汗,狠狠抹了把脸,到底咋个回事嘛?

    朱敛和郑大风站在台阶上,面面相觑。

    裴钱赶紧扶了扶额头符?,一手悄悄推了推岑鸳机,一边转头大声道:“天地良心!真不关我的事,是岑鸳机自己摔晕了!我扶不住啊!”

    一艘路过云上城,即将到达龙宫洞天的渡船上。

    陈平安一袭青衫,背着那把剑仙,斜挎包裹,趴在栏杆上。

    过不了多久,他就可以两百万拳了。

    只是不知道骑龙巷那边,裴钱在学塾读书如何了,在铺子里边帮着做买卖挣钱,会不会耽误抄书,还有与那哑巴湖的大水怪,处不处得来。u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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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五百四十八章

    有事当如何

    渡船沿途见闻又有那奇奇怪怪。

    有一群彩衣女子修士,在一座云海下荡秋千,她们的欢声笑语,惹来渡船上许多男子修士的大声吆喝,本就是此次擦肩而过,便会今生不见,他们的言语就有些荤素不忌。

    结果云海之中缓缓探出一只巨大的蛟龙头颅,吓得船上许多修士呆若木鸡,那头并非真正蛟龙的玄妙存在,以头颅轻轻撞在渡船尾巴上,渡船愈发去势如箭矢。

    陈平安记下了这幅画面,返回客房,继续做一件寻常事。

    自倒悬山到达桐叶洲后,与陆台分别,陈平安误入藕花福地,带着裴钱和画卷四人一起离开那座道观,陈平安便开始写一些山水见闻。凭借记忆,从离开倒悬山开始,认识陆台,到达桐叶洲,走过扶乩宗喊天街,一直写到了今天北俱芦洲的云中蛟龙推渡船。

    桌上纸张分两份。

    被陈平安分成了初稿本和抄录本,草稿会有涂抹和修改,反复斟酌推敲,就像一封没有寄出去的信,这封信,写着写着,便有些长。

    随后抄录的那份,则显得干干净净,整整齐齐,就像是学生交给先生的一份课业。

    有些时候,实在是没有事情可写,很长时间都没有看到任何有意思的山水、人事,要么就不写,要么偶尔也会写上一句“今日无事,平平安安”。

    藕花福地,群鸟争渡,身陷围杀,向当地的天下第一人出拳出剑。大泉王朝边境的客栈,遇到了一位会写打油诗的君子。yīn神远游,见过了那位脾气暴躁的埋河水神娘娘,拜访了碧游府,与那位仰慕老先生学问的水神娘娘,说了说顺序。住在了老龙城的那座灰尘铺子,带着越来越懂事的黑炭丫头,去往宝瓶洲东南的青鸾国,那一年的五月初五,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份生日礼物……

    唯一没有提笔再写什么的,是在书简湖当账房先生的那些年。

    最后就只有回到了家乡泥瓶巷,独自一人在祖宅点灯守夜的时候,陈平安思来想去,只写下了一句话。

    “这些年有些难熬,但过去了,好像其实还好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写完一份,又抄录完一份,桌上分开叠放的两大摞纸张,都是工整的小楷,估计这些字在行家眼中,还是写得很匠气,抛开内容不说,洋洋洒洒三十余万字,翻来覆去,古板严谨,规矩而已。

    陈平安收起笔墨,伸出两只手,轻轻按在好像尚未装订成册的两本书上,轻轻抚平,压了压。

    暂时无忧,便由着念头神游万里,回神过后,陈平安将两叠纸收入方寸物当中,开始起身练拳,还是那三桩合一。

    如今武夫练拳与修行炼气,光yīn消耗,大致对半分,在这期间,画符就是最大的消遣。

    在陈平安买了两份山水邸报后,就这样一路无事到达了龙宫洞天的仙家渡口。

    龙宫洞天与家乡骊珠洞天一样,都是三十六小洞天之列,它是水龙宗的祖宗产业,被水龙宗开山老祖最先发现和占据,只不过这块地盘太让人眼红,在外患内忧皆有的两次大动荡之后,水龙宗就拉上了大源王朝崇玄署与浮萍剑湖,这才挣起了旱涝保收的安稳钱。

    水龙宗是北俱芦洲的老宗门,历史悠久,典故极多,大源王朝崇玄署和浮萍剑湖,比起水龙宗都只能算是后起之秀,但是如今的声势,却是后两者远远胜过水龙宗。

    由于临水而建的水龙宗设置了山水禁制,渡船之上的乘客,不见水龙宗仙府轮廓,只可以看到大渎之畔,方圆百里地界,水雾茫茫,等到渡船穿过了那片一年四季水气浓郁的云雾大阵,缓缓下落停靠在渡口,才得以瞧见水龙宗的绵延建筑,气势恢宏。

    陈平安发现这是第一次乘坐北俱芦洲渡船,靠岸后所有乘客都老老实实步行下船。

    想到大源王朝历代卢氏皇帝的跋扈行径,崇玄署云霄宫杨氏的那些事迹传闻,再加上陈平安亲眼见识过浮萍剑湖女子剑仙郦采,就谈不上如何惊讶了。

    水龙宗木奴渡,种植有仙家橘树千余棵,皆是水龙宗开山老祖亲手栽种,这位老祖在兵解离世之际曾有遗言,一生庸碌,唯有木奴千头,遗赠子弟。

    陈平安一袭青衫背剑仙,腰悬养剑葫,手持绿竹行山杖,缓缓走在这座矗立有牌坊的大渡口,牌坊上横嵌着中土某位书家圣人的亲笔榜书“水下洞天”。大渎流经此处,水面开阔无比,竟然宽达三百里,龙宫洞天就在大渎水下,类似苍筠湖龙宫府邸,不过无需修士避水游览,因为水龙宗消耗大量人力物力,建造出了一条水下长桥,可以让游客入水游历龙宫洞天,当然需要上缴一笔过路费,十颗雪花钱,交了钱,想要通过长桥步入那座传说中上古时代有千条蛟龙盘踞、奉旨外出行云布雨的龙宫洞天,还需要有额外的开销,一颗小暑钱。

    这明摆着就是杀猪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一想到从云霄宫杨凝性身上捡来的那件百睛饕餮法袍,便觉得这些神仙钱,也不是不可以忍。

    骸骨滩鬼蜮谷,云霄宫杨氏“小天君”杨凝性。

    五陵国边境,浮萍剑湖郦采的嫡传弟子隋景澄。

    那座仙府遗址,小侯爷詹晴身边的水龙宗祖师堂嫡传白璧。

    好像修行路上,那些关系脉络,就像一团乱麻,每个大大小小的绳结,就是一场相逢,给人一种天地世间其实也就这么点大的错觉。

    木奴渡熙熙攘攘,喧闹得不像是一处仙家渡口,反而更像是世俗城池的繁华街道。

    因为接下来的十月初十与十月十五,皆是两个重要日子,山下如此,山上更是如此。

    一个是三大鬼节之一,一个是水官解厄日。

    而水龙宗会在对外开放的龙宫洞天,接连举办两次道场祭祀,仪式古老,备受推崇,按照不同的大小年份,水龙宗修士或建金箓、玉箓、黄箓道场,帮助众生祈福消灾。尤其是第二场水官诞辰,由于这位古老神祇总主水中诸多神仙,故而历来是水龙宗最重视的日子。

    除了那座巍峨牌坊,陈平安发现此地样式规制与仙府遗址有点类似,牌坊之后,便是石刻碑碣数十幢,难道大渎附近的亲水之地,都是这个讲究?陈平安便一一看过去,与他一般选择的人,不在少数,还有许多负笈游学的儒衫士子,好像都是书院出身,他们就在石碑旁边埋头抄写碑文,陈平安仔细浏览了大平年间的“群贤建造石桥记”,以及北俱芦洲当地书家圣人写的“龙阁投水碑”,因为这两处碑文,详细解释了那座水中石桥的建造过程,与龙宫洞天的起源和发掘。

    队伍长如游龙,陈平安等了将近半个时辰,才见着水龙宗负责收取过路钱的修士。

    交了十颗雪花钱,得了一块仙橘古木雕刻而成的印章信物,古sè古香,篆文极佳。水龙宗修士说是到了桥那一头,交还那端桥头的水龙宗修士即可。

    这还是陈平安第一次见识山上仙家的木质印章,印文是“休歇”,边款是“名利关身,生死关命”。

    陈平安便询问这些木印章能否买卖。

    那位水龙宗女修笑语嫣然,说过桥的橘木印章属于本宗信物,不卖的,每一方印章都需要记录在案。但是龙宫洞天里边有座铺子,专门售卖各sè印章,不光是水龙宗独有的仙家橘木印章,各种名石印章都有,客人到了龙宫洞天里边,定然可以买到有眼缘的心仪之物。

    陈平安刚想要问龙宫洞天里边的木印,价格如何。

    就被后边的人抱怨不已,骂骂咧咧,让他赶紧滚蛋,少在这边调戏仙子。

    陈平安只得转身道了一声歉,这才赶紧离开队伍,给后边的客人让出道路。陈平安有些遗憾,仙家铺子的大小物件,贵不说,而且越是大宗门山头,想要捡漏就越难。反而是当年宝瓶洲青蚨坊、蜂尾渡包袱斋这类不大的渡口,还有些机会。

    那座桥面极为宽阔的长桥本身,就有辟水功效,拱桥还是拱桥,只是这座入水之桥如倒挂,据说桥中央的弧底,已经接近大渎水底,无疑又是一奇。

    上了桥,便等于走入大渎水中。

    桥面极宽,桥上车水马龙,比起世俗王朝的京城御街还要夸张。

    由此可见,水龙宗光是收取买路钱,每天就要日进斗金。

    陈平安抬头望去,大渎之水呈现出清澈幽幽的颜sè,并不像寻常江河那般浑浊。

    桥长三百余里,所以石桥两端可以雇佣车马,乘坐往来。

    大渎和石桥另外一端,水龙宗还有绵延不绝的府邸建筑,两边各有一位玉璞境祖师坐镇,因此被习惯性划分为南宗和北宗。祖师堂选址大渎北方,而水龙宗祖师堂前身,即是济渎三座远古祠庙之一,所以据说北宗子弟一向自视甚高,与南宗同门,两者之间隐约存在着一条无形的界线。

    陈平安倒是可以理解,只要不涉及大是大非,这种人之常情的心态,在所难免。

    以后卢白象一旦在落魄山之外开枝散叶,说不定也会如此,卢白象的嫡传弟子,若是到了落魄山祖师堂,兴许一样会不太自在。

    该如何未雨绸缪,最考验一座山头的门风。

    翻书认识古人故事,路上观人即是观己,这大概就是读万卷书、行万里路的宗旨所在。

    很多事情,光靠自己去想,再使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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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五百四十九章

    横剑在膝四顾茫然

    龙宫洞天城门那边,闹闹哄哄,因为在一对年轻男女入城后,这边便关了门。

    哪怕是水龙宗修行水法的看门修士,都无法发现有那一粒粒金光从诸多匾额当中掠出,飘落在地,如萤火攒聚,合拢成为一位高冠博带的少年,大步走入城门,城门随之关闭,看守城门的水龙宗修士便有些不知所措,这是千年未有的异象,便立即飞剑传讯北宗祖师堂。

    当陈平安走下白玉台阶没多久,这位少年便出现在李柳身边,以古老礼制,伏地而拜,口中言语,更是晦涩难明,而嗓音极为沙哑苍老,与面容不符。

    李柳只是坐在原地,眺望那个下山身影,大概是嫌弃身前少年有些碍眼,便伸出手掌轻轻一挥,将刚刚起身的少年横挪一丈。

    少年站直身体,被如此轻视怠慢,没有半点恼羞成怒,只是回望一眼那个即将临近城门的渺小身影,轻声道:“大道亲水,殊为不易。”

    他不敢擅自窥探这条白玉台阶,便将那位年纪轻轻的青衫剑客,当做是她的棋子之一。

    李柳神色漠然,缓缓道:“李源,济渎三祠,你这中祠香火,一直远远不如大源王朝崇玄署的上祠。”

    名为李源的古怪少年,愧疚道:“有负重托,罪该万死。”

    横贯北俱芦洲东西的济渎,曾有三祠,下祠早已破碎消逝,中祠被炼化为水龙宗祖师堂,上祠则被崇玄署云霄宫杨氏掌握。

    李柳曾经在骸骨滩鬼蜮谷,与杨凝真见过一面,说了一些让杨凝真不敢相信、又不得不信的言语,杨凝真作为云霄宫杨氏嫡长子,“小天君”杨凝性的兄长,只以纯粹武夫身份和一个化名,就跻身北俱芦洲年轻十人之列,可在宝镜山一战,面对重新踏足修行之路没几年的李柳,杨凝真虽然不能说毫无还手之力,但是与她对峙,全无胜算。

    李柳问道:“有负重托?让你盯着这座小祠庙的香火,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吗?”

    李源哑口无言。

    一双金色眼眸有些黯然,愈发显得老态。

    这位少年面貌却给人满身沧桑腐朽之感的古老神祇,是济渎仅剩两位水正之一,年龄之大,恐怕就连水龙宗的开山老祖都比不得。

    在浩然天下,水正是一个并未彻底失传、却名声不显的古老官职,往往是大渎祠庙掌管香火之人。中土文庙也不会太过理睬,更多是任其自生自灭,所以天下所有大渎的水正,每金身腐朽崩塌一尊,世间便要少一位水正。

    这类存在,既不受世俗王朝管束,也不与仙家门派过多交集。

    不过在道家坐镇的青冥天下,水正却是无比显赫、传承有序的重要神祇,一条大渎唯有一位水正,地位之高,远胜江河水神、湖泽水君,就连各大王朝的五岳正神都难以媲美。

    水龙宗看似炼化了济渎祠庙,然后以此发迹,作为立身之本,抵御北俱芦洲的诸多跋扈剑修,实则其中内幕重重。

    李源面对这位身份尊贵至极的女子,便如位于朝廷底层的浊流胥吏,侥幸觐见一位中枢天官,如何能够不恭谨小心。

    被当面申饬几句,也算是一份浩荡天恩了。

    偌大一座水龙宗,知晓她真实身份的,除了他李源这小小水正,就只有历代口口相传的水龙宗宗主。

    那块螭龙玉牌,瞧着是水龙宗颁发给祖师堂供奉、嫡传、客卿的玉牌,实则是所有后世玉牌的老祖宗,皆是模仿她手中这块玉牌,精心仿造而成。城门那边的水龙宗修士辨认不出两者差异,他李源却看得真切,所以哪怕女子面容换了,今生身份换了,李源依旧火速赶来。

    李柳突然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那位早年在骊珠洞天从未碰面、更无言语的同乡人,其实在水正李源现身的瞬间,就已经察觉到迹象,只不过一直没有转头打量,只是默默下山。

    结果李源不识趣,没有立即打开禁制,就只能在出城门口那边待着。

    李柳想了想,“也好,让陈先生在此逗留几天,方便平稳心境。”

    这还是李柳第一次正视李源,“李源,里边有没有灵气浓厚又比较安静的地方,有,就拿出来款待贵客,没有的话,就让人腾出来。”

    李源点头道:“有。”

    没有也得有。

    一个让她称呼为“先生”的人物,他李源身为龙宫洞天的看门人、兼任济渎中祠的香火使节,如果不是担心动静太大,他都要赶人清场了。

    管你水龙宗要不要举办玉箓道场、水官法事?会不会让在小洞天内结茅修行的地仙们火冒三丈?

    李柳说道:“水龙宗那边,你先别泄露出去,只需要说是故友子嗣登门拜访,你要是有更好的说法,可以看着办,总之别让人打搅陈先生在此处的清修。”

    李源作揖抱拳道:“谨遵法旨!”

    李柳站起身,一步跨出,就来到城门口那边,说道:“陈先生,途径一座三十六小洞天之一,过门而不入,有些可惜。龙宫洞天之内,天材地宝囤积了不少,尤其是亲水近木之属,虽然价格昂贵,但是品秩不俗,陈先生若是有相中的,凭借这块玉牌,百颗谷雨钱以下,都可以与水龙宗赊账一甲子。”

    李柳没说实话。

    赊账?

    这座帮着水龙宗、崇玄署杨氏和浮萍剑湖三方挣钱极多的龙宫洞天,前身是她的避暑行宫之一,而且李柳只要有取回的念头,任你水龙宗历代祖师的炼化手段如何高明,苦心经营的山水阵法如何能够抵御剑仙攻伐,在李柳这边,又有什么意义?何况水龙宗的开山鼻祖,当年是如何从一个资质鲁钝的凡俗夫子,步入的修行之路,此后又是如何的机缘巧合,步步登天,此后历代宗主心里会没点数?

    那么到底谁与谁赊账?不言而明。

    陈平安现在一听到“谷雨钱”三个字就犯怵。

    李柳不着急取下玉牌,又说道:“陈先生只要心不静,走再远的路,其实还是在鬼打墙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,“好,那就麻烦李姑娘了。”

    李柳摇头笑道:“陈先生无需客气,李槐对陈先生心心念念多年,每次山崖书院和狮子峰的书信往来,李槐都会提及陈先生。这份传道与护道兼有的天大恩情,李柳绝不敢忘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无奈道:“李姑娘比我客气多了。”

    这是实话,当年照顾李槐去往大隋书院,只是完成承诺,何况李槐一路上,除了调皮一些,也没有让陈平安如何劳心劳力。

    当然,李槐小时候的那张嘴巴,真是抹了蜂蜜又抹砒霜,尤其是窝里横的本事天下第一,可到底还是一个心地纯善的孩子,记不住仇,又惦念得了别人的好。

    陈平安仰头望去,已经没了那位古怪少年的踪迹。

    李柳解释道:“那人是本地的看门人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类似郑大风?”

    李柳笑道:“职责还算相似,不过比起郑叔叔,一个天一个地。”

    遥想当年,弟弟李槐还是个孩子的时候,郑大风就经常背着李槐跑去杨家铺子。

    李槐嚷着憋不住了憋不住了,郑大风脚步如风,一路飞奔,急匆匆道是英雄好汉就再憋一会儿,到了铺子后院再放水。

    反正不管李槐忍没忍住,到最后,一大一小,都会走一趟骑龙巷卖糕点的压岁铺子。

    李柳在漫长的岁月里,见识过很多清清静静的修道之人,纤尘不染,心境无垢,超然物外。

    唯独这辈子在骊珠洞天,见到了很多与境界无关的“真人”,小地方大风貌,便是李柳也要时时想念一番。

    两人并肩而行,重新登高。

    好像聊完了正事过后,便没什么好刻意寒暄的言语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是思虑太多,反而不好开口,担心一个意外,就会让李柳沾染不必要的麻烦。

    李柳是从来想得极少,万事不在意。

    济渎北方的水龙宗祖师堂内,得到龙宫洞天门口那边的飞剑传讯后,十六把椅子,大半都已经有人落座,剩下的空椅子,都是在外游历的宗门大修士,能赶来紧急议事的,除了一位元婴闭关多年,其余一个没落下。

    祖师堂内,其中就有金丹修士白璧的传道人,水龙宗当代宗主孙结。

    还有那位北亭国小侯爷詹晴的恩师武灵亭,只不过他作为资质尚浅的元婴供奉,又是野修出身,椅子位置靠后。

    武灵亭最近心情极其恶劣,唯一的弟子詹晴竟然凭空消失了,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,简直就是荒唐至极。

    如果不是那个山上口碑不错的符箓派真人桓云,帮助白璧那个小娘们证明了事情缘由,詹晴莫名其妙的生死不知,确实与她白璧没有直接牵连,武灵亭都要大闹水龙宗祖师堂,直接向孙结兴师问罪。所以这会儿武灵亭憋着一肚子火气,脸色难看至极。詹晴是他极其器重的弟子,山泽野修,尤其是地仙野修收取嫡传,比起谱牒仙师收徒,其实要更加意义重大,被视为野修舍去半条性命,涉险换来的香火传承。

    毕竟野修祸害野修,哪怕是师父杀弟子,徒弟杀师父,都不少见,反观拥有一座祖师堂的谱牒仙师,几乎没有人胆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。

    龙宫洞天大门自己关闭。

    这当然不是什么小事情。

    宗主孙结立即就召集了所有祖师堂成员。

    当初剑仙蛰伏多年,盗取洞天压胜之物,成功逃离龙宫洞天,从镇宗之宝的失窃到夺回,过程不可谓不惨烈。

    水龙宗祖师堂的十多把座椅,除了左首椅子从来是历代宗主落座,右首座椅,几乎从不见人出现坐下。

    这个规矩,水龙宗祖师堂创建有多少年,就传承了多少年,雷打不动。

    水龙宗任何一位供奉、客卿问及此事,水龙宗修士都讳莫如深。

    情况很简单。

    孙结三言两语就说明白了。

    但是祖师堂内,人人神色凝重。

    先是有陌生女子亮出一块供奉玉牌,入城登上那条白玉台阶,然后就是城门关闭,天地隔绝,修士试图查看,竟然无果。

    水龙宗南宗的那位玉璞境女修邵敬芝,貌若年轻妇人,气态雍容,缓缓开口道:“宗主,不如我立即赶去趟洞天渡口处的云海,来个守株待兔?”

    孙结皱眉道:“除此之外,现在真正需要顾虑的,是整座洞天要不要戒严,一旦选择戒严,难免人心浮动,影响到今年的金箓道场和之后的水官解厄法会。我们龙宫洞天,向来以安稳著称于世,此次接连两场盛会,不谈我们水龙宗的山上好友,还有大源王朝在内诸多帝王将相的参与,一个不慎,就会让崇玄署和浮萍剑湖抓住把柄。”

    武灵亭讥笑道:“这些个锦衣玉食的山下短命鬼,本事不大,就是一个比一个皮娇肉嫩。”

    一位双手拄着龙头拐杖的老妪,闭着眼睛,半死不活的打盹模样,她坐在邵敬芝身边,显然是南宗修士出身,这会儿老妪撑开一丝眼皮子,稍稍转头望向宗主孙结,沙哑开口道:“孙师侄,要我看,干脆让敬芝带上镇山之宝,若是不轨之徒,打杀了干净,我就不信了,在咱们龙宫洞天,谁能折腾出多大的浪花来。”

    武灵亭坐在对面,对这个老婆姨那是有些佩服的,与他同样是元婴境,但是在水龙宗见谁都不顺眼。

    仗着辈分高,对宗主孙结一口一个孙师侄,对自己南宗一脉的邵敬芝,仅是称呼便透着亲昵。

    亏得孙结度量大,若是他武灵亭来坐这个水龙宗头把交椅,早将那个老婆姨一张老脸打得稀烂了。

    就在孙结刚要说话的时候,对面那张椅子上,点点金光浮现,最终聚拢成为一位面容年轻却神意枯槁的少年。

    正是济渎水正李源。

    李源对孙结行了一礼,该有的规矩,还是得有。

    孙结也站起身,还了一礼,却没有道破对方身份。

    那老妪猛然睁眼,颤声道:“李郎?可是李郎?”

    李源有些感伤,看了白发苍苍的老妪一眼,他没有言语。

    老妪竟是直接红了眼眶,不再双手拄着龙头拐杖,轻轻将拐杖斜靠椅子,双手放在膝盖上,抚了抚衣裙,低头望去,看着自己的干枯十指,小声呢喃道:“李郎风采依旧,可惜我老了,太老了,不见之时,翘首以盼,让人等得白了头,见了,才知道原来见不如不见。”

    武灵亭脸色玩味。

    咋的。

    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,一个人老珠黄的老婆姨,双方早年还有一段姻缘不成?

    那可就真是一个很有年头的故事了。

    山上便是这点有趣,怪事从来不奇怪。只要修行之人有那闲工夫凑热闹,随处可见热闹。

    李源以心声与孙结开门见山道:“宗主,是我故友后人造访,玉牌也是我早年赠予出去的,我便露面叙旧一番,不愿被人打搅,施展了一点手段,害得水龙宗兴师动众聚集祖师堂,是我的过错,愿受水龙宗祖法责罚。”

    孙结微笑回答道:“水正大人言重了,既然是故人子弟造访洞天,便是再结善缘,是李水正的好事,也算是我们水龙宗的好事。两位贵客,不如去我在洞天主城内的宅邸下榻?”

    李源笑道:“不用劳烦宗主,我会带他们去往凫水岛。”

    孙结点头道:“随后有任何需求,水正大人只管开口。”

    李源站起身,向祖师堂众人抱拳致歉道:“连累诸位道友走这一遭,打搅诸位修行,以后定当补偿。”

    李源说完之后,便化作粒粒金光,刹那之间,身形消散。

    能够在一座宗门的祖师堂如此往返。

    本身就是一种显山露水。

    因为世间山上仙家的祖师堂,任何一位供奉、客卿,都需要徒步出入大门,与山下俗子进出祠堂,没有两样。

    再加上对方座椅的位置,以及那位南宗老妪的失态,邵敬芝在内所有人,都知道轻重了。

    所以当孙结开口笑道:“虚惊一场,可以散了。”

    没有任何人流露出抱怨神色。

    天晓得那位神出鬼没的“少年”,是不是记仇的性子?

    任何一位表面上和和气气的祖师堂老人,往往越是难缠。

    孙结最后一个走出祖师堂,门外邵敬芝安静等待。

    孙结在众人纷纷御风远游之后,笑道:“你猜的没错,是济渎香火水正李源,我们水龙宗开山老祖的至交好友。”

    邵敬芝神色郁郁。

    说句难听的,身后这处,哪里是什么水龙宗祖师堂,所有有座椅的修士,看似风光,实则连同她和宗主孙结在内,都是寄人篱下的尴尬处境!

    孙结看似随意说道:“饮水思源吧。”

    邵敬芝脸色一僵,点点头。

    孙结笑道:“开山不易,守业也难,敬芝,有些事情,争来争去,我都可以不计较,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,可一旦有人做事情出格了,我孙结虽说一直被说是最不成材的水龙宗宗主,可再没出息,好歹还是个翻烂了祖宗家法的宗主,还是要硬着头皮管一管的。”

    邵敬芝脸色愈发难看,御风远去,跨过大渎水面,直接返回南岸。

    孙结分明是借助那济渎水正,敲打她邵敬芝和整座南宗。

    孙结没有施展术法,而是用手关上了祖师堂大门,缓缓走下山去。

    一座宗门,事多如麻。

    让人难得偷闲片刻。

    例如先前武灵亭颇为怨怼,他孙结便答应对方今后三次祖师堂选人,都让武灵亭头一个收取记名弟子。

    武灵亭也让人不省心,直接就问,若是他恰好看中了邵敬芝那边暗中相中的好苗子,又该如何讲?

    孙结便以“南宗也是水龙宗”答复这位野修供奉。

    武灵亭这才稍稍满意。

    可事实上,承诺一事,言语轻巧,做起来并不轻松。一个不小心,就要与邵敬芝的南宗起冲突,导致双方心生芥蒂。

    水龙宗形成南北对峙的格局,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,而且有利有弊,历代宗主,既有压制,也有引导,不全是隐患,可不少北宗子弟,当然想当然认为这是宗主孙结威严不够使然,才让大渎以南的南宗壮大。

    于是就有了孙结今日提醒邵敬芝之举。

    李源身形隐匿于洞天上空

    的云海之中,盘腿而坐,俯瞰那些碧玉盘中的青螺蛳。

    山居岁月近云水,弹指功夫百千年。

    一位在水龙宗出了名性情乖张的白发老妪,站在自家山峰之巅,仰望云海,怔怔出神,神色柔和,不知道这位上了岁数的山上女子,到底在看些什么。

    李源没有看她。

    只是依稀想起,许多许多年前,有个孤僻内向的小女孩,长得半点不可爱,还喜欢一个人晚上踩在水波之上逛荡,怀揣着一大把石子,一次次砸碎水中月。

    陈平安转头望去,城门已开,终于又有游客走上白玉台阶。

    走完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后,陈平安与李柳登顶,是一座占地十余亩的白玉高台,地上雕刻有团龙图案,是十六坐团龙纹,宛如一面横放的白玉龙璧,只是与世间龙璧的祥和气象大不相同,地上所刻十二条坐龙,皆有铁锁捆绑,还有刀刃钉入身躯,蛟龙似皆有痛苦挣扎神色。

    陈平安小心翼翼在坐龙纹路间隙行走,李柳却没有半点忌讳,踩在那些蛟龙的身躯、头颅之上,笑道:“陈先生脚下这些,都是老黄历的刑徒罪臣,早已不是正统的真龙之身,我们行走没有禁忌。”

    远古时代,真龙司职天下各处的行云布雨,既可以凭此积攒功德,得到井然有序的一级级封正赏赐,当然也会有渎职责罚,动辄在斩龙台抽筋剥皮,砍断龙爪、头颅,拘押真身元神,或是失职过重,罪领斩刑,被直接抛尸投水,或是罪不至死,只是被剥夺身份,鲜血浸染水泽山川,便有了诸多真龙后裔的出现。

    陈平安轻声问道:“都还活着?”

    李柳说道:“大多抵不住光阴长河的冲刷,死透了,还有几条奄奄一息,地上龙璧既是它们的牢笼,也是一种庇护,一旦洞天破碎,也难逃一死,所以它们算是水龙宗的护法,大敌当前,得了祖师堂的令牌法旨后,它们可以暂时脱身片刻,参与厮杀,比较忠心。水龙宗便一直将它们好好供奉起来,每年都要为龙璧添补一些水运精华,帮着这几条被打回原形的老蛟吊命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愈发好奇李柳的博闻强识。

    只不过这种事情,不好多问。

    谁都会有自己的**和秘密,如果双方真是朋友,对方愿意自己道出,即是信任,听者便要对得起说者的这份信任,守得住秘密,而不该是觉得既然身为朋友,便可以肆意探究,更不可以拿旧友的秘密,去换取新朋的友谊。

    所以有些人看上去朋友遍地,可以处处与人饮酒,仿佛人生无处不筵席,可人生一有难关便难过,离了酒桌便朋友一个也无,只得愤恨世态炎凉,便是如此。

    不以真心交友,何以赢取真心。精明人少有患难之交,更是如此。

    李柳似乎看穿陈平安的心思,开诚布公道:“我与爹娘,之所以要搬来北俱芦洲,是有缘由的,比起其它大洲,这儿风土更适合我的修行,我爹想要继续破境,留在宝瓶洲,几乎没有希望,在这边,也难,但是好歹有点机会。”

    一洲大小,往往会决定上五境修士的数量,北俱芦洲地大物博,灵气远胜宝瓶洲,故而上五境修士,远远多于宝瓶洲。

    可是山巅境武夫、尤其是止境武夫的数量,却出入不大。

    北俱芦洲本土出身的止境武夫,连同刚刚与嵇岳同归于尽的顾祐在内,其实就只有三个。

    而九洲之中版图最小的宝瓶洲,一样有三个,李柳的父亲,李二。藩王宋长镜。落魄山崔诚。

    如今顾祐战死,便是所有北俱芦洲武夫的机会,可以分摊一洲武运,至于能拿到多少,自然各凭本事。

    这就是“炼神三境武夫死本国,止境武夫死本洲”说法的根脚所在。

    李柳突然问道:“陈先生,先前是不是去过类似小天地的山水秘境?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前不久刚走过一趟不见记载的远古遗址。”

    李柳说道:“难怪。在顾祐死后,武运四散,但其中有一份浓郁武运,有些玄妙,似乎蕴含着顾祐的一股执念,在北亭、水霄国一带盘桓许久,滞留了约莫半旬,才缓缓散去。应该是没能找到陈先生的关系。若是得了这份馈赠,以最强六境,顺利跻身金身境,可能性就要大很多,哪怕金甲洲那边的某位同境武夫一直在涨拳意,应该都不会对陈先生造成太大的影响,当下就有些难以预测,若是对方一直拳法攀高,陈先生却停滞不前,在对方未破境之前,陈先生就破开自身瓶颈,跻身第七境,也就要失去那份机缘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心中了然。

    是自己练习撼山拳多年、又挨了前辈顾祐三拳指点的缘故。

    所以哪怕是外乡人,顾前辈依旧愿意分出一份武运,馈赠自己。

    错过了顾祐的这份遗赠,遗憾当然会有,只不过没有什么后悔。

    陈平安一手持绿竹行山杖,一手轻轻握拳,说道:“没关系。顾祐前辈是北俱芦洲人氏,他的武运留给此洲武夫,天经地义。我唯有练拳更勤,才对得起顾前辈的这份期待。”

    对于陈平安而言,这份馈赠,分两种,武运没接住,心意得抓牢。

    会真正折损自身利益的时候,还能分出是非,明辨取舍,不以得失乱心境,才是真正的道理。

    李柳笑道:“陈先生能这么想,说明顾祐的眼光很好,我弟弟李槐也不差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总觉得听李柳说话,有些哪里有些不对劲,可好像又浑然天成,本该如此。

    只是一想到自己家乡的风土人情,也就见怪不怪了,光是自己祖宅所在的那条泥瓶巷,就有南婆娑洲的剑仙曹曦,书简湖顾璨,当然也要算上他陈平安。

    游人陆陆续续登上高台,陈平安与李柳就不再言语。

    当有了十六人后,高台四面八方,同时出现十六条云雾凝聚而成的雪白蛟龙,头颅靠近高台,每一条云海蛟龙便像一艘渡船。

    李柳说道:“一次十六人,可以分别骑乘蛟龙,可以无视小天地禁制,顺利进入龙宫洞天。也算是水龙宗的噱头。”

    李柳率先走上一条蛟龙的头颅。

    陈平安依样画葫芦,抬脚跨上云雾白龙的头颅,轻轻站定。

    刚有人打算后到高台却要争先,高台上便浮现出一位青衣神人的缥缈身影,说道:“底下便是潭坑,尸骸皆是争渡客。生死事大事小,诸位自己掂量。”

    大概只有陈平安察觉到这位青衣神人的站立位置,距离李柳最远。

    十六条水运化成的雪白蛟龙开始缓缓升空,刚要破开厚重云海,让乘客依稀见到一粒高悬天幕的金光,便是毫无征兆地一个骤然下坠。

    四周云雾茫茫。

    李柳驾驭脚下蛟龙,来到陈平安身边,微笑道:“头顶那粒金光,是济渎中祠庙香火精华凝聚而成的一**日雏形,亦是水龙宗的根本之一,不过进展缓慢,因为不得其法,胚子打磨得粗糙无比,一开始就走了歪路,按照祠庙如今的香火积攒速度,再给水龙宗一万年光阴,都不成事。水龙宗修士想要在龙宫洞天自造日月的可能性,比起从醇儒陈淳安肩头抢来那对日月,还要小很多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仰头望去,唯有高不见天、下不见底的云海,不见那点金光。

    陈平安自言自语道:“换成我是水龙宗修士,会是同样的选择吧,哪怕只有这一粒光亮,就愿意一直积攒香火。”

    李柳说道:“陈先生,修道一事,与武夫修行,还是不太一样,不是不可以讲究滴水穿石的笨功夫,可一旦修道之人只讲求这个,就不成,练气士哪怕长寿,依旧经不起山中枯坐几回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笑道:“记下了。”

    约莫一炷香后,云雾蛟龙轻轻一晃,四爪贴地,四周云雾散去,众人视野豁然开朗。

    陈平安发现自己站在一座云海之上。

    低头望去,是一座建造在巨大岛屿上的雄伟城池,如同王朝京城,城池周边,青山环绕,宝光流转。

    岛屿雄城之外,又有大小不一的岛屿,各有古朴建筑或依山或临水,如众星拱月,护卫好似位于天地中央的那座京城。

    碧波千里,一望无垠。

    云海之上,悬停着一艘艘碧绿颜色的符舟,有小如乌篷船,有大如楼船战舰。

    水正李源站在不远处。

    李柳带着陈平安,一起走向这位连水龙宗祖师堂嫡传都不认识的少年。

    李源带着两人走向一艘楼船,登船后,不见动作,也不见渡船有任何修士,渡船便自行启程。

    李源轻声道:“凫山岛水运灵气充沛,空置百年,可以让陈先生在那边下榻修行,而且距离行宫旧址也不算远,乘坐符舟,半个时辰即可到达。”

    李柳点点头,“有劳。”

    李源便有些惴惴不安,心里很不踏实。

    李源又小心翼翼问道:“是否需要为凫水岛安排一些手脚伶俐的婢女?”

    李柳说道:“问我做什么?问陈先生。”

    李源便立即转身询问陈平安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说道:“已经很叨扰了,不用这么麻烦。”

    李源也就不再多说什么。

    云海上有栋略显突兀的高楼,驻守此地的一位水龙宗元婴修士,站在楼顶层栏杆处,瞧见那年轻女子和少年腰间的螭龙玉牌后,便收起了查询视线。

    只是难免有些狐疑,水龙宗的供奉、客卿几乎都认识,为何这两位都是生面孔?难道是与崇玄署和浮萍剑湖沾亲带故的?

    只要那两枚玉牌做不得假,镇守云海的老元婴就不会节外生枝,没事找事。

    这艘楼船去如飞剑,不去凫水岛渡口,直接悬停在一座空无一人的仙家府邸广场上,宅邸匾额为“龙公停云”。

    当三人下船落地,府邸大门缓缓打开。

    李源解释道:“凫水岛曾是水龙宗一位老供奉的修道之地,兵解离世已经百年,门内弟子没什么出息,一位金丹修士为了强行破境,便偷偷将凫水岛卖还给水龙宗,此人侥幸成了元婴修士后,便云游别洲去了,其余师兄弟也无可奈何,只得全部搬出龙宫洞天。”

    三人一起跨过门槛,李源说道:“凫水岛除了这座修行府邸,还有投水潭、永乐山石窟、铁作坊遗址和升仙公主碑四处胜地,岛上无人也无主,陈先生修行闲暇,大可以随便浏览。”

    最后李源摘下腰间那枚玉牌,一面雕刻有行龙图案,一面古篆“峻青雨相”,递给陈平安,“陈先生,此物是凫水岛山水阵法的枢纽,无需炼化,悬佩在身,便可以驾驭阵法,元婴修士无法探究岛屿府邸,玉璞境修士若是暗中察看此地,也会惊起大阵涟漪。”

    李柳还算比较满意。

    此地显然是李源的私家宅院。

    至于什么水龙宗供奉兵解离世、弟子内讧的前尘旧事,李柳当然还是不上心。

    真真假假,与她何关。

    陈平安没有推三阻四,道谢过后,便收下了那块沉甸甸的玉牌,与水龙宗那块过桥“休歇”木牌悬挂在腰间一侧。

    直到这一刻,李柳才摘下自己那块篆刻有“三尺甘霖”四字的玉牌,笑着交给陈平安,“陈先生,就当是帮着我弟弟先还些恩情。”

    她的言下之意,便是不用还了。

    这一幕,看得水正李源眼皮子自打颤。

    如果换成他,大概就要跪地领旨谢恩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摇头道:“礼太重了,不能不还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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