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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79章

    一位儒衫老儒士,腰间悬挂有一块金色玉牌,淡然道:“观主可以离开了。”

    孙道人笑道:“那就开门送客。”

    北亭国地界的山大地上。

    桓云,孙清,白璧三人率先清醒过来,皆是茫然了片刻,然后竭力稳固各大关键气府的灵气,仔细查探本命物的动静。

    不过孙清第一时间便将那令牌收入袖中,见弟子柳瑰宝还在怔怔发呆,便又收起了那本道书,暂为保管。

    虽然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,可是摆在眼前的唾手可得之物,若是她孙清还都不敢拿,还当什么修士。

    桓云皱紧眉头,“我们应该已经离开那座仙府遗址了。”

    老真人随即心中震惊不已,为何身上那件方寸物当中,原本满满当当的天材地宝、仙家器物,如今没剩下几件了?

    柳瑰宝发现那个名叫怀潜的王八蛋,竟然不见了。

    好家伙,竟然连自己都骗了一路,少女恨得牙痒痒。

    白璧也察觉到不对劲,詹晴呢?

    但是柳瑰宝的心性之好,一览无余,竟是第一个发现地上那几只包裹的人物,并且当做机缘可以去争一争。

    不过白璧也发现了此事,而高陵这位金身境武夫也已经清醒过来。

    柳瑰宝和师父孙清,白璧立即联手高陵,各自争抢到了一只装满仙府宝物的沉甸甸包裹。

    各自夺宝,双方皆有忌惮,便井水不犯河水。

    至于另外一只包裹,被那并肩而立的龙门境野修与武夫宗师,同时看中,结果同时得手,撕碎了那只棉布包裹,里边的山上宝物哗啦啦坠地,十数件之多,两人近水楼台地各自捡了三四件,其余的,都被桓云、孙清和白璧三方驾驭取走,又是一场极有默契的瓜分。

    若是山泽野修,估计不可抑制的第一个念头,便是伤人再夺宝,富贵险中求,争取占尽便宜。

    其余熬过半旬侥幸没死之人,根本不敢再作停留,纷纷逃散。

    这么个鬼地方,真是多待片刻都要让人心寒。

    桓云脸色微变,心知不妙,赶紧御风而起,双袖符箓迅猛掠出,追查天地四方的同事,还要确定云上城沈震泽的那两位嫡传弟子的安危,那个姓许的龙门境供奉,一旦也发现了禁制骤然消失,定然要带着那件方寸物白玉笔管远遁,估摸着跻身金丹境之前,这辈子都不会再返回芙蕖国和云上城了。

    所幸在十数里之外,那对年轻男女修士安然无恙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,其中一张已经远在百里之外的千里飞剑符,被人打碎。

    老真人冷笑一声。

    最终将那云上城供奉拦截下来,后者气急败坏道:“桓云,你真要赶尽杀绝?!”

    桓云说道:“与我一起返回云上城,听凭你们城主沈震泽发落。”

    老供奉抬起手,攥紧那件方寸物,“信不信我将此物直接震碎?”

    桓云淡然道:“里边那两桩机缘可不小,说不得方寸物碎了,一样不会毁掉那副仙人遗蜕和法袍。但是听我一句劝,你真要这么做了,我就让你死在当场,然后我桓云一人去跟沈震泽赔罪便是。”

    老供奉脸色阴晴不定,“桓云,我是绝对不会跟你去云上城的,沈震泽什么性情,我一清二楚,落在他手里,只会生不如死。”

    桓云怒道:“早知如此,何必当初!若是你不对山中宝物生出觊觎之心,欺负两个晚辈境界不高,被你当做傀儡,任你拿捏,不然现在你就是云上城的功臣!”

    老供奉说道:“我可以将方寸物交给你,桓云你将所有缩地符拿出来,作为交换。最后还有一个小要求,见到那两个小家伙后,告诉他们,你已经将我打死。”

    “可以!”

    桓云毫不犹豫就将身上一摞缩地符取出,然后稍稍摊开几分,无一例外,皆是缩地符箓。其中还有两张金色材质符箓。

    桓云沉声道:“以物换物,姓许的,你如果还敢耍滑头,就别怪我桓云痛下杀手了。”

    两人同时丢出手中符箓与白玉笔管,龙门境供奉抓住那把符箓之后,直接祭出其中一张金色材质,瞬间离去百余里。

    桓云叹息一声,折返回去,找到了那两个年轻人,递出那支白玉笔管,按照与那龙门境供奉的约定,说道:“许供奉已经死了。”

    年轻男子小心翼翼接过白玉笔管,好似重达千斤,手指颤抖,收入袖中后,才向老真人作揖拜谢,泣不成声道:“老真人的救命大恩,护道大恩,夺宝大恩,晚辈无以回报!”

    那名年轻女子更是哭得厉害,双手捧住脸庞,果真应了那句老话,大难不死必有后福,让她情难自禁。

    此次访山求宝的惨烈经历,真是让她一辈子都要做噩梦了。

    桓云笑道:“你们与其他人距离较远,借此机会,速速离开此地,返回云上城后,切莫声张此事。”

    桓云当然还要再逛一遍,看看能否有些遗漏的机缘宝物。

    当两位云上城年轻男女远去之后。

    桓云总觉得好像哪里出现了纰漏,自己尚未察觉而已。

    那云上城供奉定然是逼问出了方寸物的开山秘法,这不奇怪,不过桓云确定过,对方不可能将那遗蜕从方寸物当中取出后,然后藏在某地,也没有将那件法袍裹卷起来藏在身上,桓云这点眼力还是有的。所以那个老供奉这趟访山,得不偿失,得到了那一摞符箓而已,却失去了云上城的首席供奉身份。

    桓云突然叹息一声,苦笑不已。

    老真人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。

    想通了为何那个年轻人,为何会出现一丝异样。

    他桓云自己的方寸物当中,莫名其妙失去了绝大部分天材地宝、山上器物,那么白玉笔管又是什么景象?

    若是仙人遗蜕与那件法袍都没了?

    或是留下了其中一件?

    云上城沈震泽会怎么想?

    桓云有些感慨,那个年轻修士,真是一棵好苗子。

    可惜了。

    被那许供奉杀了。

    他桓云护道不利,只能为云上城带回一件方寸物。

    桓云眼神冰冷,追赶而去。

    老真人开始希望里边还能留下一件仙家重宝。

    若是没有,就送回白玉笔管给云上城,若是真有一件,那就是他桓云的自家机缘了。

    白璧与高陵,还有那位芙蕖国皇家供奉,一起离开。

    都有些心情沉重。

    北亭国小侯爷和家族供奉没的没,死的死。

    不好交代。

    北亭国侯府那边不好交代,詹晴的元婴师父不好交代,水龙宗祖师堂那边,也不好交代。

    白璧只能寄希望于那些宝物,可以弥补一二。

    高陵说道:“那两人,可以杀。”

    白璧笑道:“确实如此。他们身上的机缘,你们二人平分。”

    高陵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,向这位水龙宗嫡传金丹问道:“陛下那边,会多问的。事后白仙师宗门那边,兴许就要多想了。”

    白璧说道:“那就再杀一个。”

    高陵便不再言语。

    白璧又说道:“高陵,我保证你可以当上芙蕖国武将第一人。”

    高陵犹豫片刻,突然说道:“我想换把练气士不能坐、武夫可以坐的椅子,我坐上去之后,有可能就不止是一座芙蕖国,说不定连同水霄国、北亭国在内,白仙师便都可以予取予求。”

    白璧笑着答应下来:“胃口不小,但是我觉得高陵坐得稳那把椅子。”

    下一刻,那名芙蕖国供奉便被高陵一拳打得头颅滚落在远方,白璧则神色如常,立即以术法毁尸灭迹。

    根本无需言语交流。

    彩雀府好像成了最大的赢家,最少也是之一。

    三人来,三人走,齐齐整整,而且都谈不上怎么受伤。

    宝物机缘没少拿。

    武峮突然说道:“先后两次都在画卷榜首的黑袍老者,会不会来找我们彩雀府的麻烦?”

    对方身上那件法袍,让武峮认出了身份。

    孙清笑道:“一个能够跟刘景龙当朋友的人,不至于如此下作。”

    武峮还是有些担忧。

    方才孙清大致确认了那部道书和令牌的品秩,只说后者,是一件寻常上五境修士才可以拥有的至宝咫尺物。

    此番劫难过后,除了孙清和柳瑰宝,武峮信不过任何外人了。

    归根结底,武峮不再相信半点的,是那份世道人心。

    不但如此,武峮心底处有一个念头,一个让她自己都感到可怕的想法,当武峮扪心自问,自己若是拥有那位年轻剑仙的手段和修为,那么身边修行资质、大道福缘都令人艳羡的孙清,柳瑰宝,还能不能活着返回彩雀府?

    武峮不知道答案。

    不敢多想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陈平安在四下无人的深山当中,将那藻井藏在一处深潭底下。

    换了一身行头,脱下所有法袍,换上寻常青衫,少年面容,背着大竹箱,里边搁放有四只包裹。

    然后行出去十数里后,发现山野小径的路旁高枝上,站着那个背负大行囊的老熟人,金身境武夫黄师。

    黄师笑道:“我知道是你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那还不躲得远远的?”

    黄师笑道:“说来可笑,连我自己都想不通,活着离开那个古怪地方后,感觉还是待在陈老哥身边,比较安心。”

    黄师如今对于自己看待旁人修为高低、道法深浅,已经全然没底气了。

    唯独看人好坏,还算勉强有点信心。

    陈平安摇头道:“别惹我,各走各的,咱们都惜点福。”

    黄师颠了颠身上极为惹眼的大行囊,“陈老哥是行家里手,这么多障眼法,我就差远了,接下来,白璧与高陵三人,说不定就要来找我的麻烦。再往我身上泼点脏水什么的,背着这么多物件,我可能连北亭国都未必走得出去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先前听说你要报仇,报什么仇?”

    黄师神色淡然道:“当年意气用事,是我有错在先,但是没想到我没死,可我黄师一家四十余口,老幼妇孺,皆被修士剥皮,然后换着人皮,给死人穿戴在身。”

    这位纯粹武夫,语气平静,就像只是在说一个书上看来的故事。

    世间真正的苦难,承受之人,是不会有落在别人眼中的那种撕心裂肺,大喊大叫。哪怕会有,往往一两次过后,便会愈发沉默。

    陈平安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黄师扯了扯嘴角,“不管你是谁,我还算信得过你,或者说趁着运气不错,赌一把大的,我愿意将行囊当中的大半物件卖给你,我只收神仙钱,凑足了,买颗兵家甲丸,当然不是神人承露甲,而是一副金乌经纬甲,然后再买一把早就相中的法刀。我就可以去做应该做的事情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从袖中拿出几张驮碑符,抛给那黄师,“此符最能隐蔽身形气机,你是金身境武夫,更能够收敛痕迹,只要昼伏夜出,小心点,够你偷偷离开北亭国地界了。”

    黄师愣在当场,没有立即去接那符箓,当初在仙府遗址的后山,便是同样的手段,一拳打得对方吐血不已。

    只不过当时更多还是试探对方深浅。

    等到那几张符箓飘落远方,黄师才将那些符箓驾驭在手,沉默片刻,才开口问道:“你到底图什么?”

    陈平安已经继续赶路,撂下一句话:“世间苦难临头,我们敢怒敢言。”

    就这么一个陌路人局外人,一句轻描淡写的言语。

    可黄师这般铁石心肠、行事更是心狠手辣的武夫,竟是嘴唇颤抖起来,双拳紧握,黄师松开一拳,深呼吸一口气,伸手抹了把脸。

    黄师突然高声喊道:“喂,陈老哥,请停步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转头怒骂道:“老子自己也没剩下几张宝贝符箓了!老子就是个每天起早贪黑、挣点辛苦钱的包袱斋,不是善财童子,你大爷的,还敢得寸进尺,做人如此不厚道,山上的旧账还没算呢,一拳万斤重,打得老子这把老骨头……小骨头差点散架……”

    黄师嘴角抽搐,差点想要反悔,突然笑了起来,打开行囊一脚,使劲颠晃起来,最后接连丢过去三样物件,“我黄师算不得半个好人,可也不愿意欠半点人情。”

    那“少年”立即换了一副嘴脸,笑呵呵接过那三样东西,放入竹箱当中。

    陈平安揉了揉下巴,觉得是不是可以哥俩坐下来,喝个小酒儿,慢慢谈买卖。

    黄师笑道:“有了这些符箓,我还卖给你做什么?就你那生意经,我能不亏本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过奖过奖。”

    两人就这么分道扬镳。

    黄师突然问道:“姓甚名甚?能不能讲?”

    那人没有转身,抬起一臂,轻轻握拳,“行不更名坐不改姓,陈好人。”

    黄师懒得再开口了。

    去你大爷的姓陈名好人。

    不过人,真是好人。

    那人突然转头,双袖轻轻一抖,手中多出厚厚两大摞符箓,一本正经说道:“其实我这儿还有些攻伐符箓,实不相瞒,张张都是至宝,物美价廉……”

    黄师已经贴了那张驮碑符,不等那家伙说完,朝他竖起一根中指,然后脚尖一点,飞掠离去。

    陈平安遗憾道:“个个贼精,生意难做。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陈平安独自行走于崇山峻岭,突然抬起头望去。

    一男一女,拼命御风远游,然后两人身形突然如箭矢往一处山林中掠去,没了踪迹。

    正是云上城沈震泽的两位嫡传弟子。

    年轻男子多留了一个心眼,带着女子改变路线。

    为的就是避开那个万一。

    先前从老真人手中接过方寸物后,与师妹一起御风离去后,心神立即沉浸其中,结果发现里边除了几件陌生的仙家器物,应该是许供奉将方寸物当做了自家藏宝物件,是这位心肠歹毒的师门长辈自己寻觅到的机缘,可是最重要的仙人遗蜕与那件法袍都已不见。

    桓老真人说那许供奉已死。

    是不是从许供奉嘴中逼问出了这件方寸物的开山秘法,取走了两件价值连城的至宝?

    为何桓云要多此一举?还要将白玉笔管交还给自己?是笃定自己不敢向师父泄密?

    疑心一起,便要疑神疑鬼。

    而老真人桓云,不一样如此?

    事实上双方都算是聪明的好人,此次访山,哪怕桓云期间的确有些起念,但最终还是没有做出违背良心的狠辣举措。

    可是最终人心走向,便是急转直下,从恶如崩。

    桓云化虹追踪而至,飘然坠地,盯着那两个年轻晚辈,神色淡漠道:“方寸物的开山口诀是什么?”

    年轻男子将那女子一把扯到身后,说道:“老真人为何明知故问?”

    桓云怒道:“若真是如此,老夫何必画蛇添足?”

    年轻男子苦笑道:“你们这些高人神仙的心思,我如何猜得到?”

    桓云便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。

    年轻男子有些错愕,苦涩道:“既然如此,老真人为何要问方寸物的开门之法?”

    桓云说道:“要你们死个明明白白。”

    年轻男子问道:“我们可以叛离云上城,跟随老真人一起修行。”

    桓云望向年轻男子身后,面无表情道:“你得证明自己。”

    年轻男子突然大笑起来,吐了口唾沫,“狗日的真人,你桓云比起那些山泽野修还要不如!”

    年轻男子背后一凉,被一把小巧袖刀插入后背,他踉跄向前一步,然后缓缓转头,一脸茫然。

    身后女子已经倒掠出去十数步,浑身颤抖。

    只是不知为何,她一手捂住手腕,好似受了伤。

    桓云笑道:“很好。”

    那个已经身受重伤的男人,一直转头,就那么望着那个脸色惨白、眼神中充满愧疚的的女子,他泪流满面,却没有任何愤恨,唯有失望和心疼,他轻轻说道:“你傻不傻,我们都是要死的啊。”

    桓云嗤笑道:“还是你聪明。”

    桓云转过头,“道友既然都愿意救人了,何必鬼鬼祟祟不敢见人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从一棵树后绕出,瞥了眼那个悔恨之后便是狠厉之气更重的女子。

    总算还来得及,那个年轻男子没死。

    陈平安望向那个老先生,“白日见鬼,大开眼界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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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五百四十六章

    剑客行事

    一位仙风道骨的符箓派老真人。

    挨了一刀的云上城徐杏酒。

    递出一刀却没能成功的赵青纨。

    加上一个十分多余的少年,身穿青衫,背着一只大竹箱。

    桓云说道:“店家不好好当个包袱斋,非要趟这浑水做什么?见好就收,得利就走,安稳挣钱,才是正道。”

    凭借一件黑色法袍,武峮认得出身份,桓云当然更认得出来。

    不是陈平安不够谨慎,而是那头炼山大妖的手段太意外,直接让白衣神女和青衣神人拉开山水画卷,让所有访山寻宝之人一览无余。

    不过桓云也只是猜测眼前少年身份,是那位在云上城摆摊卖符的包袱斋野修,因为知道自己身份,还敢出手救人,访山众人当中,估计也就那位藏头藏尾古里古怪的黑袍老者,有这份心气和本事。

    山上修士一旦有了自己的猜测,到底是不是真相,反而没那么重要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山泽野修,山泽野修,可不就是每天忙着跋山涉水,掬清泉而饮,趟浑水而过,有什么奇怪的?”

    徐杏酒突然开口说道:“桓真人,此事还有回旋余地。”

    桓云摇摇头,“在老夫选择追杀你们的那一刻起,就没有退路了。徐杏酒,你很聪明,聪明人就不要故意说蠢话了。”

    徐杏酒其实对此心知肚明。

    桓云若真是从头到尾的光风霁月,没有心存半点私欲贪念,便不会赶来追上他和赵青纨。

    有大欲则心窄,心窄到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可以走,只能自己一人占道而行。

    若是就事论事,徐杏酒其实知道自己先前的选择,也有大错,在桓云交出白玉笔管的那一刻,当时自己就不该以最大恶意揣测桓云,得知方寸物当中仙蜕、法袍两件至宝凭空消失后,更不该藏掖,应该选择坦诚相见,若是那时候桓云将其中曲折解释一番,兴许双方就不是当下的处境。但其实世事人心,远没有这么简单明了,自家云上城许供奉环环相扣的歹毒陷害,让徐杏酒不单单是风声鹤唳,事实上桓云身为他们的护道人,选择了袖手旁观,本身就是一种暗藏的杀机,一份隐蔽的杀心,兴许就是借刀杀人的手段,许供奉杀他们夺宝,那桓云便可以黄雀在后,而且双手干干净净。

    桓云没有着急出手。

    陈平安便也不着急。

    许多事情,许多人,都以为自己脚下没有了回头路,其实是有的。

    桓云其实是当下最尴尬的一个,云上城徐杏酒和赵青纨,当然需要斩草除根,可是如何与这位喜好改头换面的包袱斋打交道,危机重重,因为桓云不确定对方的修为高低,甚至连此人是符箓派练气士,还是那山上最难缠的剑修,桓云都不确定。一旦确定了,无非是他桓云身死道消,晓得了对方道行确实是高,或是对方死在自己手上,所有机缘法宝,尽收囊中,该他桓云福泽深厚一回。

    陈平安突然说道:“如果我没有记错,你们道家一直在说只修命,不修性,此是修行第一病。”

    桓云真人笑了笑,“说得轻巧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正因为谁说都轻巧,做起来才难,做成了,便是怀藏至宝,道德当身。”

    性命双修,万神圭旨。性命双修,大功告成之人,便是道家所谓的无缝塔,佛家尊崇的无漏果。

    桓云摇摇头,“老夫知道你岁数不大,更非道门中人,就莫要与老夫打机锋,扯那口头禅了。不如你我二人,说点实在的,就像当初在云上城集市,买卖一番?”

    陈平安也跟着摇头,“只要你还想要杀掉两人,咱们这笔买卖就做不成。话都说开了,老真人除了动了贪念起了杀心,又不曾真正酿成祸害,徐杏酒那件方寸物当中的宝物机缘,比得上你桓云辛苦积攒了一辈子的道心?”

    桓云哑然失笑,叹了口气,“怎的,要劝我收手回头,就靠动动嘴皮子?”

    徐杏酒开口说道:“桓真人,我愿意取出所有方寸物当中所有宝物,作为买命钱,恳请老真人挑选过后,为我们留下一件,好回去在师父那边有个交待,而且我可以用祖师堂秘法发重誓,桓真人所作所为,我徐杏酒绝对只字不提,以后桓真人依旧会是云上城的座上宾,甚至可以的话,还可以当我们云上城的挂名供奉。”

    徐杏酒已经将那把还是定情信物的袖刀拔出,擦去血迹收入袖中,然后随便做了包扎,咽下一颗随身携带的云上城珍藏丹丸。

    伤口其实不在后背,在心上。

    只不过他徐杏酒不在乎。

    陈平安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你徐杏酒表现得越聪明,审时度势识大体,可落在桓云眼中,就只会是一个更大的潜在隐患。

    没辙。

    那自己就换一种方法,风格更加北俱芦洲。

    不然的话,桓云就要奋起杀人,搏一把压大赢大了。

    两把尚未完整淬炼为本命物的飞剑,掠出两座关键气府,悬停在陈平安一左一右,一缕纤细白虹,一道幽绿光彩。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桓云,还要一错再错吗?”

    桓云双袖鼓荡,无数张符箓飘荡而出,结阵护住自己,颤声道:“是与刘景龙一起在芙蕖国祭剑之人?!”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你觉得呢?”

    桓云喟然长叹,“难怪难怪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转头对那徐杏酒说道:“你怎么说?”

    徐杏酒说道:“前辈,我会带着师妹一起返回云上城。”

    那赵青纨哭喊道:“我不去!徐杏酒,你杀了我吧!”

    徐杏酒惨然笑道:“我们都别做傻事,没什么过不去的坎,青纨,你要是信我,就跟我离开这里,我们以前是怎么样的,以后还是怎么样,我这边没有心结,你只要自己解开心结,就什么都没有变,甚至可以变得更好。青纨,谁都会做错事的,别怕,我们有错就改。”

    赵青纨像是走火入魔一般,脸色雪白,却眼眶通红,“回不去了,已经回不去了,你要么杀了我,要么被我杀了,不然我们一起死,下辈子我们再结为夫妻,保证一辈子都恩恩爱爱的,徐杏酒,好不好?”

    徐杏酒面无表情,取出那把袖刀,轻轻抛给赵青纨,环顾四周,身处密林当中,自嘲道:“夫妻本是同林鸟,大难临头各自飞,可我们如今还没有结为道侣,就已经如此。青纨,再给我一刀便是。不然我就是绑着你,也要一同返回云上城,说好了这辈子要与你结为道侣,我徐杏酒说到就会做到。”

    赵青纨握住那把刀,怔怔看着那个徐杏酒,她蓦然而笑,犹然梨花带雨,嘴唇微动,却无声响,她似乎说了三个字。

    徐杏酒泪眼朦胧。

    从来都是这样,他最喜欢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。

    当年师父带了一个小女孩到云上城,少年看着她,她歪着头,瞪大一双圆圆的眼眸。

    少年做了个鬼脸。

    小女孩便吓得哭了起来。

    一年一年又一年,云海高处有人家。

    赵青纨猛然持刀往自己心口一戳而去。

    下一刻,徐杏酒来到她跟前,以手握住那把袖刀,鲜血淋漓。

    徐杏酒柔声道:“青纨,我们等于都死了一次,这辈子是不是可以重头再来了?”

    赵青纨松开手,蹲在地上,双手捧住脸庞。

    徐杏酒丢了刀,蹲下身,轻轻搂过她,刚要轻轻拍打女子的后背,却想起手心皆是鲜血,便轻轻翻转,以手背摩挲,动作轻柔,呢喃道:“别怕别怕。以前你不总是怨我不说喜欢你吗,以后莫要再问了,男子哪会将真心的喜欢,常常挂在嘴边。”

    桓云神色复杂。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桓云,你好像还留了个孩子在云上城?”

    桓云勃然大怒,“祸不及家人!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我打算学你一学,斩草除根。”

    桓云说道:“你是逼我玉石俱焚?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你配吗?”

    桓云好像瞬间苍老了百年光阴,老态尽显,“罢了。一世英名毁于一旦,从今往后,我绝不踏足云上城半步,无论徐杏酒和沈震泽如何针对我桓云,皆是我咎由自取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头道:“你看我是好人恶人,无所谓,但是我劝你别当我是傻子。”

    桓云咬牙切齿道:“你到底要如何?!怎的,真要杀我桓云再杀我那孙儿?我偏不信你做得出来……”

    陈平安打断桓云的言语,缓缓说道:“我陪你走一趟扪心路。”

    桓云错愕不已。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可有符舟?我们最好是一起乘坐渡船返回云上城。”

    最终有两艘大如世俗渡船的珍贵符舟,缓缓升空,去往云上城。

    一艘乘坐四人,一艘承载着一块某人从深潭取出的巨大藻井,两艘价值连城的符舟,都被桓云施展了障眼法符箓。

    符舟两端,徐杏酒和赵青纨并肩而坐。

    陈平安和桓云背对船壁,相对而坐。

    陈平安盘腿而坐,背靠那只大竹箱,转头对那女子说了一番话:“好好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善缘,以后你们两人相处,既不可以不将此事引以为戒,也不可刻意回避今日风波,不然迟早要出事,那就是晚死不如早死的伤心事了。如果两人都过了这道心坎,你与徐杏酒,就是真正的神仙道侣。大道修行,磨砺千百种,问心最难,这兴许就是你们两人该有这一劫的修心,能不能因祸得福,就看你愿不愿意好好思量此中得与失了。”

    然后陈平安再对徐杏酒说道:“哪怕你自己是真的不介意此事,但是在她那边,错了便是错了,大错便是大错,所以别用大话空话安慰她,你徐杏酒自己要先拎得清楚,不然只会让她更加愧疚难当,愈发自惭形秽,觉得与你徐杏酒不般配了。到时候要么反目成仇,要么形容陌路,说到底,还是你做得不够好。没办法,你徐杏酒既然当了好人,便必须为此付出代价。”

    徐杏酒握着赵青纨的手,笑着点头。

    心境之间,只觉得柳暗花明又一村,雨过天青心澄净,竟是隐隐约约之间,感觉就要破开那道瓶颈。

    赵青纨听过了这番言语后,好似又打开了一些原本死结的心结。

    握住徐杏酒的手,便微微加重了力道。

    桓云始终一言不发,闭目养神。

    陈平安既然挑明了与齐景龙一起祭剑飞升的“剑仙”身份,便不再刻意藏掖,摘了那张少年面皮,恢复本来面貌,重新穿上那件百睛饕餮,黑色法袍当下灵气充沛,陈平安正好

    随后徐杏酒给出了一番应对之策,既不会愧对师父沈震泽,也不会损害云上城的既得利益,也能保全老真人桓云的名声。

    就连徐杏酒的伤势,都有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说法。

    天衣无缝。合情合理。

    陈平安没有异议。

    桓云虽然还是没有睁眼,还是轻轻点头。

    两艘符舟直接进入云上城,沈震泽亲自迎接。

    徐杏酒便将“事情经过”娓娓道来,许供奉用心险恶的设计陷害,老真人桓云恰到好处的次次护道。

    然后遇上了这位同道中人,先前在自家集市上卖符箓的高人前辈,在那座机关重重的仙府遗址当中,共渡难关。

    沈震泽听得一惊一乍,好一个险象环生。

    至于到底是如何脱困,别说是徐杏酒,便是桓云都被蒙在鼓中,所以沈震泽愈发觉得两名弟子,此次下山历练,实在是福泽深厚,才能够安然返回,不但没死,还带回了白玉笔管当中的几件宝物,已经殊为不易。沈震泽二话不说,便将方寸物当中的四件宝物一分为四,老真人桓云,姓陈的前辈高人,徐杏酒,赵青纨,每人一件。

    桓云推辞不得,只好先挑,挑了一件品相最差、品秩最低的仙府器物。

    陈平安很不客气,大大方方直接挑了一件最有眼缘的,是一幅蓝底金字云蝠纹对联。

    “山外风雨三尺剑,有事提剑下山去;云中花鸟一屋书,无忧翻书圣贤来。”

    徐杏酒让赵青纨先挑,赵青纨眼神幽怨,徐杏酒想起那位剑仙前辈的教诲,便不再拖泥带水,先挑了一件。

    由于事关重大,有涉及到一位云上城首席供奉的叛逃,所以这场只有五人参加的庆功宴,很快就散去。

    沈震泽当然还要与徐杏酒反复推敲此事,不是信不过这位最器重的嫡传弟子,而是担心有徐杏酒没有想到的关键环节,他沈震泽当师父的,当然就要帮着补救一二。

    说实话,很多时候沈震泽都觉得自己这个金丹城主,配不上徐杏酒这位弟子。

    只不过这种天大的实在话,说不得,只能放在心里。

    在沈震泽修道之地的密室,赵青纨就像以往一样,安安静静坐在一旁,看着师兄徐杏酒与师父言语。

    只是一想到最敬重师父的徐杏酒,结果在今天那么用心用力地蒙骗师父,虽说没有半点坏心,可到底是一桩以前她想都不敢想的新鲜事,赵青纨便忍不住嘴角翘起,低下头去,掩饰自己的那点笑意,只是笑着笑着,便有泪珠悄然滑落脸颊。

    沈震泽察觉到她的异样,轻声问道:“青纨,怎么了?”

    赵青纨便有些慌张,手足无措。

    徐杏酒笑道:“师父,下山之前,青纨总说自己是个累赘,不过那会儿是当个笑话说给我听的,结果回头一看,咦?发现还真是,所以来的路上,便是这般哭哭笑笑了,师父你别管她。回头我骂她几句,修心不够,不过骂完之后……”

    徐杏酒自己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沈震泽疑惑道: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徐杏酒站起身,作揖拜礼,郑重其事道:“恳请师父答应我与青纨结为道侣。”

    沈震泽哈哈笑道:“师父不答应有用吗,你们也不答应啊。”

    赵青纨抬起头,悲喜交加,伏地放声痛哭起来。

    沈震泽望向徐杏酒,这位金丹修士的神色,有些凝重。

    徐杏酒朝他摇摇头,眼神清澈。

    沈震泽便不再过问。

    天底下任何一位金丹修士,兴许境界有虚有实,修为有高有低,可是心智,绝非常人能够媲美。

    可能金丹斩杀元婴这类壮举,几位罕见。

    可是金丹能够以谋略坑害元婴,不胜枚举。

    不单是金丹如此,境境修士皆如此。

    修行路上,如何能够不小心?

    陈平安在云上城暂住在一座宅邸当中。

    正是龙门境老修士许供奉的私宅,这位云上城只在沈震泽一人之下的大人物,并无亲眷也无弟子。

    所以陈平安清清静静住下了。

    此时与桓云,在一座假山之巅的观景凉亭,两人再次相对而坐。

    桓云问道:“这趟扪心自问的路途,什么时候才是尽头?”

    陈平安弯腰从竹箱当中取出一件东西,是当时黄师不愿欠人情赠送给他的,是一块虬角云纹斋戒牌,碧绿色,广一寸,长二寸,可以悬佩心胸之间。好像与那座山顶道观的琉璃瓦,是同一种材质,只是略有差异,感觉而已,陈平安说不上来。

    正面就一个古篆,心。

    反面是一句诗词,田边沟渠幽濛胧,门扉日月荡精魄。

    “是一块道门斋心牌,只不过如今不常见了。”

    桓云只是瞥了一眼,便淡然说道:“我们道家自古便有唯道集虚、即为心斋的说法,事实上儒释道三教,皆有大致相通的学问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握在手心,慢慢摩挲,笑道:“道理你不也都懂,而且只会懂得比我更多。”

    桓云笑道:“可惜不如剑仙修为高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是修为高,道理才对。还是道理对,才有修为高?”

    桓云说道:“修道之人的境界,往往与道理无关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有些道理。”

    桓云说道:“还是要感激你没有直接去往我那宅邸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将这块斋心牌轻轻放在桌上,又取出其余两件黄师赠送的物件,一枚篆刻有回文诗的玉镯,玉镯当中,萤火点点。一把样式古朴的树瘿壶,在缓缓汲取灵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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