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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78章

    少女柳瑰宝身边站着那位洪福齐天的年轻书生怀潜,两人站在山巅边缘的石栏杆旁边,怀潜已经是第二次注意那个黑袍老者,自言自语道:“就这个家伙,还算有点能耐。”

    柳瑰宝耳尖,疑惑道:“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怀潜想了想,微笑道:“字面意思。”

    柳瑰宝愣了一下,“怀潜,你是不是藏着事情?”

    怀潜小心翼翼道:“有。家乡那边,有一桩家族长辈订下的娃娃亲,我其实这次是逃婚来着。”

    柳瑰宝笑道:“那女子如何?”

    怀潜无奈道:“就见过一面而已,印象模糊,只觉得她脾气还不错,不过是个练武的女子,比我更狠,为了逃婚,早早跑去了金甲洲。”

    柳瑰宝哦了一声。

    怀潜有些手足无措,视线游移不定,“柳姑娘,再与你说一件事情?”

    柳瑰宝大笑道:“不用讲了,喜欢我呗,怕什么,我也喜欢你。”

    怀潜哑口无言。

    这些不会让柳瑰宝太过纠结的小事闲聊过后,柳瑰宝便开始思量接下来的格局走势。

    脑子有些时候真要比拳头管用。

    那个北亭国小侯爷,就是脑子不够,拳头更不行。

    怀潜在少女聚精会神想事情的时候,看了眼她的侧脸,笑了笑,趴在栏杆上,望向远方。

    其实他想说的那件事情,是想告诉这位什么叫有缘无分。

    因为两人太过悬殊,门不当户不对,聊不到一块的,今天能聊,是他迁就她罢了。

    双方相差太多了。

    修为是如此,谋划更是如此,至于家世,那就更不用说了。

    所以他其实一直在可怜这个傻姑娘。

    关于此地机缘大小,他应该是最心里有数的那个人。

    是那缕剑气。

    他就是奔着这个来的。

    顺便一路玩闹,逗弄身边人。

    不过这缕剑气,委实是一桩意外之喜。

    原本他都已经打算要再走一趟北方,见一见那位大剑仙白裳再返回家乡。

    不出意外的话,这位北方第一剑仙,应该会出门迎接自己。

    怀潜一想到家乡,便愈发感到无聊。

    看着这帮蝼蚁好似牵线傀儡,左摇右摆,半旬下来,看多了,也会厌烦。

    至于那个幕后人,既然会被那一缕剑气压制,境界又能高到哪里去?

    哪怕不搬出自己的背景,也是可以与那幕后人好好商量的,他得到那缕剑气,对方少了千百年来的长久压胜克制,两全其美。

    转头瞥了眼还在皱眉想事情的憨傻少女。

    怀潜趴在栏杆上,转头笑问道:“柳姑娘,想不想今天就当上彩雀府的府主呀?”

    柳瑰宝一瞬间就倒掠出去,“你到底是谁?!”

    怀潜伸出一根手指,竖在嘴边,嘘了一声。

    他以心声言语道:“来北俱芦洲之前,老祖宗就告诫我,你们这儿的剑仙不太讲理,特别喜欢打杀别洲天才,所以要我一定要夹着尾巴做人。”

    柳瑰宝眼神冷漠,心思急转,却发现自己如何都无法与师父孙清以心声涟漪交流。

    怀潜叹了口气,“柳姑娘,你再这样,我们就做不成朋友了。”

    这位年轻读书人模样的外乡人,抖了抖袖子,抬头望向空中,“不与你们浪费光阴了。这点白纸符箓神祇的小把戏,看得我有些反胃。我得教一教这位乡下老天爷,当然还有那位桓老真人,什么叫真正的符箓了。”

    只见他双手各有一物,其中一枚金色兵家甲丸,正是品秩最高的香火神灵甲。

    而这副甲胄,又是香火甲中屈指可数的古老之物。

    被怀潜披挂在身后。

    另外手中,捻有两张青色符箓,轻轻随手丢出一张,微笑道:“缚以铁札送酆都,驱雷公,役雷电,须叟天地间。”

    只见一尊身高两丈的金甲神祇,凭空出现,浑身交织着耀眼的雪白雷光。当它双脚落地之时,山头震动,牵动整座山头的山水气运。

    第二张符箓丢出后。

    一位白衣飘荡的佩剑男子,悬停空中。

    只见他神色木讷,但是满身剑气激荡不已,萦绕四周的天地灵气,皆化作齑粉。

    最后怀潜手心托起一只金色镂空小球。

    里边一道道剑光飞掠,风驰电掣,与小篓撞击之后,溅起阵阵火花。

    此次来到这座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,便是想要凭借他自己的本事,为了这位可以进阶的傀儡扈从,能够多吃几把金丹剑修的本命飞剑,再借助几分北俱芦洲的剑道气运,破开元婴瓶颈。

    怀潜轻轻晃荡手心金色圆球,然后抛向那位中年男子,“慢慢吃。”

    圆球没入那名剑修傀儡的窍穴当中。

    那一缕巡狩此方天地无数年的剑气,竟是悬停静止下来,似乎在俯瞰着怀潜。

    怀潜微笑道:“我就知道,你一定会主动选中我的。”

    然后怀潜望向天幕某处,“这么特殊的妖气,还喜欢炼山为食,我们浩然天下可没有这种畜生?”

    天地寂静。

    所有人都傻眼了。

    怀潜眯眼道:“与你商量一下,厮杀过后,我如果杀不掉你,你也拿我没辙,你就跟随我一起去中土神洲,保证你前程极好。”

    云海低垂。

    一位高大老者坐在云海边缘,微笑道:“小娃儿好大的口气。”

    大手一挥。

    一幅山水画卷,铺天盖地,只要抬头,谁都可以看到。

    既然对方这么有诚意,这位老人也打算拿出一份诚意来。

    怀潜点了点头,微笑道:“没办法,我家老祖,是中土神洲十人之一。”

    事实上,龙虎山的一位黄紫贵人小天师,还有那皑皑洲的刘幽州,都是他很要好的朋友。

    那位云海之上的老人,沉默下去。

    怀潜继续道:“说句不好听的大实话,我就算伸长脖子,让你这头畜生动手,你敢杀我吗?”

    怀潜加重语气,嗤笑道:“你敢吗?!”

    老人依旧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怀潜环顾四周,“这些个废物,是你来杀,还是我来?若是你来动手,其中有几个,我要一起带走。”

    在深山之中的陈平安,也被这一幕被惊讶到了。

    先前水幕一消失,陈平安就立即换上了少年面容,以及一身青衫。

    这会儿觉得大开眼界。

    还能这么折腾?

    看着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。

    难道这就算是快意?

    陈平安笑了笑。

    这种人,如果经历与自己一样的境遇,哪怕对方境界再高一筹,应该死了多少次?

    不过道理不能这么讲便是了。

    有此言行,并且能够站在这里说这种话,自有其可取之处,以及某些不为人知的过人之处。

    只不过在当下,他陈平安只是看到了对方的其中一面。

    换成陈平安是那人,肯定一样走不到对方今天这一步。

    可陈平安总觉得就对方这样的脾气,和这份不算多的隐忍城府,一旦运气不好的话,还真未必能够活着离开北俱芦洲。

    说到底,也就是暂时还没有遇上猿啼山剑仙嵇岳之流吧。

    不过那人既然选择抛头露面,不再隐藏,定然是权衡利弊之后的结果。

    目前看来,不但有望活着离开,还可以带着那位高大老者,一起返回中土神洲。

    不可否认,是个相当厉害的人物了。

    不愧是从中土神洲来北俱芦洲专门杀剑修的。

    陈平安还不至于无聊到咒他在北俱芦洲栽跟头。

    条条大路,各自登山。

    左看右看,难免有高有低。

    就像那曹慈,还与陈平安在武道一途的同一条道路上,陈平安也无非是埋头追赶而已。

    难道还要扎草人,惦念着对方不得好死?

    陈平安摸了摸下巴,觉得这会儿胡思乱想,不太应该,可似乎还挺有意思。

    对于那个曹慈,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,三场架打下来,陈平安唯一的遗憾,不是什么没有撂狠话,在陈老剑仙和那位女子武神跟前,没面子之类有的没的。

    而是曹慈这家伙,怎么看怎么欠揍,长得那叫一个俊俏不说,好像永远气定神闲,永远目中无人,视线所及,唯有传说中的武道之巅。

    这其实挺气人的,暂时还打不过人家,就更气了。

    慢慢来吧。

    不过接下来的画面,才让陈平安感到头皮发麻。

    只见那个原本吓得跌坐在地的孙道人,竟然站起身。

    然后这个“孙道人”又摔倒在地。

    不过却多出了一位身形缥缈不定的孙道人,好似阴神出窍远游。

    孙道人伸手一抓,将那试图挣扎逃离的残余剑气,驾驭在手,轻轻握住。

    那云海上的高大老人见机不妙,哪怕根本不知道那个孙道人为何变得如此,只管翻卷云海,遮掩身形,想要逃遁。

    孙道人面无表情,“小小妖物,也敢炼化此山,试图染指道观。”

    孙道人瞥了眼那座废墟,似乎有些伤感,望向远处云海某地,“觉得到了这座浩然天下,便可以高枕无忧?欺负贫道这一脉香火凋零,提不起剑了?”

    孙道人手心攥紧,竟是直接将那一缕剑气给捏碎。

    然后双指并拢,轻轻向前一划。

    云海对半开。

    一粒芥子身形,也随之被一分为二。

    怀潜正想要开口言语。

    孙道人转头笑道:“什么玩意儿,年纪轻的,说这些个大话,也不怕闪了舌头?若是有那本命灯芯留在祖师堂的,事后告诉你家老祖,来青冥天下找贫道报仇便是。”

    怀潜又想要说话,报上自己老祖的性命。

    孙道人又是双指划下,将那年轻书生当场斩杀,连同那元婴剑修傀儡,坠地之时,变作两片切割开来的符箓。

    孙道人最后低头望向那道观废墟。

    山顶道观供奉之人,是他的师弟。

    与他皆是青冥天下剑仙一脉的中流砥柱。

    可惜师弟天纵之才,登山快,死得也早。

    怨不得那座白玉京了,只能怨他自己拖泥带水。害得贫道这个当师兄的,都没办法替他报仇。

    世间死法千万种,唯独自己求死这一种,最不用救。

    远处山巅,陈平安已经将那些木像碎片全部取出。

    孙道人笑了笑,“小家伙还是如此机敏啊,没浪费贫道这一愣神的功夫,算是自救了。”

    孙道人伸手一抓,将那躲藏在深山洞室书斋当中的狄元封,还有小侯爷詹晴,以及彩雀府少女柳瑰宝三人,一起抓到自己身前。

    孙道人神色淡然道:“你们三人,可愿意追随贫道一起去往青冥天下。”

    他在这座天下云游四方,所攒功德,足够带走三人。

    在等待三个答案的时候,光阴流水似乎停滞。

    唯独孙道人抚须而笑,对远处那位也无碍的年轻人说道:“陈道友,看在那三炷香的份上,破碎木像你就留着吧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眨了眨眼睛,“孙道长,其实是六炷香。”

    孙道人哈哈大笑,一挥袖子,仿佛是不知将什么物件聚拢又挥散,“陈道友,捡你的破烂便是。足够你那把剑吃饱喝足了。”

    而在数百里之外的山头之上,陈平安身前多出了一团破碎剑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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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五百四十五章

    为何敢怒不敢言

    光阴流水停滞之后。

    山高水深,天寂地静。

    黄师躲在深山当中,在有古松遮掩的悬崖峭壁之上,凿出了一个狭窄洞窟,刚好容纳他与大行囊,此刻凝固于光阴长河当中,大汗淋漓,一行四人访山寻宝,黄师一直以为自己可以随便打杀其余三人,不曾想原来他才是那个可以随便死的小人物。

    那个名叫金山的邋遢汉子,躲在一处湖边芦苇荡当中,身上贴有一张驮碑符,一脸呆滞。

    云上城沈震泽两位嫡传弟子,手牵着手,青筋暴起,显露出这对男女在这一刻的心神不宁。

    距离这对男女不远的那位龙门境许供奉,脸色铁青,眼神又有些恍惚。

    山巅众人,老真人桓云闭着眼睛,整个人尽显疲态,不知当下心念落在何方何处。

    武将高陵身披甘露甲,双拳紧握,似有痛苦神色。

    武峮眼神呆滞,一手捂住心口,应该是被一个又一个的意外给震撼得头脑空白了。

    众生百态。

    怀潜死后,替他当下那双指并拢随手一剑的金身神祇与元婴傀儡,从两张青色符纸变成了四张,那只装有很多剑修本命飞剑的金色镂空小球,先前滚落在地后,最终安安静静贴靠在栏杆处,还沾了些血迹。

    那一道剑气太过凌厉,以至于怀潜的魂魄和金丹、元婴都已瞬间粉碎,就连身上两件价值连城的咫尺物都当场毁弃,里边所有珍藏,自然随之烟消云散,化作浓郁灵气融入这方天地的山水当中。

    光阴长河的停滞,偶尔会散发出一阵阵七彩琉璃色的涟漪,如一粒小石子投入江河,动静不大,但是毕竟犹有小水花。

    山巅唯有那座道观废墟中的片片碧绿琉璃瓦,好似与停滞的光阴长河相互砥砺,散发出仙人秘炼琉璃瓦独有的一圈圈光晕。

    陈平安倒是习惯了这种处境,不是坏事,可以砥砺武夫体魄。

    他还曾经亲眼看到东海观道观老观主,在那藕花福地的三百年光阴长河当中,时不时拾取一颗颗米粒大小的金色碎块。

    不过陈平安没有直接去接住那团剑气。

    那孙道人笑道:“怎的,怕了?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还是有些怕。”

    孙道人说道:“是你应得的机缘,与你认识的那位‘孙道长’,看待你的心善心恶,关系不大,放心收下便是。天底下所有自己不去求死之人,都不当死。最少在贫道这边是如此。至于自己求死的,要怪就怪靠山不够高,自家老祖的名号不够吓人。”

    孙道人说到这里的时候,瞥了眼那具尸体。

    一座中土神洲的前十人。

    比得整座青冥天下的前十人吗?

    真要与贫道掰手腕,贫道都怕你家老祖宗小胳膊小腿的,自己不敢递出来。

    不过孙道人的法剑与本命真身,都留在了青冥天下那座道观之内,而且在浩然天下又有儒家规矩压制,所以当下的孙道人,远远没有达到巅峰姿态。

    陈平安这才取出养剑葫,小心翼翼将那团无比精粹的破碎剑气收入养剑葫内,养剑葫顿时变得极沉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长者赐,不敢辞。”

    孙道人一笑置之,收回视线,不见动作,狄元封、詹晴和柳瑰宝三人便瞬间清醒过来,置身于停滞不前的光阴长河当中,他们都有些头晕目眩,尤其是詹晴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稀碎了,整个人摇摇欲坠,只是咬牙支撑不让自己摔倒。

    不但如此,孙道人还将孙清和白璧两位金丹修士恢复如常。

    孙道人说道:“贫道打算收取你们三人作为记名弟子。不过贫道不会强人所难,你们是否愿意改换门庭,可以自己选择。记住,机会只有一次,问本心即可。”

    北亭国小侯爷詹晴毫不犹豫,跪地磕头谢恩,热泪盈眶。

    他看也不看一眼那位白姐姐。

    白璧怅然若失,能说话,却没有开口。

    因为她不知该是向他道贺,还是应该自己伤心。

    这一路都是芒鞋竹杖的狄元封,学那道门中人,向这位老神仙打了个稽首。内心翻江倒海,百感交集。

    想了想,大概是觉得礼数不够隆重,跪在地上,磕了三个响头,久久没敢起身。

    拜倒在地,狄元封只觉得做梦一般。

    先是在洞府书斋那边,被那个看上去术法通天的高大老者,主动现身,说会收取他为开山大弟子。

    然后那个家伙就死了,换成了眼前这么个“孙道人”,说是要收徒。

    他狄元封到底是上辈子做了多少的积德善事?

    孙道人却没有对狄元封道破天机,本脉道缘一事,道破的时机,宜迟不宜早。

    他那师弟,当年便是芒鞋竹杖行走天下。

    只不过大道难测,落了个身死道消,受了白玉京那个道老二的倾力一剑。

    整座青冥天下,都说他师弟是虽死犹荣,能够让道老二全力出手,是三千年未有之事。

    孙道人对这些看似好话的混账话,不愿多管。

    那头妖物愿意对狄元封青眼相加,便源于此。不是当真对那姓宋的道人念旧,而是想要讨个好兆头。

    至于那个少女柳瑰宝,与詹晴一般无二,是孙道人临时起意的一手障眼法,不过对他们而言,道缘依旧是道缘,而且真不算小,以后的各自造化,无非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,哪怕是狄元封也不例外。事实上,柳瑰宝所在的彩雀府桃花渡和那桃花水,其实便与孙道人剑仙本脉,有一丝藕断丝连的渊源,世间道缘再小,也是道缘。

    这三人的道心,是可以缓缓雕琢的,今日境界如何,甚至是今生修道高低,长远来看,兴许都是登山台阶上的一块青砖。

    那少女犹豫不决。

    孙清试图以心声告诉这名弟子,大道福缘咫尺之隔,再不伸手抓住,说不定下一刻就悔之晚矣!

    只是孙清砰然倒飞出去,七窍流血,心神激荡不已,魂魄煎熬,让孙清痛苦不已。

    孙道人望向柳瑰宝,摇头道:“资质比詹晴好,可惜心性不行,道不契合。罢了。”

    少女刹那之间,心中空落落。

    情难自禁,泪流满面。

    可她仍是咬牙不言语,就站在那边,不言不语。

    孙清挣扎着起身,想要再劝说弟子几句,想要告诉那个小痴儿,是自己这位彩雀府府主将她驱逐出祖师堂,不是她叛逆祖师。

    就算是欺师灭祖又如何,大道之上,这等福缘,任你转世投胎千百回,能遇上第二遭吗?

    修行路上,许多玄之又玄的天大机缘,当真是此生此世,唯有一桩,一次错过之后,便生生世世再无可能了。

    孙道人瞥了眼年轻金丹,微微讶异,笑道:“你倒是心性不俗,可惜资质太差,运道好些,也至多止步于元婴。”

    兴许言语难听。

    却是真话。

    孙道人说道:“那就只带走两人。狄元封,詹晴,都站起来吧,以后在贫道这边,无需讲究这些师徒礼仪。”

    孙道人想了想,将那被一斩为二的玉璞境妖物裹挟到山顶,“喜欢装死?贫道送你一程?”

    尸体合二为一,跪在地上,没有说任何话,只是沉默。

    孙道人冷笑道:“贫道的师弟,早年带你走上修行之路,虽说贫道这一脉,对于恩怨情仇一事,从来看得淡漠,可你这头当畜生的,都不晓得稍稍感恩一二,就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了。”

    那头大妖颤抖不已。

    孙道人点头道:“贫道当年救不了师弟,倒是可以帮他了去这份道缘纠缠。”

    玩弄人心?很好玩吗?本心尚且不自知,就在烂泥堆里捏泥巴,也不怕让人笑掉大牙。

    跟在师弟身边那么多年,结果白读了那么多的三教百家书籍。

    只知“求真”二字的皮毛,却不知“小心”二字的精髓。

    孙道人伸手抚在大妖头顶,轻轻一拍,后者根本来不及挣扎,便瞬间元神俱灭,连一声哀嚎都没能发出,倒是蹦出两件东西来,坠落在地。

    一本破书,一枚令牌咫尺物。

    孙道人瞥了眼就不再多看,笑了笑,朝一个方向招了招手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,狄元封在内五人,就都已经重返光阴长河当中,无知无觉。

    陈平安转瞬间便如同自己施展了山河缩地神通,来到了这处山巅,他飘然站定,再没有任何掩饰隐瞒,没必要。

    孙道人略微讶异,“走过好些次数的光阴长河了?”

    陈平安老老实实回答道:“次数不算多,但是时间不短。”

    孙道人笑道:“既然见过了更高处的风光,便要珍惜。别学那个怀潜,不知天高地厚。寻常市井门户,尚且知道张贴门神辟邪,这小子倒好,非要往自己脑门上贴求死二字,某人留下的那一缕剑气,相中了他怀潜,贫道都忍了下来,唯独见着了这种铁了心求死之人,从来都会让他们心想事成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犹豫了一下。

    孙道人说道:“那个黄师?不算求死,挣扎求活。贫道眼中,你与黄师,活法一致,道路不同而已。至于你们道路有无高下之别,不是贫道可以说的,路不在高而在长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便再无小问题想问。

    不过陈平安又有一个大问题,很想问。

    孙道人又说道:“你看待人心好坏与世间因果业报两事,看得太重,却还是看得太浅,所以才会如此心境劳累。许多事,做了,终究是无用的,天地不是死物,自会修正人事。不过等到境界足够高了,还是有那渺茫机会,真正改变一些定数。是不是多想一些,便要觉得事事无趣?没错,人生天地间,至第一天起,就不是一件多有趣的事情。不过如今三座天下的人,很少有人愿意记住这件事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神色黯然。

    孙道人竟是打趣道:“陈道友好像修心还不够啊。”

    孙道人抖了抖袖子,诸多天材地宝和仙家器物,都化作粒粒芥子,掠入袖里乾坤当中。

    哪怕是桓云与那位云上城老供奉手中的方寸物所藏一部分,一样乖乖离开,主动去往孙道人袖中。

    但是那个倒地不起的“孙道人”,却灰飞烟灭了。

    这副故意炼废了的阳神身外身,一副无用皮囊罢了。

    在浩然天下这些年的诸多纠缠,都在那副皮囊身上了。

    不会带走。

    山顶道观废墟旁边那座“宝山”,也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几个小包裹。

    然后下一刻,所有人都离开了山巅,来到了白玉拱桥之外的空地上。

    而那青山绿水,以及被大妖勤勤恳恳炼化的诸多山头,依旧全部被孙道人收入袖中。

    好似一下子变得天高地阔雾茫茫。

    孙道人缓缓笑道:“除了你已经得手的,山中的一成机缘,贫道会留在此地,等他们清醒过来之后,该打该杀,是悲是喜,一切照旧如故。”

    怀潜的尸体,青色材质的符箓,还有那颗金色小球,都已不见。

    一部宝光流溢的道书飘掠而出,悬停在少女柳瑰宝身前,“做不成师徒,贫道还是要赠你一部道书。”

    彩雀府金丹孙清也有一桩福缘,是那枚令牌咫尺物。

    陈平安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孙道人看了眼这个年轻人,笑了笑,于是陈平安埋在山中的那两个包裹便坠落在脚边,

    饶是陈平安这种脸皮不薄的,也有些脸红了,只是没耽误他弯腰捡起,斜挎在身。

    孙道人好似洞察人心,也可能是未卜先知,“陈道友你这山泽野修和包袱斋,双重身份,都当得很是风生水起啊?”

    陈平安赶紧说道:“借孙道长的吉言!”

    管他娘的,说不得道门老神仙有那一语成谶的神通,自己先应下来再说。没有不亏,有了稳赚!

    孙道人觉得有点意思,笑道:“修道之人,心境如此

    破碎不堪,比那修修补补的长生桥还不如,你到底是东一锄头西一担粪的庄稼汉子,还是修习长生久视之法的练气士?不是贫道境界比你高,便要对你指手画脚。实在是你这心路,大道也有,可惜岔路太多,崎岖蜿蜒,你这么继续走下去,便是当了浩然天下的剑仙,也很难做到一剑斩断因果线。越斩越乱罢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无奈苦笑:“只能慢慢来。”

    孙道人问道:“心里边不会觉得不痛快?”

    陈平安想了想,“理当如此。”

    孙道人摇头道:“那你真该多读一读道门典籍,学一学什么叫虚舟蹈虚。”

    孙道人随便挥了挥袖子,云雾散乱,又渐渐静止,然后问道:“世道变了吗?”

    陈平安默不作声,认真思量此中深意。

    孙道人一跺脚,大地震颤,“是不是觉得这会儿总该变了丝毫世道?”

    陈平安想起先前孙道人所说一语,天地自会修正人事,便反问道:“那我们该怎么办?”

    孙道人所要展露的一个大道理,其实与陈平安一直坚信的某种根本想法,是背离的,但是陈平安愿意多问多想。

    孙道人有些赞赏神色,点头道:“对喽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一头雾水,都不晓得自己对在哪里。

    孙道人已经岔开话题,“不问一问那一剑到底出自何人之手,竟然能够让贫道师弟都身死道消?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头道:“不敢问,孙道长说了我也不敢听。”

    孙道人点头道:“很好。你不问,那贫道就要问你一问了,修道之人,何谓小心?”

    陈平安这一次没有犹豫,沉声道:“对天地怀有敬畏之心,将自己视为生死大敌。”

    孙道人停顿片刻,哈哈笑道:“好嘛,外边大天地,人身小天地,都给你齐全了。谁教你的这么个大道理?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自己瞎琢磨出来的,就像孙道长所说,道理太大,就会空泛,很多支撑起这个道理的小事上,我做得都不够好。”

    孙道人有些感慨。

    当年师弟也是差不多的想法,总说道法高远且大,必须从细微处入手,不然随着世道变迁,风俗更换,别说是本脉道法的根脚会摇晃,便是那座白玉京都要经不起推敲,起得越高,倒塌之后,贻害无穷。这位师弟如何想,毕竟有那“修道养德”的道法根祇在,没人可以指摘半点,所以这不算麻烦,关键是师弟身为道门剑仙一脉的关键人物,做了许许多多不该他来做的纸面文章,师弟那些落在天下眼中的大事壮举之外,在这期间,其实又有一件小事始终在做,那头喜好炼山的妖物,其实被一头化外天魔寄居而不自知,师弟便试图将这头化外天魔以道化之。

    只可惜白玉京某个脾气不太好的,破天荒身穿法衣,携剑访道观。

    不但如此,师弟早年悄悄收取的关门弟子宋茅庐,一个横空出世的人物,哪怕在他这个师伯眼中,也是惊才绝艳的存在了,打造出一座类似中土龙虎山的道脉,声势鼎盛,最后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。所幸这位师侄的几位弟子,在孙道人离开青冥天下的时候,混得都还算不错,各有道脉旁支一直传承下来。

    在家乡那座青冥天下,道祖座下的白玉京三位掌教,负责轮流执掌白玉京,往往是道祖大弟子坐镇之时,天下太平,纷争不大,十分安稳。

    道祖小弟子陆沉坐镇白玉京的时候,则群雄并起,乱象横生,但是乱归乱,实则生机勃勃。

    轮到那个道老二从天外天返回,好嘛,上五境修士,死得极快极多,不唯有白玉京之外,鸡飞狗跳,白玉京之内,也会死。

    孙道人环顾四周,伸出手掌。从四面八方,众人眉心处掠出一粒幽绿萤火,如那传说中的水中火,除了陈平安和狄元封、詹晴,哪怕是柳瑰宝、孙清和白璧都不例外。

    孙道人笑道:“有些事情,知道了不好,在怀潜开口求死之时,这些人都会忘却记忆。接下来,贫道留给你们的宝物机缘,不多不少,就当是这些人的既有机缘,贫道估摸着又要来一场人心较劲了。”

    孙道人问道:“你要不要拦上一拦?帮着大家求个和气生财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头道:“就只是看看,因为没必要拦。”

    孙道人点了点头,地上那部破书便飘荡到陈平安身前,“那就再多看看人心,他山之石可以攻玉。这本书,落在别人手上,就是个消遣,对你而言,用处不小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将那本书收入袖中,道了一声谢。

    孙道人笑道:“修道之人,修道之人,天底下哪有比道人更有资格说道的人?年轻人,道法很高的,值得多看看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,“会的。”

    孙道人抚须而笑,“陈道友,接下来还要不要访山探幽,勤恳捡漏?”

    陈平安脸色不太好看,狠狠抹了把脸,“暂时没这个想法了。”

    这次是怀潜遇上了孙道长,说不准下次就是陈平安遇上了谁。

    孙道人说道:“贫道离去之后,无需多想,该如何便如何,野修也好,包袱斋也罢,各凭本事,福祸自招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便开始考虑如何收尾了。

    孙道人笑望向陈平安。

    陈平安有些迷糊。

    孙道人略带调侃语气,说了一句先前说过的言语,“陈道友的修道之心,不够坚定啊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立即懂了,脱口而出道:“道长道长。”

    同一个长字,不同的**。

    孙道人抚须而笑,轻轻点头,十分满意了,提醒道:“半炷香过后,光阴长河重新流转。”

    孙道人将那狄元封和詹晴竟是一并收入了袖中乾坤,然后化虹而起,破空而去。

    大概这就是所谓的鸡犬升天吧。

    被那道璀璨虹光一撞,整座仙府小天地的天幕穹顶,砰然碎裂出一道大门,然后从那个窟窿处缓缓扩大,山水禁制逐渐消散,但是在白虹离开小天地之后,便瞬间消逝,悄无声息。

    陈平安愣了一下,收回视线,开始撒腿狂奔。

    暂时远离是非之地。

    至于地上那几只装有宝物的包裹,陈平安看也没看一眼,不过等到尘埃落定之后,其实是可以小心翼翼再做一番计较的。

    半炷香过后,陈平安早就跑得没影了。

    山峦起伏,重归正常。

    就是不知道黄师和金山身在何处。

    不过陈平安中途“顺路”跑了趟藻井那边,竟然留在原地,灵气依旧盎然,可惜又是一样搬得起、带不走的物件。

    等会儿。

    又不是先前那石桌和绿竹。

    当下小天地禁制都没了,怎的就带不走了?多花费一些气力罢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便一顿刨土,最后扛着一座好似巨大磨盘的藻井,飞奔而走,没忘记往自己脑门上贴上一张驮碑符。

    笔直贴在额头上,难免遮掩视线,若是横着贴符,便更好了。

    这还是跟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学来的。

    浩然天下的天幕处,孙道人回望一眼脚下的此处人间山河,啧啧道:“寸草不生,寸草不生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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