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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77章

    不是真杀不成人,而是得不偿失。

    一旦真身显露,那缕残留剑气就不会客气了,甚至可以循着痕迹,直接杀入茫茫白雾当中。

    老者在蛰伏千年之久的漫长岁月里,就吃过两次大苦头。

    何况仗着境界,以力杀人,如稚童以木捣烂蚁窝,老者最初在异乡故土,做得多了,最终撞见了那位道观供奉之人,所以才会沦落至此。

    山上诸多宫观殿阁、天材地宝、仙家秘笈,对于老者而言,已经意义不大,更多还是准备未来等到自己的境界,在浩然天下任何一洲都足够自保,才会开宗立派,到时候所有宝物机缘,便是自家宗门的底蕴所在。那些品相太差的,老人还真看不上眼,支离破碎之后,归于天地,化为灵气,亦无不可。

    此地灵气充沛,尤其是水运浓郁,可不是一开始就有的大千气象。

    老者当下真正关注之人,不是那三位金丹地仙,是其他三人。

    一个是运气太好,所以运气便不好了。

    竟然莫名其妙就得了山巅道观的三分机缘,一尊破碎的木胎神像,仙家秘炼而成的碧绿琉璃瓦,水运蕴藉的地面青砖。

    还有两人,一个是他破天荒动了收徒念头的,的的确确与山上道缘沾点边,若是真成了师徒,徒弟境界突飞猛进,一日千里,将来在外边奔波劳碌,与师父里应外合,会让他更加省心省力。说不得元婴也随便吃,师父证道果,弟子拿那金丹与元婴与宝物,皆大欢喜,一起在浩然天下登顶,说不得有朝一日,还可以衣锦还乡,让那帮眼高于顶的臭牛鼻子老道,大吃一惊。

    一个则是最有意思的一个,所以就成了必须死的一个。

    而且多半不用他动手。

    到时候反正已经杀到了只剩下五人,再多杀几个,就是水到渠成,顺理成章。

    其实那些人若是能够精诚合作,摒弃成见,选择共同破局,再加上那一缕剑气存在,他便要麻烦许多。

    就只能“挺着肚子”开始远游,慢慢等着那些家伙,一个个渐渐老死在这座肚里洞天中,一身道行,化作灵气,重归小天地。

    只不过可能吗?

    绝无可能。

    哪怕对方如此相亲相爱,最终出现一位有望跻身玉璞境的元婴。

    真到了那种时刻,无非就是他付出一些代价,亲自出手将其打杀。

    天地接壤,大劫临头。

    可不是他让那三位纸片神祇随口胡诌的玩笑话。

    如果有谁能够获得那缕剑气的认可,才是最大的麻烦。

    天大的麻烦。

    好在目前看来,并无这种天命所归之人。

    既然暂时闲来无事。

    老人打开一本书页薄如蝉翼的书籍,内容以细微近乎不可见的蝇头小楷写就,期间还夹杂着一页页修士画像。

    除此之外,便是一部章回体了。

    每一章,便是一位修士在此地的经历与生死,事无巨细,皆有详细描绘,所有人在此地的言行,都有一字不差的确切记载,不过每个故事的篇幅,有长有短。

    看似谁都是主角,但是谁都会死。

    这便是老人无数年来,在偷偷摸摸炼制名山大川之外,最重要的修行之道。

    白雾茫茫,山水境内,纤毫毕现。

    这便是真正上乘的神人观山河。

    如今的圣人坐镇小天地,可不是三教百家早年自己琢磨出来的门道,一样是学来的。

    高大老者最想要去拜访的,不是什么三教圣人,而是那座诸子百家当中的家修士,他们坐镇的白纸福地。

    肯定可以大道相互裨益,好一个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。

    这座天下的读书人,说话就是讲究。

    高大老者抬起头,望向青山之巅的道观方向,感慨良多。

    遥想当年,他追随那人一起修道,山中人少,唯有书多,藏书极丰,他也算遍览群籍。

    一次那人难得开口言语,询问看书看得如何了。

    他答道,看道家典籍,生中有死,有点冷。看佛家经文,苦中有乐,有点热。看儒家经义,规规矩矩,有点烦。

    那人便笑言,读进去了些许,远未读出来,人在深山中,见山不见人,还不算好。

    只是不等他看书更多,便有了那场一剑递出、剑气如暴雨的惊天变故。

    那一剑,真是至今想来,也会让人觉得背脊生凉,肝胆欲裂。

    那人临终之前,为了破开天幕,将这座主人更换多次的小天地与自己,一同送出家乡天下,其实已经无力约束自己更多,便只能与自己约法三章。

    岁月悠悠,所谓的约法三章,已经不再是什么束缚,如今就只剩下那一缕剑气还在苦苦支撑。

    随着这座天下的修道之人,闯入此地,像那武夫黄师,行事一个比一个肆无忌惮,一次次打碎木像,事后他又缝缝补补,重新拼凑起来,对那人仅剩的些许敬畏之心,便随之消磨殆尽。

    老人随便瞥了眼远方。

    若是有人胆敢坏了他的这场观心局,比如胆敢以蛮力镇压众人,那就可以先死了。

    刚好拿来杀鸡儆猴,好让那些小崽子愈发相信此地,是某位远古飞升境修士的修道之地。

    付出些代价,无非是消磨几十年光阴积攒下来的表面修为而已,对于他这种存在,光阴不值钱,砥砺道心,修行道法,才最值钱。

    有机会这么做的,都没这么做。

    没本事这么做的,偏偏打肿脸充胖子,例如那个名叫詹晴的小侯爷,徒惹笑话,一步错步步错,注定是活不长久的,而且说不定会死得比较伤心伤肺了。

    例如死在某位蝼蚁手上?

    或是干脆安排一二,让这个小家伙,死在他那位心爱的白姐姐手上?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白玉拱桥附近,已经没有打斗,变成了一场心境上更加凶险的乱战。

    桓云老真人以符阵环绕周身。

    白璧怀捧古琴“散雪”,十八颗压胜花钱,亦是没有收起的意思。

    一时间此地气机涟漪,紊乱至极。

    不过也正好隔绝了其他所有修士武夫的窥探。

    六人站定之后,各有心声交流。

    老真人桓云,彩雀府孙清,水龙宗白璧。

    暂时来看,是只有机会和实力活到最后的人。

    但是这三人,分明各有牵挂。

    孙清是武峮,以及那名弟子。

    白璧是詹晴。

    桓云需要为沈震泽两位嫡传弟子护道。

    师门传承,大道之上的未来道侣,自己的良知。

    所以这个局,对三人而言,都会是一个极其难熬的问心局,不输其余为活而活的任何人。

    桓云不是没有想过要,联合所有人,一起对抗这座小天地的古怪规矩。

    但是太过涉险,很容易早早将自己置身于死地。

    相信孙清与白璧更是如此。

    有心无力,何况还未必有心。

    白璧率先开口,“先找那五人。”

    孙清微笑道:“找到了,又该怎么讲?”

    白璧换了提议,“那个黑袍老者,总得先找出来吧?”

    孙清摇头道:“这种人,你以为找到了,便可以随便杀?到时候是你白璧身先士卒,还是咱们这位神通广大的小侯爷亲自出马?”

    很快就有两人附议孙清。

    詹晴苦笑不已。

    自己在第一场厮杀当中,被众人除之后快,谁都卯足了劲都要杀他。

    结果一个言行滑稽的老东西,竟然谁都要心存忌惮,看样子,一时半会儿都不会对他展开围杀狩猎。

    桓云犹豫了一下,提议道:“我们不杀人,只取宝,并且这些宝物谁都不拿,暂时就放在山顶道观那边。”

    一位野修头目冷笑道:“这还不是脱裤子放屁?最后能够活下来的,就五个。给咱们手起刀落了,死了个痛快,还省去他们一份煎熬。”

    另外一位年迈武夫,点头道:“早死晚死都是死,不如先解决掉一拨人,我们六人,半旬之内,每个人可以护住四五人,咋样?”

    这两人便是附议孙清的那两位。

    詹晴说道:“五人太多。”

    那野修啧啧道:“你与这自家婆娘,反正身边无人可用,就只剩下两个了,当然觉得多,按照小侯爷的想法,是不是留下两人性命,才刚刚好?”

    詹晴抖了抖衣袖,无所谓道:“那你们继续聊,当我不存在。”

    原本詹晴还想要提议,所有人先停战,一起针对那五人,再谈后续。

    看来是痴心妄想了。

    估摸着现在他詹晴无论说什么,都是白搭。

    不谈那得宝最多的五位。

    目前活着的,还有四十二人。

    白璧说道:“那就各留三人,但是事先说好,我与詹晴,可以再拉拢两人,护住他们性命。”

    桓云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因为云上城就只来了三人。

    他桓云,只是一位短暂的护道人,甚至不是那两个年轻孩子的传道人,更不是什么云上城修士。

    至于更多的他人生死,实在是顾不得了。

    孙清虽然不愿意与这帮人掺和,但是她没有开口。她除外,武峮,与自己弟子柳瑰宝,还多出一个名额。

    而少女已经用言语心声,祈求孙清救下一人。

    是一位她们在访山路上认识的陌路人。

    一见钟情,不过如此。

    孙清没觉得有什么不对。

    当年自己遇上那个年轻读书人,不也如此。

    师父自己尚且如此,就没资格与弟子牢骚什么大道理。

    不过突然有人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,主动与孙清说道:“我知道你是彩雀府孙府主,我与楚兄弟,都信不过小侯爷这拨人,不如咱们联手,先说服桓云老神仙,让他袖手旁观便是,我们先一起宰了詹晴他们,这伙人最是不守规矩,比野修的路子还野,宰了他们之后,孙府主你就是我们的领袖,最后我与楚兄弟,再与你们彩雀府,伺机杀掉桓云一方,如何?最后差不多是我们五人活下,岂不安稳?”

    孙清皱眉不已。

    既不答应,也没拒绝。

    那位武夫也不着急。

    对他来说,老真人桓云道法是高,本该是最好的合作对象,可惜太扭捏老好人,注定无法一起做大事。

    至于詹晴与那金丹女修,皆是坏水烂肚肠的坏种,远远不如彩雀府孙清这般让人放心。

    而且被他认出身份的孙清,修为足够,两位随从的手段城府,更是不差。

    至于那芙蕖国出身的白璧,先前她已经亮明身份,不过又如何?水龙宗祖师堂嫡传,了不起啊?去他娘的大宗门谱牒仙师,真要有本事,怎的不一口气杀了我们全部人?

    詹晴其实大致猜到了自己这一方的处境。

    愈发悔青了肠子。

    直到这一刻,才真正意识到什么叫真正的谱牒仙师,以及山泽野修行事风格的先天不足。

    而白姐姐显然是被他连累了。

    只是让詹晴心情略好的一个结果,是马上就会死掉十八人。

    反正他和白姐姐这边,不但不会再死人,反而可以多出两位临时的“供奉客卿”,队伍当中,那么每少一人,他和白姐姐就多出一分胜算。

    与仙府山门相对的白玉拱桥一边水畔,一位肩头挨了高陵一道拳罡擦过的年轻人,脸色惨白,失魂落魄坐在河水之畔。

    身上一件锦缎袍子,被那道雄浑拳罡波及,早已松垮稀烂。

    一个野修壮汉与他道侣,两人并肩,坐在这位年轻人附近,壮汉掬水洗了把脸,吐出一口浊气,转头笑着劝慰道:“怀公子,不打紧,天无绝人之路,我觉得你吉人自有天相,跟着你这一路走来,不都是化险为夷吗?要我看啊,这么大的福缘,该有你一份,咱们夫妇二人,跟着怀公子你分一杯羹就行。”

    年轻人说着一口不算娴熟的北俱芦洲雅言,喃喃道:“先前那些小打小闹,不过是四五境的妖物作祟,如果不是认识了你们,估摸着也只会绕路,哪敢去厮杀一番。本来只是想着去书院游学,不曾想会是这么个惨淡光景。会死的,我们都会死的。”

    那妇人皱了皱眉头。

    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,一天到晚只会说些晦气话。

    先前可以忍,是因为这位别洲读书人在言语之中,透露出他与书院一位夫子有些浅淡渊源,可以勉强进入书院借书抄书。

    一个才四境瓶颈的下五境修士,先前厮杀起来,倒是热血上头,先吃了北亭国小侯爷一记术法,竟是还不知道天高地厚,事后又莽莽撞撞冲上去,差点一头撞到那高陵的拳罡当中,如果不是被一位少女一巴掌拍开,已经死无全尸了。

    不愧是读书人。

    一位身材苗条的少女抹了把脸,一路走来,歪头朝地上吐出好几口血水,最后大大方方坐在年轻读书人身边,说道:“姓怀的,接下来你就跟着我,什么都别管。”

    年轻人一脸茫然,低声问道:“还有厮杀不成?”

    少女笑道:“你又要像先前在桥上,打算拼死都要救我了?”

    年轻人有些难为情,谁救谁都不好说。

    少女摘下腰间酒壶,递过去,“喝点酒,壮壮胆子?”

    年轻人摇摇头,脸色微红,“柳姑娘,我喝不来酒的。”

    少女便自己喝酒起来,一抹嘴,抬头望向山顶,笑道:“怀潜,想说‘于礼不合’便直说。”

    年轻人哑口无言。

    少女正是彩雀府金丹孙清最器重的嫡传弟子,柳瑰宝。

    彩雀府上上下下,连同武峮在内,都觉得少女会成为下一位府主,没有任何悬念。

    少女年岁还小,虽说年龄瞧着要比犹有稚嫩的面相,更大一些,但在山上修士当中,已经是当之无愧的修道天才,她如今有了洞府境修为。

    而且在武峮率先向高陵出手之前,她随后两次开口,都直接决定了整个战局的形势走向,甚至可以说詹晴与白璧最记恨之人,就是这个境界不高的少女。

    那来自别洲远游求学的年轻读书人,姓怀名潜,莫名其妙就卷入了这场灾厄当中。

    柳瑰宝反正很中意他,尤其是使劲装着自己是一位老江湖、那份故作精明的痴傻,那些个装出来的机灵劲儿,真是憨得可爱。

    兴许是柳瑰宝自己太早慧多智,对于这个境界修为不曾作伪的怀潜,反而瞧着就喜欢。

    就像师父说的,喜欢一个人若是要讲道理,理由多多,那就不是真正喜欢,赶紧换人喜欢去。

    师父每次喝酒醉醺醺,与她这个弟子吐露心扉,说那刘先生的种种事迹,然后无意间蹦出这种话的时候,落在柳瑰宝眼中,其实也很可爱的。

    师父那边,又有了些定论。

    柳瑰宝觉得挺没劲的。

    商量了该杀谁,现在就是在决定怎么杀,谁来杀了。

    聪明一点的人,应该可以察觉到征兆。

    柳瑰宝转头望去,看来聪明人的,还是少。

    而师父那边六人,还在专心致志,忙着勾心斗角。

    一位汉子独自一人坐在河边,手脚冰凉。

    离着所有人都有些距离,没办法,孤家寡人一个,没死在前边的乱战当中,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。

    汉子脚上穿着一双磨损厉害的靴子。

    不知是谁率先以心声喊了一句,说那六人认可了小侯爷詹晴的提议,决定要杀光所有野修。

    谁都不太确定,但是谁都不敢不信。

    片刻呆滞之后,三三两两开始或飞奔或御风,撤离白玉拱桥那边。

    那个出声之人,显然没有柳瑰宝的那门独家秘术,又小觑了对岸六人的敏锐神识。

    立即就被盯上。

    而且他应该是为了不露出太明显的马脚,便没有率先挪步,等到大半人开始鸟兽散去,这才刚要转身,结果直接被高陵以脚尖挑起一把尖刀,丢掷而出,穿透头颅,当场毙命。

    詹晴刚想要阻止,已经来不及。

    这种下三滥的栽赃嫁祸,真相如何,其实已经不重要了。

    他觉得自己这趟胸有成竹的寻宝玩乐,真是一个意外接着意外,这会儿都有些麻木了。

    武峮神色落寞,只是隐藏很好。

    毙命之人,是一位小山头仙家的主心骨。

    是少数希冀着靠这座仙府遗址来为自己续命几年的年迈修士。

    于是武峮与这位心知必死的老修士,做了一桩买卖。

    武峮当然会信守承诺,以后彩雀府会暗中资助他的那座小山头,并且答应百年之内,连同老修士的关门弟子在内,栽培出最少三位中五境修士。

    这是老修士用身家性命换来的报酬。

    对岸六人当中。

    不少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。

    但是到底是谁暗中授意,或是那老修士自己失心疯,是否与北亭国侯府有旧怨,临死都要拉着小侯爷一起遭罪,已经全然不重要。

    不过那么些人四散而逃。

    还是让六人有些无奈。

    还能如何,分头追杀而已。

    相信高陵会是最为不遗余力的一个。

    因为这位金身境武夫,怒意最盛,杀气最重,早就憋了一肚子邪火。

    哪怕受伤不轻,但是武夫体魄本就以坚韧见长,击杀三三两两的小股势力,依然手到擒来。

    不过像那少女柳瑰宝与年轻书生怀潜,就没有逃,武峮也走到了他们身边,开始清理伤势。

    还有两拨人,战战兢兢,但是也没有挪步。

    分别是对岸那两位龙门境野修、武夫宗师的自家人。

    逃散众人当中,那个恨不得多生出两条腿的野修汉子,渐渐与旁人拉开距离,毕竟他谁都信不过,而且好像谁都能杀他。

    先前用八颗雪花钱买来的那张昂贵雷符,在白玉拱桥那边的厮杀当中,还真等于救了他一命,只是现在他是真没有什么傍身绝技、宝物了。

    他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一个半生不熟的嗓音,“杀猪的?”

    汉子悚然转头,脚步不停,见着了一个陌生人,试探性问道:“两个他娘的?”

    那人笑着点头。

    汉子差点当场泪崩。

    好家伙,总算来了个同命相怜的难兄难弟。

    汉子稍稍放缓脚步,“不会杀我吧?”

    至于在这之前,好像没有见着此人的身影,汉子已经没那么多心气去多想了。

    那个不知为何,变成了青衫少年面容的云上城集市包袱斋,摇头道:“杀你能挣钱吗?哪怕能挣钱,我能争得过那些大人物?”

    汉子松了口气,不再言语。

    两人一起埋头狂奔。

    突然前方有人瞥见了那片白雾茫茫,惊骇万分道:“难道这就走到头了?!”

    白茫茫的边界云雾,如潮水迅猛退去。

    山峦起伏,便如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,渐渐露出了真容。

    这座仙家府邸的版图,迅速广阔起来。

    桓云没有出手杀人的意思,说是先行一步,然后御风去了山上,寻找那两位沈震泽的嫡传弟子。

    孙清也没有,不过让武峮三人,一起往南边去看看。

    白璧与詹晴,让高陵只管放开手脚杀人,至于那位芙蕖国皇家供奉,则被白璧喊到了身边。

    高陵竟是直接摘掉了那副甘露甲,藏在袖中,挑了一把主人已死的长刀,握在手中,飞奔离去。

    白雾当中,高大老人已经收起那本书,站在原地,却与白雾一起身形倒滑出去,故而始终如蛟龙隐匿于云海当中,老者双手负后,微笑道:“若是地盘太小,怕你们死得太快,会少看许多场好戏。”

    半旬过后,他还会有几条极有意思的新规矩,昭告众人。

    例如即刻起,杀人最多之人,可以成为最后五人当中的第二位仙府嫡传。

    那你桓云,孙清,两个暂时还不愿大开杀戒的好心肠修士,还要不要杀人?

    要不要一杀就是杀了个酣畅淋漓,百无禁忌?

    老人转头望向一位早早躲在界线上、挖坑埋了自己的佩刀年轻人,说道:“顺便看看你小子,有无运气和那道缘,成为我的开山大弟子了。”

    那个芒鞋竹杖白衣飘飘的狄元封,发现边界形势变幻之后,骂了一句娘,不得已,只好破土而出,都来不及抖搂满身尘土,继续撒腿狂奔向深山。

    随后黄师突然停步,改变路线,来到土坑处蹲下身,捻起土壤,抬头望向远处一粒芥子大小的逝去身影,笑了笑。

    杀那黑袍老者陈道友,兴许会有些风险,杀你五境武夫狄元封,可真不难。

    山脚五人,各自吩咐下去,便一起登山,约好了一起在山巅碰头,然后共同寻找云上城男女修士之外的其余四人。

    先找到,再决定要不要杀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在深山老林当中,陈平安带着那个名叫金山的汉子,一起逃命。

    别处路线上,高陵出刀凌厉万分,只要被他追上,一刀下去,往往就是尸首分离的下场。

    由于要照顾书生怀潜的脚力,武峮和柳瑰宝行走不快。

    倒是那野修和武夫手底下的两拨人,已经主动聚拢起来,合力追杀那些落单的逃跑之人,十分起劲。

    桓云让那两个束手待毙的年轻男女,无需担忧性命,可以待在原地,也可以继续寻宝。

    然后桓云发现了那个躲藏起来的龙门境供奉,老真人却假装没有发现,继续御风登山。

    山顶白玉广场上,道观废墟,那些碧绿琉璃瓦,以及蕴含水运精华的地面青砖,让水龙宗出身的白璧,震撼不已。

    只是白璧同时又苦笑不已,这座金山银山,就在脚边,可她都不敢多拿,只是挖出了一块青砖,握在手中,默默汲取水运精华,添补大战之后的气府灵气亏空。

    然后六人在桓云的带领下,很快找到了那位十分识趣的孙道人。

    关于此人性命留与不留,三对三,僵持不下。

    孙道人瘫坐在地,认命了。

    最后还是那位老武夫开了个玩笑,让道人随手丢出一颗神仙钱,看看正反,正则生,反则死。

    不过与此同时,老武夫与其余五人偷偷言语,若是这家伙敢以灵气驾驭神仙钱,他便要出手杀人了。

    孙道人运气极好,不但没有抖搂小聪明,还将那颗从台阶上丢下滚落在地的神仙钱,抛出了个正面。

    六人便让他自己主动将两只包裹送去山巅道观,然后就可以随便逛荡。

    孙道人眼神痴呆,甚至都忘了高兴。

    白璧以心声说道:“那个得宝最多的黑袍老者,若是半旬过后,还在榜首,我们就算挖地三尺,也要先将其找出,合力杀之!”

    这一次就连桓云和孙清都没有异议。

    六人离去之后,孙道人背着那大小两只包裹,一边登山,一边抹眼泪。

    路过那棵绿竹的时候,竟是有些想念那位陈道友了。

    而那位陈道友,在确定身后暂时无人后,便跃上了一颗参天古木的粗壮高枝上,远眺四方。

    那汉子根本就没敢上去,害怕无缘无故就挨了某人的一记攻伐术法。

    陈平安低头望去,对那人说道:“只能送你到这里了,一直跟我待在一起,只会害了你。记得用好那两张隐匿符箓,张贴在身便可,寻一处觉得安稳的僻静地方,然后不要有太多走动。”

    不等那汉子出言挽留,陈平安已经一掠而去,转瞬即逝。

    汉子神色仓皇,不曾想从高处飘落下来五张符箓,竟是攻伐三符各一张,还有两张不知根脚的符箓。

    汉子死死攥紧那五张符箓,蓦然嚎啕大哭起来,但是很快就止住哭声,继续悄悄赶路。

    陈平安在远处寻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山峰之巅,贴有驮碑符,寂然不动,环顾四周。

    这趟访山寻宝,一波三折。

    有不少认识的人,除了名叫金山的野修,还有那位帮着自己包袱斋开门大吉的老先生。

    还有一起在桃花渡茶肆喝过茶,彩雀府的掌律祖师,女修武峮。

    其实对他们双方的印象都不差。

    但是接下去,就不好说了。

    因为早先是什么秉性品行,是什么身份修为,无论是世人眼中的好人坏人,无论做什么,都不会让旁人觉得奇怪,哪怕是被杀之人,可能都唯有悲愤、怨怼和仇恨,唯独没有太多的意外。

    陈平安怔怔出神。

    为什么,人心如此经不起推敲?

    可真正让陈平安感到别扭的,不是别人的人心,正是自己的。

    既然有此念想,便是自己有此心思。

    如今陈平安到了北俱芦洲之后,一直在修行,尝试着成为一位山上的修道之人,尤其是一直在默默修心。

    陈平安突然想起了一句道家典籍上的言语。

    在那之后,某位著书立传的兵家圣贤,又有自己独到见解的阐述和延伸。

    两句话,都被陈平安以刻刀刻在了竹简之上。

    后者是那句,舟中之人,尽为敌国。

    是提醒世俗王朝的君王,国事重修德,山河之险,并非真正的屏障。

    而道家那番话,只说字面意思,要更大一些。

    而且陈平安觉得当下自己在内,所有人的处境,便无比契合此说。

    “藏舟于壑,藏山于泽,谓之固矣,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,昧者不知也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忍不住去想,当下置身这座凶险万分的小天地,或是哪怕身处规矩庇护的浩然天下,是不是看似大有不同,其实又是本质相同?

    舟壑潜移,谁也不知。

    陈平安突然有些明白,道家追求的清净境,到底有多难得。

    便如虚舟蹈虚,前无人后无人,左右亦无人,也无规矩束缚,也无因果纠缠。

    陈平安轻轻叹息一声。

    有些学问,深究起来,一旦尚未真正知道,真是会让人倍觉孑然一身,四顾茫然。

    陈平安开始呼吸吐纳,安安静静蓄势。

    一旦有了厮杀,率先找到自己的罪魁祸首,必然是那位符箓高人老先生。

    半旬过后。

    十八个必死之人,除了某个不起眼的孤零零野修汉子,都死了。

    然后等到白衣神女与两尊青衣神人再次出现,开启那道山水大幕,便又死了不少人。

    因为那道宝诰,明明白白说了,杀人最多者,有望成为第二位嫡传。

    所以六人当中的龙门境野修,与那位武夫宗师,各自对亲朋好友痛下杀手,毫不犹豫。

    本就是死,晚死于他人之手,还不如他们两人自己动手。

    那一幕看得柳瑰宝满脸冰霜。

    躲在武峮与少女身边的年轻书生哀叹一声,“为何都要如此暴虐行事啊。”

    果然如那云上城年轻男修所料,在时辰即将到来之前,自家供奉便准时出现在他们两人身边,打晕了女子之后,再以定身之法将他禁锢,无法言语,也无法动弹,然后将那件方寸物放在他手心,老供奉这才退出屋舍,在不远处隐匿身形。至于先前所有机缘宝物,都暂时藏了起来。

    但这都不是最让年轻男子最寒心的地方。

    而是那个老真人桓云,在这个时辰,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。

    可能其实出现在了某处,但是老真人选择了冷眼旁观。

    所以这位云上城年轻男修,依旧是榜上第二人。

    榜上垫底之人,是这一次已经无所谓登不登榜的老真人桓云。

    第四人,是一位笑容灿烂的白衣公子哥,不过身上白衣血迹斑斑,他当下似乎置身于一座雅致书斋当中,斋室中有一只泛黄的葫芦大瓢,悬挂壁上。

    此人还不忘面朝画卷伸手打招呼,笑眯眯道:“各位好走,都去死吧。”

    然后他说道:“黄师,黄兄弟,是不是在外边给我当门神啊,辛苦辛苦,祝你长命百岁。”

    榜上第三人,是一个将自己藏在深山大坑当中的邋遢汉子,盘腿而坐,头顶还铺盖上了枝丫草木,再覆盖以泥土,不过山水画卷当中,光明如昼。

    黄师瞥了眼画卷,竖起一根中指。

    不但如此,他还突然站起身,跳到坑外,似乎是一处洞府门口,有五彩云雾掩盖堵塞洞口,久久不散。

    原来黄师一路追杀那狄元封到这里,身负重伤的狄元封竟然不但没死,反而逃入此地,等到狄元封闯入洞府彩云迷雾当中后,黄师却死活破不开禁制。

    所以黄师打算坑害这个小王把。

    至于被狄元封猜到此举,在黄师的意料之中。

    为首之人,依旧是那个面容苍老的黑袍老者,似乎躲藏在一处洞窟之中,同样在依旧山水画卷上,身形清晰,与先前相比,还是背剑在身,仍是两个斜挎包裹,好像没有半点变化,黑袍老者望着那幅画卷,似乎有些恼羞成怒,沙哑开口道:“嘛呢嘛呢,没完没了是吧?谁敢找我,老夫就杀谁,老夫一身剑术通神,发起狠来,连自己都要砍!”

    山巅道观废墟那边,已经准备等死的孙道人看到这一幕后,哀叹一声。

    他这些天就战战兢兢在山顶待着,只走了一趟后山,可惜失望而归。

    这半旬以来,陆陆续续有各色人往山巅搬运天材地宝,在那道观废墟之外,又有一座小山了。

    孙道人如今已经懒得多看一眼那座货真价实的宝山。

    全是祸害。

    孙道人晃了晃那装有绿竹叶尖凝聚水珠的青瓷瓶,喝得节省,犹有盈余。

    先前硬着头皮散步去往那棵绿竹,结果发现一滴水珠都没剩下。

    孙道人便有些佩服那位陈道友了,一路过境,寸草不生啊。

    这么个山泽野修,真当了那啥谱牒仙师,那才是可惜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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