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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76章

    但是白璧依然祭出了一件山上重器,是北俱芦洲历史上某位斫琴圣手的得意之作,古琴名为“散雪”。

    在两位金丹修士出手之后,战况便愈发激烈。

    又有那个挨千刀的沙哑嗓音,高声提醒众人,“我们先杀小侯爷!”

    詹晴惊怒万分,这个家伙,才是真正难缠。

    几次开口言语,都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。

    只是对方明显使用了一门山上秘法,加上厮杀惊险,乱成了一锅粥,让詹晴这伙人无法清晰辨认出此人所在。

    武将高陵与两位供奉,都不会也不敢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术法和器物砸死,可一旦照顾他太多,难免顾此失彼,一旦出现纰漏,牵一发而动全身,很容易会害得白璧都要分心,詹晴敢断言,只要自己这边战死一位金身境武夫,或是有人身受重创,暂时丧失战力,不得不退出战场返回山上,这拨杀红了眼的野修和武夫,绝对会更加搏命。

    詹晴其实一开始就以心声提醒高陵与两位供奉,每次合力杀人,可以的话,最好挑选一二,一鼓作气将某个三四人聚拢抱团的小山头打杀干净,既有震慑效果,又能防止对方为了朋友好友报仇,变成亡命之徒,只是人算不如天算,詹晴诸多盘算,结果可能是此次出门没翻黄历的缘故,可谓诸事不顺,厮杀到后来,高陵与两位供奉都已经无法如此谨慎行事,自己这边认准目标杀人,对方人多势众,可不管三七二十一,乱七八糟的攻伐宝物,层出不穷的阴险术法,先一股脑砸过来再说。

    直到这一刻,詹晴才开始后悔,自己万万不该如此自负。

    将攫取本地所有机缘,视为探囊取物的一桩轻松事。

    应该循序渐进,各个击破,而不是觉得自己这伙人,合力斩杀一位元婴都不难,何必介意一伙乌合之众的蝼蚁野修?

    结果便是等到詹晴大摇大摆阻拦所有人的去路,学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演义路数,然后这会儿就开始嚼黄连了。

    其实不是说詹晴先前的算计就差了,只是修行路上,一个万一,真要来了,事到临头,那就是万事皆休的一万。

    白璧突然发现自己堂堂水龙宗嫡传金丹,竟是不敌眼前这位遮掩面目的年轻女修。

    白璧以心声怒道:“彩雀府孙清!你敢杀我?就不怕与我水龙宗结仇,一座桃花渡彩雀府,经得起我家上五境老祖几巴掌拍下?”

    之所以白璧没有直接高声宣扬。

    到底是谱牒仙师出身,相较于孑然一身的山泽野修,顾忌更多,权衡更多。

    孙清驾驭那件攻伐法宝,将那些古琴散雪琴弦震动生发而出的“雪花”,纷纷搅烂,然后微笑答复道:“你在说什么?我怎么听不懂呢。”

    白璧恼火万分,“孙清!你当真要与我不死不休?”

    有那十八颗压胜花钱守护四周,白璧应对得还不算狼狈,何况这套结阵法宝,攻守兼备,显而易见,白璧还没有倾尽全力,更何况,宗字头的祖师堂谱牒仙师,谁还没有一两门用来玉石俱焚或是逃遁千里的压轴术法。所以白璧的羞愤,更多还是与詹晴差不多的心境,失去了一家独吞利益的大好格局,又没了大宗金丹修士的颜面,不过比起脚下桥头已经身陷险境的詹晴,白璧当下处境要好上许多。

    孙清依旧不认账,笑嘻嘻道:“咱们这些无牵无挂的山泽野修,讲究的是一个人死卵朝天,不死万万年。”

    一个女修说这话,实在是欺人太甚。

    白璧深呼吸一口气,顿时心境宁静如止水,再无半点杂念,甚至都可以完全不去在意詹晴那边的状况。

    既然谱牒仙师的规矩道理,聊不通,双方都是金丹同辈人,那就只能在修为厮杀上见真章了。

    孙清虽然神色自若,远远比白璧这位跻身金丹没几天的水龙宗嫡传,更加闲适淡然,可事实上,这位彩雀府历史上最年轻的金丹府主,没有半点松懈,面对一位师门底蕴深厚的宗字头仙家年轻天才,孙清在等待一个机会,一个一击毙命的时机,若是不成,才是双方坐下来以谱牒仙师谈事情的时候。

    若是对方道高一尺,打死她孙清。

    孙清也觉得没什么。

    我能杀人,人可杀我。

    所以那个好似教书先生的剑修,当年一起游历的时候,才会说了那句,天底下就没谁是不可以死的。

    只不过当年那位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,其实还说了后半句:但是天底下所有人都是可以讲道理的。

    这后半句,孙清一直不太听得进去,觉得无甚道理。

    只是喜欢他,才不与他争。

    当然了,真要用心与刘景龙争论道理,肯定是自讨苦吃。

    吵不过他的。

    当年刘景龙才是金丹剑修,便硬生生靠着嘴皮子讲道理,说服了一位打算大开杀戒的玉璞境老怪,不但如此,还与那老怪物成了亦敌亦友的关系,老怪物反过来为他们一行人护道一程,算是将他们所有人礼送出境。上次孙清与刘景龙“偶遇”,客套寒暄之后,有些没话聊,她便随口问及此事,刘景龙说先前南下,就与那位老前辈见过面,相谈甚欢,只是要他刘景龙北归之后,就安心返回太徽剑宗闭关破境,不用再跑一趟山头了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陈平安寻访之地,地上尸骨不多,心中默默告罪一声,然后蹲在地上,轻轻掂量手骨一番,依旧与世俗骸骨无异,并无骸骨滩那些被阴气浸染、尸骸呈现出莹白色的异象。在前山那边,亦是如此。这意味着本地修士,生前几乎没有真正的得道之人,最少也未曾成为地仙,还有一桩古怪,在那座石桌刻画棋盘的凉亭,对弈双方,分明身上法袍品秩极好,被黄师剥离之后,陈平安却发现那两具尸骸,依旧没有金枝玉叶的金丹之质。

    陈平安所到之处,曲径通幽,依旧灵气盎然,没有半点让人不适之感。

    于是陈平安又浪费了一张阳气挑灯符。

    陈平安收获寥寥,只有几件龟裂厉害的山上器物,果然应该与孙道长一起游历才对。

    来到一座干涸见底的池塘,枯叶残败。

    看样子,若是水满,应该是一处泉涌之地。

    陈平安一直在思量洞室入口处的那些字迹,留字之人,必然是出入过一趟这座仙家遗址的人物。

    要么是隐世高人为后人留下开门线索,要么就只能是害怕鱼儿太蠢,连鱼饵都咬不住,无法上钩。

    陈平安翻过栏杆,跃入池塘,那些枯叶入手即碎,并无玄妙。

    后山的水运灵气,果然还是那棵青竹附近最为浓稠。

    落魄山缺一棵好竹子啊。

    如果能够像棋墩山当年被魏檗无比珍惜的那棵奋勇竹老祖宗,年复一年,开枝散叶,地底下竹鞭绵延,老子生儿子,儿子生孙子,便可以白白多出一座茂林修竹来。

    当然了,在陈平安眼中,落魄山什么都缺。

    陈平安稍稍撮土,在指尖依旧迅速化作碎屑,飘散四方。

    关于北俱芦洲那条济渎,陈平安知道的不算少。

    只是天底下更多的大渎内幕、祠庙香火兴衰、历史变迁,还是所知甚少。

    只听魏檗提及过,流霞洲曾经有一条东西向的入海大渎,蜿蜒三万里,每逢山水相逢处,便会涌现出一拨拨圣贤、地仙。

    也有那扶摇洲的一条渎水,被一条只以河字后缀的大水在某处决堤,夺大渎入海口,从此殃及整条大渎,短短三百年,一条大渎便从此消失,这意味着那条大渎的所有水神、河伯河婆,都会金身消散,而大渎沿途神祇的敕封,礼仪规矩极其复杂,远远多于一个王朝君主敕封辖境内的山水神祇,据说需要向书。

    陈平安环顾四周,皆无动静,便摘下养剑葫狠狠灌了一口,一鼓作气,直接喝完养剑葫内所有灵水,然后心神沉浸,念头小如芥子,巡游水府。

    只见那水府门大开,竟是关也不关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脚边有一条幽绿溪水,从百骸各处,一条条水线逐渐汇聚,变作这条溪涧,缓缓流入水府那座水塘。

    那拨忙忙碌碌的绿衣小童们,竟是看也不看一眼大驾光临的某位最大功臣,一个个往来飞奔,兴高采烈。

    这一幅画面,看得陈平安有些心酸,摊上自己这么个当家做主的,小家伙估摸着是真穷怕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又去山祠那边看了看,其实水府当中,又有一条更加纤细的溪水,潺潺而流,去往山祠所在的关键窍穴,这股流水,由于水运精华都已截留在水府,便澄澈无色,再无那一缕缕幽绿色泽,这些浓稠似水的灵气,到了山祠所在气府之后,便开始渗入地面,如甘霖浸润大地。

    陈平安一琢磨,便心神退出,不再在这座无宝可寻的府邸滞留,以一位陈道友该有的道行和脚步,一路飞奔,偷偷跑去了那棵极有可能是出自青神山的绿竹,手掌按住竹竿,轻轻一震,绿竹随之轻轻摇晃起来,然后手持养剑葫,挥袖将那些剩下小半的竹叶凝聚水滴,全部收入养剑葫内。

    陈平安颇为自得。

    自己果然是捡漏的行家里手。

    然后陈平安别好养剑葫,开始爬上竹子,只是不曾想那些瞧着稚童都可以随便掰断的纤细竹枝,竟是轻易无法折下。

    陈平安望向远处那座宫观,黄师站在一处墙头,已经打量这边挺久了。

    “后知后觉”的陈平安便咧嘴一笑,挥了挥手。

    黄师一脚踏出,落回地面。

    真是一个想钱想疯了、却挣钱无门路的可怜虫。

    没了黄师的窥探,陈平安试了试弯曲竹枝,去摘下竹叶,以他当下该有的修为,也能勉强做到,便摘了一把又一把,塞入其中一只斜挎包裹当中,硬生生靠着竹叶,将那干瘪异常的包裹给撑得鼓鼓囊囊。

    换了一处继续打量远处那抱竹之人的武夫黄师,看得佩服不已,这种人如果是那传说中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,他黄师就自己把脖子往狄元封那把法刀上一抹。

    等到黄师真正离去,陈平安这才开始双指并拢,闪电出手,砍断高高低低各不同的竹枝,迅速收入咫尺物当中。

    方寸物和咫尺物当中,碧绿琉璃瓦和大块青砖是真装不下了,刚好用这些纤细竹枝来填满那些缝隙。

    大功告成之后,咫尺物和方寸物,这下子是名副其实的满满当当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抱着绿竹,就那么待着,久久没有滑到地面。

    依稀想起了年少时分,与两人一起爬树捕蝉的光景。

    一个是习惯了护着他的最要好朋友,一个是他习惯了护着的半个亲人。

    那会儿,好像日子过得贫苦,却年年月月,月月年年,无忧也无虑。

    陈平安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收回思绪。

    很快远处传来一个调侃嗓音,“陈老哥?干嘛呢?”

    陈平安转头望去,哈哈笑道:“上边凉快,好看风景。”

    正是化名秦巨源的狄元封,面色微白,应该是受了不轻的伤势。

    巨源,巨猿?

    天底下体型最庞大的猿猴,不正是搬山猿吗?

    所以说这个名字就有点欠揍啊。

    狄元封不再多看这位脑子进水的黑袍老者,望向距离最近的那片宫观建筑,问道:“孙道长与黄兄弟收成如何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咱仨都不错。”

    狄元封忍不住瞥了眼抱竹的那个老家伙,交错而挎的两个包裹,瞧着不是瓦片就是砖头,怎的,老人家你着急回家盖房子娶媳妇啊?

    可惜陈平安猜不到此人心声。

    不然还真要发自肺腑地竖起大拇指,由衷赞叹一声真神人也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老真人桓云已经满载而归,一件符箓方寸物,已经装满。

    云上城龙门境老供奉,也差不多心满意足,背着一个大行囊,手中还拎着两个包裹,遮掩不住的满脸喜气。

    两位老人碰头后,站在一处阁楼顶层,俯瞰山门战局。

    老供奉笑道:“好一场狗咬狗。”

    桓云笑了笑,没有说什么。

    修行路上,往往是一步慢,步步慢。

    沈震泽的两位嫡传弟子,若是没有自己护道,率先进入此地,一旦晚于北亭国小侯爷那拨人过桥。

    就一样只能在下边涉险搏杀了。

    只不过桓云眼光独到,一下子就看穿了彩雀府两大修士的蛛丝马迹,多半是仙子孙清,与掌律祖师武峮了。

    至于那位御风空中、手持古琴的年轻女修,先贤所斫之古琴,加上出手气象,显而易见,是那把“散雪”琴。

    只不过此琴当年是水龙宗一位元婴女修的本命物,曾经有过一场惊天动地的临水厮杀,凭借古琴和地利,竟是将一位同境老元婴打得喘不过气来。

    在如今那位水龙宗金丹女修手上,才发挥出古琴十之五六的独门神通。

    老供奉轻声问道:“接下来咱们是绕路去往那处藻井,悄悄离开?还是再去后山看一眼?”

    桓云笑道:“我们是护道人,让那两个孩子做决定吧。我们只需要隐匿身形,不主动去趟浑水,此行应该无忧。”

    桓云瞥了眼头顶天幕,视线下移向远处,是这座小天地的边境线。

    白璧察觉到的异样,这位老真人当然更早就已确认无误。

    只不过入口藻井那边,他偷偷埋藏有一道隐蔽符箓在地底下,只要符箓没有出现差池,就意味着退路还在。

    而且此地虽然玄机重重,但是气象似乎没有半点污秽邪祟,一丝煞气也无,这便让老真人放心不少。

    一地山水,山水气象,是最难作假伪装的。

    任你是元婴境的山泽大妖,打造出一座花团锦簇障眼法的仙家秘境,落在精于符箓一道的桓云眼中,还是可以找出线索,早早察觉。

    浩然天下的道门,其实早先派系众多,是百花齐放的大好光景。

    只是如今许多声势浩大的旁支,都已经香火凋零,不成气候,或者干脆就已经渐渐失传。

    例如曾经最为鼎盛的中土道门剑仙一脉,那是真正的大气象,那会儿的北俱芦洲,哪怕剑修如云,剑仙林立,可依旧不敢说自己占据天下剑道气运八分。而早年的山上四大难缠鬼,道教剑仙便占据一席之地,与剑修、赊刀人并称于世,当时还没有师刀房什么事情,道教剑仙一脉,从来不以剑修自居。

    桓云感慨道门变幻过后,看着山脚那些血肉横飞的厮杀,又是唏嘘不已。

    在老真人眼中,山门那边拼了性命的争夺机缘的,应该都是晚辈,孩子岁数。

    老真人没来由想起一位诗家圣贤曾言,眼中万少年,用意尽崎岖。

    后世诗家读至此句,便有笺注:崎岖乃倜傥之反义,故而此语道破人情叵测,人心路径之崎岖,远胜山深千里的险峻路途。

    桓云又想起先前自己的那一丝贪念和杀机,更是无可奈何。

    在那三教圣人眼中,谁不是他们眼中少年?

    桓云突然说道:“你去护着他们去后世寻觅机缘,老夫去山脚劝劝架,少死几个是几个。”

    老供奉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心思急转,权衡过后,也明白了老真人良苦用心,便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除非自己云上城一行人速速离开,不然到时候山脚那边的烂摊子,尤其是不小心死了那位水龙宗嫡传的话,将来水龙宗上五境修士的雷霆之怒,就会从天而降,笼罩北亭国和芙蕖国。彩雀府,云上城,一个都跑不掉。兴许今天谁得利更多,承受更巨。再者若是老真人能够帮着陷入僵局的双方顺势解围,让双方坐下来商议出个过得去的方案,这便是桓云一人挣下的香火情,水龙宗,彩雀府,北亭国侯府,都会认。

    桓云递出一张符箓,交给那位云上城老供奉,笑道:“一有麻烦,祭出符箓,我会立即赶到。”

    龙门境老供奉收起符箓,一闪而逝。

    桓云心情其实并不轻松,“这是去捣浆糊,当好好先生的,可别弄巧成拙,成了两边厌烦的搅屎棍啊。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桓云出马且出手之后。

    两边不帮,又两边都帮,符箓齐出,总之尽力阻挡两帮人继续厮杀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,动之以情,晓之以理,说山上机缘众多,若是还算信得过他桓云,大可以一起登山寻宝,何必在此厮杀,两败俱伤。

    原先乱战形势便如汹汹河水,蓦然改道进入一座大湖,于是很快变得风平浪静起来。

    尤其是桓云喊上了五人,一起秘密商议。

    其中有北亭国小侯爷詹晴,彩雀府孙清,水龙宗白璧,还有众多山泽野修中最强势的两位领头人物。

    如此一来,便商议出了一个拱桥两边各退一步的章程,当然詹晴和白璧这边退让更多,道理很简单,只要一路厮杀下去,他们这方能够活到最后的,兴许就只有被迫选择远遁的金丹白璧。当然另外那边,也注定活不下几个,最多十个,运气不好,可能就只有一手之数。

    所以桓云的出现,对于双方而言,都是个天大的好消息。

    不然谁都是骑虎难下的尴尬处境,只能是打烂对方的头颅才能罢休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,在桓云的牵头之下,关于双方战死之人的补偿,又有粗略的约定。

    在桓云以心湖涟漪与白璧的秘密交谈下,白璧甚至当场就拿出了一笔神仙钱,交予对方三人,让他们自己谈妥这笔抚恤银子的配发。

    白璧和詹晴这边五人,死了一位侯府家族供奉,高陵也受了重伤,身上那副甘露甲已经处于崩毁边缘,另外那位芙蕖国皇家供奉也好不到哪里去。

    詹晴自己更是那把没有炼制为本命物的秘宝折扇都找不到了,天晓得是坠入河中,还是被哪个黑心王八蛋给偷偷收了起来。

    这位白衣小侯爷披头散发,那件法袍已经破破烂烂,再无半点风流世家子的风度。

    但是家族损失了一位台面上身为中流砥柱的七境武夫。

    詹晴非但没有跟白璧半点叫屈喊冤,反而始终神色如常,一言不发,将议事大权全部交给白璧。

    这让白璧很是欣慰。

    在此期间,孙清主动与厮杀当中处于劣势的白璧心声言语,“此地归属,我彩雀府愿意帮你熬到水龙宗长辈赶来,尽力不让云上城通风报信给其它宗门。但是如果是云上城沈震泽带着别家大修士率先赶来,就别怪我们彩雀府修士抽身离开了。”

    就这么一句话,就让白璧对这位彩雀府府主,印象大为改观。

    先前双方厮杀本就各有留力,恐怕除了老真人桓云,外人都很难看出,故而她们当下订立口头盟约之后,白璧便有了自己未来与彩雀府建立一些私谊的念头。

    桓云见双方大致谈妥,便如释重负。

    和事佬,好当,但是想要当好,很难,不光是劝架之人的境界足够这么简单,关于人心火候的巧妙把握,才是关键。

    山顶道观旧址,一位高大老者凭空浮现,瞥了眼那些堆积成山的道观废墟杂物,啧啧摇头,缓缓走向台阶之巅,讥笑道:“孩儿们以为这就完事了?天底下有这么好拿的钱财吗?人杀人最多,人心使然嘛。不然见你们稚童打闹,乐趣何在?”

    他轻轻跺了一脚。

    走到台阶那边的时候,俯瞰山脚那边的停战双方,瞥了一眼过后,便被那缕剑气瞬间搅烂那道缥缈身形。

    只是山脚那条幽绿河水,已经异象横生,先是涟漪阵阵,然后开始如水沸腾。

    桓云是第一个察觉到异象的人物,双袖飘摇,一张张符箓如流水哗啦啦飞出。

    只是瞬间桥下河水便寂然不动,然后在白玉拱桥两边,分别走出一尊身高五丈的青衣神人,一尊神祇手持银色长枪,一尊神灵手捧铁锏,各自登岸,然后站定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,白玉拱桥也云雾飘摇,最终凝聚出一位白衣神女,她金色眼眸,面无表情,手持一道好似道门宝诰的画轴。

    她飘然升空,摊开那卷画轴,嗓音如天籁,缓缓开口言语。

    便是见多识广的老真人桓云,听过了白衣神女的那番言语后,都觉得荒诞不已,可又不得不当真信服几分。

    大致意思,是说此地乃是上古真人,证道飞升之地,曾经位列第三十六洞天,兼七十一福地。是一处清净境地,他们这帮人冒冒失失私闯府邸,既是机缘,也是罪过。那位真人飞升之前,曾经留下一道法旨交予他们三位,答应后世修士,凭借得宝多寡,来定机缘大小,最终会留下五人,不但可以留下手中既得的所有天材地宝、仙家秘笈,为首一人,可以获得飞升真人的嫡传身份,其余暂时记名,另有一门直指仙人的道法相授。

    在接下来一旬光阴之内,最后只能存活五人,不然一切作废,机缘全无不说,还要被降下天劫,当场劈死,身为嫡传与记名弟子,若是无法为师尊涤荡污秽,本就不配得到这桩道缘。

    那道摊开之后的画卷,猛然间变得大如一挂瀑布水幕,从天上垂落到地。

    画上绘有五人挂像。

    正是当下得宝最多、福缘最厚的五人。

    除了这幅水幕,山上某处,山后某处,只要是有人处,又有稍小水幕悬挂空中。

    而白衣神女的言语,嗓音不大,实则响彻天地,秘境之内,人人听闻。

    身上携带云上城沈震泽方寸物白玉笔管的年轻男修,目瞪口呆,他就在榜上,而且名次还不低,排在第二。

    一旁那位女子修士,忧喜参半。

    垫底之人,是一位佩刀的年轻公子。

    狄元封。

    这位脸色微白的俊俏公子哥,瞠目结舌。

    排在第四的,是一位站在宫观石碑前,双臂环胸、眼睛眯起的邋遢汉子。

    第三之人,是一位背着好像道袍作包裹的高瘦道人。

    正是自称雷神宅谱牒仙师的孙道人。

    这会儿高瘦道人已经汗如雨下。

    第一人。

    是位当下正抱着竹子离地悬空的黑袍老者。

    陈平安。

    众人只见画卷之上,那家伙依旧不愿落地,伸出一手使劲挠头,然后对着那幅悬停在一旁空中的山水画卷,一脸真诚道:“弄啥咧,搞错了,真搞错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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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五百四十四章

    舟中之人尽敌国

    (大章节,上传得有些晚了。)

    白衣神女与两尊青衣神人已经消散。

    半旬之后,水幕还会出现一次。

    若是一旬到来,此地剩余人数多过五人,便会有天劫落地,将所有人打杀。

    桓云发现自己埋藏在藻井那边的符箓已经崩碎,显然此地山水神灵已经关闭了仙府出路。

    白玉拱桥这边,鱼龙混杂的各路修士武夫,面面相觑。

    先前桓云好不容易帮着笼络起来的涣散人心,这会儿瞬间被打回原形。

    重归一盘散沙。

    哪怕是六人,都不约而同地后撤,与身边人拉开一段距离。

    唯独白璧与詹晴并肩而立,默默交流。

    一时间天地寂静,落针可闻。

    云上城那对年轻男女,心情越来越沉重。

    年轻女子问道:“师兄,桓老真人护得住我们吗?”

    男子苦笑道:“兴许老真人不愿意杀我们,就已经仁至义尽了。”

    女子花容失色。

    男子无奈道:“桓云终究不是自家人,现在我们能够相信的人,就只有许供奉了。”

    片刻之后,两人一起琢磨困境,试图打破当下死局,可惜两人还是没能商议出一个所以然。

    那位风尘仆仆赶来的龙门境供奉,他们两人真正的护道人,飘落在两人身侧,神色凝重,缓缓说道:“不如将那白玉笔管交予我,我来引开所有人的注意力。”

    男子毫不犹豫就交出那件方寸物,感激道:“有劳许供奉。”

    老供奉将那白玉笔管小心翼翼收入袖中,一路而去。

    年轻女子一脸讶异。

    男子摇摇头,示意她莫要说话。

    年轻女子虽说不如她师兄沉稳缜密,一直被城主沈震泽教训,但是她好歹知道此刻交出方寸物,绝对不是什么好事。

    男子以心声说道:“如果刚才不交出去,我们现在已经是两具尸体了。半旬之后,如果我们和这位陶供奉,都能够活到那一天,等着吧,方寸物就会物归原主。”

    女子惨然道:“等到水幕消失,然后再被拿走?”

    男子笑道:“不然?”

    女子梨花带雨。

    男子为她轻轻擦拭眼泪,动作轻柔,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不是不想说点什么,而是无话可说。

    后山那棵绿竹下,狄元封神色凝重,抬头瞥了眼,根本没找那黑袍老者麻烦的意图,打算躲得越远越好。

    狄元封毫不犹豫就飞奔下山,绕过了那座宫观。

    陈平安滑下竹竿,路过宫观建筑的时候,发现黄师这边毫无动静,不知是作何想。

    孙道人摘下大小两只包裹,放在脚边。

    没敢丢了包裹就跑,担心被人乱拳打死老师傅,到时候自己还要百口莫辩。他一个观海境野修,真不够看的。

    孙道人只能赌下一拨人见着了他,见好就收,只拿钱财不拿命。

    这会儿,就算他真是婴儿山雷神宅的谱牒仙师,管用吗?有屁用。

    陈平安看到这一幕后,心想这位老道人总算聪明了一回。没有丢了宝物撒腿跑路。

    孙道人泪眼婆娑,可怜兮兮,望向那个站在墙头之上的陈道友,然后挥挥手,“走吧走吧,走得越远越好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,“保重。”

    只是离去之前,丢了三张符箓过去,全部都是隐匿身形的驮碑符。

    赠予杀伐符箓,意义不大了。

    以心声告诉孙道人此符用处过后,陈平安亦是飞奔下山。

    孙道人接住符箓过后,再一抬头,墙头之上已经没了那位陈道友的踪迹,感慨万分道:“患难见真心啊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只希望孙道人舍了机缘宝物,能够暂时保住一条小命。

    在那之后,其实是有一线生机的。

    藕花福地当年也是差不多境地,厮杀天昏地暗过后,那位臂圣程元山,一场架没打,不但活到了最后,如果不是没能按时登上城头,不然还白白捞取一桩飞升到浩然天下的福缘。

    至于最终能够活下五人,还有天大的福缘临头,被什么飞升境高人收为嫡传和记名弟子,陈平安根本不相信。

    修行路上,看似机缘一物,由于与法宝挂钩,往往最诱人,最直观,好像谁得机缘越大,谁就越是修道胚子。

    可陈平安大致清楚,境界越高的得道之人,看待弟子的根骨,资质,性情,机缘,缺一不可。

    一位远古飞升境大修士的收取弟子,尤其是嫡传,岂会只看后人在他山中得宝多寡。

    此次处处隐藏杀机,若说先前求宝争机缘,好似修行路上人人野修,各有各的算盘,还算合情合理,所以陈平安无法确定此地风土,正与不正,那么现在的格局,完全就是逼着所有人论心杀人,简直就是身旁之人皆可死的处境,坐镇此地的那个家伙,分明不是什么善茬。极有可能是故意蛊惑人心,让剩下四十多人,自相残杀,那人好坐收渔翁之利。

    又有孙道人宝塔铃骤然破碎的铺垫,陈平安甚至猜测此地幕后人,说不得就是一头大妖,只是碍于某些老旧规矩,无法随心所欲行事,例如那一缕凌厉剑气的存在,极有可能就是一种束缚和掣肘。

    陈平安突然想起当年在落魄山台阶上,与崔瀺的那场对话。

    崔瀺无比笃定的天下大势,当时陈平安便想要询问大骊国师,为何不将此事告诉某些人,或是直接昭告天下。

    只不过当时陈平安没有问出口,然后自己就有了答案。

    说了没人听,听了没人信。

    陈平安没有离开孙道人这片建筑太远。

    不过有了一番计较。

    要不要立即以剑仙破开天幕?

    这是一个极有可能会决定生死的抉择。

    因为陈平安对于这座遗址的认知,在装神弄鬼的那一幕出现之后,将那位隐藏在重重幕后的本地“老天爷”,境界拔高了一层。当时自己能够成功逃离鬼蜮谷,是毫无征兆行事,京观城高承有些措手不及,但是此地那位,兴许已经开始死死盯住他陈平安了。

    所以有个折中的想法。

    学那藕花福地的臂圣程元山,自己要一直躲到一旬后,到时候是福是祸,幕后人用心是好是坏,就都已经水落石出。

    是否需要出剑,就很清爽了。

    黄师从拐角处走出,奇怪道:“你就这么在意孙道人的死活?如此担心我一拳打死这个所谓的雷神宅仙师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你猜?”

    黄师扯了扯嘴角,“不如你我联手退敌?”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就不怕我拖后腿?”

    黄师心中愈发狐疑,终于忍不住问道:“你到底是什么境界?精通符箓的龙门境修士,还是一位金丹地仙?”

    陈平安反问道:“你呢?”

    黄师坦诚笑道:“还算凑合的金身境武夫,还有大仇未报,所以死不得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那你就把我当做一位金丹修士看待,嗯,还算凑合的金丹地仙。”

    黄师思量片刻,说道:“先撤出这座山头,我们争取不被合力围杀,如何?这自然是最坏的局面,不过当下你我处境,想得坏一些,没有错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为何不学那孙道长,直接交出宝物?”

    黄师讥笑道:“怎的,要赌那些谱牒仙师个个生了一副菩萨心肠?还是希冀着山泽野修们,转了心性,要舍生忘死当好人?”

    陈平安揉了揉下巴,似乎在考虑要不要与黄师精诚合作,共渡难关。

    黄师催促道:“机不可失失不再来,我们两个再耗下去,可就要多出一份凶险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还是算了吧,怕你再偷偷给我上一拳,我这把老骨头,经不起折腾。”

    黄师摇摇头,“你肯定比我先死。”

    说完之后,黄师后退数步,身形消失在拐角处。

    陈平安这才重新贴上一张驮碑符,寻了一处僻静地方,穿上一件寻常青衫,三件法袍加上一件寻常青衫,略显臃肿,只不过入冬时分,山中更寒,穿得厚实一些,也算合理。陈平安将脸上那张老人面皮更换为少年面容,又以朱敛的猿猴拳架形意,身形一垮,微微弯腰,个子便又矮了些许,又将身上两只斜挎包裹摘下,埋在地底,至于背后那把剑仙,与养剑葫一并摘下放入方寸物当中。

    到了这一刻,陈平安除了恨剑山的仿剑,将来必须购买两把之外,便又想要多购置一件方寸物了。

    接下来陈平安打算沿着山脚河水,绕回前山,然后寻一个机会,去山脚白玉拱桥那边看看,不用着急赶路。

    木秀出于林,与秀木归林中。

    是两个道理。

    陈平安既然曾经在书简湖就能够与顾璨说这个道理,那么陈平安自己,自然只会更加得心应手。

    选择与孙道人一起结伴游历,或是接下来所作所为,都是在这个道理上出力气,下功夫。

    崔东山曾经说过一番很有嚼头的言语。

    一线两端的道理,都捋顺掰碎了想明白了,好似双方打完架之后,最终落在了中间,那才是一点“真知”。

    不然道理就不是道理,一拿到肚子之外的人世间,就全是狗屁,呜呼哀哉。

    当年大隋那趟两人结伴的游历途中,其实崔东山说了很多这样的无心之语玩笑话,只不过可能是崔东山言语之时,太过玩世不恭,吊儿郎当,陈平安就没怎么听得进去。

    事后想起。

    原来是学生在教先生道理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一位高大老者沿着那座小天地的边境线,缓缓散步。

    一次次被剑气搅烂缥缈身形,一次次重新聚拢,一个不累,一个无所谓。

    老者当然知道自己此局所设,妙在何处。

    每一份兴许连那些小家伙自己都捉摸不定的人心,在说死则死的紧要关头,以及有望获得仙人传承的大机缘之下,大祸大福,两两相依,那么人人的言行举止,都会延伸出一种种意外和那可能性,合纵连横,相互算计,敌友难分,隐忍蛰伏,奋起杀人,抱头鼠窜,恻隐之心,豪杰性情……

    光是先找到谁,先杀谁,怎么杀,就都是一碟一碟滋味无穷的佐酒小菜。

    如果不是这座小天地的规矩残余太多,其中一条,更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雷池,兴许他早就炼化了整座山水,而不是一次次逼近那处青山绿水,一直束手束脚,一旦被他真正坐镇小天地,估摸着也该修出一个天圆地方的道果了。

    不过这么多年的坎坎坷坷,颠沛流离,只能拣选一些境界低微的蝼蚁果腹,也不全是坏事,他借他人心思砥砺自己道心,一次次过后,受益匪浅,对于求真二字,越来越有心得。

    这顿饱餐过后,就又得搬迁了。免得被那些北俱芦洲邻近宗门查出些蛛丝马迹。

    中土神洲去不得,高人太多,最北边的皑皑洲是个不错的选择。

    至于南边的宝瓶洲,先前听那些修士在外边山头的闲聊,除非绕路,不然就需要经过北岳地界,那尊北岳正神,一旦跻身了玉璞境,就相当于一位仙人境修士了。

    会比较麻烦。

    尤其对方还是山神出身,自己更难以完全隐藏踪迹。

    总不能去给大骊宋氏当个小小供奉吧,如果知道消息更早,宝瓶洲新五岳山神尚未确定,去捞个山岳正神当当,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。

    老人大概是实在厌烦了那缕剑气的纠缠不休,便退回白雾茫茫当中,盘腿而坐,身边有一只只折纸仙鹤萦绕盘旋。

    进入这座遗址的入口,绘有四幅天王神像壁画的那座洞室,其实是别处破碎山头的遗物,被他炼山而成,堆砌在一起罢了,事实上,他所炼名山可不止这么一座,所以下一次,别处机缘现世,便是另外一副光景了。一旦有合适的蝼蚁修士入山,偶然撞破,他便会故意设置一道低劣禁制,让地仙修士提不起太大兴趣,至多是彩雀府孙清、水龙宗白璧这般,或是那桓云,不过是为人护道。不是老人吃不下一两位在他腹中打滚的元婴,实在是小心驶得万年船。

    所以那些墙上诗文字迹,皆是老人的手笔。

    用来对付自以为是的聪明人。

    后来那五十余人,便是太笨,远远不如前三拨修士,他便干脆撤了所有禁制,使了一个小手段,结果有人争先,便人人争先。

    人心从来让他不意外。

    第一拨人进入仙家洞府,抬头便见仙鹤盘旋,也是一招小小的妙手。

    世间修道之人,一个个喜欢疑神疑鬼,他不折腾出点花样来,要么蠢到无法上钩,要么怕死到不敢咬饵。

    说来可笑。

    若是入山之人,一个个浩然正气,谁也不杀谁,各拿各宝,他还真没辙,至多就是关闭大门,让那些修士一个个老死于此。

    凉亭对弈的两具尸骸,早年便是如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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