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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70章

    因为当初那个远游倒悬山之前拜访趴地峰的老友,是第一个战死在剑气长城南方的北俱芦洲剑仙。

    如今北俱芦洲得知消息后,才会有此动静。

    这是北俱芦洲代代传承的古老传统。

    举洲祭剑。

    剑气冲天。

    天下皆知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芙蕖国那座小山头之上,陈平安安安静静待了三天,既练拳也修行。

    关于修道之人的吐纳一事,陈平安从未如此专心致志,盘腿一坐,便可全然忘我。

    时辰一到,刘景龙的那座可以抵御元婴三次攻伐的符阵,便自行消散。

    这些动静才让陈平安睁开眼。

    先前陈平安就已经脱掉了那件黑色法袍,换上了一袭普通青衫,陈平安背起竹箱,又取出了那根普普通通的青竹行山杖,走下山去。

    再次像那负笈游学的青衫读书人。

    下五境修士的清净修行,除了炼化天地灵气收入自身小天地的“洞天福地”之外,亦可坚韧筋骨,异于常人,跻身了洞府境,便可筋骨坚重,腴莹如青玉,道力所至,具见于此。跻身了金丹境后,更进一步,筋骨与脉络一起,有了“金枝玉叶”的气象,气府内外,便有云霞弥漫,经久不散,尤其是跻身元婴之后,如在关键窍穴,开辟出人身小洞天,将那些凝练如金丹汁液的天地灵气,百尺竿头更进一步,孕育出一尊与自身大道相合的元婴小人儿,这便是上五境修士阳神身外身的根本,只不过与那金丹差不多,各有品秩高低。

    这便是练气士的根骨与资质。

    所谓修道之人的根骨,便是人身小天地,承载灵气的器物,到底有多大。

    至于资质,则是走上修行之路后,可以决定练气士能否跻身地仙,以及金丹、元婴的品秩有多好。练气士修行的快慢,会出现天壤之别的差距。

    而性情一事,即是修心,最是虚无缥缈,却往往在关键时刻会掉链子,也会莫名成事。例如当初宫柳岛刘老成,何等心志坚毅,可偏偏是那情爱而生的一点心魔,就差点让这位宝瓶洲唯一的上五境野修早早身死道消。藕花福地的陆舫,更是为情所困,一甲子之内,姜尚真化名的周肥,为他那般护道,依旧未能彻底打开心结。

    再看姜尚真,似乎明明沾染更多情爱泥泞,却半点无此心魔作祟。

    皆是性情各异使然。

    至于机缘一事,则苦求不得,看似只能靠命。

    当初神诰宗的贺小凉,桐叶洲太平山的黄庭,当然还有跟陈平安很熟悉的李槐,就都属于命好到不讲道理的那种人。

    如今陈平安炼化成功两件本命物,水府水字印与大骊五色土,营造出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。

    修行一事,便快了许多。

    灵气的汲取与炼化,愈发迅速且稳固。

    所以可以说,只要陈平安愿意寻求一处山清水秀的灵气之地,哪怕留在小山头原地不动,就这么一直枯坐下去,日夜皆修行,其实都在增长修为和境界。

    因此不难理解为什么越是修道天才,越不可能常年在山下厮混,除非是遇到了瓶颈,才会下山走一遭,静极思动,才会在研习仙家术法之外修心,梳理心路脉络,以免误入歧途,撞壁而不自知。许多不可逾越的关隘,极其玄妙,兴许挪开一步,就是别有洞天,兴许需要神游天地间,看似绕行千万里,才可以厚积薄发,灵犀一动,便一举破开瓶颈,关隘不再是关隘。

    对于一般修士来说,第三境是一道不大不小的关隘,被山上称为“留人境”。

    不过这种说法,在传承有序的宗字头仙家,从来是无稽之谈。

    这就是为什么山泽野修那么羡慕谱牒仙师的缘故。

    他们要磕碰到头破血流也未必能找出前行道路的三境难关,对于大仙家子弟而言,根本就是举手抬掌观手纹,条条道路,纤毫毕现。

    而陈平安的三境,就是山泽野修的三境。

    因为关于修行一事,好像从来没有人给出任何具体的指点。

    早先是长生桥断且碎,聊这个,没意义。

    后来是背剑练拳,用心专一。

    之前在绿莺国龙头渡,名为翠鸟的仙家客栈那边,刘景龙其实有细细说过下五境修行的关键,不过毕竟双方不同门不同脉,齐景龙又碍于山上规矩和忌讳,不可能探究陈平安的各大气府状况,针对陈平安一一指路,所以说许多刘景龙的传道解惑,对于刚刚步入练气士三境的陈平安,还是粗略的以后事,不是当下的细致事。可即便如此,齐景龙的那些说法,依旧是当之无愧的金玉良言。

    因为注定无错。

    这需要齐景龙站在山上极高处,才能够说得明白透彻。

    陈平安当然会牢牢记在心头。

    这不就喝上了刘景龙留下的那壶酒,小口慢饮,打算最少留个半壶。

    炼化初一十五,还是难熬。

    如今体魄伤势远未痊愈,所以陈平安走得愈发缓慢和小心。

    不过当陈平安临近鹿韭郡边境的时候,有所察觉。

    只是依旧假装不知道罢了。

    处理这类被盯梢的事情,陈平安不敢说自己有多熟稔高明,但是在同龄人当中,应该不不会太多。

    早一些,有书简湖元婴修士李芙蕖的暗中跟随,就被陈平安察早早觉到异样,后来与北俱芦洲京观城高承的相互算计,再到那第二拨割鹿山刺客。

    何况当下这名鬼鬼祟祟的刺客,也确实算不得修为多高,并且自认为隐蔽而已,不过对方耐心极好,好几次看似机会大好的处境,都忍住没有出手。

    陈平安便由着那名刺客帮自己“护道”了。

    鹿韭郡是那山上偶遇落魄书生鲁敦的家乡。

    不过陈平安没打算去他家拜访,因为就算有此心思,也未必找得到人。

    一个身边书童不姓鲁而姓周的读书人,可能是防人之心不可无,没有告诉陈平安真正的姓氏。

    但是陈平安觉得这才是对的。

    真正的与人坦诚相见,从来不只在言语上袒露心扉。

    交浅言深,随随便便抛却真心,很容易自误。

    连自己都不对自己负责,如何对这个世道和他人负责,然后给予真正的善意?

    可道理是这般道理,世道变得处处真心待人也有错,终究是不太好。

    陈平安在途径小镇却绕行,不打算与那个刺客纠缠不休下去了。

    所以在一处僻静道路上,身形骤然消逝,出现在那个趴在芦苇丛当中的刺客身旁,陈平安站在一株芦苇之巅,身形随风随芦苇一起飘荡,悄无声息,低头望去,应该还是个少年,身穿黑袍,面覆雪白面具,割鹿山修士无疑。只不过这才是最值得玩味的地方,这位割鹿山少年刺客,这一路隐匿潜行跟随他陈平安,十分辛苦了,要么齐景龙没找到人,或是道理难讲通,割鹿山其实出动了上五境修士来刺杀自己,要么就是齐景龙与对方彻底讲明白了道理,割鹿山选择遵守另外一个更大的规矩,即便雇主不同,对一人出手三次,从此之后,哪怕另外有人找到割鹿山,愿意砸下一座金山银山,都不会对那人展开刺杀。

    若是如此。

    齐景龙为何一直没有露面?

    陈平安想了想,开口说道:“人都不见了,不着急?”

    那割鹿山刺客动作僵硬,转过头,看着身边那个站在芦苇上的青衫客。

    不是他不想逃,可是直觉告诉他,逃就会死,呆在原地,还有一线生机。

    他坐起身,摘下面具,“我与那姓刘的,有过约定,只要被你发现了行踪,就算我刺杀失败了,以后就要跟随他修行,喊他师父,所以你可别杀我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那他人呢?”

    少年摇头道:“他要我告诉你,他要先走一趟大篆京城,晚点回来找我们。”

    少年说到这里,一拳砸在地上,憋屈道:“这是我第一次下山刺杀!”

    陈平安飘然落地,率先走出芦苇荡,以行山杖开路。

    那少年犹豫了一下,最后一咬牙,丢掉了那面具,跟在那青衫人身后,一起走到路上。

    陈平安放缓脚步,少年瞥了眼,硬着头皮跟上,一起并肩而行。

    关于这位刺杀对象,先前在割鹿山内部其实是有些传闻的,他作为割鹿山重点栽培的杀手,又从小跟在割鹿山山主身边长大,才有机会晓得一些内幕。

    总之别看这家伙瞅着脾气好,比读书人还读书人,可山主师父却在割鹿山第一次稳操胜券的刺杀失败、结果很快又有人出钱雇佣山头刺客后,山主就曾经亲口告诉少年,这会儿他身边这个家伙,是一个很会惹麻烦、又很擅长解决麻烦的厉害角色。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你是一名剑修?”

    少年点头道:“师父说我是一个很值钱的先天剑胚,所以要我必须惜命,不用着急接活儿。不然他在我身上砸下那么多的神仙钱,就要亏本。所以我一直想要早点揽活,早点帮着师父和割鹿山挣钱。哪里想到会遇到姓刘的这种人,他说是可以站着不动,任由师父随便出手,每一次出手过后,就得听他刘景龙一个道理,师父便出手两次,然后听了那家伙两个道理。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少年满是失落。

    印象中,师父出剑从来不会无功而返。

    不管对方是什么修为,皆是头颅滚滚落。

    少年重重吐出一口憋在心中已久的浊气,仍是不减郁闷,道:“咱们割鹿山从来说话算数,最后师父也没辙,就只好派遣我来刺杀你了。而且以后我就跟割鹿山没半点关系了。还要跟那姓刘的去往什么狗屁太徽剑宗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微笑着伸出手,摊开手掌。

    少年皱眉道:“干嘛?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你不得好好谢我,让你可以去往太徽剑宗修行?”

    “你有毛病吧?!”

    少年白眼道:“谁愿意当个谱牒仙师了?!我也就是本事不济,那么多次机会都让我觉得不是机会,不然早就出手一剑戳死你了,保管透心凉!”

    陈平安收回手,笑道:“这么重的杀气,是该跟在齐景龙身边修行。”

    少年转头呸了一声,“他姓刘的,就算比我们山主师父厉害,又如何?我就一定要改换门庭?!再说了,那家伙一看就是书呆子,以后跟了他修行,每天对这种磨磨唧唧不爽利的家伙喊师父,我都怕这辈子都修不出半个剑仙来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那你有没有想过,你师父其实希望你能够跟随齐景龙随行?”

    少年沉默片刻,“猜得到。师父对我好,我从来知道。所以我打算嘴上喊姓刘的师父,但是心里边,这辈子都只认师父一个师父。”

    少年转过头,害怕这个家伙到了刘景龙那边乱嚼舌头,以后多半就要吃苦头了。

    可是不知为何,与他一起走在道路上,就想要多说一些心里话。

    大概是变故太大,不吐不快,不难少年总觉得要被活活憋死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你现在能够这么想,是好的,也是对的。以后变了想法,也不是意味着现在就错了。”

    少年皱紧眉头,“你算个什么东西,也敢说这种大道理?咋的,觉得我杀不了你,便了不起?所以可以对我指手画脚?!”

    这脾气。

    真不算好。

    陈平安不以为意,“道理谁不能讲?我比你厉害,还愿意讲道理,难道是坏事?难道你想我一拳打死你,或者打个半死,逼着你跪在地上求我讲道理,更好一些?”

    少年有些头疼,举起手,“打住打住,别来这套,我山主师父就是被姓刘的这么烦了半天,才让我卷铺盖滚蛋,话也不许我多说一句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了笑,手腕一拧,多出两壶糯米酒酿,“喝不喝酒?”

    少年眼睛一亮,直接拿过其中一只酒壶,打开了就狠狠灌了一口酒,然后嫌弃道:“原来酒水就是这么个滋味,没意思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头也不转,只是缓缓前行,“既然喝了,就留下喝完,晚一些没关系。如果你有胆子现在就随便丢在路边,我就先替齐景龙教你道理了,而且一定是你不太愿意听的道理。”

    少年满脸讥讽,啧啧道:“瞅瞅,到最后还不是以力压人,真不是我说你,你连那姓刘的都不如!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趁着齐景龙还没回来,好好喝你的酒,如果不出意外,你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,哪怕哪天真想喝酒了,都没办法喝。”

    少年皱了皱眉头,“你知道姓刘的,事先与我说过,不许被你劝酒就喝?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摇头,“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。”

    少年抬起手臂,看了看手中酒壶,犹豫一番,依旧没敢随便丢掉,又抿了一口米酒,其实滋味不错,没那烧刀子烫断肠的半点感觉嘛。

    看来自己是个天生就可以喝酒的。

    不愧是先天剑胚!

    他突然试探性问道:“不如你与姓刘的说一声,就说你愿意收我当弟子,如何?”

    陈平安没有理睬。

    少年便开始劝说这位青衫客,说他一定念对方的好,以后必有报答,等他回了割鹿山,重新在祠堂那边烧香,认祖归宗,以后可以不收钱帮他刺杀仇家……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对了,你叫什么名字?”

    少年倒不是有问便答的性子,而是这名字一事,是比他身为先天剑胚还要更拿得出手的一桩骄傲事情,少年冷笑道:“师父帮我取的名字,姓白,名首!你放心,不出百年,北俱芦洲就会一位名叫白首的剑仙!”

    陈平安哦了一声,“那你可要小心自己将来的绰号了。白头剑仙什么的,应该不太好听。”

    少年一琢磨,这家伙说得有道理啊!

    他点头道:“谢了!”

    陈平安抬起酒壶,名叫白首的剑修少年愣了一下,很会想明白,痛痛快快以酒壶磕碰一下,然后各自饮酒。

    白首抹了把嘴,当下感觉不错,自己应该算是有那么点英雄气概和剑仙风采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低声笑道:“别的你都听你师父的,喝酒这种事情,剑仙不来做,太可惜。”

    白首使劲点头,“你这家伙虽然一开始挺惹人厌,这会儿我看你顺眼多了,你叫什么名字?!你要知道,我白首这辈子可都不会去记住几个人的名字。你看那姓刘的,我喊过他全名了吗?没有吧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我叫陈好人。”

    白首怒道:“你别不知好歹!”

    陈平安转头问道:“你打我啊?”

    白首转了转眼珠子,“你当我傻啊?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对啊。你打我啊?”

    白首憋屈得难受,狠狠灌了一口酒。

    简直就是他白首下山以来的第二桩奇耻大辱啊。

    陈平安转过头。

    风尘仆仆的齐景龙,应该早就到了,跟了他们两人挺久。

    齐景龙无奈道:“劝人喝酒还上瘾了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每一位剑客,大概都会记住劝自己喝酒的人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问道:“那是谁劝你来着?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最早也是一位剑客,后来是一位老先生。”

    别看白首在陈平安这边一个口一个姓刘的,这会儿齐景龙真到了身边,便噤若寒蝉,一言不发,好像这家伙站在自己身边,而自己拿着那壶尚未喝完的酒,哪怕不再喝了,便是错。

    北俱芦洲陆地蛟龙,刘景龙,当初真是站在原地,任由他白首的师父山主,递出两剑!

    一座看似随便画出的符箓阵法,一座不见飞剑小天地,自己师父在两剑过后,竟是连递出第三剑的心气,都没有了!

    齐景龙说道:“我打算返回宗门闭关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嗯了一声,“早些破境,我好去找你。不然太晚,我可能就已经离开北俱芦洲,我可不会专程为了你,掉头赶路。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陈平安笑道:“如果你愿意喝酒,我可以考虑考虑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摆手道:“少来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你先前去大篆京城?”

    齐景龙叹了口气,说道:“有点意外,顾祐人尚未赶到大篆京城,就已经先传信到那边,让猿啼山嵇岳不用大费周章了,两人直接在玉玺江那边分生死即可。我对于这种厮杀,不太感兴趣,就没留在那边。不过顾祐和嵇岳应该很快就会交手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也叹了口气,又开始饮酒。

    白首说道:“一个十境武夫有什么了不起的,嵇岳可是大剑仙,我估摸着就是三两剑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转头笑道:“你看我当下惨不惨?”

    白首点点头,“遍体鳞伤,自然很惨,如何?我们割鹿山修士的凌厉手段,是不是让你记忆深刻?”

    陈平安与齐景龙相视一笑。

    少年皱了皱眉头,难道不是如此?

    齐景龙突然说道:“陈平安,在我动身之前,我们寻一处僻静山巅,到时候你会看到一幕不常见的风景。你就会对我们北俱芦洲,了解更多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,自然没有异议。

    这天夜幕中。

    三人在一座高峰登顶。

    大篆京城,玉玺江之畔。

    嵇岳站在江畔一侧。

    一位青衫老儒站在对岸,微笑道:“只管祭剑。”

    嵇岳点头道:“你顾祐人品,我还是信的。”

    这一夜的北俱芦洲。

    从一位早年赶赴倒悬山的大剑仙山头上。

    率先有山门剑修齐齐祭出飞剑,直冲天幕。

    如一条起于大地的剑气白虹。

    然后是北方剑仙第一人白裳,那道极为瞩目的绚烂剑光,迅猛升空。

    又有齐景龙所在的太徽剑宗,所有剑修,在宗主的带领下,驾驭飞剑,剑光一起划破夜幕,照耀得整个宗门地界,天地璀璨,亮如白昼。

    指玄峰亦有一位祖师老道,祭出了那把往往只用来斩妖除魔的桃木剑。

    大篆王朝玉玺江畔的猿啼山剑仙嵇岳,哪怕与一位止境武夫的生死大战,即将拉开序幕,嵇岳亦是先要驾剑升空,以此遥祭某位战死远方的同道中人。

    浮萍剑湖以剑仙郦采为首,所有宗门剑修,全部出剑。

    披麻宗木衣山的祖师堂那边,除了几位剑修已经出手祭剑,宗主竺泉手按刀柄,让一旁庞兰溪亦是驾驭长剑,升空祭礼。

    骸骨滩英灵蒲禳,亦是拔剑出鞘,高承主动一拳打散天地禁忌,只为蒲禳那一剑升空更高!

    哪怕是与那位战死剑仙敌对的所有剑仙、宗门山头和各路剑修,无一例外,皆是出手祭剑。

    就这样。

    一条条光亮不一的剑气光柱,从北俱芦洲的版图之上,先后亮起。

    浩然天下的夜幕中,人间自然多有灯火。

    可是从来不会让北俱芦洲这般,会有那么多剑仙和剑修,整齐出剑,如灯火同时点亮一洲大地。

    芙蕖国境内,一座无名高峰的山巅。

    齐景龙也开始祭剑。

    这一次是倾力而为,名为“规矩”的本命飞剑,拔地而起,剑气如虹,蔚为壮观。

    齐景龙双手负后,眺望那起于人间大地之上的那一条条纤细长线。

    皆是一洲剑修在遥祭那位同道中人,同时以此礼敬我辈剑修的那条共同大道。

    他突然转过头,望向一旁的陈平安,笑道:“真想好了?被有心人看去,泄露了压箱底的手段,可能会给你以后的游历,惹来大麻烦的。”

    不过齐景龙其实知道答案。

    陈平安不知何时,已经手持长剑。

    剑名剑仙。

    陈平安仰起头,轻声道:“想了那么多别人不愿多想的事情,难道不就是为了有些事情,可以想也不用多想?”

    一袭青衫,在山巅飘摇不定,两袖猎猎作响。

    本就已经被齐景龙那道剑光刺眼的少年白首,然后就下意识竭力睁开眼睛,这才没有错过那一幕画面。

    当那人轻轻喊了一声“走”。

    天地间,多出了一道金色剑光,恢弘剑气直冲天幕。

    不但如此,更有一雪白一幽绿两抹剑光,先后掠出那人窍穴,冲天而去。

    当齐景龙收回本命飞剑。

    陈平安竖起剑鞘,剑仙从天而降,铿锵归鞘。

    然后被这位远游北俱芦洲的青衫剑客,轻轻背在身后。

    在这一刻,名为白首的少年剑修,觉得那个青衫男子送了一壶酒给自己喝,也挺值得骄傲的。

    双方分别。

    齐景龙御风北归,白首也可御风远游。

    白首转过头去,看到那人站在原地,朝他做了个仰头喝酒的动作,白首使劲点头,双方谁都没说话。

    不曾想齐景龙开口说道:“喝酒一事,想也别想。”

    白首气呼呼道:“姓刘的,你再这样我可就要溜走,去找你朋友当师父了啊!”

    齐景龙笑道:“你大可以去试试看,他肯定会赶你走。”

    白首疑惑道:“为何?”

    齐景龙微笑道:“心疼酒水钱。”

    白首嗤笑道:“你骗鬼呢,他能这么抠门?”

    齐景龙点头道:“比你想象中还要抠门。”

    白首哀叹一声,“算我瞎了眼,还打算拜他为师来着。”

    白首突然问道:“那你不许我喝酒,是担心耽误练剑,还是心疼钱?”

    齐景龙说道:“都有。”

    白首怒道:“姓刘的,那你比他还不如!”

    齐景龙转过头,笑问道:“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比他好了?”

    白首又憋屈得厉害,忍了半天还是没能忍住,怒道:“你和你的朋友,都是这种德行!他娘的我岂不是掉贼窝里了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笑道:“这倒不至于。”

    白首哀叹一声。

    日子真是难熬。

    山峰那边,终于重新背剑的陈平安开始缓缓下山,想着齐景龙与他新收的那位弟子,应该是在说着自己的好话,比如出手阔绰、为人大方之类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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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五百三十七章

    修行路上

    走下山巅的时候,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穿上了那件黑色法袍,名为百睛饕餮,是从大源王朝崇玄署杨凝性身上“捡来”的。

    法袍金醴还是太扎眼了,之前将饕餮袍换上寻常青衫,是小心使然,担心沿着这条两头皆入海的奇怪大渎一路远游,会惹来不必要的视线,只是跟随齐景龙在山顶祭剑之后,陈平安思量过后,又改变了注意,毕竟如今跻身最是留人的柳筋境,穿上一件品相不俗的法袍,可以帮助他更快汲取天地灵气,利于修行。

    鹿韭郡是芙蕖国首屈一指的的地方大郡,文风浓郁,陈平安在郡城书坊那边买了不少杂书,其中还买到了一本在书铺吃灰多年的集子,是芙蕖国历年初春颁发的劝农诏,有些文采斐然,有些文质朴素。一路上陈平安仔细翻过了集子,才发现原来每年春在三洲之地,看到的那些相似画面,原来其实都是规矩,籍田祈谷,官员巡游,劝民农耕。

    读书和远游的好,便是可能一个偶然,翻到了一本书,就像被先贤们帮助后世翻书人拎起一串线,将世事人情串起了一串珠子,琳琅满目。

    陈平安将鹿韭郡城内的风景名胜大略逛了一遍,当天住在一座郡城老字号客栈内。

    进入鹿韭郡后,就刻意压制了身上法袍的汲取灵气,不然就会招惹来城隍阁、文武庙的某些视线。

    事实上,每一位练气士尤其是跻身中五境的修士,游历人间山河和世俗王朝,其实都是像是一种蛟龙走江的动静,不算小,只是一般而言,下了山继续修行,汲取各地山水灵气,这是合乎规矩的,只要不太过分,流露出涸泽而渔的迹象,各地山水神祇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
    夜幕中,陈平安在客栈房屋内点燃桌上灯火,再次随手翻阅那本记载历年劝农诏的集子,合上书后,然后开始心神沉浸。

    陈平安没有凭借饕餮法袍汲取郡城那点稀薄灵气,不意味着就不修行,汲取灵气从来不是修行全部,一路行来,人身小天地之内,仿佛水府和山岳祠的这两处关键窍穴,其中灵气积淀,淬炼一事,也是修行根本,两件本命物的山水相依格局,需要修炼出类似山根水运的气象,简而言之,就是需要陈平安提炼灵气,稳固水府和山祠的根基,只是陈平安如今灵气积蓄,远远没有到达饱满外溢的境界,所以当务之急,还是需要找一处无主的风水宝地,只不过这并不容易,所以可以退而求其次,在类似绿莺国龙头渡这样的仙家客栈闭关几天。

    其实也可以用本身就灵气蕴藉的神仙钱,直接拿来炼化为灵气,收入气府。

    只不过当下陈平安连既有灵气都未淬炼完毕,此举得不偿失,境界越低,灵气汲取越慢,而神仙钱的灵气极为纯粹,流散太快,这就跟许多珍贵符箓“开山”之后,一旦无法封山,那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张价值连城的宝贵符箓,变成一张一文不值的废纸。哪怕神仙钱被捏碎炼化后,可以被身上法袍汲取暂留,但这无形中就会与施加于法袍之上的障眼法相冲,愈发招摇过市。

    每一位修道之人,其实就是每一座自身小天地的老天爷,凭自家功夫,做自家圣人。

    关键就看一方天地的疆域大小,以及每一位“老天爷”的掌控程度,修行之路,其实无异于一支沙场铁骑的开疆拓土。

    到最后,境界高低,道法大小,就要看开辟出来的府邸到底有几座,世间屋舍千百种,又有高下之分,洞府亦是如此,最好的品相,自然是那洞天福地。

    陈平安屏气凝神后,率先来到那座水府门外,心念一动,自然而然便可以穿墙而过,如同天地规矩无拘束,因为我即规矩,规矩即我。

    不过陈平安仍是驻足门外片刻,两位青衣小童很快打开大门,向这位老爷作揖行礼,小家伙们满脸喜气。

    陈平安如今这座水府,以一枚悬停水字印和那幅水运壁画,作为一大一小两根本,那些终于有活儿可以做的绿衣小童们,如今显然心情不错,十分忙碌,总算不再那般每天无所事事,以往每次见着了陈平安巡游小天地、自家小洞府的心神芥子,它们就喜欢整齐一排蹲在地上,一个个抬头看着陈平安,眼神幽怨,也不说话。

    它们是很勤勉的小人儿,从不偷懒,只是摊上陈平安这么个对修行极不上心的主儿,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,如何能不伤心?

    如今便完全换了一幅场景,水府之内处处热火朝天,一个个小家伙奔跑不停,欢天喜地,任劳任怨,乐在其中。

    从一座宛如狭小水井口的“小池塘”当中,伸手掬水,自打苍筠湖之后,陈平安收获颇丰,除了那几股相当精粹浓郁的水运之外,还从那位苍筠湖湖君手中得了一瓶水丹,水府内的绿衣童子,分作两拨,一拨施展本命神通,将一缕缕幽绿颜色的水运,不断送往枚缓缓旋转的水字印当中。

    另外一拨童子,则手持不知从哪儿变幻而出的纤小毛笔,在水池中“蘸墨”,然后飞奔向壁画,为那幅仿佛工笔白描的墙壁水运图,仔细描绘,增添颜色光彩,在巨大壁画之上,已经画出了一位位米粒大小的水神、一座座稍大的祠庙,陈平安认得出来,都是那些自己亲身游历过的大小水神庙,其中就有桐叶洲埋河水神娘娘的那座碧游府,不过如今应该需要尊称为碧游宫了。

    只不过那一尊尊水神都未点睛,水神祠庙更无香火袅袅的活泼景象,暂时犹然死物,不如壁画之上那条滔滔江河那般活灵活现。

    陈平安站在小池塘旁边,低头凝神望去,里边有那条被绿衣小童们扛着搬入苍筠湖水运蛟龙,缓缓游曳,并未直接被绿衣小人儿“打杀”炼化为水运,除此之外,又有异象,湖君殷侯赠送的那瓶丹丸,不知绿衣小童如何做到的,好像全部炼化为了一颗类似碧绿“骊珠”模样的奇妙小珠子,不管池塘中那条小蛟龙如何游走,始终悬在它嘴边,如龙衔珠,悠游江湖,行云布雨。

    陈平安打算再去山祠那边看看,一些个绿衣童子们朝他面露笑容,扬起小拳头,应该是要他陈平安再接再厉?

    陈平安有些无奈,水运一物,越是凝练如青玉莹然,越是世间水神的大道根本,哪有这么简单寻觅,更是神仙钱难买的物件。试想一下,有人愿意出价一百颗谷雨钱,与陈平安购买一座山祠的山根基石,陈平安哪怕知道算是赚钱的买卖,但岂会真的愿意卖?纸上买卖罢了,大道修行,从来不该如此算账。

    陈平安出了水府,开始远游“访山”,站在一座恍若福地的山脚,仰头望向那座有五色云彩萦绕流转的山头,山体如浓雾,呈现出灰黑色,依旧给人一种飘渺不定的感觉,山岳气象远远逊色先前水府。

    所幸山脚处,却有了一些白石璀莹的景象,只不过相较于整座巍峨山头,这点莹莹雪白的地盘,还是少得可怜,可这已经是陈平安离开绿莺国渡口后,一路辛苦修行的成果。

    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,陈清都慧眼如炬,断言他若是本命瓷不碎,便是地仙资质。

    世俗意义上的陆地神仙,金丹修士是,元婴也是,都是地仙。

    不过可能在那位老大剑仙眼中,两者没什么区别。

    所以陈平安既不会妄自尊大,也无需妄自菲薄。

    陈平安心知肚明,同样是水府山祠,换成了齐景龙这样身负一洲气运的真正天才,气象只会更大。

    但是世间修士终究是天才稀少寻常多。陈平安若是连这点定力都没有,那么武道一途,在剑气长城那边就已经坠了心气,至于修行,更是要被一次次打击得心境支离破碎,比断了的长生桥好不到哪里去。练气士的根骨,例如陈平安的地仙资质,这是一只天生的“铁饭碗”,可是还要讲一讲资质,资质又分千万种,能够找到一种最适合自己的修行之法,本身就是最好的。

    与人争,无论是力还是理,总有不足处输人处,一生一世都难圆满。

    可与己较劲,却裨益长远,积攒下来的一点一滴,也是自己家底。

    每一次犯错,只要能够知错能改,那些曾经的错误道路,回头再看,就像那溪水潺潺、江河滔滔的河床,哪怕心路依旧难抹去,河床长久在,都不用再害怕洪涝成灾,这便是修心,力保修行之人遇到再大的坎坷劫难,只要人不死,道心便不崩溃。以心境观己,哪怕镜面裂缝一丝丝,难道持镜看那镜中人,就要当真认为自己面目全非,不至于。

    陈平安曾经害怕自己成为山上人,就像害怕自己和顾璨会变成当年最厌恶的人。例如当年在泥瓶巷差点打死刘羡阳的人,更早一脚踹在顾璨肚子上的醉汉,以及后来的苻南华,搬山猿,再后来的刘志茂,姜尚真。

    陈平安甚至会害怕观道观老观主的脉络学说,被自己一次次用来权衡世事人心之后,最终会在某一天,悄然覆盖文圣老先生的顺序学说,而不自知。

    可事实上,当脚踏实地,一步步走来,世间道理,不管是三教百家,其实从来不可怕,可怕的是,自己拎不清却自认已经“知道”。

    真正睁眼,便见光明。

    这句话,是陈平安在山巅闭眼酣睡之后再睁眼,不但想到了这句话,而且还被陈平安认认真真刻在了竹简上。

    陈平安在竹简上记录了近乎繁多的诗词语句,可是自己所悟之言语,并且会郑重其事地刻在竹简上,屈指可数。

    陈平安离开了那座五色“山祠”,去了一座关隘。

    剑气如虹,如铁骑叩关,潮水一般,气势汹汹,却始终无法攻破那座坚不可摧的城池。

    这就是剑气十八停的最后一道关隘。

    陈平安站在铁骑与关隘对峙的一侧山巅,盘腿而坐,托着腮帮,沉默许久。

    起身后去了两座“剑冢”,分别是初一和十五的炼化之地。

    两把现世后在人眼中袖珍小巧的飞剑,在陈平安两座气府当中,剑大如山峰,倒悬而停,在两座巨大且平整的山坪之上,剑尖抵住斩龙台显化而成的石坪之上,火星四溅,整座气府都是火光四溅如雨的壮阔景象。哪怕陈平安早已领略过这幅画面,可每看一次,依旧还会心神摇曳。

    可以想象一下,若是两把飞剑离开气府小天地之后,重归浩然大天下,若亦是这般气象,与自己对敌之人,是如何感受?

    陈平安心神离开磨剑处,收起念头,退出小天地。

    其实还有一处仿佛心湖之畔结茅的修道之地,只不过见与不见,没有区别。

    因为都是自己。

    哪怕不用神念内照,陈平安都一清二楚。

    睁开眼后,陈平安轻轻吐出一口浊气,然后继续闭眼,以吐纳之法缓缓炼化水府山祠的灵气。

    很快就是拂晓时分,陈平安停下灵气炼化,走桩一个时辰后,结账离开了客栈。

    鹿韭郡无仙家客栈,芙蕖国也无大的仙家门派,虽非大源王朝的藩属国,但是芙蕖国历代皇帝将相,朝野上下,皆仰慕大源王朝的文脉道统,近乎痴迷崇拜,不谈国力,只说这一点,其实有点类似早年的大骊文坛,几乎所有读书人,都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卢氏王朝与大隋的道德文章、文豪诗篇,身边自家人学问做得再好,若无这两座士林的评价认可,依旧是文章粗鄙、治学低劣,卢氏曾有一位年纪轻轻的狂士曾言,他就算用脚丫子夹笔写出来的诗文,也比大骊蛮子用心做出的文章要好。

    后来听说那位在卢氏王朝京城年年买醉不得志的狂士,遇上了大骊宋长镜麾下铁骑的马蹄和刀子,具体经历,无人知晓,反正最后此人摇身一变,成了大骊官身的驻守文官之一,后来去了大骊京城翰林院,负责编修卢氏前朝史书,亲笔撰写了忠臣传和佞臣传,将自己放在了佞臣传的压轴篇,然后都说是悬梁自尽了。

    有人说是国师崔瀺厌恶此人,在此人写完两传后,便偷偷鸩杀了他,然后伪装成悬梁。也有人说这位一辈子都没能在卢氏王朝当官的狂士,成了大骊蛮子的史官后,每写一篇忠臣传都要在桌上摆上一壶好酒,只会在夜间提笔,边写边饮酒,经常在三更半夜高呼壮哉,每写一篇佞臣传,皆在白天,说是要让这些乱臣贼子曝晒在青天白日之下,然后此人都会呕血,吐在空杯中,最后聚拢成了一坛悔恨酒,所以既不是悬梁,也不是鸩杀,是郁郁而终。

    芙蕖国的邻国有一座仙家渡口,而且专门有一条航线,直达龙宫小洞天,渡船路线会经过大渎沿途绝大多数山水形胜,而且多有停留,以便乘客游山玩水,探幽访胜,这其实本身就是一条游览路线,仙家财物的来往买卖,反而其次。如果没有崇玄署云霄宫和杨凝性的那层关系,龙宫洞天是必须要去的,陈平安都会走一趟这座生财有道的著名洞天。

    龙宫洞天是三家持有,除了大源王朝崇玄署杨家之外,女子剑仙郦采的浮萍剑湖,也是其一。

    照理说,浮萍剑湖就是他陈平安游历龙宫洞天的一张重要护身符,肯定可以免去许多意外。

    但是交情一事香火一物,能省则省,按照家乡小镇风俗,像那年夜饭与正月初一的酒菜,余着更好。

    许多一般朋友的人情往来,必须得有,前提是你随时随地就还得上。

    陈平安不觉得自己如今可以还给披麻宗竺泉、或是浮萍剑湖郦采帮忙后的人情。

    至于齐景龙,是例外。

    与他客气做什么?

    这不是瞧不起这位陆地蛟龙交朋友的眼光嘛。

    陈平安无风无浪地离开了鹿韭郡城,背负剑仙,手持青竹杖,跋山涉水,缓缓而行,去往邻国。

    最终没有机会,碰到那位自称鲁敦的本郡读书人。

    人生往往如此,碰到了,分别了,再也不见了。

    没有那些让人觉得哪怕物是人非,也有故事留心头。

    陈平安走在修行路上。

    谁都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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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五百三十八章

    隔在远远乡

    水霄国是一座久负盛名的湖泽水国,包括京城在内,绝大多数州郡城池,都建造在大小不一的岛屿之上,故而水运繁忙,舟船众多。有一条入湖大溪名为桃花水,水性极柔,两岸遍植桃树。路上游客络绎不绝,多是慕名而来的邻国雅士名流。

    陈平安就沿着这条溪水,没有径直去往一座临湖县城,而是岔出小路,来到一处仙家胜地,桃花渡,修道之人,只需要破开一道粗浅障眼法的山水迷障,便能够走入渡口,进入秘境之后,视野豁然开朗,桃花渡有一座青山,青山四周是一座静谧小湖,湖水幽绿,渡口上方常年有白云悬空,如一位青衣仙人头顶雪白冠冕,渡船往来,都要经过那座云海,凡夫俗子往往不得见渡船真容。

    桃花渡隶属于水霄国第一大仙家府邸,彩雀府,府内皆女修,常年淬炼桃溪之水与诸多仙家草木花卉,加上一桩上古遗传的独门秘术,编织一种山门制式法袍,彩雀府穷其人力物力,一年编织法袍不过六件,据说宝瓶洲中部各大山头的谱牒仙师,已经预约到了百年之后,多是为下五境瓶颈附近的祖师堂嫡传弟子准备,作为庆贺将来跻身中五境的贺礼之一。

    对于乘坐渡船一事,陈平安早已熟稔,在渡口悬挂“春在溪头”匾额的锦绣高楼内,询问渡船事宜,付钱领取一块绘有精美压胜图案的桃木牌,在今夜子时启程,去往龙宫洞天,沿途会停留次数较多,因为会在许多仙家景点稍作停留,以便客人下船游历山河。这种生财路数,其实宝瓶洲那条地下走龙道,以及老龙城范家的桂花岛,都有。乘客喜欢,以美景养眼,顺便购买一些各方仙家特产,地方仙家府邸更欢迎,人来人往,都是长脚的神仙钱,渡船挣些沿路仙家的香火情,说不定还可以分红,一举三得。

    彩雀府在渡口这边专门开辟出一座天衣坊,游客可以欣赏十数道法袍编织的工序,无需缴纳神仙钱,谁都可以去坊内欣赏。

    陈平安当然不会错过此事,去了之后,与众人一起穿廊过道缓缓而行,每一间屋子都有妙龄女修在低头忙碌,越到后面的屋舍,一件趋于完工的法袍宝光越是绚烂光彩。

    陈平安其实有买一件的念头,只是初来驾到,对于法袍一事又是门外汉,担心砍价无果,还会当冤大头,不少的山上买卖,谱牒仙师的的确确要比山泽野修要更加省钱,之所以如此,就在于不是那一锤子买卖,卖家出价,会多想几分谱牒仙师的山头背景,至于朝不保夕的山泽野修,拴在裤腰带上的脑袋说不定哪天就掉地上了,仙家山头谁乐意少挣钱换人情。

    陈平安相信彩雀府手头上会留有一两件品秩最好的法袍,以及一批以备不时之需的宝库珍藏法袍,但是寻常修士开口,彩雀府当然不会理睬。

    陈平安便有些遗憾齐景龙没在身边,不然让这家伙帮着开口,到时候与彩雀府女修要个公道一些的价格,不过分。

    若是彩雀府有那辈分不低的仙子,刚好仰慕这位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,一定要原价售卖法袍,他陈平安也拦不住不是?

    离开天衣坊的时候,陈平安满是惆怅,法袍一物,品秩再低,任你是宗字头的仙家,哪怕宝库中早已堆积成山,都不嫌多。

    兵家甲丸的有价无市,便源于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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