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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69章

    两人皆白衣。

    一儒一僧。

    双方起先是辩论那“离经一字,即为魔说”。

    琉璃仙翁反正是听天书,半点不感兴趣。

    稚童“高老弟”则蹲在竹门那边,听着里边的各说各法,稚童有些咿咿呀呀,仍是还不会开口说话。

    最后白衣飘飘的崔仙师,盘腿坐在被青石封堵的水井之上,接连笑着说了几句禅语,“十方坐断,千眼顿断?不妨坐断天下人舌头?那要不要恨不将莲座踢翻,佛头捶碎?”

    然后他一巴掌拍下,打碎了那块封堵水井的青石。

    少年一袭白衣悬停井口上,又大笑问道:“老僧也有猫儿意,不敢人前叫一声?”

    那位白衣僧人低头合十,轻轻唱诵一声。

    崔仙师最后又笑道:“佛经有点重,提得起才放得下。西天两扇门,看不破便打不开。”

    年轻僧人抬起头,会心而笑,缓缓道:“棋高如君天下少,愚钝似我人间无。”

    然后琉璃仙翁便瞧见自家那位崔大仙师,似乎已经言语尽兴,便跳下了水井,大笑而走,一拍稚童脑袋,三人一起离开白水寺的时候。

    白衣少年大袖翻摇,步伐浪荡,啧啧道:“若此顽石死死不点头,埋没于荒烟草蔓而不期一遇,岂不大可惜载?!”

    琉璃仙翁反正啥也没听明白,只是不懂装懂,点头道:“仙师你老人家除了学问大,不曾想还如此道法高,佛法深,真是去参加三教辩论都没问题了。”

    白衣少年笑骂道:“放你个臭屁!”

    琉璃仙翁有些笑容尴尬,可还是点头道:“仙师都对。”

    白衣少年转头,“你挺有慧根啊,不如留在这边当和尚?”

    琉璃仙翁哭丧着脸道:“不要啊,我可真没那修习佛法的慧根!半点也无!”

    随后崔东山带着一老一小,又去了趟青鸾国京城。

    见了一位小道观的观主。

    道观名为白云观,豆腐块大小的一个僻静地方,与市井陋巷毗邻,鸡鸣犬吠,稚童嬉戏,摊贩叫卖,嘈嘈杂杂。

    崔东山在那边借住了几天,捐了不少香油钱,当然也没少借书翻书,这位观主别的不多,就是藏书多。而且那位籍籍无名的中年道士,光是林林总总的读书心得,就将近百万字,崔东山看这些更多。那位观主也没有敝帚自珍,乐于有人翻阅,关键这位负笈游学的外乡少年,还是个出手阔绰的大香客,自己的白云观,总算不至于揭不开锅了。

    崔东山告辞离去的那天清晨,一个好不容易过了几天神仙日子的小道童,是真心舍不得他走,一把鼻涕一把泪的,看得小道童的观主师父都有点心酸了,自己这个师父当得是多不称职?

    崔东山走了不到半天。

    小道童还在那边哀怨呢,拎着扫帚打扫道观满地落叶的时候,有些心不在焉。

    然后就有七八辆牛车浩浩荡荡来到白云观外,说是送书来了。

    牛车之上装满了诸子百家的各色书籍,一箱子一箱子往小道观里边搬运。

    这一幕,看得形容消瘦的中年观主那叫一个目瞪口呆。

    不过当最后一辆牛车上边,拿下一块匾额的时候,观主喊来欢天喜地的小道童,一起小心翼翼抬去了书房。

    匾额上书两字,“斋心”。

    离开青鸾国京城后,琉璃仙翁担任一辆马车的车夫,崔东山坐在一旁,稚童在车厢里边打盹。

    老修士轻声问道:“仙师,那位白云观的观主,又非修道之人,为何对他如此刮目相看?”

    崔东山一左一右,一上一下,就那么挥动着两只雪白袖子,说道:“他啊,与我前后两位先生,都是一种人。太平盛世,并不彰显,一到乱世,那就是……”

    老修士静待下文,可是久久没有后续。

    等到琉璃仙翁已经放弃答案的时候,崔东山笑道:“最好的夫子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停下双手,缓缓道:“寻常教书匠,可以让好学生的学问更好,稍好的先生,好学生也教,坏学生也管,愿意劝人改错向善。至于天底下最好的夫子,都是愿意对世间无教不知之大恶,寄予最大的耐心和善意。这种人,不管他们人走在哪里,学塾和书声其实就在那里了,有人觉得吵,无所谓,有人听得进,便是好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微笑道:“所以他们都不是什么飘摇世道的修补匠,而是世间人心的源头清泉,流水往下走,经过人人脚边,故而不高,谁都可以低头弯腰,掬水而饮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猛然起身,高高举起手臂,如手持酒杯,白衣少年这一刻,振衣而立,神采飞扬,“人间多有肥甘凝腻物,人人向往,自然无错,理当如此,可口渴之时便有水喝,凭君自取,岂不快哉,岂不幸哉?!”

    琉璃仙翁小心翼翼驾驶马车。

    唉。

    崔大仙师尽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怪话。

    结果老修士后脑勺挨了一脚,那人骂道:“他娘的你就没一句马屁话,没点掌声?!”

    老修士吓了一大跳,赶紧开始打腹稿,酝酿措辞。

    只是这溜须拍马的言语,也不是说有就有的啊,何况给崔大仙师这么一吓,让琉璃仙翁绞尽脑汁也没琢磨出半句合适的好话。

    好在身后那人已经说道:“算了,反正你这辈子都没福气去落魄山的。”

    随后琉璃仙翁便轻松了几分。

    因为马车周边,一只只折纸而成的青色鸟雀宛如活物,萦绕飞旋。

    不是那一般中五境修士重金购买的黄玺符纸。

    而是材质色泽如雨过天晴的“清白符”,据说是道家宗门宝诰专用符纸,极为珍稀昂贵。

    老修士也算符箓一脉的半个行家了。

    所以还知道天底下最玄妙的符纸,是一种蕴藉圣人真意的青色符纸,没有确切的名字。

    只是这些宝诰清白符,被随手拿来折纸做鸟雀。

    崔大仙师,真的合适吗?

    你老人家送我几张当传家宝也好啊。

    老修士心中哀叹不已。

    这一路颠簸流离,其实他真没落着半点实惠,只好希望将来哪天,崔大仙师觉得自己好歹没有功劳,也有一份做牛做马的苦劳吧。

    只是一想到做牛做马,老修士便心情稍好几分。

    车厢里边那个小痴呆,那才是真正的做牛做马。

    崔东山突然说道:“绕路,不去柳家的狮子园了。去见一个可怜人。”

    随后老修士按照崔东山给出的路线,平稳驾车,缓缓南下。

    青鸾国这一路,关于柳氏狮子园的传闻,不少。

    士林领袖的柳氏家主,晚节不保,身败名裂,从原本好似一国文胆存在的清流大家,沦为了文妖一般的腌臜货色,诗词文章被贬低得一文不值,都不去说,还有更多的脏水当头浇下,避无可避,一座青鸾国四大私家园林之一的书香门第,顿时成了藏污纳垢之地,市井坊间的大小书肆,还有许多刊印粗劣的艳情小本,流传朝野上下。

    因此当二子柳清山游历归来,在狮子园举办婚宴,迎娶一位籍籍无名的外乡女子,柳老侍郎没有见到一个世交好友。

    至于“大义灭亲”的长子柳清风,早早被柳氏族谱除名,如今官也当得不大,据说是当了个主政漕运疏导的佐官,相较于以前的县令,官是升了,但是没有人觉得这种人可以在最重名望清誉的青鸾国,可以走到多高的位置,说不定哪天就连那一身官皮都没了,而且肯定无人问津,都不是一个值得茶余饭后多聊几句的笑话,太没劲。

    再者,如今的青鸾国,蒸蒸日上,国运昌盛。

    庙堂,山上,江湖,士林,皆是人才辈出,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,一派云霞蔚然的大好气象。

    例如有一位年仅六岁的孩子,短短一年之间,神童之名,传遍朝野,在今年的京城中秋灯会上,年幼神童奉诏入京,被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召见登楼,孩子被一眼瞧见便心生宠溺的皇后娘娘,亲昵地抱在她膝上,皇帝陛下亲自考校这位神童的诗词,要那个孩子按照命题,即兴赋诗一首,孩子被皇后抱在怀中,稍作思量,便出口成诗,皇帝陛下龙颜大悦,竟然破格赐给孩子一个“大周正”的官职,这是官员候补,虽未官场正职,却是正儿八经的官身了,这就意味着这个孩子,极有可能是不单单是在青鸾国,而是整个宝瓶洲历史上,年纪最小的文官!

    此时此刻,即将入冬。

    一条尚未彻底疏通的漕河之畔,寂静小路上,颠簸不断的马车车顶上,白衣少年盘腿而坐,那个稚童手里边拽着一种青鸾国特产的纸鸢,名为木鹞。

    只要丝线不断,世间所有纸鸢,便注定可以高飞,却无法远走。

    崔东山后仰躺下,怔怔望着那天上的纸鸢。

    我家先生,如今还好?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漕运重开一事,极其复杂,涉及青鸾国方方面面,所以朝廷那边,并没有一味求快,显得进展缓慢。

    住持此事的官员品秩也不算高,有三个,两位是分别从户部、工部抽调而来的离京郎中,还有一位漕运某段主道所在州城的刺史,由于朝廷没有大肆宣扬此事,在青鸾国朝野上下,对此关注不多,看似两位京官老爷是更加务虚一些,地方刺史是务实,实则不然,恰好相反,那位原本以为就是过个场的刺史大人,真的到了漕河畔临时搭建的衙署中,才发现两位品秩还不如自己的清贵郎中,竟然似乎早已胸有成竹,章程详细,条条框框,近乎繁琐,以至于连他这个熟稔地方政务的封疆大吏,都觉得插不上手,只管按部就班即可。

    除了户部、工部两位来自京城的正五品郎中,还有一位从五品的辅佐官员,姓柳名清风。

    刺史洪大人对这个姓柳的官场后进,真是唾弃得很,江湖上卖友求荣,就已经是人人不屑,在官场上卖父求荣的王八蛋玩意儿,洪刺史觉得每天与这种人一起议事,隔天都得换一身官袍才行,真是喝杯茶水都浑身不得劲。

    洪刺史这大半年来,对柳清风始终鼻子不是鼻子,眼睛不是眼睛,两位京官大人似乎很理解洪大人的心情,对此故意视而不见,至于柳清风本人,大概是官帽子小又心虚的缘故,一直在洪刺史那边假装恭谨,而且桌上商议诸多漕河疏浚一事的细节,柳清风几乎从来不开口主动言语,唯有两位京官郎中询问细节,才会说话。

    这天在一段漕河旁边的村落,有跳竹马的热闹可看。

    一个已经来回走过两趟旧漕河全程的读书人,带着一位名叫柳蓑的少年书童,一起坐在一堵黄泥矮墙的墙头上,远远看着那边锣鼓喧天,竹马以竹篾编制而成,竹马以五色布缠裹,分前后两节,吊扎在跳竹马之人的腰间,按照乡俗,正衣骑红马,青衣骑黄马,女子骑绿马,书生骑白马,武夫骑黑马,各有寓意。

    读书人其实已经完全看不出是个有官身的读书人了,肌肤晒得黝黑发亮,身穿粗布麻衣,唯独脚上那双十分结实却老旧的麂皮靴子,不是寻常村野门户能够有的。

    跳竹马不是每个村子都会走过,得看哪个村子出钱,钱多钱少,跳竹马又会按价而跳。

    这座村子明显就是给钱颇多,所以跳竹马尤为精彩。

    墙头附近还有不少从别处村子赶来凑热闹的浪荡子,高大少年郎。

    对着那个富裕村子里边的少女,指指点点,言谈无忌,说哪家闺女的胸脯以后一定会很大,说哪户人家的少女一定是个生儿子的,墙头四周嬉笑声此起彼伏,还有人争执到底是哪家小娘子最俊俏来着,比一比到底谁才是方圆数十里最水灵的娘们,反正各有各的眼中好。

    那个读书人,也看那些他们指指点点的女子,而且毫不掩饰自己的打量,坐在一旁的书童便有些无奈,老爷你怎的也如此不正经。

    读书人微笑道:“女子本质,唯白最难,其实胖瘦无碍。”

    书童无奈道:“老爷你说是便是吧。”

    读书人笑道:“你还小,以后就会明白,女子脸蛋不是最紧要的,身段好,才最妙。”

    书童翻了个白眼,“老爷,我明白这些作甚,书都没读几本,还要考取功名,与老爷一般做官呢。”

    读书人点点头,“你是读书种子,将来肯定可以当官的。”

    书童顿时兴高采烈。

    老爷说话,不管是什么,从来作准!

    他们的远处,跳竹马那边的近处,喝彩声叫好声不断。

    倒是他们这边墙头附近,看客也不少,好些个人都在挑三拣四,不以为然,嗤之以鼻的更多,掌声稀疏。

    书童轻声问道:“老爷,你学问大,都晓得那些跳竹马的渊源,那你来说说看,是真的没跳好吗?我觉得挺好啊。”

    柳清风小声说道:“当然好啊,但是咱们不花钱,干嘛要说好,天底下的好东西,哪个不需要花钱?”

    书童一头雾水,“这是什么道理?”

    柳清风微微一笑,不再言语,摸了摸少年脑袋,“别去多想这些,如今你正值读书的大好时光。”

    书童点点头,想起一事,好奇问道:“为何先生最近只看户部赋税一事的历代档案?”

    书童如今还不清楚,这可不是他家老爷如今官身,可以翻阅的,甚至还专门有人悄悄送到书案。

    柳清风轻声道:“翻看史书,都是后世帝王让人写前朝人事,难免失真,但是唯有钱财出入一事,最不会骗人。所以我们读史,有机会的话,一定要看看历朝历代掌管财权之人的生平履历,以及他们铸造、推行各种大小钱的经过。以一人为点,以一朝国库盈亏为线,再蔓延开来,会更容易看清楚国策之得失。”

    书童挠挠头。

    柳清风眺望远方的热闹喧嚣,笑道:“你一样不用着急,以后只要想看书,我这边都有。”

    书童见今天老爷喜欢聊天,便有些开心。

    因为那两趟漕河首尾的勘察,真是累死了个人,而且那会儿老爷也不太爱说话,都是看着那些没啥区别的山山水水,默默写笔记。

    书童趁着老爷今儿愿意多说,他便多问了,“老爷,为什么你到了一处地方,都要与那些城池、乡野学塾的夫子先生们聊几句?”

    柳清风说道:“读书种子怎么来的?家中父母之后,便是教书先生了,如何不是我们读书人必须关心的紧要事?难不成天上会凭空掉下一个个满腹经纶并且愿意修身齐家的读书人?”

    书童嗯了一声,“老爷还是说得有道理。”

    柳清风微微一笑,“这件事,你倒是可以现在就好好思量起来。”

    书童点头道:“好嘞!”

    突然有一群飞奔而来的青壮男子、高大少年,见着了柳清风和书童那块风水宝地,一人跃上墙头,“滚一边去。”

    少年书童面有怒容。

    不曾想自家老爷已经站起身,什么话都没说,就默默跳下矮墙墙头,少年只好跟着照做,去了别处欣赏跳竹马,只是再看,便看得便不真切了。

    把少年气得不行。

    柳清风站在别处,伸长脖子,踮起脚跟,继续看那村庄嗮谷场的跳竹马。

    少年闷闷不乐。

    自家老爷什么都好,就是脾气太好,这点不太好。

    “不与是非人说是非,到最后自己便是那是非。”

    柳清风笑道:“不与伪君子争名,不与真小人争利,不与执拗人争理,不与匹夫争勇,不与酸儒争才。不与蠢人施恩。”

    这是不争。

    其实还有争的学问。

    不过柳清风觉得与身边少年晚一些再说,会更好。

    年少读书郎,不用心读书,光想大道理,反而不是好事。

    只需要不犯大错就行了。

    少年柳蓑鼓起勇气,第一次反驳无所不知的自家老爷,“什么都不争,那我们岂不是要一无所有?太吃亏了吧。哪有活着就是给人步步退让的道理。我觉得这样不好!”

    柳清风微笑道:“再好好想想。”

    柳蓑摇头道:“就是想不明白。”

    柳清风收回视线,转头看着少年,打趣道:“这么笨,怎么当我的书童?”

    柳蓑嘿嘿一笑。

    柳清风突然说道:“走了。”

    柳蓑跟着这位老爷一起离开。

    柳清风缓缓而行,想着一些说小不小、说大不大的事情。

    柳蓑原本还有问题,只是一看到老爷这模样,就知道自己不可以打搅老爷了。

    李宝箴如今的作为,柳清风只会袖手旁观。

    李宝箴的野心,也可以说是志向,其实不算小。

    这位大骊南方绿波亭谍子的几大头目之一,在做一个尝试,从底层开始细细谋划,读书种子,江湖豪侠,士林领袖,庙堂官员,在他李宝箴进入青鸾国后,所有人都开始是他一手操控的棋子了,如今还几乎全是年幼无知的孩子,例如那个获封“大周正”的神童。

    听上去很不合礼,阴谋意味十足,显得阴气森森,杀气腾腾,实则不尽然。

    李宝箴这就像是在搭建一座屋舍,他的第一个目的,不是要当什么青鸾国的幕后皇帝,而是能够有一天,连那山上仙家的命运,都可以被世俗王朝来掌控,道理很简单,连修道胚子都是我李宝箴与大骊朝廷送到山上去的,年复一年,修道胚子成了某位开山老祖或是一大拨山门砥柱,长久以往,再来谈山下的规矩一事,就很容易讲得通。

    在这期间,又有那位青鸾国大都督韦谅冷眼旁观,偶尔还会制定几项李宝箴本人都必须遵守的规矩。

    柳清风对于李宝箴的谋划,从意图到手腕,看得一清二楚,说句难听的,要么是他柳清风玩剩下的,要么就是他柳清风故意留给李宝箴的。

    比如今年以来,青鸾国又有几位文坛名士,声名狼藉。

    怎么做?依旧是柳清风当年教给李宝箴的那三板斧,先吹捧,将那几人的诗词文章,说成足够比肩陪祀圣人,将那几人的人品吹嘘到道德圣人的神坛。

    然后有人出来说几句中允之言,继而开始悄然蓄势,开始引领文坛舆论,诱使中立之人由衷厌烦那几个其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道德圣人。

    最后就更简单了,你们不是道德无瑕的圣人吗?那就以随口胡诌的言语,大肆编排,以私德有亏,攻讦那几人。这个时候,就轮到江湖、市井发力了,云游四方的说书先生,私家书肆掌柜,开始轮番上阵,当然还有李宝箴自己私底下笼络的一拨“御用”文人,开始痛心疾首,仗义执言。到最后,一个个身败名裂,无形中推波助澜的老百姓,当真介意真相吗?可能会有,但注定不多,绝大多数,不就是看个热闹?就像柳清风今天这样,远远看着那跳竹马的热闹?

    为何要看奢望本就是图个热闹的众人,要他们去多想?

    柳清风就不会。

    何况天底下从来没有不散场的热闹。

    喧嚣过后,便是死寂。

    历来如此。

    柳清风笑了笑,自言自语道:“我开了一个好头啊。”

    何况李宝箴很聪明,很容易举一反三。

    柳清风突然停下脚步,对身边那少年说道:“柳蓑,记住,如果将来有一天,不管是谁来劝你害我,无论是当一枚长线隐蔽担任棋子,还是比较匆忙的仓促刺杀,你只管点头答应,不但答应对方,你还要手段尽出,竭力而为,不需要有任何犹豫和留情。”

    少年书童脸色惨白。

    头脑一片空白。

    根本不明白自家老爷为何要说这种吓人言语。

    柳清风神色如常,轻声道:“因为你肯定无法成功的。我将你留在身边,其实就是害你一次,所以我必须救你一次。省得你为了所谓的道义,白白死了。在此期间,你能够从我这边学到多少,积攒人脉,最终爬到什么位置,都是你自己的本事。至于为何明知如此,还要留你在身边,就是我有些想知道,你到底能不能成为第二个李宝箴,而且比他要更加聪明,聪明到最终真正的裨益世道。”

    少年书童满脸泪水,是被这个陌生的自家老爷,吓到的。

    柳清风轻声问道:“记住了没有?”

    少年抹了把眼泪,点头。

    柳清风微笑道:“很好,那么从现在开始,你就要尝试去忘了这些。不然你是骗不过李宝箴的。”

    片刻之后,柳清风难得有惊讶的时候。

    因为一个白衣少年郎向自己走来,但是那位大骊派遣给自己的贴身扈从,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。

    那少年手中拎着一只纸鸢,笑容灿烂,“柳清风,我扛着小锄头,挖自己的墙脚来了。你跟着那个老王八蛋厮混,没啥出息的,以后跟我崔东山混吧。再说了,我的是我的,他的还是我的,与他客气什么。整个宝瓶洲的南方,数我最大,老王八蛋也管不着。”

    柳清风笑道:“这可有点难。”

    对方的隐蔽身份,柳清风如今可以翻阅绿波亭所有机密谍报,所以大致猜出一些,哪怕只是明面上的身份,对方其实也足够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。

    崔东山将手中纸鸢抛给柳清风,柳清风抓住后,低头一看,并无丝线,便笑了。

    柳清风抬起头,摇头道:“你应该知道,我柳清风志不在此,自保一事,自由一物,从来不是我们读书人追求的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大步前行,歪着脑袋,伸出手:“那你还我。”

    柳清风笑道:“当然有人白白送我,是更好,我就收下不还了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啧啧道:“柳清风,你再这么对我的胃口,我可就要帮我家先生代师收徒了啊!”

    柳清风笑眯眯问道:“不知崔先生的先生,是何方神圣?”

    崔东山站在原地,双脚不动,肩膀一耸一耸,十分调皮了,笑嘻嘻道:“你早就见过了啊。”

    柳清风想了想,“猜不出来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哈哈大笑道:“为表诚意,我就不与你卖关子了,我家先生,正是当年害你牛车落水的那个人。”

    柳清风愣了半天,试探性问道:“陈平安?”

    崔东山也愣了一下,结果一瞬间,就来到柳清风跟前,轻轻跳起,一巴掌重重打在柳清风脑袋上,打得柳清风一个身形踉跄,差点跌倒,只听那人怒骂道:“他娘的小崽儿也敢直呼我先生名讳?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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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五百三十六章

    一洲大地皆起剑

    一年老一年轻两位道人,按照当地规矩,只能徒步而走,老道人也不例外,与弟子一起行走在大江之畔,那位年轻道士张山峰,大开眼界。

    颍阴陈氏不愧是独占“醇儒”二字的门户,不愧是天下牌坊集大成者,大概这才算是世间头一等的书香门第了。

    其实不是不可以雇佣马车,去往陈氏祠堂那边,只不过委实是囊中羞涩,就算张山峰答应,兜里的银子也不答应。

    好在张山峰是走惯了江湖山水的,就是有些愧疚,让师父老人家跟着吃苦,虽说师父修为兴许不高,可到底早已辟谷,其实这数百里路程,未必有多难走,不过弟子孝心总得有吧?不过每次张山峰一回头,师父都是一边走,一边小鸡啄米打着盹,都让张山峰有些佩服,师父真是走路都不耽误睡觉。

    路过一座江畔青色石崖,张山峰看到了一位儒衫青年,背对他们师徒二人,坐在那边发呆。

    火龙真人睁开眼睛,微笑道:“也是个爱睡觉的,出息肯定不会小。”

    张山峰委屈道:“师父我上山那会儿,年纪小,爱睡觉,师父怎么不说这话?为何次次师兄都拿鸡毛当令箭,要我起床修行?象之师兄总说资质与他一样好,若是不勤勉修行,就太可惜了,所以哪怕师父不管,他这个师兄也不能见我荒废了山上修行的道缘,好嘛,到最后我才晓得,象之师兄其实才洞府境修为,可师兄说话,从来口气那般大,害我总以为他是一位金丹地仙呢。所以师兄老死的时候,把我给哭得那叫一个惨,既舍不得象之师兄,其实自个儿也是有些失望的,总觉得自己既笨又懒,这辈子连洞府境都修不成了。”

    火龙真人笑道:“师父的谕旨法令,怎的就成了鸡毛?再说了,洞府境,怎的就境界不高了?”

    趴地峰之外,火龙真人座下太霞、桃山、白云、指玄四大主脉,哪怕火龙真人从未刻意订立什么山规水律,故而任何门下子弟随意逛荡趴地峰,其实都无任何忌讳,可太霞元君李妤在内的开峰大修士,都不准各脉子弟去趴地峰打搅真人睡觉,而趴地峰修士又是出了名的不爱出门,修为也确实不高,所以别脉修士,不管辈分高低,几乎人人就像太霞元君关门弟子顾陌,对于趴地峰的师伯师叔、或是师伯祖、师叔祖们,唯一的印象,就只剩下辈分高、道法低了。

    在这期间,趴地峰道人当中,大概又数张山峰被蒙蔽得最多,兴许在元君李妤他们这些大修士眼里,这位小师弟属于灯下黑得无药可救了,不过看师父与这小师弟,处得挺好,也就不敢有任何画蛇添足。

    还还不算什么,当年张山峰扬言要下山斩妖除魔,师父火龙真人又坑了弟子一把,说既然下山历练,就干脆走远一点,因为趴地峰周边,没啥妖魔作祟嘛。结果张山峰这一走,不但直接远离了趴地峰,后来干脆就远游到了宝瓶洲,除了太霞元君当时处于闭关之中,桃山、白云和指玄三脉的开峰祖师,其实都有些慌张,生怕小师弟离得自家山头太远,会有意外,尤其是指玄峰那位战力完全可以当做仙人境看待的玉璞境道人,都希望师父准许他离开北俱芦洲,去往宝瓶洲,暗中护道张山峰,但是火龙真人没有答应,说道士修道,修自己的即可,有人护道不成事。

    三脉开峰祖师都觉得还是有些不妥,只是师父历来说话即法旨,不敢违逆,不过白云一脉的祖师,与其余两位师弟私底下合计一番,觉得师父对小师弟不上心,他们当师兄的,必须肩负起护道责任,然后这位道门老神仙便与两位师弟,一起找了个挑不出毛病的借口,下山去了,改变路线,悄悄护送了张山峰一程,所以张山峰在山下斩妖除魔的凶险经历,以及坎坷之后的那份心境失落,白云师祖知道,也就意味着其余两脉也清楚,尤其是当那位指玄祖师得知张山峰黯然登上那艘打醮山渡船,当时桃山祖师掐指一算,大惊失色,前者再按耐不住,便打算哪怕师父不准他跟随,也要让指玄峰师弟背剑下山,为小师弟护道一程,不曾想火龙真人突然现身,拦下了他们,指玄峰祖师还想要辩解什么,结果就被师父一巴掌按住脑袋,一手推回了指玄峰的闭关石窟那边,当火龙真人转头笑呵呵望向桃山一脉的嫡传弟子,后者立即说无需劳驾师父,自个儿便返回山峰闭关。

    再后来。

    白云一脉祖师得到趴地峰祖师堂的飞剑传讯,立即乖乖赶回了趴地峰,毫无悬念地挨了一顿骂。

    不过离开趴地峰的时候,满脸喜气,桃山、指玄两位师弟那会儿才知道,原来师父骂了师兄一顿,又赏了师兄一颗枣子吃。

    好嘛,一切根本都在师父的当中,就看谁魄力更大,对小师弟更上心,敢冒着被师父问责的风险,毅然决然下山护送?两位都是高人,瞬间了然一切,于是指玄峰祖师就追着白云一脉的师兄,说要切磋一场。可惜师兄逃得快,没给师弟撒气的机会。

    到了这座江畔青石崖,其实就已经临近陈氏,几十里路途,对于修道之人而言,哪怕不御风,最少在心态上,依旧是只剩下几步路了。

    张山峰开口提醒道:“师父,这次虽然咱们是被邀请而来,可还是得有登门拜访的礼数,就莫要学那中土蜃泽那次了,跺跺脚就算与主人打招呼,还要对方露面来见我们。”

    火龙真人点头笑道:“好的。”

    张山峰疑惑道:“书肆买来的那几本书,当真不会让那读书人觉得我们无礼?”

    火龙真人摇头道:“赠书给读书人,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礼数。”

    张山峰略微心安。

    其实年轻道士直到现在,都不知道他们师徒所见何人。

    张山峰想起一件事,“师父,我们修行之人,抱道山中,以山水灵气洗心物外,不谒王侯,未朝天子。可那儒家门生,到底如何修行?真的就只能靠读书吗?可如此读书就能修出境界来,那么岂不是世间所有人都可以修行了?若是有人偷偷将浩然天下的书籍带往其余天下,尤其是那座蛮荒天下,岂不是天大的祸事,妖族白白多出一大拨修士,结果越多的妖族,能够攻打剑气长城,这可如何是好?”

    火龙真人笑道:“这些问题,确实问得好,不过不该我一个道门老头儿来回答,不然就真是不合礼数了。对不对?”

    张山峰突然感到一阵清风拂面,转头望去,不远处走来一位青衫老儒士,点头而笑,“回答问题之前,想知道带了什么书送给我?”

    火龙真人一拍弟子肩膀,“山峰,瞧见没,有人与你讨要礼物了。”

    张山峰赶紧打了个稽首,称呼一声陈老先生,然后摘下包裹,取出三本书籍。

    老人接过手,看了眼,有些无奈,与年轻道士致谢过后,依旧收入袖中。

    他陈淳安被世人视为亚圣一脉的弟子第一人。

    结果这位龙虎山外姓大天师,就送了他三本文圣一脉本该禁绝销毁的书籍。

    陈淳安收下书后,说道:“儒家门生,其实与道家修行大致路数,相差无几,不过是换成了养育心中浩然气。你们抱道山中,远离人间,开辟出物我两无尘的清净境地。那我们读书人,无非是‘闭门读书即深山’,至于修道之地,修道之法,便分别是书斋与圣贤书籍,以及书上文字当中蕴含的道理了。不过在这其中,当然门槛还是有的,不是人人翻书就能真的修行,例如入门的吐纳之法,还是得有,需要君子贤人来传授书院儒生,至于修行的先天根骨,又是一道门槛。故而许多文采飞扬的大文豪,许多饱腹诗书的老儒生,依旧无法靠读书来延年益寿。”

    张山峰觉得这个说法挺玄乎,不过仍是行礼道:“谢过先生解惑。”

    陈淳安笑道:“无需处处多礼数。读书人读书,修道人修道,本就算是同道中人了,礼数在简在醇正,不在繁多不在表。”

    其实还有张山峰那最后一个问题,陈淳安不是不知道答案,而是故意没有道破。

    与年轻道士想的恰恰相反,儒家从来不阻止世间有灵众生的读书修行。

    这是礼圣订立的规矩。

    张山峰转头看了眼自己师父。

    火龙真人气笑道:“干嘛,路边随便遇到了一位想象中的世外高人,便要嫌弃自家师父没有神仙风范?”

    张山峰眨了眨眼睛。

    这是你师父自己说的,我可没这么想。

    火龙真人指了指不远处那座青色石崖,“就是那个梦中练剑的小子?”

    陈淳安点头道:“可惜以后还要还给宝瓶洲,有些不舍。这些年经常与他在此闲聊,以后估计没有机会了。”

    火龙真人对张山峰说道:“那人是陈平安最要好的朋友,你不去打声招呼?”

    张山峰愣了一下,与师父和那位老先生告辞离去,飞奔过去。

    火龙真人与陈淳安没有去往颍阴陈氏祠堂那边,而是沿着江水缓缓而行,老真人说道:“南婆娑洲好歹有你在,其余东南桐叶洲,西南扶摇洲,你怎么办?”

    陈淳安久久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其实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奇怪了。

    若是蛮荒天下的妖族,真能攻破剑气长城,大军如潮水,淹没那座天底下最大的山字印,倒悬山。

    那么陈淳安能否守住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,都不好说,那么桐叶洲和扶摇洲,与他陈淳安又有什么关系?

    陈淳安笑道:“老秀才其实曾经劝过我,言下之意,相当于给了我两个选择,要么别死,要么干脆早点死,别早不死不晚不死的死在某个时刻。”

    火龙真人感慨道:“文圣前辈,看待人心人性,世无二人。”

    火龙真人若论岁数,可比那个老秀才年长无数,可是提及老秀才,依然要诚心诚意敬称一声前辈。

    陈淳安点点头。

    没有反驳。

    哪怕他是亚圣一脉的中流砥柱,他陈淳安的自身学问,与那老秀才提倡的学问宗旨,在根本上就背道而驰。

    浩然天下的儒家。

    圣人之争,争道的方向,归根结底,还是要看谁的大道更加庇护苍生,裨益世道。

    君子之争,争理的大小对错,要争出一个是非分明。

    贤人之争,才会争自身学问的一时好与坏,笔下纸上打架而已。

    儒家的繁琐规矩,就是这座浩然天下的最大护道人。

    而一位位儒家圣人的画地为牢,就是天底下最束手束脚的作为。

    那个在宝瓶洲南端老龙城,被亚圣亲自出手重重责罚,被百家修士视为失去吃冷猪头肉的七十二陪祀圣人之一,也曾在学问一事上,促使各洲各书院不同学脉道统的儒家门生,能够大受裨益,从而以贤人跻身君子,故而哪怕此人针对文圣老秀才那位不是弟子的弟子,如此死仇,可老秀才依旧愿意承认此人学问的不俗,看得到此人学问对当今世道的潜在功德。

    逝者如是夫,不舍昼夜。

    两位久别重逢的老人,聊着天底下最大的事情。

    两位年轻人,在青石崖那边,却一见如故,说着鸡毛蒜皮的小事。

    坐在那边假寐的年轻儒士,正是被陈对从宝瓶洲骊珠洞天带来婆娑洲的刘羡阳。

    得知名为张山峰的年轻道士,与陈平安是一起游历的至交好友后,刘羡阳便十分高兴,与张山峰询问那一路的山水见闻。

    一些关于宝瓶洲、大骊铁骑和骊珠洞天的内幕,刘羡阳知道,却不多,只能从山水邸报上边得知,一点一滴查找蛛丝马迹。刘羡阳在外求学,无依无靠,必须省吃俭用,因为在颍阴陈氏,所有藏书,无论如何珍稀昂贵,皆可以任由求学之人无偿翻阅,但是山水邸报却得花钱,好在刘羡阳在这边认识了几位陈氏子弟和书院儒生,如今都已是朋友,可以通过他们获知一些别洲天下事。

    相较于当年小镇那个阳光开朗的高大少年。

    如今的刘羡阳,变得越来越沉稳收敛,读书勤勉,治学严谨,悄悄修行一事更是片刻无松懈,越来越与醇儒陈氏的家风、山水相契合。

    反观当年那个总是在外人那边沉默寡言的泥瓶巷少年,那个刘羡阳最好的那个朋友,则在追求自己心目中的心境自由,有所求且所有得。

    张山峰竹筒倒豆子,说那陈平安的种种好。

    对于这位趴地峰年轻道士而言,恐怕就算知道了自己其实错过了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,兴许会有些遗憾,却也未必有多伤心,更多还是会觉得师父是不是傻了,就他张山峰还敢染指那天师府外姓大天师?他反正是想也不敢多想的。便是晓得了那场莫名其妙的失之交臂,张山峰都不会太过乱道心。

    这可能也是张山峰最不自知的可贵之处。

    甚至比他总觉得自家师父道法平平不算高,更不自知。

    不过当张山峰聊到了与陈平安的两次分别,却是真的有些伤心。

    张山峰摘下了身后背负的一把古剑,递给身边这位刚认识便是朋友的刘羡阳,笑容灿烂道:“这就是陈平安在青蚨坊买下的剑,剑名‘真武’。之前那颗可以变出一副甘露甲的兵家甲丸,也是欠着钱的,我欠了陈平安好些了。不过如今师父帮我在蜃泽那边与老友讨要了两瓶水丹,以后只要有机会,就可以送给陈平安,就当是偿还利息了。”

    刘羡阳缓缓拔剑出鞘,有细微裂纹,锈迹斑斑。

    他屈指一弹剑身,轻轻颤鸣,点了点头,说道:“很重。”

    张山峰疑惑道:“这把剑不算重吧?”

    刘羡阳眯眼凝视着剑身微妙起伏漾起的那份细微涟漪,能够瞧出这其中蕴含的玄机,这与刘羡阳境界高低没关系,事实上刘羡阳在一次次梦中,置身于许多荒诞不经的古战场遗址,见识过了无数把好剑,许多已经可以拔出来,许多死活都拎不起,哪怕是断剑,刘羡阳至今依旧无法亲手提起,但是刘羡阳习惯了一一记住那些剑的古篆剑名,剑鞘样式,剑气流溢出来的纹路,以及仔细感受每一把剑的剑意差异。更玄之又玄的地方,在于他一个在梦中可以无视光阴长河流逝的“外乡今人”,很多时候竟然依旧会当“昔年古人”的出剑,当场搅烂所有刘羡阳的神识念头,让他不得不退出梦中,大汗淋漓,更惨的境地,是刘羡阳会当场吐血不已,随后几天之内,都会头晕目眩。

    故而对于剑。

    刘羡阳早已是此道行家。

    不谈修为境界,只说眼界之高,眼界之广,兴许比起许多北俱芦洲的剑仙,犹有过之。

    刘羡阳轻轻收剑归鞘。

    这把剑。

    他从没在梦中亲眼见过。

    但是那份感觉,似乎在一座最大的古战场遗址上,清晰感受过,置身其中,都会让刘羡阳步履蹒跚,只觉得天地变重了几分。

    至于此剑到底是不是那把,不好说,兴许是仿造得精妙,便带了那么一点“剑意”。

    张山峰重新背好那把真武古剑,再一转头,却发现那个高大年轻人,似乎很伤感。

    张山峰有些疑惑,为何听闻自己家乡最要好的朋友,明明如此出息了,还是一个不改初心的好人,刘羡阳的伤感,会多于高兴?

    刘羡阳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,眺望远方,轻声道:“你与陈平安认识得比我晚,所以你可能不会知道,那个家伙,这辈子最大的希望,是平平安安的,就只是这样,胆子最小了,最怕有病有灾殃。但是最早的时候,他又是最不怕天地间有鬼的一个人,你说怪不怪?那会儿,好像他觉得自己反正已经很努力活着了,如果还是要死,问心无愧,反正死了,说不定就会与人在别处重逢。”

    刘羡阳呢喃道:“所以你认识的陈平安,变得那么小心谨慎,一定是他找到了绝对不可以死的理由,你会觉得这种改变,有什么不好呢?我也觉得很好,但是我知道这对他来说,会活得很累。我们认识的时候,除了我,没有人知道他到底为了泥瓶巷一户有恩于他的娘俩,做了多少的事情,付出了多少的心思,承受了多少委屈。”

    刘羡阳笑了笑,“我这辈子就只见过他两次哭鼻子,最后一次,是我快要死的时候。第一次,很早了,是我跟他一起当龙窑学徒的时候,听到了杏花巷那边传来的一些风言风语,骂那泥瓶巷妇人与他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,我大半夜起床,没见着他,出了门,才看到他端了条板凳坐在门外,满脸泪水。”

    “我蹲在他身边,知道了事情经过后,我从小心就大,对于市井坊间那点腌臜事,从来没心没肺的,一开始还当个乐子看待来着,便笑着问他,到底有没有这档子好事。他当时哭得已经半点心气都没有了,便没有理我。所以我知道,那个时候,他是真的伤透心了。这才没继续开他的玩笑。我不会安慰人,就只好陪着他。最后是他自己想通了。跟我说,顾璨他们家的恩情,是要还一辈子都还不完的,以后再为他们娘俩做事情,他一定要更加用心了,总不能让人嚼舌头说闲话,不能只顾着自己心里边好受,任何事情都不管不顾就做了,到最后,最不好受的,只会是顾璨和他娘亲。”

    刘羡阳后仰倒地,脑袋枕在双手之上,说道:“其实我当时很想告诉他,有没有可能,顾璨他娘亲其实根本就不介意那点闲言碎语,是你陈平安自己一个人躲这儿瞎琢磨,所以想多了?不过到最后,这种话,我都没说出口,因为不舍得。不舍得当下的那个陈平安,有任何的变化。我害怕说了,陈平安开窍了,对我刘羡阳就再没那么好了,这些都是我当时的私心,因为我当时就知道,今天对顾璨没那么好了,明天自然会对我刘羡阳也少一些好了。可是当我走一个洲走到这里,这么多年过去后,所以我现在很后悔,不该让陈平安一直是那个陈平安,他应该多为自己想一想的,为什么一辈子都为别人活着?凭什么?就凭陈平安是陈平安?”

    黄昏之中,江畔石崖,清风拂面。

    今夜应该还会是那明月在天。

    张山峰沉默许久,小声问道:“什么时候回家乡看看?”

    刘羡阳躺在那边,闭上眼睛,“争取早一点,最短十年吧。”

    张山峰感慨道:“是要早一些回去。书上都说富贵不还乡,如锦衣夜行。我们修道之人,其实很难,山上不知寒暑,好像几个眨眼功夫,再回去家乡,又能剩下什么呢?又可以与谁炫耀什么呢?哪怕是家族犹在,还有子孙,又能多说些什么?”

    刘羡阳说道:“我对家乡没什么感情,回去不是为了像谁证明什么,所以返回宝瓶洲,第一个要去的地方,不是那座小镇,第一个想要要见到的人,也不是陈平安。”

    张山峰转头望去,“有心结?”

    刘羡阳依旧闭着眼睛,微笑道:“死结唯有死解。”

    刘羡阳睁开眼,猛然坐起身,“到了宝瓶洲,挑一个中秋团圆夜,我刘羡阳要梦中问剑正阳山!”

    张山峰轻声问道:“不等陈平安一起?”

    刘羡阳双手环胸,大笑道:“别忘了,一直是我刘羡阳照顾陈平安!”

    不过刘羡阳也没忘记。

    其实从两人认识第一天起,就是陈平安在那条泥瓶巷救了他刘羡阳。

    张山峰没觉得刘羡阳在说什么大话。

    因为陈平安当年多有念叨,有个叫刘羡阳的家伙,照顾他了很多,也教会他很多。

    唯独最要好朋友的两人,关于他们少年时的相逢与离别,陈平安一字未提。

    刘羡阳突然转头望去东北方向。

    心有所动。

    刘羡阳突然说道:“我得睡会儿。”

    张山峰有些无奈,跟自己师父挺像啊。

    远处。

    一袭儒衫与一袭道袍,两位老人同时感叹一声。

    尤其是火龙真人更是感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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