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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59章

    就是一瞬间的事情。

    一抹雪白剑光和一道幽绿剑光飞掠而出。

    一袭青衫身影骤然消逝,出现在顾陌身侧,又迅猛返回原地,轻轻落座。

    顾陌站在原地,呆滞片刻,盘腿坐在小舟上,“好吧,我输了,你继续讲道理,再烦人我也受着。”

    这也是荣畅愿意与顾陌一路随行、并且双方关系还不错的原因。

    顾陌似乎后知后觉,怒道:“不对!是刘景龙帮你画符才占了先手?!”

    齐景龙摆摆手道,“与我无关。”

    荣畅说道:“与刘先生确实没有关系。”

    顾陌打量了一眼那青衫外乡人,好奇问道:“你为何会有两把不是本命飞剑的飞剑?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你好意思说我?”

    顾陌咧嘴一笑,“可惜都没你出剑快,何况不是生死之战,以命换伤,我又没毛病,不会做的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心中叹息。

    顾陌除了身上那件法袍,其实还藏着两把飞剑,最少。与自己差不多,都不是剑修本命物。有一把,应该是太霞一脉的家底,第二把,多半是来自浮萍剑湖的馈赠。所以当顾陌的境界越高,尤其是跻身地仙之后,对手就会越头疼。至于跻身了上五境,就是另外一种光景,一切身外物,都需要追求极致了,杀力最大,防御最强,术法最怪,真正压箱底的本事越可怕,胜算就越大,不

    然一切就是锦上添花,比如姜尚真的那么多件法宝,当然有用,而且很有用,可归根结底,旗鼓相当的生死厮杀,哪怕分出胜负之后,还是要看那一片柳叶的淬炼程度,来一锤定音,决定双方生死。

    而顾陌能够一眼看穿初一十五不是剑修本命飞剑,这兴许就是一位大宗门子弟的该有眼界。

    荣畅开口说道:“当下有一个相对比较稳妥的法子,就是等我师父来到此地,等她见过了隋景澄再说。不知道陈先生和刘先生,愿不愿意多等一段时日?”

    这其实是强人所难了。

    相对稳妥,只是相对荣畅和顾陌而言。

    对于眼前这位外乡人来说,一个不小心,就是生死劫难,并且后患无穷。若是他今天一走了之,留下隋景澄,其实反而省心省力。能够做到这一步,哪怕师父郦采赶到绿莺国,一样挑不出毛病,自己的“闭关弟子”喜欢上了别人,难不成还要那个男人几巴掌打醒小师妹?打得醒吗?寻常女子兴许可以,但是观看这位隋景澄的一言一行,分明心思玲珑剔透,百转千回,比起小师妹当年修行路上的直爽,是天壤之别。

    所以隋景澄越是浮萍剑湖器重之人,他荣畅的师父修为越高,那么这位外乡年轻人就会越危险,因为意外会越大。

    之所以荣畅一开始没有如此建议,是这个说法,很容易让有机会好好谈、慢慢聊的局面,变成一场天经地义的搏命厮杀。

    到时候两人往太徽剑宗一躲。

    便是师父郦采,也不会去太徽剑宗找他们。

    既不占理,也无意义。

    北俱芦洲修士不是全然不讲理,而是人人皆有自己符合一洲风俗的道理,只不过这边的道理,跟其它洲不太一样罢了。

    所以才会有那么多背景通天的外乡修士,在这边死无葬身之地,甚至到最后连死在谁手都查不出来。除了皑皑洲财神爷的亲弟弟,龙虎山天师府的嫡传黄紫贵人,其实还有好几位身份一样吓人的,只是消息封锁,除了宗字头仙家,再无人知晓罢了,例如其中就有一位文庙副教主的得意弟子。

    这些死人身后的大活人,老神仙,哪个家底不厚,拳头不硬?

    但是你们有本事来北俱芦洲,卷袖子露拳头试试看?

    北俱芦洲别的不多,就是剑修多,剑仙多!

    陈平安心中有了决定,不过没有说什么,只是转头望向齐景龙。

    齐景龙笑道:“我依旧闲来无事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齐景龙笑道:“我道理没讲够,哪怕我讲完了,太徽剑宗也有道理要讲的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便不再说什么。

    然后陈平安站起身,去敲门。

    齐景龙已经随手撤去符阵。

    陈平安带着隋景澄走到荷塘畔,只要是可以说的,都一一说给她听。

    最后陈平安笑道:“现在你什么都不用多想,在这个前提之下,有什么打算?”

    隋景澄小声问道:“不会给前辈和刘先生惹麻烦吗?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头道:“修行路上,只要自己不去惹是生非,就别怕麻烦找上门。”

    顾陌坐在小舟上,比齐景龙更加闲来无事,看似凝视舟外莲叶,实则一直竖耳聆听,忍不住翻了个白眼。

    不是因为那人说得不合心意,恰恰是她顾陌觉得对方说得还挺有道理,可是对那姓陈的,她从不否认自己有很大的成见,所以才会如此。

    隋景澄点点头,笑道:“那等我见过了那位高人再说?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可以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有些神色黯然,一双眼眸中满是愧疚,她欲语还休。

    陈平安皱眉道:“如果处处多想,只是让你拖泥带水,那还想什么?嫌自己修行进展太快?还是修心一事太过轻松?”

    隋景澄哦了一声。

    既不反驳,好像也不反省。

    若是换成自己的开山大弟子,陈平安早就一板栗下去了。

    齐景龙依旧坐在原地,非礼勿视,非礼勿闻。

    但是修为高,言语清晰入耳,拦不住。

    荣畅可能才是那个最苦闷的人。

    大局已定,一开始火急火燎的顾陌,反而变成了那个最轻松的人,瞧着那对关系奇怪的男女,竟是觉得有点嚼头啊。

    之后顾陌和荣畅就在这座龙头渡仙家客栈住下,两栋宅子都不小。

    与那荷塘宅院相距较远,也算一种小小的诚意,免得被那两个青衫男子误认为是不放心他们。

    顾陌和荣畅在小院中相对而坐。

    顾陌问道:“荣畅,我只是随便问一句,你真打不过那刘景龙?一招就败?”

    荣畅笑道:“真要厮杀,当然不会输得这么惨,不过确实胜算极小。齐景龙与那位外乡女冠在砥砺山一战,要么收手了,要么就是找到了破境契机。”

    顾陌感慨道:“这个刘景龙,真是个怪胎!哪有这么轻而易举一路破境的,简直就是势如破竹嘛,人比人气死人。”

    荣畅笑道:“若是再去看看刘景龙之前的那两位,我们岂不是得一头撞死算数?”

    顾陌摇摇头道:“那俩啊,我是比都不会去比的,念头都不会有。刘景龙是希望极大,跻身未来的北俱芦洲山巅之人,但是那两位,是板上钉钉了,甚至我一位别脉师伯还断言,其中一人,将来哪怕去了中土神洲,都有机会跻身那边的十人之列。”

    顾陌突然问道:“郦剑仙去的宝瓶洲,听说风雪庙剑仙魏晋,和大骊藩王宋长镜,也都是强人?”

    荣畅点头道:“都很强,大道可期。”

    顾陌疑惑道:“魏晋不去说他,可宋长镜是纯粹武夫,走了条断头路,大道可期不适用他吧?”

    荣畅想起了之前某位站在自己师父身边还敢吊儿郎当的家伙,那一句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的话语,便照搬过来,说道:“大道长生之外,也有大道。”

    顾陌笑了笑,“这类话,与我们山门趴地峰上,那些师伯师叔们的言语,有些相像了。”

    荣畅不再多说什么。

    毕竟趴地峰是火龙真人那位老神仙的山头,老真人几乎从来不理会山门事务,都交予了徒子徒孙们去打理,老真人只管睡觉。

    像顾陌的师父太霞元君,就是修道有成,自己早早开峰,离开了趴地峰,然后收取弟子,开枝散叶。

    除了太霞一脉,还有其余三脉,在北俱芦洲都是大名鼎鼎的存在,桃山一脉尤其精通五雷正法,白云一脉精通符阵,指玄一脉精通剑道。

    但是无一例外,所有在北俱芦洲闯出偌大名头的这四位嫡传弟子,若是谈及了恩师的道法传授,永远只说学到了些皮毛而已。

    这种客气话,听者信不信?

    在北俱芦洲,还真信。

    这还不算最夸张的,最让人无言以对的一个说法,是前些年不知如何流传出来的,结果很快就传遍了大半座北俱芦洲,据说是一位火龙真人某位嫡传弟子的说法,那位弟子在下山游历的时候,与一位拜访趴地峰的世外高人闲聊,不知道怎么就“泄露了天机”,说师父曾经亲口与他说过,师父觉得自己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,就是降妖除魔的本事低了些。

    听闻好像那位弟子还深以为然来着,好在说起此事的时候,小道士倒是没对他师父如何嫌弃?

    许多别处剑仙,都想伸手狠狠按住那嫡传的脑袋,大声询问那个脑子估计有坑的年轻道士,你小子当真不是在说笑话吗?!

    当然问过问题之后,剑仙们还是要笑呵呵礼送出境的。

    北俱芦洲的剑仙,天不怕地不怕,谁都不怕,就怕半个自家人的那位火龙真人。

    好在这位老神仙嗜好睡觉,不爱下山。

    不过像那位不知所踪的年轻道士差不多,他们这些个资质不佳的火龙真人嫡传弟子,趴地峰上还有十数人,都留在了趴地峰那边结茅修行,说是修行,落在别处宗字头仙家修士眼中,那就是……混吃等死了。除了他们,还有许多的小道童,毕竟修为再不济,也都会有自己的弟子。倒是经常能够听到不睡觉的火龙真人亲自传道说法,不过似乎依旧不开窍罢了,外界已经很久没有哪位趴地峰上的弟子徒孙在修行一事上,让人感到“能不能讲点道理”了,总之都白白浪费了那么大的一份仙家道缘。许多北俱芦洲的地仙修士,都觉得自己换成任何一个趴地峰的愚钝道士,早就一路登天,直接去往上五境了。

    所以趴地峰是一处让人很不理解的修道之地,风水灵气,既不是最好的,待在上边的嫡传和嫡传们的弟子,也多是些怎么看都大道渺茫的,所以这些道士虽然辈分极高,但是在火龙真人诸脉当中,其实也就是只剩下辈分高了,而且趴地峰不会与其余山头过多往来,加上火龙真人经常闭关……也就是睡觉,太霞白云数脉的众多修士,都没理由跑去凑近乎,所以对于那些动辄就要见面尊称一声师伯祖师叔祖的,既不熟悉,也谈不上如何亲近。

    至于趴地峰这个名称的由来,众说纷纭。

    最玄乎的一个说法,是趴地峰一带,曾经隐匿着数条境界极高的凶悍蛟龙,被火龙真人路过瞧见了,可能瞧着不太顺眼,就一脚一个,全给老真人踩趴下了,不但如此,恶蛟趴地之后,就再没哪条恶蛟胆敢动弹分毫,老真人决定在那里结茅之后,让弟子们运转神通,从穷山僻壤处搬山运土,那些恶蛟就成为了一条条寂然不动的山脉,据说最少紫诏峰、南华峰和扶摇峰的由来,就是与货真价实的“龙脉”有关。

    至于早年到底被老真人踩趴下几条恶蛟,天晓得。

    荣畅笑问道:“老真人还没有回来?”

    顾陌有些伤感,“还没呢,若是师祖在山上,我师父肯定就不会兵解离世了。”

    荣畅叹息一声。

    有些言语他不好多说。

    比如生死有命。

    真正走到了火龙真人这种高度的老神仙,他的慈悲心肠,未必是我们这些修士可以理解的。

    不过荣畅对于火龙真人,确实敬重,发自肺腑。

    师父郦采更是。

    很简单,就凭火龙真人的三句话。

    “我们从山下人间来,总是要到山下人间去的,登山靠走,下山御风,修行路上,壮举难求,成了神仙,小事易做。”

    “不过如果有人能够挣脱天地束缚,去往最高处看一看,当然也是好事,北俱芦洲这样的修道之人,可以多一些。”

    “别让中土之外第一洲的名头,只落在剑上,杀来杀去不是真本事,贫道几巴掌就能拍死你们。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翠鸟客栈那座天字号宅子。

    风波过后,雨过天也青。

    荷香阵阵,莲叶摇曳。

    陈平安和齐景龙坐在一条长凳上,隋景澄自己一个人坐在旁边凳上。

    齐景龙说道:“跻身三境,可喜可贺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隋景澄眼睛一亮。

    才三境?

    她站起身,蹲在荷塘旁边,又摘了一枝莲叶,坐回了长凳。

    陈平安与齐景龙两两沉默,只是安静望向荷塘。

    陈平安突然问道:“那对锦绣鸳鸯,是春露圃出产?”

    齐景龙没有着急回答,身体前倾,瞥了眼隋景澄。

    那女子一脸钦佩,大概是佩服她这前辈的见多识广?

    齐景龙很快坐正,以心湖涟漪与陈平安言语,疑惑道:“之前没觉得,我现在开始觉得荣畅担心之事,确实是有理由的。”

    跻身了练气士三境,陈平安已经勉强可以用涟漪心声言语,笑道:“不想这些了,等着浮萍剑湖的祖师赶来再说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说道:“那位女子剑仙,名为郦采,人不坏,脾气嘛……”

    陈平安无奈道:“能够与太霞元君成为至交好友,太霞元君又能教出顾陌这般弟子,我心里有数了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便不再言语。

    隋景澄不愿意自己沦为一个外人,她没话找话道:“刘先生,先前你说道理不在拳头上,可你还不是靠修为说服了荣畅,最后还搬出了师门太徽剑宗?”

    陈平安和齐景龙相视一笑。

    都没有开口说话。

    隋景澄有些羞恼,怎的,就只有自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吗?

    隋景澄然后有些委屈,低下头去,轻轻拧转着那枝莲叶。

    以前她有什么不懂,前辈都会解释给她听,瞧瞧,现在遇上了齐景龙,就不愿意了。

    好在陈平安已经笑着说道:“刘先生那些道理,其实是说给整个太霞一脉听的,甚至可以说是讲给火龙真人那位老神仙听的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抬起头,这个解释,她还是听得明白的,“所以荣畅说了他师父要来,刘先生说自己的太徽剑宗,其实也是说给那位浮萍剑湖的剑仙听?荣畅会帮忙传话,让那位剑仙心生顾忌?”

    片刻之后,隋景澄试探性问道:“是不是可以说,刘先生所谓的规矩最大,就是让人拳头硬的人,明明可以杀死人的时候,心有顾忌?所以这就让拳头不够硬的人,能够多说几句?甚至可以说哪怕不说什么,就已经是道理了?只不过实力悬殊的话,出不出手,到底还是在对方手中?”

    隋景澄眼神明亮,继续道:“是不是又可以说,也就等于是验证了前辈所谓的‘最少最少,多出了一种可能性’?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。

    齐景龙微笑道:“不说个例,只说多数情况。市井巷弄,身强力壮之人,为何不敢随便入室抢劫?世俗王朝,纨绔子弟依旧需要藏藏掖掖为恶?修士下山,为何不会随心所欲,将一座城池富豪的金银家产搜刮殆尽,屠戮一空?我为何以元婴修为,胆敢拉着你的陈先生,一起等待一位玉璞境剑修的大驾光临?所以说,拳头硬,很了不起,此语无关贬义褒义,但是能够束缚拳头的,自然更厉害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提醒道:“注意措辞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微微一笑。

    齐景龙犹豫了一下,望着荷塘,“不过话说回来,这是规矩之地的规矩,在无法之地,就不管用。但是,世道只要向前走,遍观历史,以及从目前情形来看,还是需要从无序走向有序,然后众人合力,将未必处处正确的表面有序,变成山上善序,山下善法,世间慢慢从讲理,逐渐趋于一个大范畴包容下的有理,尽量让更多人都可以得利,兴许可以不用拘泥于三教百家,寻找一种均衡的境界状态,最终人人走出一条……”

    陈平安轻声道:“先不说这些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便停下了言语。

    陈平安突然说道:“那个顾陌的心态,难能可贵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嗯了一声,“世道需要很多这样的山上修士,但是不可以只是这样的修士。所以遇上顾陌,我们不用着急,更不可以苛求她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对的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看着那两个家伙,冷哼一声,拎着荷叶,起身去屋内修行。

    我碍你们眼行了吧,我走行了吧?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这是?”

    齐景龙无奈道:“你是高手,别问我啊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一头雾水,“什么高手?”

    齐景龙已经转移话题,“与你说些三境修行的注意事项?”

    陈平安瞥了眼他手中的那壶酒,“不喝拉倒,还给我,好几颗雪花钱的仙人酒酿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气笑道:“你当我不知道糯米酒酿?忘了我是市井出身?没喝过,会没见过?”

    陈平安想了想,“那就是我拿错了。”

    房屋那边,故意放慢了脚步的隋景澄,快步迈过门槛,最后重重摔上门,震天响。

    齐景龙又有疑惑。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女人的心思,你猜不准的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嗯了一声,“经验之谈,金玉良言。”

    然后闲聊,陈平安就不再称呼对方为刘先生,而是用了“齐景龙”这个名字。

    “齐景龙,你有喜欢的女子吗?”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可怜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这都还不喝酒?你都快一百岁的人了,还没个喜欢的姑娘。”

    “住嘴。”

    “我给你换

    一壶真正的仙家酒酿?”

    “陈平安,我如果喝酒,你能不能换一个话题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齐景龙开始豪饮,都不用陈平安劝酒。

    “齐景龙,我们边喝边聊?你模样也不差,修为又高,喜欢你的姑娘肯定不会少的。”

    “滚!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这些天龙头渡客栈很云淡风轻。

    就是入住客人越来越多,有些人满为患。

    因为听说有火龙真人那边的女冠现身,而且还跟了一位不知根脚的剑仙。

    气势汹汹,与另外一拨人对峙上了。

    不过可惜架没打成,又所幸相安无事。

    这也是各路修士敢来客栈看热闹的原因,不然不是自己找死?

    陈平安与齐景龙请教了许多下五境的修行关键。

    齐景龙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。

    至于符箓一道,两人也有不少共同言语。

    不过双方都未随便传授各自符箓秘法。

    不是不愿意。

    而是不可以。

    例如陈平安先前画在墙壁上的鬼斧宫雪泥符,以及齐景龙随便打造的禁制符阵。

    不过大道相通,符箓一途,交流心得,比学会具体某种符箓,更加裨益修为。

    当然齐景龙早已是此道高人,更多还是为陈平安解惑。

    当齐景龙得知陈平安双袖藏着三百多张黄纸符箓的时候,也是一阵汗颜无语。

    你陈平安当自己是做符箓买卖的小贩呢?

    关于割鹿山的刺客袭杀一事。

    齐景龙只评价了一句话,“凶险万分。”

    不过当陈平安拿出那些被隋景澄搜出的战利品后,齐景龙对于甘露甲、巨弓等物,只是大致估价而已,唯独对那两把篆刻“朝露”“暮霞”的短刀,忍不住感慨道:“这么好的手气啊?”

    理由很简单。

    不是齐景龙如何知晓割鹿山的内幕,更不认识那位女子修士。

    而是齐景龙在一本仙家古籍上,翻到过这对短刀,历史悠久,那名割鹿山女刺客,只是运气好,才取得这对失传已久的仙家兵器,只是运气又不够好,因为她对于短刀的炼制和使用,都没有掌握精髓。于是齐景龙就将书上的见闻,详细说给了陈平安。

    一旁隋景澄满脸笑意。

    后来顾陌和荣畅先后拜访过一次荷塘宅院,荣畅与齐景龙说剑道。

    顾陌则是与齐景龙询问一些事迹传闻的真假。例如你齐景龙当真在金丹境界就击杀过那位元婴魔头?你齐景龙是不是真的与那水经山卢仙子情投意合?齐景龙一一回答,并无回避。顾陌听过所有答案之后,既心满意足,又有些失望。总觉得那几位师姐眼神不好,竟然会仰慕这么一个无趣至极的太徽剑宗修士。

    陈平安和隋景澄反正就坐在长凳上嗑瓜子看热闹。

    在顾陌询问之时,听到了那个卢仙子,陈平安和隋景澄就对视了一眼。

    顾陌离去后,隋景澄就发现前辈朝自己使了一个眼神,她立即懂了,赶紧停下嗑瓜子,拍了拍手掌,就要与那齐景龙好好问一问,反正她自己也好奇那位水经山女修到底好不好看,这一路行来,顾陌也好,小舟上那两位女修也罢,都不如她。

    结果齐景龙坐在原地,闭上眼睛,来了一句,“我要修行了。”

    又过了约莫一旬,夜幕中,陈平安差不多刚好彻底稳固了三境气象。

    没有御剑如虹、雷声大震的惊人动静。

    荷塘对岸,悄无声息出现了一位女子修士,腰间佩剑。

    这些天一直坐在那条长凳上的齐景龙睁开眼睛,原本正在屋内抄写经文的陈平安也放下笔,走出屋子。

    齐景龙站起身,微笑道:“见过郦剑仙。”

    郦采摆摆手,“荣畅已经飞剑传讯给我,大致情况我都知道了,那个名叫隋景澄的小丫头呢?最后该如何,是要谢你们还是打你们,我先与她聊过之后再说。”

    郦采一步跨出,就越过了齐景龙和长凳,“你小子竟敢拿太徽剑宗吓唬我,好你一个刘景龙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笑道:“什么时候我跻身了玉璞境,郦剑仙可以按照规矩向我问剑。”

    郦采笑道:“你等着便是。不过你要抓紧,因为我很快就要离开北俱芦洲,城头杀妖一事,李妤那份,我得帮她补上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想了想,“有机会的。”

    郦采转头啧啧道:“都说你是个说话好似老婆姨裹脚布的,山上传闻就这么不靠谱?你这修为,加上这脾气,在我浮萍剑湖,绝对可以争一争下任宗主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转身望向站在一处房屋附近的陈平安。

    陈平安轻轻点头。

    郦采停下脚步,看到那个站在不远处的青衫年轻人,“你就是陈平安?”

    陈平安疑惑道:“剑仙前辈如何知道我的名字?”

    郦采想了想,给出一个昧良心的答案,“猜的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也未多问,让出道路。

    郦采一步跨入屋子。

    挥袖造就小天地。

    隋景澄正在酣睡。

    她轻轻坐在床头,看着那张有些陌生的容颜。

    郦采笑了笑,感慨道:“模样倒是俊俏了许多。”

    她叹息一声,“就是有苦头吃喽。小妮子,不愧是你师父最喜欢的弟子,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,咱们啊,同命相怜。”

    然后她似乎有些恼火,骂道:“姜尚真这张破嘴!”

    她双指弯曲,在隋景澄额头轻轻一敲,“闭关了,都能给师父丢脸!”

    隋景澄惊醒过来,发现有一位佩剑女子正点燃一盏灯火,然后坐在椅子上,面朝自己。

    隋景澄坐在床沿,一言不发。

    郦采说道:“不用怕,你就聊聊这些年在五陵国隋氏家族的见闻。”

    约莫一炷香后。

    郦采带着懵懵懂懂的隋景澄一起走出屋子。

    郦采对那青衫年轻人说道:“陈平安,此后隋景澄可以继续游历宝瓶洲,但是有条底线,哪怕她认谁为师,你也好,其他人也罢,都只能是记名弟子,不可以载入祖师堂谱牒,在什么时候隋景澄自己开窍了,只有等到那一天,她才可以自己决定,到底是在浮萍剑湖祖师堂写下名字,还是在别处祖师堂敬香。在这期间,我不会约束她,你也不可以更多影响她的心境,除了你此外,任何人都可以。至于荣畅,会担任她的护道人,一路跟随去往宝瓶洲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刚要确定所谓的心境影响,具体该如何“记账”。

    郦采已经有些恼火,大袖一挥,“算了,反正只要你们别滚床单,其余都随便了。”

    说完之后,郦采直接御剑化虹远去,声势不小,看来是心情不太好的缘故。

    隋景澄两颊绯红,低下头,转身跑回屋子。

    齐景龙忍住笑。

    陈平安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墙头之上,由于师父出现了,荣畅都没敢站着,就蹲在那边。

    顾陌也一样蹲在一旁,火上浇油道:“荣剑仙,啥个叫滚床单嘛。”

    荣畅倒是心情不错,假装一本正经道:“不太晓得唉。”

    顾陌和荣畅一起离去。

    刘景龙第一次离开荷塘畔,去一间屋子开始修行。

    陈平安敲了敲房门,隋景澄开门后。

    两人坐在两条长凳上。

    隋景澄轻声问道:“说到底,还是给前辈添麻烦了,对吧?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摇头,“与你说些心里话?”

    隋景澄嗯了一声。

    转头望向他。

    陈平安缓缓道:“如果你喜欢一个人,不管他境界有多高,或只是一个凡俗夫子,其实都没有问题。但是如果你喜欢的人,已经喜欢别人了,难道不是一件很伤心的事情吗?你可以说,没关系,喜欢一个人,是我自己的事情。若是对方不喜欢,远远看着就好了。事实上,我当年也是这么想的,所以我不是不明白,这跟对错好像没关系,所以很难讲道理。走过了很远的路后,我陈平安不是瞎子,也不会灯下黑,对于与自己有关的男女情爱,哪怕是一些苗头和迹象,我都能够看在眼里。”

    “对我来说,与你说我不会喜欢你,不是害怕自己不这么告诉自己,就会管不住自己的心猿意马,更不是故意让你觉得我是一个痴情人,事实上,在男女感情上,我最心定,因为这不是练拳之后,更不是修行之后,我才学会的,而是在很早很早之前,我就觉得,这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,你要知道,很多我原本也以为是天经地义的道理,如今都不知不觉,就变了很多,唯独这件事,从来没有变过,喜欢一个人,就只喜欢她,很够了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默然无声,只是看着他。

    那个青衫年轻人,轻声道:“对不起啊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擦了擦眼泪,笑了,“没关系。能够喜欢不喜欢自己的前辈,比起喜欢别人又喜欢自己,好像也要开心一些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摇头,不再说话。

    隋景澄笑问道:“前辈也才三境练气士?”

    陈平安转头说道:“可我年纪比你小啊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双手撑在长凳上,伸出双腿,摇头晃脑,笑眯起眼,“我可不会生气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说是去修行了,也确实是在修行,但是对于荷塘畔那边的对话,依旧一字不漏落入耳中。

    境界高,就是有些烦恼。

    齐景龙想了想,觉得是该好好请教一下陈平安了,哪怕被劝酒也能忍。

    隋景澄坐了一会儿,便回屋子休息。

    陈平安在荷塘畔开始呼吸吐纳,天亮时分,离开宅院,去找顾陌,尘埃落定之后,有件事情才可以开口。

    顾陌开门后,两人对坐院中石凳上。

    陈平安开门见山道:“张山峰是我朋友,顾仙子认识吗?”

    顾陌点头道:“认识,很不熟,见过几次而已,按照辈分,算是我的师叔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了点头,至于那位在青鸾国一带出现在巷弄中的老道人,应该就是张山峰的师父,火龙真人无疑了。

    因为三人三个辈分,可道袍大致样式,是一样的。

    陈平安却没有多说什么,得知张山峰与火龙真人如今都不在趴地峰后,便只是询问以后若是路过,能否登山拜访。

    顾陌笑道:“既然你认识那位小师叔,这有什么不可以的。”

    然后顾陌补充了一句,“但是你到了山头,别与我打招呼,我跟你更不熟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再说。”

    顾陌一瞪眼,“师姐师妹们闲话可多,你要是这么做了,她们能嚼舌头好多年的,你可莫要害我!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点头,告辞离去。

    顾陌突然说道:“你认识我小师叔,为何一开始不说,可能就不会有那些误会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摇头,没解释什么。

    顾陌的心境问题,齐景龙看得出来,他陈平安其实也依稀看得出一些端倪。

    水堵不如疏。

    陈平安对此感受极深。

    当初云海之上,披麻宗竺泉就做得很好。

    顾陌在陈平安离去后,确定那家伙远去之后。

    她这才抬起手,抹了把脸。

    那个名叫张山峰的小师叔。

    师父当年私底下只与她说过一点点,说祖师爷爷也与师父说过那么一点点天机。

    祖师爷爷是这么与太霞元君说的,“如果哪天师父不在人间了,只要你小师弟还在,随便一跺脚,趴地峰就继续是那趴地峰。你们根本不用担心什么。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天下宴席有聚便有散。

    陈平安要继续北游,然后沿着那条大渎去往上游,横穿北俱芦洲。

    齐景龙说是要去大篆京城那边看一看。

    在龙头渡的渡口岸边,顾陌在逗弄隋景澄,怂恿这位隋家玉人,反正有荣畅在身边护着,摘了幂篱便是,长得这么好看,遮遮掩掩,岂不可惜。

    隋景澄当然没理睬。

    荣畅也施展了障眼法,隐匿了一身元婴剑修气象,压制在了寻常金丹修士附近。

    只要还不是剑仙,在北俱芦洲下山游历四方,你往自己脑门上张贴那境界标签,试试看?有些个王八蛋玉璞境剑仙,没事情就下山瞎逛荡,最喜欢一路追杀元婴修士和八境、九境武夫,打得对方屁滚尿流不说,还美其名曰老子帮你修行莫要谢我,真要谢我就多挡一剑吧。这样挨千刀的混账高人,不但有,而且不少。

    何况哪怕成为了剑仙,也不好说。

    陈平安和齐景龙缓缓散步走远。

    隋景澄犹豫了一下,还远远跟着。

    顾陌想要跟着她,结果被荣畅以心声劝阻。

    两人并肩而行,陈平安以心声闲谈:“你就算是与郦剑仙约好了,等你跻身玉璞境,她作为三位问剑的剑仙之一?”

    齐景龙笑着回复道:“放心吧,不是我意气用事,而是浮萍剑湖的剑意,正好与我自身剑意相差极大,用来砥砺剑锋,效果奇佳,至于凶险什么的,我们北俱芦洲,哪位新剑仙会担心这个?而且你可能还不太清楚,历史上,许多次所谓的问剑,其实也有一种传道的深意在里边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,笑道:“你们这些剑仙风采,我很仰慕啊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微笑道:“希望有一天,你能赶上我,到时候咱俩一起游历中土?”

    陈平安道:“如此最好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停下脚步,说道:“如果,我是说如果,将来有一天你齐景龙,遇到了不讲理的人,又是个境界很高、很能打的,需要帮手。”

    停顿片刻,陈平安眼神坚毅道:“那么就算上我一个!”

    又一个停顿,陈平安笑容灿烂,“我会让他知道什么叫天底下最快的剑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啧啧道:“你当着一位即将跻身上五境的剑修,说自己剑快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呵呵道:“你如今多大年纪,我如今才多大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有些无奈,“听上去还挺有道理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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