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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57章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我们假设你的传道人从此不再露面,那么我让你认师父的人,是一位真正的仙人,修为,心性,眼光,无论是什么,只要是你想得到的,他都要比我强许多。”

    当然了,那家伙修为再高,也还是自己的弟子学生。

    以前陈平安没觉得如何,更多时候只当做是一种负担,现在回头再看,还挺……爽的?

    隋景澄语气坚决道:“天底下有这种人吗?我不信!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信不信由你,耳听为虚眼见为实,等你遇到了他,你自会明白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头戴幂篱,手持行山杖,将信将疑,可她就是觉得有些郁闷,哪怕那位姓崔的前辈高人,真是如此道法如神,是山上仙人,又如何呢?

    隋景澄知道修行一事是何等消磨光阴,那么山上修道之人的几甲子寿命、甚至是数百年光阴,当真比得起一个江湖人的见闻吗?会有那么多的故事吗?到了山上,洞府一坐一闭关,动辄数年十年,下山历练,又讲究不染红尘,孑然一身走过了,不拖泥带水地返回山上,这样的修道长生,真是长生无忧吗?何况也不是一个练气士清净修行,登山路上就没有了灾厄,一样有可能身死道消,关隘重重,瓶颈难破,凡夫俗子无法领略到的山上风光,再壮丽奇绝,等到看了几十年百余年,难道当真不会厌烦吗?

    隋景澄有些心烦意乱。

    陈平安停下脚步,捡起几颗石子,随便丢入河中。

    隋景澄面朝江水,大风吹拂得幂篱薄纱贴面,衣裙向一侧飘荡。

    这条河边道路也有不少行人,多是往来于龙头渡的练气士。

    有一位大汉拍马而过的时候,眼睛一亮,猛然勒马而行,使劲拍打胸膛,大笑道:“这位娘子,不如随大爷吃香的喝辣的去!你身边那小白脸瞅着就不顶用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置若罔闻。

    那汉子一个跃起,飘落在隋景澄身边,一手斜向下,拍向隋景澄浑圆处。

    不等得逞,下一刻壮汉就坠入河水中去。

    是给陈平安一把按住脑袋,轻轻一推,就重重摔入了河中。

    这一颗石子溅起的水花就有些大了。

    那汉子使劲凫水往上游而去,嗷嗷叫,然后吹了声口哨,那匹坐骑也撒开马蹄继续前冲,半点找回场子的意思都没有。

    隋景澄紧张万分,“是又有刺客试探?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头道:“没有的事,就是个浪荡汉管不住手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一脸委屈道:“前辈,这还是走在路边就有这样的登徒子,若是登上了仙家渡船,都是修道之人,若是心怀不轨,前辈又不同行,我该怎么办?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之前不就与你说过了,到了龙头渡,我会安排好的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眼神哀怨道:“可是修行路上,那么多万一和意外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也不多说什么,只是赶路。

    隋景澄跟上他,并肩而行,她说道:“前辈,这仙家渡船,与我们一般的河上船只差不多吗?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差不多,遇上天上罡风,就像寻常船只一样,会有些颠簸起伏,不过问题都不大,哪怕遇上一些雷雨天气,闪电雷鸣,渡船都会安稳度过,你就当是欣赏风景好了。渡船行驶云海之中,诸多风景会相当不错,说不定会有仙鹤跟随,路过了一些仙家门派,还可以看到不少护山大阵蕴含的山水异象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笑道:“前辈放心吧,我会照顾好自己的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缓缓道:“大道本心如璞玉,雕琢磨砺,每一次下刀,肯定都不好受。但是每次不好受,只要熬过去了,就是所谓的修道有成。这与你将来循序渐进修行仙法,一样重要,不然就是瘸腿走路,很容易摔下山。世事重力不重理,世人修力不修心,很多,许多人也可以怡然自得,与世道达成一个平衡,可以让人泰然处之,其中对错,你自己多看多想,好人身上会有坏毛病,恶人身上也会有好道理。只需记住一点,多问本心。这这么个大致的道理,也是从我一个曾经想要杀之后快的人身上,学来的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点点头,“记下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一边走,一边伸出手指,指了指前边道路的两个方向,“世事的奇怪就在于此,你我相逢,我指出来的那条修道之路,会与任何一人的指点,都会有所偏差。比如换成那位早年赠送你三桩机缘的半个传道人,若是这位云游高人来为你亲自传道……”

    “最终,就会变成两个隋景澄。选择越多,隋景澄就越多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伸手指向一边和另外一处,“当下我这个旁观者也好,你隋景澄自己也罢,其实没有谁知道两个隋景澄,谁的成就会更高,活得更加长久。但你知道本心是什么吗?因为这件事,是每个当下都可以知道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沿着其中一条路线走出十数步后,停下脚步,指向另外那条路,“一路走来,再一路走去,不论是吃苦还是享福,你始终脚步坚定,然后在某个关隘上,尤其是吃了大苦头后,你肯定会自我怀疑,会环顾四周,看一看人生中那些曾被自己舍弃了的其它可能性,细细思量慢慢琢磨之后,那个时候得出的答案,就是本心,接下去到底该怎么走,就是问心。”

    “但是我告诉你,在那一刻的时候,会有一个迷障,我们都会下意识去做一件事,就是想要用自己最擅长的道理,说服自己,那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。因为只要一个人没死,能够熬到人生道路的任何一个位置,每个人都会有可取之处。难的,是本心不变道理变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怯生生问道:“如果一个人的本心向恶,越是如此坚持,不就越是世道不好吗?尤其是这种人每次都能汲取教训,岂不是越来越糟糕?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当然。所以这些话,我只会对自己和身边人说。一般人无需说,还有一些人,拳与剑,足够了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错愕无语。

    沉默许久,两人缓缓而行,隋景澄问道:“怎么办呢?”

    陈平安神色淡然,“那是儒家书院和百家圣贤应该考虑的问题。”

    “三教诸子百家,那么多的道理,如大雨降人间,不同时节不同处,可能是久旱逢甘霖,但也可能是洪涝之灾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自己能做的,就是时时地地,心如花木,向阳而生。”

    道路上一位与两人刚刚擦肩而过的儒衫年轻人,停下脚步,转身微笑道:“先生此论,我觉得对,却也不算最对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停下脚步,转头笑道:“何解?”

    隋景澄如临大敌,赶紧站在陈平安身后。

    那位年轻人微笑道:“市井巷弄之中,也有种种大道理,只要凡夫俗子一生践行此理,那就是遇圣贤遇神仙遇真佛可不低头的人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若是一拳砸下,鼻青脸肿,道理还在不在?还有无用?拳头大道理便大,不是最天经地义的道理吗?”

    年轻人笑道:“道理又不是只能当饭吃,也不是只是拿来挡拳头的,人间多苦难,自然是事实,可世间太平人,又何曾少了?为何那么多拳头不大的人,依旧安居乐业?为何山上多追求绝对自由的修士,山下世俗王朝,依旧大体上安稳生活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问道:“那拳头大,道理都不用讲,便有无数的弱者云随影从,又该如何解释?若是否认此理为理,难不成道理永远只是少数强者手中?”

    年轻人摇摇头,“那只是表象。先生明明心有答案,为何偏偏有此疑惑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了笑。

    年轻人说道:“在下齐景龙,山门祖师堂谱牒记载,则是刘景龙,涉及家世家事,就不与先生多做解释了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一头雾水。

    因为她根本没有听过“刘景龙”这个名字。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那就边走边聊?”

    齐景龙笑着跟上两人,一起继续沿河前行。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表象一说,还望齐……刘先生为我解惑,哪怕我心中早有答案,也希望刘先生的答案,能够相互验证契合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点点头,“与其说拳头即理,不如说是顺序之说的先后有别,拳头大,只属于后者,前边还有藏着一个关键真相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眯起眼,却没有开口说话。

    齐景龙继续正色说道:“真正强大的是……规矩,规则。知道这些,并且能够利用这些。皇帝是不是强者?可为何天下各处皆有国祚绷断、山河覆灭的事情?将相公卿,为何有人善终,有人不得善终?仙家府邸的谱牒仙师,世间豪阀子弟,富贵公孙,是不是强者?一旦你将一条脉络拉长,看一看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,他们开宗立派的那个人,祠堂祖谱上的第一个人。是如何成就一番家业事业的。因为这些存在,都不是真正的强大,只是因为规矩和大势而崛起,再以不合规矩而覆灭,如那昙花一现,不得长久,如修道之人不得长生。”

    随后齐景龙将他自己的见解,与两个初次相逢的外人,娓娓道来。

    第一,真正了解规矩,知道规矩的强大与复杂,越多越好,以及条条框框之下……种种疏漏。

    第二,遵守规矩,或者说依附规矩。

    例如愚忠臣子,蠢蠢欲动的藩镇割据武将。

    第三,自己制定规矩,当然也可以破坏规矩。

    第四,维护规矩。

    贩夫走卒,帝王将相,山泽野修,谱牒仙师,鬼魅精怪,莫能例外。

    在这期间,真正强大的规矩,会庇护无数的弱者。当然,这个规矩很复杂,是山上山下、庙堂江湖、市井乡野一起打造而成的。

    故而帝王要以“水能载舟亦能覆舟”来自省,山上修道之人要害怕那个万一,篡位武夫要担心得位不正,江湖人要孜孜不倦追求名望口碑,商贾要去追求一块金字招牌。所以元婴修士要合道,仙人境修士要求真,飞升境修士要让天地大道,点头默许,要让三教圣人由衷不觉得与他们的三教大道相覆冲突,而是为他们让出一条继续登高的道路来。

    隋景澄听得迷糊,不敢随便开口说话,攥紧了行山杖,手心满是汗水。

    她只是偷偷瞥了眼身边青衫斗笠的前辈,他依旧神色自若。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关于三教宗旨,刘先生可有所悟?”

    齐景龙说道:“有一些,还很浅陋。佛家无所执,追求人人手中无屠刀。为何会有小乘大乘之分?就在于世道不太好,自渡远远不够,必须渡人了。道门求清净,若是世间人人能够清净,无欲无求,自然千秋万代,皆是人人无忧虑的太平盛世,可惜道祖道法太高,好是真的好,可惜当民智开化却又未全,聪明人行精明事,越来越多,道法就空了。佛家浩瀚无边,几可覆盖苦海,可惜传法僧人却未必得其正法,道家眼中无外人,哪怕鸡犬升天,又能带走多少?唯有儒家,最是艰难,书上道理交错,虽说大体上如那大树凉荫,可以供人乘凉,可若真要抬头望去,好似处处打架,很容易让人如坠云雾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了点头,问道:“如果我没有记错,刘先生并非儒家子弟,那么修行路上,是在追求‘世间万法不拘我’,还是‘随心所欲不逾矩’?”

    齐景龙笑道:“前者难求是一个原因,我自己也不是特别愿意,所以是后者。先生之前曾经‘本心不变道理变’,说得深得我心,人在变,世道在变,连我们老话所讲的“不动如山”,山岳其实也在变。所以先生这句随心所欲,不逾矩。一直是儒家推崇备至的圣人境界,可惜归根结底,那也还是一种有限的自由。反观很多山上修士,尤其是越靠近山巅的,越在孜孜不倦追求绝对的自由。不是我觉得这些人都是坏人。没有这么简单的说法。事实上,能够真正做到绝对自由的人,都是真正的强者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感慨道:“这些享受绝对自由的强者,无一例外,都拥有极其坚韧的心智,极其强横的修为,也就是说,修行修力,都已极致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得到答案后,问了一个当时在隋景澄那边没能问下去的问题,“如果说世道是一张规矩松动、摇晃不已的桌凳,修道之人已经不在桌凳圈子之内,该怎么办?”

    齐景龙毫不犹豫道:“先扶一把,若是有心也有力,那么可以小心翼翼,钉一两颗钉子,或是蹲在一旁,缝缝补补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有感而发,望向那条滚滚入海的江河,唏嘘道:“长生不死,肯定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,但真的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吗?我看未必。”

    不是好人才会讲道理。

    其实坏人也会,甚至会更擅长。

    苍筠湖湖君,为了避战活命,驾驭云海,摆出水淹辖境的架势。

    陈平安投鼠忌器,只能收手。

    这就是湖君的道理。陈平安得听。

    隋景澄在行亭风波当中,赌陈平安会一直尾随你们。

    这也是隋景澄在讲她的道理。

    陈平安一样在听。

    行亭之中,老侍郎隋新雨和浑江蛟杨元两个身份截然不同的人,都下意识说了一句大致意思相当的言语。

    隋新雨是说“这里是五陵国地界”,提醒那帮江湖匪人不要胡作非为,这就是在追求规矩的无形庇护。

    而这个规矩,隐含着五陵国皇帝和朝廷的尊严,江湖义气,尤其是无形中还借用了五陵国第一人王钝的拳头。

    在金扉国境内,在峥嵘峰山巅小镇前后,陈平安两次袖手旁观,没有插手,一位剑仙默默看在眼中,等于也认可了陈平安的道理,所以陈平安两次都活了下来。

    在之前的随驾城,火神祠庙的一位金身神祇,明知毫无意义,依然为了能够帮到陈平安丝毫,而选择慷慨赴死。因为陈平安做的事情,就是火神祠觉得有道理,是规矩。

    桐叶宗杜懋拳头大不大?可是当他想要离开桐叶洲,一样需要遵守规矩,或者说钻规矩的漏洞,才可以走到宝瓶洲。

    五陵国江湖人胡新丰拳头小不小?却也在临死之前,讲出了那个祸不及家人的规矩。为何有此说?就在于这是实实在在的五陵国规矩,胡新丰既然会这么说,自然是这个规矩,已经年复一年,庇护了江湖上无数的老幼妇孺。每一个锋芒毕露的江湖新人,为何总是磕磕碰碰,哪怕最终杀出了一条血路,都要更多的代价?因为这是规矩对他们拳头的一种悄然回赠。而这些侥幸登顶的江湖人,迟早有一天,也会变成自动维护既有规矩的老人,变成墨守成规的老江湖。

    前边有一处河畔观景水榭。

    陈平安停下脚步,抱拳说道:“谢刘先生为我解惑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微笑道:“也谢陈先生认可此说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头,眼神清澈,诚心诚意道:“许多事情,我想的,终究不如刘先生说得透彻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摆摆手,“怎么想,与如何做,依然是两回事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试探性问道:“能不能请你喝酒?”

    齐景龙想了想,无奈摇头道:“我从不喝酒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有些尴尬。

    隋景澄觉得这一幕,比起两人聊那些高入云海又低在泥泞的言语,更加有趣。

    陈平安一把扯住那人手臂,“没事,喝酒只要有了一次,以后就天地无拘束了嘛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为难道:“算了算了,实在不行,陈先生饮酒,我喝茶便可。”

    三人到了那座驳岸突出、架于大河之上的水榭。

    双方对坐在长椅上,江风阵阵,隋景澄手持行山杖,站在水榭外,没有入内。

    齐景龙解释道:“我有个朋友,叫陆拙,是洒扫山庄王钝老前辈的弟子,寄了一封信给我,说我可能与你会聊得来,我便赶来碰碰运气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摘了斗笠放在一旁,点点头,“你与那位女冠在砥砺山一场架,是怎么打起来的?我觉得你们两个应该投缘,哪怕没有成为朋友,可怎么都不应该有一场生死之战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笑道:“误会罢了。她遇到了一拨山下为恶的修道之人,想要杀个干净,我觉得有人罪不至死,就拦阻了一下,然后就有了这么一场砥砺山约战,其实是小事,只不过小事再小,在我跟她之间,都不愿意后退半步,就莫名其妙有了大道之争的雏形,无可奈何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问道:“怎么,先生与她是朋友?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,“曾经在在一座福地历练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玩笑道:“先生不会为朋友强出头,打我一顿吧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了笑,摇摇头道:“谁说朋友就一定一辈子都在做对事。”

    哪怕是极为敬重的宋雨烧前辈,当年在破败寺庙,不一样也会以“杀了一百山精鬼魅,最多冤枉一位,这都不出剑难道留着祸害”为理由,想要一剑斩杀那头狐魅?

    陈平安当时就出手阻拦了,还挡了宋老前辈一剑。

    至于书简湖的顾璨,就更不用去说了。

    很多的道理,会让人内心安定,但是也会有很多的道理,会让人负重蹒跚。

    水榭之外,又有了下雨的迹象,江面之上雾蒙蒙一片。

    齐景龙说是不喝酒只喝茶,不过是个借口,因为他从无方寸物和咫尺物,故而每次下山,唯有一口本命飞剑相伴而已。

    陈平安见他不愿喝酒,也就觉得是自己的劝酒功夫,火候不够,没有强求人家破例。

    齐景龙望向河面,微笑道:“冥冥细雨来,云雾密难开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喝着酒,转头望去,“总会雨后天晴的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点了点头,只是抬起头,“可是就怕变天啊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微笑道:“小小水榭,就有两个,说不定加上水榭之外,便是三人,更何况天大地大,怕什么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正襟危坐,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,这会儿眼睛一亮,伸出手来,“拿酒来!”

    陈平安丢过去一壶酒,盘腿而坐,笑容灿烂道:“这一壶酒,就当预祝刘先生破境跻身上五境了。”

    “与她在砥砺山一战,收获极大,确实有些希望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也学那人盘腿而坐,抿了一口酒,皱眉不已,“果然不喝酒是对的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等你再喝过了几壶酒,还不爱喝,就算我输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摇头不已,倒是又喝了两小口。

    陈平安突然问道:“刘先生今年多大?”

    齐景龙笑道:“搁在人间市井,就是耄耋之年了。”

    水榭外边的隋景澄咋舌,前辈是与她说过山上神仙大致境界的,这么年轻的半个玉璞境?!

    奇怪也不奇怪。

    因为水榭中的“读书人”,是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,剑修刘景龙。

    一个曾经让天下最强六境武夫杨凝真都近乎绝望的存在。

    陈平安想了想,点头称赞道:“厉害的厉害的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脸色古怪,竟是狠狠灌了一口酒,抹嘴笑道:“你一个还不到三十岁家伙,骂人呢?”

    隋景澄好似沦为那头偶然相遇的狐魅妇人,被雷劈了一般,转头望向水榭,呆呆问道:“前辈不是说自己三百岁了吗?”

    陈平安眨了眨眼睛,“我有说过吗?”

    隋景澄绷着脸色,沉声道:“最少两次!”

    陈平安喝了口酒,“这就不太善喽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也跟着喝了口酒,看了眼对面的青衫剑客,瞥了眼外边的幂篱女子,他笑呵呵道:“是不太善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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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五百二十四章

    陈平安和齐景龙的道理

    河上有一叶扁舟沿河而下,斜风细雨,有渔翁老叟,箬笠绿蓑,坐在船头,仰头饮酒,身后两位美艳歌姬,衣衫单薄,坐姿曼妙,一人怀抱琵琶,嘈嘈切切,一人执红牙板,歌声婉转,看似嘈杂交错,实则乱中有序,相得益彰。

    小舟主仆三人,自然皆是修道之人。

    有练气士御风掠过河面,随手祭出一件法器,宝光流萤如一条白练,砸向那小舟,大骂道:“吵死个人!喝什么酒装什么大爷,这条河水够你喝饱了,还不花银子!”

    结果那位老渔翁抬起手臂,轻轻晃了一下袖子,那条气势汹汹的白练,非但没有打翻小船,竟是悉数撞入渔翁袖中,嗡嗡作响片刻,很快归于寂静。

    那练气士如丧考妣,骤然悬停,哀求道:“老神仙还我飞剑。”

    老渔翁嗤笑道:“磕头求我。”

    练气士二话不说就落在河面上,以河水作地面,砰砰磕头,溅起一团团水花。

    小舟如一枝箭矢远远逝去,在那不长眼的狗崽子嗑完三个响头后,老渔翁这才抖搂袖子,摔出一颗雪白剑丸,轻轻握住,向后抛去。

    那剑修收回本命剑丸后,远掠出去一大段水路后,哈哈大笑道:“老头,那两小娘们若是你女儿,我便做你女婿好了,一个不嫌少,两个不嫌多……”

    其中一位怀抱琵琶的妙龄女子冷笑一声,骤然拨弦,刚劲有力,拨若风雨。

    小舟之后的河面,竟是炸裂出一条巨大沟壑来,一直蔓延向那位观海境剑修,剑修见机不妙,御风拔高,就要远离河面,不曾想那手执红牙板的婀娜女子轻轻抬手,轻轻一拍,高空雨幕就落下一只大如山头的红牙板法相,将那剑修当头一砸,重重拍入河中。等到一叶扁舟远去十数里后,可怜剑修才爬上岸,仰面朝天,重重喘气,再不敢言语撩拨那小船三人。

    由于下雨,隋景澄便坐入了水榭中,犹豫了一下,她还是没有摘下幂篱,转头望向河上那幅野逸渔翁图,至于那场神仙斗法,经历过了两次生死风波,隋景澄其实没有太大心思起伏。

    陈平安只是看了河面一眼,便收回视线,反正就是很北俱芦洲了。这要是在宝瓶洲或是桐叶洲,剑修不会出手,哪怕出手了,那位渔翁也不会还飞剑。

    齐景龙则久久没有收回视线,兴许是在安安静静等待雨停,然后就要道别。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刘先生身为剑修,却对人间事如此深思熟虑,不会耽搁修行吗?”

    齐景龙点头道:“当然会。这就是我与前两人的差距所在,我与他们二人资质相仿,虽说机缘也有差距,但归根结底,还是输在了分心一事上,其中一人曾经还劝过我,少想些山下事,安心练剑,等到跻身了上五境,再想不迟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今日得失,可能就是明日失得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笑着点头道:“借你吉言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正色问道:“刘先生思虑这些身外事,是自己有感而生?”

    齐景龙点头道:“我出身平平,只是市井殷实门户,不过从小就喜欢读杂书,上了山后,习惯难改,修行路上,十分寂寥,总得找点事情做做。而且身为修道之人,有一些长处,比如记性变得更好,还不愁买书钱,每次下山游历,归程路上,都会买一些典籍回去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刘先生对于人心善恶,可有定论?”

    齐景龙笑了笑,“暂时还没有,想要搞清楚人心善恶一事,如果一开始就有了善恶界线,很容易自身就混淆不清,后边的学问,就很难中正平和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感慨道:“对,夹杂了个人情感,就会有失偏颇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说道:“随着学问越来越大,这一丝偏颇,就像源头小溪,兴许最后就会变成一条入海大渎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会心一笑,“刘先生又为我解了一惑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也未多问什么。

    陈平安站起身,望向水榭外的汹汹江河,滚滚东逝水,不舍昼夜。

    这就是陈平安决定炼化初一的原因。

    高承当然很强大,属于那种追求绝对自由的强者,

    撇开高承的初衷不说,先不管是志向还是那野心,但是在有一件事情上,陈平安看到了一条极其细微的脉络。

    陈平安在苍筠湖龙宫,曾经当过一回断人善恶的的高坐神祇。所以陈平安更确定一件事,再加上骸骨滩遇到的杨凝性,这位崇玄署云霄宫的年轻道人,以一粒芥子恶念化身的书生。

    两者相加。

    不断复盘棋局,陈平安愈发肯定一个结论,那就是高承,如今远远没有成为一座小酆都之主的心性,最少现在还没有。

    陈平安当然自己更没有,但是陈平安大致看得到、猜得出那个高度该有的为恶气象。

    如今高承还有个人喜恶,这位京观城城主心中还有怨气,还在执着于那个我。

    哪怕这些都极小,可再小,小如芥子,又如何?终究是存在的。这么多年过去了,依旧根深蒂固,留在了高承的心境当中。

    所以当高承一旦成为整座崭新小酆都的主人,成为一方大天地的老天爷。

    高承心境上的这一点点偏差,随着小酆都规模的扩大,高承的神座越来越高,随着岁月长河的不断流逝,小酆都鬼魅的递增,就会不断出现更大偏差,乃至于无穷大的偏差。

    这就是齐景龙所说的溪涧成大渎。

    也许高承有机会在境界更高的时候,修正那些细微的偏差。

    可这只是“也许”。

    何况大道之争,就该有大道之争的气魄。高承若是一开始争夺飞剑失败,再无后来的追杀和陷阱,只是露面,只说最后那句话,陈平安兴许会真的愿意等等看,等到走完了北俱芦洲,再做决定,要不要去一趟骸骨滩京观城。

    陈平安其实觉得最有机会做成、做好这种事情的,只有两人。

    桐叶洲,观道观老观主。甚至不是君子钟魁,最少暂时还不是。

    宝瓶洲,崔瀺。甚至不是崔东山。

    而后两者,恰恰是陈平安的亲近之人。对于前两者,真谈不上半点好感。

    这何尝不是世事无奈。

    不是成了朋友,就是万般皆好。不是成了敌人,就万般皆错。

    朋友的错,要不要劝,敌人的好,要不要学。都是修心,山上山下,都是如此。

    小雨渐歇。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刘先生能否再被我们一起走段路?”

    齐景龙点头道:“当然可以。”

    在动身走出水榭之前,陈平安问道:“所以刘先生先撇清善恶不去谈,是为了最终距离善恶的本质更近一些?”

    齐景龙笑道:“正解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以儒家礼仪,对那位萍水相逢的北俱芦洲修士,弯腰作揖。

    文圣老先生,若是在此,听说了此人自己悟出的道理,会很高兴的。

    哪怕齐景龙不是儒家子弟。

    齐景龙也赶紧起身,作揖还礼。

    陈平安抬起头,看着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修士,陈平安希望藕花福地的曹晴朗,以后可以的话,也能够成为这样的人,不用全部相似,有些像就行了。

    没有谁必须要成为另外一个人,因为本就是做不到的事情,也无必要。

    就像陈平安就不希望裴钱成为自己。

    裴钱在家乡那边,好好读书,慢慢长大,有什么不好的?何况裴钱已经做得比陈平安想象中更好,规矩二字,裴钱其实一直在学。

    陈平安从来不觉得裴钱是在游手好闲,虚度光阴。

    怕吃苦头,练拳怕疼?没关系。

    他这个当师父的,当过了天底下最强五境的武夫,那就再去争一争最强六境!

    武运到手,师父送给这位开山大弟子便是,裴钱不一样是读书习武两不误?

    隋景澄看着那个有些陌生的前辈。

    当前辈和半个护道人,教她为人处世,与砥砺学问,他会从别人身上学东西,

    前辈原来更喜欢后者。

    隋景澄有些伤感。

    原本以为远在天边的前辈,如今已经稍稍近了一些,可事实上,前辈一直在修行路上飞奔,而她却一直在慢慢挪步。

    总有一天,会连他的背影都会看不到的。

    就算两人将来久别重逢,一次两次三次,可当两人站在一起,又能聊什么?

    隋景澄不知道。

    距离龙头渡还有些路程,三人缓缓而行。

    陈平安问了一些关于大篆京城的事情。

    齐景龙说道:“算是风雨欲来吧,猿啼山剑仙嵇岳,与那坐镇大篆武运的十境武夫,暂时还未交手。一旦开打,声势极大,所以这次书院圣人都离开了,还邀请了几位高人一起在旁观战,以免双方交手,殃及百姓。至于双方生死,不去管他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宝瓶洲大骊王朝那边,可有些什么大的消息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叹了口气,“大骊铁骑继续南下,后方有些反复,许多被灭了国的仁人志士,都在揭竿而起,慷慨赴义。这是对的,谁都无法指摘。但是死了很多无辜百姓,则是错的。虽然双方都有理由,这类惨事属于势不可免,总是……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无奈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嗯了一声。

    齐景龙想起一事,笑道:“我们北俱芦洲的谢天君,已经接受了三次挑战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想了想,摇头道:“很难输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说道:“确实,无一败绩。毕竟宝瓶洲的神诰宗祁天君,注定不会出手。三次交手,以早先风雪庙剑仙魏晋的挑战,最为瞩目,虽然魏晋输了,但是这样一位年轻剑修,以后成就一定很高,很高!不过听说他已经去了倒悬山,会在剑气长城那边练剑,所以我觉得这样的剑修,成就越高,越是好事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了笑。

    齐景龙好奇问道:“见过?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见过一次。”

    当时魏晋看待陈平安的眼神,十分漠然。

    但陈平安依旧觉得那是一个好人和剑仙,这么多年过去了,反而更理解魏晋的强大。

    齐景龙沉默片刻,“对了,还有一桩大事,大骊除了披云山,新的其余四岳都已敕封完毕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内心一动。

    炼化五行之属的本命物。

    崔东山扛着小锄头,刨来了五大袋子的大骊山岳五色土。

    积土成山风雨兴焉,一旦炼化成功,就可以营造出来了一个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。

    人生道路上的许多选择,都会改变。

    就像炼化大骊山岳五色土一事,原本是陈平安第一个放弃的,后来与崔东山以及崔瀺两次谈心过后,陈平安反而变得异常坚决。哪怕在来北俱芦洲的那艘跨洲渡船上,见过了那位从大骊娘娘变成大骊太后的歹毒妇人,陈平安依旧没有改变主意。

    于是现在摆在陈平安面前,就有两个选择,一个是刚好乘坐龙头渡渡船,护送隋景澄去往骸骨滩披麻宗,在那边炼化五色土。安稳却耗时。

    一个是为了不耽误走大渎的行程,在龙头渡就近寻觅一处灵气充沛的仙家客栈,或是稍稍绕路,去往一处人迹罕至的僻静山泽,闭关。

    齐景龙似乎察觉到陈平安的心思变化,犹豫了一下,微笑道:“我这趟下山,就是找你聊天来了,聊过之后,有些闲来无事。”

    有些人帮人忙,反而思虑更多。

    陈平安何尝不是如此。

    学问相通,为人相似。

    这就是同道中人。

    所以陈平安一改谨小慎微,问道:“如果我说要在龙头渡炼化一件本命物,需要有人帮我压阵守关,刘先生愿不愿意?”

    齐景龙笑道:“可以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又说道:“可能在炼化过程当中,动静不小。而且我在北俱芦洲有些仇家,例如大篆王朝的金鳞宫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说道:“小事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一巴掌拍在齐景龙肩膀上,“你这种人不爱喝酒,真是可惜了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无奈道:“劝酒是一件很伤人品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忍不住笑,道:“这句话,以后你与一位老先生好好说道,嗯,有机会的话,还有一位剑客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摇摇头。

    到了龙头渡,下榻于一座灵气盎然的仙家客栈,挂“翠鸟”匾额。

    陈平安难得出手阔绰,直接与客栈要了一座天字号宅邸,竟然还有一座荷花池塘,莲叶出水大如盘,雨后犹有荷露团团如白珠,清风送香,心旷神怡。

    齐景龙每次下山游历,都会用一份化名谱牒,到了热闹处,也会施展障眼法。

    当下齐景龙搬了一条长凳坐在荷花池畔,隋景澄也有样学样,摘了幂篱,搬了条长凳,手持行山杖,坐在不远处,开始呼吸吐纳。

    池塘边系有小舟。

    齐景龙只是安静凝望着荷花池,双手轻轻握拳,放在膝盖上。

    陈平安已经开始闭关。

    齐景龙是元婴修士,又是谱牒仙师,除了读书悟理之外,齐景龙在山上修行,所谓的分心,那也只是对比前两人而已。

    齐景龙其实所学驳杂,却样样精通,当年光是凭借随手画出的一座阵法,就能够让崇玄署云霄宫杨凝真无法破阵,要知道当时杨凝真的术法境界,还要超出同样身为天生道胎的弟弟杨凝性,杨凝真这才一气之下,转去习武,同时等于舍弃了崇玄署云霄宫的继承权,不过竟然还真给杨凝真练出了一份武道大前程,可谓因祸得福。

    所以对于闭关一事,齐景龙最是熟稔。

    无论陈平安的动静有多大,气机涟漪如何激荡,都逃不出这栋宅子丝毫。

    因为齐景龙是一位剑修。

    又有下雨的迹象,只是这一次应该会是一场暴雨。

    隋景澄有些心神不宁,打断了呼吸吐纳,轻轻吐出一口浊气,愁眉不展。

    齐景龙故作不知。

    隋景澄喃喃道:“听前辈说过一句乡俗谚语,小暑雨如银,大暑雨如金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自言自语道:“我觉得这种话肯定是读书人说的,而且肯定是那种读书不太好、当官不太大的。”

    齐景龙这才开口说道:“有道理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站起身,将行山杖斜靠长凳,蹲在荷花塘边,问道:“池塘里边的莲叶,可以随便采摘吗?”

    齐景龙点头道:“掏了那么多雪花钱住在这里,摘几张莲叶不是问题,不过莲叶蕴藉灵气稀薄,摘下之后便要留不住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摘下水边一张莲叶,坐回长凳,轻轻拧转,雨珠四溅。

    齐景龙说道:“陈先生气象已成,炼化一事,应该问题不大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转头问道:“当真万无一失?”

    齐景龙有些无可奈何,这种话要他怎么回答?

    隋景澄便转过头,轻声问道:“前辈真的那么年轻吗?”

    齐景龙目视远方,笑道:“真实年龄,自然年轻,但是心境岁数,不年轻了,世间有千奇百怪,其中又以洞天福地最怪,岁月悠悠,快慢不一,不似人间,更是人间。所以那位陈先生说自己三百岁,不全是骗人。”

    暴雨骤至。

    隋景澄去拿了幂篱和蓑衣,竟然就那么坐在池塘边淋雨。

    至于齐景龙-根本无需运转气机,大雨不侵。

    剑心微动,剑意牵动剑气使然。

    黄豆大小的雨点,砸在隋景澄搁放长凳的那张莲叶上,劈啪作响。

    隋景澄突然瞪大眼睛,依稀看到远处荷花池中,有一对锦绣鸳鸯在莲叶下躲雨。

    隋景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。

    齐景龙笑道:“那是春露圃嘉木山脉售卖的一种灵禽,并非寻常鸳鸯,性情桀骜,放养在山上水泽,能够看护池中珍贵游鱼,免得被山泽异兽叼走。”

    大煞风景。

    隋景澄心情一下子就糟糕起来。

    齐景龙虽然疑惑不解,不清楚哪里招惹到了她,但是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,便不再言语。

    深夜时分,隋景澄已经返回自己屋子,只是灯光亮了一宿。

    齐景龙则一直坐在水边长凳上,纹丝不动。

    偶有气机涟漪溢出,皆被剑气震碎,重归天地。

    至于陈平安屋内取炉炼物、以及搬出天材地宝的诸多宝光异象,齐景龙自然更不会让人随意以神识窥探。

    修道之人,炼化本命物,是重中之重,性命攸关。

    第二天晌午时分,陈平安脸色惨白,打开门走出屋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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