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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55章

    陈平安喝过了酒,前辈客气,他就不客气了,没掏钱结账的意思。

    只是起身抱拳轻声道:“见过王钝老前辈。”

    老人笑着点头道:“我就说你小子好眼力,怎的,不问问我为何喜欢在这边戴面皮假装卖酒老翁?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头。

    老人嗤笑道:“跻身了十人之列却垫底,不躲清静,喝一喝闷酒解忧,难道要整天被人道贺,还要笑言哪里哪里、侥幸侥幸吗?”

    隋景澄赶紧起身,向那位仰慕已久的王钝老前辈,施了一个万福。

    老人摆摆手,“虽说你男人瞧着不错,但是你自己也需好好修行,天底下的男人,真没几个好鸟,只要出了事情,都喜欢骂你们是红颜祸水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转头望向那位前辈。

    陈平安微笑道:“我修心有成,今非昔比。”

    只是他瞥了眼桌上幂篱。

    隋景澄赶紧戴上。

    王钝突然说道:“你们两位,该不会是那个外乡剑仙和隋景澄吧?我听说因为那个隋家玉人的关系,第九的萧叔夜,死在了一位外乡剑仙手上,脑袋倒是给人带回青祠国去了。幸好我砸锅卖铁也要购买一份山水邸报,不然岂不是要亏大发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前辈好眼力。”

    王钝哎呦喂一声,绕过柜台,一屁股坐在两人那张桌子的长凳上,“坐坐坐,别急着走啊,我王钝对山上修士,那是久仰久仰,幸会幸会。”

    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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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五百二十一章

    江湖酒一口闷

    隋景澄有些不太适应。

    印象中的王钝老前辈,五陵国立国以来的武学第一人,号称一只手就能打遍五陵国江湖的大宗师,朝野上下,有口皆碑,无论是江湖武夫,还是士林文人,或是贩夫走卒,都说王钝老前辈是一位气度儒雅的青衫老者,琴棋书画无所不精,除了一身本事早已出神入化,更忧国忧民,曾经在边境上一袭青衫,一夫当关,拦截了一支叩关南袭的敌国骑军,为五陵国边军赢得了足够排兵布阵的时间……

    陈平安率先落座,隋景澄也跟着坐下。

    王钝又起身,去柜台那边拎了三壶酒,一人一壶,豪气道:“我请客。”

    王钝往隋景澄身前放酒壶的时候,小声说道:“老侍郎隋新雨的闺女,是吧?模样是真好,四大美人齐名,各有千秋,没有高下之分,给咱们五陵国女子涨了脸面,比我这垫底的江湖老把式,更值得收下一块皇帝老儿的匾额,不过我得说一句公道话,你找的这位剑仙,不管是师父,还是夫君,都小气了些,只舍得分你一碗酒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看了一眼桌对面的陈平安,只是自顾自揭开泥封,往大白碗里倒酒,隋景澄对自称覆了一张面皮的老人笑道:“王老庄主……”

    王钝一听就不太乐意了,摆手道:“不老不老,人老心不老,喊我王庄主就行了,直呼其名,就喊我王钝,亦无不可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点点头,“王庄主,如今那青祠国刀客萧叔夜已经死了。”

    王钝叹了口气,听出了这位“隋家玉人”的言下之意,举起酒碗抿了口酒,“可我还不是垫底?大篆王朝随便拎出个老家伙,身手都要比我高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觉得自己已经无话可说了。

    王钝笑呵呵转头望向那位青衫年轻人,是一位接连在数封山水邸报上皆有大篇幅事迹的陈姓剑仙,最早的记载,应该是去往春露圃的一艘渡船上,舍了飞剑不用,仅是以拳对拳,便将一位大观王朝铁艟府的廖姓金身境武夫打落渡船,后来金乌宫剑仙柳质清御剑而过,说是一剑劈开了金乌宫护山雷云,随后两位本该结仇厮杀的同道中人,竟然在春露圃玉莹崖清一同饮茶,传闻还成了朋友,如今又在五陵国境内摘掉了萧叔夜的头颅。

    王钝问道:“这位外乡剑仙,不会因为我说了句你不够大方,就要一剑砍死我吧?”

    陈平安无奈笑道:“当然不会。”

    王钝举起酒碗,陈平安跟着举起,轻轻磕碰了一下,王钝喝过了酒,轻声问道:“多大岁数了?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约莫三百岁。”

    王钝放下酒碗,摸了摸心口,“这下子稍微好受点了,不然总觉得自己一大把年纪活到了狗身上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微微一笑。

    虽说与自己印象中的那个王钝老前辈,八竿子打不着半点儿,可似乎与这样的洒扫山庄老庄主,坐在一张桌上喝酒,感觉更好些。

    王钝压低嗓音问道:“当真只是以拳对拳,将那铁艟府姓廖的打得坠落渡船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有些托大,很凶险了。”

    王钝笑问道:“那咱俩切磋切磋?点到即止的那种。放心,纯粹是我喝了些酒,见着了真正的世外高人,有些手痒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摇头。

    王钝说道:“白喝人家两壶酒,这点小事都不愿意?”

    王钝见那人没有改变主意的迹象,“那算我求你?”

    陈平安想了想,点头道:“就按照王老前辈的说法,以拳对拳,点到即止。”

    王钝站起身,环顾四周,似乎挑中了旁边一张酒桌,轻轻一掌按下,四只桌腿化作齑粉,却悄无声息,桌面轻轻坠落在地。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如果觉得两人跳上桌子切磋,落在旁人眼中,有些像耍戏,那么我们搬走这张桌子不就行了。”

    王钝愣了一下,“我倒是想这么做,这不是怕你这位剑仙觉得跌份吗?”

    两人几乎同时走上那张桌面。

    隋景澄想要起身走出酒肆,陈平安伸手示意她不用起身。

    王钝站定后,抱拳说道:“五陵国洒扫山庄王钝,拳法小成,还望赐教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抱拳还礼,却未言语,伸出一手,摊开手掌,“有请。”

    报上真实籍贯姓名,不妥当。

    说自己是什么陈好人,不愿意。

    远处看客们哗然一片,怎的这卖酒老翁就成了王钝老前辈?

    只是当那老人撕去脸上的那张面皮,露出真容后,群情激动,果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王钝老前辈!

    王钝拳出如虹,气势汹汹,却无杀机。

    那一袭青衫则多是守多攻少。

    两人错身而立的时候,王钝笑道:“大致底细摸清楚了,咱们是不是可以稍稍放开手脚?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。

    街巷远处和那屋脊、墙头树上,一位位江湖武夫看得心情激荡,这种双方局限于方寸之地的巅峰之战,真是百年未遇。

    王钝老前辈不愧是咱们五陵国第一人,遇上了一位剑仙,胆敢出拳不说,还不落下风。

    虽说那位剑仙尚未祭出一口飞剑,但是仅是如此,说一句良心话,王钝老前辈就已经拼上身家性命,赌上了一辈子未有败绩的武夫尊严,给五陵国所有江湖中人挣着了一份天大的面子!王钝老前辈,真乃我们五陵国武胆也!

    那些只敢远远观战的江湖好汉,一来既无真正的武学宗师,二来距离酒肆较远,自然还不如隋景澄看得真切。

    比如她就看到前辈打算结束这场切磋的时候,一次出手骤然加快,向前一步,手腕一拧,既拍掉了王钝一拳,一掌继续向前,就要拍在王钝的面门上,应该可以将王钝一掌拍出双方脚下的那张桌面,不曾想王钝赶紧使了个眼sè,前辈轻轻点头,王钝原本稍慢一筹的一拳,便与前辈那一掌几乎同时击中对方,两人一起倒滑出去两步,双方心有灵犀,皆是飘然落定在桌面边缘。

    隋景澄见那王钝又开始使眼sè,而那青衫前辈也开始使眼sè,隋景澄一头雾水,怎么感觉像是在做买卖杀价?不过虽然讨价还价,两人出拳递掌却是越来越快,次次都是你来我往,几乎都是旗鼓相当的结果,谁都没占便宜,外人看来,这就是一场不分高下的宗师之战。

    最后两人应该是谈妥“价格”了,一人一拳砸在对方胸口上,脚下桌面一裂为二,各自跺脚站定,然后各自抱拳。

    打完收工。

    王钝大笑道:“不曾想一位剑仙都有如此好拳法。”

    对方朗声道:“你王钝的拳意更重,打磨得更无瑕疵。长则十年,短则五年,我还要来这洒扫山庄,与你王钝切磋拳法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揉了揉额头,低头喝酒,觉得有些不忍直视,对于那两位的相互吹捧,更是觉得真正的江湖,怎么好似酒里掺水似的?

    若是胡新丰、萧叔夜之流如此作为,她隋景澄也无所谓,可他与王钝老前辈如此厚颜无耻,让隋景澄差点天崩地裂,这辈子都不太想去碰江湖演义了。

    王钝走到酒肆门口,高高抱拳,算是对众人行礼招呼,然后挥了挥手,“都散了吧。”

    喝彩声与叫好声此起彼伏,然后陆陆续续散去。

    王钝老前辈都如此言语了,众人自然不好继续逗留。

    王钝坐回原位的时候,那个青衫剑仙已经将地上两张对半撕开的桌面捡起来,叠放在附件一张酒桌上。

    王钝坐下后,喝了一口酒,感慨道:“你既然如此高的修为,为何要主动找我王钝一个江湖把式?是为了这个隋家妮子背后的家族?希望我王钝在你们两位远离五陵国、去往山上修行后,能够帮着照拂一二?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头道:“并无此求,我只是希望在这边露个面,好提醒暗中某些人,如果想要对隋家人动手,就掂量一下被我寻仇的后果。”

    王钝嗯了一声,点点头,“山上修道之人的尔虞我诈,其实不过是双方寿命拉长了的江湖恩怨,究其根本,没什么两样,都没什么意思。倒是你这位应该属于年轻的剑修,不太像我以往见过的山上神仙,所以请你喝酒,我倒也不觉得糟蹋了这些酒水。我这么说,是不是口气太大了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武夫修行,最是讲究脚踏实地,没有捷径,如果心气不高一些,看得远一些,还怎么步步登顶。”

    王钝虽然卖酒,似乎对于饮酒其实并无太多嗜好,多是小口慢饮,从无豪饮姿态,伤感道:“这酒肆是开不下去喽。很多江湖人的真心话,便也听不着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问道:“王庄主就这么不喜欢听好话?”

    王钝撇撇嘴,“也爱听,年轻的时候,特别喜欢听,如今更爱听,只是这么爱听好话,如果再不多听些真心话和难听话,我怕我王钝都要飘到云海里边去了,到时候人飘了,又无云海仙人的神通本事,还不得摔死?”

    陈平安看了眼天sè。

    王钝笑问道:“按照先前说好的,除了十几坛子好酒,还要洒扫山庄掏出点什么?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两匹快马,以及一个绿莺国仙家渡口的地址。”

    王钝疑惑道:“就这样?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已经很多了。”

    王钝指了指柜台那边,“越摆在下边的酒,味道越醇,剑仙随便拿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起身去往柜台那边,开始往养剑葫里边倒酒。

    打开了一坛又一坛。

    五坛老酒被揭开泥封之后,王钝就坐不住了,趴在柜台那边,轻声劝说道:“江湖路上,喝酒误事,差不多就可以了。”

    那瞧着年轻的青衫剑仙背对着王钝,手上倒酒动作没停,“没事,多装些酒,一样可以省着点喝。”

    王钝犹豫了一下,提醒道:“我可以换张脸皮,换个地方继续卖酒的。”

    那年轻剑仙抬起头,笑道:“那我先预祝王庄主开业大吉,财源广进。”

    王钝见他不上道,只得继续说道:“下边那几坛子老酒太烈,名为瘦梅酒,其实是我洒扫山庄的老窖藏酒,一般来此酒肆的江湖人不知酒名,哪怕掏得起银子,也根本不敢喝两碗,实在是后劲太足,所以被称为两碗晃或是三碗倒,你不妨用寻常酒水兑一兑,味道更好。”

    年轻人摇头道:“没事,喝酒不是喝茶,不用讲究什么余味绵长,喝酒求醉,天经地义。”

    王钝实在忍不住了,“如今庄子上贵客如云,官家人,江湖朋友,文坛名宿,都慢待不得,庄子里边储藏的那三十坛瘦梅酒,估摸着已经伤亡殆尽了,我之所以来此躲清静,也是想要好歹留住几坛子瘦梅酒,你就不体谅一二?”

    年轻人已经打开最后一坛瘦梅酒,懊恼道:“前辈为何不早说,这泥封一开,就藏不住味了,咱们先前已经在酒桌上喝得差不多,不然倒是可以尝一尝这瘦梅酒的滋味,这会儿不装入我的酒壶里,真是可惜,可惜了。罢了,既然王庄主想要留一坛自饮,做那与我只愿分一碗酒给人喝的小气之举,我还是算了,就给王庄主剩下这一坛。”

    王钝摆摆手,呵呵笑道:“哪里哪里,只管倒酒,我王钝不是那种人,好酒赠剑仙,藏酒养剑葫,人间美事啊,好事一桩。”

    所以到最后,瘦梅酒一坛子没剩下。

    王钝转过身,好似眼瞅着一位位闺女出嫁远方,有些伤感,不愿再看。

    王钝背对着柜台,叹了口气,“什么时候离开这边?不是我不愿热情待客,洒扫山庄就还是别去了,多是些无聊应酬。”

    然后王钝说了绿莺国那处仙家渡口的详细地址。

    陈平安绕出柜台,笑道:“那就劳烦王庄主让人牵来两匹马,我们就不在小镇过夜了,立即赶路。”

    王钝一挥手,将闻讯赶来的一位山庄弟子,从那远处街巷拐角处喊到身边,是一位面如冠玉的中年剑客,王钝武学驳杂,无论是拳法轻功,还是刀剑枪,皆是五陵国当之无愧的第一人,所以一众亲传弟子当中,各有精通,赶来酒肆这位,就是深得王钝剑术真传的得意弟子,在五陵国是稳居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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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五百二十二章

    天下大势,皆是小事

    荆南国河流密布,两骑依旧是昼夜兼程。

    只是怎么从荆南国去往北燕国,有些麻烦,因为前不久两国边境上展开了一系列战事,是北燕主动发起,许多人数在数百骑到一千骑之间的轻骑,大肆入关袭扰,而荆南国北方几乎没有拿得出手的骑军,能够与之野外厮杀,故而只能退守城池。因此两国边境关隘都已封禁,在这种情形下,任何武夫游历都会成为箭靶子。

    不过两骑还是决定拣选边境山路过关。

    联系先前五陵国斥候对荆南国的渗透,隋景澄似有所悟。

    这天黄昏里,他们骑马上山坡,看到了一座沿水而建的村落,火光四起。

    在隋景澄以为前辈又会远观片刻再绕道而行的时候,一骑已经径直疾驰下坡,直奔村庄,隋景澄愣了一下,快马加鞭跟上。

    进了村子后,宛如人间炼狱一般的场景,处处是被虐杀的尸体,妇人大多衣不蔽体,许多青壮男子的四肢被被枪矛捅出一个血窟窿后,失血过多而死,挣扎着攀爬,带出一路的血迹,还有许多被利刃切割出来的残肢断骸,许多稚童下场尤为凄惨。

    隋景澄翻身下马,开始蹲在地上干呕。

    陈平安闭上眼睛,竖耳聆听,片刻之后,“没有活口了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根本没有听进去,只觉得自己的胆汁都要吐出来。

    陈平安蹲下身,捻起鲜血浸染的泥土,轻轻揉捏之后,丢在地上,站起身,环顾四周,然后跃上屋脊,看着四周的脚步和马蹄痕迹,视线不断放远,最后飘落在地后,陈平安摘下养剑葫,递向隋景澄,然后将马缰绳一并交给隋景澄,“我们跟上去,追得上。你记得保护好自己。你单独留在这里,未必安稳。尽量跟上我,马匹脚力不济的时候,就换马骑乘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一掠而去。

    隋景澄翻身上马,强忍着晕眩,策马狂奔。

    所幸那一袭青衫没有刻意倾力追赶,依旧照顾着隋景澄坐骑的脚力。

    约莫小半个时辰,就在一处山谷浅水滩那边听到了马蹄声。

    那位前辈脚步不停,“已经追上了,接下来不用担心伤马,只管跟上我便是,最好别拉开两百步距离。但是要小心,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跃上另外一匹马的马背,腰间系挂着前辈暂放在她这边的养剑葫,开始纵马前冲。

    边军精骑对于洗刷马鼻、喂养粮草一事,有铁律。

    在这半路半溪的山谷当中,那支轻骑应该有所逗留,刚刚动身启程没多久。

    那支轻骑尾巴上一拨骑卒刚好有人转头,看到了那一袭飞掠青衫、不见面容的缥缈身影后,先是一愣,随后扯开嗓子怒吼道:“武人敌袭!”

    一袭青衫如青烟转瞬即至,训练有素的十数位精骑刚刚拨转马头,正要挽弓举弩,两骑腰间制式战刀不知为何铿锵出鞘,刹那之间,两颗头颅就高高飞起,两具无头尸体坠落马背。

    那一袭青衫再无落地,只是弯腰弓行,一次次在战马之上辗转腾挪,双手持刀。

    几个眨眼功夫,就有二十数骑被劈砍毙命,皆是一刀,或拦腰斩断,或当头一线劈开。

    北燕国精骑开始迅速散开,纷纷弃弓弩换抽刀,也有人开始从甲囊当中取出甲胄,披挂在身。

    有一位将领模样的精骑,手持一杆长槊飞奔而来,一槊迅猛刺向那一袭青衫,后者正一刀刀尖,轻轻一戳旁边骑卒的脖颈,刚刚收刀,借势要后仰掠去,去斩杀身后一骑,长槊刚好算准了对方去势。

    隋景澄刚想要高呼小心,只是很快就住嘴。

    下一刻,隋景澄只见那一袭青衫不知如何做到的,在空中侧身,蹈虚向前,直直撞向了那长槊,任由槊锋刺中自己心口,然后一掠向前,那骑将怒喝一声,哪怕手心已经血肉模糊,依旧不愿松手,可是长槊仍然不断从手心先后滑去,剧烈摩擦之下,手心定然可见白骨,骑将心知不妙,终于要舍弃这杆祖传的长槊,但是倏忽之间,那一袭青衫就已经弯腰站在了马头之上,下一刻,一刀刺透他的脖颈,瞬间洞穿。

    那人猛然起身,右手长刀洞穿了骑将脖子,不但如此,持刀之手高高抬起,骑将整个人都被带离马背。

    战马之上,那一袭青衫手中那把北燕国边骑制式战刀,几乎全部都已刺透骑将脖子,露出一大截雪亮锋芒,因为出刀太快,快到了没有沾染一丝血迹的地步。

    陈平安猛然收刀,骑将尸体滚落马背,砸在地上。

    借此机会,北燕国骑卒展开了一轮弓弩攒射。

    陈平安双手持刀,青衫一震,所有箭矢在空中砰然碎裂。

    脚下那匹战马瞬间断腿跪地,一袭青衫几乎不可察见,唯有两抹璀璨刀光处处亮起,一如那村落火光,杂乱无序,却处处有死人。

    两百骑北燕精锐,两百具皆不完整的尸体。

    陈平安站在一匹战马的马背上,将手中两把长刀丢在地上,环顾四周,“跟了我们一路,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个机会,还不现身?”

    水面不过膝盖的溪涧之中,竟然浮现出一颗脑袋,覆有一张雪白面具,涟漪阵阵,最终有黑袍人站在那边,微笑嗓音从面具边缘渗出,“好俊的刀法。”

    与此同时,各处崖壁之上飘落下数位黑衣白面具的刺客。

    有一身姿婀娜的女子,一手持水粉盒,拈兰花指,在往自己白皙脖子上涂抹脂粉。

    有一人双手藏在大袖中。

    有一位蹲在那骑将尸体身边,双指抵住那颗头颅的眉心。

    有一位身材魁梧,如同一座小山,背负一张巨弓。

    那位唯一站在水面上的黑袍人微笑道:“开工挣钱,速战速决,莫要耽误剑仙走黄泉路。”

    那往脖子上涂抹脂粉的刺客,嗓音娇媚道:“知道啦知道啦。”

    她收起那水粉盒在袖中,双手一抖袖,画出两把熠熠生辉的短刀,篆刻有密密麻麻的古朴符箓花纹。

    在她缓缓前冲之时,左右两侧出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子,随后又凭空多出两位,好似无止境。

    百余个手持短刀的女子,铺天盖地,从四面八方一起涌向那个青衫年轻人。

    不过只有一位,离开了战场,蜻蜓点水,不断更换轨迹,冲向那个坐在马背上的隋景澄,但是被养剑葫内一抹剑光,穿透头颅,砰然一声,女子身躯化作一团青色烟雾。

    那座真正的战场。

    一位位女子被拳拳打碎化作青烟。

    但是每一位女子,每一把短刀都锋利无比,绝非虚假的障眼法,不但如此,女子好似浑身暗器,令人防不胜防。

    若非那人是一位皮糙肉厚的金身境武夫,寻常的六境武夫,光是她这一手,恐怕早就死了几十次。

    仙家术法便是如此,哪怕她只是一位观海境兵家修士,但是以量取胜,先天克制武夫。

    大千世界无奇不有,从无绝对事。

    一袭青衫骤然消失,来到一位战场边缘地带的女子身前,一拳洞穿心口。

    所有女子都蓦然停滞身形,她惨然笑道:“为何知道我才是真身,明明脂粉盒不在我袖中的……”

    陈平安皱了皱眉头。

    下一刻,那女子便娇笑不已,化作一股青烟,所有女子也皆是如此,最终青烟汇聚在一处,浓烟滚滚,姗姗走出一位女子,她一手负后,揉了揉心口,笑道:“你找是找对了,可惜,只要没办法一口气打死全部,我就不会死,剑仙你恼不恼火呀?”

    女子负后之手,打了个手势。

    那人点了点头,女子身躯炸开一大团青烟,一位位女子再度飞扑向那一袭青衫。

    一拳过后。

    陈平安站在了女子所站位置,几乎全部女子都被铁骑凿阵式的雄浑拳罡震碎。

    只剩下一位不断有鲜血从雪白面具缝隙渗出的女子,她伸出手指,重重按住面具。

    一位蹲在地上的矮小刺客,点点头,站起身,“成了。靠你果然不行,差点误事。”

    那女子显然受了重伤,“若是没有我百般拖延,你能画成符阵?!”

    隋景澄腰间养剑葫内,掠出飞剑十五。

    剑光直去那位矮小阵师的一侧太阳穴。

    那个先前双手一直藏在袖中的矮小刺客,在与女子刺客言语之际,便早已捻出一张金黄色符箓,微笑道:“既然知道你是一位剑仙,会没有准备吗?”

    当那人举起双指,符箓悬停在身侧,等待那一口飞剑自投罗网。

    飞剑十五却骤然画弧转身离去,返回养剑葫。

    一抹白虹从陈平安眉心处掠出。

    剑光一闪。

    不曾想那人另外一手也已捻符高举,飞剑初一如陷泥泞,没入符箓当中,一闪而逝。

    那张金色材质的符箓悬停矮小刺客身前,微微颤动,那人微笑道:“得亏我多准备了一张价值连城的押剑符,不然就真要死翘翘了。你这剑仙,怎的如此阴险,剑仙本就是山上杀力最大的宠儿了,还这么城府深沉,让我们这些练气士还怎么混?所以我很生气啊。”

    其实在飞剑初一被那张押剑符困住后,陈平安脚下方圆五丈之内就出现了一座光华流转的符阵,光线交错,如同一副棋盘,然后不断缩小,但是那一条条光线的耀眼程度也越来越夸张,如同仙人采撷出最纯粹的日精月华。

    那位身为山上阵师的矮小刺客,扯了扯嘴角。

    此阵有两大妙处,一是让修士的灵气运转凝滞,二是无论被困之人,是身怀甲丸的兵家修士,还是炼神境的纯粹武夫,任你体魄坚韧如山岳,除了,都要被那些纵横交错的光线脉络,黏住魂魄,纠缠不休,这等鞭笞之苦,已经不是什么肌肤之痛了,类似凡夫俗子或是寻常修士,受那魂魄点灯的煎熬。

    这位阵师骂了几句,又掏出一摞黄纸符箓,悬停在那张金色材质的押剑符附近,灵光牵引,似乎又是一座小符阵。

    大局已定。

    那位站在水面上的雪白面具黑袍人,瞥了眼战场上的尸体分布,然后开始在脑海中复盘先前那人的出手。

    有件小事,需要确定一下。

    现在看来已经可以收官了。

    换成一般情况,遇上这么一位极其擅长厮杀的金丹剑仙,他们若是仓促遇上,也就只能是早死晚死而已,能够逃出一两个,就算对方心慈手软了。

    可山上修士之间的厮杀,境界、法宝自然极其重要,却也不是绝对的定数,而且天底下的战力,从来不是一加一的简单事情。

    他朝那位一直在收拢魂魄的刺客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后者站起身,开始步罡掐诀,心中默念。

    符阵当中的青衫剑仙本就身陷束缚,竟然一个踉跄,肩头一晃,陈平安竟然需要竭力才可以稍稍抬起右手,低头望去,掌心脉络,爬满了扭曲的黑色丝线。

    好像整条胳膊都已经被禁锢住。

    陈平安握拳一震,仍是无法震去那些漆黑脉络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,那位身材魁梧的刺客摘下巨弓,挽弓如满月。

    河面上的黑袍人微笑道:“入了寺庙,为何需要左手执香?右手杀业过重,不适合礼佛。这一手绝学,寻常修士是不容易见到的。如果不是害怕有万一,其实一开始就该先用这门佛家神通来针对你。”

    一枝光华遍布流转的箭矢破空而去。

    被那人左手握住,冲劲极大,那一袭青衫剑仙不得不转过脑袋,才躲过箭尖,左手拳罡绽放,绷断了箭矢,坠落在地。

    脚下那张不断缩小的棋盘,最终无数条纤细光线,犹如活物攀援墙壁,如一张法网瞬间笼罩住那一袭青衫。

    而那魁梧壮汉挽弓射箭不停歇,在六枝过后,皆被那一袭青衫拍飞,河上黑袍人纹丝不动,一抹剑光激射而去。

    那人伸手以左手掌心,竟是攥住了那一口凌厉飞剑。

    龙门境瓶颈剑修的飞剑,那也是飞剑,何况只谈飞剑锋锐程度,已经不比寻常金丹剑修逊色了。

    那人由于要阻挡、禁锢飞剑,哪怕稍稍躲避,依旧被一枝箭矢射透了左边肩头,箭矢贯穿肩膀之后,去势依旧如虹,由此可见这种仙家箭矢的威力和挽弓之人的卓群膂力。

    右手已经被神通禁锢,左肩再受重创,加上符阵缠身魂魄震颤,这位青衫剑仙就绝无还手之力了。

    隋景澄泪流满面,使劲拍打养剑葫,喊道:“快去救你主人啊,哪怕试试看也好啊。”

    可是她腰间那只养剑葫,唯有寂然。

    隋景澄不是惜命不敢死,不是不愿意策马前冲,而是她知道,去了,只会给前辈增加危机。

    她开始痛恨自己的这种冷冰冰的算计。

    隋景澄一咬牙,一夹马腹,捻出三支金钗,开始纵马前奔,大不了我先隋景澄死,说不得还能够让他无需分心自己。便自然不会耽误前辈杀敌脱身了。

    浑身浴血、魂魄煎熬的陈平安左手一甩,将那把即将约束不住的手心飞剑丢掷出去,微笑道:“就这些?没有杀手锏了吗?”

    那个以佛门神通禁锢青衫剑仙右手的刺客,沉声道:“不对劲!哪有受此折磨都无动于衷的活人!”

    陈平安右臂下垂,任由那座符阵覆身。

    一脚踏出,在原地消失。

    先杀阵师。

    这是大隋京城那场惊险万分的厮杀之后,茅小冬反复叮嘱之事。

    那位矮小男子自然知道自己的重要性。

    地遁而走。

    河上黑袍人的飞剑与挽弓人的飞剑与箭矢,几乎同时激射向矮小阵师身前之地。

    但是那一袭青衫却没有出现在那边,而是稍稍偏移五六步,左手攥住了那个女子的脖子,提在空中,女子当场死绝,魂魄都已被如洪水倾泻的浑厚罡气瞬间炸烂。

    将手中尸体丢向第二枝箭矢,陈平安一跺脚,大地震颤。

    闷哼一声,那阵师破土而出,出现在魁梧壮汉身后,陈平安随便一挥手,将那押剑符和其余几张黄纸符箓一并打碎。

    然后再次消失了身影。

    一拳洞穿了那位黑袍之内披挂甘露甲的魁梧汉子胸口。

    透过心口后背的左手,刚好五指攥住那阵师的面门,后者整颗头颅砰然绽开。

    河上黑袍人叹息一声,收起了那口飞剑,身形迅速没入水中。

    只剩下那位能够以杀业多寡禁锢修士一条手臂的练气士,身躯颓然倒地,魂魄化作一缕缕青烟四散而逃。

    飞剑初一十五齐出,飞快搅烂那一缕缕青烟。

    陈平安依旧右臂下垂,肩头微晃,有些踉跄,依旧一两步便掠到了溪涧之中,站在那黑袍人消逝处,手中多出一把剑仙,一剑刺下。

    整条溪涧的水流都砰然绽放,溅起无数的水花。

    只是山巅附近,有一抹身影贴着崖壁,骤然跃起,化虹而去。

    陈平安松开手,手中剑仙拉出一条极长金色长线,飞掠而去。

    而且陈平安环顾四周,眯眼打量。

    飞剑初一十五分别从两处窍穴掠回陈平安气府。

    陈平安最后视线落在对岸一处石崖,缓缓走去,“真当我是三岁小儿?你不该祭出飞剑的,不然真就给你跑了。”

    石壁之中迅猛掠出那位雪白面具黑袍人。

    双方飞剑互换。

    陈平安左手护住心口,指缝间夹住那把飞剑,对方剑尖距离心脏只有毫厘之差。

    而对方眉心处与心口处,都已经被初一十五洞穿。

    被陈平安双指捻住的那一口飞剑瞬间黯淡无光,再无半点剑气、灵性。

    然后迅猛丢掷而出。

    那位犹有一线气机却心知必死的黑袍人选择自尽,炸碎所有关键气府,不留半点痕迹。

    陈平安倒掠出去,飘荡过溪涧,站在岸边,收回两把飞剑,一拳打散激荡气机的絮乱涟漪。

    剑仙返回。

    被陈平安握在手中,左手拄剑,深呼吸一口气,转头吐出一口淤血。

    隋景澄策马前冲,然后翻身下马。

    陈平安转过头,说道:“没事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眨了眨眼睛,陈平安笑道:“对方没后手了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这下子才眼眶涌出泪水,看着那个满身鲜血的青衫剑仙,她哽咽道:“不是说了沙场有沙场的规矩,江湖有江湖的规矩,干嘛要管闲事,如果不管闲事,就不会有这场大战了……”

    陈平安蹲在水边,用左手勺起一捧水,洗了洗脸,剑仙矗立在一旁,他望着重归平静的溪涧,潺潺而流,淡然道:“我与你说过,讲复杂的道理,到底是为什么?是为了简单的出拳出剑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蹲在他身边,双手捧着脸,轻轻呜咽。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你运气好,那些刺客的尸体和附近地带,你去搜罗一番,看看有没有仙家法宝可以捡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破涕为笑,擦了把脸,起身跑去搜寻战利品。

    约莫一炷香后,两骑沿着原路离开山谷,去往那座村落。

    陈平安身形微微摇晃,那条胳膊已经稍稍恢复知觉。

    隋景澄脸色好转许多,问道:“前辈,回去做什么?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让那些百姓,死有全尸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使劲点头。

    然后隋景澄有些愧疚。

    陈平安缓缓说道:“不用如此,人力有穷尽时,就像你爹在行亭袖手旁观,事情本身无错,任何看客都无需苛求,只不过,有些人,事情无错再问心,就会是天壤之别了,隋景澄,我觉得你可以问心无愧。记住,遭逢劫难,谁都会有那有心无力的时刻,若是能够活下来,那么事后不用太过愧疚,不然心境迟早会崩碎的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犹豫了一下,转头望去,“前辈,虽说小有收获,可是毕竟受了这么重的伤,不会后悔吗?”

    陈平安抬起左手,向身后指了指,“这种问题,你应该问他们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没有顺着那位青衫剑仙的手指,转头望去,她只是痴痴望着他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村落那边。

    从暮色到深夜再到拂晓时分。

    两骑缓缓离开,继续北行。

    隋景澄一路沉默许久,在看到那位前辈摘下养剑葫喝酒的时候,这才开口问道:“前辈,这一路走来,你为什么愿意教我那么多?”

    陈平安却答非所问,“你觉得洒扫山庄的王钝老前辈,为人如何?”

    隋景澄说道:“很好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又问道:“你觉得王钝前辈教出来的那几位弟子,又如何?”

    隋景澄答道:“虽然不熟悉那三人的真正性情,可最少瞧着都不错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那你有没有想过,有了王钝,就真的只是洒扫山庄多出一位庄主吗?五陵国的江湖,乃至于整座五陵国,受到了王钝一个人多大的影响?”

    陈平安继续说道:“所以我想看看,未来五陵国隋氏,多出一位修道之人后,哪怕她不会经常留在隋氏家族当中,可当她替代了老侍郎隋新雨,或是下一任名义上的家主,她始终是真正意义上的隋氏主心骨,那么隋氏会不会孕育出真正当得起‘醇正’二字的家风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望向他。

    陈平安自顾自说道:“我觉得是有希望的。”

    最后陈平安微笑道:“我有落魄山,你有隋氏家族。一个人,不要妄自尊大,但也别妄自菲薄。我们很难一下子改变世道许多。但是我们无时不刻都在改变世道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嗯了一声。

    片刻之后,陈平安转过头,似乎有些疑惑。

    隋景澄一头雾水,“前辈,怎么了?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摇头,别好养剑葫,“先前你想要拼命求死的时候,当然很好,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件很没意思的事情,愿死而苦活,为了别人活下去,只会更让自己一直难受下去,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,偏偏未必所有人都能够理解,你不要让那种不理解,成为你的负担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突然涨红了脸,大声问道:“前辈,我可以喜欢你吗?!”

    陈平安神色自若,心如止水,“喜欢我?那是你的事情,反正我不会喜欢你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如释重负,笑道:“没关系的!”

    陈平安似乎想起了一件开心的事情,笑脸灿烂,没有转头,朝并驾齐驱的隋景澄伸出大拇指,“眼光不错。”

    北游路上。

    “前辈,别喝酒了,又流血不止了。”

    “没事,这叫高手风范。”

    “前辈,你为什么不喜欢我,是我长得不好看吗?还是心性不好?”

    “与你好不好,没关系的。每一位好姑娘,就该被一个好男人喜欢。你只喜欢他,他只喜欢你,这样才对。当然了,你岁数不小了,不算姑娘了。”

    “前辈!”

    “最后教你一个王钝老前辈教我的道理,要听得进去天花乱坠的好话,也要听得进去难听的真话。”

    马蹄阵阵。

    走着走着,家乡老槐树没了。

    走着走着,心爱的姑娘还在远方。

    走着走着,年年陇上花开春风里,最敬重的先生却不在了。

    走着走着,最仰慕的剑客,已经许久未见,不知道还戴不戴斗笠,有没有找到一把好剑。

    走着走着,最要好的朋友,不知道有没有见过最高的山岳,最大的江河。

    走着走着,曾经一直被人欺负的鼻涕虫,变成了他们当年最厌恶的人。

    走着走着,脚上就很多年再没穿过草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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