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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53章

    曹赋以心声说道:“听师父提及过,金鳞宫的首席供奉,确实是一位金丹剑修,杀力极大!”

    跻身最新十人之列的刀客萧叔夜,轻轻点头,以心声回复道:“事关重大,隋景澄身上的法袍和金钗,尤其是那门口诀,极有可能涉及到了主人的大道契机,所以退不得,接下来我会出手试探那人,若真是金鳞宫那位金丹剑修,你立即逃命,我会帮你拖延。若是假的,也就没什么事了。”

    那人手腕拧转,折扇微动,那一颗颗铜钱也起伏飘荡起来,啧啧道:“这位刀客兄,身上好重的杀气,不知道刀气有几斤重,不知道比起我这一口本命飞剑,是江湖刀快,还是山上飞剑更快。”

    一抹虹光从那青衫书生眉心处,迅猛掠出。

    那一把剑仙袖珍飞剑,刚刚现身,萧叔夜就身形倒掠出去,一把抓住曹赋肩膀,拔地而起,一个转折,踩在大树枝头,一掠而走。

    但是那一袭青衫已经站在了萧叔夜踩过的树枝之巅,“有机会的话,我会去青祠国找你萧叔夜和曹仙师的。”

    言语之际。

    那位萧叔夜反手丢掷出一张金色符箓。

    只是被一抹剑光钉入符胆之中,然后一个回旋掠回那位年轻剑仙手中,被他攥在手心,砰然碎裂。

    萧叔夜去势更快。

    果然是那位金鳞宫金丹剑修!

    青衫书生一步后撤,就那么飘落回茶马古道之上,手持折扇,微笑道:“一般而言,你们应该感激涕零,与大侠道谢了,然后大侠就说不用不用,就此潇洒离去。事实上……也是如此。”

    他一手虚握,那根先前被他插在道路旁的青翠行山杖,拔地而起,自行飞掠过去,被握在手心,似乎记起了一些事情,他指了指那个坐在马背上的老人,“你们这些读书人啊,说坏不坏,说好不好,说聪明也聪明,说蠢笨也蠢笨,真是意气难平气死人。难怪会结识胡大侠这种生死相许的英雄好汉,我劝你回头别骂他了,我琢磨着你们这对忘年交,真没白交,谁也别埋怨谁。”

    他指了指那个少年,“再好的秉性,在这种门户里边耳濡目染,估摸着无非就是下一个很会下棋、不会做人的老侍郎了。”

    然后他指向那个少女,“对亲近之人生嫉妒之心,要不得啊。”

    最后他转头望去,对那个幂篱女子笑道:“其实在你停马拉我下水之前,我对你印象不差,这一大家子,就数你最像个……聪明的好人。当然了,自认命悬一线,赌上一赌,也是人之常理,反正你怎么都不亏,赌赢了,逃过一劫,成功逃出那两人的圈套陷阱,赌输了,无非是冤枉了那位痴心不改的曹大仙师,于你而言,没什么损失,所以说你赌运……真是不错。”

    那个青衫书生,最后问道:“那你有没有想过,还有一种可能性,我们都输了?我是会死的。先前在行亭那边,我就只是一个凡俗夫子,却从头到尾都没有连累你们一家人,没有故意与你们攀附关系,没有开口与你们借那几十两银子,好事没有变得更好,坏事没有变得更坏。对吧?你叫什么来着?隋什么?你扪心自问,你这种人就算修成了仙家术法,成为了曹赋这般山上人,你就真的会比他更好?我看未必。”

    那人一步跨出,看似寻常一步,就走出了十数丈,转瞬之间就没了身影。

    那些铜钱早已坠落在地。

    幂篱女子收起了金钗,蹲在地上,幂篱薄纱之后的容颜,面无表情,她将那些铜钱一颗一颗捡起来。

    她将铜钱收入袖中,依旧没有站起身,最后缓缓抬起胳膊,手掌穿过薄纱,擦了擦眼眸,轻声哽咽道:“这才是真正的修道之人,我就知道,与我想象中的剑仙,一般无二,是我错过了这桩大道机缘……”

    山脚那边。

    胡新丰躲在一处石崖附近,战战兢兢。

    不是他不想多跑一段路程,而是这座山外,再无遮掩物,胡新丰就怕自己跑着跑着就碍了谁的眼,又遭来一场无妄之灾。

    结果眼前一花,胡新丰膝盖一软,差点就要跪倒在地,伸手扶住石崖,颤声道:“胡新丰见过仙师。”

    那位青衫斗笠的年轻书生微笑道:“无巧不成书,咱哥俩又见面了。一腿一拳一颗石子,刚好三次,咋的,胡大侠是见我根骨清奇,想要收我为徒?”

    胡新丰叹了口气,“要杀要剐,仙师一句话!”

    年轻书生一脸仰慕道:“这位大侠好硬的骨气!”

    他一巴掌轻轻拍在胡新丰肩膀上,笑道:“我就是有些好奇,先前在行亭那边,你与浑江蛟杨元聚音成线,聊了些什么?你们这局人心棋,虽说没什么看头,但是聊胜于无,就当是帮我消磨光阴了。”

    胡新丰肩头一歪,痛入骨髓,他不敢哀嚎出声,死死闭住嘴巴,只觉得整个肩头的骨头就粉碎了,不但如此,他不由自主地缓缓下跪,而那人只是微微弯腰,手掌依旧轻轻放在胡新丰肩膀上。最后胡新丰跪在地上,那人只是弯腰伸手,笑眯眯望向这位命途多舛的胡大侠。

    那人松开手,背后书箱靠石崖,拿起一只酒壶喝酒,放在身前压了压,也不知道是在压什么,落在被冷汗朦胧视线、依旧竭力瞪大眼睛的胡新丰眼中,就是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玄机古怪,那个读书人微笑道:“帮你找理由活命,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,在行亭内形势所迫,不得不审时度势,杀了那位活该自己命不好的隋老哥,留下两位对方相中的女子,向那条浑江蛟递交投名状,好让自己活命,后来莫名其妙跑来一个失散多年的女婿,害得你骤然失去一位老侍郎的香火情,而且反目成仇,关系再难修复,所以见着了我,明明只是个文弱书生,却可以什么事情都没有,活蹦乱跳走在路上,就让你大动肝火了,只是一不小心没掌握好力道,出手稍微重了点,次数稍微多了点,对不对?”

    胡新丰跪在地上,摇头道:“是我该死。”

    那人一脚踩在胡新丰脚背上,脚骨粉碎,胡新丰只是咬牙不出声。

    然后那人一脚踹中胡新丰额头,将后者头颅死死抵住石崖。

    那书生弯腰,手肘抵住膝盖上,笑问道:“知道自己该死是更好,省得我帮你找理由。”

    胡新丰面无人色,颤声道:“只求一件事,仙师杀我可以,恳请仙师不要殃及家人!”

    那书生眯眼望向胡新丰,胡新丰竭力开口道:“恳求仙师答应此事!”

    然后胡新丰就看到那个年轻书生笑了笑,“这个理由,我接受了。起来吧,好歹还有点脊梁骨,别给我不小心打折了。一个人跪久了,会习惯成自然的。”

    胡新丰摇摇晃晃站起身,竟是低下头去,抹了把眼泪。

    千真万确,不是什么装可怜了。

    先前那一刻,他是觉得自己真要死了,更想到了家中那么多人,可能是一场无人脱困的仙术大火,可能是一夜之间就血流满地,所有人说没就没了。

    那人喝了口酒,“说吧,先前与杨元聊了些什么?”

    胡新丰背靠石崖,忍着脑袋、肩头和脚背三处剧痛,硬着头皮,不敢有任何藏掖,断断续续道:“我告诉那杨元,隋府内外大小事宜,我都熟悉,事后可以问我。杨元当时答应了,说算我聪明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喝着酒,点点头,“其实在每一个当下,你们每个人,似乎都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。”

    然后胡新丰就听到这个心思难测的年轻人,又换了一副面孔,微笑道:“除了我。”

    那青衫书生瞥了眼远处的风景,随口问道:“听说过大篆边境深山中的金鳞宫吗?”

    胡新丰点头道:“听王钝前辈在一次人数极少的酒宴上,聊起过那座仙家府邸,当时我只能敬陪末座,但是言语听得真切,便是王钝前辈提及金鳞宫三个字,都十分敬意,说宫主是一位境界极高的山中仙人,便是大篆王朝,说不定也只有那位护国真人和女子武神能够与之掰掰手腕。”

    那个书生嗤笑一声,“不到九境的纯粹武夫,就敢说自己是女子武神了?”

    胡新丰擦了把额头汗水,脸色尴尬道:“是我们江湖人对那位女子宗师的敬称而已,她从未如此自称过。”

    青衫书生喝了口酒,“有金疮药之类的灵丹妙药,就赶紧抹上,别流血而死了,我这人没有帮人收尸的坏习惯。”

    胡新丰这才如获大赦,赶紧蹲下身,掏出一只瓷瓶,开始咬牙涂抹伤口。

    那人突然问道:“这一瓶药值多少银子?”

    胡新丰又连忙抬头,苦笑道:“是咱们五陵国仙草山庄的秘藏丹药,最是珍稀,也最是昂贵,便是我这种有了自家门派的人,还算有些赚钱门道的,当年买下三瓶也心疼不已,可还是靠着与王钝老前辈喝过酒的那层关系,仙草山庄才愿意卖给我三瓶。”

    那人说道:“挣钱和混江湖,是很不容易。”

    胡新丰这会儿觉得自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,他娘的草木集果然是个晦气说法,以后老子这辈子都不踏足大篆王朝半步了,去你娘的草木集。

    那人突然低头笑问道:“你觉得一个金鳞宫金丹剑修的供奉名头,吓得跑那曹仙师和萧叔夜吗?”

    胡新丰犹豫了一下,点点头,“应该够了。”

    胡新丰一屁股坐在地上,想了想,“可能未必?”

    青衫书生竟是摘了书箱,取出那棋盘棋罐,也坐下身,笑道:“那你觉得隋新雨一家四口,该不该死?”

    胡新丰摇摇头,苦笑道:“这有什么该死的。那隋新雨官声一直不错,为人也不错,就是比较爱惜羽毛,洁身自好,官场上喜欢明哲保身,谈不上多务实,可读书人当官,不都这个样子吗?能够像隋新雨这般不扰民不害民的,多多少少还做了些善举,在五陵国已经算好的了。当然了,我与隋家刻意交好,自然是为了自己的江湖名声,能够认识这位老侍郎,咱们五陵国江湖上,其实没几个的,当然隋新雨其实也是想着让我牵线搭桥,认识一下王钝老前辈,我哪里有本事介绍王钝老前辈,一直找借口推脱,几次过后,隋新雨也就不提了,知道我的苦衷,一开始是自抬身价,胡吹法螺来着,这也算是隋新雨的厚道。”

    青衫书生不置可否,举起一手,双指并拢,多出了一把传说中的仙人飞剑。

    胡新丰咽了口唾沫。

    真是那仙家金鳞宫的首席供奉?是一位瞧着年轻其实活了几百岁的剑仙?

    但是那位书生只是一手捻起棋子,一手以那口飞剑,细细雕刻,似乎是在写名字,刻完之后,就轻轻放在棋盘之上。

    胡新丰想了想,似乎最早相逢于行亭,眼前这位仙家人就是在打谱,后来隋新雨与之手谈,这位仙师当时就没有将棋盘上三十余颗棋子放回棋罐,而是收拢在身边,多半是与当下一样,有些棋子上边刻了名字?担心精于弈棋的隋新雨在捻子沉吟时分,察觉到这点蛛丝马迹?

    那人重新捻起棋子,问道:“如果我当时没听错,你是五陵国横渡帮帮主?”

    胡新丰苦笑道:“让仙师笑话了。”

    那人翻转刻过名字的棋子那面,又刻下了横渡帮三字,这才放在棋盘上。

    此后又一口气刻出了十余颗棋子,先后放在棋盘上。

    那抹剑光在他眉心处一闪而逝。

    然后胡新丰发现那位货真价实的剑仙,开始怔怔出神。

    先前在行亭之中,分明是一个连他胡新丰都可以稳赢的臭棋篓子。

    但是这一刻,胡新丰只觉得眼前这位独自“打谱”之人,高深莫测,深不见底。

    陈平安将那根行山杖横放在膝,轻轻摩挲。

    之前峥嵘峰上小镇那局棋,人人事事,如同颗颗都是落子生根在险峻处的棋子,每一颗都蕴含着凶险,却意气盎然。

    哪怕没有最后那位猿啼山大剑仙嵇岳的露面,没有随手击杀一位金鳞宫金丹剑修,那也是一场妙手不断的大好棋局。

    只可惜那局棋,陈平安无法走入那座小镇,不好细细深究每一条线,不然门主林殊,那位前朝皇子,两位安插在峥嵘门内的金扉国朝廷谍子,那位金鳞宫拼死也要护住皇子身份的老修士,等等,无一例外,都是在棋盘上自行生发的精妙棋子,是真正靠着自己的本事能耐,仿佛在棋盘上活了过来的人,不再是那死板的棋子。

    至于今天这场行亭棋局,则处处腻歪恶心,人心起伏不定,善恶转换丝毫不让人意外,不堪推敲,毫无裨益,好又不好,坏又坏不到哪里去。

    老侍郎隋新雨,坏人?自然不算,谈吐文雅,弈棋高深。

    只是洁身自好,擅长避祸而已。就算是胡新丰都觉得这位老侍郎不该死,当然了,胡新丰并不清楚,他这个答案,加上先前临死之前的那个请求,已经救了他两次,算是弥补了三次拳脚石子的两回“试探”,但是还有一次,如果答错了,他胡新丰还是会死。

    这个胡新丰,倒是一个老江湖,行亭之前,也愿意为隋新雨保驾护航,走一遭大篆京城的遥远路途,只要没有性命之忧,就始终是那个享誉江湖的胡大侠。

    鬼斧宫杜俞有句话说得很好,不见生死,不见英雄。可死了,好像也就是那么回事。

    行亭风波,浑浑噩噩的隋新雨、帮着演戏一场的杨元、修为最高却最是处心积虑的曹赋,这三方,论恶名,兴许没一个比得上那浑江蛟杨元,可是杨元当时却偏偏放过一个可以随便以手指头碾死的读书人,甚至还会觉得那个“陈平安”有些风骨意气,犹胜隋新雨这般功成身退、享誉朝野的官场、文坛、弈林三名宿。

    胡新丰与这位世外高人相对而坐,伤势仅是止血,疼是真的疼。

    那人没有抬头,随口问道:“江湖上行侠仗义,一拳打死了首恶,其余为虎作伥的帮凶,罪不至死,大侠惩戒一番,扬长而去,被救之人磕头感谢,你说那位大侠潇洒不潇洒?”

    胡新丰脱口而出道:“潇洒个屁……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胡新丰给了自己一耳光,然后赶紧改口道:“回禀仙师,不算真正的潇洒,真要是一国一郡之内的大侠,帮助了当地人,倒还好说,那帮恶人死的死,其余的伤了伤,吃过了苦头,多半不敢对被救之人起歹念,可若是这位大侠只是远游某地的,这一走了之,一年半载还好说,三年五年的,谁敢保证那被救之人,不会下场更惨?说不得原本只是强抢民女的,到最后就要杀人全家了。那么这桩惨事,到底该怪谁,那位大侠有没有罪孽?我看是有的。”

    那人点了点头,“那你若是那位大侠,该怎么办?”

    胡新丰缓缓说道:“好事做到底,别着急走,尽量多磨一磨那帮不好一拳打死的其余恶人,莫要处处显摆什么大侠风范了,恶人还需恶人磨,不然对方真的不会长记性的,要他们怕到了骨子里,最好是大半夜都要做噩梦吓醒,好似每个明天一睁眼,那位大侠就会出现在眼前。恐怕如此一来,才算真正保全了被救之人。”

    那人抬起头,微笑道:“看你言语顺畅,没有如何酝酿措辞,是做过这类事,还不止一次?”

    胡新丰实在是吃不住疼,忍不住又抹了把额头汗水,赶紧点头道:“年轻时候做过一些类似勾当,后来有家有口有自己的门派,就不太做了。一来管不过来那么多糟心事,再者更容易麻烦缠身,江湖不敢说处处水深,但那水真是混,没谁敢说自己次次顺了心意,有仇报仇十年不晚的,可不止是受冤屈、有那血海深仇的好人,坏人恶人的子孙和朋友,一样有这般隐忍心性的。”

    那人点点头,“你算是活明白了的江湖人。以后当得失极大、心境絮乱的时候,还是要好好压一压心中恶蛟……恶念。无关暴怒之后是做了什么,说到底,其实还是你自己说的那句话,江湖水深且混,还是小心为妙。你已经是挣下一副不小家业的江湖大侠了,别功亏一篑,连累家人,最好就是别让自己深陷善恶两线交集的为难境地,无关本心善恶,但于人于己都不是什么好事。”

    胡新丰一脸匪夷所思。

    怎么自己觉得又要死了?

    这番言语,是一碗断头饭吗?

    那人笑着摆摆手,“还不走?干嘛,嫌自己命长,一定要在这儿陪我唠嗑?还是觉得我臭棋篓子,学那老侍郎与我手谈一局,既然拳头比不过,就想着要在棋盘上杀一杀我的威风?”

    胡新丰苦涩道:“陈仙师,那我可真走了啊?”

    那人抬起头,神色古怪道:“怎么,还要我求你走才肯走?”

    胡新丰连说不敢,挣扎着起身后,一瘸一拐,飞奔而走。

    这会儿倒是不怕疼了。

    以镜观己,处处可见陈平安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了笑,继续凝视着棋盘,棋子皆是胡新丰这些陌路人。

    觉得意思不大,就一挥袖收起,黑白交错随便放入棋罐当中,黑白混淆也无所谓,然后抖搂了一下袖子,将先前行亭搁放在棋盘上的棋子摔到棋盘上。

    凝视着那一颗颗棋子。

    一手托腮帮,一手摇折扇。

    峥嵘峰这盘山巅小镇之局,撇开境界高度和复杂深度不说,与自己家乡,其实在某些脉络上,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。

    沉默许久,收起棋子和棋具,放回竹箱当中,将斗笠行山杖和竹箱都收起,别好折扇,挂好那枚如今已经空荡荡无飞剑的养剑葫。

    陈平安重新往自己身上贴上一张驮碑符,开始隐匿潜行。

    有件事,需要验证一二。

    有句话,先前也忘了说。

    不过说不说,其实也无关紧要。世间许多人,当自己从一个看笑话之人,变成了一个别人眼中的笑话,承受磨难之时,只会怪人恨世道,不会怨己而自省。久而久之,这些人中的某些人,有些咬牙撑过去了,守得云开见月明,有些便受苦而不自知,施与他人苦难更觉痛快,美其名曰强者,爹娘不教,神仙难改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去往山脚的茶马古道上,隋家四骑默默下山,各怀心思。

    还是那个清秀少年率先忍不住,开口问道:“姑姑,那个曹赋是用心险恶的坏人,浑江蛟杨元那伙人,是他故意派来演戏给咱们看的,对不对?”

    幂篱女子冷笑道:“问你爷爷去,他棋术高,学问大,看人准。”

    老人冷哼一声。

    那少女更是失魂落魄,摇摇晃晃,好几次差点坠下马背。

    隋新雨到底是当过一部侍郎的老文官,对少年少女说道:“文法,文怡,你们先行几步,我与你们姑姑要商量事情。”

    少年喊了几声心不在焉的姐姐,两人稍稍加快马蹄,走在前边,但是不敢策马走远,与后边两骑相距二十步距离。

    老人放缓马蹄,然后与女儿并驾齐驱,忧心忡忡,皱眉问道:“曹赋如今是一位山上的修道之人了,那位老者更是胡新丰不好比的顶尖高手,说不定是与王钝老前辈一个实力的江湖大宗师,以后如何是好?景澄,我知道你怨爹老眼昏花,没能看出曹赋的险恶用心,可是接下来我们隋家如何渡过难关,才是正事。”

    幂篱女子语气淡漠,“暂时曹赋是不敢找我们麻烦的,但是返乡之路,将近千里,除非那位姓陈的剑仙再次露面,不然我们很难活着回到家乡了,估计京城都走不到。”

    老人恼怒道:“这个藏头藏尾故意装孙子的货色!在行亭那边假装本事不济,也就算了,为何表明身份后,怎的如此做事还这般含糊,既然是那志怪中的剑仙人物,为何不干脆杀了曹赋二人,如今不是放虎归山留后患吗?!”

    隋景澄似乎觉得憋气沉闷,干脆摘了幂篱,露出那张绝美容颜,目视前方,好似一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,学那老侍郎的言语和口气,笑着说道:“在行亭那边,咱们见死不救,也就算了,后来人家不管如何,总算是救了我们一次的,如今反过头来怨恨他好事没做够,不是咱们家风醇正的隋家子孙给狗吃了良心吗?”

    老人气得差点扬起一马鞭打过去,这个口无遮拦的不孝女!

    他压低嗓音,“当务之急,是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办,才能逃过这场无妄之灾!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老人气得牙痒痒,“你说说你,还好意思说爹?如果不是你,我们隋家会有这场祸事吗?有脸在这里阴阳怪气说你爹?!”

    幂篱女子竟然点了点头,“爹教训的是,说得极有道理。”

    老人再也忍不住,一鞭子狠狠打在这个狼心狗肺的女儿身上。

    前边少年少女看到这一幕后,赶紧转过头,少女更是一手捂嘴,暗自饮泣,少年也觉得天崩地裂,不知所措。

    隋景澄无动于衷,只是皱了皱眉头,“我还算有那么点微末道法,若是打伤了我,兴许九死一生的处境,可就变成彻底有死无生的死局了,爹你是称霸棋坛数十载的大国手,这点浅显棋理,还是懂的吧?”

    老人又抬起手,差点就要一鞭子朝她脸上砸去,只是犹豫了半天,颓然丧气,垂下手臂,“罢了,都等死吧。”

    女子沉默片刻,环顾四周,然后轻声道:“假设一个最坏的结果,就是曹赋两人还不肯死心,远远尾随我们,现在我们四人唯一的生还机会,就是只能去赌一个另外的最好结果,那位姓陈的剑仙,与我们同路,是一起去往五陵国京城一带。先前看他行走路线,是有这个可能性的。但是爹你也别高兴得太早,我觉得曹赋二人只要自己不被那剑仙看到,只是小心翼翼对付咱们,姓陈的剑仙都不会理睬我们的死活了。没办法,这件事上,爹你有错,我一样有。”

    她自嘲道:“真不愧是父女,加上前边那个乖巧侄女,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。”

    老人怒道:“少说风凉话!说来说去,还不是自己作践自己!”

    隋景澄叹了口气,“那就找机会,怎么假装姓陈的剑仙就在我们四周暗中尾随,又恰好能够让曹赋二人瞧见了,惊疑不定,不敢与我们赌命。”

    老人脸上有些笑意,“此计甚妙,景澄,我们好好谋划一番,争取办得滴水不漏,浑然天成。”

    女子却神色黯然,“但是曹赋就算被我们迷惑了,他们想要破解此局,其实很简单的,我都想得到,我相信曹赋早晚都想得到。”

    老人心中惊恐,疑惑道:“怎么说?”

    她苦笑道:“让那浑江蛟杨元再来杀咱们一杀,不就成了?”

    老人满脸悲恸,“我命休矣!”

    她没来由泪流满面,重新戴好幂篱,转头说道:“爹你其实说得没有错,千错万错,都是女儿的错。如果不是我,便不会有这么多的灾祸,可能我早就嫁给了一位读书人,如今嫁去了远方他乡,相夫教子,爹你也安安稳稳继续赶路,与胡新丰一起去往大篆京城,兴许还是拿不到百宝嵌清供,但是与人对弈,到时候会买了版刻精良的新棋谱带回家,还会寄给女儿女婿一两本……”

    她凝噎不成声。

    老人久久无言,唯有一声叹息,最后惨然而笑,“算了,傻闺女,怪不得你,爹也不怨你什么了。”

    父女两骑缓缓而行。

    那条茶马古道远处的一棵树枝上,有位青衫书生背靠树干,轻轻摇扇,仰头望天,面带微笑,感慨道:“怎么会有这么精明的女子,赌运更是一等一的好。比那桐叶洲的姚近之还要城府了,这要是跟随崔东山上山修行一段时日,下山之后,天晓得会不会被她将无数修士玩弄于鼓掌?有点意思,勉强算是一局新棋盘了。”

    沉默片刻,一点一点收敛了笑意,陈平安喃喃道:“棋盘是新棋盘,人心呢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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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五百一十九章

    答案就在青竹上

    梅雨时节,异乡行旅,本就是一件极为烦闷的事情,何况像是有刀架在脖子上,这让老侍郎隋新雨更加忧虑,经过几处驿站,面对那些墙壁上的一首首羁旅诗词,更是让这位文豪感同身受,好几次借酒浇愁,看得少年少女愈发忧心,唯独幂篱女子,始终泰然处之。

    四骑只敢拣选官道去往五陵国京畿,这一天暮色中,暴雨刚歇,哪怕在先前这场暴雨中快马加鞭,依旧没办法在入夜前赶到驿站了,这让刚刚摘去蓑衣头戴斗笠的老侍郎苦不堪言,环顾四周,总觉得危机四伏,若非老人还算身子骨硬朗,辞官还乡后,经常与老友一起游山玩水,否则早就病倒了,根本经不起这份颠簸逃难之苦。

    官道上,走路旁隐秘处出现了一位半生不熟的面孔,正是茶马古道上那座小行亭中的江湖人,满脸横肉的一位青壮男子,与隋家四骑相距不过三十余步,那汉子手持一把长刀,二话不说,开始向他们奔跑而来。

    隋新雨高声喊道:“剑仙救命!”

    只是天地寂静无声。

    然后骤然勒缰停马的老侍郎身边,响起了一阵急促马蹄声,幂篱女子一骑突出。

    刀光一闪,一骑和持刀汉子擦身而过。

    幂篱女子似乎腰部被刀光一撞,娇躯弯出一个弧度,从马背上后坠摔地,呕血不已。

    那汉子前冲之势不停,缓缓放慢脚步,踉跄前行几步,颓然倒地。

    面目、脖颈和心口三处,各自被刺入了一支金钗,但是如同江湖武夫暗器、又有点像是仙人飞剑的三支金钗,若非数量足够,其实很险,未必能够瞬间击杀这位江湖武夫,面目上的金钗,就只是穿透了脸颊,瞧着鲜血模糊而已,而心口处金钗也偏移一寸,未能精准刺透心口,唯独脖颈那支金钗,才是真正的致命伤。

    幂篱女子摇摇晃晃站起身,摸了摸腹部,不知为何,那名江湖刀客在出刀之时,将刀锋转换为刀背,应该是为求伤人而不为杀人,隋景澄尽量让自己呼吸顺畅,耳中隐约听到在极远处响起轻微的砰然一声。

    隋景澄转过头去,喊道:“小心!快下马躲避!”

    有人挽一张大弓劲射,箭矢疾速破空而至,呼啸之声,动人心魄。

    隋景澄嘴角渗出血丝,仍是忍着腰部剧痛,屏气凝神,默念口诀,按照当年高人所赠那本小册子上所载秘录图谱,一手掐诀,纤腰一拧,袖口飞旋,三支金钗从官道那具尸体上拔出,迎向那枝箭矢,金钗去势极快,哪怕晚于弓弦声,仍是被金钗撞在了那枝箭矢之上,溅起了三粒火花,可是箭矢依旧不改轨迹,激射向高坐马背上的老侍郎头颅。

    隋景澄满脸绝望,哪怕将那件素纱竹衣偷偷给了父亲穿上,可若是箭矢射中了头颅,任你是一件传说中的神仙法袍,如何能救?

    隋景澄瞪大眼睛,眼泪一下子就涌出眼眶。

    生死关头,可见诚挚。

    哪怕对那个父亲的为官为人,隋景澄并不全部认同,可父女之情,做不得假。

    就像那件纤薄如蝉翼的素纱竹衣,之所以让隋新雨穿在身上,一部分原因是隋景澄猜测自己暂时并无性命之危,可大难临头,能够像隋景澄这样愿意去这样赌的,并非世间所有子女都能做到,尤其是像隋景澄这种志在长生修行的聪明女子身上。

    下一刻。

    一袭负剑白衣凭空出现,刚好站在了那枝箭矢之上,将其悬停在隋新雨一人一骑附近,轻轻飘落,脚下箭矢坠地化作齑粉。

    又有一根箭矢呼啸而来,这一次速度极快,炸开了风雷大震的气象,在箭矢破空而至之前,还有弓弦绷断的声响。

    但是箭矢被那白衣年轻人一手抓住,在手中轰然碎裂。

    白衣剑仙望向箭矢来处,笑道:“萧叔夜,你不是刀客吗,怎么换弓了?”

    白衣剑仙一掠而去。

    隋景澄喊道:“小心调虎离山之计……”

    只是那位换了装束的白衣剑仙置若罔闻,只是孤身一人,追杀而去,一道白虹拔地而起,让旁人看得目眩神摇。

    隋景澄立即翻身上马,策马去往,一招手,收起三支坠落在道路上金钗入袖,对三人喊道:“快走!”

    隋家四骑飞奔离开。

    纵马奔出数里后,犹然不见驿站轮廓,老侍郎只觉得被马匹颠簸得骨头散架,老泪纵横。

    隋景澄高高抬起手臂,突然停下马。

    其余三骑也赶紧勒紧马缰绳。

    道路上,曹赋一手负后,笑着朝幂篱女子伸出一只手,“景澄,随我上山修行去吧,我可以保证,只要你与我入山,隋家以后子孙后代,皆有泼天富贵等着。”

    隋新雨脸色变幻不定。

    隋景澄冷笑道:“若真是如此,你曹赋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?就我爹和隋家人的脾气,只会将我双手奉上。如果我没有猜错,先前浑江蛟杨元的弟子不小心说漏了嘴,提及新榜十位大宗师,已经新鲜出炉,我们五陵国王钝前辈好像是垫底?那么所谓的四位美人也该,怎么,我隋景澄也有幸跻身此列了?不知道是个什么说法?如果我没有猜错,你那身为一位陆地神仙的师父,对我隋景澄势在必得,是真,但可惜你们未必护得住我隋景澄,更别提隋家了,所以只能暗中谋划,抢先将我带去你曹赋的修行之地。”

    曹赋收回手,缓缓向前,“景澄,你从来都是如此聪慧,让人惊艳,不愧是那道缘深厚的女子,与我结为道侣吧,你我一起登山远游,逍遥御风,岂不快哉?成了餐霞饮露的修道之人,弹指之间,人间已逝甲子光阴,所谓亲人,皆是白骨,何必在意。若是真有愧疚,哪怕有些灾殃,只要隋家还有子嗣存活,便是他们的福气,等你我携手跻身了地仙,隋家在五陵国依旧可以轻松崛起。”

    隋新雨算是听出这曹赋的言下之意了,直到这一刻才幡然醒悟,原来对方只计较隋景澄一人死活,女儿一走,隋家似乎要有灭顶之灾?

    隋新雨破口大骂道:“曹赋,我一直待你不薄,为何如此害我隋家?!”

    曹赋微笑道:“隋伯伯待我自然不错,当年眼光极好,才选中我这个女婿,故而这份恩情,隋伯伯若是没机会亲手拿住,我将来与景澄修行得道了,自会加倍偿还给隋家子孙的。”

    隋新雨气得伸手扶住额头。

    曹赋远望一眼,“不与你们客套话了,景澄,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,若是自己与我乖乖离去,我便不杀其余三人。若是不情不愿,非要我将你打晕,那么其余三人的尸体,你是见不着了,以后如世俗王朝的娘娘省亲,都可以一并省去,唯有在我那山上,清明时节,你我夫妻二人遥祭而已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摘了幂篱随手丢掉,问道:“你我二人骑马去往仙山?不怕那剑仙杀了萧叔夜,折返回来找你的麻烦?”

    曹赋捻出几张符箓,胸有成竹道:“你如今算是半个修道之人,张贴此符,你我便可以勉强御风远游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翻身下马,“我答应你。”

    曹赋伸出一手,“这便对了。等到你见识过了真正的仙山仙师仙法,就会明白今天的选择,是何等明智。”

    两人相距不过十余步。

    骤然之间,三支金钗从隋景澄那边闪电掠出,但是被曹赋大袖一卷,攥在手心,哪怕只是将那熠熠光彩流溢的金钗轻轻握在手中,手心处竟是滚烫,肌肤炸裂,瞬间就血肉模糊,曹赋皱了皱眉头,捻出一张临行前师父赠送的金色材质符箓,默默念诀,将那三支金钗包裹其中,这才没了宝光流转的异象,小心翼翼放入袖中,曹赋笑道:“景澄,放心,我不会与你生气的,你这般桀骜不驯的性子,才让我最是动心。”

    曹赋视线绕过隋景澄,“只是你反悔在先,就别怪夫君违约在后了。”

    曹赋愣了一下,无奈笑道:“怎的,我身后有人,景澄,你知不知道,山上修行,如何知命顺势,是一门必须要懂的学问。”

    只是隋景澄的神色有些古怪。

    曹赋猛然转头,空无一人。

    隋景澄一咬牙,一身积攒不多的气府灵气,全部涌到手腕处,一只手掌,筋脉之中白光莹莹,一步向前掠出,迅猛拍向曹赋

    后脑勺。

    却被曹赋转过身,反手探出,攥住隋景澄那只运转灵气、掌心脉络灵气盎然的白皙手腕,往自己身前一抓,再一肘砸中隋景澄额头,曹赋重重往下一拽,隋景澄瘫软在地,被曹赋一脚踩中那条胳膊,俯身笑道:“知不知道我这种真正的修道之人,只需要稍稍凝神看一看你的这双秋水长眸,就可以清楚看到我身后有无人出现了?之所以转头,不过是让你希望再绝望罢了。”

    曹赋一拧脚尖,隋景澄闷哼一声,曹赋双指一戳女子额头,后者如被施展了定身术,曹赋微笑道:“事已至此,就不妨实话告诉你,在大篆王朝将你评选为四大美人之一的‘隋家玉人’之后,你就只有三条路可以走了,要么跟随你爹去往大篆京城,然后被选为太子妃,要么半路被北地某国的皇帝密使拦截,去当一个边境小国的皇后娘娘,或者被我带往青祠国边境的师门,被我师父先将你炼制成一座活人鼎炉,传授还要你一门秘术,到时候再将你转手赠予一位真正的仙人,那可是金鳞宫宫主的师伯,不过你也别怕,对你来说,这是天大的好事,有幸与一位元婴仙人双修,你在修行路上,境界只会一日千里。萧叔夜都不清楚这些,所以那位偶遇剑修,哪里是什么金鳞宫金丹修士,唬人的,我懒得揭穿他罢了,刚好让萧叔夜多卖些气力。萧叔夜便是死了,这笔买卖,都是我与师父大赚特赚。”

    曹赋感慨道:“景澄,你我真是无缘,你先前铜钱算卦,其实是对的。”

    曹赋将隋景澄搀扶起身,捻出两张符箓,弯腰贴在她两处脚踝上,望向隋家三骑,“不管如何,都是个死。”

    就在此时,曹赋身边有个熟悉嗓音响起,“就这些了,没有更多的秘密要说?如此说来,是那金鳞宫老祖师想要隋景澄这个人,你师父瓜分隋景澄的身上道缘器物,那你呢,辛苦跑这么一趟,机关算尽,奔波劳碌,白忙活了?”

    曹赋苦笑着直起腰,转过头望去,一位斗笠青衫客就站在自己身边,曹赋问道:“你不是去追萧叔夜了吗?”

    那人说道:“阴神远游,你自诩为真正的修道之人,这都没见识过?”

    曹赋无奈道:“剑修好像极少见阴神远游。”

    那人点点头,“所以说江湖走得少,坏事就要做得小。”

    曹赋还要说话。

    已经后仰倒地,晕死过去。

    陈平安一挥手,打散曹赋施加在隋景澄额头的那点灵气禁制。

    又一挥袖,道路上那具尸体被横扫出大道,坠入远处草丛中。

    极远处,一抹白虹离地不过两三丈,御剑而至,手持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,飘落在道路上,与青衫客重叠,涟漪阵阵,变作一人。

    只是青衫客手中多出了一颗头颅。

    陈平安对隋景澄说道:“你这么聪明,决定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了吗?”

    隋景澄跪在地上,开始磕头,“我在五陵国,隋家就一定会覆灭,我不在,才有一线生机。恳请仙师收为我徒!”

    陈平安瞥了眼那只先前被隋景澄丢在地上的幂

    篱,笑道:“你如果早点修行,能够成为一位师门传承有序的谱牒仙师,如今一定成就不低。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夜幕沉沉,一处山巅,曹赋头疼欲裂,缓缓睁开眼后,发现自己盘腿而坐,还捧着一件东西。

    低头望去,曹赋心如死灰。

    抬起头,篝火旁,那位年轻书生盘腿而坐,腿上横放着那根行山杖,身后是竹箱。

    没了幂篱遮掩那张绝美容颜的隋景澄,就坐在那人附近,双手抱膝,蜷缩起来,她在怔怔出神。

    曹赋捧着那颗萧叔夜的头颅,不敢动弹。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详细讲一讲你师门和金鳞宫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曹赋没有任何犹豫,竹筒倒豆子,将自己知道的所有内幕和真相,一一道来。

    他不想跟萧叔夜在黄泉路上作伴。

    师父说过,萧叔夜已经潜力殆尽,他曹赋却不一样,拥有金丹资质。

    陈平安又问道:“再说说你当年的家事和五陵国江湖事。”

    曹赋依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。

    隋景澄在曹赋第一次开口的时候就已经回过神,默默听着。

    曹赋说完之后,那人说道:“你可以带着这颗头颅走了,暗中护送老侍郎返回家乡后,你就可以返回师门交差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那人没有看她,只是随口道:“你想要杀曹赋,自己动手试试看。”

    曹赋脸色微变。

    曹赋最后竟然真的没有死,只是带着那颗头颅离开了山巅。

    下了山,只觉得恍若隔世,但是命运未卜,前程难料,这位本以为五陵国江湖就是一座小泥塘的年轻仙师,依旧惴惴不安。

    篝火旁。

    隋景澄突然说道:“谢过前辈。”

    杀一个曹赋,太轻松太简单,但是对于隋家而言,未必是好事。

    萧叔夜和曹赋若是在今夜都死绝了。

    会死很多人,可能是浑江蛟杨元,横渡帮帮主胡新丰,然后再是隋家满门。

    而曹赋被随随便便放走,任由他去与幕后人传话,这本身就是那位青衫剑仙向曹赋师父与金鳞宫的一种示威。

    陈平安拨弄着篝火,“跟聪明人说话,就是省心省力。”

    然后隋景澄看到那人从竹箱拿出了棋盘棋罐,然后并未像那行亭之中打谱下棋,而是开始驾驭出一口仙人飞剑,开始雕琢两颗棋子,看他刻刀手法,隋景澄看出了是曹赋师父与金鳞宫祖师的名字与山头名称,分别刻在正反两面,然后又是几颗棋子,俱是双方仙家的重要修士,一颗颗搁放在棋盘之上。

    隋景澄微笑道:“前辈从行亭相逢之后,就一直看着我们,对不对?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你的赌运很好,我很羡慕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却神色尴尬起来。

    自己那些自以为是的心机,看来在此人眼中,无异于稚子竹马、放飞纸鸢,十分可笑。

    陈平安将相互衔接的先后两局棋棋子,都一一放在了棋盘边缘。

    陈平安双手笼袖,注视着那些棋子,缓缓道:“行亭之中,少年隋文法与我开了一句玩笑话。其实无关对错,但是你让他道歉,老侍郎说了句我觉得极有道理的言语。然后隋文法诚心道歉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抬起头,望向隋景澄,“我觉得这就是一种书香门第该有的家风,很不错。哪怕之后你爹种种想法、行为,其实有愧‘醇正’二字,但是一事是一事,先后之分,大小有别,两者并不冲突。所以所以杨元那拨人拦阻我们双方去路之前,我故意埋怨泥泞沾鞋,便退回了行亭。因为我觉得,读书人走入江湖,属于读万卷书行万里路,就不该受江湖风雨阻路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点点头,好奇问道:“当时前辈就察觉到曹赋和萧叔夜的到来?就已经知道这是一个局?”

    陈平安眺望夜幕,“早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笑颜如花,楚楚动人。

    她以往翻阅那些志怪和江湖演义,从来不推崇和仰慕那种什么仙人一剑如虹,或是一拳杀寇。这两种人两种事,好当然是好,也让她这样的翻书人觉得大快人心,读书读至快目处,应当喝以茶酒,却仍是不够,与她心目中的修习仙法、大道有成的世外高人,犹有差距。

    她觉得真正的修道之人,是处处洞悉人心,算无遗策,心计与道法相符,一样高入云海,才是真正的得道之人,真正高坐云海的陆地神仙,他们高高在上,漠视人间,但是不介意山下行走之时,嬉戏人间,却依旧愿意惩恶扬善。

    陈平安缓缓说道:“世人的聪明和愚笨,都是一把双刃剑。只要剑出了鞘,这个世道,就会有好事有坏事发生。所以我还要再看看,仔细看,慢些看。我今夜言语,你最好都记住,以便将来再详细说与某人听。至于你自己能听进去多少,又抓住多少,化为己用,我不管。先前就与你说过,我不会收你为弟子,你与我看待世界的态度,太像,我不觉得自己能够教你最对的。至于传授你什么仙家术法,就算了,如果你能够活着离开北俱芦洲,去往宝瓶洲,到时候自有机缘等你去抓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换了坐姿,跪坐在篝火旁,“前辈教诲,一字一句,景澄都会牢记在心。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,这点道理,景澄还是知道的。前辈传授我大道根本,比任何仙家术法更加重要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从袖中伸出手,指了指棋盘,“在我看来,兴许没有处处适用的绝对道理,但是有着绝对的事实和真相。当你先看清楚这些那些隐藏在言语、行为之后的人心真相,知道一些脉络和顺序,就会复杂事情变得更加简单。道理难免虚高,你我复盘两局棋便是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捻起了一颗棋子,“生死之间,人性会有大恶,死中求活,不择手段,可以理解,至于接不接受,看人。”

    他举起那颗棋子,轻轻落在棋盘上,“横渡帮胡新丰,就是在那一刻选择了恶。所以他行走江湖,生死自负,在我这边,未必对,但是在当时的棋盘上,他是死中求活,成功了的。因为他与你隋景澄不同,从头到尾,都未曾猜出我也是一位修道之人,并且还胆敢暗中察看形势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问道:“如果他誓死保护我隋家四人,前辈会怎么做?”

    陈平安缓缓道:“那么五陵国就应该继续有这么一位真正的大侠,继续行走江湖,风波过后,这样一位大侠如果还愿意请我喝酒,我会觉得很荣幸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指了指两颗尚未入局的棋子,“就凭他曹赋是一位山上仙师,还是凭萧叔夜是一位金身境武夫?真当山下江湖是处处是池塘了?一脚下去,就能见底?别说是他们了,我如此小心,依旧会莫名其妙挨人一记吞剑舟,会在骸骨滩被人争夺飞剑,还差点死于金扉国湖上和峥嵘峰那边。所以说,江湖险恶,不论好坏善恶,既然小心避祸都有可能死,更何况自己求死,死了,萧叔夜要怪就只能怪自己的脖子不够硬,扛不住别人的一剑劈砍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双指捻住那枚棋子,“但是胡新丰没有选择侠义心肠,反而恶念暴起,这是人之常情,我不会因此杀他,而是由着他生生死死,他最终自己搏出了一线生机。所以我说,撇开我而言,胡新丰在那个当下,做出了一个正确选择,至于后边茶马古道上的事情,无需说它,那是另外一局问心棋了,与你们已经无关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将隋家四人的四颗棋子放在棋盘上,“我早就知道你们身陷棋局,曹赋是下棋人,事后证明,他也是棋子之一,他幕后师门和金鳞宫双方才是真正的棋局主人。先不说后者,只说当时,那会儿,在我身前就有一个难题,问题症结在于我不知道曹赋设置这个圈套的初衷是什么,他为人如何,他的善恶底线在何处。他与隋家又有什么恩怨情仇,毕竟隋家是书香门第,却也未必不会曾经犯过大错,曹赋此举居心叵测,鬼祟而来,甚至还拉拢了浑江蛟杨元这等人入局,行事自然不够正大光明,但是,也一样未必不会是在做一件好事,既然不是一露面就杀人,退一步说,我在当时如何能够确定,对你隋景澄和隋家,不是一桩峰回路转、皆大欢喜的好事?”

    隋景澄轻轻点头。

    陈平安身体前倾,伸出手指抵住那颗刻有隋新雨名字的棋子,“第一个让我失望的,不是胡新丰,是你爹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疑惑道:“这是为何?遇大难而自保,不敢救人,若是一般的江湖大侠,觉得失望,我并不奇怪,但是以前辈的心性……”

    隋景澄没有继续说下去,怕画蛇添足。

    陈平安收起手指,微笑道:“千金之子坐不垂堂,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,这些自然都是有道理的。隋新雨在行亭之中,一言不发,是老成持重的行为,错不在此。但是我问你,你爹隋新雨是什么人?”

    隋景澄没有急于回答,她父亲?隋氏家主?五陵国棋坛第一人?曾经的一国工部侍郎?隋景澄灵光乍现,想起眼前这位前辈的装束,她叹了口气,说道:“是一位饱腹诗书的五陵国大文人,是懂得许多圣贤道理的……读书人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更重要的一个事实,是胡新丰当时没有告诉你们对方身份,里边藏着一个凶名赫赫的浑江蛟杨元。

    所以那个当下对于隋新雨的一个事实,是行亭之中,不是生死之局,而是有些麻烦的棘手形势,五陵国之内,横渡帮帮主胡新丰的名头,过山过水,有没有用?”

    隋景澄赧颜道:“自然有用。当时我也以为只是一场江湖闹剧。所以对于前辈,我当时其实……是心存试探之心的。所以故意没有开口借钱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因为胡新丰生怕惹火烧身,不愿点破杨元身份,表现得十分镇定。对你们的提醒,也恰到好处。这是老江湖该有的老道经验。是用命换来的。所以我当时看了一眼老侍郎。老侍郎见我没有开口借钱,如释重负。这不算什么,依旧是人之常情。但是,隋新雨是一位读书人,还是一位曾经身居高位、以一身圣贤学问报国济民的读书人……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陈平安伸出两根拇指食指,轻轻弯曲,却未并拢,如捻住一枚棋子,“圣人曾言,有无恻隐之心,可以区别人与草木畜生。你觉得隋新雨,你爹当时有无恻隐之心,一点,半点?你是他女儿,只要不是灯下黑,应该比我更熟悉他的性情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摇摇头,苦笑道: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神色伤感,似乎在自言自语,“真的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说一个人路上慢行,多看多思量,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,看多了人和事,也就是那样了。”

    那人却神色如常,似乎司空见惯,仰起头,望向远方,轻声道:“生死之间,我一直相信求生之外,芥子之恶蓦然大如山,是可以理解的。但是有些人,可能不会太多,可一定会有那么一些人,在那些明知必死的关头,也会有星星点点的光亮,骤然点燃。”

    “行亭那边,以及随后一路,我都在看,我在等。”

    “只要被我找到一粒灯火就行,哪怕那一点点光亮,被人一掐就灭。”

    “但是这种人性的光辉,在我看来,哪怕只有一粒灯火,却可与日月争辉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收回视线,“第一次若是胡新丰拼命,为了所

    谓的江湖义气,不惜拼死,做了一件看似十分愚蠢的事情。我就不用观看这局棋了,我当时就会出手。第二次,若是你爹哪怕袖手旁观,却依然有那么一点点恻隐之心,而不是我一开口他就会大声责骂的心路脉络,我也不再观棋,而是选择出手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了笑,“反而是那个胡新丰,让我有些意外,最后我与你们分别后,找到了胡新丰,我在他身上,就看到了。一次是他临死之前,恳求我不要牵连无辜家人。一次是询问他你们四人是否该死,他说隋新雨其实个不错的官员,以及朋友。最后一次,是他自然而然聊起了他当年行侠仗义的勾当,勾当,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。”

    隋景澄轻轻说道:“但是不管如何,前辈一直都在看,前辈为何明明如此失望,还要暗中护着我们?”

    “道家讲福祸无门惟人自召,佛家说昨日因今日果,都是差不多的道理。但是世上有很多半吊子的山上神仙,其实算不得真正的修道之人,有他们在,本就难讲的道理愈发难讲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可你们在那个行亭困局当中,是弱者。我刚好遇见了,仔细想过了,又有自保之力,所以我才没有走。但是在此期间,你们生死之外,吃任何苦头,例如一路淋雨逃命,一路提心吊胆,还有你被人一记刀背狠狠砸落马背,都是你们自找的,是这个世道还给你们的。长远来看,这也不是什么坏事。毕竟你们还活着,更多的弱者,比你们更有理由活下去的,却说死就死了。”

    弱者苛求强者多做一些,陈平安觉得没什么,应该的。哪怕有许多被强者庇护的弱者,没有丝毫感恩之心,陈平安如今都觉得无所谓了。

    随驾城一役,扛下天劫云海,陈平安就从来不后悔。

    因为随驾城哪条巷弄里边,可能就会有一个陈平安,一个刘羡阳,在默默成长。

    若说祸害遗千年,世道如此,人心如此,再难更改了,那好人就该更聪明一些,活得更长久一些,而不是从心善的受苦之人,反而变成那个祸害,恶恶相生,循环不息,山崩地裂,迟早有一天,人人皆要还给无情的天地大道。

    隋景澄默默思量,丢了几根枯枝到篝火堆里,刚想询问为何前辈没有杀绝浑江蛟杨元那帮匪人,只是她很快就想通其中关节,不再多此一问。

    一旦打草惊蛇,曹赋和萧叔夜只会更加耐心和谨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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