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8章
先前幸好没让身边那个狗腿子出手,不然这要是传出去,还不是自己和铁艟府丢脸。这趟春露圃之行,就要糟心了。那白衣书生一脸怒容,高声喊道:“你们渡船就没人管管,二楼有人行凶!”
黑衣小姑娘赶忙停下,跳下栏杆,躲在他身边,脸色惨白,没忘记他的叮嘱交待,以心湖涟漪询问道:“比那黄袍老祖还要厉害?”
白衣书生没有以心声言语,而是直接点头轻声道:“厉害多了。”
只不过厉害不在道行修为,人心坏水罢了。
小姑娘有些急眼了,“那咱们赶紧跑路吧?”
白衣书生突然变了神色,一手轻轻放在她脑袋上,合起折扇,微笑道:“我们今天跑了,由着这帮祸害明天去害死其他人?世道是一锅粥,那些苍蝇屎,就该钓上钩来,丢出去,见一颗丢一颗。还记得我们在江湖上遇到的那拨人吗?记得我事后是怎么说的吗?”
小姑娘想了想,点点头,“你说当灾难真的事到临头了,好像人人都是弱者。在这之前,人人又好像都是强者,因为总有更弱的弱者存在。”
先前他们一起缓缓登山,据当地百姓说那座山上最近有古怪,他们就想去瞅瞅。
在僻静山路上,遇到了一拨快马饮酒的江湖豪侠,意气风发,言语高声,说要宰了那头精怪才好扬名立万。
不知为何,当时走在道路中间的白衣书生没有让路,然后就被一匹高头大马给直接撞飞了出去,骑马之人人人放声大笑,马蹄阵阵,扬长而去。
不过当时她倒是没担心。
一个能活活打死黄袍老祖的剑仙唉。
而且当时都没使出被他养在酒壶里的飞剑来着。
可她就是觉得生气。
她当时忍不住张开了嘴巴,结果已经被白衣书生站在身边,轻轻按住了她的脑袋,笑着说没关系。
之后他们两人就看到那拨江湖武人,给一位身高两丈獠牙精怪给堵住了路,它当时嘴上还大口嚼着一条胳膊,手中攥着一位男子血肉模糊的尸体。
黑衣小姑娘大致瞧出死了的,正是那个一马当先撞飞白衣书生的那个坏蛋。
最后她躲在白衣书生的身后,他就伸出那把合拢的折扇,指向那头暴戾吃人的魁梧精怪,笑道:“你先吃饱了这顿断头饭再说。”
那头拦路精怪竟是丢了手中尸体,想要往密林深处逃窜。
那些早先吃饱了撑着要上山杀妖的江湖人,开始跪地磕头,祈求救命。
小姑娘不太喜欢这个江湖故事。
从开头到结尾,她都不太喜欢。
渡船二楼那边的一处观景台,亦是成群结队。
瞧着那白衣书生挡下了那一手后,便觉得没劲了。
让过那一大一小便是。
而那个白衣书生也没胆子兴师问罪,似乎就那么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了。
这处观景台众人哄然大笑。
毫不忌惮给那一大一小知晓是谁出手。
一位渡船伙计硬着头皮走到那白衣书生身边,他不是担心这个渡船客人絮叨,而是担心自己被管事逼着来这边,不小心惹来了二楼贵客们的厌弃,此后这趟春露圃之行,可就套不着半点赏钱了。
那年轻伙计板着脸站在那白衣书生身前,问道:“你瞎嚷什么嚷?你哪里狗眼看到有人行凶了?”
白衣书生转头望向黑衣小姑娘,“是他卖给你的邸报,还劝说另外那位客人不要打死你,当了一回大好人?”
她摇摇头。
是个年纪更老的。
白衣书生以折扇轻轻拍打心口,自言自语道:“修道之人,要多修心,不然瘸腿走路,走不到最高处。”
黑衣小姑娘扯了扯他的袖子,一只手挡在嘴边,仰着脑袋悄悄与他说道:“不许生气,不然我就对你生气了啊,我很凶的。”
白衣书生仰头望向二楼,“不行,我要讲讲道理,上次在苍筠湖没说够。”
那年轻伙计伸手就要推搡那个瞧着就不顺眼的白衣书生,装什么斯文,一手伸去,“你还不消停了是吧?滚回屋子一边凉快去!”
然后他目瞪口呆。
自己的手掌,怎的在那人身前一寸外就伸不过去了?
那白衣书生也不看他,笑眯眯道:“压在四境,就真当我是四境武夫了啊。”
年轻伙计突然一弯腰,抱拳笑道:“客人你继续赏景,小的就不打搅了。”
二话不说,转身就跑。
还真给他跑掉了。
跑到船头那边,转头一看,白衣书生已经没了身影,只剩下一个皱着眉头的黑衣小姑娘。
渡船二楼一处离着魏白他们不远的观景台。
七八位联袂游历历练的男女修士一起齐齐后退。
眼睛一花,那个挡下一记灵气袖箭都很吃力的白衣书生,就已经莫名其妙站在了栏杆上,在那儿一手负后,一手轻轻摇扇,居高临下,看着他们。
当一个人想要开口说话的时候,一身灵气运转骤然凝滞,如背负山岳,竟是涨红了脸,哑口无言。
那个白衣书生微笑道:“我讲道理的时候,你们听着就行了。”
啪一声,合拢折扇,轻轻一提。
那个出手袖箭的练气士被悬空提起,给那白衣书生抓住头颅,随手向后一丢,直接摔出了渡船之外。
折扇又一提,又是一人被勒紧脖子一般悬高,被一袖子拍向渡船外。
全部给那人下了饺子。
观景台上已经空空荡荡,就除了那位腰挂朱红色酒壶的白衣书生。
他一个后仰,竟是跟着倒飞出了渡船之外,两只雪白大袖猎猎作响,瞬间下坠,不见了踪迹。
片刻之后。
他又出现在了渡船栏杆上,仰头望向天字号房那边的观景台,笑眯眯不言语。
魏白扯了扯嘴角,“廖师父,怎么说?”
壮硕老者已经大步向前,以罡气弹开那些只会吹嘘拍马的山上山下帮闲废物,老人凝视着那个白衣书生,沉声道:“不好说。”
魏白转头瞥了眼那个脸色微白的江湖汉子,收回视线后,笑道:“那岂不是有些难办了?”
老嬷嬷也站在了魏白身边,“这有什么麻烦的,让廖小子下去陪他玩一会儿,到底有几斤几两,掂量一下便晓得了。”
魏白没有擅作主张,寄人篱下的家奴供奉也是人,尤其是确实有大本事的,他一向不吝啬自己的亲近与尊敬。所以魏白轻声道:“廖师父你不用强出头。”
壮硕老者一手握拳,浑身关节如爆竹炸响,冷笑道:“南边的绣花枕头经不起打,北边彭老儿的剑客又是那位相国护着的,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敢挑衅我们铁艟府的,管他是武夫还是修士,我今儿就不错过了。”
铁艟府金身境老者没有气势如虹,一拳直去,而是单手撑在栏杆上,轻轻飘落在一楼船板上,笑道:“小子,陪我热热手?放心,不打死你,无冤无仇的。”
那人仰起头以手指折扇抵住下巴,似乎在想事情,然后收起折扇,也飘落在地,“让人一招的下场都不太好……”
白衣书生停顿片刻,然后笑容灿烂道:“那就让人三招好了。”
他一手负后,手握折扇,指了指自己额头,“你先出三拳,之后再说。生死自负,如何?”
两人极有默契,各自站在了渡船两侧,相距约莫二十步。
渡船所有乘客都在窃窃私语。
魏白那边更是觉得匪夷所思。
唯独一个从宝相国更南边动身,逃难向春露圃的一楼渡船客人,面色惨白,嘴唇发抖。
他欲哭无泪。
我怎么又碰到这个性情难测、道法高深的年轻剑仙了。
年轻剑仙老爷,我这是跑路啊,就为了不再见到你老人家啊,真不是故意要与你乘坐一艘渡船的啊!
姓廖的金身境武夫老者,嗤笑道:“小子,真要让我三拳?”
那白衣书生一脸讶异道:“不够?那就四拳?你要觉得把握不大,五拳,就五拳好了,真不能更多了。多了,看热闹的,会觉得乏味。”
老人竖起大拇指,笑道:“三拳过后,希望你还有个全尸。”
他不再言语,拳架拉开,罡气汹涌,拳意暴涨。
一楼二楼竟是人人大风扑面的处境。
一些个道行不高的练气士和武夫,几乎都要睁不开眼睛。
轰然一声。
屋舍房间那一侧的墙壁窗户,竟是出现了一阵持续不绝的龟裂声响。
那壮硕老者站在了白衣书生先前所站位置,再一看,那个白衣书生竟然被瞬间粉碎个四分五裂,而是站在了船头那边,一身白袍与大袖翻滚如雪飞。
这让一些个认出了老人铁艟府身份的家伙,只得将一些喝彩声咽回肚子。
那人喉结微动,似乎也绝对没有表面那么轻松,应该是强撑着咽下了涌到嘴边的鲜血,然后他仍是笑眯眯道:“这一拳下去,换成别人,最多就是让六境武夫当场毙命,老前辈还是厚道,心慈手软了。”
廖姓老者眯眼,年轻人身上那件白袍这会儿才被自己的拳罡震散尘土,但是却没有丝毫裂缝出现,老者沉声道:“一件上品法袍,难怪难怪!好心机,好城府,藏得深!”
那人依旧手持折扇,缓缓走向前,“我砸锅卖铁好不容易买了件法袍,埋怨我没被你一拳打死?老前辈你再这样,可就不讲江湖道义了啊。行行行,我撤去法袍功效便是,还有两拳。”
老人一步踏地,整艘渡船竟是都下坠了一丈多,身形如奔雷向前,更是毕生拳意巅峰的迅猛一拳。
这一下子,那个白衣书生总该要么直接身体炸开,最少也该被一拳打穿船头,坠入地面了吧?
没有。
不但如此。
那人还站在了原地,依旧一手持扇,但是抬起了原本负后的那只手掌而已。
这一次换成了壮硕老者倒滑出去,站定后,肩头微微倾斜。
二楼那边,魏白脸色阴沉。
那个老嬷嬷更是面沉如水,心思晃荡不定。
白衣书生半天没动,然后哎呦一声,双脚不动,装模作样摇晃了身躯几下,“前辈拳法如神,可怕可怕。所幸前辈只有只有一拳了,心有余悸,幸好前辈客气,没答应我一口气让你五拳,我这会儿很是后怕了。”
所有渡船客人都快要崩溃了。
他娘的这辈子都没见过明明这么会演戏、又这么不用心的家伙!
那壮硕老者笑了笑,“那就最后一拳!”
深呼吸一口气。
老者一身雄浑罡气撑开了长衫。
下一刻,异象突起。
堂堂铁艟府金身境武夫老人,竟是没有直接对那个白衣书生出拳,而是半路偏移路线,去找那个一直站在栏杆旁的黑衣小姑娘,她每次见着了白衣书生安然无恙,便会绷着脸忍着笑,偷偷抬起两只小手,轻轻拍掌,拍掌动作很快,但是无声无息,应该是刻意让双掌不合拢来着。
又是一瞬间。
如同光阴长河就那么静止了。
只见一袭白衣站在了黑衣小姑娘身边,左手五指如钩,掐住那铁艟府武学宗师的脖子,让身体前倾的后者咫尺都无法向前走出,后者脖颈处血流如注,白衣书生一手握有折扇,轻轻松开手指,轻轻推在老者额头上,砰然一声,一位在战阵上厮杀出来的金身境武夫,直接撞开船尾,坠出渡船。
白衣书生转头望向二楼那边,左手在栏杆上轻轻反复擦拭了几下,眯眼笑问道:“怎么说?”
二楼观景台那边,魏白没说话,老嬷嬷没说话。
片刻之后。
所有人都听到了远处的类名声响。
渡船后方,有一粒金光炸开,然后剑光骤然而至,有一位少年模样、头别金色簪子的御剑之人,望向栏杆这边,问道:“就是你一剑劈开了我金乌宫那座雷云?”
那个白衣书生一脸茫然,问道:“你在说什么?”
那少年剑仙无奈一笑,“到了春露圃,我请你喝茶。”
剑光远去。
黑衣小姑娘不知为何,突然觉得这样的山上故事,是很豪气壮举了,但是她就是开心不起来,低下头,走到那白衣书生身边,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,“对不起。”
那人蹲下身,双手扯住她的脸蛋,轻轻一拽,然后朝她做了个鬼脸,柔声笑道:“嘛呢嘛呢。”
txthtml
第五百一十一章
磨剑
黑衣小姑娘腼腆一笑。
白衣书生突然一扯身上那件金醴法袍,然后往她脑袋上一罩,瞬间黑衣小姑娘就变成一位白衣小丫头。
只是白衣书生的雪白长袍里边,竟然又有一件白sè法袍。
陈平安眼神清澈,缓缓起身,轻声道:“等下不管发生什么,不要动,一动都不要动。如果你今天死了,我会让整座北俱芦洲都知道你是哑巴湖的大水怪,姓周,那就叫周米粒好了。但是别怕,我会争取护着你,就像我会努力去护着有些人一样。”
然后陈平安转过身,视线扫过渡船一楼和二楼,不急不缓,淡然道:“高承,我知道你就在这艘渡船上,忍了这么久,还是没能想出一个确定可以杀我的万全之策?是你离开老巢之后太弱了,还是我……太强?要是再不动手,等到了春露圃,我觉得你得手的机会,会更小。”
渡船所有人都没听明白这个家伙在说什么。
只有屈指可数的渡船乘客,依稀觉得高承这么个名字,好像有些熟悉,只是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。
渡船只是在云海之上,缓缓而行,沐浴在阳光下,像是披上了一层金sè衣裳。
陈平安一拍腰间养剑葫,聚音成线,嘴唇微动,笑道:“怎么,怕我还有后手?堂堂京观城城主,骸骨滩鬼物共主,不至于这么胆小吧,随驾城那边的动静,你肯定知道了,我是真的差点死了的。为了怕你看戏乏味,我都将五拳减少为三拳了,我待客之道,不比你们骸骨滩好太多?飞剑初一,就在我这里,你和整座骸骨滩的大道根本都在这里,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了。”
只要是高承,自然听得到。
也一定听到了。
陈平安笑道:“是觉得我注定无法请你现身?”
一位躲在船头拐角处的渡船伙计眼眸瞬间漆黑如墨,一位在苍筠湖龙宫侥幸活下,只为避难去往春露圃的银屏国修士,亦是如此异象,他们自身的三魂七魄瞬间崩碎,再无生机。在死之前,他们根本毫无察觉,更不会知道自己的神魂深处,已经有一粒种子,一直在悄然开花结果。
两个死人,一人缓缓走出,一人站在了窗口。
两个已死之人,面带笑意,各自以心湖涟漪言语,其中一人笑道:“除了竺泉,还有谁?披麻宗其余哪位老祖?还是他们三人都来了,嗯,应该是都来了。”
另外一人说道:“你与我当年真像,看到你,我便有些怀念当年必须绞尽脑汁求活而已的岁月,很艰难,但却很充实,那段岁月,让我活得比人还要像人。”
陈平安视线却不在两个死人身上,依旧视线巡游,聚音成线,“我听说真正的山巅得道之人,不止是yīn神出窍远游和阳神身外身这么简单。藏得这么深,一定是不怕披麻宗找出你了,怎么,笃定我和披麻宗,不会杀掉所有渡船乘客?托你高承和贺小凉的福,我这会儿做事情,已经很像你们了。再者,你真正的杀手锏,一定是位杀力巨大的强势金丹,或是一位藏藏掖掖的远游境武夫,很难找吗?从我算准你一定会离开骸骨滩的那一刻起,再到我登上这艘渡船,你高承就已经输了。”
寂静片刻。
那个站在窗口的死人开口道:“是靠赌?”
陈平安依旧是那个陈平安,却如白衣书生一般眯眼,冷笑道:“赌?别人是上了赌桌再赌,我从记事起,这辈子就都在赌!赌运不去说它,赌术,我真没见过比我更好的同龄人,曹慈,不行,马苦玄,也不行,杨凝性,更不行。”
他以左手卷起右手袖子,向前走出一步,再以右手卷起左手袖子,又向前走出一步,动作极其缓慢,仰起头,清风拂面,抖了抖袖子,两袖卷起之后,自然再无春风盈袖,“我设想过鬼斧宫杜俞是你,故意躲在粪桶里吃屎的刺客是你,小巷中拿出一颗小暑钱的野修是你,赠予我水囊的年轻镖师是你,甚至那个与黄袍老祖对峙的老僧是你,也想过身边的小丫头会是你。没办法,因为你是高承,所以‘万一’就会比较多,多到不是什么千一百一,就是那个想什么就来什么的一。所以我这一路,走得很辛苦。但是很值得,我的修心一事,从未如此一日千里。我劝你在今天的本事大一点,不然我马上就会掉头去往骸骨滩,礼尚往来,相信我陈平安,你和骸骨滩会有一个不小的意外。”
那个“渡船伙计”点头笑道:“我信你,我高承生前死后,亦是从来不说那些有的没的。”
窗口那人恍然,却是一脸诚挚笑意,道:“明白了。我独独漏掉了一个最想你死的人,该我吃这一亏。随驾城一役,她定然伤到了一些大道根本,换成我是她贺小凉,便会彻底斩断断了与你冥冥之中那层关系,免得以后再被你牵连。但既然她是贺小凉,说不定就只是躲进了那座宗门小洞天的秘境,暂时与你撇清因果。这些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,我高承因为你们这对莫名其妙的狗男女,犯了一个极端相反却结果相同的错误。她在的时候,我都会对你出手,她不在了,我自然更会对你出手。你的想法,真有意思。”
陈平安伸出大拇指,擦了擦嘴角,“我跟贺小凉不熟。骂我是狗,可以,但是别把我跟她扯上关系。接下来怎么说,两位金丹鬼物,到底是羞辱我,还是羞辱你高承自己?”
有一位背剑老者缓缓从船尾那边走出,应该是住在了另外一侧的渡船靠窗房间,但是不知为何,高大老人的脚步有些摇摇晃晃,脸庞扭曲,像是在做挣扎,片刻之后,长呼出一口气,同样是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,感慨道:“每一个栓不住的自己,果然都会变成另外一个人。你也当引以为戒。”
在老人出现之后,渡船之外便有人合力施展了隔绝小天地的神通。
老人全然不以为意。
陈平安问道:“需要你来教我,你配吗?”
那个老人凝视着那个白衣年轻人,笑了笑,“你真确定,当下是自己想要的那种主次之分?”
陈平安眉心处,渗出一粒猩红血滴,他突然抬起手,像是在示意外人不用插手。
他一拍养剑葫,本名小酆都的飞剑初一就悬停在养剑葫的口子上方,他狞笑道:“飞剑就在这里,我们赌一赌?!”
老人看着那个年轻人的笑容,老人亦是满脸笑意,竟是有些快意神sè,道:“很好,我可以确定,你与我高承,最早的时候,一定是差不多的出身和境遇。”
老人出现之后,非但没有出剑的迹象,反而就此停步,“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,在随驾城,竺泉等人为何不出手帮你抵御天劫?”
陈平安以左手抹脸,将笑意一点一点抹去,缓缓道:“很简单,我与竺宗主一开始就说过,只要不是你高承亲手杀我,那么就算我死了,他们也不用现身。”
老人点头道:“这种事情,也就只有披麻宗修士会答应了。这种决定,也就只有现在的你,以前的高承,做得出来。这座天下,就该我们这种人,一直往上走的。”
老人微笑道:“别死在别人手上,我在京观城等你。我怕你到时候会自己改变主意,所以劝你直接杀穿骸骨滩,一鼓作气杀到京观城。”
老人仰头望向远方,大概是北俱芦洲的最南方,“大道之上,孑然一身,终于看到了一位真正的同道中人。此次杀你不成,反而付出一魂一魄的代价,其实仔细想一想,其实没有那么无法接受。对了,你
该好好谢一谢那个金铎寺少女,还有你身后的这个小水怪,没有这两个小小的意外帮你安稳心境,你再小心,也走不到这艘渡船,竺泉三人兴许抢得下飞剑,却绝对救不了你这条命。”
老人抖了抖袖子,窗口死人和船头死人,被他一分为二的那缕魂,彻底消散天地间。
两个死人这才真正死去,瞬间变作一副白骨,摔碎在地。
老人伸手绕过肩头,缓缓拔出那把长剑。
陈平安竟是纹丝不动。
老人大笑道:“就算只是我高承的一魂一魄,披麻宗三个玉璞境,还真不配有此斩获。”
老人拔出长剑后,一寸一寸割掉了自己的脖子,死死盯住那个好像半点不意外的年轻人,“苍筠湖龙宫的神灵高坐,更像我高承,在骸骨滩分出生死后,你死了,我会带你去瞧一瞧什么叫真正的酆都,我死了,你也可以自己走去看看。不过,我真的很难死就是了。”
一位远游境的纯粹武夫,就这么自己割掉了自己的整个头颅。
头颅滚落在地,无头尸体依旧双手拄剑,屹立不倒。
渡船之上,瞬间就隔绝出一座小天地。
三位披麻宗老祖联袂出现。
两位男子老祖分别去往两具白骨附近,各自以神通术法查看勘验。
佩刀竺泉站在陈平安身边,叹息一声,“陈平安,你再这样下去,会很凶险的。”
但是陈平安却说道:“我以自己的恶念磨剑,无碍天地。”
竺泉欲言又止,摇摇头,转头看了眼那具无头尸体,沉默许久,“陈平安,你会变成第二个高承吗?”
陈平安一言不发,只是缓缓抹平两只袖子。
竺泉只是望着那具尸体,眼神复杂,“我对京观城和高承,自然恨之入骨,但是我不得不承认,内心深处,一直很敬重高承。”
陈平安只是转过身,低头看着那个在停滞光yīn长河中一动不动的小姑娘。
穿着那件法袍金醴,似乎愈发显黑了,他便有些笑意。
再黑也没那丫头黝黑不是?
竺泉笑道:“不管怎么说,我们披麻宗都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。”
陈平安摇头道:“只是扯平了。”
她收回视线,好奇道:“你真要跟我们一起返回骸骨滩,找高承砸场子去?”
陈平安摇摇头,“先让他等着吧,我先走完北俱芦洲再说。”
竺泉哑然失笑。
陈平安转头问道:“能不能先让这个小姑娘可以动?”
竺泉点点头。
刹那之间,从黑衣变成白衣的小姑娘就眨了眨眼睛,然后愣住,先看了看陈平安,然后看了看四周,一脸迷糊,又开始使劲皱着淡淡的眉毛。
陈平安蹲下身,笑问道:“你是想要去春露圃找个落脚地儿,还是去我的家乡看一看?”
小姑娘问道:“可以两个都不选,能跟你一起走江湖不?”
陈平安笑着摇头,“不可以唉。”
小姑娘皱着脸,商量道:“我跟在你身边,你可以吃酸菜鱼的哦。”
陈平安还是摇头,“去我家乡吧,那边有好吃的好玩的,说不定你还可以找到新的朋友。还有,我有个朋友,叫徐远霞,是一位大侠,而且他刚好在写一部山水游记,你可以把你的故事说给他听,让他帮你写到书里去。”
小姑娘有些心动。
她突然想起一件事,使劲扯了扯身上那件竟然很合身的雪白袍子。
陈平安笑道:“你就继续穿着吧,它如今对我来说其实已经意义不大了,先前穿着,不过是糊弄坏人的障眼法罢了。”
小姑娘只是摇头。
陈平安只好轻轻一扯衣领,然后摊开双手,法袍金醴便自行穿在他身上。
竺泉啧啧出声。
好家伙,从青衫斗笠换成了这身行头,瞅着还挺俊嘛。
陈平安把她抱到栏杆上,然后自己也一跃而上,最后一大一小,坐在一起,陈平安转头问道:“竺宗主,能不能别偷听了,就一会儿。”
竺泉笑了笑,点头。
陈平安眺望远方,双手握拳,轻轻放在膝盖上,“前边我说的那些话,有没有吓到你?”
小姑娘双臂环胸,冷哼道:“屁咧,我又不是吓大的!”
陈平安嗯了一声,“敢给我吃一串板栗的,确实胆子不小。”
小姑娘嘿嘿笑着。
陈平安问道:“周米粒,这个名字,咋样?你是不知道,我取名字,是出了名的好,人人伸大拇指。”
小姑娘将信将疑,不过觉得有个名字,总比只有一个姓氏好些。
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酒,揭了泥封,喝了一口,道:“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了,一定要知道一件事。恶人恶行,不全是那凶神恶煞,瞧着很吓人的,滥杀无辜,一听就毛骨悚然的,更多的……就像那黄风谷的夜间yīn风,我们行走无碍,就是觉得不自在,不好受。你将来一定要小心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恶意。知道了这些,不是要你去学坏人,而是你才会对人世间大大小小的善意,更加珍惜,更加知道它们的来之不易。”
陈平安随后伸手绕过身后,指了指渡船二楼那边,“打个比方,除了那个撞了你还踢了你的坏人,你还要小心那个最早出现在我跟前、连修士都不是年轻伙计,对他的小心,要远远多于那个卖给你邸报的管事。要更小心那个老嬷嬷身边的人,不是那个公子哥,更不是那个年轻女子,要多看看他们身边更不起眼的人,可能就是某个站在最角落的那个人。”
“一定要小心那些不那么明显的恶意,一种是聪明的坏人,藏得很深,算计极远,一种蠢的坏人,他们有着自己都浑然不觉的本能。所以我们,一定要比他们想得更多,尽量让自己更聪明才行。”
“所有能够被我们一眼看见、看穿的强大,飞剑,拳法,法袍,城府,家世,都不是真正的强大和凶险。”
小姑娘使劲皱着小脸蛋和眉毛,这一次她没有不懂装懂,而是真的想要听懂他在说什么。
因为她知道,是为了她好。
哪怕她仍然不太清楚,为什么为了她好,就要说这些真的很难懂的事情。
然后那个人伸出手,轻轻按在她的脑袋上,“知道你听不懂,我就是忍不住要说。所以我希望你去我家乡那边,再长大一些,再去走江湖,长大这种事情,你是一只大水怪,又不是贫苦人家的孩子,是不用太着急长大的。不要急,慢一些长大。”
黑衣小姑娘嗯了一声,“我都记住了……好吧,我不骗你,我其实只记住了大半。”
陈平安喝着酒,“前边这些都没记住,也没关系。但是接下来的几件事情,一定不可以忘记。第一,我家乡是宝瓶洲一个叫龙泉郡的地方,我有好些山头,其中一座叫落魄山,我有一个开山大弟子,叫裴钱,你一定一定不要跟她说漏嘴了,说你敲过她师父的板栗,而且还不止一两个。你不用怕她,就按照我教你的,说她师父让你捎话,要她一定要好好抄书读书。就够了。”
说到这里,陈平安收回手,摇晃着酒壶,微笑道:“可以再加上一句,就说师父挺想念她的。”
陈平安继续说道:“第二件事,我还有个学生叫崔东山,如果遇到了他,觉得他脑子好像比谁都进水,不用怕他,他
txthtml
第五百一十二章
出剑与否
丁潼双手扶住栏杆,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坐在这里,呆呆问道:“我是不是要死了。”
白衣书生取出折扇,伸长手臂,拍遍栏杆。
丁潼转头望去,渡口二楼那边观景台,铁艟府魏白,春露圃青青仙子,模样丑陋令人生畏的老嬷嬷,那些平日里不介意他是武夫身份、愿意一起痛饮的谱牒仙师,人人冷漠。
一楼那边,有些是在看热闹,还有人偷偷对他笑了笑,尤其是一个人,还朝他伸了伸大拇指。
丁潼转过头,绝望,然后麻木,低头望向脚下的云海。
白衣书生一抬手,一道金色剑光窗户掠出,然后冲天而起。
他笑道:“知道为什么明明你是个废物,还是罪魁祸首,我却始终没有对你出手,那个金身境老者明明可以置身事外,我却打杀了吗?”
丁潼摇摇头,沙哑道:“不太明白。”
白衣书生出剑御剑之后,便再无动静,仰头望向远处,“一个七境武夫随手为之的为恶,跟你一个五境武夫的卯足劲为的为恶,对于这方天地的影响,天壤之别。地盘越小,在弱者眼中,你们就越像个手握生杀大权的老天爷。何况那个纸糊金身,说好了无冤无仇,不杀人,第一拳就已经杀了他心目中的那个外乡人,但是我可以接受这个,所以真心实意让了他第二拳,第三拳,他就开始自己找死了。至于你,你得感谢那个喊我剑仙的年轻人,当初拦下你跳出观景台,下来跟我讨教拳法。不然死的就不是帮你挡灾的老人,而是你了。就事论事,你罪不至死,何况那个高承还留下了一点悬念,故意恶心人。没关系,我就当你与我当年一样,是被别人施展了道法在心田,故而性情被牵引,才会做一些‘一心求死’的事情。”
“道理,不是弱者只能拿来诉苦喊冤的东西,不是必须要跪下磕头才能开口的言语。”
丁潼脑子一片空白,根本没有听进去多少,他只是在想,是等那把剑落下,然后自己死了,还是自己好歹英雄气概一点,跳下渡船,当一回御风远游的八境武夫。
白衣书生也不再言语。
你们这些人,就是那一个个自己去山上送死的骑马武人,顺便还会撞死几个只是碍你们眼的行人,人生道路上,处处都是那不为人知的荒郊野岭,都是行凶为恶的大好地方。
在乡野,在市井,在江湖,在官场,在山上。
这样的人,不计其数。
父母先生是如此,他们自己是如此,子孙后代也是如此。
拦都拦不住啊。
当初在槐黄国金铎寺那边,小姑娘为何会伤心,会失望。
因为当时故意为之的白衣书生陈平安,若是撇开真实身份和修为,只说那条道路上他表露出来的言行,与那些上山送死的人,完全一样。
最伤她心的,不是那个文弱书生的迂腐,而是那句“我若是被打晕了给外人抢了书箱,你赔钱?”这种言语和心态,是最让那个小姑娘伤心的,我给予了世界和他人善意,但是那个人非但不领情,还还给她一份恶意。但是金铎寺小姑娘的好,就好在她哪怕如此伤心了,但是依旧由衷牵挂着那个又蠢又坏之人的安危。而陈平安如今能做到的,只是告诉自己“行善为恶,自家事”,所以陈平安觉得她比自己要好多了,更应该被称为好人。
白衣书生默然无语,既是在等待那拨披麻宗修士的去而复还,也是在聆听自己的心声。
高承的问心局,不算太高明。
阳谋倒是有些让人刮目相看。
白衣书生以折扇抵住心口,自言自语道:“这次措手不及,与披麻宗有什么关系?连我都知道这样迁怒披麻宗,不是我之心性,怎的,就准一些蝼蚁使用你看得穿的伎俩,高承稍稍超乎你的掌控了,就受不得这点憋屈?你这样的修道之人,你这样的修行修心,我看也好不到哪里去,乖乖当你的剑客吧,剑仙就别想了。”
竺泉以心湖涟漪告诉他,御剑在云海深处见面,再来一次割据天地的神通,渡船上边的凡夫俗子就真要消磨本元了,下了渡船,笔直往南方御剑十里。
陈平安站起身,一步跨出,一道金色剑光从天而降,刚好悬停在他脚下,人与剑,转瞬即逝。
云海之中,除了竺泉和两位披麻宗老祖,还有一位陌生的老道人,身穿道袍样式从未见过,明显不在三脉之列,也不是龙虎山天师府的道士。在陈平安御剑悬停之际,一位中年道人破开云海,从远处大步走来,山河缩地,数里云海路,就两步而已。
中年道人沉声道:“阵法已经完成,只要高承胆敢以掌观山河的神通窥探我们,就要吃一点小苦头了。”
竺泉有些神色尴尬,仍是说道:“没能在那武夫身上找出高承遗留的蛛丝马迹,是我的错。”
老道人犹豫了一下,见身边一位披麻宗祖师堂掌律老祖摇摇头,老道人便没有开口。
陈平安摇头道:“是我自己输给高承,被他耍了一次,怨不得别人。”
竺泉依旧抱着怀中的黑衣小姑娘,只是小姑娘这会儿已经酣睡过去。
竺泉依旧是毫不掩饰,有一说一,直白无误说道:“先前我们离去后,其实一直有留心渡船那边的动静,就是怕有万一,结果怕什么来什么,你与高承的对话,我们都听到了。在高承散去残魄遗留的时候,小姑娘打了个一个饱隔,然后也有一缕青烟从嘴中飘出,与那武夫如出一辙。应该就是在那龟苓膏中动了手脚,好在这一次,我可以跟你保证,高承除了待在京观城那边,有可能对我们掌观山河,其余的,我竺泉可以跟你保证,最少在小姑娘身上,已经没有后手了。”
那个中年道人语气淡漠,但偏偏让人觉得更有讥讽之意,“为了一个人,置整座骸骨滩乃至于整个俱芦洲南方于不顾,你陈平安若是权衡利弊,思量许久,然后做了,贫道置身事外,到底不好多说什么,可你倒好,毫不犹豫。”
陈平安一句话就让那中年道人差点心湖起浪,“你不太道法高深。”
中年道人嗤笑道:“你既然如此重情重义,随便路上捡了个小水怪,便舍得交出重宝,我若是恶人,遇见了你,真是天大的福缘。”
道人只见那穿了两件法袍的白衣书生,取出折扇,轻轻拍打自己脑袋,“你比杜懋境界更高?”
中年道人冷笑道:“虽然不知具体的真相内幕,可你如今才什么境界,想必当年更是不堪,面对一位飞升境,你陈平安能躲过一劫,还不是靠那暗处的靠山?难怪敢威胁高承,扬言要去鬼蜮谷给京观城一个意外,需不需要贫道帮你飞剑跨洲传讯?”
白衣书生笑眯眯道:“你知不知道我的靠山,都不稀罕正眼看你一下?你说气不气?”
中年道人脸色阴沉,然后洒然一笑,“不气,就是看你小子不顺眼,一个会被高承视为同道中人的半吊子剑修,靠山倒是厉害,加上你这小小年纪的深厚城府,高承眼光不错,看人真准。你也不差,能够与高承这位鬼蜮谷英灵共主,谈笑风生,这要是传出去,有人能够赠送高承一壶酒,高承还喝完了,你陈平安在北俱芦洲的名气,会一夜之间传遍所有山上宗门。”
白衣书生哦了一声,以折扇拍打手心,“你可以闭嘴了,我不过是看在竺宗主的面子上,陪你客气一下,现在你与我说话的份额已经用完了。”
中年道人微笑道:“切磋切磋?你不是觉得自己很能打吗?”
白衣书生说道:“那么看在你师父那杯千年桃浆茶的份上,我再多跟你说一句。”
中年道人等了片刻。
结果那人就那么不言不语,只是眼神怜悯。
道人猛然醒悟,所谓的多说一句,就真的只是这么一句。
竺泉有些担忧。
她是真怕两个人再这么聊下去,就开始卷袖子干架。到时候自己帮谁都不好,两不相帮更不是她的脾气。或者明着劝架,然后给他们一人来几下?打架她竺泉擅长,劝架不太擅长,有些误伤,也在情理之中。
老道人轻声道:“无妨,对那陈平安,还有我这徒弟,皆是好事。”
竺泉叹了口气,说道:“陈平安,你既然已经猜出来了,我就不多做介绍了,这两位道门高人都是来自鬼蜮谷的小玄都观。这次是被我们邀请出山,你也知道,我们披麻宗打打杀杀,还算可以,但是应对高承这种鬼蜮手段,还是需要观主这样的道门高人在旁盯着。”
陈平安点头,没有说话。
这位小玄都观老道人,按照姜尚真所说,应该是杨凝性的短暂护道人。
那天晚上在铁索桥悬崖畔,这位有望天君之位的观主守了一夜,就怕自己直接打死了杨凝性。
至于那杯由一尊金甲神人捎话的千年桃浆茶,到底是一位道门真君的一时兴起,还是跟高承差不多的待客之道,陈平安对小玄都观所知甚少,脉络线头太少,暂时还猜不出对方的真实用意。
陈平安看了眼竺泉怀中的小姑娘,对竺泉说道:“可能要多麻烦竺宗主一件事了。我不是信不过披麻宗与观主,而是我信不过高承,所以劳烦披麻宗以跨洲渡船将小姑娘送往龙泉郡后,与披云山魏檗说一声,让他帮我找一个叫崔东山的人,就说我让崔东山立即返回落魄山,仔细查探小姑娘的神魂。”
披麻宗修士,陈平安相信,可眼前这位教出那么一个弟子徐竦的小玄都观观主,再加上眼前这位脾气不太好脑子更不好的元婴弟子,他还真不太信。
中年道人皱了皱眉头。
听说披云山魏檗,身为大骊北岳正神,有望立即跻身玉璞境。如今大骊北岳地界,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一些祥瑞异象。
竺泉是直性子,“这个崔东山行不行?”
陈平安缓缓道:“他若是不行,就没人行了。”
观主老道人微笑道:“行事确实需要稳妥一些,贫道只敢说尽力之后,未能在这位小姑娘身上发现端倪,若真是百密一疏,后果就严重了。多一人查探,是好事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观主大量。”
老道人一笑置之。
竺泉见事情聊得差不多,突然说道:“观主你们先走一步,我留下来跟陈平安说点私事。”
那个中年道人收起了云海阵法。
别的不说,这道人手段又让陈平安见识到了山上术法的玄妙和狠辣。
原来一个人施展掌观山河,都可能会引火上身。
小玄都观师徒二人,两位披麻宗祖师先行御风南下。
竺泉开门见山道:“那位观主大弟子,一向是个喜欢说怪话的,我烦他不是一天两天了,可又不好对他出手,不过此人很擅长斗法,小玄都观的压箱底本事,据说被他学了七八成去,你这会儿不用理他,哪天境界高了,再打他个半死就成。”
陈平安收起折扇,御剑来到竺泉身边,伸出手,竺泉将小姑娘递给这年轻剑仙,调侃道:“你一个大老爷们,也会抱孩子?咋的,跟姜尚真学的,想要以后在江湖上,在山上,靠这种剑走偏锋的伎俩骗女子?”
陈平安盘腿坐下,将小姑娘抱在怀中,微微的鼾声,陈平安笑了笑,脸上既有笑意,眼中也有细细碎碎的哀伤,“我年纪不大的时候,天天抱孩子逗孩子带孩子。”
竺泉瞥了眼年轻人,看样子,应该是真事。
竺泉坐在云海上,似乎有些犹豫要不要开口说话,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。
陈平安没有抬头,却似乎猜到了她心中所想,缓缓说道:“我一直觉得竺宗主才是骸骨滩最聪明的人,就是懒得想懒得做而已。”
竺泉点头道:“那我就懂了,我信你。”
然后竺泉笑道:“不过你与高承那些真真假假的言语,连我算是熟悉你的,都要心生怀疑,更何况是与你不熟的老观主,跟那他个修力不修心的大弟子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最前边的话,都是真的,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,小姑娘死在渡船上,我护不住,只能报仇,就这么简单。至于后边的,不值一提,相互试探,双方都在争取多看一些对方的心路脉络,高承也担心,看了我一路,结果都是我有意给他看的,他害怕输了两次,再输,就连争夺那把小酆都的心气都没有了。说到底,其实就是心境上拔河的小把戏而已。”
陈平安腾出一手,轻轻屈指敲击腰间养剑葫,飞剑初一缓缓掠出,就那么悬停在陈平安肩头,难得如此温驯乖巧,陈平安淡然道:“高承有些话也自然是真的,例如觉得我跟他真是一路人,大概是认为我们都靠着一次次去赌,一点点将那差点给压垮压断了的脊梁挺直过来,然后越走越高。就像你敬重高承,一样能杀他绝不含糊,哪怕只是高承一魂一魄的损失,竺宗主都觉得已经欠了我陈平安一个天大人情,我也不会因为与他是生死大敌,就看不见他的种种强大。”
竺泉嗯了一声,“理当如此,事情分开看,然后该怎么做,就怎么做。很多宗门密事,我不好说给你外人听,反正高承这头鬼物,不简单。就比如我竺泉哪天彻底打杀了高承,将京观城打了个稀烂,我也一定会拿出一壶好酒来,敬当年的步卒高承,再敬如今的京观城城主,最后敬他高承为我们披麻宗砥砺道心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不知道为什么,这个世道,总是有人觉得必须对所有恶人呲牙咧嘴,是一件多好的事情,又有那么多人喜欢应当问心之时论事,该论事之时又去问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