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7章
小丫头怒道:“啥?才一颗?不是一百颗吗?!气死我了!那穿白衣服的读书人,快点,给这拳头恁软的小姑娘一百颗谷雨钱,你要是眨一下眼睛,都不算英雄好汉!”陈平安懒得搭理这个脑子进水的小水怪,递出一颗谷雨钱。
那毛秋露满脸惊讶,无奈道:“陈公子还真买啊?”
就在此时。
一位形容枯槁的老僧飘然而至,站在坡顶那边,身后跟着十数位神色木讷的僧侣,年龄悬殊,老少皆有。
人人身前悬挂佛珠,寻常材质,却是一串串皆是金光流转,在夜幕中极其瞩目。
老僧站定后,沉声道:“金乌宫剑仙已远去,这黄风老祖受了重伤,狂性大发,竟是不躲在山根中修养,反要吃人,贫僧师伯已经与它在十数里外对峙,困不住他太久,你们随贫僧一起赶紧离开黄风谷地界,速速起身赶路,实在是拖延不得片刻。”
陈平安将那颗谷雨钱轻轻抛给幂篱女子,笑道:“做完买卖,咱们就都可以跑路了。”
毛秋露一咬牙,接住那颗谷雨钱,攥在手心,的确是一颗千真万确的谷雨钱。
小水怪急匆匆喊道:“还有那串铃铛别忘了!你也花一颗谷雨钱买下来!”
陈平安还是不理她。
小丫头腮帮鼓鼓,这读书人忒不爽利了。
幂篱女子笑着摘下手腕上那串铃铛,交给那位她一直没能看出是练气士的白衣书生。
她的那位师门长者,一挥手,以整座湖面作为八卦的符阵,顿时收拢在一起,将那在银色符箓大网中浑身抽搐的小丫头拘押到岸边,其余青磬府仙师也纷纷驭回罗盘。
毛秋露笑道:“我们撤去符阵,陈公子可要看好了,千万别让她逃窜入湖水。”
陈平安笑着点头道:“自然。”
符阵莹光瞬间消散。
陈平安一步跨出,拎住那小丫头的后领,高高提起,她悬在空中,依旧板着脸,双臂环胸。
山坡那边,那些走镖江湖客和过路商贾都已迅速收拾家当,开始在那些僧人的护送下,匆忙夜行赶路。
而那拨青磬府仙师根本没有言语交流,就自行走入队伍当中,显然是要帮着那些宝相国僧人一起护送离开。
陈平安大声喊道:“那位镖师!”
一个骑马来到坡顶的年轻镖师,转过头望去。
只见那白衣书生除了一手拎着那个小姑娘,手中还多出了一只酒壶,然后使劲一甩,往他高高抛来一壶酒。
那年轻镖师只需坐在马背上,一伸手就接住了那壶酒。
年轻人收起酒壶,露出笑容,抱拳致谢。
江湖偶遇,萍水相逢。
投缘便饮酒,无需寒暄,莫问姓名。
毛秋露转头问道:“陈公子?不一起走?!”
然后这位幂篱女子听到了一个怎么都想不到的理由,只听那人大大方方笑道:“我换个方向跑路,你们人多,黄风老祖肯定先找你们。”
毛秋露气得说不出一个字来,转过身去,背对那人,高高举起手臂,伸出大拇指,然后缓缓朝下。
可那人竟然还好意思说道:“回头有机会去你们青磬府做客啊。”
幂篱女子收起手势后,置若罔闻,大步离去。
被人拎在手中的小姑娘摇头晃脑,幸灾乐祸道:“读书人,你看不出来吧,她对你可是有点好感的,现在是半点都没有喽。”
后领一松,她双脚落地。
只见那白衣书生笑道:“没瞧出来,你挺有江湖经验啊。”
黑衣小姑娘双手负后,瞪大眼睛,使劲看着那人手中的那串铃铛。
陈平安将铃铛抛给她,然后戴好斗笠,弯腰侧身背起了那只大竹箱。
小丫头愣在当场,然后转了一圈,真没啥异样,她伸长脖子,整张小脸蛋和淡淡的眉毛,都皱在了一起,表明她脑子现在是一团浆糊,问道:“嘛呢,你就这么不管我了?你是真不把一位大水怪当大水怪了是吧?”
陈平安一手推在她额头上,“滚蛋。”
小丫头怒道:“嘛呢嘛呢!”
她蓦然张大嘴巴,小脸蛋顿时裂开大嘴,露出雪亮的锋利牙齿,就那么张大不合拢,“怕不怕?”
陈平安背着竹箱,缓缓走向山坡,撂下一句,“怕死了。”
山坡北边不远处,动静越来越大了。
黑衣小姑娘犹豫了一下,随手将那串铃铛抛入湖中,然后捏着下巴,开始皱眉想问题,眼睁睁看着那个白衣书生走上了山坡。
她冷哼一声,转身大摇大摆走向碧绿小湖,然后猛然站定转头,结果只看到那人已经站在了坡顶,脚步不停,就那么走了。
小丫头使劲挠挠头,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唉。
一个纵身飞跃,坠入水中,现出真身变作一条鱼怪,追着那串不断下坠的铃铛,摇头摆尾,往湖底游曳而去。
山坡那边。
当一袭白衣走出数里路。
停步不前,他摘下了斗笠和竹箱。
只见一位浑身浴血的老僧坐在原地,默默诵经。
身边黄沙地上,插有一根锡杖,铜环相互剧烈撞击。
老僧一身鲜血竟是淡金色。
随着老僧入定诵经,周围方丈之地,不断绽放出一朵朵金色莲花。
老僧四周有一道黄色龙卷风不断席卷,隐约可见有一袭黄袍藏匿其中。
被那股黄沙龙卷疯狂冲击,那些金色莲花一瓣瓣凋零。
老僧虽然双眼紧闭,却仍是一挥袖子,如今老僧只能依稀感知到身后出现了一位外人,有些着急,沉声道:“快走!抓紧老僧锡杖,它会助你远离此地,莫要回头!”
那根锡杖斜飞出去,向那白衣书生飞掠出去,然后悬停在那人身边,锡杖环环相扣,似乎十分焦急,催促书生赶快抓住,逃离这处是非之地。
老僧为了分心驾驭那根锡杖离地救人,已经出现破绽,黄沙龙卷愈发气势汹汹,方丈之地的金色莲花已经所剩无几。
就在老僧就要彻底被黄沙裹挟、彻底消磨金身之际,耳畔有一个温醇嗓音轻轻响起,“大师只管入定说佛法,小子有幸聆听一二,感激不尽。”
然后那年轻人一步前掠十数丈,同时出声道:“随我降妖!”
只见竹箱自行打开,掠出一根金色缚妖索,如一条金色蛟龙尾随雪白身形,一起前冲。
缚妖索钻入黄沙龙卷当中,困住那一袭黄袍。
白衣书生则出拳如雷而已。
只是拳罡如虹,声势惊人,读书人却闲庭信步,但是随便一袖子下去,往往整个冲天龙卷都要被当场打成两截。
老僧缓缓睁开眼睛,微微一笑,双手合十,低头却不是诵经,而是呢喃道:“威德巍巍,住心看净。可惜无茶,不然上座。”
那一袭白衣与那道龙卷,打得远去了。
老僧缓缓起身,转身走到竹箱那边,抓回那根铜环已然寂静无声的锡杖,老僧佛唱一声,大步离去。
这一天夜幕中。
一位白衣书生背箱持杖,缓缓而行。
脚上挂着一个黑衣小姑娘,双手死死抱住他的脚踝,所以每走一步,就要拖着那个牛皮糖似的小丫头滑出一步。
陈平安也不低头,“你就这么缠着我?”
身上还缠绕着一个包裹的小姑娘点头道:“我包裹里边这些湖底宝贝,怎么都不止一颗谷雨钱了。说好了,都送给你,但是你必须帮我找到一个会写书的读书人,帮我写一个我在故事里很凶、特别吓人的精彩故事。”
陈平安无奈道:“你再这样,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啊。”
小姑娘糊了一把眼泪鼻涕在那人腿上,哽咽道:“求求你了,就带我一起走江湖吧,你本事那么大,黄沙老祖都给你打杀了,跟着你混,我吃香喝辣不愁啊。我一定要找到那个读书人,写我的故事,我要名垂青史,家家户户都晓得我是一头哑巴湖的大水怪。”
陈平安停下脚步,低头问道:“还不松手?”
黑衣小姑娘打死不松手,晃了晃脑袋,用自己的脸庞将那人雪白长袍上的鼻涕擦掉,然后抬起头,皱着脸道:“就不松手。”
陈平安一抬脚,“走你。”
小姑娘被直接摔向那座碧绿小湖,在空中不断翻滚,抛出一道极长的弧线。
片刻之后。
陈平安转头望去。
远远跟着一个跟屁虫,见到了他转头,就立即站定,开始抬头望月。
陈平安叹了口气,“跟在我身边,说不定会死的。”
小丫头屁颠屁颠往前跑,只是一见到那白衣读书人皱眉了,就赶紧一个急停,闷闷道:“谁不会死啊,反正都是要死的,我又不怕这个,我就是想要谁都知道我,知道了,死就死了。”
陈平安继续前行。
她便跟在后边。
期间她蹲在地上,直愣愣盯着地面,歪着脑袋,然后蓦然张大牙齿锋利的嘴巴,一口将一条蜥蜴吞下。
站起身后,背着个包裹的小姑娘眉开眼笑,“美味!”
只是她突然发现那人转过头。
她立即绷脸,视线游移不定,只是腮帮忍不住动了动。
那人笑了笑,“那就跟着吧,争取到了春露圃,帮你找个落脚的地方。可是丑话说在前头,你要是半路反悔了,想要返回哑巴湖,你自己走,我不会管你。”
她飞奔到那人身边,挺起胸膛,“我会反悔?呵呵,我可是大水怪!”
那人嗯了一声,“米粒儿大小的大水怪。”
她破天荒有些难为情。
这件芝麻大小的糗事,是万万不能写到书里去的。
在那之后,白衣书生身边便跟着一个经常嚷着口渴的黑衣小姑娘了。
一起跋山涉水。
小丫头觉得倍儿有意思。
那人会带着他一起坐在一条街上的墙头,看着两家的门神相互吵架。
是对门对户的两家门神,张贴文财神的那户人家,出了一位任侠仗义的好汉,贴有武财神的,却出了一位读书种子,美姿容,在当地县城素有神童美誉。
当时那个至今还只知道叫陈好人的读书人,给她贴了一张名字很难听的符箓,然后两人就坐在远处墙头上看热闹。
此后他们还一起看到了山神嫁女给水神之子的场景,瞧着是锣鼓喧天的大排场,可其实寂静无声,那人当时让出道路,但是山神爷队伍那边的一位老嬷嬷,主动递了他一个喜钱红包,那人竟然也收了,还很客客气气地说了一通恭贺言语,真是丢人现眼,里边就一颗雪花钱唉。
后来他们又见到了传说中的五岳山君巡游,金衣神人,身骑白马,身后是一条长长的尾巴,很是威风了。
还在一座占地很大却破败不堪的某位娘娘祠庙旁边,亲眼见到了三位漂亮女子,从祠庙西廊一间帷幔敝损、人迹罕至的地方,姗姗走出,去与一位阳间书生私会,可惜那之后的羞人光景,身边那个家伙竟然不去看了,连她也不许去偷窥,只是白天时分,他们再去那边一瞧,只见祠庙那处,矗立有三尊彩绘斑驳的美姬泥像,相较之前,各自少了一块帕巾、一支金钗和一枚手镯。
更好玩的还是那次他们误打误撞,找到一处隐匿在山林中的世外桃源,里边有几个妆扮成文人雅士的精魅,遇见了他们俩后,一开始还很热情,只是当那些山野精怪开口询问他能否即兴吟诗一首的时候,他傻眼了,然后那些家伙就开始赶人,说怎的来了一个俗胚子。他们俩只好狼狈退出那处府邸,她朝他挤眉弄眼,他倒也没生气。
这些都是极有意思的事情,其实更多还是昼夜赶路、生火煮饭这么没劲的事情。
不过有些时候这个怪人也是真的很怪。
他有一次行走在山崖栈道上,望向对面青山崖壁,不知为何就一掠而去,直接撞入了山崖当中,然后咚咚咚,就那么直接出拳凿穿了整座山头。还好意思经常说她脑子进水拎不清?大哥别说二姐啊。
他还会经常在夜宿山巅的时候,一个人走圈,能够就那么走一个晚上,似睡非睡。她反正是只要有了睡意,就要倒头睡的,睡得香甜,大清早睁眼一看,经常能够看到他还在那边散步逛圈圈。
他也有不太正经的时候。
有次路过郡城之外的水榭,是文人骚客的集会,暴雨时分,众人凉亭观雨如观瀑,一个个兴致颇高,然后那人就嗖一下不见了,不知怎么做到的,就只有那座水榭附近没有了大雨,凉亭里边的读书人们一个个呆若木鸡。看得她躲在水里,捧腹大笑。
每隔一段时间,在溪涧旁边,他就会一拍酒葫芦,取出一把……小巧玲珑的飞剑,刮胡子。他有次转头对她一笑。她可半点笑不出来,那可是仙人的飞剑!
他也曾经帮着庄稼汉子下地插秧,那会儿,摘了书箱斗笠,去往田间忙碌,好像特别开心。
一开始乡野村夫们还害怕这个读书人是瞎胡闹,帮倒忙,不曾想真正上手了,比他们半点不生疏,等到劳作之后,村民们想要邀请他们去吃饭,可他又笑着离开了。
只不过这些鸡毛蒜皮事儿,都不太威风赫赫就是了,让她觉得半点不过瘾,跟着他这么久,半点没有闯出名堂来,还是谁都不知道她是一头哑巴湖大水怪,见着了谁,他都只会介绍她姓周,然后啥都没啦。
唯独一次,她对他稍稍有那么丁点儿佩服。
一条大河之上,一艘逆流楼船撞向躲避不及的一叶扁舟。
然后便有白衣人御剑而至,飘落在在一叶扁舟上,伸出一手撑住楼船,一手持酒壶,仰头喝酒。
后来他们俩一起坐在一座人间繁华京城的高楼上,俯瞰夜景,灯火辉煌,像那璀璨星河。
他总算说了一句有那么点书生气的言语,说那头顶也星河,脚下也星河,天上天下皆有无声大美。
她见他喝了酒,便劝他多说一点。
他便又说月色入高楼,烦,它也来,恋,它也去。
她便有些忧伤,就只是莫名其妙有些米粒大小的伤感,其实不是她怀念家乡了,她这一路走来,半点都不想,只是当她转头看着那个人的侧脸,好像他想起了一些想念的人,伤心的事,可能吧。谁知道呢,她只是一只年复一年、偷偷看着那些人来人往的大水怪,她又不真的是人。
这么一想,她也有些伤感了。
那人转过头,膝上横着那根行山杖,他抱着酒壶,却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。
那一刻。
她觉得他可能真的就叫陈好人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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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百一十章
前辈我让你三拳吧
这一路逛荡,经过了桃枝国却不去拜访青磬府,黑衣小姑娘有些不开心,绕过了传说中经常剑光嗖嗖嗖的金乌宫,小丫头心情就又好了。
小姑娘的心情,是那天上的云。
这天在一座处处都是新鲜事儿的仙家小渡口,终于可以乘坐腾云驾雾的渡船,去往春露圃了!这一路好走,累死个人。
黑衣小姑娘站在大竹箱里边,瞪圆了眼眸,她差点没把眼睛看得发酸,只可惜双方事先约好了,到了修士扎堆的地方,她必须站在箱子里边乖乖当个小哑巴,大竹箱里边其实没啥物件,就一把从没见他拔出鞘的破剑,便偷偷踹了几脚,只是每次当她想要去蹲下身,拔出鞘来看看,那人便要开口要她别这么做,还吓唬她,说那把剑忍你很久了,再得寸进尺,他可就不管了。
这让她有些憋屈了好久,这会儿便抬起一只手,犹豫了半天,仍是一板栗砸在那家伙后脑勺上,然后开始双手扶住竹箱,故意打瞌睡,呼呼大睡的那种,书生一开始没在意,在一座铺子里边忙着跟掌柜的讨价还价,购买一套古碑拓本,后来小姑娘觉得挺好玩,卷起袖子,就是砰砰砰一顿敲板栗,白衣书生走出铺子后,花了十颗雪花钱买下那套总计三十二张碑拓,也没转头,问道:“还没完了?”
黑衣小姑娘一条胳膊僵在空中,然后动作轻柔,拍了拍那书生肩膀,“好了,这下子纤尘不染,瞧着更像是读书人喽。姓陈的,真不是我说你,你真是榆木疙瘩半点不解风情唉,大江之上拦下了那艘楼船,上边多少达官显贵的妇人良家女,瞧你的眼神都要吃人,你咋个就登船喝个茶酒?她们又不是真吃人。”
陈平安却转移话题,说道:“你打了我十六下,我记在账本上,一下一颗雪花钱。”
小丫头双手环胸,踮起脚跟站在书箱中,嗤笑道:“小钱钱,毛毛雨!”
陈平安带着她一起登上了那艘渡船。
这么背着个小精怪,还是有些引人注目。
不过瞧来的视线多轻视讥讽,出门在外,修道之人,能够以一头山中君作为坐骑翻山越岭、骑着蛟龙入水翻江倒海,那才是大豪杰,真神仙。
陈平安觉得挺好。
谷雨时节,经常昼晴夜雨,雨生百谷,天地万物清净明洁,其实适合徒步赶路欣赏沿路山水。
只是陈平安还是希冀着能够赶上春露圃那场集会的尾巴,自己这个包袱斋,不能总是游手好闲。
黑衣小姑娘还是依依不饶,“上楼船那边喝个茶水也好啊,我当时在岸边可是瞧得真切,有两位妙龄衣裙华美的女子,模样真是不差,这可是红袖添香的好事唉。”
陈平安轻声笑道:“你要是个男的,我估摸着在哑巴湖那边待久了,你迟早要见色起意,为祸一方,若是那个时候被我撞见,青磬府抓你去当河婆,或是给金乌宫掳去当丫鬟,我可不会出手,只会在一旁拍手叫好。”
黑衣小姑娘气得一拳打在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肩头,“胡说,我是大水怪,却从不害人!吓人都不稀罕做的!”
陈平安不以为意,“又是一颗雪花钱。”
小丫头就要给那后脑勺来上一拳,不曾想那人说道:“打头的话,一下一颗小暑钱。”
小姑娘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家底,刨开那颗算是给自己赎身的谷雨钱,其实所剩不多了。
难怪那些路过哑巴湖的江湖人,经常念叨那钱财便是英雄胆啊。
她皱着眉头,想了想,“姓陈的,你借我一颗谷雨钱吧?我这会儿手头紧,打不了你几下。”
陈平安干脆就没搭理她,只是问道:“知道我为什么先前在那郡城,要买一坛酸菜吗?”
小姑娘疑惑道:“我咋个知道你想了啥。是这一路上,腌菜吃完啦?我也吃得不多啊,你恁小气,每次夹了那么一小筷子,你就拿眼神瞧我。”
陈平安笑了笑,“听说酸菜鱼贼好吃。”
小姑娘觉得自己真是聪明,一下子就听明白了,她泫然欲泣,蹲在竹箱中默默擦拭眼泪,她又机灵又命苦啊。
只是到了渡船底层房间,那家伙放下竹箱后,她便一个蹦跳离开,双手负后,一脸嫌弃,啧啧道:“寒酸!”
陈平安摘了斗笠,桌上有茶水,据说是渡口本地特产的绕村茶,别处喝不着,便倒了一杯,喝过之后,灵气几无,但是喝着确实甘甜清冽。相传在渡口创建之前,曾有一位辞官隐士想要打造一座避暑宅邸,开山伐竹,见一小潭,当时只见朝霞如笼纱,水尤清冽,烹茶第一,酿酒次之。后来慕名而来者众,其中就有与文豪经常诗词唱和的修道之人,才发现原来此潭灵气充裕,可都被拘在了小山头附近,才有了一座仙家渡口,其实离着渡口主人的门派祖师堂,相距颇远。
陈平安开始双手剑炉走六步桩,小姑娘坐在椅子上,摇晃双腿,闷闷道:“我想吃渡口街角店铺的那个龟苓膏了,凉凉苦苦的,当时我只能站在竹箱里边,颠簸得头晕,没尝出真正的滋味来,还不是怪你喜欢乱逛,这里看那里瞧,东西没买几件,路没少走,快,你赔我一份龟苓膏。”
陈平安置若罔闻。
小姑娘其实也就是闷得慌,随便聊点。
可是当那白衣书生又开始来回瞎走,她便知道自己只能继续一个人无聊了。
她跳下椅子,一路拖到窗口那边,站上去,双臂环胸。渡船有两层楼,那家伙吝啬,不愿意去视野更好的楼上住着,所以这间屋子外边,经常会有人在船板上路过,栏杆那边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待着,也是让她心烦,这么多人,就没一个晓得她是哑巴湖的大水怪。
渡船缓缓升空,她摇摇晃晃,一下子心情大好,转头对那人说道:“飞升了飞升了,快看,渡口那边的铺子都变小啦!米粒小!”
这可是这辈子头回乘坐仙家渡口,不晓得天上的云海能不能吃,在哑巴湖水底待了那么多年,一直疑惑来着。
那人只是在屋子里边来回走。
渡船栏杆那边的人不少,聊着许多新近发生的趣事,只要是一说到宝相国和黄风谷的,小姑娘就立即竖起耳朵,格外用心,不愿错过一个字。
有人说那黄风谷的黄袍老祖竟然身死道消了,却不是被金乌宫宫主的小师叔一剑斩杀,好像黄袍老祖是因此受了重伤,然后被宝相国一位过路的大德高僧给降服了,但是不知为何,那位老僧并未承认此事,却也没有透露更多。
小姑娘气得摇头晃脑,双手挠头,如果不是姓陈的白衣书生告诉她不许对外人胡乱张嘴,她能咧嘴簸箕那么大!
她真的很想对窗户外边大声嚷嚷,那黄袍老祖是给我们俩打杀了的!
小姑娘委屈得转过头,压低嗓音,“我可以现出真身,自己剐下几斤肉来,你拿去做水煮鱼好了,然后你能不能让我与那些人说上一说啊,我不会说你打杀了黄袍老祖,只说我是哑巴湖的大水怪,亲眼瞧见了那场大战。”
那人却不近人情,“急什么,以后等到有人写完了志怪或是山水游记,版刻出书了,自然都会知道的。说是你一拳打死了黄袍老祖都可以。”
小姑娘想了想,还是眼神幽怨,只不过好像是这么个理儿。
好在那人还算有点良心,“渡船这边一楼房间,不附赠山上邸报,你去买一份过来,如果有先前没卖出去的,也可以买,不过如果太贵就算了。”
小姑娘哦了一声,只要能够在渡船外边多走几步,也不亏,跳下椅子,解下包裹,自己掏出一只锦霞灿烂宝光外泻的袋子,那人已经一拂袖,关上了窗户,并且丢出了一张龟驼碑符箓,贴在窗户上。小姑娘见怪不怪,从小袋子取出一把雪花钱,想了想,又从袋子里边捡出一颗小暑钱,这个过程当中,袋子里边叮当作响,除了神仙钱外,还装满了乱七八糟的小巧物件,如那串当年送人的雪白铃铛一样,都是她这么多年辛苦积攒下来的宝贝,然后她将袋子放回包裹,就那么随便搁在桌上,出门的时候,提醒道:“行走江湖要老道些啊,莫要让蟊贼偷了咱们俩的家当,不然你就喝西北风去吧!”
陈平安笑道:“呦,今儿出手阔气啊,都愿意自己掏钱啦。”
走到屋门那边黑衣小姑娘一挑眉,转头道:“你再这样拐弯说我,买邸报的钱,咱俩可就要对半分了!”
那人果然立即闭嘴。
黑衣小姑娘叹了口气,老气横秋道:“你这样走江湖,怎么能让那些山上仙子喜欢呢。”
陈平安走桩不停,笑道:“老规矩,不许胡闹,买了邸报就立即回来。”
约莫一炷香后,小姑娘推开了门,大摇大摆回来,将那一摞邸报重重拍在了桌上,然后在那人背对着自己走桩的时候,赶紧呲牙咧嘴,然后嘴巴微动,咽了咽,等到那人转头走桩,她立即双臂环胸,端坐在椅子上。
陈平安停下拳桩,取出折扇,坐在桌旁,瞥了她一眼,“有没有买贵了?”
她讥笑道:“我是那种蠢蛋吗,这么多珍贵的山上邸报,原价两颗小暑钱,可我才花了一颗小暑钱!我是谁,哑巴湖的大水怪,见过了做买卖的生意人,我砍起价来,能让对方刀刀割肉,揪心不已。”
陈平安有些无奈,翻翻捡捡那些邸报,有些还是前年的了,若是按照正常市价,总价确实需要一颗小暑钱,可邸报如时令蔬果,往往是过期作废,这么多邸报瞧着是多,可其实半颗小暑钱都不值。这些都不算什么,生意是生意,只要你情我愿,天底下就没有只有该我赚的买卖。可是有些事情,既然不是买卖了,那就不该这么好说话。
眼前这个小姑娘,其实很好。
确实一根筋,傻乎乎的,但是她身上有些东西,千金难买。就像嘴唇干裂渗血的年轻镖师,坐在马背上递出的那只水囊,陈平安哪怕不接,也能解渴。
小丫头在外边给人欺负得惨了,她似乎会认为那就是外边的事情,踉踉跄跄返回开了门之前,先躲在廊道尽头的远处,蹲在墙根好久才缓过来,然后走到了屋子里边,不会觉得自己身边有个……熟悉的剑仙,就一定要如何。
大概她觉得这就是自己的江湖?自己在江湖里边积攒下来的未来书上故事之一,有些必须写在书上,有些糗事小事就算了,不用写。
陈平安背靠椅子,手持折扇,轻轻扇动阵阵清风,“疼,就嚷嚷几声,我又不是那个帮你写故事的读书人,怕什么。”
黑衣小姑娘一下子垮了脸,一脸鼻涕眼泪,只是没忘记赶紧转过头去,使劲咽下嘴中一口鲜血。
陈平安笑问道:“具体是怎么个回事?”
小丫头抬起双手,胡乱抹了把脸,低着头,不说话。
陈平安微笑道:“怎么,怕说了,觉着好不容易今天有机会离开竹箱,一个人出门短暂游玩一趟,结果就惹了事,所以以后就没机会了。”
其实一起走过了这么多的山山水水,她从来没有惹过事。
就只是睁大眼睛,她对这个离开了黄风谷和哑巴湖的外边广袤天地,充满了好奇和憧憬。
黑衣小姑娘轻轻点头,病恹恹的。
陈平安合起折扇,笑道:“说说看。这一路走来,你看了我那么多笑话,你也该让我乐呵乐呵了吧?这就叫礼尚往来。”
小姑娘趴在桌上,歪着脑袋贴在桌面上,伸出一根手指,轻轻擦拭桌面,没有心结,也没有愤懑,就是有些米粒儿大小的忧愁,轻轻说道:“不想说唉,又不是啥大事。我是见过好多生生死死的大水怪,见过很多人就死在了哑巴湖附近,我都不敢救他们,黄袍老祖很厉害的,我只要一出去,救不了谁,我自己也会死的,我就只能偷偷将一些尸骸收拢起来,有些,会被人哭着搬走,有些就那么留在了风沙里边,很可怜的。我不是怕死,就是怕没人记得我,天下这么多人,还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呢。”
陈平安身体前倾,以折扇轻轻打了一下小姑娘的脑袋,“再不说,等会儿我可就你说了也不听的。”
小姑娘坐直身,嘿了一声,摇头晃脑,左摇右摆,开心笑道:“就不说就不说。”
然后她看到那个白衣书生歪着脑袋,以折扇抵住自己脑袋,笑眯眯道:“你知不知道,很多时候的很多人,爹娘不教,先生不教,师父不教,就该让世道来教他们做人?”
小姑娘又开始皱着小脸蛋和淡淡的眉毛,他在说个啥,没听明白,可是自己如果让他知道自己不明白,好像不太好,那就假装自己听得明白?可是假装这个有点难,就像那次他们俩误入世外桃花源,他给那几头身穿儒衫的山野精怪要求吟诗一首,他不就完全没辙嘛。
那人站起身,也没见他如何动作,符箓就离开窗户掠入他袖中,窗户更是自己打开。
他站在窗口那边,渡船已在云海上,清风拂面,两只雪白大袖飘然摇晃,她有些生气,个儿高了不起啊!
她犹豫了一下,站在椅子上,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情,行走江湖遇上些许凶险,岂不是更显得她见多识广?
她立即眉开眼笑,双手负后,在椅子那么点的地盘上挺胸散步,笑道:“我掏钱买了邸报之后,那个卖我邸报的渡船人,就跟一旁的朋友大笑出声,我又不知道他们笑什么,就转头对他们笑了笑,你不是说过吗,无论是走在山上山下,也无论自己是人是妖,都要待人客气些,然后那个渡船人的朋友,刚好也要离开屋子,门口那边,就不小心撞了我一下,我一个没站稳,邸报撒了一地,我说没关系,然后去捡邸报,那人踩了我一脚,还拿脚尖重重拧了一下,应该不是不小心了。我一个没忍住,就皱眉咧嘴了,结果给他一脚踹飞了,但是渡船那人就说好歹是客人,那凶凶的汉子这才没搭理我,我捡了邸报就跑回来了。”
她双臂环胸,神色认真道:“可不是蒙你,我当时吃不住疼,就咧嘴了一丢丢!”
她害怕那家伙不信,伸出两根手指,“最多就这么多!”
那人转过头,笑问道:“你说时时刻刻事事处处与人为善到底对不对,是不是应该一拆为二,与善人为善,与恶人为恶?可是对为恶之人的先后顺序、大小算计都捋清楚了,可是施加在他们身上的责罚大小,若是出现前后不对称,是否自身就违背了先后顺序?善恶对撞,结果恶恶相生,点滴累积,亦是一种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的气象,只不过却是那阴风煞雨,这可如何是好?”
小姑娘用力皱着脸,默默告诉自己我听得懂,可我就是懒得开口,没吃饱没气力呢。
那人笑眯眯,以折扇轻轻敲打自己心口,“你不用多想,我只是在扪心自问。”
黑衣小姑娘不想他这个样子,所以有些自责。
与其他这样让人云遮雾绕看不真切,她还是更喜欢那个下田插秧、以拳开山的他。
好在那人蓦然而笑,一个身形翻摇跃过了窗户,站在外边的船板上,“走,咱们赏景去。不唯有乌烟瘴气,更有山河壮丽。”
他趴在窗口上,伸出一只手,打趣道:“我把你拎出来。”
小姑娘怒道:“起开!我自己就可以!”
她自己跃出窗户,只是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,便畏畏缩缩抓住他的袖子,竟是觉得站住书箱里边挺好的。
她转头看了眼打开的窗户,轻声道:“咱俩穷归穷,可好歹衣食无忧,要是给人偷了家当,岂不是雪上加霜?我不想吃酸菜鱼,你也别想。”
那人却说道:“那也得看他们偷了东西,有没有命拿得住。”
她眨了眨眼睛,使劲点头,“霸气!”
结果那人用折扇一敲她脑袋,“别不学好。”
她抱住脑袋,一脚踩在他脚背上。
那人笑道:“这就很好。”
最后她死活不敢走上栏杆,还是被他抱着放在了栏杆上。
然后她走着走着,就觉得倍儿有面子。
好多人都瞧着她呢。
她低头望去,那个家伙就懒洋洋走在下边,一手摇扇,一手高高举起,刚好牵着她的小手。
她然后说不用他护着了,可以自己走,稳当得很!
那一刻的渡船,很多修道之人和纯粹武夫都瞧见了这古怪一幕。
一个黑衣小姑娘,双臂晃荡,仰头挺胸大步走着。
脚下栏杆那边,有个手持折扇的白衣书生,面带笑意,缓缓而行。
小姑娘随口问道:“姓陈的,有一次我半夜睡醒,见你不在身边唉,去哪儿了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随便逛逛。装作差点被人打死,然后差点打坏……没什么了,就当是翻书翻到一个没劲的书上故事好了。看到一半,就觉得困了,合上书以后再说。”
小姑娘皱眉道:“你这样话说一半,很烦唉。”
那家伙微笑道:“一起行走江湖,多担待些嘛。”
小姑娘双臂环胸,走在栏杆上,“那我要吃龟苓膏!一碗可不够,必须两大碗,邸报是我花钱买的,两碗龟苓膏你来掏钱。”
那人点头道:“行啊,但是下一座渡口得有龟苓膏卖才行。”
小姑娘皱眉道:“没了龟苓膏,我就换一种。”
话一说出口,她觉得自己真是贼精贼聪明,算无遗策!
那人犹豫了半天,“太贵的,可不行。”
小姑娘一脚轻轻缓缓递去,“踹你啊。”
那人也慢悠悠歪头躲开,用折扇拍掉她的脚,“好好走路。”
看客当中,有渡船管事和杂役。
也有那个站在二楼正与朋友在观景台赏景的汉子,他与七八人,一起众星拱月护着一对年轻男女。
他住着这艘渡船的天字号房隔壁,一样价格不菲,属于沾光,不用他自己掏一颗雪花钱。
这就是师门山头之间有香火情带来的好处。
呼朋唤友,山上御风,山下历练,傲视王侯,睥睨江湖。
一位姿容平平但是身穿珍稀法袍的年轻女修笑道:“这头小鱼怪,有无跻身洞府境?”
她身边那位面如冠玉的年轻修士点头道:“如果我没有看错,刚好是洞府境,还未熟稔御风。如果不是渡船阵法庇护,一不小心摔下去,若脚下恰好是那江河湖泊还好说,可要是岸上山头,必死无疑。”
那汉子轻声笑道:“魏公子,这不知来历的小水怪,先前去渡船柳管事那边买邸报,很冤大头,花了足足一颗小暑钱。”
被称为魏公子的俊美青年,故作讶异,“这么阔绰有钱?”
那女子掩嘴娇笑,望向身边的年轻人,她眼神脉脉含情,一览无余。
其余人等,更是附和大笑,好像听到了一句极有学问的妙言佳话。
帮闲,可就不是察言观色,帮着将那独乐乐变成众乐乐。
年轻女修又问道:“魏公子,那个白衣读书人,瞧着像是那小脏东西的主人?为何不像是中五境的练气士,反而更像是一位粗鄙武夫?”
魏公子笑了起来,转过头望向那个女子,“这话可不能当着我爹的面讲,会让他难堪的,他如今可是咱们大观王朝头一号武人。”
年轻女修赶紧歉意笑道:“是青青失言了。”
魏公子无奈笑道:“青青,你这么客气,是在跟我见外吗?”
被昵称为青青的年轻女修立即笑颜如花。
她来自春露圃的照夜草堂,父亲是春露圃的供奉之一,而且生财有道,单独经营着春露圃半条山脉,世俗王朝和帝王将相眼中高高在上的金丹地仙,下山走到哪里,都是豪门府邸、仙家山头的座上宾。此次她下山,是专程来邀请身边这位贵公子,去往春露圃赶上集会压轴的那场辞春宴。
东南沿海有一座大观王朝,仅是藩属屏障便有三国,年轻公子出身的铁艟府,是王朝最有势力的三大豪阀之一,世代簪缨,原来都在京城当官,如今家主魏鹰年轻的时候弃笔投戎,竟然为家族别开生面,如今手握兵权,是第一大边关砥柱,长子则在朝为官,已是一部侍郎,而这位魏公子魏白,作为魏大将军的幼子,从小就备受宠溺,而且他自己就是一位修道有成的年轻天才,在王朝内极负盛名,甚至有一桩美谈,春露圃的元婴老祖一次难得下山游历,路过魏氏铁艟府,看着那对大开仪门相迎的父子,笑言如今见到你们父子,外人介绍,提及魏白,还是大将军魏鹰之子,可是不出三十年,外人见你们父子,就只会说你魏鹰是魏白之父了。
大将军魏鹰开怀大笑,由不得他不畅快,毕竟春露圃的祖师爷可轻易不夸人。
魏白得了一位元婴老祖的亲口嘉奖,认可其修行资质,更是惹来无数朝野上下的艳羡,就连皇帝陛下都为此赐下了一道圣旨和一件秘库重宝给铁艟府,希望魏白能够再接再厉,安心修行,早早成为国之栋梁。
她与魏白,其实不算真正的门当户对了。
两人最早见到的时候,铁艟府就有意撮合他们,大将军魏鹰当着她的面,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,只是那会儿春露圃老祖还未下山去过大观王朝,她爹便不太乐意,觉得一个尚未跻身洞府境的魏白,前程难测,毕竟成为练气士之后,洞府境才是第一道大门槛。
之后随着魏白在修行路上的一帆风顺,年纪轻轻就是有望破开洞府境瓶颈,又得了春露圃老祖师毫不掩饰的青睐,铁艟府也随之在大观王朝水涨船高,结果就成了她爹着急,铁艟府开始处处推脱了,所以才有了她这次的下山,其实不用她爹催促,她自己就百般愿意。
她没有携带扈从,在东海沿海一带,春露圃虽说势力不算最顶尖,但是交友广泛,谁都会卖春露圃修士的几分薄面。
例如那座金乌宫的小师叔祖,每隔几年就会去孑然一身,一人一剑去往春露圃僻静山脉当中汲水煮茶。
但是魏白却身边却有两位扈从,一位沉默寡言的铁艟府供奉修士,据说曾经是魔道修士,已经在铁艟府避难数十年,还有一位足可影响一座藩属小国武运的七境金身武夫!
魏白转过头,望向站在人群后边的一位壮硕老者,问道:“廖师父,看得出那白衣书生的根脚吗?”
那人原本正在闭目养神,听到铁艟府小公子的问话后,睁眼笑道:“听呼吸和脚步,应该相当于咱们大观王朝边境上的五境武夫,比起寻常的江湖五境草包,还是要略强一筹。”
壮硕老者身边一位面容天然阴鸷狠厉的老嬷嬷,沙哑道:“小公子,廖小子说得差不离。”
老者冷哼一声。
按照双方悬殊的岁数,给这老婆娘说一声小子,其实不算她托大,可自己毕竟是一位战阵厮杀出来的金身境武夫,老婆姨仗着练气士的身份,对自己从来没有半点敬意。
那个来自一个大观王朝江湖大派的汉子,搓手笑道:“魏公子,不然我下去找那个沐猴而冠的年轻武夫,试试他的深浅,就当杂耍,给大家逗逗乐子,解解闷。顺便我壮胆讨个巧儿,好让廖先生为我的拳法指点一二。”
他所在门派,是大观王朝南方江湖的执牛耳者,门中杂七杂八的帮众号称近万人,掌握着许多与漕运、盐引有关的偏财,财源滚滚,其实都要归功于铁艟府的面子,不然这钱吃不进肚子,会烫穿喉咙的,门中亦是有一位金身境的武学大宗师,只不过私底下说过,自称对上了那个姓廖的,输多胜少。北方江湖则有一位人人用剑的帮派,宗主加上弟子不过百余人,就能号令北方武林群雄,那位喜好独自行走江湖的老宗主,是一位传说中已经悄悄跻身了远游境的大宗师,只是已经小二十年不曾有人亲眼见他出剑,可是南方江湖中人,都说老家伙之所以行踪不定,就是为了躲避那些山上地仙、尤其是骄横剑修的挑衅,因为一座江湖门派胆敢带个“宗”字,不是欠收拾是什么?
听到了那汉子的殷勤言语,魏白却摇头笑道:“我看还是算了吧,你们山下武夫,不比我们铁艟府的沙场将士,一个比一个好面子,我看那年轻武夫也不容易,应该是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得了一桩本该属于修道之人的机缘,让那小水怪认了做主人,所以这趟出门游历,登上了仙家渡船,还是忘不了江湖脾气,喜欢处处显摆,由着他去了。到了春露圃,鱼龙混杂,还敢这么不知收敛,一样会吃苦头。”
那汉子一脸佩服道:“魏公子真是菩萨心肠,仙人气度。”
魏白笑着摇头,“我如今算什么仙人,以后再说吧。”
他突然转过头,“不过你丁潼是江湖中人,不是我们修道之人,只能得活得久一些,再久一些,像那位行踪飘忽不定的彭宗主,才有机会说类似的言语了。”
与壮硕老者并肩而立在众人身后门口的老嬷嬷,嗤笑道:“那姓彭的,活该他成了远游境,更要东躲西藏,若是与廖小子一般的金身境,倒也惹不来麻烦,一脚踩死他,咱们修士都嫌脏了鞋底板,如今偷偷摸摸跻身了武夫第八境,成了大只一点的蚂蚱,偏偏还耍剑,门派带了个宗字,山上人不踩死他踩谁?”
姓廖的壮硕老者冷笑道:“这种话你敢当着彭老儿的面说说看?”
老嬷嬷啧啧道:“别说当面了,他敢站在我跟前,我都要指着他的鼻子说。”
金身境老者懒得跟一个老婆姨掰扯,重新开始闭目养神。
那个武夫身份的汉子半点不觉得尴尬,反正不是说他。便是说他又如何,能够让一位铁艟府老供奉说上几句,那是莫大的荣幸,回了门派中,就是一桩谈资。
魏白伸手扶住栏杆,感慨道:“据说北方那位贺宗主,前不久南下了一趟。贺宗主不但天资卓绝,如此年轻便跻身了上五境,而且福源不断,作为一个宝瓶颈那种小地方的修道之人,能够一到咱们北俱芦洲,先是找到一座小洞天,又接连降服诸多大妖鬼魅,最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打造出一座宗字头仙家,并且给她站稳了脚跟,还凭借护山阵法和小洞天,先后打退了两位玉璞境,真是令人神往!将来我游历北方,一定要去看一看她,哪怕远远看一眼,也值了。”
那春露圃照夜草堂的年轻女修,难免有些心情郁郁。
只是很快就释然。
因为魏白自己都一清二楚,他与那位高不可攀的贺宗主,也就只是他有机会远远看一眼她而已了。
魏白突然凑近身边女子,轻声道:“青青,天上月是天上月,眼前人是眼前人,我心里有数的。”
年轻女修顿时愁眉舒展,笑意盈盈。
一楼船栏那边,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脏东西还在栏杆上欢快飞奔。
至于那个一袭白袍微有泥垢尘土的年轻人,依旧在那边附庸风雅,摇动折扇。
魏白突然会心一笑。
二楼别处,竟然有人终于觉得碍眼,选择出手了。
魏白皱了皱眉头。
那一缕灵气凝聚为袖箭的偷袭,本该打在那黑衣小丫头的腿上,击碎膝盖后,被那股穿透骨头的袖箭劲头一带,刚好能够破开渡船飞掠的那点浅薄阵法屏障,外人瞧着,也就是小丫头一个没站稳,摔出了渡船,然后不小心摔死而已。这艘渡船那边,都不用担责任,自己走栏杆摔死,渡船一没晃二没摇的,怪得着谁?
只可惜那一道隐蔽的灵气袖箭,竟然被那那白衣书生以扇子挡住,但是瞧着也不轻松好受,快步后撤两步,背靠栏杆,这才稳住身形。
魏白摇摇头。
原来真是个废物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