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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5章

    陈平安却没有坐在那张如同帝王龙椅的位置上,只是伸出手指敲了敲,像是在……验货?

    陈平安转过身,用手扶住龙椅把手,面对大殿众人,“我这人眼拙,分不清人好人坏,我就当你们好坏对半分,今夜宴席上,死一半,活一半。你们要么是至交好友,要么是恨不得打出脑浆子的死敌,反正总归都熟悉各自的家底家世,来说说看,谁做了哪些恶事,尽量挑大的说,越惊世骇俗越好,别人有的,你们没有,可不就是成了好人,那就有机会能活。”

    大殿之上寂静无言。

    那位白衣剑仙又笑道:“补充一句,山上打来打去,算计什么的,不作数。今夜咱们只说山下事。”

    突然有一个稚嫩清脆的嗓音轻轻响起,“剑仙,现在还是白天呢,不该说‘今夜’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望向那个说话之人,正是那个翠绿衣裙的少女,看座位安排,是宝峒仙境一位比较器重的子弟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谢谢提醒,我看这龙宫大殿灯火辉煌的,误以为是夜晚了。”

    叶酣突然说道:“剑仙的这把佩剑,原来不是什么法宝,原来如此,不过这样才对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摆摆手,“知道你们这些金丹神仙的手段,层出不穷,赶紧滚吧。”

    叶酣哈哈大笑,竟是直接向前走出,任由那把长剑整个穿过身躯,停留在墙壁上。

    叶酣叹息道:“不曾想我们黄钺城竟然沦落至此,最有希望继承家业的儿子死了,首席供奉死了,我叶酣也伤了大道根本,此生再无希望往上跨出那一步,这位剑仙,要我叶酣如何做,才能不追杀到黄钺城,对我们斩草除根?”

    陈平安微笑道:“很简单,不用在这里跟我摆迷魂阵,你既然击不碎你的金丹,你就赶紧去找你的那座靠山。先前天劫过后,他是有在随驾城上空露过面的,没猜错的话,你跟他怎么都有些关系。那人境界很高,害我不轻,他一来,咱们刚好新账旧账一起算。不过他如果能够喊来那位成功夺宝之人的幕后人,一起对付我这么个晚辈,就算你叶酣的面子大,我只能脚底抹油跑路了,咱们这位湖君麾下有个渠主,她庙中有块匾额极好,绿水长流。”

    叶酣无奈道:“既然剑仙都道破了天机,是不是就只能不死不休,不会让我带走何露的魂魄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我倒是想要说让你带走何小仙师的三魂七魄,好让你远遁之法露出蛛丝马迹,就算先前我这么说,你叶酣敢这么做?我看你不会。”

    叶酣点头道:“确实不会,那就如剑仙所言,绿水长流!”

    这位黄钺城城主直接捏碎腰间那枚玉牌。

    身形凭空消失。

    陈平安转头望向屋顶,似乎视线已经去往了苍筠湖湖面远处。

    这枚玉牌,缩地成寸的效果,竟是比一张金色材质的方寸符还要夸张。

    陈平安揉了揉眉心。

    头疼欲裂。

    墙上那把长剑,金光一闪,刺入何露那具无首身躯的一处关键窍穴。

    然后有一阵黑烟涌出何露身躯,瞬间化作十缕,试图各奔东西,却被那白衣剑仙一挥袖,全部砸在墙上,化作灰烬簌簌而落。

    当他抬起头,已经神色缓和,“你们可以开始摆事实讲道理了,要珍惜,我相信你们在以前的修道生涯中,没有几次靠着讲理就可以帮助自己活命的。”

    这位白衣剑仙凌空一抓,剑鞘掠回自己,长剑在半空中归鞘。

    他坐在龙龙椅上,横剑在膝。

    晏清面朝那位坐在高处的白衣剑仙,沉声道:“这样的你,真是可怕!”

    陈平安微笑道:“别说你们,我连自己都怕。”

    翠绿衣裙少女赶紧一把抓住晏清的手腕,满脸焦急,她眼眶中有些泪花,以心声道:“晏师姑,真的别再说了,他先前就已经有两次要杀你了,真真切切。加上这次,就是他说的事不过三了!这位剑仙说话,云遮雾绕谁也听不明白猜不透,但是他的大致心意,骗不了我,晏师姑,算我求你了好不好?师门上下,就属你和二祖对我真心实意,我不希望你也死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手肘抵在龙椅把手上,身体歪斜,慵懒而坐,“再不说,我就随便砍杀一通了。”

    于是开始有人揭穿另外一位练气士的底细。

    是敌对门派的一位洞府境修士。

    门派底蕴不深,修士境界不高,做的坏事却不算少。

    是那开口之人,精心挑选过的。

    生死一线,再不动点脑子,难道还要去了传说中的冥府阎王殿再喊冤?

    苍筠湖龙宫依旧灯火辉煌,难分白昼。

    但是湖上景象,已是月牙弯弯柳梢头,静谧安详。

    随驾城那边也已早早熄灯、摘下灯笼,家家户户,闭门不出,都不敢在夜间增加光亮,徒惹是非。

    碧波分开,走出一位白衣背剑的年轻剑仙,身旁是那位吃了一颗定心丸的苍筠湖湖至于龙宫之内,吵吵嚷嚷了那么久,最后死了大半,而不是事先说好的一半。

    侥幸活下来的所有人,没一个觉得这位剑仙老爷脾气差,自己都活下来了,还不知足?

    陈平安手中多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瓷瓶,里边有碧绿流水微漾,这一只瓶子水运精华,稀罕值钱不说,而且对于自己无异于一场及时雨。

    陈平安微笑道:“湖君你说你的运气到底算好,还是坏?”

    已经没了那件姹紫法袍的湖君微笑道:“根本不想这些,以后我苍筠湖湖君,定会好好护住这一方水土,太长远的,不敢信口开河,就老老实实按照剑仙的吩咐,护着这苍筠湖地界水域,一百年的风调雨顺,没有半点天灾,至于人祸,依旧是遵循剑仙的叮嘱,随它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信口开河?这在你们水神当中,可是一个好说法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了笑,又说道:“还有那件事,别忘了。”

    湖君殷侯低头抱拳道:“定当铭记在心,剑仙只管放心,若是不成,剑仙他年游历归来,路过这苍筠湖,再一剑砍死我便是。”

    那位白衣剑仙,就此御剑远去。

    不但没了龙袍、还没了那张龙椅的苍筠湖湖君,久久没有直腰起身,等到约摸着那位年轻剑仙远去百余里后,这才长呼出一口气。

    不曾想到只要活了下来,就会觉得莫大幸福。

    大道无常,莫过于此。

    先前那剑仙在自家龙宫大殿上,怎么感觉是当了个赏罚分明的城隍爷?

    奇了怪哉。

    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真正剑仙吧。

    两位女修避水而出,来到湖面上,湖君殷侯这会儿再见到那张绝美容颜,只觉得看一眼都烫眼睛,都是这帮宝峒仙境的修士惹来的滔天祸事!

    湖君殷侯冷哼一声,遁水而走。

    翠绿衣裙的小丫头埋怨道:“那剑仙好贪财,得了范老祖的那盏仙家金冠之后,连晏师姑头上的,都不放过!这就罢了,还好意思询问有无小暑钱谷雨钱,果然我不仰慕剑仙是对的,这种雁过拔毛的剑仙,半点都不剑仙风采!”

    原来晏清已经头顶再无金冠。

    她牵着少女的手,望向远方,神色恍惚,然后微笑道:“对啊,翠丫头仰慕这种人作甚。”

    少女一把抱住晏清的胳膊,轻轻摇晃,娇憨问道:“晏师姑,为什么我们不与师门一起返回宝峒仙境啊,外边的世道,好危险的。”

    晏清突然笑道:“翠丫头,我们先不回师门,去走江湖吧?”

    少女想了想,笑容绽放,光彩照人,“好唉,我早就想偷偷喝酒啦!”

    在苍筠湖龙宫修士鸟兽散去的时候。

    白衣仙人御剑入城,却不是直接去往那栋鬼宅。

    而是收剑在背后,落在了一条阴暗小巷,弯腰捡起了一颗小暑钱,他一手持钱,一手以折扇拍在自己额头,哭丧着脸,似乎无地自容,喃喃道:“这种脏手钱也捡?在湖底龙宫,都发了那么一笔大财,不至于吧。算了算了,也对,不捡白不捡,放心吧,这么多年都没好好当个修道之人,我挣钱,我修行,我练拳,谁做的差了,谁是儿子孙子。打杀元婴登天难,与自己较劲,我输过?好吧,输过,还挺惨。可归根结底,还不是我厉害?”

    这番话恐怕只有姜尚真,或是崇玄署杨凝性在这里,才听得明白。

    大袖翻摇,白衣剑仙就这么一路悠哉悠哉,走回了鬼宅。

    偶有经过门户的门神孕育有一点灵光,俱是瞬间退散躲藏起来。

    脚尖一点,翻过墙头,落在院子。

    陈平安落地后,瞬间眯起眼。

    杜俞吓了一大跳,如白日见鬼一般,赶忙摊开一手,露出手心那枚不知道可以买多少副神人承露甲的兵家甲丸,虽然牙齿打架,但依旧一鼓作气竹筒倒豆子诉苦道:“前辈,一个先自称周肥、又说自己叫姜尚真的家伙,说是前辈的好兄弟,抢走了那个孩子,我给他施展了定身术,全身动弹不得,拼个玉石俱焚都做不到,他还说,那个小孤儿有那修行资质,他带回了宝瓶洲,要前辈不用担心,只管放心游历北方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,摘了剑仙随手一挥,连剑带鞘一并钉入一根廊柱当中,然后坐在竹椅上,别好养剑葫,飞剑十五欢快掠入其中,陈平安向后躺去,缓缓道:“知道了。这枚金乌甲丸,你就留着吧,该是你的,不用跟那个家伙客气,反正他有钱,钱多他烫手。”

    杜俞欢天喜地,憋了半天,还是没能绷住笑脸,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坐在小板凳上,细细打量那颗价值连城的兵家甲丸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瞥了他一眼,笑了笑,“我不会在这里久留,你到时候随我一同出城,然后就各走各的。但是事先与你说好,以后你的生死福祸,我只能说不是必死,我已经跟苍筠湖湖君放出话去,这次北游之后,将来还会南返,对你而言,也算一张护身符,却仍然算不得是救命符,此次随驾城的谋划,如果我没有猜错,幕后不是一位大修士,而是两位,好在其中一人,极有可能与梦粱国有关,他已经得手,杀我……理由是有的,却未必太过执着,当然,更好的情况,就是他们不出手针对我,我又不死在北边,那张护身符就一直管用,我终究不是你的祖宗爹娘,接下来你杜俞就自求多福吧。所以你如果哪天被人打死,一定最少也是元婴出手了,我到时候尽量帮你报仇便是。”

    有些话。

    陈平安还是没讲。

    比如姜尚真做事情,从不拖泥带水。

    说不定除了见杜俞一面之外,又有他姜尚真不屑与外人言语的事情。

    这个正宗谱牒仙师出身的家伙,是陈平安觉得行事比野修还要野路子的谱牒仙师。

    而书简湖宫柳岛刘老成,青峡岛刘志茂这些野修的难缠,陈平安一清二楚,何况姜尚真还……有钱。

    陈平安都不敢确定这家伙碰上崔东山,到底是谁的法宝更多。

    估摸着两个人各自端了小板凳嗑瓜子,然后也不动手,就是一人一件法宝,你砸过来,我丢过去,双方能不能唠嗑一晚上?

    所以说还是要多挣钱啊。

    加上那个莫名其妙就等于“掉进钱窝里”的孩子,都算是他陈平安欠下的人情,不算小了。

    这让陈平安有些无奈。

    杜俞仔细思量一番之后,小心翼翼将那金乌甲丸收入袖中,他娘的真是沉,眉开眼笑道:“前辈,真不是我杜俞自夸,跟在前辈身边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,这会儿我胆子恁大!”

    陈平安望向杜俞。

    杜俞嘿嘿一笑,“我可拉倒吧!”

    算是自己先把话说了,不劳前辈大驾。

    陈平安打开折扇,轻轻摇晃,笑容灿烂道:“呦,遇见了姜尚真之后,杜俞兄弟功力见长啊。”

    杜俞贼兮兮笑道:“不敢不敢,姜前辈是前辈的同辈好友,我这晚辈中的晚辈,拍马难及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闭上眼睛,微笑道:“又开始恶心人啦。”

    杜俞挠挠头。

    天亮后,前辈交代了他去做一件怪事,去随驾城店铺买了春联、彩绘门神和春、福字。

    杜俞惴惴不安,倒不是怕一出门就给人泼粪,而是怕给范老祖、叶城主之类的山巅神仙,捡软柿子拿捏,抓住机会一巴掌拍死自己就跑。

    昨晚前辈那趟苍筠湖之行,结果如何,前辈自己不说,杜俞就没敢多问。

    杜俞战战兢兢去买了哪些这辈子都没碰过的物件,不但付账给了钱,还多给了些碎银子赏钱。

    他娘的老子现在要每天慈眉善目,与人为善!

    万一吓到了哪个街上孩子,杜俞都想要主动认个错了。

    顺风顺水全须全尾地回到了鬼宅,杜俞站在门外,背着包裹,抹了把汗水,江湖凶险,处处杀机,果然还是离着前辈近一点才安心。

    这会儿杜俞在路上见谁都是隐藏极深的高手。

    然后前辈便接过包裹,无需杜俞帮忙,他一个人开始张贴门神对联,和那些春字福字。

    当前辈贴完最后一个春字的时候,仰起头,怔怔无言。

    杜俞没来由想起前辈曾经说过“春风一度”,还说这是世间顶好的说法,不该糟践。

    两人离了鬼宅。

    前辈去了趟火神祠废墟,所到之处,老百姓一哄而散,畏若豺狼虎豹。

    前辈在主殿遗址那边,蹲在地上,捻出三炷香,上香插地之后,微笑道:“可不能遂你的愿,一闭眼就拉倒了,还是要让你回来陪我一起糟心的。下次见面,骂完我之后,别忘了请我喝酒。”

    杜俞不知道前辈为何如此说,这位死得不能再死的火神祠庙神灵老爷,难道还能活过来不成?就算祠庙得以重建,当地官府重塑了泥塑像,又没给银屏国朝廷消除山水谱牒,可这得需要多少香火,多少随驾城老百姓虔诚的祈愿,才可以重塑金身?

    两人一同离开随驾城后。

    走了一些时日的山水路程,然后有一天,那位原本早已不再斗笠青衫的前辈,又取出了斗笠和行山杖,背了那只笨重的大竹箱,但是依旧身穿一袭雪白长袍。

    陈平安递给杜俞两页纸,“一张名为阳气挑灯符,一张名为破障符。以后再行走江湖,行善为恶都是你杜俞自己的事情,但是如果遇上一些可做可不做的多余事,例如当个古道热肠的江湖侠客之类的,或是做一回斩妖除魔为民除害的练气士,你才可以使用这两种符箓。不然你就别贪心,学了画符之法,也当它们是两张废纸,做得到吗?想好了,再决定接不接。如果接下,看完后记得销毁。如果不接,只管离去,不打紧。”

    杜俞毫不犹豫就接下那两张纸,“前辈放心,就像前辈说的,生死福祸都是自找的,我今天拿了这两张纸,将来学成了前辈传授的仙家符箓,只要不是那种必死的局面,又有那份心气,我杜俞一定会做上一做!”

    那人笑了笑,拍了拍杜俞肩膀,“挺好的。”

    杜俞竟是有些热泪盈眶。

    看着那位前辈渐渐远去的身影。

    杜俞突然问道:“前辈既然是剑仙,为何不御剑远游?”

    那人只是扶了扶斗笠,摆摆手,继续前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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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五百零八章

    好人小姑娘

    槐黄国是北地小国,不毛之地,朝野上下,都穷,以至于君王都没办法派遣官员按时祭祀五岳神祇,所以就有了礼、户两部部官员不上山的说法。

    可能是朝廷不够礼敬五岳山主的关系,加上地方祠庙稀疏,香火不盛,槐黄国市井乡野常有妖魔作祟,故而常有别国真人、高僧游历山水,救民于水火。只不过这些在地方上颇为吃相的高人,从来走不进槐黄国的真正权贵门庭,后来干脆就直接绕开京城,省得碰一鼻子灰。

    这天槐黄国与南边银屏国接壤的边境关隘,有一位头戴斗笠的白衣书生,递交了通关文牒,进了边城,逛荡了一圈,在一处集市天桥,坐在竹箱上,啃着刚买来的葱花饼,与当地百姓和一些生意做得不大的行脚商贾,听那说书先生讲述一些神神怪怪的故事,说书先生上了岁数,古稀之年,不曾想中气却足,扯开嗓门能震天响,正唾沫四溅,说那步摇郡先前出现了一头绝顶凶悍的大妖,盘踞山头,一到夜晚就化作黑烟潜入郡城,专门掳掠黄花闺女,官府根本无法阻拦,结果被一位郡守老爷邀请而来的老真人设坛做法,引来雷法,只见那原本月明星稀的深夜时分,突然暴雨雷鸣,大妖隐匿瘴气横生的那处山头,啪叽一下,就有一道雷电砸入了深山,事后有胆大樵夫循着动静入山一看,竟是一条粗如水井的大蛇给大雷活活劈死了,只是可惜了那些黄花闺女,山坳当中,骷髅遍地,白骨嶙嶙,瞧模样,应该都是那些不幸女子。

    听者人人倒抽一口口冷气,毛发悚立,背脊发凉。

    那个身穿雪白长袍的游学书生,亦是跟着旁人一惊一乍。

    叮叮咚咚,有听众上前带头给了赏钱,后边有人陆陆续续掏腰包,丢了些铜钱在大白碗里,说书先生瞥了眼碗里的收成,抚须一笑,够买两壶酒了。

    最后说书先生又讲了玉笏郡亦有妖魔作怪,无法无天,只可惜此郡的太守老爷是个守财奴,既无人脉关系,又不愿重金聘请真人、仙师下山降妖,玉笏郡百姓实在可怜,被纠缠得鸡飞狗跳,所幸作祟妖魔虽然肆无忌惮,好在道行不高,远远不如那条被天雷劈杀的步摇郡蛇妖,不然真是人间惨事。

    老百姓喜欢的是热闹,便有汉子询问那玉笏郡妖魔到底是何方神圣,说书先生便娓娓道来,说郡城有白衣吊死鬼,喜好吓唬更夫,深夜敲人门扉,使得郡城夜间无人胆敢出门,还有荒冢狐兔出没,经常有妖冶妇人花枝招展,喜好勾引男子,汲取精元。又有一伙凶煞厉鬼赶跑了寺庙僧人,鸠占鹊巢,还有渡口绿衣少女,以河水为宅,兴风作浪。

    有人便不信,说银屏国与咱们槐黄国,一向安稳,已经好几百年不见精怪妖邪,怎的如今一股脑冒出来,该不会是吃饱了撑着的家伙,故意装神弄鬼骗人钱财吧。说书先生吹胡子瞪眼睛,说自己便亲眼见着了那步摇郡蛇妖尸体,与那渡口绿衣水鬼的惨白面容。

    听众嗤笑不已,皆是不信。

    古稀老人环视一圈,最后看着那个刚吃完葱油饼的白衣书生,伸手一指,“这位外乡远游的读书人,定然读书多,见识广,你们问问他,世间到底有无鬼魅精怪。读书人,哪怕你不曾亲眼见过,听说过的也作数嘛。”

    众人齐齐望向那个戴斗笠的年轻人,那人摇头道:“不曾见过,也不曾听过。”

    嘘声四起。

    说书先生一看不妙,赶忙收起那只大白碗,收摊了收摊了。他娘的读书人都没一个好东西,不捧个钱场也就罢了,捧个人场都不会,一看就是个没半点希望金榜题名的。

    摊子一收,听众看客也就散去。

    说书先生狠狠瞪了眼那负笈游学的外乡书生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了笑,站起身,背好竹箱,那把剑仙与养剑葫和玉竹扇,先前都已放入了竹箱,手中就只有那根青翠欲滴的行山杖,这一路行来,行山杖已经炼化完毕,同时在袖子里藏了几张普通材质的黄纸符箓,都是阳气挑灯符、涤尘符和破障符这些《丹书真迹》上的寻常入门符箓。

    陈平安走到老人身边,“老先生,我请你喝酒,要不要喝。”

    说书先生斜眼看他,瞅着手无缚鸡之力,不像是什么打家劫舍的歹人,只是江湖路不好走,天晓得路上哪个瞧着水极浅的小水坑,就要让人崴脚,所以哪怕实在嘴馋,也是强行咽了口唾沫,笑着拒绝道:“不用不用,这位公子的好意心领了,我还要赶路,过关去往银屏国谋生,城中这边的客栈收钱如杀猪,露宿街头还要惹来麻烦,不如过了关去,睡在荒郊野岭,天不管地不管的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惋惜道:“好吧,那我就不挽留老先生了,我就当省了一壶碧山楼的蝇拂酒。”

    古稀老人眼睛一亮,肚子里的酒虫儿开始造反,立即变了嘴脸,抬头看了眼天色,哈哈笑道:“看着天色,为时尚早,不着急不着急,且让银屏国那边的孔方兄们再等片刻,公子盛情款待,我就不拒绝了,走,去碧山楼,这蝇拂酒还未尝过呢,托公子的福,好好喝上一壶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笑道:“老先生不喊上徒弟一起?”

    老人悻悻然,转头一招手,将那个率先丢钱入碗的家伙喊来身边,低声道:“公子好眼力。”

    到了城中最大的酒楼,三人在殷勤伙计的带路下,在二楼落座,陈平安要了一桌子菜,三壶蝇拂酒,老人等到三壶酒上桌,这才默默将那书生放在自己弟子身边的那壶蝇拂酒,默默放在了自己眼前,微笑道:“方才忘了与公子说一声,我这徒弟不会喝酒,公子破费了,破费了啊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恍然道:“那我这就让店小二撤了这多余的蝇拂酒,二两银子呢。”

    老人赶忙用手臂环住两壶酒,“公子别介啊,哪有好酒上桌还撤走的道理,这不是让美人解衣上榻再滚蛋嘛,大煞风景,岂可如此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揭开泥封,给自己倒了一碗酒,笑问道:“老先生该不会是梦粱国人氏吧?”

    老人摇头道:“老夫来自最西边的青精国,自二十六岁起就开始当这说书先生,十数国走过大半,梦粱国去过一趟,好一处人间难再有的世外桃源,我想着以后养老之地,就选梦粱国了,反正家乡早已无亲无故,了无牵挂,若是徒弟争气,挣得着真金白银,等我闭眼后,倒是可以葬在家乡那边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那就只管喝酒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只看得出眼前这位说书先生,是一位三境练气士,但这就意味着眼前老人,要么真是云游四方的下五境修士,要么修为境界就会远远高出叶酣、范巍然这两位纸糊金丹。在这十数国版图上,除了两位幕后主使,叶酣和范巍然就已是当之无愧的“山巅”修士。

    先前有一天,十数国边境灵气涟漪震动不已,如春雷生发,使得陈平安心生感应,立即御剑升空,只见一条绵延极长的金色长线在大地上骤然显现,然后如灰烬烧毁,应该是其中一位大修士撤去了圈地为牢的神通禁制,多半是梦粱国那位得了随驾城异宝的幕后人,至于另外一个暂时只知名叫夏真的大修士,至今不曾露面,来找自己的麻烦,照理来说,这很不对劲,范巍然的宝峒仙境,叶酣的黄钺城,以双方势力为首的所有山头,极有可能都是此人饲养的笼中鸟、池中鱼,如此之大的折损,毫无动静,又有两种可能,狮子搏兔亦用全力,夏真如今就在某地等着自己,要么……就是姜尚真在随驾城现身之前,已经偷偷收拾了烂摊子,夏真或者已死,或者侥幸脱险,却元气大伤,无力再对自己给予致命一击。

    如果眼前这位说书先生,真是那位专程跑来见自己一面的梦粱国高人,陈平安懒得与他言语机锋捣浆糊,卷起袖子厮杀一场便是。

    老人笑道:“怎的,公子在梦粱国有熟人?是不共戴天的仇家,还是那牵肠挂肚的亲朋好友?若是后者,等我走完了银屏国,将来与傻徒弟一起游历梦粱国,可以帮公子捎话一二,就是……”

    老人笑嘻嘻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捻动。

    陈平安摇头道:“无深仇无大怨,井水不犯河水,就是仰慕一位梦粱国高人的通天手段,缜密无错,很想要诚心诚意请他喝一壶酒,反正如今大局已定,就像棋局复盘,这位高人当年先手,力极大,中盘沉稳,收官时又下了那么多妙手,竟然无人领会,帮着喝彩几声,就像老先生你说故事,若是全场寂静,鸦雀无声,即便最后得了一大碗铜钱,岂不还是一桩不小的憾事?”

    老人喝了口酒,“虽然不知道公子在说什么,但是听上去是这么个理儿。那咱们就走一个?”

    陈平安拿起酒碗,与老人碰了一下,各自饮酒。

    不唯有与意气相投之人痛饮醇酒,才有滋味。

    刀光剑影之中,与蝇营狗苟、互视仇寇之辈勾心斗角,酒桌杯碗中杀气流转,亦是修行。

    至于这座北地小国槐黄国如今的新鲜异象,妖魔骤然增多,也与灵气如洪,从外边倒灌流入十数国版图有关,没了那座震慑万物的雷池存在,自然雀跃,如惊蛰过后,蛇虫皆蠢蠢欲动,破土而出。

    只不过陈平安对于梦粱国高人与名为夏真的幕后修士,暂时不打算撕破脸,金丹之上,元婴还好说,打不过还可以跑,可只要有一位玉璞境,都不用两人皆是,对于自己就是天大的麻烦,陈平安没有任何天时地利人和,对方真要不计代价击杀自己,就北俱芦洲修士的脾气,那是绝对不会有半点犹豫的。在这剑仙排外的北俱芦洲,有背景有靠山的外乡修士,暴毙的可不只有一两个。

    不然的话,这些如潮水倒灌江河上游的灵气,陈平安心狠一点,大可以用那圣人玉牌收入囊中,只不过跨洲使用这枚在书简湖能够让刘老成心生忌惮的玉牌,在俱芦洲取出使用,就是另一番景象了,会很犯忌,说不定就要惹来一洲书院的反感和问责。

    两个幕后人,相较于夏真,陈平安更忌惮那个与梦粱国有牵连的大修士,处心积虑,步步为营,根本无需那人自己出手,不过是派遣了两名手下,就获得了那件随驾城重宝,到最后如果不是自己在苍筠湖龙宫破阵而入,那名在梦梁峰练气士中故意当孙子的金身境武夫,肯定还会继续隐藏下去。

    看到一个杜俞,就会大致知道鬼斧宫的状况,见着芍溪渠主和藻渠夫人,就会大致清楚苍筠湖的风土人情。见晏清而知宝峒仙境大概,见何露而知黄钺城作风,都是此理,当然会有误差,但是只要相处越久,看到修士越多,距离事实和真相就越来越近,那个万一,就会随之越来越小。有些时候,还能够见一而知全貌,是说那随驾城城隍爷,范巍然和叶酣,因为他们都是一家之主,家风如何,往往由他们来决定。

    一个往上看,一个往下看,两者相加,如同一条脉络的首尾两端,一旦被人拎起两头,任你伏线千里,也难逃法眼。

    世道复杂,想要活得越来越轻松,要么被子蒙头,我只活我自己,吃苦享福都认命,要么就只能多看多想。后者却要劳心劳力,一山总比一山高,即便是坐镇小天地的各方圣人、如同当那老天爷的,只要哪天走出了自家的小天地,一样束手束脚,寄人篱下,仍然需要放眼去看世间众多脉络、繁琐规矩。

    讲道理,未必有用。

    懂规矩,绝非坏事。

    湖君殷侯讲不讲理?可是人家却懂得去找出他人的规矩,抓住了陈平安的行事脉络,所以苍筠湖上,黑云密布笼罩辖境,陈平安就不敢杀他,怕一湖三河两渠皆洪水泛滥,殃及无辜百姓无数。龙宫之内,他半点不比叶酣范巍然更少该死,可他主动承诺未来愿意庇护辖境苍生,修补山水气运,将功补过,所以白衣剑仙的一拳一剑都没落在他头上。

    随后说书先生与他徒弟,狼吞虎咽,大快朵颐。

    陈平安只是缓缓喝着碗中酒,始终没有动筷子。

    说书先生打了个饱嗝,笑呵呵道:“公子一筷子都不动,只是喝酒,是半点不饿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确实不饿,何况这顿饭菜,我觉得就该是老先生的。”

    老人无奈道:“公子言语,怎的如秃驴说禅一般,教人摸不着头脑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老先生何时过关去往银屏国?”

    老人笑道:“这就要走了,吃饱喝足。对了,我学了些相术,公子请我吃了这么一顿,不如替公子算一卦?公子放心,不收钱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那就有劳老先生。”

    老人从袖中摸出几颗先前得手的铜钱,随手往桌上一丢,捻须沉吟,沉默无语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不说话。

    老人轻轻以手指挪动桌上铜钱,皱眉道:“公子心善,是福缘深厚之人,但是也要切忌,有福之人不落无福之地,老话从来不是空口无凭,听者莫做道头笼统语。我看公子此次北游槐黄国,处处可去,唯独前边百余里的髻鬟山,去不得,于公子而言,那便是一处无福之地。去了未必有多大的凶险,可若是真遇上了挡路邪祟,节外生枝,终究不美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好,那我就听老先生的,绕行髻鬟山。”

    老人抬头笑道:“公子真信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老人说老话,岂可不信,反正游历槐黄国,绕路多走几步路,又不算什么。”

    老人起身赞叹道:“那我就不叨扰公子了,先行离去,速速出关,算卦一事,泄露天机,总是令人忐忑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,“我将这壶酒喝完,也要绕路北上,不会去那髻鬟山自找霉头。”

    老人带着木讷徒弟一起离开碧山楼。

    陈平安喝完了那壶本地特产的蝇拂酒,下楼去结账的时候,愣了一下,然后笑着摇头,连酒带菜给了足足二十两银子,原来那说书先生下楼的时候,偷偷带走了两壶碧山楼镇店之宝的二十年陈酿,说是楼上坐着的朋友帮他结账。陈平安也不太上心,因为此人身份已经不用多猜了,省去一桩心事,不用分心耽搁修行,多掏十几两银子,还是很划算的。

    最后陈平安真的就绕过了那座髻鬟山,山中多叠瀑,本是一处想要去浏览的山水形胜之地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髻鬟山中。

    一座供人歇脚的半山行亭中。

    一位腰间缠绕青玉带的年轻男子,脸色铁青,身边是叶酣、范巍然与一位宝峒仙境的二祖妇人。

    正是侥幸逃过一死的夏真。

    夏真怒吼道:“老东西,你为何坏我大事?!我都已经明确告诉你,已经寄信给中部那位大剑仙,此人是姜尚真的同伙,哪怕姜尚真躲在暗处,一样要心惊胆战,畏畏缩缩!你这次吓跑了鱼饵,一旦大剑仙动怒,你真当自己已经炼化了先天剑丸,跻身上五境?!你是蠢吗?我已经立誓,那把半仙兵归你,我只求他身上其余物件,你还不满足?!非要我们双方都一无所获才开心?”

    远处一座山头,一位儒衫老者微微一笑,一位说书先生和神色木讷的青壮汉子,出现在他身侧,然后身形重叠,变作一人。

    应该是阳神真身与阴神出窍一起远游的仙家手段。

    老者笑道:“别用这些虚头巴脑的言语吓唬我,就那位大剑仙的脾气,便是收到了密信,也不屑如此行事,还钓鱼,你真当是我们在这十数国的小打小闹吗,需要如此费劲?”

    老者正是梦粱国国师,他双指掐住一把传讯飞剑,轻轻将其崩碎,“更何况,那位大剑仙也未曾收到你的密信。”

    夏真脸色阴沉,蓦然怒极反笑,“你这是打算跟我夏真结下死仇?!”

    老国师微笑道:“这十数国版图疆域,如今灵气增长不少,是一处不好也不坏的地方,你我多年邻居,你夏真是出了名的难缠,虽说如今伤及大道根本,可我依旧杀你不成,你杀我更难,咱俩比的就是谁先跻身上五境,所以我为何要眼睁睁看着你传信中部那位大剑仙的仙家府邸,万一大剑仙真恨极了姜尚真,舍得放低身架,对一位小剑修出手,到时候你傍上了这么一条大腿,给人家记住你这份情谊,我将来便是跻身了玉璞境,还怎么好意思跟你争抢这十数国地盘?夏真,可惜喽,你气急败坏,放缓了鲸吞边境灵气的速度,也要在这髻鬟山带着三条走狗,足足耗费两旬光阴,精心布置的移山阵,到头来似乎没机会派上用场了?”

    夏真冷笑道:“你不是在吗?”

    老者故作恍然,“也对,就是不知道我这小炼的剑丸胚子,对上你这座移山阵,谁的杀力更强,威力更大。你我之间,迟早有一场厮杀,提前了,倒也省事。如今可不是当年,你强我弱,风水轮流,你夏真这点形势都看不清?”

    这位梦粱国国师笑着摇摇头,“不过真不是我瞧不起你夏真,这座符阵,确实能够伤了他,却未必能够困住他的。我这是帮你悬崖勒马,你夏真不该如此好心当作驴肝肺,靠着一封不知道会不会泥牛入海的密信,就敢与那姜尚真玩什么玉石俱焚的伎俩。这数百年间的消息,为了防止被你抓到蛛丝马迹,消息阻塞,我是不如你灵通,可是以前的一些陈年旧事,我可比你夏真知道更多。你若是将密信寄往北方那位大剑仙,我是不会拦截这把飞剑的。”

    老人忍住笑意,望向那夏真,眼神中满是讥讽和怜悯,“因为那是一位男子剑仙,他心爱独女被姜尚真祸害,耽误了大道,杀姜尚真,自然不遗余力,可你寄信的这位,是女子啊,看来你是不太清楚,她与姜尚真当年的恩怨情仇,她怨恨的,可不是外界传闻那般她后悔自己的痴心姜尚真,而是痛恨此人的移情别恋,到处沾花惹草,真要见着了面,给那姜尚真那张嘴瞎扯几句,灌了迷魂汤之后,到时候真不怕被那女剑仙反过来,打赏你我一人一剑?所以说你夏真,真算不得什么好的盟友,若是那年轻人道行高一些,与我们同是元婴,我说不得就要与他联手,将你打杀了事。至于现在,事已至此,多说无益,我也不与你拼杀,消耗道行,你慢慢汲取灵气恢复便是,一步慢步步慢,按照我那当年的推演之术,你的元婴瓶颈,本就会比我晚上一甲子到来。现在看来,你其实还是道心不稳,到了你我这般境界,若是还处处以当年占尽便宜的野修风格行事,是要吃大苦头的。”

    夏真所立行亭,顿时化作齑粉,叶酣、范巍然和宝峒仙境二祖,都纷纷被迫掠出,御风悬停,一个个脸色惊慌。

    老者视而不见,“你我好歹结盟共事一场,我在梦粱国隐姓埋名,虽说确实一开始是有所图谋,可是人间红尘历练一遭,确实裨益道心,所以能够处处压压你一头,总是比你赚得更多,你真以为只是算计而已?非也,是我早于你夏真,抓住了元婴合道的一丝契机是也。姜尚真若真是那人好友,岂会故意留下后患,无非是看得比你我更远,算好了有今天这一遭罢了,你不怕?我是怕的,因为这是阳谋,我愿意自己入瓮,坏你好事,为我未来开宗立派囊括十数国版图而出手。对你夏真而言,自然是阴谋,一桩接一桩,次次竹篮打水一场空。我甚至猜测,这把被我截获的传信飞剑,是那姜尚真故意留给我的。”

    夏真收敛那股气势,微笑道:“坏我大事,还要乱我心境,你这老贼打得一副好算盘。”

    老人感慨道:“夏真,真真假假,好好坏坏,不管我初衷为何,真心假意,按照先前约定,我不会刻意拦阻你汲取天地灵气,只不过,我已经先行一步,不,应该是两步了。所以将来我破境跻身上五境之时,我再给你一个选择,是逃离此地,继续当个居无定所的山泽野修,还是做我宗门的首席供奉,你我再无需为这点山水地盘,做那不必要的大道之争?若是能够一门两玉璞,荣辱与共,戚戚相关,你我皆是被人唾弃的野修出身,何尝不是北俱芦洲的一桩千古美谈?”

    夏真默不作声,仰头凝视着那位站在山巅的儒衫老者。

    最后夏真笑问道:“你是一开始就有这么大的胃口,想要拉拢我当你的宗门供奉?”

    老人摇头道:“上五境之下,任你是世人所谓的陆地地仙,依旧人人随波逐流,我是得了功德异宝之后,如今心境趋于圆满,才有如此胸襟眼界,故而姜尚真将你打伤之后,才毫无痛打落水狗的念头,不然我既然截获了飞剑,岂会眼睁睁看着你在这髻鬟山盘桓不去?以伤换伤,也要斩草除根,哪个野修不会?”

    夏真双手按住那条陷入酣眠中的犄角青蛇,扯了扯嘴角,“那你有没有想过,我的传讯飞剑,不止一把?你截获那把,只是障眼法?是我故意让你抓到手的?你不如算一算,从那姜尚真离开随驾城南返之时,与我出现在髻鬟山的时日,是不是我夏真算好了他与北方剑仙有望一起现身。”

    老人叹息一声,“言尽于此,你要赌,就随你,你夏真反正已经赌红了眼的,多说无益。”

    夏真狞笑道:“对,我现在已经赌红了眼,你再在这里站着说话不腰疼,可别怪我拼着再次受伤,也要让你慢些炼化剑丸!”

    老人摆摆手,“罢了,就当我未来宗门少去一位玉璞境供奉。”

    夏真大袖一挥,厉色道:“老狗滚蛋,见你就烦!”

    老人一笑置之,身形消散。

    夏真站在行亭废墟当中,如牢笼困兽,绕圈而走,然后双手挥动,髻鬟山在内的十数座大小山峰,如山根被刀切一般,悬空升起,被夏真驾驭搬山阵法,山尖指地,倒立悬停,然后纷纷砸地,每一次轰砸在附近山水间,都惊起遮天蔽日的灰尘,每一次山峰砸地的威势,都已是介于金丹与元婴之间的惊人杀力,只可惜这搬山符阵是死物,耗时太久,而且挪不走,那个活该千刀万剐的年轻剑仙给老王八蛋打草惊蛇,不走入髻鬟山地界,气势恢宏的大手笔搬山阵,就成了一个笑话和摆设,便被夏真拿来发泄满腔怒火。

    方圆千里之内,都感到了一阵阵地牛翻背的惊人动静。

    看得叶酣三人心弦紧绷。

    夏真最后就要将脚下的这座髻鬟山一并拔断山根,驾驭到云海之中再高高砸落。

    只是夏真皱了皱眉头。

    山脊道路上,走下来两人,准确说是三人。

    一对道侣模样的男女,并肩而立,有说有笑,女子还手捧襁褓婴孩,眼神温柔。

    女子腰间悬挂一把极其纤长的雪白长剑。

    夏真已经头皮麻烦。

    至于那男子,更是让夏真背脊发凉。

    那男人抱怨道:“嘛呢嘛呢,吵到了我和郦姐姐的孩子,又要好一阵做鬼脸逗乐才能消停。”

    夏真这一次是真绝望了。

    那个被男人昵称为郦姐姐的女子。

    如果真是自己猜测的那位,今天就是拼了命都别想逃走了。

    北俱芦洲中部有女子剑仙名郦采。

    本命飞剑名雪花。

    佩剑名为霜蛟。

    是未曾一起去往倒悬山、如今还留在北俱芦洲的剑仙之一。

    为表敬意,于是剑仙就成了大剑仙。

    听着很牵强。

    可是那份杀力,是实打实的。

    每一位北俱芦洲的上五境剑仙,都没有半点水分,玉璞境的修士,例如琼林宗那位,哪怕元婴剑修都不太稀罕去挑衅,打赢了都嫌弃丢人。可若是有新剑修跻身了玉璞境,几乎都要与其他剑仙拼杀几场,死了,自然是运道不济,本事不高还敢当出头鸟,担不起剑仙头衔,死了拉倒。可若是能够不死,便有资格一起屹立于北俱芦洲大地之上。

    夏真一咬牙,面朝山路,行礼道:“见过郦大剑仙,见过姜前辈。”

    那姜尚真嬉皮笑脸,“呦,这会儿知道喊我前辈啦。”

    那女子皱眉道:“如果不是看你还算识趣,知道飞剑寄信通知我的份上,你这会儿已经死了。你这野修,懂不懂礼数,顺序换一下。”

    夏真差点当场脑瓜子炸裂开来,颤声道:“见过姜前辈,见过郦大剑仙!”

    姜尚真拍了拍女子剑仙的胳膊,“别这样,姜郎是什么样的人,郦姐姐还不清楚?从来不介意这些虚礼的。”

    女子冷哼道:“你的账,等会儿再算。去不去书简湖帮你抖搂威风,我可没答应你。”

    姜尚真神色自若,弯下腰,掀起襁褓一角,柔声笑道:“小妮儿,你刚认的娘亲生气喽,快点长大,学会了说话后,好帮着爹求情。”

    女子嘴角翘起又压下。

    可怜夏真都快要疯了。

    姜尚真转过头,望向那夏真,“你啊,像我当年,会打能跑,难能可贵,所以我才留你半条狗命,想着只要我见过了郦姐姐,携手南下的时候,你能够安生一点,我就不与你太多计较,没奈何你跑路本事有我当年一半,可是脑子嘛,就浆糊了,那梦粱国国师与你说了那么多实诚话,句句当你是他亲生儿子来说,你倒好,是半句都听不进去,我姜尚真当年在你们北俱芦洲,见多了一心求死、然后给我帮他们达成心愿的山上人,但是你这样变着花样求死的,还真不常见。”

    夏真沉声道:“恳请姜前辈再给我一次机会,最后一次!”

    姜尚真笑道:“北方那位大剑仙,是真给你偷偷勾引来了,只不过我们夫妻同心,共同御敌,好不容易才打退了去,中部那条大渎附近,被劈砍出一条巨大河床和一个大窟窿,如今应该都已经白白多出了一座大湖,你说好玩不好玩?真是难为他了,一位剑仙,就为了杀我姜尚真,还要拗着性子去藏头藏尾,亏得郦姐姐熟悉他的一身剑意,不然我姜尚真不留条胳膊留条腿什么的在你们北俱芦洲,那剑仙就该自己拿豆腐块撞死了。险之又险的那个险啊,你夏真,真是不消停的主,算我怕你了,行不行?夏真夏大爷,算我求你了,中不中?”

    夏真再无任何犹豫,绝对无法善了!

    砰然一声。

    从真身当中变幻出成百上千的夏真,或御风或狂奔或遁地,纷纷逃散。只要能遁其一,就可以活!这等代价极大的秘法,即便会让自己伤上加伤,可总好过被两位上五境修士活活打得形神俱灭。

    姜尚真惊讶道:“上回可不是这样的跑路法子,好家伙,真不愧是这帮蝼蚁眼中的仙人,吓死我了。”

    姜尚真身边那位女子剑仙,扯了扯嘴角,手心抵住佩剑的剑柄,轻轻一声颤鸣过后,剑未出鞘。

    髻鬟山的天地四面八方,皆有一条条雪白剑气滚滚而来,或笔直或蜿蜒或飘荡。

    刹那之间,就天地寂静了。

    姜尚真伸出一手,抓住一颗金丹与一个米粒大小的小人儿,收入袖中乾坤小天地,再一抓,将地上那条萎靡不振的犄角青蛇一并收入袖中,懊恼道:“烦死了,又让老子挣钱得宝!”

    女子剑仙郦采瞪了他一眼。

    姜尚真朝她怀中那襁褓中的孩子,轻轻喊了几声刚取的闺名,微笑道:“无妨无妨,就给这小妮儿当未来嫁妆了。”

    郦采瞧着那边三人有些碍眼,便有些不耐烦,问道:“这三只井底之蛙怎么说?”

    姜尚真斜看三人。

    那三位已经在空中悬停跪地。

    夏真可是他们心中的山巅仙人。

    就这么眨眼功夫便身死道消了?

    姜尚真动作轻柔,帮着女子拍了拍一只袖子,“不如就算了吧?当着咱们闺女的面儿呢……”

    言语之中,一枚柳叶瞬间接连穿过叶酣、范巍然两人眉心,最终没入姜尚真身体中,他笑道:“反正小妮儿在睡觉,瞧不见。”

    两具金丹修士的尸体坠入髻鬟山的山脚。

    姜尚真看都不看一眼。

    就他们身上那点破烂家当,值得我姜尚真弯腰伸手?耽误我挣大钱?

    只剩下最后一位宝峒仙境的二祖,是位妇人模样的龙门境修士,依旧身躯颤抖,伏地不起。

    两人开始御风南下。

    郦采见怪不怪,根本没有丝毫讶异。

    当年如果不是身边这个嘴花花的男人,自己早在金丹瓶颈那个关口上,就已经死了。

    那一次姜尚真丢了半条命。

    这是姜尚真在北俱芦洲之行,寥寥无几的赔本买卖之一。

    但是她却至今都不知道他为何要如此做。

    他当年喜欢自己,自然是真,但是与他喜欢其她漂亮女子一般而已,兴许稍稍多出一点半点,可绝对不该如此为她拼命才对。

    她这么多年来,一直很想要知道答案,甚至还专门跑了一趟桐叶洲,只是那次没能遇到姜尚真,玉圭宗老宗主荀渊,说姜尚真去了云窟福地,暂时不会返回,老宗主还帮着她骂了一通姜尚真,说这种负情薄幸的王八蛋,就该死在云窟福地里边,郦姑娘多瞧他一眼都脏了眼睛,活该福地大乱,差点在里边死翘翘了……不过郦采也知道,老宗主还是向着姜尚真的,拐弯抹角说了许多关于自己的事情,显然是希望自己不要对姜尚真死心。

    但是直到与姜尚真重逢后,这位如今已是北俱芦洲中部女子剑仙的郦采,反而不想知道答案了。

    郦采转头望了一眼,问道:“你不去打声招呼?”

    姜尚真摇头道:“跟贺小凉实在是牵扯太多,加上你在我身边,我是外乡人,不怕麻烦,可你是这边修士,我总不能连累你。”

    郦采微微一笑。

    她突然皱眉问道:“那随驾城天劫,我看云海余韵,弱一些的元婴都是天大麻烦事,到底是怎么挡下来的。”

    姜尚真笑道:“还能如何,拼命而已。心诚则灵,偶尔还是要信一信的。人算不如天算,地理不如天理,至理也。那个假扮梦粱国国师的,到底是抓到了一点皮毛,元婴境窥天,殊为不易,所以自然要比夏真前途广大。”

    郦采点点头,深以为然。

    姜尚真突然说道:“听说你收了个极好的女弟子?如今还有望跻身下一届十人之列。”

    郦采脸色古怪。

    姜尚真白眼道:“担心我作甚,兔子不吃窝边草,一家山头只喜欢一个,这是我姜尚真行走山上快如风、千年不倒稳如松的宗旨所在!”

    郦采脸若冰霜,追问道:“那你问这个作甚?”

    姜尚真笑道:“我这不是怕她重蹈覆辙嘛,弟子学师父,喜欢上一个千金难换的好男儿。”

    郦采摇摇头,“我那弟子,道心之坚定,犹胜我当年,这辈子都不会喜欢谁的。好女怕缠郎这一套,在我弟子身上,行不通。”

    姜尚真哈哈大笑道:“错了,我是怕她缠上我那好人兄弟。”

    郦采嗤笑不已。

    姜尚真嬉皮笑脸道:“郦姐姐,那咱们赌一赌,如果我输了,我便任凭发落,可若是郦姐姐你输了,就在书简湖当我新宗门的挂名供奉?”

    郦采点头道:“可以!”

    姜尚真神色古怪,“我这赌术赌运,郦姐姐当年是亲身领教过的,为何这次如此爽快?”

    郦采微笑道:“我那弟子需要闭关三十年,那个年轻人,能在北俱芦洲逛荡三十年?”

    姜尚真伸手抓住女子剑仙的袖子,“好姐姐,就饶了我这回吧?”

    郦采神色落寞,问道:“就不能只喜欢一人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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