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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3章

    这座随驾城城隍庙,除了那位已经深陷泥菩萨过河境地的城隍爷,都已倾巢出动,文武判官,诸司yīn冥鬼吏,只是都小心翼翼站在了大门之内。

    虽说整座随驾城都算自家地盘,会有一定的气数庇护,可站在香火浓郁的城隍庙内,毕竟还是更安心些。

    陈平安望向大门那边。

    当初那桩惨事过后,城隍爷选择一杀一放,所以枷锁将军应该是新的,城隍六司为首的yīn阳司主官则还是旧的。

    陈平安手持剑仙,低头看了眼养剑葫,“在我两次出剑之后,今夜你们随意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抬起头,望向城隍庙大门,“哪位是随驾城城隍庙的yīn阳司主官?”

    文武判官和日夜游神、枷锁将军以及其余诸司在内,没有半点犹豫,都赶紧望向了其中一位中年儒士模样的官员。

    世间大小城隍阁庙的yīn冥官服,礼制与阳间朝廷大致相同,除了官补子图案不可胡来,各洲各地又稍有异样,像北俱芦洲这边,官袍便多是黑白两sè,并且都在腰间悬挂一枚篆刻各自官职的青铜法印。

    他战战兢兢向前一步,眼神游移不定,压下心中恐慌,躬身抱拳道:“剑仙夜访城隍庙,有失远迎,不知剑仙找下官何事?”

    善者不来来者不善,这点粗浅道理,不但是他,所有同僚都懂,不然就不会联袂现身。

    下一刻,那一袭青衫剑仙已经站在了城隍庙内,身后便是那位呆立当场的yīn阳司主官。

    连同文武判官在内,哪怕那人已经擅闯城隍庙,仍是象征性挪步,如同避让出一条道路,然后一个个望向那位同僚。

    只见从那位yīn阳司主官的额头处,一路往下,出现了一条笔直的纤细金线。

    刹那之间,一尊金身砰然碎成齑粉。

    就连那城隍庙内最为擅长镇杀厉鬼的武判官,与喜欢出城捕猎孤魂野鬼的新任枷锁将军,都没有看清楚对方怎么出的剑,何时出的剑。

    一时间所有城隍庙官吏都面容惨淡。

    惨也。

    真是一位远游至此的外乡剑仙!

    只听说剑仙之流,行事最是古怪跋扈,绝不可以常理揣度。

    城隍庙后殿供奉的那尊城隍爷神像,淡淡金光一阵流转,走出一位气态儒雅的年迈官员,前殿建筑毫无阻滞,被他一穿而过,飘然来到前殿台阶上,站定后伸出一根手指,厉sè道:“你身为剑修,便可随意斩杀一国皇帝玉玺封正的yīn冥官吏?!”

    陈平安抬头望向那座笼罩随驾城的浓重黑雾,yīn煞之气,张牙舞爪。

    有些类似老龙城苻家的那片半仙兵云海,只不过后者,地仙之下的练气士都瞧不见,在这银屏国随驾城,则是修士之外,凡夫俗子皆可不见。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我会争取替你挡下天劫,怎么谢我?”

    城隍爷先是震惊愕然,随即心中狂喜,“当真?剑仙不是那戏言?”

    那位瞧着年轻的青衫剑仙点点头。

    城隍爷只觉得真是天无绝人之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!城隍爷高声道:“只要剑仙能够保我城隍庙无恙,随便剑仙开口,一郡宝物,任由剑仙自取,若是剑仙嫌麻烦,发话一声,城隍庙上上下下,自会双手奉上,绝无半点含糊……”

    一道金光当空劈斩而下。

    城隍庙诸多yīn冥官吏看得肝胆欲裂,金身不稳,只见那位高高在上无数年的城隍爷,与先前yīn阳司同僚如出一辙,先是在额头处出现了一粒金光,然后一条直线,缓缓向下蔓延开去。

    不愧是享受香火供奉多年的城隍爷,一尊浸染了不计其数香火精华的浑厚金身,并未当场崩碎,不但如此,城隍爷犹能抬起双手,死死按住自己的头颅两侧,哀嚎道:“你疯了不成?我一死,天劫就要立即降落,你难道要仅凭一人之力抗衡天劫?我不死,你我还能联手抵御天劫,共度劫难,你这个疯子!你不得好死!”

    陈平安视线高过那位城隍爷,望向前殿神台上,那位同样享受一郡香火却寂然无神光的巍峨神像。

    不知道是不是蛇鼠一窝,是不是知晓大难临头,便将一点神性撤出了这座城隍庙神像。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不好意思,刚才忘了说一句,你需要以死谢我。”

    城隍爷双手死死按住头颅,四面八方,不断有顾不得是不是精粹、是否会夹杂邪祟心意的香火,只要是敬香之人的香火,无论念头杂纯,都早已被他悉数拘押在城隍庙内,至于如此一来,是不是饮鸩止渴,顾不得了,只要增加一点修为,在天劫落地后保住金身的可能性就会多出一丝,至于城隍庙会不会销毁,那些辅官鬼吏会不会修为不济,全部被殃及池鱼,甚至是一郡百姓的死活,这位城隍爷在“功德大亏,金身腐朽”的第一天起,就已经全然不上心了,为此他还专门请了一拨有世交之谊的修士去往京城,携带重礼,游说礼部、钦天监,劝说银屏国皇帝一定要让朝廷压下消息,不许随驾城和一郡百姓四散逃离,不然就是一国风水与一地城隍两败俱伤的最坏结局。在此期间,那位京城收信人的后世子孙,尤其是如今的家主,还算知晓轻重利害,故而出力极多,动用数代人在庙堂官场积攒下来的人脉香火情,一起帮着城隍庙缓颊求情,这才好不容易让城隍爷看到了一线生机。

    死一郡,保金身。

    人不为己天诛地灭!

    更何况我身为一郡城隍爷,是那视人间王侯如短命秧子的金身神人!

    城隍爷双手按头颅,视线微微往下,那根金线虽然往下速度减缓,可是没有任何止步的迹象,城隍爷心中大怖,竟然带了一丝哭腔,“为何会如此,为何如此之多的香火都挡不住?剑仙,剑仙老爷……”

    站在台阶顶部的城隍爷再无半点盛气凌人的神sè,求饶道:“恳请剑仙老爷饶命,世间万事哪有不好商量的?”

    城隍爷不敢伸手指向头顶,“剑仙老爷你抬头看一眼,没了我这城隍庙驾驭一庙香火,动用一地气数,帮忙抗拒天劫,剑仙老爷你独自一人,难道真不怕消磨自身这份来之不易的道行?”

    那位几乎吓破胆的文判官,一开始也觉得匪夷所思,只是再一想,便恍然,只是令他心中更加绝望。

    这位外乡剑仙吃饱了撑着要来扛天劫了,还会计较什么利益得失?真要计较,何必进入城隍庙?

    城隍爷不是经常教训下属遇事要稳吗,莫要忙中出错?看来真的事到临头,不过如此。

    只不过这位城隍庙文判官心中悲苦,自己如今可不是什么旁观者,没笑话可看啊。数百年来,他们这些坐镇一方风水的神灵,居高临下,看着那些入庙烧香的善男信女们,一样米养百样人,愚钝不堪的痴男怨女,好逸恶劳却祈求财运恒隆的青壮男子,心肠歹毒却奢望找到一位有情郎的女子,家中长辈病重、不愿花钱救治却来此烧香许愿的子女,杀人如麻的匪寇以为进了庙多花些银子,烧了几大把香火就可以消弭灾殃罪业,诸多种种,不计其数,人间笑话看得也够多了,都看得麻木了。如今是遭了报应,轮到那些练气士,来看自家城隍庙的笑话?

    陈平安没理睬这位城隍爷,只是将手中那把剑仙插入地面,然后缓缓卷起袖子,不像苍筠湖,这一次左手袖子也被卷起,露出了那核桃手串。

    至于那三张从鬼蜮谷得来的符箓,都被陈平安随便斜放于腰带之间,已经开门的玉清光明符,还有剩余两张崇玄署云霄宫的斩勘符,碧霄府符。

    做完这些,陈平安才望向那位一双金sè眼眸趋于墨黑的城隍爷。

    想起彩衣国胭脂郡城那边的城隍阁,果然如此,只不过那位金城隍沈温,是被山上修士算计陷害,眼前这位是自找的,云泥之别。

    陈平安瞬间来到台阶顶部,一手拄剑,站在如同武夫走火入魔的城隍爷身边,两人并肩,但是方向截然相反。

    青衫剑客面朝前殿,上有一副空壳子的神像木然高坐,身上有一条金线向下的金身神祇面对庙门,面对苍生。

    竭力维持金身不炸裂开来,已经是那位城隍爷竭力为之的结果,哪怕身边站着一位对他出剑的罪魁祸首,城隍爷仍是无暇他顾。

    城隍爷身上那条金sè丝线,开始不断扩大,如洪水决堤,一条小小溪涧再也承载不了。

    他突然笑了:“好一个剑仙,你也是为了那件现世重宝而来吧?”

    心知必死的城隍爷蓦然酣畅大笑起来,然后低声道:“可惜了,不然就算我这位小小郡城城隍爷,身死道消,却可以拉着一大帮山上神仙陪葬,不亦快哉?”

    陈平安突然伸出一只手,覆盖住那位城隍爷的面门,然后五指如钩,缓缓道:“你还有什么脸面,去看一眼人间?”

    那位城隍爷的金身轰然粉碎,城隍庙前殿这边如同撒出了一大团金粉。

    叮咚一声,一块物件,清脆落地。

    是一块锈迹斑斑的金身碎片,不算小,比那两位苍筠湖河神加起来还要大。

    陈平安正要以剑仙的剑尖,将其击碎,腰间养剑葫却掠出久未露面的初一,一条白虹剑光,刺入那块生锈的金身碎片,飞剑初一与金身碎片竟是一起遁地不见。

    当城隍庙金身一碎,随驾城上空,顿时天雷阵阵,响声远胜寻常雷声,简直如同爆竹炸在耳畔,使得无数随驾城百姓都从酣睡中惊醒过来。

    黑云翻滚,如有墨蛟黑龙一起游曳云海中,不但如此,云海开始缓缓下落。

    先是城中一些门户人家,被雷声吵醒后,开始点灯。

    富贵人家,更是挂起了一盏盏灯笼。

    一座繁华郡城,星星点点的光亮,不断连接成片,还有孩子啼哭的声音,此起彼伏。

    最后是那些悄然进入随驾城的练气士,一个个目瞪口呆,惊慌之后,便开始破口大骂,他们哪里想到重宝尚未真正现世,这该死的天劫就已经提前降临。

    这里边可大有讲究。

    世间应运而生的天材地宝,自有先天灵性,极难被练气士捕获攫取,黄钺城城主曾经就与一件异宝擦肩而过,就因为那件仙家异宝的飞掠速度太过惊人。

    山上传言那件随驾城异宝,品秩极高,是一郡千年灵秀文运凝聚、孕育而生,不但如此,据说随驾城在建城之初,其实本身就有一件兵家仙兵深埋地下,最终两者融合,成了一件文武两运兼具的人间至宝,攻守兼备,谁得了都可以一步登天,成为山巅修士。所以黄钺城和宝峒仙境两位顶尖仙家,才会一起出动,对此异宝志在必得,黄钺城得手,那就是真正坐稳了十数国山头的头把交椅,将宝峒仙境甩出一大段距离,若是宝峒仙境抓住,势力就可以超过黄钺城。

    城隍庙异象出现后。

    在随驾城内落脚的范巍然,当机立断,率领那些宝峒仙境修士,以及让人去提醒依附自家门派的练气士,赶紧离开随驾城,一起去往苍筠湖,毕竟那位湖君可是欠了她范巍然一个不小的人情,谅他在苍筠湖元气大伤后,不敢再像那夜宴席上,管不住自己的一双贼眼,这才使得晏清在她这位老祖这边,得以借故离开龙宫筵席,说是去往藻溪渠主的水神庙散心。在那之后,就是风波不断,晏清来到这座随驾城后,便有些心神不宁,莫说是她范巍然,便是晏清的师侄辈修士都瞧出了些端倪。

    范巍然对那年轻剑仙的刻骨恨意,便又加了几分,敢坏我家晏丫头的道心!她可是已经被那位仙人,钦定为未来宝峒仙境以及整个十数国山头仙家领袖的人选之一,一旦晏清最终脱颖而出,到时候宝峒仙境就可以再得到一部仙家道法。

    宝峒仙境和黄钺城,这么多年来,无非是暗中被选中为在十数国池塘养鱼的两枚棋子罢了。

    所谓的打生打死,势同水火,可两家修士真正死了几个?没几个,而且死的都是些看似境界凑合、实则大道无望的,更多死的,其实不都是那些附庸门派的修士?

    十数国江湖,为何已经两百年不曾出现一位金身境武夫了?要知道最后一位,可是被自己师妹和叶酣当年联手斩杀的。

    如今那些个在世俗王朝耀武扬威的六境武夫,所谓的武学大宗师,这个剑术第一人那个拳法第一人的,哪个不是安心享福、皮囊腐朽不堪的将死之人?

    范巍然转头看了眼跟在自己身边的晏清,微微一笑,师妹当年不知为何必须要杀死那个金身境武夫,自己却是一清二楚。毕竟这桩天大的机密,便是宝峒仙境和黄钺城,历代也只有各自一人得以知晓。至于其余山头,根本就没机会和资格去觐见那位仙人。

    至于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外乡剑仙,被天劫殃及,不小心死在那城隍庙内是最好,这都算便宜你这家伙了,不然受了重伤再被我范巍然擒获,相较于宝峒仙境祖师堂的独门秘传,他殷侯的苍筠湖点水灯算什么yīn毒术法。

    宝峒仙境以及各个附庸门派修士,大方向一致,都是火速赶往苍筠湖,但是无法御风远游的,就只能靠两条腿在地上飞掠了,最不济的,更是只能骑马出城。

    范巍然御风离开随驾城后,突然问道:“鬼斧宫那帮不入流的兵家修士,就没随我们一起出城?”

    老妪身边,一位以郡城现任太守幕僚清客身份、小隐于野的自家晚辈修士,恭声道:“回禀老祖,在一座客栈得了我的消息后,不知为何他们没有立即动身,推说需要处理一些紧急事务,我不敢继续逗留,便先离开了,最后发现他们一行人,往另外一个方向离开了随驾城,暂时不知会不会去往苍筠湖与我们汇合。”

    范巍然怒气横生,满脸煞气,又问道:“那个名叫杜俞的家伙呢?可曾见到?”

    老修士说道:“在那客栈一并见到了,果真如传言那般,嬉皮笑脸没个正行,不成气候的东西。”

    那晚苍筠湖那边的动静是大,但是随驾城这边没有修士胆敢靠近观战,到了苍筠湖湖君这个高度的神仙打架,你在旁边拍手叫好,厮杀双方可没谁会领情,随手一袖子,一巴掌就灰飞烟灭了。何况一件件仙家重器、一门门神仙术法可不长眼睛,自己去鬼门关逛游,死了可不就是白死。

    所以老修士疑惑道:“老祖为何单独询问此人?”

    范巍然脸sèyīn沉,没有道破天机,只是冷笑道:“回头再找这王八蛋算账!”

    前提当然是那个姓陈的外乡剑仙,死了,或者在随驾城掉了大半条命。

    晏清御风之时,回望一眼随驾城的模糊轮廓。

    依稀可见,有一道金sè符箓炸开了天劫云海底部。

    晏清心中幽幽叹息。

    那么会算计人心的一位年轻剑仙,竟是个傻子。

    比苍筠湖距离随驾城更远的黑釉山之巅,一座略显粗糙的山顶观景亭内,站着一位身材修长的中年人,衣着朴素如市井殷实门户的男子,身上挂饰唯有腰间悬挂着的那枚玉牌。

    男子伸出手指,轻轻摩挲着玉牌上边的篆文,心事重重。

    俊美少年何露坐在一旁,摘下了那支泛黄竹笛,正以一块仙家织造的珍稀绸缎,轻轻擦拭这件心爱法器。

    中年人只是眺望随驾城那边,无比厚重的黑云缓缓向下,竟然如整座天幕下垂人间,一眼望去,根本看不到云海的顶端。

    一位盘腿而坐的白发老翁啧啧笑道:“天地无故接壤,这就是人间大劫。城主,这天劫落地后,这座黑釉山的山水大阵,我看是保不住了。还是那范婆姨精打细算,跟苍筠湖殷侯勾搭上了,这件事上,可比咱们只能选择黑釉山,自己花钱打造阵法,要占了先机。”

    白发老翁不断捶腿,苦兮兮道:“真不知道那个外乡剑仙到底想的啥,就算是想要从咱们和宝峒仙境双方虎口夺食,可你好歹等到异宝现世不是?可若真是他宰了城隍爷,这天劫可就要找上他了,他娘的到底图个啥?城主,我这人脑子不灵光,你来说道说道?遇上打破脑袋都想不明白的事,瞧见倾国倾城又烫嘴的美人儿,都要心痒。”

    站在亭中的男子,正是黄钺城城主叶酣。

    叶酣说道:“一位外乡剑仙一头撞进来搅局,其实棋局还是那盘棋局,形势变化不大,此人修为带来的意外,都会被天劫消磨得差不多。我担心的,不是此人,也不是宝峒仙境和范巍然,而是几个同样是外乡人身份的,比起这位行事光明正大的剑仙,要鬼鬼祟祟多了,暂时我只知道银屏国那个狐媚子,属于其中之一。”

    白发老翁一听到那狐魅,立即来了兴致,“流水的银屏国皇帝,铁打的皇后娘娘。哈哈,真是好玩,原来也是来自外乡的,我就说嘛,咱们这十数国风土,可养不出一头五条尾巴的天狐。”

    叶酣摇头道:“她藏得深,其实是一位六条尾巴的金丹境狐魅。这个消息,是黄钺城用一位龙门境修士的性命换来的。”

    白发老翁咋舌道:“那我以后可得见着了她就绕着走。他娘的,金丹境!岂不是与城主你一般无二了?!”

    何露只是擦拭竹笛,对于这些已算山上头等大事的机密,并不感兴趣。

    叶酣摇头道:“同境修士,也有天壤之别。狐魅蛊惑凡夫俗子,自然得天独厚,可要说上阵厮杀,狐精一直不擅长,我不觉得她就能胜过范巍然。不过既然是从外乡来的,肯定有一两件特殊法器傍身,我与范巍然对之捉对厮杀,胜算不会太大,将其成功打杀,更不做奢望。”

    叶酣转头笑道:“如果有机会的话,外乡人一直背着的那把剑,如果真是一件法宝,我事后可以争取一下,看看能否以物易物,赠送给你。”

    白发老翁一头雾水,“城主,怎么个以物易物?还有,在这里,你老人家还需要争取什么?”

    叶酣摇摇头,“不该问的就别问。”

    听到黄钺城城主的承诺后,何露眼睛一亮,骤然之间,当俊美少年眼角余光瞥了眼随驾城方向,眼神如被裁剪了一下灯芯,愈发明亮。

    叶酣摇摇头,“别想了。莫说是你,就连我都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念头。”

    叶酣神sè凝重起来,以心湖涟漪言语道:“何露,大战在即,必须提醒你几句,虽说你资质和福缘都比晏清稍好一筹,得以随我去仙府觐见仙人,虽说仙人自己并未露面,只是让人接待你我二人,已算殊荣,你这就等于已经走到了晏清之前。可这山上修行,行百里者半于九十,一境之差,双方无异于云泥,所以那座仙府的小小童子,仗着那位仙人撑腰,都敢对我呼喝不敬。那件异宝,已经与你泄露过根脚,是一件先天剑胚,世间剑胚,分人也分

    杜俞看了眼那把金光黯淡的长剑,狠狠摇头后,接连给了自己几个大耳光,然后双手合十,眼神坚毅,轻声道:“前辈,放心,信我杜俞一回,我只是背你去往一处僻静地方,此地不宜久留!”

    杜俞等了片刻,“既然前辈不说话,就当是答应了啊?!”

    这天鬼宅多出了一个格外扎眼的客人。

    鬼斧宫修士杜俞。

    鬼宅一座院落中,白衣剑仙坐在一条小板凳上,杜俞哭丧着脸站在一旁,“前辈,我这下子是真死定了!为何一定要将我留在这里,我就是来看看前辈的安危而已啊。”

    那人轻轻摇晃竹扇,脸上带着杜俞总觉得有些奇怪、陌生的笑意,缓缓笑道:“你若是今天走了,才是真要死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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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五百零六章

    诸位只管取剑

    杜俞只觉得头皮发麻,硬提起自己那一颗狗胆所剩不多的江湖豪气,只是胆气提起如人登山的气力,越到“山巅”嘴边近乎无,怯生生道:“前辈,你这样,我有些……怕你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手持那把崔东山赠送的玉竹折扇,双指捻动,竹扇轻轻开合些许,清脆声音一次次响起,笑道:“你杜俞于我有救命之恩,怕什么?这会儿难道不是该想着如何论功行赏,怎么还担心被我秋后算账?你那些江湖破烂事,早在芍溪渠水仙祠那边,我就不打算与你计较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身上穿着那件已经多年没有穿过的法袍金醴,那一袭青衫的春草法袍已经毁坏殆尽,任你是砸多少神仙钱都无法修补如初了,便收入了咫尺物,与那些穿破的草鞋、喝空了的酒壶放在一起。之前一战,怎么个凶险,很简单,让他都来不及换上身上这件金醴,心意一动的瞬间事,都无法做到。所以只能靠肉山体魄去硬抗云海天劫,大概等于在积霄山小雷池浸泡了几天几夜?

    杜俞一咬牙,哭丧着脸道:“前辈,你这趟出门,该不会是要将一座忘恩负义的随驾城,都给屠光吧?”

    陈平安斜眼看着杜俞,“是你傻,还是我疯了?那我扛这天劫图什么?”

    杜俞抹了把额头汗水,“那就好,前辈莫要与那些蒙昧百姓怄气,不值当。”

    他是真怕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,到时候可就不是自己一人遭殃横死,肯定还会连累自己爹娘和整座鬼斧宫,若说先前藻溪渠主水神庙一别,范巍然那老婆娘撑死了拿自己撒气,可现在真不好说了,说不定连黄钺城叶酣都盯上了自己。

    有些以往不太多想的事情,如今次次鬼门关打转、黄泉路上蹦跶,便想了又想。

    尤其是这些天待在鬼宅,帮着前辈一起打扫屋舍院落,提水桶拿抹布,粗手粗脚做着这辈子打娘胎起就没做过的下人活计,恍若隔世。

    陈平安将那折扇别在腰间,视线越过墙头,道:“行善为恶,都是自家事,有什么好失望的。”

    杜俞使劲点头道:“君子施恩不图报,前辈风范也!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你就拉倒吧,以后少说这些马屁话,你杜俞道行太低,说者吃力,听者腻歪,我忍你很久了。”

    杜俞笑脸尴尬。

    陈平安摘下养剑葫放在竹椅上,脚尖一踩地上那把剑仙,轻轻弹起,被他握在手中,“你就留在这里,我出门一趟。”

    杜俞自然不敢质疑前辈的决定,小心翼翼问道:“前辈何时返回宅子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去一趟几步路远的郡守衙署,再去一趟苍筠湖或是黑釉山,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。”

    杜俞松了口气。

    陈平安走出鬼宅。

    杜俞对着那只朱红色酒壶,双手合十,弯腰祈祷道:“有劳酒壶大爷,多多庇护小的。”

    当鬼宅大门打开后,那位白衣谪仙人真正现身。

    原本起劲喧哗的随驾城百姓,无论男女老幼,不少百余人一哄而散。人流中多是自认遭了无妄之灾、损失惨重的富贵门户里边,那些个给家主派来此处讨要钱财的仆役家丁,以及从随驾城各处赶来凑热闹的地痞,还有不少想要见识见识什么是剑仙的任侠少年。

    虽然人人都说这位外乡剑仙是个脾气极好的,极有钱的,并且受了重伤,必须留在随驾城养伤很久,这么长时间躲在鬼宅里边没敢露面,已经证明了这点。可天晓得对方离了鬼宅,会不会抓住街上某人不放?好歹是一位什劳子的剑仙,瘦死骆驼比马大,还是要小心些。

    刚好有一伙青壮男子正推着一辆粪车飞奔而来,大笑不已,原本他们正为自己的豪迈之举感到自得,很享受附近那些人的竖大拇指、高声喝彩,推起粪车来,更加起劲卖力,离着那栋鬼蜮森森、无人敢住的宅子不过二三十步路了。结果那手持长剑的白衣仙人,刚好开门走出,并且直直望向了他们。

    三位常年在随驾城游手好闲的年轻男子,顿时呆若木鸡,两腿挪不动路。

    不但如此,还有一人从街巷拐角处姗姗走出,然后逆流向前,她身穿缟素,是一位颇有姿色的妇人,怀中抱有一位犹在襁褓中的婴儿,倒春寒时节,天气尤为冻骨,孩子不知是酣睡,还是冻伤了,并无哭闹,她满脸悲恸之色,脚步越来越快,竟是越过了那辆粪车和青壮男子,扑通一声跪倒在街上,仰起头,对那位白衣年轻人泣不成声道:“神仙老爷,我家男人给倒塌下来的屋舍砸死了,我一个妇道人家,以后还怎么活啊?恳请神仙老爷开恩,救救我们娘俩吧!”

    妇人哭天哭地,撕心裂肺,似乎马上就要哭晕过去。

    躲在街巷远处的百姓开始指指点点,有人与旁边轻声言语,说好像是芽儿巷那边的妇人,确实是去年开春成的亲。

    可怜人呐。

    陈平安蹲下身,“这么冷的天气,这么小的孩子,你这个当娘亲的,舍得?难道不该交予相熟的街坊邻居,自己一人跑来跟我喊冤诉苦?嗯,也对,反正都要活不下去了,还在意这个作甚。”

    妇人愣了一下,似乎打死都没有想到这位年轻剑仙是如此措辞,一时间有些发蒙。

    然后只见那个年轻人微笑道:“我瞧你这抱孩子的姿势,有些生疏,是头一胎?”

    妇人骤然间哀嚎起来,什么话也不说。

    陈平安双手笼袖,缓缓说道:“等会儿,是不是只要我不理睬,与你擦身而过,你就要高高举起手中的孩子,与我说,我不救你,你便不活了,反正也活不成,与其害得这个可怜孩子一辈子吃苦,不如摔死在街上算了,让他下辈子再投个好胎,这辈子是爹娘对不住他,遇上了一位铁石心肠的神仙,随后你再一头撞死,求个一家三口在地底下一家团圆?还是说,我说的这些,已经比别人教你的更多了?”

    妇人只是悲恸欲绝,哀嚎不已,教人闻者落泪见者伤心。

    陈平安瞥向远处那个开口道破妇人身份的市井男子,微微一笑,后者脸色微变,飞快离开,身形没入小巷。

    那个匆忙逃遁之人,眼前坐地哭喊的妇人,隐匿于粪桶中伺机而动的江湖刺客。

    应该都是些对方幕后指使自己都不觉得能够成事的小算计,纯粹就为了恶心人?

    陈平安觉得有些意思。

    苍筠湖殷侯肯定暂时没这胆子,宝峒仙境范巍然则没这份弯弯肠子,那个始终没见过的黄钺城叶酣?或是那位名叫何露的少年,假借随驾城某位官员胥吏之手?反正这练气士、市井妇人和武夫三人,死了都未必知道自己被谁送来找死的,之所以来这里送死,自然各有各的缘由和安排。

    怎么办呢?

    因为陈平安觉得自己是真的被恶心到了。

    妇人眼前一花。

    竟然没了那位年轻白衣仙人的身影。

    妇人一咬牙,站起身,果真高高举起那襁褓中的孩子,就要摔在地上,在这之前,她转头望向街巷那边,竭力哭喊道:“这剑仙是个没心肝的,害死了我男人,良心不安是半点都没有啊!如今我娘俩今天便一并死了,一家三口做了鬼,也不会放过他!”

    妇人将那孩子狠狠砸向街上,希冀着可莫要一下子没摔死,那可就是大麻烦了,所以她卯足了劲。

    自己一辈子的荣华富贵,都在这一下上边了。

    反正孩子也不是她的,天晓得是那陌生汉子从哪里找来的,至于那个刚死没多久的男人,莫名其妙就没了,倒还真是她瞎了眼才嫁了的男人,不过那种管不住裤裆更管不住手的无赖货色,好赌好色,一点家底都给他败光了,害得自己过门后,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,早死早好,自己摔死了孩子,只需要一头撞向墙壁,磕个头破血流吓唬人而已,然后装晕便是,又不用真死,那么前边得手的那一大袋子金银,加上事成之后的又一袋子,以后随便找个男人嫁了,当个穿金戴银的阔夫人,还难?

    砸出孩子之后,妇人便有些心神疲惫,瘫软在地。

    然后她蓦然睁大眼睛。

    只见那白衣神仙不知何时又蹲在了身前,并且一手托住了那个襁褓中的孩子。

    陈平安站起身,抱起孩子,用手指挑开襁褓棉布一角,动作轻柔,轻轻碰了一下婴儿的小手,还好,孩子只是有些冻僵了,对方约莫是觉得无需在一个必死无疑的孩子身上动手脚。果然,那些修士,也就这点脑子了,当个好人不容易,可当个干脆让肚肠烂透的坏人也很难吗?

    陈平安扯了扯嘴角,只是当他望向那怀中的孩子,便自然而然眼神温柔起来,动作娴熟,将襁褓棉布将孩子稍稍裹得严实一些,并且极有分寸地散发手心热量,温暖襁褓,帮着抵御这冻骨春寒。

    天底下就没有生下来就命该受苦遭灾的孩子。

    陈平安脚尖一点,身形倒掠,如一抹白虹斜挂,返回鬼宅院中。

    杜俞大概是觉得心里边不安稳,那张搁放养剑葫的椅子,他自然不敢去坐,便将小板凳挪到了竹椅旁边,老老实实坐在那边一动不动,当然没忘记穿上那具神人承露甲。

    杜俞见着了去而复还的前辈,怀里边这是……多了个襁褓孩子?前辈这是干啥,之前说是走夜路,运道好,路边捡着了自己的神人承露甲和炼化妖丹,他杜俞都可以昧着良心说相信,可这一出门就捡了个孩子回来,他杜俞是真傻眼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将孩子小心翼翼交给杜俞,杜俞如遭雷击,呆呆伸手。

    陈平安皱眉道:“撤掉甘露甲!”

    杜俞吓了一跳,连忙撤去甘露甲,与那颗始终攥在手心的炼化妖丹一起收入袖中。

    动作僵硬地接过了襁褓中的孩子,浑身不得劲儿,瞧见了前辈一脸嫌弃的神色,杜俞欲哭无泪,前辈,我年纪小,江湖经验浅,真不如前辈你这般万事皆懂皆精通啊。

    陈平安叮嘱道:“我会早点回来,孩子稚嫩,受了些风寒,你多注意孩子的呼吸,你散发灵气温养孩子体魄的时候,一定一定要注意分寸,一有问题,离开鬼宅的时候,就拿上养剑葫,去找经验老道的药铺郎中。”

    杜俞小鸡啄米。

    陈平安想了想,手腕一拧,手心多出仅剩的那颗核桃,“砸出之后,威力相当于地仙修士的倾力一击,无需什么开门口诀,是个练气士就可以使用,哪怕是下五境的体魄孱弱,也无非是吐几口血,耗完灵气积蓄而已,不会有太大的后遗症,何况你是洞府境巅峰,又是兵家修士,遇上事情,放心使用。”

    杜俞还抱着孩子呢,只好侧过身,弯腰勾背,微微伸手,抓住那颗价值连城的仙家至宝。

    杜俞心中大定。

    难得前辈有如此絮叨的时候。

    不过不知为何,这会儿的前辈,又有些熟悉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,不再手持剑仙,再次将其背挂身后,“你们还玩上瘾了是吧?”

    杜俞哀叹一声,熟悉的感觉又没了。

    默默告诉自己,就当这是前辈用心良苦,帮你杜俞砥砺心境来着。

    前辈已然不见。

    无灵气涟漪,也无清风些许。

    仿佛与天地合。

    杜俞抱着孩子,轻轻摇晃,不敢动作稍大,害怕晃醒了那孩子,他娘的老子这辈子对那些江湖女侠,都没这么温柔过,杜俞低头望去,感慨道:“小娃儿,你福气比天大喽。”

    一条寂静无人的狭窄巷弄中。

    汉子背靠墙壁,咽了口唾沫,好像没追来?

    为了挣那颗小暑钱,真是烫手。

    与自己接头的那位谱牒仙师,虽说瞧着不像是拿得出小暑钱的,可神仙钱做不得假,不拿就是死,不拿了乖乖办事还能如何。找了个随驾城胥吏,差不多的手段,给了他一袋银子,不拿也是死,那胥吏倒也不蠢,便帮他找到了芽儿巷那么一对狗男女,才有了今天的这些。

    这位山泽野修摸出那颗小暑钱,展颜一笑,喃喃耳语,谱牒仙师真是不把钱当钱的货色,这等买卖,希望再来一打。

    耳畔有人微笑道:“你也不错啊,不把人命当命。”

    汉子僵硬转头,瞧见了那个手摇折扇的白衣谪仙人,就站在几步外,自己竟然浑然不觉。

    汉子颤声道:“大剑仙,不厉害不厉害,我这是形势所迫,不得已而为之,那个教我做事的梦梁峰谱牒仙师,也就是嫌做这种事情脏了他的手,其实比我这种野修,更不在意凡俗夫子的性命。”

    汉子挤出笑容,“这位大剑仙,你是不知道,那芽儿巷妇人天生一副蛇蝎心肠,她男人更是该死的腌臜货色,这等市井人物,也亏得就是资质不行,只能在烂泥里打滚,不然给他们当成了修道之人,做起坏事来,那才叫一绝。”

    那位白衣剑仙微笑道:“不问心,只看事。不然天底下能活下多少?你觉得呢?”

    汉子点头道:“对对对,剑仙大人说得都对。”

    然后他听到那位连天劫都能扛下而不死的外乡剑仙,略带讶异语气问自己,“一个梦梁峰的小小谱牒仙师,杀几个市井百姓,尚且觉得脏了手,那你觉得我身为剑仙,杀你脏不脏手?若非如此,街上求财的妇人,推粪车找乐子的市井地痞,还有那个躲在粪桶里吃屎的刺客,我为何不杀?”

    汉子双手托起那颗小暑钱,深深弯腰,高高举手,谄媚笑道:“剑仙大人既然觉得脏了手,就发发慈悲心肠,干脆放过小人吧,莫要脏了剑仙的神兵利器,我这种烂蛆臭虫一般的存在,哪里配得上剑仙出剑。”

    “仙家术法,山上千万种,需要出剑?”

    听到这句话后,汉子大汗淋漓,再不敢多说一个字。

    “这会儿,觉着我像是与你们一个德行的恶人,才觉得怕了?”

    那谪仙人以手中合起折扇,轻轻敲打脑袋,意态慵懒,轻声笑道:“恶人眼前不言语,好人背后戳脊梁。闷葫芦是你们,眉飞色舞也还是你们。怪也,妙也。”

    汉子不是不想逃,是完全手脚不听使唤了。

    那人说道:“来,容你撑开嗓子喊一句‘剑仙杀人了’,若是喊得满城皆闻,我可以饶你一饶。”

    汉子使劲摇头,硬着头皮,带着哭腔说道:“不敢,小的绝不敢轻辱剑仙大人!”

    那人哦了一声,道了一句那你可就惨了,不等野修言语,他以折扇轻轻拍在那位野修的脑袋上,然后随手挥袖,拘起三魂七魄在手心,以罡气缓缓消磨之。

    如果所有好人,只能以恶人自有恶人磨来安慰自己的苦难,那么世道,真不算好。

    至于那颗小暑钱,就那么摔在了尸体的旁边,最终滚落在缝隙中。

    一袭白衣,缓缓走出小巷。

    片刻之后,一道金色剑光拔地而起,有那白衣仙人御剑离开随驾城,直直去往苍筠湖。

    从城中鬼宅那边,有一抹幽绿飞剑,尾随而去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梦粱国京城的国师府当中。

    两位大修士,隔着一座碧绿小湖,相对而坐。

    一位青衫白发如那没有功名的老儒,一位弱冠岁数的年轻男子,前者膝盖上趴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猴儿,后者腰间有一条似乎处于酣眠中的青色小蛇,额头已然生角,青蛇首尾衔接,如同一根青腰带。

    儒衫老人身后远处,站着一位脸色惨白的狐魅妇人,姿色一般,但是眼神妩媚,这会儿哪怕站在自己主人身后,与那年轻人隔着一座小湖,她依旧有些战战兢兢。毕竟那个“年轻人”的威名,太过吓人。名为夏真,曾是一位一人占据广袤山头的野修,从未收取嫡传弟子,只是豢养了一些资质尚可的奴婢童子,后来将那座灵气充沛的风水宝地转手让出,只将一栋仙府以大神通搬迁离开,从此在整个北俱芦洲东南版图消失,杳无音信。

    正是这位大仙,与自家主人做了那桩秘密约定。

    只是狐魅只知道当年主人以巨大代价,在十数国边境画出一座隔绝灵气往来的雷池后,主人以此消耗大量本命真元的通天手段,为的就是镇压那件行踪不定的功德异宝,最终将其收入囊中。而这个夏真,则与主人结成盟友,以先前山头赠予附近两个大门派,作为交换,他得以将历来灵气相对稀薄的十数国不毛之地,作为自家禁脔,就像夏真此刻身前的那座……小湖。

    双方各取所需,各有长远谋划。

    但是狐魅如何都没有想到,本该在十数国疆域之外闭关修道的主人,竟然会摇身一变,早早成了这梦粱国土生土长的国师大人!

    早年按照银屏国那边的谍报显示,关于梦粱国的形势,她自然是有所耳闻的,主人应该先是从一位梦粱国小郡寒族出身的“少年神童”,得以金榜题名,高中状元,光耀门楣,进入仕途后,有如天助,不但在诗词文章上才华横溢,并且极富治政才干,最终成为了梦粱国历史上最年轻的一国宰相,不惑之年,就已经位极人臣,然后突然就辞官退隐,传闻是得遇仙人传授道法,便挂印而去,当年举国朝野上下,不知打造了多少把真心实意的万民伞。

    归隐山林后,潜心炼丹修道,短短十年后,便修成了仙法神通,当时狐魅还觉得是个笑话来着,当做装神弄鬼的把戏罢了。梦粱国京城和地方祥瑞大显,连绵不绝,被刚刚登基没多久的梦粱国新帝,亲自去往仙山,将这位前朝宰相迎回京城,敕封为一国国师,当官时,国富民安,成仙后,风调雨顺,这梦粱国简直就是在此人一力之下,变成了路不拾遗的世外桃源,庙堂上文武荟萃,地方上官民和睦,先后两任皇帝在此人辅佐下,励精图治,却从不擅自开启边衅。

    在随驾城被那些修士追杀过程中,这头狐魅断了两根尾巴,伤了大道根本,但是主人现身后,不过是将她与那同僚一起带往这座梦粱国京城国师府,至今还没有封赏一二,这让狐魅有些自怨自艾,失去了那个银屏国皇后娘娘的尊荣身份,重新回到主人身边当个小小婢女,竟是有些不习惯了。

    夏真微笑道:“恭喜道友,得偿所愿。开宗立派,指日可待。”

    儒衫老人淡然道:“我自会撤去那座金色雷池的剩余禁制,外边的灵气便要缓缓倾斜倒灌,百年之内,就会是一个个修道胚子涌现的大年份,至于何露晏清之流,如今年纪还小,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,金丹可期。道友一门之内,若是能够同时出现七八位金丹地仙,亦是开宗立派的雄厚根本,同喜同贺。”

    夏真眼神真诚,感慨道:“比起道友的手段与谋划,我自愧不如。竟然真能得到这件功德之宝,并且还是一枚先天剑丸,说实话,我当时觉得道友最少有六成的可能,要打水漂。”

    夏真瞥了眼那只腹部熠熠生辉的小猴儿,佩服不已,这个原本已经快要跌入金丹的老家伙,竟然能够隐姓埋名,不但逃过了各方势力的觊觎杀心,然后更是胆大包天,就这么藏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,最终以造福一国的功德之身,天经地义地占据一件功德之宝,这份算计,当得起元婴身份。

    老人笑道:“道友你舍得一座风水宝地,换来这谁也瞧不上眼的十数国版图,亦是大手笔,大魄力。只要经营得当,定然可以百年回本,然后大赚千年。”

    一人求宝,一人求才。

    两大元婴联手,才造就了这番大格局。

    最终结果,皆大欢喜。

    只不过双方心知肚明,只要其中一人,不管是谁,能够率先跻身上五境,之后的形势可就不好说了。

    真要能够开宗立派,谁都会嫌弃自己地盘太小。

    当老人撤去那座雷池后,灵气倒灌十数国,夏真岂会眼睁睁看着那些浩浩荡荡的灵气,随意流散,浪费在一群鸡犬打架多年的蝼蚁身上?

    至于范巍然、叶酣带着那么一大帮子废物,都没能从狐魅和老者两人手上抢走那件异宝,其实夏真算不上有多少恼火,那些灵气才是自己的大道根本,其余的,就莫要贪心了,当初双方元婴盟约,不是儿戏,再者天底下哪有便宜占尽的好事,既然形势大好且稳妥,你炼化你的功德之宝,涉险转为剑修便是,我鲸吞我的灵气,同样有望破开层层瓶颈,快速跻身上五境。小聪明,必须要有,但不能一辈子都靠小聪明吃饭,地仙就该有地仙的眼界和心境。

    夏真似乎记起一事,“天劫过后,我走了趟随驾城,被我发现了一件很意外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儒衫老人笑道:“道友请说。”

    夏真双手撑在那青色“腰带”上,微笑道:“如果我没有看错,外乡剑修背着的那把剑,是一件半仙兵!我厮杀搏命,还算有那么点儿本事,可惜炼化一道,却是庸碌不堪,恰巧道友你精通炼法,不如你我再签订契约,当一回盟友?”

    老人双眼精光绽放,只是转瞬即逝。

    若是法宝,他毫无兴趣,如今炼化那件功德蕴藉的先天剑丸,才是未来成为上五境的立身之本,耽误一天都要心疼。

    可若是一件半仙兵?

    不过老人很快就收敛心神。

    这么稀罕的物件,这夏真是自己爹还是自己儿子不成,要好心告诉自己?

    所以这位身份暂时是梦粱国国师大人的老元婴,摆手大笑道:“道友取走便是,也该道友有这一遭机缘。至于我,就算了。成功炼化此物之前,我行事有着诸多禁忌,这些天大的麻烦,想必道友也清楚,以道友的境界,打杀一个受了伤的年轻剑修,肯定不难,我就在这里预祝道友马到成功,入手一件半仙兵!”

    夏真笑着点头,老人如此谨慎,也不觉得奇怪,双方都是野修出身的元婴,轻易就咬钩,万万活不到今天。

    咱们这些杀人越货不眨眼的人,夜路走多了,还是需要怕一怕鬼的。

    这句夏真在少年岁月就铭记在心的言话,夏真过了无数年还是记忆犹新,是当年那个就死在自己手上的五境野修师父,这辈子留给他夏真的一笔最大财富。而自己当时不过二境而已,为何能够险之又险地杀师夺宝取钱财?正是因为师徒二人,不小心撞到了铁板一块。

    所以之后悠悠岁月,夏真每当发现自己志得意满之时,就要翻出这句陈芝麻烂谷子的言语,默默念叨几遍。

    夏真起身笑道:“道友无需相送。”

    儒衫老人一手抓起那只小猴儿,仍是起身相送,“道友也放心,我近期便会离开梦粱国。”

    夏真身形化虹远去,瞬间小如芥子,破开一座低垂云海,逍遥远游。

    这位梦粱国国师晃了晃手中小猴子,仰头笑道:“竟然忍得住不出手,难为这个夏真了。”

    远处狐魅和干瘦老者,恭恭敬敬,束手而立。

    狐魅轻声道:“主人,一把半仙兵,真就不放着不管了?虽说夏真得之意义不大,可主人……”

    儒衫老人以袖中乾坤的神通,将整只猴子关押进入小天地。

    他转头说道:“我在这梦粱国,弹丸之地,消息阻塞,远远不如夏真消息灵通,你要是眼馋那件半仙兵,你去帮我取来?”

    狐魅不敢言语,而且大气都不敢喘。

    自己的身份已经被黄钺城叶酣揭穿,再不是什么银屏国的红颜祸水,只要返回随驾城那边,泄露了踪迹,只会是过街老鼠。

    儒衫老人讥笑道:“一个舍得去扛天劫的剑修,一个敢显露半仙兵的年轻人,是软柿子?若真是的话,夏真自己不去拿捏,偏要好心好意,当面泄露这个天机?何况半仙兵一旦认主,尤其是它们侍奉的主人身死,失控后是怎么个惨烈光景,你们啊,真是井底之蛙,不知半点轻重利害。”

    云海之中,夏真不再化虹御风,而是双手负后,缓缓而行。

    夏真神色无奈,自言自语道:“既然是来自披麻宗,那就不去招惹了吧?”

    夏真回望一眼梦粱国京城,得了那颗先天剑丸,又刚好有一把半仙兵的佩剑现身,如此命中注定的福缘,你也忍得住?

    胆儿如此小,怎么当的野修?当了几十年梦粱国的凡俗夫子,倒是修心养性得真不错。

    夏真伸出一只手,说了几个名字,刚好一手之数。

    再多,就要耽误自己的大道了。

    范巍然,好使唤,叶酣,比较聪明,何露,资质好,晏清,也不差,那个翠丫头,有点小古怪。

    夏真又抬起一只手,报了五个名字,皆是暂时岁数不大、境界不高的人物。

    夏真在云海上闲庭信步,看着两只手掌,轻轻握拳,“十个他人的金丹,比得上我自己的一位玉璞境?不如都杀了吧?”

    只是夏真很快摇摇头,“算了,不急。就留下五个金丹名额好了,谁有望跻身元婴就杀谁,刚好腾出位置来。”

    夏真双手按住青腰带,“这家伙,还是厉害。当初不知为何他非要在誓约当中,非要我压制十数国武运,不许出现金身境修士。原来是为了让十数国减少兵戈战事,好让他这个藏头藏尾的梦粱国宰相、国师,不造杀业,安心积攒功德。”

    夏真伸了个懒腰。

    没来由想起那天劫一幕。

    这位元婴野修的心情便凝重起来。

    难道是与那刘景龙、杨凝性身份相似的十人之一?可瞧着不像啊,仔细推敲后,明显一个都不符合。

    夏真停下身影,环顾四周,微笑道:“不知是哪位道友?为何不敢现身一见。”

    视野尽头,云海那一端,有人站在原地不动,但是脚下云海却蓦然如浪花高高涌起,然后往夏真这边扑面迎来。

    夏真纹丝不动,轻轻拍了一下腰间那条已成气象的化蛟青蛇,在心中微笑道:“不用理会。近身厮杀,正合我意。”

    那位不速之客似乎有些风尘仆仆,神色倦怠不已,当那翘起云海如一个浪头打在滩头上,飘然落地,缓缓向前,像是与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絮叨寒暄,嘴上不断埋怨道:“你们这家伙,真是让人不省心,害我又从海上跑回来一趟,真把老子当跨洲渡船使唤了啊?这还不算什么,我差点没被恼羞的小泉儿活活砍死。还好还好,所幸我与那自家兄弟,还算心有灵犀,不然还真察觉不到这片的状况。可还是来得晚了,晚了啊。我这兄弟也是,不该如此报复对他痴心一片的女子才是,唉,罢了,不这样,也就不是我由衷佩服的那个兄弟了。再说那女子的痴心……也确实让人无福消受,过于霸道了些。怨不得我家兄弟的。”

    那人继续碎碎念叨个没完没了,“你们这北俱芦洲的风水,跟我有仇咋的,就不能让我好好回去混吃等死?我当年在这儿处处与人为善,山上山下,有口皆碑,我可是你们北俱芦洲上门女婿一般的乖巧人儿,不该如此消遣我才对……”

    口无遮拦,胡说八道。

    夏真听得十分迷糊,却不太在意。

    一位得道之人,哪个会在言语上泄露蛛丝马迹。而且这么一嘴娴熟的北俱芦洲雅言,你跟我说是什么跨洲远游的外乡人?

    眼前这位,是张生面孔,千真万确,不是什么障眼法,除非仙人境的山巅修士,障眼法在自己这边,任你是玉璞境,不管用。

    那人脚下云海纷纷散去。

    境界不低,却喜好显摆这类雕虫小技。

    夏真不但没有后退,反而缓缓向前了几步,笑问道:“敢问道友名讳?”

    那人犹豫了一下,后退两步,回答道:“小名周肥,大名……就不说了吧,我怕你家中或是师门里有女的。”

    什么乱七八糟的。

    夏真依旧气定神闲,“不知道友阻我去路,所为何事?”

    自称周肥的男子,确实天生好皮囊,云海之上,玉树临风。

    他哭丧着脸道:“算我求你们了,行不行,中不中,你们这帮大爷就消停一点吧,能不能让我好好返回宝瓶洲?嗯?!”

    夏真叹了口气,满脸歉意道:“道友再这么打机锋,说些没头没脑的昏话,我可就不奉陪了。”

    那明显是用了个化名的周肥愣了一下,“我都说得这么直白了,你还没听懂?亲娘哎,真不是我说你们,如果不是仗着这元婴境界,你们也配跟我那兄弟玩心计?”

    夏真这下子总算明白无误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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