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0章
杜俞哑口无言。听着那叫一个别扭,怎么自己还有点庆幸来着?
两人下了山,又沿着潺潺而流的宽阔溪河行出十数里路,杜俞瞧见了那座灯火通明的祠庙,祠庙规制十分僭越,宛如王公府邸,杜俞按住刀柄,低声说道:“前辈,不太对劲,该不会是苍筠湖湖君亲临,等着咱们自投罗网吧?”
陈平安这一路行来,见杜俞并无异样,先前便吸纳了那颗应该没有动手脚的精粹水珠,却没有直接炼化,丢入水府交由绿衣童子帮忙汲取,而是以心神沉浸小天地,用内视之法,阴神凝如芥子,亲自游历水府
,身外大天地,那么一颗小水珠,在自身小天地内,陈平安的阴神却如同双手扛着巨-物,绿衣童子们得了水运珠子后,陈平安也不知它们是如何勘验,一个个雀跃无比,第一次对陈平安流露出欣慰的神色。
陈平安便懂了,此物多多益善。
所以要走一趟藻溪渠主祠庙。
如果不是不太敢擅自闯入苍筠湖龙宫,陈平安都想跟那位湖君做“买卖”了。
一样是生意往来,却是不一样的手法。
与杜俞、苍筠湖渠主之流的那本生意经,跟陈平安与披麻宗修士所作买卖,自然不同。
一个锱铢必较,少给一颗铜钱我都要考虑打不打死你。
一个愿意少赚,甚至是吃亏都无妨。
听到了杜俞的提醒,陈平安打趣道:“先前在水仙祠,你不是嚷嚷着只要湖君上岸,你就要跟他过过招吗?”
杜俞笑道:“给前辈教了做人,我这会儿真是风声鹤唳,草木皆兵,让前辈看笑话了。”
陈平安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如果还有厮杀,这次别说什么让一招了。”
杜俞悻悻然。
想着是不是找个机会,宰了那些市井少年青壮?不然走漏了风声,岂不是天大的笑话?
但是那家伙已经笑道:“我都没杀的人,你回头跑去杀了,是投桃报李,教我做一回人?或者说,觉得自己运气好,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我这类人了?”
杜俞心中悚然,斩钉截铁道:“前辈谆谆教诲,晚辈铭记于心!”
陈平安缓缓前行,笑道:“与人为善是很难,不糟践俗人不为恶,有那么难吗?不过也对,随心所欲,无拘无束,谁不憧憬,学成了仙家术法,已非人间人,再想有那仿佛累赘压身的怜悯之心,是有些多余。如市井之人看待笼中鸡犬、刀俎鱼肉,一下子转过头去吃斋吃素,确实是强人所难了。”
杜俞一时半会,不敢确定这番言语,到底是不是本心本意。所以他打死不开口废话半句。
陈平安轻轻叹息一声。
就算将其中一条线往下压了再压。
真管用吗?
扶了扶斗笠。继续前行。
到了祠庙外边。
陈平安停下脚步,“去吧,探探虚实。死了,我一定帮你收尸,说不定还会帮你报仇。”
杜俞憋了半天,无奈道:“前辈真是……与晚辈不见外。”
杜俞攥紧那颗兵家甲丸,顿时如水银流淌全身,披挂上一副师门重宝神人承露甲。
杜俞大踏步走出大门敞开的祠庙。
不到半炷香,杜俞就一脸吃屎的表情走回大门这边,来到陈平安身边后,低声道:“那晏清竟然恰好在里边做客。我怕节外生枝,便没办正事。”
陈平安并不介意,疑惑道:“宝峒仙境那位仙子?”
杜俞重重点头,“宝峒仙境的修士,刚到这座苍筠湖,晏清性子冷清,不喜欢龙宫那边的热闹,就独自跑来这边求个耳根清净了。”
陈平安问道:“那个何露没在?”
杜俞一愣,然后摇头道:“前辈,他们俩胆子没这么大吧?两个门派即将在随驾城打生打死了,他们就在各自师门前辈的眼皮子底下,约好了时间地点,在此偷偷幽会?那藻溪渠主确实会守口如瓶,帮着遮掩,可这两人不至于这般猴急才对,一个性子冷,何露还算一心向道的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宝峒仙境大张旗鼓拜访湖底龙宫,晏清什么性情,你都清楚,何露会不知道?晏清会不清楚何露能否会意?这种事情,需要两人事先约好?大战在即,若真是双方都秉公行事,上阵厮杀,今夜相见,不是最后的机会吗?不过我们在水仙祠那边闹出的动静,渠主赶去龙宫通风报信,应该打乱了这两人的心有灵犀,说不定这会儿何露躲在某处,怪你坏了他的好事吧。那晏清在祠庙府上,是不是看你不太顺眼?藻溪渠主的眼神和措辞,又如何?能否验证我的猜测?”
杜俞一脸汗颜,“先前光想着硬闯府邸,提刀砍人,好为前辈立下一点小功劳,所以晚辈真没想这么多。”
陈平安不着急进入祠庙,瞥了眼内心惴惴的杜俞,然后环顾四周,随口问道:“你怎么走的江湖?怎么活到今天的?还是说银屏在内十数国,处处民风淳朴?可在水仙祠庙那边,我见你们修士、神祇和市井三方,好像也没淳朴到哪里去啊。”
杜俞只得说道:“与算人算事算心算无遗策的前辈相比,晚辈自然贻笑大方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算人算事算心算无遗策,嗯,这句话不错,我记下了。”
杜俞心中郁闷,记这话作甚?
陈平安开始挪步,率先跨过祠庙大门。
府邸辉煌,全然不似祠庙。
来到一处悬挂“绿水长流”金漆匾额的内府门外。
一位凤冠霞帔的宫装妇人,气态雍容,一双桃花眼眸有些狭长,笑意淡淡。
与她并肩而立的一位年轻女子,身穿白衣,头戴一顶凤翅金冠,巧夺天工,些许微风拂过,金色凤尾便随之颤动,隐约有雏凤长鸣之声。
陈平安只是扫了两位女子一眼,然后便盯着那顶金冠多瞧了几眼。
应该是件品相不错的法器。
杜俞按照先前的叮嘱,与陈平安并肩而立,两人是江湖结识的多年好友,前辈名为“陈好人”,是一位云游四方的野修。
进祠庙之前,陈平安问他里边两位,会不会些掌观山河的术法。
杜俞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,连他们鬼斧宫老祖都需要动用师门重器,才可以运转这种神通。
除了黄钺城城主和晏清的那位恩师,或是苍筠湖湖君、五岳神祇这类稀罕存在,在各自自家山头,谁敢说自己能够掌观山河?
陈平安笑道:“我与杜俞兄弟,此次冒昧拜访,是想要跟渠主夫人讨教一件小事。”
那位渠主夫人微笑道:“既然你自己都说了小事?那就不用着急,我今夜与晏仙子饮茶,可是大事。你不如和杜仙师明日再来?”
杜俞也就是不敢流露出什么,不然都要朝这位藻溪渠主竖大拇指了。
真他娘的是一位女子豪杰,这份英雄气概,半点不输自己的那句“先让你一招”。
不过这是情理之中的待客之道。
晏清是谁?
祠庙又在苍筠湖畔。
更有宝峒仙境的仙师们在龙宫做客。
一个与杜俞称兄道弟的野修,能有多大的面子?
杜俞只是眼观鼻鼻观心,只是眼珠子微动,看了眼天幕。
他现在就怕天塌下来。
不过塌下来也好。
身边这位前辈,若是真轻轻打了晏清那么一两下,根本不管轻重,以宝峒仙境老祖出了名的护犊子,一定不会罢休,苍筠湖湖君多半也不好意思袖手旁观……
到时候就会是一场法器齐出、遮天蔽日的围殴。
但是杜俞之所以心情凝重,没太多窃喜,就是怕你们宝峒仙境和苍筠湖联手围殴一位野修。
然后到头来,反过来给人家一人单挑了你们两大窝子啊。
杜俞其实知道自己这种想法,很荒诞可笑。
身边此人,再厉害,照理说对上宝峒仙境老祖一人,兴许就会极其吃力,一旦身陷重围,能否逃出生天都两说。
但是杜俞偏偏就是有一种直觉,告诉自己,最不可能的,兴许才是最后的真相。
陈平安开门见山道:“我在随驾城那边得知,当年那位暴毙太守临终前寄出的那封密信,你不但亲手打开了,而且还与那寄信人一起去了趟银屏国京城。对吧?”
那仙子晏清神色冷漠,对于这些俗事,根本就是置若罔闻。
杜俞相信她就算听见了,也等于没听见。
因为爹娘说过,如晏清、何露这般真正的修道天才,人间事就是那雪泥符一般,心境如镜,了无痕迹。
那位藻溪渠主依旧神色恬淡,微笑道:“问过了问题,我也听见了,那么你与杜仙师是不是可以离去了?”
陈平安笑道:“渠主夫人当年行事,自然是职责所在,所以我并非是来兴师问罪的,只是觉得反正事已至此,随驾城更要大乱,这等陈芝麻烂谷子的……小事,哪怕拣出来晒一晒太阳,也半点无碍大局了,希望渠主夫人……”
藻溪渠主蓦然怒容,极有威严,向前踏出一步,直接打断了那个野修的言语,“出去!”
陈平安脸色如常,“旧事重提,确实是我一个外乡人多事,对于渠主夫人而言,有些强人所难了,若是夫人担心湖君那边,我可以……”
藻溪渠主猛然抬起大袖,指向府门那边,厉色道:“滚出去!你算个什么东西?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,不怕污了晏仙子的耳朵?!如果不是看在杜仙师的面子上,你这烂泥扶不上墙的一介野修,连这大门都进不来!你当我这座水神庙是什么地方?”
陈平安转过头,望向杜俞,“杜俞兄弟,先前你那趟登门,光顾着看晏仙子了?”
杜俞如丧考妣,内心翻江倒海,还不敢露出半点马脚,只得辛苦绷着一张脸,害他脸庞都有些扭曲了。
祠庙内建筑重重。
就在此时,一处翘檐上,出现一位双手负后的俊美少年郎,大袖随风鼓荡,腰间系有一根泛黄竹笛,飘然欲仙。
他轻声道:“渠主夫人,得饶人处且饶人。”
晏清眼睛一亮,但是很快恢复冷清面容。
杜俞眼尖,看得又像是吃了屎,还是热乎的。
果然如身边这位前辈所料。
先前水仙祠庙那边,何露极有可能刚好在附近山头游荡,以便伺机寻找晏清,然后就给何露发现了一些端倪,只是此人却始终没有太过靠近。
毕竟大战在即,与心仪女子相见一面,那才是头等大事。
其余的,以何露的心性,近了,袖手旁观,远了,隔岸观火,不过如此。
陈平安笑道:“他比你会隐匿行踪多了。”
渠主夫人见着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少年郎后,立即换了一副模样,施了一个万福,婀娜多姿,柔声道:“见过何仙师。”
陈平安拍了拍杜俞的肩膀,“杜俞兄弟,今夜没你的事情了,一人做事一人当,你别插手了。”
杜俞想死的心都有了。
老子现在一裤裆黄泥巴,跳进苍筠湖都洗不掉了。这家伙今夜不管是逃掉,还是战死在这边,他杜俞都要狠狠掉一层皮,说不定就会沦为十数国山上修士眼中的过街老鼠,人人落井下石。
杜俞尽量板着脸色,说道:“陈兄,我不会走的,你的事,就是……我杜俞的事!”
那俊美少年嘴角翘起,似有讥讽笑意。
不过当他转头望向那亭亭玉立的晏清,便眼神温柔起来。
陈平安抬起头,再次看着那块匾额,“绿水长流”。
字一般,寓意好,有嚼头。
陈平安笑道:“渠主夫人,我用神仙钱买你的那桩旧事,如何?当然,可以将苍筠湖湖君的事后迁怒,一并计算在内。”
杜俞眼皮子一颤。
来了来了。
他现在最怕的,就是这位前辈捣鼓他那本神仙难测的生意经。
兴许是何露那句言语,起了大作用。
虽然藻溪渠主依旧神色不悦,却也不再恶语相向,挥手道:“以后再说,今夜此地闭门谢客。”
杜俞默不作声。
陈平安想了想,“那我们明日再登门拜访。”
听到那个“们”字。
杜俞心如死灰。
陈平安手持行山杖,果真转身就走。
随驾城那边还有些时间,陈平安并不想闹出太大的声势。
不过陈平安还是有些奇怪。
湖底龙宫那边,苍筠湖湖君,宝峒仙境的老祖,为何至今还未运转掌观山河的神通,窥探此处?
这两位,总不会神通高过那位披麻宗掌律祖师才对。
但是陈平安停下了脚步。
杜俞有些奇怪。
陈平安转头望去。
那藻溪渠主故作皱眉疑惑,问道:“你还要如何?真要赖在这里不走了?”
陈平安笑了起来。
这位渠主夫人如果只是位修士,而非祠庙水神,恐怕她以心湖涟漪与自己说话,会被境界更高的何露、晏清察觉到蛛丝马迹。
方才她悄然说了一句话,笑语盈盈。
“你这杂种野修,一路走到这里,已经脏了我家府邸地面,明儿自己提桶水来,不然就别进门了。”
陈平安倒也没如何生气,就是觉得有些腻歪。
而且跟那杜俞无心之言的“春风一度”相似。
杂种这个说法,在浩然天下任何地方,想必都不是一个好听的词汇。
何露开始皱眉。
晏清亦是有些不耐烦的神色。
刹那之间。
整座水神祠庙都是一晃。
悬挂“绿水长流”府邸的门外广场上,瞬间炸裂出一张巨大蛛网。
陈平安已经来到了台阶之上,依旧手持行山杖,一手掐住那藻溪渠主的脖颈,将其缓缓提起悬空。
仰起头,那再无半点雍容气态的渠主夫人,金身震动如遭雷击,神光涣散,根本无法聚拢,只能用双手使劲敲打那斗笠男子的手臂。
晏清已经横掠出去。
她手腕一抖,从袖中滑出一抹光彩,手中多出一把无鞘短剑。
何露伸手握住竹笛,沉声道:“我还是那句话,得饶人处且饶人。”
陈平安转头望去,他们两人,一高一低站在两处、却是同一个方向,陈平安笑道:“这位渠主夫人,也不是人,再者你们修道之人,不是沾染红尘越少越好吗?你们来此相会,各自师门未必不知,藻溪渠主的水神庙,不过就是黄钺城和宝峒仙境双方默认的一个台阶,怎么,要拦我?小心打碎了这个台阶,你们两人身后的师门双方,都没台阶可下了。”
渠主夫人挣扎不已,花容何其惨淡。
杜俞竟然觉得有一丝快意。
似乎处处讲理之后,且不管是不是真有道理,反正此后再出拳头,更带劲?
何露微笑道:“劝你别找死……”
晏清眼前一花。
想要出手,一剑斩下。
但是稍稍犹豫,倒退出去。
祭出一件师门重器的防御之宝,护住自身四周。
至于那位被随手丢来的渠主夫人,她收剑之后,根本懒得多看一眼。
修士厮杀,命悬一线,谁分心谁先死。
但是晏清突然心弦一颤,转头望去。
一抹青色身形出现在那处翘檐附近,似乎是一记手刀戳中了何露的脖颈,打得何露砰然倒飞出去,然后那一袭青衫如影随形,一掌按住何露的脸庞,往下一压,何露轰然撞破整座屋脊,重重坠地,听那声音动静,身躯竟是在地面弹了一弹,这才瘫软在地。
不会死的,一定不会死的。
何露身上穿了一件上品法袍的。
晏清心神大乱。
结果那人仿佛使了缩地成寸的神通,瞬间就来到了她身边。
晏清刚要出剑。
就被那人屈指一弹,刚好击中剑身,晏清脸色微白,刚要有所动作。
却发现那人已经与自己擦肩而过,一脚踩在那个刚刚清醒过来的渠主夫人额头上,骤然发力,罡气如有风雷声。
又是一脚。
藻溪渠主的脑袋和整个上半身都已深陷坑中。
陈平安依旧手持行山杖,站在大坑边缘,对晏清说道:“不去看看你的情郎?”
晏清刚要起身掠去,但是当她看到那人手握行山杖的希望动作,又停下动作,后退一步,伺机远遁,只要自己逃到了苍筠湖,就一定与师门合力围住此人,斩杀此獠!
陈平安望向杜俞,笑道:“你眼瞎啊,这算什么狗屁的金童玉女,天生的神仙道侣?”
晏清脸色冷若冰霜,那双灵秀眼眸中,第一次浮现出如此浓郁的恨意和杀机。
只是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野修,只是轻轻一跺脚,将那渠主夫人弹出大坑,然后一脚踹向大门方向,手持行山杖,大步走去,大大方向将后背朝向她与剑,那青衫客抬起手,挥了挥,“去看看吧。”
最终那人拽着藻溪渠主,离开了府邸,应该是往苍筠湖那边走去?
杜俞弯腰勾背,屁颠屁颠跟在那人身后。
晏清呆立当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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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百零三章
不听道理是最好
沿着那条碧绿幽幽的藻溪大渠,水草密布,随水荡漾,如水鬼招手。
市井诸多志怪和文人笔札上,还有水鬼寻人替死的说法,大体上冤冤相报的路数。
只不过一旦阴阳相隔,生死有别,寻常溺死之鬼,毕竟不是术法万千的修道之人,哪有如此简单的解脱之法,阴间鬼害阳间人是真,自救是假,不过是读书人的以讹传讹罢了。
离开了水神庙,陈平安拽着那位尚且晕厥的渠主夫人,掠向苍筠湖,当下身上还披挂神人甘露甲的杜俞,依旧御风跟随,杜俞硬着头皮一起赶往苍筠湖方向,大概是与这位前辈相处久了,耳濡目染,杜俞愈发心细,询问了一句是否需要撤掉比较扎眼的甘露甲,免得害了前辈失去先机。
陈平安说不用。
杜俞稍稍安心。
只不过下一句话,就又让杜俞一颗胆子吊到了嗓子眼,只听那位前辈缓缓道:“到了苍筠湖畔,可能要大打一场,到时候你什么都不用做,就当是再赌一次命,装聋作哑站在一边,反正对你来说,形势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,说不定还能赚回一点老本。”
杜俞笑道:“放心,兴许帮不上前辈大忙,杜俞保证绝不添乱。”
陈平安一笑置之。
杜俞瞥了眼那位藻渠夫人,只觉得自己恍若隔世,感慨不已。爹娘总说那大修士的道法高深,黄钺城城主也好,宝峒仙境祖师也罢,只要是有根脚有山头的,做人行事,总有迹可循,万事好商量,所以未必可怕,怕就怕“世事无常”这四个纸上文字,因为轻飘飘,所以令人捉摸不定。
杜俞以前不爱听这些,将这些虚无缥缈的大道理当做耳旁风。
所以这一夜游历苍筠湖地界,感觉比那么多次走江湖加在一起,还要惊心动魄,这会儿杜俞是懒得多想了,更不会问,这位前辈说啥就是啥呗,山巅之人的算计,完全不是他可以理解,与其瞎蒙,还不如听天由命。
这位行事云遮雾绕的外乡前辈,有一点好,真。
所以一路上,有问必答,杜俞干脆破罐子破摔,只管说那些自己的心里话,与其装傻扮痴抖机灵,还不如做人说话都实诚些,反正自己是什么鸟样什么德行,这位前辈想必都早已看得真切了。
陈平安似乎想起什么,将渠主夫人丢在地上,骤然间停下脚步,却没有将她打醒。
杜俞正在神游万里,一个不小心就越过那位青衫客十数丈,赶忙御风折返,环顾四周,按住腰间刀柄,问道:“前辈,有埋伏?要不要我先去探探虚实?”
“苍筠湖湖君和宝峒仙境老祖这么修为通天的,哪里需要埋伏你我,在湖边摆开阵仗,你杜俞瞧了一眼就要心寒。”
陈平安摇摇头,跟杜俞问了一个问题,“银屏国在内大小十数国,修士数量不算少,就没有人想要去外边更远的地方,走走看看?比如南边的骸骨滩,中部的大源王朝。”
杜俞摇头道:“别家修士不好说,只说我们鬼斧宫,从涉足修道第一天起,就有一条师门祖训传下来,大致意思是让后世子弟不要轻易远游,安心在家修行。我爹娘也经常对各自弟子说咱们这儿,天地灵气最为充沛,是难得的世外桃源,一旦惹来外边穷酸修士的觊觎眼红,就是祸事。可我不大信这个,故而这么多年游历江湖,其实……”
说到这里,杜俞有些犹豫,止住了话头。
陈平安说道:“我的问题,你已经老老实实回答了,其余的,可说可不说。你杜俞那点江湖破烂故事,我兴趣不大。”
杜俞立即懂了,挪了几步,走近那位前辈,压低嗓音说道:“这是一桩怪事,我爹娘对我也算宠溺了,可是每当我提及此事,依旧讳莫如深,只说某些不该知道的事情,便是无知即福。我自然不敢造次,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,借着江湖游玩的机会,稍稍走远了些,每次都点到为止,将四面八方逛了一遍,最终还真给我稍稍琢磨出一点味儿来?”
陈平安笑道:“你倒是在江湖尝出不少滋味?”
杜俞嘿嘿一笑,“我这点稚童儿戏,比不得前辈御风跨洲,大道逍遥,万里山河一步路。”
杜俞继续道:“我到最后,发现好像十数国边境线,似乎存在着一道无形的天堑,那附近灵气尤其稀薄,好像给一位活在九霄云海中的山巅仙人,在人间版图上画了一个圈,既可以庇护我们,又防止外乡修士闯进来逞凶,教人不敢逾越丝毫。”
陈平安轻声道:“类似崔东山飞剑画雷池的手段?图什么?”
陈平安想了想,暂时没有头绪,便将这个念头搁浅起来。
不过如果真跟随驾城异宝现世有关,属于一条草蛇灰线、伏行千里的潜在脉络,那自己就得多加小心了。
所以接下来的苍筠湖之行,真要谈不拢,出现预料中最坏的形势,也不可只顾着酣畅出手,为求心中痛快而家底尽出。
背后那把剑仙,必须留在压箱底。
养剑葫内的飞剑十五,在水仙祠那边现身过,侍女肯定会将自己说成一位“剑仙”,所以可以看情况使用,不过需要叮嘱十五,一旦厮杀起来,最先离开养剑葫的飞掠速度,最好慢一些。
至于手上那串核桃,以及大源王朝云霄宫的三张符箓,在一些个看似“紧急险峻”的关头,可以拣选一二,拿出来晒晒这……月光。
至于武夫境界和体魄坚韧程度,就先都压在五境巅峰好了。
先前藻溪渠主的水神庙内,对渠主和何露先后出拳,就是一种故意为之的障眼法,属于看似“已经倾力出手、不留半点情面”的泄露底细。
有些事情,自己藏得再好,未必管用,天底下喜欢设想情况最坏的好习惯,岂会只有他陈平安一人?故而不如让敌人“眼见为实”。
小心翼翼推敲再推敲,件件事情多想复思量。
独自行走三洲江湖千万里。
陈平安一直就是这么走过来的。
无非是今天练拳更多,傍身物件也更多。
也从一个泥腿子草鞋少年,变成了早年的一袭白袍别玉簪,又变成了如今的斗笠青衫行山杖。
什么飞剑画雷池。
杜俞假装什么都没听见,更听不懂。
就像先前这位前辈随随便便将那喝空了的酒壶凭空消失,多半是收入了他爹娘嘴上经常念叨、眼中满是憧憬渴望的方寸冢。
杜俞一样假装没看见。
陈平安以手中行山杖敲中地上渠主夫人的额头,将其打醒。
这位藻溪渠主比先前那位水仙祠娘娘,确实更加城府,瘫在地上,没有半点起身的迹象,柔声道:“冒犯了大仙师,是奴家死罪。大仙师不杀之恩,奴家没齿不忘。”
陈平安直截了当说道:“我要杀你家湖君,捣烂他的龙宫老巢,你来带路。”
服侍华美、妆容精致的渠主夫人,神色不变,“大仙师与湖君老爷有仇?是不是有些误会?”
陈平安皱眉道:“少废话,起身带路。”
宫装妇人恢复了几分先前在水神庙内的雍容气态,姗姗起身,施了一个风情万种的万福。
不曾想直接给那头戴斗笠的青衫客一脚踹飞出去。
她咬着牙一言不发,只是默默起身。
渠主夫人心中恨极了这个杂种野修,连带着将那位倒霉秧子的鬼斧宫兵家修士一并恨上了。
只不过她若没点察言观色、审时度势的能耐,也混不到今天的神位。
一个被浸猪笼而死的溺死水鬼,能够一步步走到今天,还排挤得那芍溪渠主只能荒废祠庙、搬迁金身入湖,与湖君麾下三位河神更是兄妹相称,她可不是靠什么金身修为,靠什么人间香火。
她故作惊恐,颤声问道:“不知大仙师是想要入水而游,还是岸上御风?”
陈平安说道:“岸上徒步而行。”
渠主夫人虽然错愕不已,却不敢违背这位性情阴鸷的怪人,只得拗着性子,在前边缓缓行走。
世间野修果然都是贱种。
到了藻溪渠道与苍筠湖的接壤处,就是此人跪地磕头之后、依旧葬身鱼腹之际。
不过她难免有些狐疑,道法深邃的晏清仙子,与黄钺城的天之骄子何露,为何这对金童玉女皆不见了踪迹?
果然这些所谓的云上仙家客、林泉神仙人,个个道貌岸然,心硬如铁,也不是什么好东西。
杜俞觉得贼有意思。
先前在水神祠庙,这位渠主夫人晕死过去,便错过了那场好戏。
若是瞧见了那一幕,她这小小河婆,这会儿多半肚子里便晃荡不起半点坏水了。
陈平安想起那芍溪渠主身边的某位侍女,再看看眼前这位藻溪渠主,转头对杜俞笑道:“杜俞兄弟,果然是命悬一线见品行。”
杜俞赶忙硬着头皮称呼了一声陈兄弟,然后说道:“随口瞎诌的混账话。”
陈平安不再言语。
杜俞就跟着沉默,只是慢悠悠赶路。
至于前辈所说的杀湖君捣龙宫,杜俞是不信的,倒不是不信前辈有此无上神通,而是……这不符合前辈的生意经。
在水神祠庙中,前辈一记手刀就戳中了何露的脖颈,后者根本没有还手之力,直接砸穿了屋脊。
由此可见,仙子晏清之所以还能站到最后,没像何露那般仰面躺地,也没像藻溪渠主那么脑袋钻地,是前辈怜香惜玉?自然不是,至于真正的缘由,杜俞猜不透。杜俞只是不知为何,总觉得这位神通广大的前辈,对于容貌漂亮的女子,无论是修士还是神祇,一旦选择出手了,那是真狠。
陈平安随口问道:“先前在祠庙,晏清仗剑却不出剑,反而意图后撤,应该心知不敌,想要去苍筠湖搬救兵,杜俞你说说看,她心思最深处,是为了什么?到底是让自己脱险更多,自保更多,还是救何露更多?”
杜俞笑道:“晏清做了件最对的事情,自保和救人两不耽误,我相信就是何露瞧见了,也不会心有芥蒂。设身处地,想必何露会做出一样的选择。倒是江湖上,类似处境,许多英雄好汉哪怕明知是敌人的陷阱,依旧一头撞入找死,可笑也对,可敬……也有那么一些。”
陈平安思量片刻,似有所悟,点头道:“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,何露晏清之流,倒也能活得大道契合,心有灵犀。”
前边一直竖耳偷听两人言语的藻溪渠主,心中冷笑。
诈我?
就凭你这个与杜俞称兄道弟的杂种野修,也敢说什么让晏清仙子自知不敌的屁话?
不过渠主夫人微微心悸,万一,万一是真的呢?
毕竟自己在这野修之前,如土狗瓦鸡一般孱弱,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实。
不管了,走一步看一步,只要到了苍筠湖,一切就都可以水落石出。天塌下来,有湖君和宝峒仙境祖师扛着。
她还真不信有人能够挡得住那两位神仙的联手攻势,皆是此人被剥皮抽筋拘魂魄,拿来点水灯,到时候她定要与湖君老爷求来一缕魂魄,就放在自家水神祠庙里边!
陈平安瞥了眼前边的藻溪渠主,“这种如同俗世青楼的老鸨
货色,为何在苍筠湖这么混得开?”
杜俞试探性道:“大概只有这样,才混得开吧?”
陈平安笑道:“杜俞兄弟,你又说了句人话。”
杜俞忍了忍,终究没忍住,放声大笑,今夜是第一次如此开怀惬意。
陈平安见他有些得意忘形,扯了扯嘴角,“这么好笑?”
杜俞好似给人掐住脖子,立即闭嘴收声。
陈平安沉默许久,问道:“如果你是那个读书人,会怎么做?一分为三好了,第一,侥幸逃离随驾城,投奔世交长辈,会如何选择。第二,科举顺遂,榜上有名,进入银屏国翰林院后。第三,声名大噪,前程远大,外放为官,重返故地,结果被城隍庙那边察觉,深陷必死之地。”
杜俞咧嘴一笑。
陈平安这一次却不是要他直话直说,而是说道:“真正设身处地想一想,不着急回答我。”
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,杜俞便认认真真想了许久,缓缓道:“第一种,我如果有机会知晓人上有人,世间还有练气士的存在,便会竭力修行仙家术法,争取走上修道之路,实在不行,就发奋读书,混个一官半职,与那读书人是一样的路数,报仇当然要报,可总要活下去,活得越好,报仇机会越大。第二,若是事先察觉了城隍庙牵扯其中,我会更加小心,不混到银屏国六部高官,绝不离京,更不会轻易返回随驾城,务求一击毙命。若是事先不知牵扯如此之深,当时还被蒙在鼓里,兴许与那读书人差不多,觉得身为一郡太守,可谓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,又是年轻有为、简在帝心的未来重臣人选,对付一些流窜犯案的贼寇,哪怕是一桩陈年旧案,确实绰绰有余。第三,只要能活下去,城隍爷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,我绝不会说死则死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所以说,我们还是很难真正做到设身处地。”
杜俞有些赧颜。
应该是自己想得浅了,毕竟身边这位前辈,那才是真正的山巅高人,看待人间世事,估计才会当得起深远二字。
此后陈平安不再开口说话。
杜俞乐得如此,心情轻松许多。
自己这辈子的脑子,就数今晚转得最快最费劲了。
相较于先前水仙祠庙那条芍溪渠水,藻渠要更宽更深,许多原本沿水而建在芍渠附近的大村落,数百年间,都不断开始往这条水势更好的藻渠迁徙,长久以往,芍渠水仙祠的香火自然而然就凋零下去。身后那座绿水府能够打造得如此富丽堂皇,也就不奇怪了,神祇金身靠香火,土木府邸靠银子。
那位已经逃回湖底龙宫的芍溪渠主,输给走在陈平安前边的这位同僚,是方方面面的,不然当年苍筠湖湖君就不是让藻溪渠主去处置那封密信,并且赐予湖君神主的令牌,让其能够离开藻渠水域辖境,一路过山过水,去往京城打点关系。杜俞对这苍筠湖诸多神祇知根知底,按照这位鬼斧宫兵家修士的说法,这苍筠湖龙宫就是一座山上的脂粉窟,专门用来为湖君拉拢有钱又有闲的外乡权贵子弟。而那些艳名远播的龙宫妙龄美婢,从何来?自然是已经几近荒废的藻渠之外,其余三河一渠的洪涝灾害泛滥,早年又有过路仙师传授了一门破解之法,需要选取一位处子之身的二八佳人,投水请罪,一些大旱时节,当地官员跑去城中湖君庙祈雨,也颇为灵验,事后降下甘霖,亦需将女子投水报答湖君恩德。
杜俞说这些谋划,都是藻溪渠主的功劳。
她会经常假扮妇人,如官员微服私访,暗中游历苍筠湖辖境各地,寻找那些修行资质好、容貌美艳的市井少女,等到她初长成之际,三湖渠二便会爆降大雨,洪水肆虐,或是施展术法,驱逐雨云,使得大旱千里,几百年的老规矩遵循下来,各地官府早已熟门熟路,少女投水一事,便是老百姓也都认命了,久而久之,习惯了一人遭殃苍生得求的那种风调雨顺,反而当做了一件喜庆事来做,很是兴师动众,每次都会将被选中的女子穿上嫁衣,妆扮明丽动人,至于那些女子所在门户,也会得到一笔丰厚银子,并且市井巷弄的老人,都说女子投水之后,很快就会被湖君老爷接回那座湖底龙宫,然后可以在那水中仙境成为一位衣食无忧、穿金戴玉的仙家人,真是莫大的福气。
与京城和地方权贵子弟的牵线搭桥,具体的迎来送往,也都是这位水神娘娘亲手操办,是个八面玲珑的主儿,所以深得湖君器重,只不过她唯独一件事,比不得那位品秩相当的芍溪渠主,后者是一位从龙之臣,在苍筠湖湖君被银屏国封正之前,就已经跟随湖君身侧。
先前赶来藻渠祠庙的时候,杜俞说起这些,对那位传说雍容华贵犹胜一国皇后、妃子的渠主夫人,还是有些佩服的,说她是一位会动脑子的神祇,至今还是小小河婆,有些委屈她了,换成自己是苍筠湖湖君,早就帮她谋划一个河神神位,至于江神,就算了,这座银屏国内无大水,巧妇难为无米之炊,一国水运,好像都给苍筠湖占了大半。
距离苍筠湖已经不足十余里。
陈平安却停下脚步。
藻溪渠主犹豫了一下,也跟着停下。
她转过头,一双桃花眼眸,天然水雾流溢,她貌似疑惑,楚楚可怜,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柔怯模样,实则心中冷笑连连,怎么不走了?前边口气恁大,这会儿知晓前途凶险了?
杜俞已经打定主意,他只管看戏,这可是前辈自己说的。
陈平安转身望去。
竟是那个晏清跟来了。
何露没有尾随,也有可能在更远处遥遥隐匿,这位修道天才少年,应该很擅长遁术或是藏身之法。
就是身子骨弱了点。
不然陈平安会觉得比较麻烦。
一袭白衣、头顶一盏玲珑金冠的宝峒仙境年轻女修,御风而游,相较于身边这个杜俞,不可否认,无论男女修士,长得好看些,蹈虚凌空的远游身姿,确实是要赏心悦目一些。
杜俞发现前辈瞧了自己一眼,似乎有些怜悯?
咋的,前辈又要自己单枪匹马去苍筠湖踩陷阱?
前辈,说好的让我袖手旁观凑热闹啊?你老人家口含天宪,这金口一开,再反悔不太好吧?
陈平安说道:“晏清追来了。”
杜俞顺着他的视线望去,果真有一粒白米似的小点儿,出现在视野尽头,杜俞愣道:“这晏仙子该不会是失心疯了,偏不信邪,想要与前……与陈兄弟掰掰手腕?”
陈平安笑道:“有些人的某些想法,我如何想也想不明白。”
藻溪渠主心中大定。
晏清仙子一到,即便尚未走到苍筠湖边,自己应该也危险不大了。
虽说不知为何双方在自家祠庙没有打生打死,可既然晏清仙子不依不饶跟来,就说明这杂种野修只要再敢出手,那就是双方彻底撕破脸皮的勾当,在绿水府邸厮杀起来,兴许会有意外,在这距离苍筠湖只有几步路的地方,一个粗鄙野修,一个本就只会讨好宝峒仙境二祖师的鬼斧宫修士,能折腾出多大的风浪?
晏清手持入鞘短剑,飘然而落,与那斗笠青衫客相距十余步而已,而且她还要缓缓前行。
自认还算有点见微知著本事的藻溪渠主,更加畅快,瞧瞧,晏清仙子真没把此人当回事,明知道对方擅长近身厮杀,依旧浑然不在意。
杜俞看着这位名动四方的年轻仙子,都说她与何露是人中龙凤,天作之合。
以前不管如何嫉妒眼红,也要承认,今夜此刻再看,好像撇下何露不说,晏清仙子长得真是俊俏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