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7章
陈平安微笑道:“想不想知道到底是为什么?”庞兰溪点头道:“当然。”
陈平安笑容更浓,“兰溪啊,我听说你太爷爷手上还有几盒整套的廊填本神女图,而且是你太爷爷最耗时、最用心的生平最得意之作。”
庞兰溪愣了一下,片刻之后,斩钉截铁道:“只要你能帮我解惑,我这就给你偷画去!”
陈平安有些无语,伸手示意已经站起身的庞兰溪赶紧坐下,“君子不夺人所好,我也不觊觎那几套廊填本,只希望你能够说服你太爷爷再动笔,画一两套不逊色太多的硬黄廊填本,我是花钱买,不是要你去偷。一套即可,两套更好,三套最好。”
庞兰溪有些怀疑,“就只是这样?”
陈平安点点头。
庞兰溪还是有些犹豫,“偷有偷的好坏,坏处就是定然挨骂,说不定挨揍一顿都是有的,好处就是一锤子买卖,爽利些。可要是死皮赖脸磨着我太爷爷提笔,真正用心绘画,可不容易,太爷爷脾气古怪,咱们披麻宗上上下下都领教过的,他总说画得越用心,越神似,那么给世间庸俗男子买了去,越是冒犯那八位神女。”
陈平安点点头,“心诚则灵,没有这份虔诚打底子,你太爷爷可能就画不出那份神韵了,不然所谓的丹青圣手,临摹画卷,纤毫毕现,有何难?可为何还是你太爷爷一人最得神妙?就因为你太爷爷心境无垢,说不得那八位神女当年都瞧在眼里呢,心神相通,自然生花妙笔。”
庞兰溪眨了眨眼睛。
这到底是实诚话,还是马屁话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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府邸之外,一位身材高大的白发老人,腰间悬笔砚,他转头望向一位至交好友的披麻宗老祖,后者正收起手掌。
白发老人问道:“这娃儿的境界,应该不晓得我们在偷听吧?”
老祖笑道:“我帮你掩了气机,应该不知道,不过世间术法无数,未必没有意外。只看他能够逃出鬼蜮谷,就不可以常理揣度。”
白发老人抚须而笑,“不管如何,这番言语,深得我心。”
披麻宗老祖正是先前追随姜尚真进入壁画秘境之人,“真舍得卖?”
这位庞兰溪的太爷爷庞山岭,年轻时候曾有宏愿,发誓要画尽天下壮观山岳,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在披麻宗这边落脚扎根了,庞山岭小声问道:“咱们再看看?我倒想听一听,这外乡小子会如何为兰溪指点迷津。”
老祖皱眉不悦道:“人家是客人,我先前是拗不过你,才施展些许神通,再偷听下去,不符合咱们披麻宗的待客之道。”
庞山岭瞪眼道:“兰溪已经丢了骑鹿神女的福缘,若是再在情关上磕磕碰碰,我倒要看看兰溪的师父,会不会骂你个狗血淋头!”
老祖嗤笑道:“他骂人的本事是厉害,可我打人的本事比他厉害,他哪次不是骂人一时爽,床上一月躺。”
庞山岭突然笑道:“回头我送你一套硬黄本神女图,当得起妙笔生花四字美誉。”
老祖抬起手掌,掌观山河,微笑道:“就等你这句话了。忒磨蹭,不爽快。”
只是这位老祖很快就收起神通,庞山岭疑惑道:“为何?”
老祖笑道:“对方不太乐意了,咱们见好就收吧。不然回头去宗主那边告我一记刁状,要吃不了兜着走。鬼蜮谷内闹出这么大动静,好不容易让那高承主动现出法相,离开老巢,现身骸骨滩,宗主不但自己出手,咱们还动用了护山大阵,竟是才削去它百年修为,宗主这趟返回山头,心情一定糟糕至极。”
庞山岭有些忧心,这两天鬼蜮谷已经与外界彻底隔绝,虽说祖师堂内的本命灯,都还亮着,这就意味着披麻宗青庐、兰麝两镇的驻守修士,都无伤亡。可是天晓得那个高承会不会一怒之下,干脆与披麻宗来个鱼死网破,骸骨滩与鬼蜮谷对峙千年的格局就要被瞬间打破,庞山岭怕就怕突然在某一刻,祖师堂那边就是一盏盏本命灯相继熄灭的惨淡下场,并且熄灭的速度一定会极快。
到时候最终能够留下几盏,谁都不敢保证,宗主竺泉也好,金丹杜文思也罢,皆无例外,真有大战拉开序幕,以披麻宗修士的风格,说不得本命灯率先熄灭的,反而就是他们这些大修士。
那位老祖猜出了庞山岭心中所想,笑着安慰道:“此次高承伤了元气,必然暴怒不已,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,但是鬼蜮谷内还是有几个好消息的,先前出剑的,正是白笼城蒲禳,再有神策国武将出身的那位元婴英灵,一向与京观城不对付,先前天幕破开之际,我看到它似乎也有意插上一脚。别忘了,鬼蜮谷还有那座桃林,那一寺一观的两位世外高人,也不会由着高承肆意杀戮。”
庞山岭微微点头,“希望如此吧。”
府邸那边。
庞兰溪不管了,还是他那青梅竹马的杏子最要紧,说道:“好吧,你说,不过必须是我觉得有道理,不然我也不去太爷爷那边讨骂的。”
陈平安先是抬起双手抱拳,示意外边的仙师高人莫要得寸进尺了,然后一只手轻轻放在那本兵书上,手掌轻轻抚过,他是离开鬼蜮谷后,才发现羊肠宫那头捉妖大仙精心收集的书籍,大多保养得当,品相不俗,这可都是得以存世千年的善本珍本、乃至于孤本了,便心情大好,开始为眼前这位少年解惑,轻声笑道:“兰溪,你觉得自己跻身金丹境,成为一位凡俗夫子眼中的陆地神仙,难不难?”
庞兰溪诚恳说道:“陈平安,真不是我自夸啊,金丹容易,元婴不难。”
陈平安点点头,庞兰溪所言,本就是事实,这几天待在披麻宗这座府邸,通过与眼前少年的闲聊,以及壁画城金丹修士杨麟在内几位披麻宗嫡传的交流,大致知道了庞兰溪在披麻宗的分量,极有可能,是当做一位未来宗主栽培的,最少也该是一位执掌披麻宗大权之人。
而且庞兰溪天资卓绝,心思纯澈,待人和善,无论是先天根骨还是后天性情,都与披麻宗无比契合。这就是大道奇妙之处,庞兰溪若是生在了书简湖,同样的一个人,可能大道成就便不会高,因为书简湖反而会不断消磨庞兰溪的原本心性,以至于连累他的修为和机缘,可在披麻宗这座木衣山,就是如鱼得水,仿佛天作之合。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,有些怨天尤人,可能也非全然没有自知之明,是真有那时运不济的。
庞兰溪见陈平安开始发呆,忍不住提醒道:“陈平安,别犯迷糊啊,一两套廊填本在朝你招手呢,你怎么就神游万里了?”
陈平安道歉一声,然后问道:“你是注定可以长寿的山上神仙,你那位杏子姑娘却是山下的市井凡人,你有想过这一点吗?寻常女子,四十岁便会有些白发,甲子岁数,兴许就已经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,到时候你让那位杏子姑娘,如何面对一位可能还是少年风貌、或者至多才弱冠模样的庞兰溪?”
庞兰溪心一紧,喃喃道:“我可以故意顺天时人和,不让那容貌常驻,一样变成白发老翁的。”
陈平安摇摇头道:“你错了又错。”
庞兰溪抬起头,一脸茫然。
陈平安说道:“且不说到时候你庞兰溪的老翁皮囊,依旧会神华内敛,光彩流转,且不去说它。”
陈平安稍作停顿,轻声问道:“你有设身处地,为你那个心心念念的杏子姑娘,好好想一想吗?有些事情,你如何想,想得如何好,无论初衷如何善意,就当真一定是好的吗?就一定是对的吗?你有没有想过,给予对方真正的善意,从来不是我、我们一厢情愿的事情?”
庞兰溪欲言又止。
陈平安缓缓道:“在壁画城那边,我当时与你们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过路客,她既然会让你追出铺子,提醒我要多加小心,这般心善,定然是一位值得你去喜欢的好姑娘,先前我在铺子观察你们二人,作为一个旁观之人,我大致看得出来,杏子姑娘是心思细腻却能够心境宽阔之人,极其难得了,故而并不会因为你已是披麻宗山上餐霞饮露的神仙中人,她只是山脚下常年与钱打交道的商贩,与你相处便会自惭形秽,她并未如此。你真的知道,这份心境,有多难得,有多好吗?”
陈平安摇头道:“你不知道。”
庞兰溪怔怔无言,嘴唇微动。
陈平安说道:“所以这些年,其实是她在照顾你的心境,希望你安心修行,在山上步步登高,如果我没有猜错,每次你难得下山去铺子帮忙,你们分别之际,她一定不会当面流露出太多的恋恋不舍,你事后还会有些郁闷,担心她其实不像你喜欢她一样喜欢你,对不对?”
庞兰溪有些眼眶发酸,紧紧抿起嘴唇。
陈平安叹了口气,取出一壶酒,不是什么仙酿,而是龙泉郡远销大骊京畿的那种家乡米酒,陈平安轻轻喝上一口,“你从来不曾真正想过她的想法,却一心觉得我自己该怎么做,这样,好吗?”
庞兰溪摇头,“不好,很不好。”
“所以说,这次壁画城神女图没了福缘,铺子可能会开不下去,你只是觉得小事,因为对你庞兰溪而言,自然是小事,一座市井铺子,一年盈亏能多几颗小暑钱吗?我庞兰溪一年光是从披麻宗祖师堂领取的神仙钱,又是多少?但是,你根本不清楚,一座恰好开在披麻宗山脚下的铺子,对于一位市井少女而言,是多大的事情,没了这份营生,哪怕只是搬去什么奈何关集市,对于她来说,难道不是天崩地裂的大事吗?”
陈平安又喝了一口酒,嗓音轻柔醇厚,言语内容也如酒一般,缓缓道:“少女想法,大概总是要比同龄少年更长远的,怎么说呢,两者区别,就像少年郎的想法,是走在一座山上,只看高处,少女的心思,却是一条蜿蜒小河,弯弯曲曲,流向远方。”
庞兰溪使劲皱着脸,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伤心的画面,只是想一想,便让这位原本无大忧、无远虑的少年郎揪心不已,眼眶里已经有些泪水打转。
陈平安看了他一眼,轻轻叹息。
可谓道心坚韧、看似生了一副铁石心肠的宫柳岛刘老成,不也曾在情之一字上,摔了个天大的跟头。
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,“怕什么呢?如今既然知道了更多一些,那以后你就做得更好一些,为她多想一些。实在不行,觉得自己不擅长琢磨女儿家的心思,那我就教你一个最笨的法子,与她说心里话,不用觉得不好意思,男人的面子,在外边,争取别丢一次,可在心仪女子那边,无需处处事事时时强撑的。”
庞兰溪点了点头,擦了把脸,灿烂笑道:“陈平安,你咋知道这么多呢?”
到底是修道之人,点破之后,如摘去障目一叶,庞兰溪心境复归澄澈。
陈平安扬起手中的酒壶,晃了晃,“我走江湖,我喝酒啊。”
庞兰溪好奇问道:“酒真有那么好喝?”
陈平安不言语,只是喝酒。
依旧耐心等待鬼蜮谷那边的消息。
其实有些事情,陈平安可以与少年说得更加清楚,只是一旦摊开了说那脉络,就有可能涉及到了大道,这是山上修士的大忌讳,陈平安不会越过这座雷池。
再者,少年少女情爱懵懂,迷迷糊糊的,反而是一种美好,何必敲碎了细说太多。
庞兰溪告辞离去,说最少两套硬黄本神女图,没跑了,只管等他好消息便是。
陈平安在庞兰溪即将走出院门那边的时候,突然喊住少年,笑道:“对了,你记住一点,我与你说的这些话,如果真觉得有道理,去做的时候,你还是要多想一想,未必是听着不错的道理,就一定适合你。”
庞兰溪摆摆手,笑道:“我又不是真的蠢笨不堪,放心吧,我会自个儿琢磨的!”
陈平安便起身绕着石桌,练习六步走桩。
这一天暮色中,陈平安停下拳桩,转头望去。
先前骸骨滩出现白骨法相与金甲神祇的那个方向,有一道身影御风而来,当一位地仙不刻意收敛声势,御风远游之际,往往雷声震动,动静极大。只是跻身上五境后,与天地“合道”,便能够悄无声息,甚至连气机涟漪都近乎没有。那道往木衣山直奔而来的身影,应该是宗主竺泉,玉璞境,结果还是惹出这么大的动静,要么是故意示威,震慑某些潜伏在骸骨滩、蠢蠢欲动的势力,要么是在鬼蜮谷,这位披麻宗宗主已经身受重创,导致境界不稳。
那道身影掠入木衣山上后,一个骤然急停,然后如一枝箭矢激射这座半山腰府邸。
小院之内,罡风絮乱,吹拂得陈平安两袖作响。
正是那位在青庐镇结茅修行的竺泉。
陈平安抱拳道:“谢过竺宗主。”
竺泉摆摆手,坐在石桌旁,瞧见了桌上的酒壶,招招手道:“真有诚意,就赶紧请我喝一壶酒解解馋。”
陈平安坐在对面,取出一壶米酒,“只是家乡米酒,不是山上仙酿。”
竺泉揭开泥封,仰头痛饮一大口,抹了把嘴后,“是淡了些,不过好歹是酒不是水。”
她瞥了眼安静坐在对面的年轻人,问道:“你与蒲骨头相熟?你先前在鬼蜮谷的游历过程,哪怕是跟杨凝性一起横冲直撞,我都不曾去看,不晓得你到底是多大的能耐,可以让蒲骨头为你出剑。”
陈平安摇头道:“不熟。准确说来,还有点过节。在乌鸦岭那边,我与肤腻城女鬼起了冲突,是蒲禳拦阻我追杀范云萝。后来蒲禳又主动现身找了我一次,我见他青衫仗剑,便问他为何不觊觎我背后的长剑。”
竺泉说着这米酒寡淡,可没少喝,很快就见了底,将酒壶重重拍在桌上,问道:“那蒲骨头是咋个说法?”
陈平安笑而不言。
竺泉哎呦一声,这俩还真是一路货色?
咋的,穿了青衫,都用那剑,然后就了不起啊?
不过竺泉瞥了眼酒壶,算了,都喝了人家的酒,还是要客气些,再说了,任何一位外乡男子,有那姜尚真狗屎在前,在竺泉眼中,都是花儿一般的大好男儿。何况眼前这个年轻人,先前以“大骊披云山陈平安”作为开门见山的言语,那桩买卖,竺泉还是相当中意的,披云山,竺泉自然听说过,甚至那位大骊北岳神祇魏檗,她都听过好几回了,没法子,披麻宗在别洲的财路,就指望着那条跨洲渡船了。而且这个自称陈平安的第二句话,她也信,年轻人说那牛角山渡口,他占了一半,所以往后五百年披麻宗渡船的所有靠岸停泊,不用开销一颗雪花钱,竺泉觉得这笔老娘我反正不用花一颗铜板的长久买卖,绝对做得!这要传出去,谁还敢说她这个宗主是个败家娘们?
可竺泉还是有些气闷,眼前这家伙太像那自己的死对头蒲骨头了,笑道:“其实你是多此一举了,先前你找到我,根本无需给出条件来,只要是针对北边的,别说是京观城,便是任何一个我不顺眼的骨头架子,我都会出手拦阻,你这会儿心疼不心疼?是不是小心肝儿颤悠悠了?”
陈平安微笑道:“竺宗主豪气仗义,这是披麻宗的大宗风范,可我一个客人,一个晚辈,不能不会做人,该有的礼数,还是要有的。”
竺泉揉了揉下巴,“话是好话,可我咋就听着不顺耳呢。”
陈平安又取出一壶酒。
竺泉点头笑道:“话是不顺耳,却瞧你顺眼多了。”
陈平安则拿起先前那壶尚未喝完的米酒,缓缓而饮。
竺泉瞥了眼年轻人那磨磨唧唧的喝酒路数,摇摇头,就又不顺眼了。
“不用再拿酒出来了。”
竺泉喝完第二壶酒,将空酒壶放在桌上,“蒲骨头这次是真惹恼了京观城,接下来不会太好受。只不过这家伙,反正从来不在意这些。高承也烦他,打吧,不出全力还不行,可往死里打,倒也能真的打死蒲骨头,但是京观城就要伤一些元气,不打又不行,毕竟高承这次是丢光了面子,先是杀你不成,还给姜狗贼那张破网拽住了半天,等到高承退回鬼蜮谷,你猜如何,又不舍得将那全是雪花钱的破网扯个稀巴烂,只能捏着鼻子收起来,哈哈,高承在骸骨滩成名之前,兴许做惯了这类勤俭持家的勾当,成名之后,不曾想还有这一天!姜尚真这烂蛆黑心大色胚,竟然这辈子还能做一件好事。”
竺泉觉得大快人心,大笑不已,便自然而然一伸手。
陈平安心中叹了口气,取出第三壶米酒放在桌上。
竺泉开始喝酒,约莫是觉得再跟人讨要酒喝,就说不过去了,也开始小口喝酒,省着点喝。
果然是那位京观城城主。
鬼蜮谷最强大的英灵。
先前陈平安决意要逃离鬼蜮谷之际,也有一番猜测,将北方所有《放心集》记录在册的元婴鬼物,都仔细筛选了一遍,京观城高承,自然也有想到,但是觉得可能性不大,因为就像白笼城蒲禳,或是桃林那边过门而不入的大圆月寺、小玄都观两位高人,境界越高,眼界越高,陈平安在黑河之畔说出的那句“证得此果、当有此心”,其实适用范围不窄,当然野修除外,再就是世间多意外,没有什么必然之事。所以陈平安哪怕觉得杨凝性所谓的北方窥探,京观城高承可能性最小,陈平安恰恰是一个习惯往最坏处设想的人,就直接将高承视为假想敌!
不然陈平安都已经置身于青庐镇,披麻宗宗主竺泉就在几步路的地方结茅修行,还需要花费两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,破开天幕离开鬼蜮谷?并且在这之前,他就开始认定青庐镇藏有京观城的眼线,还故意多走了一趟铜臭城。这个自救之局,从抛给铜臭城守城校尉鬼将那颗小暑钱,就已经真正开始悄然运转了。
其实在陈平安内心深处,已经勉强找出了一条伏线,一条脉络。
在这条线上,会有诸多关键的节点,例如悬崖铁索桥那边,杨凝性说出自己的感应。
黑河之畔,老僧望向对岸,佛唱一声,说了一句看似随口而言的“回头是岸”。
进入照理说是鬼蜮谷最安稳的青庐镇后,反而无法落笔画符,那种连剑炉立桩都做不到的心神不宁,极为罕见。
若是再往前推,便是壁画城的天官神女图福缘,骑鹿神女走出画卷,去往摇曳河渡口,化作老妪试探自己。
壁画城,可谓是陈平安涉足北俱芦洲的第一个落脚地方!
杨凝性炼化为芥子的纯粹恶念,书生在水边祠庙曾有无心之言,说他一次都没有赢过陈平安。
世间事,从来福祸相依。
陈平安对此感触极深。
若是心神一味沉浸在福运绵长之中,后果是什么?
此时此刻,陈平安哪怕已经远离鬼蜮谷,身在披麻宗木衣山,仍是有些后怕。
试想一下,若是在铜臭城当了顺风顺水的包袱斋,一般情况下,自然是继续北游,因为先前一路上风波不断,却皆有惊无险,反而处处捡漏,没有天大的好事临头,却好运连连,这里挣一点,那里赚一点,而且骑鹿神女最终与己无关,积霄山雷池与他无关,宝镜山福缘还是与己无关,他陈平安仿佛就是靠着自己的谨慎,加上“一点点小运气”,这似乎就是陈平安会觉得最惬意、最无凶险的一种状态。
陈平安眯起眼,一口喝光了壶中米酒。
竺泉瞥了眼陈平安身后背负的那把长剑,轻轻摇头,觉得应该不是此物,京观城高承,虽然是整座披麻宗的宿敌,可历代披麻宗宗主,都承认这位鬼蜮谷英灵共主,不论是修为还是胸襟,都不差,可谓鬼中豪杰。所以即便年轻人真背着一把半仙兵,高承都不至于如此垂涎三尺,更不会如此气急败坏,竺泉难得在言语之前打腹稿,酝酿了一番措辞后,说道:“你为何会惹来高承的针对,我不问,你更不用主动说,这是你们之间的恩怨。当然,与高承和京观城的厮杀搏命,历来就是我们披麻宗修士的分内事,生死无怨,你同样无需因为此次逃脱,是在我木衣山躲灾,就觉得往后一定要掺和一脚,帮个忙还个人情什么的,没必要,你我皆无需如此客套。”
陈平安点头道:“好的。”
竺泉笑道:“好小子,真不客气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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鬼蜮谷桃林,小玄都观内。
观主老道人站在那棵参天桃树下,脚边水雾弥漫,然后如同缓缓摊开了一幅巨大山水画卷。
当画卷上出现一位书生走入铜臭城中,去参加如同儿戏的科举。
手捧拂尘的“小道童”徐竦心中悚然,颤声道:“师父,这是传说中的光阴长卷走马图?”
老道人点点头,“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宫的掌教,亲自手书一封送来咱们小玄都观,要为师帮着杨凝性护道一程,好事做到底,为师便绘制了这副画卷。不过你放心,这只是真正走马图的摹本,代价不会太大,旁人只能观看三次,之所以给你看一遍,就是要你观道一二,他山之石可以攻玉,所以你看仔细了。”
徐竦震惊道:“那位崇玄署小天君,反正有那哥哥在宝镜山取物,杨凝性自己不过是来鬼蜮谷游玩一般,何须如此?”
老道人笑道:“一开始为师也疑惑,只是猜测多半涉及到了大道之争。等你自己看完这幅画卷,真相就会水落石出了。”
徐竦瞪大眼睛,不愿错过画卷中一个细节。
只是那杨凝性在铜臭城的所作所为,实在不堪入目,如果这副画卷不是走马图,徐竦都要觉得师父小题大做,云霄宫掌教更是瞎操心了。
可当徐竦看到剥落山避暑娘娘被“书生”化作黑烟,一口吞下,而墙头之上,蹲着那个年轻剑客。
徐竦就有些神色凝重起来。
此后种种。
徐竦看得心惊胆战,心思起伏不定。
当脚下那幅山水画卷终于落幕,变成一卷画轴被师父轻轻握在手中。
老道人笑道:“有何感想?”
徐竦汗颜道:“若弟子是那个……好人兄,不知道死在杨凝性手上几回了。”
老道人点点头,“你要是此人,更逃不出鬼蜮谷。”
徐竦想起先前青庐镇那边的动静,以及随后名副其实的神仙厮杀,这位小道童有些灰心泄气。
老道人看着这个得意弟子,微笑道:“怎么,这就觉得自己不如他人了?若是为师与你说这个外乡游侠,真实年龄,不过二十岁出头,你是不是还要一头撞死在桃树下?”
徐竦额头渗出细密汗水。
老道人摇头叹息道:“痴儿。在福缘凶险共存的命悬一线之中,次次搏那万一,真就是好事?深陷红尘,因果缠身,于修道之人而言,何其可怕。退一步说,你徐竦如今便真是不如此人,难道就不修行不悟道了?那么换成为师,是不是一想到高处有那道祖,稍低一些,有那三脉掌教,再低一些,更有白玉京内的飞升仙人,便要心灰意冷,告诉自己罢了罢了?”
徐竦抬起头,眼神茫然。
老道人屈指轻扣徐竦额头,“我们道人,修的是自家功夫自家事,大敌唯有那草木枯荣、人皆生死的规矩牢笼,而不在他人啊。他人之荣辱起落,与我何关?在为师看来,兴许真正的大道,是争也不用争的,只不过……算了,此言多说无益。”
徐竦退后一步,打了一个稽首,“师父,弟子有些明白了。”
老道人欣慰点头,“足矣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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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本每一幅壁画皆是一扇门扉的仙家秘境内。
随着八幅壁画都成为白描图,这座仙家洞府的灵气也失去大半,沦为一座洞天不足、福地有余的寻常秘境,还是一块风水宝地,只是再无惊艳之感。
姜尚真再次行走其中,很是失落。
他以本命物柳叶斩开天幕重返骸骨滩后,没有就此离开北俱芦洲,而是悄悄来到了这座秘境。
有些事情,不想个明白,总是心痒痒。
而且躲在地方,一箭双雕,一是比躲在木衣山更安全,二是担心与那贺小凉交恶后,后遗症会比较可怕,那个心狠手辣的娘们可是个福缘深厚到吓人的主,一旦恨上了自己,极有可能,只要他姜尚真是在一般的北俱芦洲地界,就要莫名其妙遭殃,大祸不至于,可一定会很恶心人就是了,比如姜尚真当下就很担心自己在骸骨滩或是木衣山随便一露头,然后就要死不死遇上了某位云游南方的老姑娘,然后对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,哭诉衷肠,姜尚真是最受不了这类重逢了。
只是姜尚真躺在这处秘境的花丛中想,坐在被褥锦绣的床榻上想,趴在犹有余香的梳妆台上想,坐在仙子姐姐们定然趴过的高楼栏杆上想,终究还是有些事情没能想透彻,仿佛眨眼功夫,就约莫得有三天光阴过去了。
想不通,就问嘛。
姜尚真便驾驭本命物,在一处门扉处咄咄咄敲击不断。
很快就来了那位熟面孔的披麻宗老祖,一见到此人,就气不打一处来,他怒喝道:“姜尚真,还不滚蛋?!咱们披麻宗没狗屎给你吃!”
姜尚真坐在一处栏杆上,俯瞰那位暴脾气的老家伙,嬉皮笑脸道:“别介啊,有话好好说,我如今可是你们披麻宗的盟友……”
那披麻宗老祖也不废话了,就要开打。
姜尚真赶紧举起双手,一本正经说道:“我有事找你们宗主竺泉,当然还有那个待在你们山上的客人,最好是让他们来这边聊聊。”
老祖已经驭出本命物,看架势,不像是舒展筋骨那么简单。
姜尚真双手轻轻拍击栏杆,无奈道:“这里可是你们披麻宗的一处珍贵家业,打来打去,还不是你们的损失?”
老祖冷笑不已,当那块本命木牌出现后,四周已经站立有四尊天王像神祇,四肢缓缓而动,金光不断凝聚于眼眸中。
姜尚真就怕北俱芦洲修士玩这一出,都是管他娘的把架先干了再说。
若是当年,姜尚真还真就吃这一套,当时姜尚真还只是一位金丹境,却敢自称主动惹事的本领第一,打架骂人的功夫第一,见机不妙就跑路的能耐第一,自诩为三魁首。可这趟北俱芦洲之行,姜尚真是没打算重出江湖的。
姜尚真瞥了眼高处,松了口气。
秘境高空的一处云海中,再次出现宗主竺泉的绣花鞋,起先大如山丘,遮天蔽日,只是落地瞬间,就恢复正常身材。
竺泉身边还有那个陈平安。
两人出现在这座高耸阁楼的顶层廊道中。
竺泉让那位老祖返回木衣山。
老祖骂骂咧咧,收起本命物和四尊天王像神祇。
姜尚真哈哈大笑,跳下栏杆,“小泉儿,都说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,咱们相当于十年没见面了,想不想我?我知道的,一定是半点都不想的,对不对?”
竺泉懒得正眼看他一下,对陈平安说道:“放心,一有麻烦,我就会赶过来。宰掉这个色胚,我比踏平京观城还要来劲。”
姜尚真不以为意,斜靠栏杆,以手作扇,轻轻扇风,笑眯眯道:“小泉儿真是一如当年,十分活泼可爱了。”
竺泉一闪而逝,由那云海返回木衣山。
等到披麻宗老祖和宗主竺泉一走,姜尚真大袖一挥,从袖中出现一件又一件的奇怪法宝,竟是直接封禁了直通木衣山的云海大门,与其余八扇壁画小门。
然后云海那边,传来竺泉嗓音模糊的一声“姜尚真你找砍不是”,然后云海震动不已,估计是竺泉开始在木衣山那边砸门了。
姜尚真又挥了挥袖子,不断有件件光彩流转炫目的法宝飞掠出袖,将那云海大门彻底堵死,然后高声发誓道:“我如果在这里行凶,一出门就给你竺泉打死,成不成?”
陈平安对此无动于衷,自己拎一壶酒,朝姜尚真抛出一壶酒,说道:“谢了。”
姜尚真再无先前的玩笑神色,感慨道:“我很好奇,你猜到是谁对你出手了吗?”
陈平安笑道:“不是高承吗?”
姜尚真破天荒没有任何玩笑言语,只是凝视着陈平安。
陈平安轻轻跳起,坐在栏杆上,姜尚真也坐在一旁,各自喝酒。
陈平安说道:“你这么问,我就真的确定了。”
姜尚真疑惑道:“那我就更纳闷了,我通过各种门路,查询过你的过往,照理说,你与她是不会有如此之深的瓜葛才对。”
陈平安先说了一句题外话,“竺宗主先前跟我说,白笼城蒲禳向高承出剑后,回了她一句‘剑客行事,天地无拘束’,说得真是太好了。”
姜尚真喝了一大口酒,腮帮微动,咕咚作响,好似漱口一般,然后一仰头,一口咽下。
姜尚真又仰头灌了一口酒,还是不着急吞入腹中。
不过是丢了一张价值七八十颗谷雨钱的破网在那鬼蜮谷,但是从头到尾看了这么场好戏,半点不亏。
跟我姜尚真谈钱不钱的,是羞辱我吗?
“之所以跟贺小凉牵连不清。”
陈平安面无表情,缓缓道:“是陆沉那个王八蛋坑了我。”
姜尚真一口酒喷出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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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百九十九章
源头活水入心田
姜尚真赶紧抹了抹嘴,苦兮兮道:“就算在这仙府遗址当中,直呼圣人名讳,也不妥当的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有些恩怨,多骂几句少骂几句,改变不了什么。”
“陈平安,你与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。”
姜尚真眨了眨眼睛,抬了抬屁股,指了指头顶,“那位,是一定要弄死你?”
陈平安摇摇头,“没那么夸张,旧账差不多已经了清,人家那么大一位管着一座天下苍生的掌教老爷,也没那么多闲工夫搭理我。不过肯定看我不顺眼就是了。所以将来要不要去青冥天下游历,我很犹豫。”
浩然天下的九洲,还有其余三座天下,陈平安都是想要走一遍的。
姜尚真这才坐回栏杆,要是陆沉铁了心要针对陈平安,他就乖乖跑回宝瓶洲书简湖当缩头乌龟了,反正那边湖大水深的,不当乌龟王八,难道还当出林鸟?荀老儿可是念叨一万遍了,到了书简湖,要赶紧入乡随俗,当一条地头蛇,别把自己当什么过江龙。
陈平安说道:“知道有些事情你不会掺和,那你只就说点能说的?”
姜尚真抿了一口酒,点头道:“高承野心很大,是能够吓死人的那种野心勃勃,竟然想要在鬼蜮谷打造出一座介于阳间、阴间之间的酆都冥府,人之生死循环,都在此地产生。一旦做成了,有两个天大的利好,一是将鬼蜮谷逆转风水,升成为一座类似完整洞天福地的奇境,再不是什么小天地,天地人三道齐备,真正诞生出日升月落、四时有序、节气循环的大千气象,他高承就是这里名副其实的老天爷,比那坐镇一方小天地的所有圣人,还要高出一筹。说不定可以一步登天,高承要直接从玉璞境迅速跨过仙人境,跻身飞升境。到时候高承,就类似……世间那几位屈指可数的古怪存在了,真正得到一份大逍遥,破开了天地牢笼,能杀死他的,极有可能因为看得太高太远,未必出手,真正想要杀死高承的,则做不到。”
“再就是此后任何战事杀伐,即便被披麻宗死死压制在鬼蜮谷内,高承和京观城都算稳稳立于不败之地,甚至每战死一位披麻宗修士,就等于为鬼蜮谷多出一份底蕴。若是被木衣山祖师堂那边再出点状况,不小心被高承率军杀出骸骨滩,殃及北方摇曳河沿途王朝、藩属,到时候别说修士不足两百人的披麻宗,就是南方几座宗字头仙家联手,也讨不到半点便宜。”
姜尚真双指拧住酒壶脖子,轻轻晃荡,缓缓道:“所以,高承此举,这是很犯忌讳的事情。但是高承能够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普通步卒,走到今天这一步,自然不是傻子,行事会极有分寸,步步为营,我猜测百年之内,只会极其克制,吃掉一个披麻宗就收手,囊括了骸骨滩版图,高承就会止步,然后在千年之内,远交近攻,纵横捭阖,争取再吞并掉一个宗字头仙家,徐徐图之,京观城就能够越来越名正言顺。儒家书院到底会如何做,难说,规矩实在太多,经常自己打架,一来二去,很多局面,就会木已成舟。”
“故而在这期间,真正会与高承死磕的势力,其实就两个,一个是上上下下一根筋的披麻宗,再就是佛家的秃驴了,毕竟别人在人间打造酆都,擅自开辟六道轮回,是佛家绝对不愿意见到的。至于北俱芦洲的道家,大源王朝崇玄署的云霄宫杨氏,以及天君谢实,未必就那么憎恶高承的所作所为,前者估计会坐山观虎斗,任由高承和北俱芦洲的佛家势力相互消磨,尤其是后者,至于缘由,你应该已经知道了,我就不多说了。”
姜尚真笑道:“那句‘飞剑留下’,是高承自己喊出口的。”
陈平安叹了口气,低头看了眼养剑葫,想起之前的一个细节,“明白了,我这叫稚子抱金过市,刚好撞到京观城高承的怀里去了,难怪高承如此恼火,如果不是木衣山祖师堂启动了护山大阵,估计我即便逃出了鬼蜮谷,一样无法活着离开骸骨滩。”
姜尚真摆手道:“什么稚子,你无需如此瞧不起自己,换成匹夫怀璧这个说法,更准确一些。”
陈平安问道:“你说现在高承打算做什么?”
姜尚真笑道:“估计在京观城扎草人吧。福缘一旦错过,再想抓住,比登天还难。这种事情,很难用道理讲清楚,不过山上人,不信不行,越老越信。所以你现在反而不用太过担心,大难不死必有后福。”
陈平安苦笑道:“我现在都不敢离开木衣山,更不敢穿过骸骨滩往北走,天晓得高承会不会偷偷溜出鬼蜮谷,给我来上一刀。”
姜尚真正要解释一二。
陈平安突然望向远方,眼神晦暗,“如果换成我是高承,陈平安只要还敢游历俱芦洲,肯定会死。”
姜尚真一时间有些无话可说。
说多了,劝着陈平安继续游历俱芦洲,好像是自己心怀叵测。
陈平安转头笑道:“姜尚真,你在鬼蜮谷内,为何要多此一举,故意与高承结仇?如果我没有猜错,按照你的说法,高承既然如此枭雄心性,极有可能会跟你和玉圭宗做买卖,你就可以顺势成为京观城的座上宾。”
姜尚真微笑道:“那应该就是我意气用事了。我这人最见不得女子受人欺负,也最听不得蒲禳那种教人毛发悚立的豪言壮语。”
陈平安递过酒壶,姜尚真拿酒壶与之轻轻磕碰,各饮一口酒。
姜尚真突然说道:“你觉得竺泉为人如何,蒲禳为人又如何?还有这披麻宗,脾气如何?”
陈平安说道:“心神往之。”
姜尚真点点头,“如果,我是说如果,你还要继续游历北俱芦洲,就一定要小心了,这块地方,确实就是有竺泉、蒲禳这样的存在,可也有为人看似与竺泉蒲禳如出一辙、实则比我姜尚真还要油滑、险恶许多的厉害货色。”
姜尚真缓缓喝酒,“我在北俱芦洲吃过两次最大的亏,其中一次,就是如此,差点送了命还帮人数钱,转头一看,原来戳刀之人,竟是在北俱芦洲最要好的那个朋友。那种我至今记忆犹新的糟糕感觉,怎么说呢,很窝囊,当时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,不是什么绝望啊愤怒啊,竟是我姜尚真是不是哪儿做错了,才让你这个朋友如此作为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我会注意的。”
姜尚真叹了口气,苦着脸,可怜巴巴道:“如果早点知道你与那位是有仇的,我打死都不会跑这趟鬼蜮谷,我干嘛来了。”
陈平安有些想笑,但觉得未免太不厚道,就赶紧喝了口酒,将笑意与酒一起喝进肚子。
姜尚真晃了晃脑袋,想起一事,“告诉你一个不太好的消息,那个云霄宫的天生道种杨凝性,他以斩三尸手段最后留下的那粒恶念芥子,书生虽然在你这边是一路吃瘪,可是人家没没耽误正事,小玄都观的老道人应该是帮着他护道一程了,而且最后还拿到了老龙窟的那对相当值钱的金色蠃鱼,在老鼋手上饲养千年,之前又最少存活千年,是一桩不算小的机缘。你可别觉得无所谓,能让我姜尚真评价为‘相当值钱’的玩意儿,那是真值钱。看这小子的运道,可谓正值鼎盛时期,你如果离开了鬼蜮谷,她已不在,然后你继续独自北游,在大源王朝,你如果又遇上那书生,应付起来,就会更加吃力了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相较于京观城高承,这些都不算什么。”
陈平安突然问道:“你是如何知晓杨凝性的根脚?你都多少年没来北俱芦洲了?”
姜尚真哈哈笑道:“陈平安,你知道在这北俱芦洲,我有多少红颜知己吗?几乎每隔百年,就会有那么一两个去我玉圭宗找我,用各种由头找我叙旧,甚至还有一位,专门跑到了云窟福地,最难消瘦美人恩,莫过于此。所以北俱芦洲的事情,我了如指掌。”
陈平安斜瞥他一眼,“男子被很多女子喜欢,当然是一种本事,可男子如果能够用心专一,那才是真正的本事。”
姜尚真摆摆手,“道不同不相为谋,天底下能够让我姜尚真专一不移的事情,这辈子唯有花钱而已。”
陈平安一想到自己这趟鬼蜮谷,回头来看,真是拼了小命在四处逛荡捡漏,比那野修还将脑袋拴裤腰带挣钱了,结果你姜尚真跟我讲这个?
陈平安想起一事,从咫尺物当中取出那件从杨凝性身上扒下来的百睛饕餮法袍,姜尚真所谓的小玄都观老道人护道一事,应该就是当时杨凝性在铁索桥崖畔退回心神之前,那一下古怪的眼神偏移,当时陈平安就觉得不对劲,多半是杨凝性已经察觉到老道人的存在,估计当时杨凝性也觉得福祸不定,不太敢笃定老道人的初衷是善是恶。
姜尚真瞥了眼法袍,点点头,大概是还算入了他姜尚真的法眼,缓缓道:“暂时比你身上穿着的这件青衫法袍,品相略好些,但是底子好了无数,因为手上这件黑不溜秋的法袍,丑是丑了点,但是可以成长,如那世间草木逢甘霖便可生长,这就算灵器当中最值钱的那一小撮了,你当年在桐叶洲穿的那件,还有隋右边手中的那把剑,皆是如此,不过又各有高低,如修士升境差不多,有些资质撑死了就是乌龟爬到金丹,有些却是元婴,甚至是成为上五境,三者之中,你当年那件雪白法袍潜力最大,半仙兵往上走,隋右边的剑随后,有机会成为半仙兵里边好的,这件你顺来的法袍,至多半仙兵,而且还慢,消耗还大。”
意外之喜。
本以为这件法袍与春草法袍和雪花法袍差不多,不曾想品秩还能往上走。
以后行走江湖,覆了面皮,穿上这件,估计当起野修来就更得心顺手了。
陈平安从法袍袖中袖中掏出那三张符箓,笑道:“我只看得出来是云霄宫的秘制符箓,篆文认得,但是真实渊源和具体用处,以及威力大小,一概不知。你给掂量掂量,大概能值多少钱?”
姜尚真将那三张金色材质的云霄宫符箓接过手去,“碧霄府符,山岳符旁支,是崇玄署的拿手好戏之一。玉清光明符,气势很足,范围不小,只不过杀力平平,如果只是拿来吓唬人,很不错。最后这张云霄斩勘符,才是真正的好东西,符胆蕴含四粒神性光芒。便是我也有些心动。不过呢,好的符箓,不是落在谁手里都能用的,需要一道道‘开门’的秘诀,尤其是这斩勘符,更是云霄宫杨氏秘传中的秘传,巧了,我与云霄宫一位女冠姐姐,当然那是情比金坚一般,双方日夜坦诚相见……”
姜尚真突然转头望去,脸色古怪。
陈平安没有拿回去的意思,小口饮酒,“知道三张符箓,肯定还是比不得你那张网值钱,你就当是聊胜于无吧。”
姜尚真一巴掌将三张符箓拍在栏杆上,哈哈笑道:“省省吧,拿走拿走,我姜尚真挣钱花钱,天地无拘束!豪杰本色,半点不比那蒲骨头逊色了。”
陈平安转头望向姜尚真,“真不要?我可是尽了最大的诚意了,不比你姜尚真家大业大,从来是恨不得一颗铜钱掰成八瓣花销的。”
姜尚真哀叹道:“天地良心。”
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回三张符箓,连同法袍一并收入咫尺物,微笑道:“那就好人做到底,将这几张符箓的开门口诀,细细说来。”
姜尚真也无任何不快神色,反而笑意更浓,一五一十将那符箓开门之术,以心湖涟漪详细告知陈平安。
陈平安又取出一根从积霄山挖掘而来的金色雷鞭,手臂长短,“此物品相、价值如何?”
姜尚真说道:“雷池外溢的脉络显化之物,适宜炼化为打鬼鞭,跟青神山竹子打造而成的打鬼鞭,并称世间双绝,天生压胜成道于地底的精怪鬼魅。只不过也看雷池与青神山绿竹的自身品秩,积霄山雷池还是差了点,换成倒悬山那座的话,你手中此物无需炼化,就是一件先天法宝了,现在嘛,只是品秩较好的先天灵器而已,再者物件还是小了点,换成我,都不太乐意弯腰从地上捡起来。”
陈平安心中大致有数了,有机会将那根最长的雷池脉络金鞭,炼化成一根行山杖,自己先用一段时间,以后返回宝瓶洲,刚好送给自己的那位开山大弟子,金灿灿的,瞧着就讨喜,师父喜欢,弟子哪有不喜欢的道理?
姜尚真笑眯眯道:“在这鬼蜮谷,你还有哪些最近得手的物件,一并拿出来让我帮你掌掌眼?”
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还是将避暑娘娘珍藏悬挂在闺房墙壁上的那几幅春宫图,取出交给姜尚真。
姜尚真起先眼神玩味,最后瞧见那幅写满注解的道侣修行图后,点头道:“算是一种旁门左道了,寻常精于双修之法的地仙修士,都能够以此作为开山立派的根基之一,帮着下五境修士跻身中五境,属于方便法门,所以这一幅是值点钱的,其余那几幅,平日里夜深人静,孤枕难眠,也就是看个乐子而已……”
陈平安惊讶道:“这一幅,如此珍贵?”
姜尚真点头道:“那月宫种眼拙而已,不得其门而入,白瞎了一份道缘在眼前,这幅春画,是十二幅‘山中道侣叩仙图’之一的摹本,应该是中土神洲那座媚儿宗某位叛逃修士的手笔,碰到识货的,随便卖个二三十颗谷雨钱,轻轻松松。”
说到这里。
姜尚真心中喟叹不已。
那个贺小凉。
真是个厉害角色。福缘深厚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。
所以姜尚真原本对这幅价格不贵的山中图,是有些眼热的,却也不敢跟陈平安开口讨要或是购买。
陈平安收起了这几幅画卷后,也开始沉默不语。
姜尚真开始转移话题,“你知不知道青冥天下有座真正的玄都观?”
陈平安摇头道:“不曾听说。”
姜尚真破天荒流露出一抹神往,喝完了酒,随手将酒壶跑向远处,“那可真是一处仙家洞府,老观主拥有一座桃树洞天,道法极高,被誉为地祖之一。”
陈平安问道:“那鬼蜮谷那座桃林中的小玄都观?”
姜尚真压低嗓音,笑道:“相当于玄都观遗留在浩然天下的下宗吧,不过有些名不正言不顺,具体的传承,我也不太清楚。我当年着急赶路去往俱芦洲的北方,所以没进入鬼蜮谷,毕竟披麻宗可没啥倾国倾城的美人,若是竺泉姿色好一些,我肯定是要走一遭鬼蜮谷的。”
陈平安瞥了眼木衣山和此地接壤的“天门云海”,已经沉寂许久,但是总觉得不是那位女子宗主放弃了,而是在酝酿最后一击。
姜尚真继续道:“小玄都观没什么大嚼头,可是那座大圆月寺,可不简单。那位老僧,在骸骨滩出现之前,很早就是名动一洲的高僧,佛法精深,传言是一位在三教之辩中落败的佛子,自己在一座寺庙内画地为牢。而那蒲骨头……哈哈哈,你陈平安无比佩服的蒲禳,是一位……”
姜尚真捧腹大笑,差点笑出了眼泪,“其实是一位女子!这桩密事,可是我好不容易才花了大钱买来的,整个披麻宗都未必知道,鬼蜮谷内,多半只有高承清楚这点。”
陈平安没好气道:“女子剑仙怎么了。”
姜尚真好不容易止住笑,唏嘘道:“可惜喜欢上了一位和尚,这就很头疼了。”
陈平安这才满脸惊讶,小声问道:“是大圆月寺那位老僧?”
姜尚真点点头,“所以蒲禳她才会战死在沙场上,拼死护住了那座寺庙不受半点兵灾,只是世间因果如此玄妙,她若是不死,老和尚可能反而早就证得菩萨了。这里边的对与错,得与失,谁说得清楚呢。”
陈平安有些明悟。
通过姜尚真的言语,老僧先前为何要说那个四字,那条脉络长线,就已经浮出水面了,加上蒲禳后,便更加清晰。
姜尚真突然说道:“你的心境,有些问题。若只是察觉到危机,依照你陈平安以前的作风,只会更加果断,最后一趟铜臭城,我一个外人,都看得出来,你走得很不对劲。”
陈平安点点头,“源头活水,不够清澈,心田自然浑浊。”
姜尚真笑道:“这可不是小事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慢慢来吧。”
姜尚真问道:“还是打算涉险北游俱芦洲?”
陈平安说道:“事情可以作退一步想,但是双脚走路,还是要迎难而上的。”
姜尚真不再言语。
陈平安问道:“那玄都观有一座桃林洞天,你也有一座云窟福地,是不是打理起来,很劳心劳力?”
姜尚真双手抱住后脑勺,“如果钻牛角尖,那真是想不完的难题,做不完的难事。”
陈平安嗯了一声,望向远方。
姜尚真翘起一条腿,“八位壁画神女离开后,这里就成了一座品秩比较差的洞天福地,但是对于披麻宗而言,已经是一块重中之重的地盘,打理得好,就等于多出一位玉璞境修士,打理得不好,还会耽误一两位元婴修士,归根结底,还是要看竺泉的手段了,毕竟天底下所有的洞天福地以及大小秘境,真想要养育得当,就是无底洞,比那剑修还要吃银子。说不得你陈平安以后也会有的,记住一点,等你有了那么一天,千万千万别当那救苦救难的活菩萨,不然好事就变成了祸事,在商言商,认钱不认人,都是在所难免的。例如我那云窟福地,巅峰时期,蝼蚁五千万,如那竹林,还迎来了一场千年不遇的大年份,雨后春笋,地仙一股脑涌现,我便得意忘形了,结果下去一趟游历,差点就死在里边,一怒之下,给我狠狠收割了一茬,这才有了如今的家业。”
陈平安不置可否。
姜尚真开始收拢法宝,将封禁八幅壁画门扉的物件,陆陆续续全部收入袖中。
只余下云海大门那边,依旧雷打不动,姜尚真想要看一看,竺泉最后一刀的风采,就当是给自己离开北俱芦洲的离别礼了。
陈平安说道:“如果哪天我真心把你当成了朋友,是不是很可怕。”
姜尚真笑道:“觉得有违本心?变得太多?可能对你陈平安来说是坏事,这兴许就是大道不同带来的利弊,我姜尚真是求变与顺势,只需心有船锚坠于湖底,任由风吹雨打、万丈波澜,是无需理会湖上汹涌的,故而大道修行,一路上还算惬意,再者活了这么久,什么人事没见过,就愈发应对娴熟。你陈平安约莫是求个不动,加上岁数还小,所以见到了此处善那处恶,都会觉得需要小心翼翼,以至于处处束手束脚,磕磕碰碰,修行一事,当然很难了,反过来说,只要你守得住,就是一次次砥砺,一次次裨益。你我双方,两者谈不上高低、好坏,各有各的缘法罢了。其实不光是你我如此,换做他人,高承,竺泉,老僧老道,也一样,我一直觉得修道一事,脚下所走的道路本身,无高低贵贱之分,断头路什么的,我一直是不太信的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从头到尾,你这些话,万金难买。”
姜尚真颇为得意,脸色一变,微笑道:“那隋右边?”
陈平安有些疑惑。
姜尚真一脸古怪,伸出双手握拳,拇指晃动,“就没点啥?”
陈平安翻了个白眼,懒得废话半句。
姜尚真摇摇头,“暴殄天物!”
砰然一声。
云海之中,一道刀光劈砍而出,几件流光溢彩的堵门法宝顿时崩碎流散,姜尚真仰头望去,哈哈大笑,“小泉儿好刀法,看得你家周肥哥哥目眩神摇,小鹿乱撞!”
陈平安瞥了眼那几件彻底毁坏的法宝,真是都要替姜尚真感到心肝疼,这才是暴殄天物吧?
“走也!小泉儿不用送我!”
姜尚真站起身,一卷袖子,将剩余法宝悉数收起,与此同时,以本命物柳叶劈开一道壁画城门扉,整个人化作一道长虹远遁逃离,速度之快,风驰电掣,足可媲美剑仙飞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