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4章
这次返乡,面对朱敛“喂拳”一事,陈平安内心深处,唯一的凭仗,就是同境切磋四个字,希冀着能够一吐恶气,好歹要往老家伙身上狠狠锤上几拳,至于此后会不会被打得更惨,无所谓了。总不能从三境到五境,练拳一次次,结果连老人的一片衣角都没有沾到。陈平安叹了口气,将那个古怪梦境,说给了老人听。
这是陈平安第一次与人吐露此事。
老人沉默不语。
陈平安问道:“老前辈能否帮着解梦?或是按照我们家乡老话,梦境是反着来的?”
老人嗤笑道:“好嘛,又是个要不得的大心结,一个是怕死,一个怕自己本事不济,怎么,陈平安,走了远路,胆子越来越小了?”
陈平安摇头道:“正因为见过世面更多,才知道外边的天地,高人辈出,一山还有一山高,不是我瞧不起自己,可总不能妄自尊大,真以为自己练拳练剑勤勉了,就可以对谁都逢战必胜,人力终有穷尽时……”
老人一脸嫌弃,冷笑道:“愚不可及!”
陈平安真诚求教,“前辈请讲。”
老人瞬间起身,陈平安依旧是心有感应,手脚却慢于心,一如当年烧瓷拉坯,手心不一,只能经常出错。
起身不是陈平安太“慢”,实在是一位十境巅峰武夫太快。
陈平安只得抬起双臂,挡在身前,仍是给崔诚一记膝撞砸在额头,整个人高高飞起,撞在墙壁上,一摔而下,又给老人一脚踹中腹部,踢得直接砸在天花板上,重重坠地,最后被老人一脚踹中额头,陈平安身躯瞬间倒滑出去,撞在墙根那边,大口呕血,毫无还手之力。
真是记仇。
以膝撞偷袭,这是之前陈平安的路数。
崔诚双臂环胸,站在屋子中央,微笑道:“我那些金玉良言,你小子不付出点代价,我怕你不知道珍贵,记不住。”
陈平安站起身,吐出一口血水。
崔诚问道:“如果冥冥之中自有定数,裴钱习武懈怠,就躲得过去了?唯有武夫最强一人,才可以去跟老天爷掰手腕!你那在藕花福地逛荡了那么久,号称看遍了三百年光阴流水,到底学了些什么狗屁道理?这也不懂?!”
陈平安根本不用眼睛去捕捉老人的身形,刹那之间,心神沉浸,进入“身前无人,只顾自己”那种玄之又玄的境界,一脚重重踏地,一拳向无人处递出。
可是这一拳给崔诚随手撇开,胸前仿佛被一记重锤砸中,陈平安后背紧贴墙壁,手肘抵住,加上松垮拳架的骤然发力,如弓弦紧绷后的陡然发力,以比倒退速度更快的身形,掠向老人,不曾想就像自己撞到枪口上去,给老人一手臂甩中脖颈,直接将陈平安摔在了地板上,力道之大,以至于陈平安身体在地上弹了数次,直到被老人一脚踩中额头。
老人低头看着七窍流血的陈平安,“有点小意思,可惜气力太小,出拳太慢,意气太浅,处处是毛病,拳拳是破绽,还敢跟我硬碰硬?小娘们耍长槊,真不怕把腰肢给拧断喽!”
陈平安双手一拍地面,身形倒转,双脚朝天,脑袋滑出老人的脚底板,以手撑地,猛然旋转,堪堪躲过老人轻描淡写的一记鞭腿。
不料老人微微抬袖,一道拳罡“拂”在以天地桩迎敌的陈平安身上,在空中滚雪球一般,摔在竹楼北侧门窗上。
老人没有追击,随口问道:“大骊新五岳选址一事,有没有说与魏檗听?”
陈平安挣扎着起身,摇头,“有想过说,只是考虑过后,还是算了,大骊头等机密要事,不敢随便泄露,跟魏檗朋友归朋友,总不能卖了自己学生来换人情。何况如今魏檗树大招风,暗箭难防,还是小心为妙。”
崔诚依旧站在原地,点头道:“自家事,事情可做不可做的事情,可以做做看。说是非,话可说不可说的时候,最好就别说了。”
陈平安心中默默记住这两句老人老话,家有一老如有一宝,千金不换。
崔诚一声暴喝,“对拳之时,也敢分心?!”
陈平安看似分心,实则以剑气十八停秘术,化用在纯粹真气的转换上,硬生生熬出半口真气,挨了老人一拳后,竟是忍着魂魄身处的剧痛,咬紧牙关,轰然出拳,拳变双指,只差一寸,就能戳中老人的眉心处。
老人伸手握住陈平安的两根手指,一拽再一踹,打得陈平安整个人腾空,然后挪出数步,转变方位,如蹲马步,再肩头倾斜,撞向落地的陈平安,砰然一声,陈平安再次跟竹楼墙壁过意不去,最后只能瘫靠着墙壁,是真站不起来了,那半口真气,本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拼命路数,何况对上老人后,只有自损八百。
老人揉了揉下巴,笑道:“有一说一,如今的你,不算一无是处,当年打熬三境底子的时候,你出拳就只有憨傻二字可以形容,可没有今天这份脑子,看来拳头挨得多了,脑子也会变得灵光。”
陈平安面无表情,抹了把脸,手上全是鲜血,相比当年身躯连同魂魄一起的煎熬,这点伤势,挠痒痒,真他娘的是小事了。
陈平安背靠着墙壁,缓缓起身,“再来。”
老人笑问道:“最后问你一个问题,你如此怕死,是有钱了就惜命,不愿意死,还是觉得自己不能死?”
陈平安趁机转换一口纯粹真气,反问道:“有区别吗?”
老人一拳已至,“没区别,都是挨揍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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裴钱和朱敛去牛角山送完信后,她刚跟那匹渠黄混得很熟了,与它商量好了以后双方就是朋友,将来能不能白天闯荡江湖、晚上回家吃饭,还要看它的脚力济不济事,它的脚力越好,她的江湖就越大,说不定都能在落魄山和小镇往返一趟。至于所谓的商量,不过是裴钱牵马而行,一个人在那儿絮絮叨叨,每次问话,都要来一句“你不说话,我就当你答应了啊”,最多再伸出大拇指称赞一句,“不愧是我裴钱的朋友,有求必应,从不拒绝,好习惯要保持”。
看得朱敛一脸从碗里夹出颗苍蝇屎的表情。
结果一回落魄山,石柔就将陈平安的叮嘱说了一遍。
裴钱只好与渠黄依依惜别,跟着石柔一起下山去往小镇。
在那骑龙巷的压岁铺子,如今除了做糕点的老师傅,依旧没变,那还是加了价钱才好不容易留下的人,此外店里伙计已经换过一拨人了,一位少女嫁了人,另外一位少女是找到了更好的营生,在桃叶巷大户人家当了丫鬟,十分清闲,经常回来铺子这边坐一坐,总说那户人家的好,是在桃叶巷拐角处,对待下人,就跟自家晚辈亲人似的,去那边当婢女,真是享福。
还有一位妇人,家里翻出了两件世世代代都没当回事的祖传宝,一夜暴富,搬家去了新郡城,也来过铺子两次,其实是跟那位“名不正言不顺”的阮秀姑娘炫耀来着,相处久了,什么阮师傅的独女,什么遥不可及的龙泉剑宗,妇人都感触不深,只觉得那个姑娘对谁都冷冷清清的,不讨喜,尤其是一次小动作,给那阮秀抓了个正着,十分尴尬,妇人便腹诽不已,你一个黄花大闺女,又不是陈掌柜的什么人,啥名分也没有,成天在铺子这儿待着,假装自个儿是那老板娘还是怎么的?
相比香味弥漫的压岁铺子,裴钱还是更喜欢附近的草头铺子,一排排的高大多宝格,摆满了当年孙家一股脑转手的古董杂项。
不过当年阮秀姐姐当家做主的时候,高价卖出些被山上修士称为灵器的物件,之后就不怎么卖得动了,主要还是有几样东西,给阮秀姐姐偷偷封存起来,一次偷偷带着裴钱去后边库房“掌眼”,解释说这几样都是尖儿货,镇店之宝,只有将来碰到了大主顾,冤大头,才可以搬出来,不然就是跟钱过不去。
裴钱当时就乐了,这是意外之喜啊,顿时笑得合不拢嘴,当时阮姐姐看着她的模样,大概是觉得好玩,就拿了块糕点送给裴钱。那还是阮秀第一次分糕点给她,之后裴钱正要开口讨要,阮秀只要有,都不会拒绝。
今天,裴钱端了条小板凳放在柜台后边,站在那里,刚好让她的个头“浮出水面”,就像……是柜台上搁了颗头颅。
至于裴钱,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位山大王,在巡视自己的小地盘。
石柔站在裴钱一旁,柜台确实有点高,她也只比踩在板凳上的裴钱稍微好点。
石柔有些奇怪,裴钱明明很依赖那个师父,不过仍是乖乖下了山,来这边安安静静待着。
石柔忍不住问道:“裴钱,不担心你师父练拳出了纰漏吗?”
裴钱还纹丝不动站在原地,目不转睛,像是在玩谁是木头人的游戏,她只是嘴唇微动,“担心啊,只是我又不能做什么,就只好假装不担心、好让师父不担心我会担心啊。”
石柔伸出手指,揉了揉眉心,按照那个郑大风的口头禅,就是脑壳疼。
裴钱叹了口气,依旧目视前方,“石柔姐姐,你觉得一个人,住在别人家里,那个人又不是你的什么朋友,那你需要给钱不?”
说得拗口,听着更绕。
石柔疑惑道:“说什么呢?”
裴钱叹了口气,“石柔姐姐,你以后跟我一起抄书吧,咱俩有个伴儿。”
石柔哭笑不得,“我为啥要抄书。”
裴钱一本正经道:“抄书使人聪明啊。”
石柔后知后觉,终于想明白裴钱那个“住在别人家里”的说法,是暗讽自己寄居在她师父赠送的仙人遗蜕当中。
石柔伸出手指,想要学陈平安轻弹小丫头的额头。
结果装木头人看着前方的裴钱闪电躲开,然后恢复原样,从头到尾都没有瞥石柔一眼,裴钱埋怨道:“别闹,我在用心想师父呢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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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百六十五章
有没有陈平安的落魄山
竹楼二楼。
陈平安盘腿而坐,双拳撑在膝盖上,气喘吁吁,满脸血污,地板上滴答作响。
所幸竹楼无比玄妙,本身就相当于一张涤尘祛秽符,不用担心会影响到竹楼的“清雅”。
不过听说粉裙女童经常提着小水桶,来二楼这边擦拭地板,日复一日,因此她也是唯一能够进入二楼的“外人”。
喂拳告一段落。至于所谓教拳和切磋,真相如何,看一看狼狈不堪的陈平安,气定神闲的光脚老人,一清二楚。
可陈平安还是觉得有些古怪,不比当年老人的打熬筋骨,陈平安从头到尾只能受着,如今再次学拳,似乎更多还是磨砺技击之术,再就是有意无意,帮助他巩固那种“身前无人”的拳意,老人偶尔心情好,便念叨几句还挺押韵的拳理,至于时不时就给一拳撂倒的陈平安能否听到,分心听到了,又有无本事记在心头,老人可不在乎。
这会儿陈平安忍不住问道:“怎么不需要锤炼肉身体魄和三魂六魄了?”
崔诚嗤笑道:“教了稚童拿筷子夹菜吃饭,已是少年岁数了,还需要再教一遍?是你痴傻至此,还是我眼瞎,挑了个蠢货?”
陈平安欲言又止,将信将疑,习武之人,锤炼“纯粹”二字,照理说每一境都需要,跟练气士得了仙家秘术后,讲究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,还不太一样。
崔诚似乎不愿在此事上就趁,问道:“听说你以前经常让朱敛以金身境,与你捉对厮杀?”
陈平安点点头,“应付得很艰难。”
崔诚摇头道:“火候差了太远,朱敛不敢杀你,你又明知朱敛不会杀你,好似一双痴男怨女的打情骂俏而已,你挠我一下,我摸你一回,岂能真正裨益武道。”
陈平安听得头皮发麻。
崔诚说道:“从明天起,把朱敛喊来二楼,我来盯着你们的相互喂拳。”
陈平安疑惑道:“不也一样?”
崔诚冷笑道:“一样?朱敛胆敢没有杀心,不敢杀你,我就一拳打死他,你觉得还能一样吗?记住了,好好与朱敛说清楚,别不当回事,我可不想到时候对着一具尸体,重复这番言语。”
陈平安笑了笑,“前辈对朱敛还是看上眼了?”
崔诚扯了扯嘴角,“什么时候把这家伙的一身机灵劲和富贵气都打没了,打得点滴不剩,才能勉强入我法眼。”
陈平安摇头道:“我跟金身境的朱敛切磋,从来没有一次能够重伤他,每次他都犹有余力,只要听他喂拳后的马屁,就知道了。”
崔诚笑呵呵道:“你没有,我有。”
陈平安会心一笑。
天底下不怕吃苦的人,多了去,吃了苦就一定有回报的好事,却不多。
虽然陈平安不知道为何朱敛在落魄山待了三年,始终没有跟老人学拳,但是只要老人开了这个口,对于自身拳架与武道境界两个瓶颈都极难破开的朱敛而言,就是天大的好事。几乎所有事情,陈平安都会跟当事人商量,从无执意对方一定要如何做,隋右边去不去玉圭宗,石柔愿不愿意接受仙人遗蜕,皆是如此,但是朱敛登上二楼习武一事,万一朱敛不知为何,不太情愿,陈平安也会多劝,多磨一磨。
崔诚突然说道:“念着身边人的好,自然是不错。可是你要记住,习武登顶,拳出无敌,终归是一件很……孤单的事情。两者,你要拎清楚了。”
陈平安点头道:“我曾观棋,悟出了一门纸上谈兵的剑术,就是讲切割与圈定,在书简湖靠这个,走过很多难关……”
不等陈平安说完自己的肺腑之言,老人啧啧道:“不愧是背着剑仙剑的剑客啊,学拳平平,练剑竟是如此天资卓绝……看来是给我耽误了你成为大剑仙,这可如好是好?”
陈平安心知不妙,就要拍掌地面,让自己以坐姿倒滑出去,好躲避老人那不讲理的泄愤出拳。至于起身躲避,是想也不用想。
果不其然。
道高一尺魔高一丈。
老人一跺脚,竹楼为之震撼而晃,身体刚刚后仰几分的陈平安,竟是整个人弹向空中,高大身影转瞬即至,若是铁骑凿阵式也就罢了,被一拳打晕,疼痛只在刹那间,可老人显然没打算就这么放过陈平安,是陈平安最熟悉不过、最喜欢拿来对敌的神人擂鼓式,之后足足十四拳,陈平安如柳絮飘荡,飘来荡去,始终没能落地。
可怜陈平安坠落之际,就是晕厥之时。
给神人擂鼓式砸中十数拳的滋味,尤其是还是此拳老祖宗的崔诚使出,真是能让人欲仙欲死。
陈平安即便晕死过去,已经完全失去神智,可是身体竟然依旧在满地打滚。
老人观看片刻,点点头,似乎比较满意,这意味着这小子的拳意真正“活”了。
真正的武道宗师,梦寐酣睡之时,即便遇到顶尖刺客,只需要感知到一丝杀气,依旧可以牵动拳意,起身出拳毙敌于瞬间,即是此理。
可是老人仍是没有放过陈平安,以脚尖踹中陈平安体内那条若火龙游走的纯粹真气,一脚将其精准拦腰打断。
如一支精骑的凿阵,硬生生凿穿了战场敌方的步阵。
陈平安的身躯处处关节,顿时如爆竹炸响,如沙场点兵鸣金之声,由于老人罡气点到即止,“骑军”凿阵而过,并无滞留,故而陈平安的纯粹真气很快就聚拢。
老龙城一役,杜懋本命之物的吞剑舟,当初一击就戳穿了陈平安腹部,之所以对陈平安产生后患无穷的病症,就在于很难消弭,不会退散,会持续不断蚕食魂魄,而老人这次出脚,却无此弊端,所以江湖传闻“止境武夫一拳,势大如潮水摧城,势巧如飞剑穿针眼”,绝非夸大之词。
武夫一口纯粹真气的藕断丝连,却依旧不伤“纯粹”二字,就是金身、远游、山巅这炼神三境的看家本领之一。
而金身境之下的武夫,真气一断则全断,换新气就是露破绽,如何能够与大修士长久厮杀?
不过这种喂拳方式,并非适用所有晚辈武夫。
就像寻常人捧碗接饭,碗饭滚烫如火炭,摔了碗不说,还会烫伤手心。
落魄山的岑鸳机也好,杨家药铺的窑工女子也罢,也算武学天才,但注定就要受不住这份打熬。
只不过她们自有自己的武学机缘便是了,武道一途,看似是一条羊肠小道,可一样各有各的独木桥可走。
女子习武,有利有弊,崔诚曾经游历中土神洲,就亲眼见识过不少惊才绝艳的女子宗师,例如一个巧字,一个柔字,登峰造极,饶是当年已是十境武夫的崔诚,同样会叹为观止,而且比起男子,经常阳寿更长,武道走得更加久远。
崔诚人生中有几桩大遗憾,其中一件,就是不曾与中土那位女子武神对敌。
就只能希冀着脚下这个小子,别让自己失望了。
不是老人瞧不起世间豪杰女子,可是四座天下的武道山巅,让一个女子独占了,俯瞰群雄,总归是让老人心里有些不得劲儿。
至于陈平安暂时逊色于那个名为曹慈的同龄人,老人反而半点不急。
陈平安最出彩之处,在于韧、悟二字,韧性好,悟性高。那曹慈是千年不遇的武运天才又如何,让他先到了九境十境又如何?终究还是要在十一境这道天险关隘,乖乖等着宿敌来争一争。当然,如果陈平安走得太慢,也不成,说不定曹慈就要转头去与他师父争了,若是如今她已是传说中的十一境了,那曹慈就会是与那个喜欢在云海钓鲸的老家伙,抢上一抢。
事不过三。
真正站在了另外一座高山之巅的修道之人,不会眼睁睁看着一位接着一位的纯粹武夫,纷纷为那断头路架起长桥的。
当年道家掌教陆沉来竹楼见自己,将他崔诚拉入陆沉坐镇的天地中去,难道就为了好玩?
崔诚叹息一声,蹲下身,伸出拇指,轻轻帮陈平安擦拭脸上的血迹。
吃苦一事,确实比自己孙子当年强上太多。
豪门贵子,品行好一点的,经世济民,青史留名,都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,性情差的,嬉戏人生,觉得生来享福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。
寒庶出身,有抱负的,光宗耀祖,没本事的,戾气十足,无论如何,都更吃吃得住苦。
老人坐在陈平安身边,轻轻拂袖,竹门大开,山上清风,不请自来。
陈平安的呼吸已经趋于平稳。
纯粹武夫的休养生息,讲究一个深睡如死。
陈平安这些年在书简湖,就最缺这个。
事实上在老人眼中,陈平安几次远游,都欠缺了睡意沉稳的美觉,唯有练习剑炉立桩的时候,稍稍好些,不然弓弦紧绷,不被在江湖上给人打死,武学之路也会瑕疵横生。但是老人依旧没有点破,就像没有点破武道每境最强的武运馈赠一事,有些坎,得年轻人自己走过,道理才懂得深刻,不然就算至圣先师坐在眼前唾沫四溅,苦口婆心,也未必管用。
崔诚举目远眺,自言自语道:“不过话说回来,世族也是从寒族爬起来的,只是权贵之家,害怕那句君子之泽五世而斩,贫苦人家,则担心那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。落魄山一旦以后有了自己的门派,忧患之处,会与许多世族豪阀和仙家府邸不太一样,不是争执谁对谁错,而难在谁更对。那种麻烦,说小极小,说大,可就比天大了,就看你陈平安到时候能否服众了,那种心境上的磨砺,与书简湖面对亲近之人的大错特错,会是两种风景。”
崔诚转头望向酣睡之中的年轻人,笑道:“怕死是好事,年纪轻轻,千万别死,大好河山,光是一座浩然天下就有九洲,你小子如今才看过了多少?”
老人似乎突然心情大好,笑了起来,“以五境对五境,当然还是我胜,可难免要挨你小子好多拳,如此一来,胜也是输了,要我面子往哪儿搁?”
老人哈哈大笑,“小兔崽子,走了几趟远路又如何,你还嫩得很呢。”
笑过之后,老人沉声道:“也该破境了。你只要别被那曹慈拉开两境差距,死死咬住,将来总有一天,莫说是找回场子,连赢三场,只要被你追上然后赶超,到时候就是赢他三十场都没问题!”
老人突然有些神色郁郁,虽然这小子的未来成就,值得期待,可一想到那会是一个极其漫长的历程,老人心情便有些不痛快,转过头,看着那个呼呼大睡的家伙,气不打一处来,一袖子拂过去,怒骂道:“睡睡睡,是猪吗?滚起来练拳!”
陈平安被那阵罡风吹得翻滚出去,撞在墙壁上,迷迷糊糊清醒过来,崔诚已经站起身,脸色阴沉,一步跨出,一脚重重踩下。
陈平安一个侧向翻滚,这才堪堪躲过那一脚。
崔诚开口道:“什么时候能够从容对付一个金身境武夫,在生死之战当中,输得不至于太惨,你才可以下山,那之后是去宝瓶洲中部见朋友,还是去北俱芦洲浪荡,都随你,可要是做不到,就老老实实留在这栋竹楼享福吧,不然也是给人送去一身家当,这样连小命也一并送出去的善财童子,想做一做?”
陈平安摇头道:“不能死!”
崔诚问道:“凭什么?凭你陈平安的性命比别人更金贵?”
陈平安沉声道:“凭教我拳的前辈,姓崔名诚!”
老人愣了愣,轻轻点头,欣慰道:“这句话倒真不是什么马屁话,就冲这句漂亮话大实话……不赏一记老拳,都对不起你陈平安!”
老人身形与气势,如山岳压顶,陈平安眼前一黑,便一拳给打得当场晕死过去。
老人一脚跺下,瘫软在地的陈平安一震而起,在空中刚好惊醒过来,老人一腿又至。
又是毫无悬念的晕厥。
如此反复。
陈平安叫苦不迭,疲于应付。
老人则是乐此不疲。
贴衣发劲,击响见物。
自然不是寻常江湖把式,追求自家拳谱上所谓的“练拳不出响,行船没有桨”,实在是崔诚袖中拳罡太盛,每次出拳太畅快。
最后老人一记鞭腿,扫中陈平安脖颈,陈平安旋转数圈后,落地后,踉跄数步,但是力道大不如之前,所以并未倒地不起。
以倒行六步走桩的拳架,辅以猿形拳意,躬身后退数步,陈平安没有丝毫懈怠,死死盯住老人。
被打得惨了,其实拳架也好,拳意也罢,都在晃。
可是陈平安身上有一种模糊不清的“意思”,始终岿然不动,如老僧入定。
崔诚笑道:“行了,今天到此为止。再敲打下去,你小子的骨头就要散架。”
陈平安一动不动。
崔诚点头道:“不错,可以少挨一拳。自己走下楼去吧。老规矩,在药水桶里浸泡着,切记,不同以往,不可以让水凉透,什么时候你能够以真气煮沸药水,才可以离开,不然就乖乖留在水桶里边,就当练习凫水好了。魏檗已经备好了药材,下了楼,让粉裙小丫头烧水去。”
陈平安这才撑着一口气,出了屋子,跌跌撞撞走下楼,走楼梯的时候,不得不扶着栏杆,颇有年少时入山烧炭、上山不累下山难的感觉。
粉裙女童已经在楼下开始烧水。
趁着空隙,陈平安没有立即返回一楼屋内,而是去了崖畔石桌那边坐着,练习剑炉立桩。
等到粉裙女童来打招呼,才起身去往屋内。
半个时辰后,陈平安换上了一身素雅青衫,正是紫阳府吴懿所赠之一。
粉裙女童熟门熟路忙碌起来,收拾残局。
陈平安坐在檐下的竹椅上,笑了笑,朝她道了一声谢,小丫头展颜一笑,好似她做这些杂务,比修道破境更有成就感。
陈平安双手抱住后脑勺,背靠着椅背,双腿伸出。
原来不挨揍,就是神仙日子。
远处朱敛带着少女岑鸳机缓缓而来。
陈平安转头望去。
朱敛拿了竹椅坐在一旁,岑鸳机束手束脚站在这位老神仙身后。
朱敛微笑道:“少爷,岑鸳机习武一事,有无个章程?”
陈平安无奈道:“你来领着她入门就行了,要不要那师徒之名,是你的事情。”
朱敛赶紧摇头道:“这哪里成啊,老奴与人打生打死还算凑合,教人拳法,远远不如少爷,为人师一事,少爷年轻,却已经有那大家风范……”
岑鸳机心中哀怨。
可惜朱老神仙这般英雄好汉,竟然沦落到给这位年轻山主当奴做仆。
陈平安轻声问道:“郑大风有没有想法?”
朱敛遗憾摇头,“那大风兄弟,如今一门心思扑在如何打造山门茅屋的事情上,既要瞧着好看,不能丢了落魄山的面子,又不能耗钱,让少爷你白白破费银子,大风兄弟实在是无法分心。”
陈平安有些头疼。
崔诚走出二楼,“先练个二十万遍撼山拳的走桩,再来谈学武。”
陈平安有些犹豫。
朱敛则觉得可行,转头对岑鸳机笑道:“真是天大福气,这个拳桩可是世间罕有的绝学,大巧若拙,蕴含无穷拳意。岑丫头,从今天起,就必须心无旁骛,一遍遍走桩了。”
朱敛转头,笑嘻嘻望向陈平安。
陈平安说道:“六步走桩,你又是教
不得。”
朱敛愧疚道:“老奴走桩,走得再正,也不够风流倜傥,难免给人鸭子走路的嫌疑,说不定要害得岑鸳机小觑了这绝世拳桩,少爷来走,那就是行云流水,酣畅淋漓,让人如沐春风……”
陈平安实在受不了这家伙的溜须拍马,便将崔诚那番话大略说了一遍,只不过略去了金身境之类的说法,朱敛苦兮兮皱着脸,一言不发。
陈平安忍着笑。
朱敛带着岑鸳机打道回府。
一路上,岑鸳机发现老神仙好像心情很沉重。
当时在岑府,老神仙坦诚相见,说过自己是一位即将跻身金身境的六境武夫,还说她以后成就,有望武夫第七境。
难不成那个喜欢躲在竹楼内的高大老人,是位金身境大宗师?不然一口一个打死朱老神仙,也太不要脸皮了。
朱敛一本正经教了岑鸳机六步走桩,重复了三次,岑鸳机就已经极其形似。
朱敛只说要她勤勉走桩,赶紧打完二十万遍,必须快而稳。
再就是以后每天都会为她演练三次,让岑鸳机在旁观摩,免得走了岔路。
岑鸳机斗志昂然,向朱敛承诺,一定不会偷懒。
朱敛背负双手,走出院子。
其实对岑鸳机的第一场考验,已经悄然拉开序幕。
只是少女浑然不觉而已。
接下来就看岑鸳机何时才能走完二十万遍走桩,以及在走桩期间,多久才能从形似到神似,神似之后,拳意又有几分,或是她会不会为了一味求快而松了拳架,不知不觉就走了捷径,聪明反被聪明误,早早将自己的武学之路,走到自家断头路的尽头。
岑鸳机的习武,悟性,韧性,心性,届时都将一览无余。
而岑鸳机未来成就,到底是本就是囊中之物的金身境,还是那有些希望的远游境,甚至是原本可能性微乎其微的山巅境,其实都在这二十遍六步走桩之中了。
这大概是就是所谓的三岁看老。
这一切,不过是光脚老人的一句话。
朱敛其实不是特别愿意掺和到陈平安和崔姓老人的喂拳中去。
会耽误他下山挑书买书藏书啊。
————
接下来半旬,朱敛多次被打了个半死,陈平安更好不到哪里去。
但是不比陈平安是靠咬牙坚持,一开始不太上心的朱敛,到最后竟是挨揍上瘾了,不愧是藕花福地那个想要一人宰掉九个的武疯子,接下来的练拳一事,竟是都要超出了崔诚的预料,朱敛一个远游境,变着法子挑衅崔诚这位十境巅峰的止境宗师,结果就像崔诚所说,朱敛是不能真杀陈平安,但是他可以逼着他下死手,反正有他一旁看着,出不了纰漏,可当朱敛摆出一心求死、你不打我你就不是高手的无赖架势,他崔诚难道就能真杀了朱敛?还不是只能次次打个朱敛半死不活?
这段时日,是陈平安练拳以来最痛快的。
当然朱敛跟他切磋的时候,是真心狠手辣了。
可是每当陈平安奄奄一息躺在角落,看着朱敛给老人打得那叫一个凄惨,立即就觉得自己其实算幸运的了。
不过朱敛拳至尽兴之时,那种近乎“走火入魔”却依旧心境剔透无垢的忘我状态,确实让陈平安大开眼界。
想必每次收官,崔诚都故意不让他晕死过去,也有让自己观战的念头。
如果不是年龄悬殊,还有朱敛无比坚持的主仆之分,两人真是一双难兄难弟了。
这天深夜时分,两人坐在石桌旁。
朱敛瞥了眼竹楼,跃跃欲试,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朝那边破口大骂,以便讨一顿饱拳吃吃。
陈平安无言以对。
自己最多不过是还算吃苦,这朱敛则是吃苦方是真正享福。
朱敛感慨道:“老前辈纯粹以金身境,打我一个远游境,一样打得我哭爹喊娘,少爷当年以五境,硬扛我的金身境出手,前辈与少爷,不愧都是世间罕有的天才。”
陈平安提醒道:“别扯上我。”
朱敛突然正色道:“老前辈用心良苦。”
陈平安点头道:“是希望我知道,对待习武一事的态度,世间还有朱敛你们这样的存在,我陈平安这点毅力,根本不算什么。”
朱敛一脸愧疚道:“每次出拳打在少爷身上,痛在老奴心坎啊。”
陈平安气笑道:“你可拉倒吧。”
朱敛叹了口气,“岑鸳机走桩一事,还是慢了。”
陈平安点点头,没有为岑鸳机刻意说什么好话,不过还是说了句公道话,“总不能奢望人人学你。便是我当年,也是为了吊命才那般刻苦。”
朱敛摇头道:“少爷别这么说,不然对不住活命无碍之后,之后少爷打得那一百多万拳。”
陈平安问道:“有没有法子,既可以不影响岑鸳机的心境,又可以以一种相对顺其自然的方式,拔高她的拳意?”
朱敛点头道:“倒是有一个法子,就是少爷的牺牲会比较大。”
陈平安好奇道:“说说看。”
朱敛神色扭捏,压低嗓音道:“少爷可以假装是那见色起意的无良山主,但是武道境界又不至于太高,她在某个月黑风高夜,一番挣扎之后,在少爷你即将得手之时,老奴凑巧出现,帮着她磕头求情,少爷碍于颜面,暂时愤懑离去,只是跨出门槛的时候,回首望去床榻一眼,眼神犹有不甘,然后老奴就宽慰她一番,好教岑鸳机觉得只要她更加用心练拳,就能够早些打赢了少爷,免去那骚扰之苦……”
陈平安摘下养剑葫,喝了好几口酒压惊。
最后问道:“你我位置怎么不换一下?”
朱敛无奈道:“岑鸳机又不是真傻,不会相信的。而且小姑娘一旦真相信了,恐怕就算拼死也要偷跑下山了。”
陈平安又问道:“我就奇怪了,岑鸳机怎么就觉得你是好人,我是坏人来着?”
朱敛想了想,“男人不坏,女人不爱?”
陈平安在犹豫要不要请那把剑仙出鞘,将朱敛砍个半死。
朱敛不再开玩笑,舔着脸跟陈平安讨要一壶酒喝,说是身为忠心耿耿的老仆,忍着肚子里的酒虫造反,在埋酒那会儿,仍是没敢私藏几坛好酒,这会儿悔青了肠子。陈平安让他滚蛋。
朱敛知道是真没戏了,微笑道:“少爷,你还这么年轻,对待男女之事就如此古板,会不会过于迂腐无趣了些?哪个好男儿,没几个红颜知己?”
陈平安别好养剑葫在腰间,双手笼袖,望向远方,轻声道:“以后行走四方,如果真有女子喜欢我,我未必拦得住,可我这辈子能不能只喜欢一个人,是做得到的,也必须做到。”
朱敛挠挠头,没有说话。
陈平安等了半天,转头打趣道:“破天荒没个马屁话跟上?”
朱敛摇摇头,喃喃道:“世间唯有痴情,不容他人取笑。”
陈平安有感而发,“不是痴情人,说不出这种人。”
朱敛一拍桌子,道:“果然少爷才是深藏不露的高人,这等马屁,了无痕迹,老奴逊色远矣!”
陈平安有些牙痒痒,皮笑肉不笑道:“朱敛你等着,等我哪天跟你同境了,走着瞧。”
朱敛点头道:“说不定就是明天的事儿,简单得很。”
瞧着朱敛那一脸老奴有半个字假话就给雷劈的表情,陈平安给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沉默片刻。
陈平安问道:“看得出来,裴钱和两个小家伙很合得来,只不过我这些年都不在家里,有没有什么我没有瞧见的问题,给遗漏了,但是你又觉得不合适说的?如果真有,朱敛,可以说说看。”
朱敛摇头笑道:“在少爷这边,无话不可说。”
陈平安哀叹一声,有些无奈,伸手指了指朱敛,表示自己无话可说了。
“如今落魄山人还是少,问题不多。一些家外事务,大的,少爷已经自己办了,小的,例如每年给当年那些救济过少爷的街坊邻里,报恩馈赠一事,当年阮姑娘也订了章法,加上两间铺子,老奴接手后,不过就是按部就班,并不复杂。许多户人家,如今已经搬去了郡城,发迹了,一些便好言拒绝了老奴的礼物,但是次次登门拜年,还是客客气气,一些呢,便是有了钱,反而愈发人心不足,老奴呢,也顺着他们的狮子大开口,至于那些如今尚且穷困的门户,老奴钱没多给,但是人会多见几次,去他们家中坐一坐,时不时随口一问,有何急需,能办就办,不能办,也就装傻。”
朱敛娓娓道来。
如果了解朱敛在藕花福地的人生,就会知道朱敛处理俗世庶务一事,大到庙堂沙场,小到家长里短,信手拈来,举重若轻。
朱敛笑眯起眼,望着这个习惯了想这想那想所有人的青衫年轻人,“此外便是有些小问题,我不方便代替少爷去说、去做的,等到少爷到了落魄山,便烟消云散了,这是真心话。所以少爷,我又有一句真心话要讲了,不管离家多远,游历如何艰辛,一定要回来,落魄山,不怕等。”
陈平安点点头。
朱敛微笑道:“这就很够了。少爷将来远游北俱芦洲,无需太担心落魄山,有崔老前辈,有老奴,如今又有大风兄弟,少爷不用太担心。”
陈平安还是点头,随后好奇问道:“为何石柔如今对你,没了之前的那份戒备和疏远?”
朱敛讪笑道:“有可能是石柔瞧着老奴久了,觉得其实相貌并非真的不堪入目?毕竟老奴当年在藕花福地,那可是被誉为谪仙人、贵公子的风流俊彦。”
陈平安瞥了眼朱敛,摇头道:“反正我是看不出来。”
朱敛双手笼袖,眯眼而笑,笑得肩膀抖动,似乎在缅怀当年豪情,“少爷你是不知道,当年不知多少藕花福地的女子,哪怕只是见了老奴的画像一眼,就误了终身。”
陈平安笑问道:“你当年,比得上如今少年容貌的崔东山吗?”
朱敛想了想,一本正经道:“实不相瞒,绝非老奴自夸,当年风采犹有过之。”
陈平安感慨道:“那真的很欠揍啊。”
朱敛笑道:“所以老奴才要跑去学武嘛,不然得担心哪天屁股不保。”
陈平安愣了一下,才领悟到朱敛的言下之意,陈平安没有转头,“这话有本事跟老前辈说去。”
朱敛偷着乐呵,摆手道:“那就是真找死了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不知道卢白象,隋右边,魏羡三人,如今怎样了。”
朱敛神色略带讥讽,不过语气淡漠:“各奔前程罢了。一个不如一个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背地里告刁状?”
朱敛嘿然一笑,“少爷洞察人心,神人也。”
陈平安突然说道:“朱敛,如果哪天你想要出去走走,打声招呼就行了,不是什么客气话,跟你我真不用客气。”
朱敛摇头道:“少爷的好意,心领了,但是老奴是真不愿意出远门,在藕花福地,走得够多了,为家为国,为孝为忠,很累人。再说了,最后一程江湖路,尤其是南苑国那场天下十人之争,就是为我自己走的,这辈子怎么都该无怨无悔了。自知者少苦,知足者常乐……少爷,这句话,说得还不错吧,能不能刻在竹简上?”
陈平安一开始听得很认真,结果朱敛自己最后一句话破功了,陈平安黑着脸站起身,去往一楼屋子。
朱敛站起身,目送陈平安离去,关门后,这才重新坐回位置。
佝偻老人独自远眺夜景。
山中松子簌簌落,月下草虫切切鸣。
真乃人间止境也。
夫复何求。
片刻之后。
这位心止如水的远游境武夫,环顾四周,四下无人,偷偷从怀中摸出一本书籍,蘸了蘸口水,开始翻书,秋夜月明读禁书,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嘛。
————
第二天陈平安没有去二楼被喂拳。
因为大骊朝廷的礼部侍郎到了披云山,要与大骊宋氏正式签订山头买卖的契约了。
魏檗亲自来到落魄山,然后带着陈平安去往那座林鹿书院,那位老侍郎和相关官员已经在那边等候。
陈平安对那位大骊高官并不陌生,当年骊珠洞天下坠扎根后,与那位老侍郎有过数面之缘。
这是陈平安第一次来到这座大骊规格最高的新书院。
由于是被魏檗直接拽到书院一处僻静处,省去了许多穿廊过栋的路途。
阮邛没在,这位坐镇此地的兵家圣人已经秘密离开,是龙泉剑宗的金丹地仙董谷代替前来,持有他师父的一方私人印章,是圣人信物,绝非寻常物件,由此可见,阮邛对于这位精怪出身的弟子,信任有加。
一张桌上,除了一张最重要的盟约总契,还摆着一张张山头地契。
原属包袱斋的牛角山,清风城许氏的朱砂山,距离落魄山最近、占地极其广袤的灰蒙山,螯鱼背,蔚霞峰,位于群山最西边的拜剑台,总计六座大小不一的山头,都将划入陈平安名下。
契约上的签名、钤印之人,除了陈平安,还有那位同时怀揣着大骊朝廷玉玺和礼部官印的老侍郎,再就是董谷手中的阮邛印章,还有摘下那枚金色耳环的魏檗,耳环摘下后,不知是魏檗施展了何种神通,变作了一枚实心圆印。
还有两位书院副山主,只是凑热闹而已。
一位享誉文坛的大骊硕儒,据说龙泉郡文武庙匾额和许多楹联,都是出自这位名士之手。
另外一位,还是熟人。
当年款待陈平安一行人的黄庭国老儒士,真实身份,则是一条活了无数岁月的老蛟,更是紫阳府开山鼻祖吴懿的父亲。
龙泉郡太守吴鸢,袁县令,曹督造官,三位年轻官员,今天也尽数到场了。
而董谷身边,还站着一个年轻人,谢家长眉儿,出身桃叶巷的谢灵。
照理说谢灵即便是阮邛的弟子,一样不该出现在此地。
只是人家的老祖宗,实在是名声太大,天君谢实。
所以当谢灵出现后,在场众人,大多都假装没看到,而老侍郎甚至还主动与这个天生异象的年轻人,客套寒暄了几句。
谢灵应对得体,既无倨傲,也无羞涩,与老侍郎聊完之后,年轻人继续沉默,只是当陈平安这位正主终于出现后,谢灵多看了几眼泥瓶巷出身的家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