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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5章

虞山房好奇道:“到底哪家的倒霉闺女,摊上你这么个地地道道的边军糙老爷们?”

“没你这么埋汰自家兄弟的。”关翳然一手手心抵住大骊边军制式战刀的刀柄,与虞山房并肩走在异国他乡的街道上,环顾四周,两边街道,几乎都张贴着大骊袁曹两尊彩绘门神,大骊上柱国姓氏,就那么几个,袁曹两姓,当然是大骊当之无愧大姓中的大姓。只不过能够与袁曹两姓掰手腕的上柱国姓氏,其实还有两个,只不过一个在山上,几乎不理俗事,姓余。一个只在朝堂,从不涉足边军,祖籍位于翊州,后迁徙至京城,已经两百年,每年这个家族嫡子孙的返乡祭祖,就连大骊礼部都要重视。就连大骊国师都曾与皇帝陛下笑言,在一百年前,在那段宦官干政、外戚擅权、藩镇造反、修士肆掠轮番上阵、导致整个大骊处于最混乱无序的惨烈岁月里,如果不是这个家族在力挽狂澜,勤勤恳恳当着大骊王朝的缝补匠,大骊早就崩碎得不能再碎了。

虞山房双手十指交错,向前探出,舒展筋骨,身躯关节间劈啪作响,诸多个人的因缘际会之下,这个从边军末等斥候一步步被提拔为武秘书郎的半个“野修”,随口道:“其实有些时候,我们这帮老兄弟喝酒闲聊,也会觉得你跟我们是不太一样的,可到底哪儿不同,又说不出个所以然,没法子,比不得那拨给塞入军中的将种子弟,咱们都是给边境风沙天天洗眼睛的家伙,个个眼神不好使,远远比不得那些个官宦子弟。”

关翳然笑道:“我认朋友,就三种。沙场上,敢说死就死的,官场上,真正有风骨的读书人,最后就是山上的……好人。”

关翳然有些伤感,“只可惜,第一种和第三种,好像都活不长久。沙场不用多说,这么多年的生生死死,死了最要好的兄弟,咱们都已经不会再像个娘们一样,哭得死去活来了。第三种,我以前认识一个叫余荫的年轻人,我特别佩服的一个同龄人,怎么个好法呢,就是好到会让你觉得……世道再怎么糟糕,有他在前边,说着话做着事,就够了,你只需要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,你就会感到开心。但是这么一个很好的修道之人,死得是那么不值得,对他寄予厚望的家族,和咱们的朝廷,为了大局,选择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。我觉得这样不对,但是那些大人物,会听我关翳然这种小人物说出来的话吗?不会。哪怕……我姓关。”

虞山房笑着拆台道:“姓关怎么了,了不起啊?又不是那上柱国之列的云在郡关氏!你在军中在册的户籍上,清清楚楚写着,你小子来自京城,咱们将军什么德行,你还不清楚?早将你的底细翻了个底朝天,跟咱们说就是京城三流的将种门庭,莫说是那条上柱国与上柱国当邻居、尚书与尚书隔着墙吵架的意迟巷,连将军一大堆的篪儿街,你家都没资格去弄个小院子,怎么,你小子跟这个云在郡关氏沾亲带故?就因为旧袍泽兼死对头的刘将军,当年莫名其妙发现自己麾下的一名年轻斥候,竟然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京城二流将种子弟,祖辈是当过从二品大将军的,还得了个让人流口水的谥号来着,咱们将军就感觉给刘将军压了自个儿一头,这会儿天天做梦,想着自己带出来的崽子里边,偷偷藏藏着个第一流的将种崽儿,笑死个人。”

关翳然犹豫了一下,“如果哪天我死了,咱们将军说不定就会哭哭笑笑骂我了。”

虞山房震惊道:“咋的,你小子真是祖籍在翊州的关氏子弟?”

关翳然点头道:“翊州云在郡关氏,我是嫡玄孙,没办法,我家老祖宗虽然不是修行之人,但是筋骨特别结实,百岁高龄,还能一顿饭喝下一斤酒吃掉两斤肉,当年国师大人见着了,都觉得意外。”

虞山房白眼道:“我信你个鬼!你要是能见过崔国师,我还见着了皇帝陛下呢!”

关翳然嘿了一声,“我说了,你不信,爱信不信,反正没我卵事了。”

虞山房狐疑道:“真是?”

关翳然笑着点头,“真不骗你。还记得我大前年的年关时分,有过一次告假回京吧,戚琦说过她曾经跟随传道人,在正月里去过京城,可能是在那条雨花巷,或是在篪儿街,当时我在走门串户拜年,所以戚琦无意间瞥过我一眼,只不过那两处规矩森严,戚琦不敢尾随我,当然,那时候戚琦跟我还不认识,根本没有必要探究我的身份。”

虞山房悄然伸手,鬼鬼祟祟,想要摸一摸关翳然的脑袋。

关翳然头一撇,气笑道:“干嘛?想娘们想疯了,把我当成戚琦了?”

虞山房搓手道:“这辈子还没摸过大人物呢,就想过过手瘾。啧啧啧,上柱国关氏!今晚老子非把你灌醉了,到时候摸个够。喊上老兄弟们,一个一个来。”

关翳然嬉笑道:“这种缺德事,你要是能做得出来,回头我就去娶了给你说成仙女儿的待嫁妹妹,到时候天天喊你姐夫。”

虞山房一脚踹在关翳然屁股上。

关翳然受了这一脚,没躲。

两人继续并肩而行。

虞山房突然叹了口气,“这个事情,兄弟们走的时候,你该说一说的,哪怕偷偷讲给他们听也好啊。”

关翳然沉默片刻,摇头道:“说不出口。”

虞山房黯然点头,“倒也是。”

关翳然突然笑道:“哪天我死在战场上,真相大白,到时候咱们将军也好,你也好,好歹是件能够拍胸脯与其他骑军说道说道的事情。”

虞山房摇摇头,“你别死。”

关翳然也摇头,缓缓道:“就因为翊州关氏子弟,出身勋贵,所以我就不能死?大骊可没有这样的道理。”

虞山房笑道:“你想岔了,我就是觉得,你小子当年是怎么看待那个叫余荫的同龄人,我如今就是怎么看待你的,以后你在咱们大骊庙堂当了大官,哪怕那时候你去了京城,人模狗样的,不再披挂甲胄了,每天穿着身官皮,而我还留在边军厮混,咱俩说不定这辈子都八竿子打不着了,可我还是会觉得……放心,嗯,就是比较放心。”

关翳然点点头。

虞山房好奇问道:“我就纳了闷了,你们这些个大大小小的将种子弟,怎么好像都喜欢隐姓埋名,然后来当个不起眼的边军斥候?”

关翳然笑道:“在意迟巷和篪儿街,每一个还要点脸的将种子弟,都希望自己这辈子当过一位货真价实的边军斥候,不靠祖辈的功劳簿,就靠自己的本事,割下一颗颗敌人的头颅,挂在马鞍旁。以后不管什么原因,回到了意迟巷和篪儿街,哪怕是篪儿街父辈混得最差劲的年轻人,当过了边关斥候,然后在路上见着了意迟巷那帮尚书老爷的龟儿孙,一旦起了冲突,只要不是太不占理的事儿,只管将对方狠狠揍一顿,事后不用怕牵连祖辈和家族,绝对不会有事,从我爷爷起,到我这一代,都是这样。”

虞山房啧啧称奇道:“这也行?”

关翳然跺了跺脚,微笑道:“所以我们大骊铁骑的马蹄,能够踩在这里。”

虞山房小声问道:“翳然,你说有没有可能,将来哪天,你成为你们云在郡关氏第一个获得武将美谥的子孙?”

“借你吉言,借你吉言。”

关翳然连忙鞠躬感谢,直腰后打趣道:“就不能是以巡狩使的官身获得谥号?”

虞山房拍拍关翳然的肩膀,“既然已经是关氏子弟了,就要低调些,口气小一些,不然光是一口京片子就这么惹人厌,以后还了得?还不得天天给我和兄弟们当娘们摸?”

关翳然揉了揉下巴,“有道理,很有道理。”

————

穗山之巅。

金甲神人无奈道:“再这么耗下去,我看你以后还怎么混,那位事务繁重的大祭酒,给你拖了多久了?他以往再钦佩你的歪理,都要耗光对你的好感了。”

老秀才盘腿而坐,双手在搓耳朵,“天要下雨娘要嫁人,随他去了吧。”

金甲神人缓缓道:“根据消息,龙虎山祖师堂那边,不太对劲。来自北俱芦洲的那位火龙真人,在那人递出那一剑之后,好像给帮了个倒忙。”

老秀才笑道:“你又怎么知道,别人眼中,天大的坏事,不是这位龙虎山外姓大天师想要的结果?”

金甲神人本就是随口一提,别说是一个外姓大天师,就是龙虎山天师府的本家大天师,做了什么,他这位穗山大神,同样全然无所谓。

不过分属儒家三脉的三位学宫大祭酒,分别在白泽、那位得意读书人和老秀才这边一一碰壁,要么无功而返,要么连面都见不着,哪怕是穗山大岳的主神,他也会感到忧虑重重。

因为事情实在太大,涉及到了最根本的天下大势。

老秀才说道:“我的学生,比起其余几支大的文脉,算很少很少了。没办法,我眼光挑剔,谁都比不得……”

金甲神人嗤笑道:“这种屁话,就说给我一个听,有意思吗?”

老秀才点头道:“总比说给我自个儿一个人听,有意思些了。”

金甲神人闭嘴不言。

老秀才见这个家伙没跟自己拌嘴,便有些失望,只得继续道:“老大,崔瀺最有才情,喜欢钻牛角尖,这本是做学问最好的态度。但是崔瀺太聪明了,他对待这个世界,是悲观的,从一开始就是这样。”

“先说老三,齐静春学问最好,还不止是最高那么简单,便是我这个当先生的,都要称赞一句,‘包罗万象,蔚为大观’。如果不是摊上我这么个先生,而是在礼圣或是亚圣一脉,说不定成就会更高。齐静春对待这个世界,则是乐观的。’

‘说回老二,左右性子最犟,其实人很好,特别好。还在陋巷过穷日子的时候,我都让他管钱,比我这个搂不住钱袋子的先生管钱,有用多了。崔瀺说要买棋谱,齐静春说要买书,阿良说要喝酒,我能不给钱?就我这瘦竹竿儿,肯定是要打肿脸充胖子的。左右管钱,我才放心。左右的资质、才学、天赋、秉性,都不是弟子当中最好的,却是最均衡的一个,而且天生就有定力,所以他学剑,哪怕很晚,可实在是太快了,对,就是太快了,快到我当年都有些心慌。生怕他成为浩然天下几千年以来,第一个十四境剑修。到时候怎么办?别看这家伙远离人间,恰恰左右才是最怕寂寞的那个人,他虽然百余年来,一直远离人间,在海上逛荡,可左右真正的心思呢?还是在我这个先生身上,在他师弟身上……这样的弟子,哪个先生,会不喜欢呢?”

“还记得当年有个大儒骂我骂得……确实有些阴损缺德了,我哪里好跟他计较,一个小小的书院圣人而已,连陪祀的资格都么得有,我要是跑去跟这么个晚辈吵架,太跌份了。左右就偷偷摸摸过去了,打得人家那叫一个哭爹喊娘,左右也实在,竟然傻乎乎认了,还跑回来我跟前认错,认错认错,认个你娘的错哦,就不知道蒙个面揍人?事后脚底抹油,就不认,能咋的?来打我啊,你打得过我左右嘛?就算打得过,你左右不认账,那一脉的副教主能打死你啊?他能打死你,我就不能打死他啦?唉,所以说左右还是缺心眼,我这个苦兮兮当先生的,还能怎么办,毕竟小齐他们都还瞧着呢,那就罚呗,屁颠屁颠带着左右去给人赔礼道歉,还要做这做那,补偿来补偿去,烦啊。”

金甲神人疑惑道:“左右愿意跟你认错,岂会愿意跟别人道歉?”

老秀才白眼道:“我当然是私底下跟左右讲清楚道理啊,打人打得那么轻,怎么当的文圣弟子?怎么给你师父出的这一口恶气?这么一讲,左右默默点头,觉得对,说以后会注意。”

金甲神人笑呵呵道:“我服气了。”

老秀才喟叹一声,“老四呢,就比较复杂了,只能算是半个弟子吧,不是我不认,是他觉得出身不好,不愿意给我惹麻烦,所以是他不认我,这一点,原因不同,结果嘛,还是跟我那个闭关弟子,很像的。此外,记名弟子,其余人等,各有千秋。”

“其中茅小冬,在传道授业解惑当先生这件事上,是最像我的,当然了,学问还是不如我这个先生高。做什么事情都规矩,就是离着老头子所谓的从心所欲不逾矩,还是有些距离。可惜这种事情,旁人不能咋咋呼呼去点破,只能自己想通、自己勘破。佛家自了汉的说法,就极好。在这件事情上,道家就不够善喽……”

老秀才没有细说下去,没有往高处说去,换了话题,“我啊,跟人吵架,从来不觉得自己都对、都好,别人的好与不好,都得知道。不然吵架图什么?自己说是说痛快了,一肚子学问,到底落在何处?学问最怕成为无根之水,从天而降,高高在上,瞧着厉害,除了读书人自家吹捧几句,意义何在?不沾地,不反哺土地,不真正惠泽老百姓,不给他们‘人生苦难千千万、我自有安心之地来搁放’的那么个大箩筐、小背篓,反正只是往里头塞些纸上文章、让人误以为只有圣贤才配讲的道理,是会累死人的,又何谈奢望教化之功?”

老秀才站起身,身形佝偻,眺望远方,喃喃道:“性本善,错吗?大善。可是这里边会有个很尴尬的问题,既然人性本善,为何世道如此复杂?儒家的教化之功,到底教化了什么?教人向恶吗?那么怎么办,老头子和礼圣都在等,然后,终于等到了我,我说了,人性恶,在一教之内,相互砥砺、切磋和修缮,关键是我还站得住,道理讲得好,所以我成了文圣,但是又有一个更尴尬的问题出现了,换成你这么个局外人来看,你觉得性本恶学说,可以成为儒家文脉之一,这没关系,可是真的能够成为我们儒家的主脉吗?”

老秀才自问自答道:“万万不能的。”

老秀才竖起大拇指,指向自己心口,“我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。”

沉默许久。

金甲神人难得叹息一声,带着些惋惜。

老秀才没有收起那根大拇指,突然唏嘘道:“这么一想,我真是圣贤豪杰兼具啊,厉害的厉害的。”

金甲神人始终没有说一个字。

老秀才转过头,无奈道:“你咋不反驳我几句,我才好以理服人啊。”

金甲神人淡然道:“根本不给你这种机会。”

老秀才哦了一声,欣慰道:“那看来是我已经以德服人了。”

金甲神人深呼吸一口气。

不然?

老秀才突然正色道:“别着急撵我走,我也要学那白泽和那个最失意的读书人,再等等,我虽然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,但是我也想等等看。”

金甲神人问道:“万一等到最后,错了呢,不后悔?”

老秀才双手负后,眯眼冷笑:“后悔?从我这个先生,到这些入室弟子,不论各自大道取舍,后悔?没有的!”

————

金色拱桥之上。

剑被插入桥栏之中,剑尖与一小截剑身已经没入其中,火星四溅,无比绚烂。

坐在一旁的女子,将桐叶伞横放在膝盖上,她站起身,撑开那把看似平平的油纸伞,抬头看了一眼,一闪而逝,唯有桐叶伞悬停原地。

她一步来到一座福地中,就在一座水井口。

那把“随手赠送”的桐叶伞,自然大有深意,只是原主人送了,新主人却未必能活着发现真相的那一天。

可这与原主人有何关系?既是算计,又非算计,道可道,不可道也。

几乎瞬间,就有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人来到她身旁,微笑道:“好久不见。”

她没有理睬,环视四周,点头道:“放在当下,已经算是不错的大手笔。”

老道人笑道:“不然如何去与道祖论道?”

她瞥了他一眼。

老道人神色自若。

她凝视这座藕花福地的某一处,似有所悟,讥笑道:“你倒是不忘本。”

老道人哈哈大笑,十分快意,“顺势而为,举手之劳,颠倒乾坤,一洲陆沉。”

她皱了皱眉头。

老道人感叹道:“如今终究不是当年了。”

她摇摇头,“只是我换了主人而已。”

老道人没有说话。

此事,便是他也不好评论。

她问道:“就这么小一块地盘而已?”

老道人笑道:“真的不能再多了。”

她似乎失去了兴致,失望而归,便身形消逝,重返自己的那座天地,收起那把桐叶伞。

老道人站在水井旁,低头望去,凝视着幽幽井水。

老道人收回视线,抬头望向天幕,“这就是我重返青冥天下的见面礼,如何?”

与藕花福地相接连的那座莲花小洞天,有位老人,依旧在看一粒水珠,看着它在一张张高低不平的荷叶上摔落,水珠大小如寻常雨滴,可是许多荷叶却会大如山岳峰峦,更大的,更是大如天下王朝的一州之地,故而一张荷叶的脉络,可能就会长达数十里数百里,所以一粒渺小水珠的走势,最终落在何处,等待那个结果的出现,必然会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。

老人丝毫不着急。

岁月悠悠,光阴流逝。

只是作为天地间最大的规矩存在,哪怕是那条浩浩荡荡的光阴长河,在流经老人身边的时候,都要自行绕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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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百五十一章

过桥

(这个月事情极多,茫茫多的那种,只能争取更新在12到15万字之间。)

城春草木深,只是整个石毫国北境,几乎再也见不着一个踏春郊游的王孙公子。

走走停停的那三骑,一路北上,不知不觉,已经入夏。

这天位于石毫国边境关隘的一座山脊小路上,三骑停马歇息,曾掖忙碌着煮饭,马笃宜在对镜梳妆,哼着小曲儿,心情不错,她手中那把绿漆小铜镜,是捡漏而来的压胜灵器,是一把比较罕见的日光月辉连弧镜,是她用了不足二两银子,从当铺那边眼拙的掌柜手中砍价来的,搁在仙家渡口,按照负责掌眼的老修士鬼将的说法,少说能卖出四五十颗雪花钱。

陈平安坐在一旁,翻看账本,绝大多数名字下边,都已经轻轻画上一抹朱笔,这些属于夙愿得偿,以偿夙愿。可是有些阴物鬼魅的遗愿,就只能暂时搁置,事实上,陈平安与他们双方心知肚明,那些心愿,极有可能会沦为佛家语的宿愿,今生此世,无论阴阳,都很难达成了。有些阴物心结成死结,悲愤之中,情难自禁,戾气暴涨,差点直接转为一头头厉鬼,只能靠着下狱阎王殿中张贴的那几张清心符,维持仅剩的灵智。

“勤俭持家”的马笃宜,在这件事上没有埋怨陈先生一次次书写清心符,灵气散尽,就再补上,不断耗费神仙钱,简直就是一个无底洞。

这一路,遇上了不少石毫国溃散的残败兵马,散落在山野密林各处,成为一股股流寇,聚散不定,疯狂劫掠大骊后方粮草,其中有为了支撑下去,为了心中那股凛然大义,不得不将矛头指向石毫国当地郡县百姓,去年末接连三场大雪,加上战乱纷飞,石毫国北部疆域,民生凋敝,哪怕这些至多不过三四百骑的兵马所求,只是少量的粮食,可是边境线上那些个零散的贫瘠县城,家家户户就指望着那点存粮熬到下一场庄稼收成,仍是支撑不起石毫国武卒的这点胃口,于是不可避免就有了冲突,一来二去,一个为了不饿死,一个为了家国大义而活,冲突变得越来越激烈。

陈平安三骑遇到了一场差点演变成血腥厮杀的冲突,其中一位身披破碎甲胄的年轻武卒,差点一刀砍在了一位消瘦老者的肩头,陈平安突入其中,握住了那把石毫国制式马刀,瞬间数十骑石毫国溃兵蜂拥而至,陈平安一跺脚,人仰马翻,陈平安丢回手中马刀,插回到那名年轻武卒的刀鞘,整个人被巨大的劲道冲击得踉跄后退。

陈平安此后没有说什么,就是牵马站在小镇街道上,那些饥肠辘辘的武卒默默退出县城。

陈平安一行三骑也缓缓离开。

背后,是当地百姓开始大声谩骂那些本国武卒,什么难听的话都有,什么打大骊蛮子的本事没有,欺负自家老百姓,倒是一个比一个威风,就该死在战场上一了百了,省得回过头来祸害自己人。甚至还有人提议,去给临近一座大县城的大骊铁骑通风报信,说不定还能拿到一笔悬赏金。

那支骑卒离开县城后,年轻武卒突然嚎啕大哭。

一名校尉模样的老武官停下马,怆然流泪,整支面黄肌瘦、几乎人人负伤的骑队,亦是停马不前,惶惶且茫然。

陈平安让马笃宜和曾掖留在原地,一骑缓缓而去。

鼎盛之时拥有两千余精骑的这支石毫国边境著名老字营骑军,如今已经打到不足八十骑,一个个如临大敌。

陈平安丢出一只沉甸甸大袋子,用越来越娴熟的石毫国官话说道:“散了吧,脱了铠甲,摘掉马甲,用这笔钱作为返乡路费和安家费。”

那名老武官接住袋子,打开一看,里边全是官制金锭,老人抬起头,满脸疑惑。

陈平安说道:“如果不愿意就这么放弃,可以挑选几个心眼活络的兄弟,假扮商贾,去那些已经安稳下来的县城购买粮食,尽量绕开大骊谍子和斥候,每次少买一些粮食,不然容易让当地官府起疑心,如今到底谁才是自己人,我相信你们自己都分不清楚了。”

老武官问道:“就只是这样?别有所求?”

陈平安点头道:“你们当下没得选,既然已经是最糟糕的处境了,不如去试试看。再者我如果想要靠你们的几十颗头颅,去已经向大骊投诚的州郡官府邀功请赏,不用这么麻烦,这一点,你麾下武卒可能看不出来,你身为一名四境纯粹武夫,却应该很清楚。”

老武官欲言又止。

陈平安摆摆手,“就帮这么多,我也不是什么善财童子,别把我当冤大头。”

老武官悻悻然,只得放弃那个确实不太厚道的念头,大大方方收起那袋子能够救命的金锭后,向那位青色棉袍的清瘦男子,抱拳致谢道:“先生高义!”

陈平安抱拳还礼,就此离去,至于那支石毫国骑军最后做出了什么决定,没有像先前州城当中的狗肉铺子那样,对于那个少年伙计的选择,从头看到尾。

老武官有些吃瘪,他这名字还没问呢。

马笃宜当时瞧见了策马返回的陈先生,调侃道:“嘴上说自己不是善财童子,其实呢?”

陈平安笑道:“看破不说破,是一种为人处世的顶好习惯。”

马笃宜刚要再针尖麦芒说他几句,陈平安已经纵马而行,只得与曾掖匆忙跟上。

三骑的马蹄,轻轻踩在春暖花开的苍茫大地上。

这会儿,马笃宜放下铜镜,转头望向已经合上账本的陈平安,问道:“陈先生,入秋前咱们能返回书简湖吗?”

陈平安点头道:“差不多可以。”

马笃宜伸了个懒腰,一不小心撞到身后的大竹箱,赶紧伸手扶住,这里边,满满当当,都是最近三座城池里边低价入手的宝贝物件,就算裹了绸缎垫了棉布,还是担心磕碰坏了那些特别娇气的家伙,按照居住在仿琉璃阁那位掌眼老鬼物的说法,这些多是人间豪门喜好的珍玩,乱世当中,远远不如真金白银,可一旦等到了太平盛世,哪怕只是其中那么个小小的鸟食罐,就能值二三百两银子,遇上钟情于此道的有钱人,价格再往上翻一番,都不是难事。

这些物件,其实一样可以放入陈先生的咫尺物当中,不过马笃宜喜欢每次停步,就打开箱子翻翻捡捡,就像那把爱不释手的小铜镜,拣出来过过眼瘾,就自讨苦吃,她自己背着了。

曾掖如今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四境修士,马笃宜悟性、资质更好,更是五境阴物了。

只是真正的修行底子,还是曾掖更佳,这就是根骨的重要性。

一个不嫌慢,一个不嫌快,如今曾掖和马笃宜相处起来,越来越融洽,有了些默契。

吃着饭,陈平安还是习惯性细嚼慢咽,曾掖蹲在一旁,大口扒饭,随口问道:“陈先生,我那拳桩,走得咋样了?”

陈平安微笑道:“稀稀拉拉。”

曾掖哀叹一声,他自己原本觉得自己的六步走桩,不说啥得心应手,熟能生巧,是跑不掉的。

马笃宜火上加油道:“你就不是一块练武的料,连我这种外行都看得真切,你的拳架子又空又松,根本就没登堂入室,曾掖,是不是自己还觉得挺像回事?”

陈平安对曾掖安慰道:“武学一事,既然不是你的主业,稍稍强身健体,帮着你拔筋养骨,就足够了。不然生出了一口纯粹真气,冲撞气府灵气,反而不美。”

曾掖闷闷道:“要么学啥啥不成,要么学啥啥都慢,陈先生,你咋也不着急啊。”

陈平安给逗乐了,道:“要是着急有用,我也会跟你急眼的。”

马笃宜憋着坏,正要说话。

陈平安已经抬起手,“住嘴,不许继续拿曾掖的修行找乐子。还有,关于曾掖拳架好坏,你能看得出来才怪了,是前辈随口点评,给你借来用的吧?”

马笃宜笑眯起一双秋水长眸,不说话,默认。

三人继续前行,沿着石毫国边境线而走。

来到北境一座名为鹘落山的仙家门派,青山绵延,风景秀美,灵气还算充沛,让马笃宜和曾掖两位修士,进入地界后,都觉得心旷神怡,忍不住多呼吸了几口。

许多灵气瘠薄之地,百姓可能一辈子都遇不到一位修士,即是此理,商贾熙熙攘攘求个利,修士行走人间,也会下意识避开那种灵气稀薄近无的地盘,毕竟修道一事,讲究太多,需要水磨功夫,尤其是下五境修士,以及地仙之下的中五境神仙,把宝贵光阴耗费在方圆千里无灵气的地方,本身就是一种挥霍。

之前战乱不断,殃及到了石毫国山上,后来不知怎么的,许多小山头就纷纷聚拢过来,隐约以鹘落山作为龙头,鹘落山占地较广,先前又是走一脉单传的仙家路数,属于家业大、人丁稀少的那种山上门派,所以就将鹘落山许多山头分出去,租赁给那些前来投靠依附的石毫国末流修士门派。

短短两年,鹘落山就有了不俗的声势。

听说这边开了不少的仙家铺子,这也是陈平安此行的缘由,既然路过,就让曾掖和马笃宜那些捡漏而来的十数件杂乱灵器,看能否卖出个好价格,所有到手的神仙钱,都归他们所有,至于事后如何“分赃”,陈平安不管,由着曾掖和马笃宜自己商量,不过估摸着曾掖怎么都要吃个不小的亏,就马笃宜那小算盘打的那股精明劲儿,三个曾掖都不是她的对手。

陈平安想着以后哪天自己要是开铺子做买卖了,马笃宜倒是个不错的帮手。

到了鹘落山地界靠外边的一处山头,陈平安才发现收拢了不少难民,一座集市打造得有模有样,人声鼎沸,一路上,还有许多地方正在破土动工,热火朝天,除了相对筋骨强健的青壮男子,还有不少能够活着走入鹘落山的妇孺,都在有力出力,最让陈平安诧异的,是有座石毫国武庙已经建造完毕,虽然粗糙,可是该有的朝廷礼制,一处不缺。除此之外,还有一些打造护山阵法的修士,也在忙碌,

这大概就是一座仙家渡口或是一个山上门派的最早雏形了。

两名修士见着了牵马而行的陈平安三位,面对这三张陌生面孔,眼神都有些戒备,偷偷联络,同门修士从四面八方聚拢在一起,抱团震慑这伙外乡人。

陈平安如今不再悬佩那块青峡岛供奉玉牌,对此也无可奈何,与其中一位修士问过了路,说要去往鹘落山祖师堂所在的那座山头。

那拨以一位洞府境老修士为首的同门修士,指了路后,直到陈平安三人离开集市,这才松了口气,继续忙碌打造那座山水阵法。

没法子,他们只是个末流门派,哪怕避难搬迁到了鹘落山,比起其余几家财大气粗的仙家府邸,他们是在凑不出太多的神仙钱,就只能被鹘落山祖师堂丢到这边,当鹘落山东大门这边的门神来了,只要一有麻烦,比如大骊铁骑瞧鹘落山不顺眼了,一路杀来,他们自然就会第一个遭殃,却只能硬着头皮给鹘落山挡灾。

任何一个山上门派的开创、兴起和传承,都必然包含着艰辛困苦和屈辱凶险。

只是那位洞府境修为就已经是门派“老祖”之一的老修士,站在一处高台上,视线悄然停留在一位正在帮忙爹娘擦汗的难民孩童身上,老修士露出会心笑意,是棵好苗子,鹘落山祖师堂那边后知后觉,都打算支付一颗小暑钱,以及一座方圆十数里的山头,用来更换这户人家的山上户籍,只是他力排众议,拒绝了鹘落山的好意,而是打算亲自收取这位孩童为嫡传弟子,说不定一甲子或是百年之后,自己山门里就能够多出一位洞府境修士,兴许达到山门历史上那位中兴老祖的观海境,都不是奢望,一想到这个,老修士就颇为欣慰,自家祖师堂的师兄弟们,虽然一开始吵得厉害,毕竟如今的一颗小暑钱,尤其是白白多出的一座山头,意义非凡。可是真正拒绝了鹘落山祖师堂的提议后,便众志成城,就连那个最吝啬的小师弟,都打定主意,那个孩童日后行拜师礼的那天,会拿出一件珍藏已久的灵器,赠予师侄。

陈平安离开集市后,突然回首远望一眼,然后问道:“你们看出什么了吗?”

曾掖和马笃宜只觉得莫名其妙。

陈平安摇摇头道:“没什么,可能是我眼花了。”

马笃宜打趣道:“陈先生,话说一半,不好吧。”

陈平安笑道:“以后等到你们自己独当一面的时候,就知道话说一半,是门值得好好钻研的大学问了。”

马笃宜啧啧道:“陈先生变着法子吹嘘自己的本事,是愈发炉火纯青了。”

陈平安在马背上转身抱拳,“过奖过奖。”

马笃宜气笑道:“陈先生,你再这样,可不就是我心目中的陈先生了!”

曾掖摇头晃脑道:“哪里哪里。”

明摆着这位少年还是要更向着陈先生一些。

结果挨了马笃宜蓦然舒展的一袖子打在脸上,火辣辣疼。

曾掖恼火道:“君子动口不动手。”

这下子轮到马笃宜摇头晃脑,“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,圣人说的,这点道理也不懂?”

陈平安苦笑道:“这句话不是这么理解的,不过你都愿意这么埋汰自己了,我觉得也没问题。”

一路笑闹着,三骑来到真正的鹘落山山门。

相较于一路上经过的两个仙家山头,此地气势森严,别有洞天,比起黄篱山,灵气犹胜几分。

山脚有一座依山傍水的安详小镇,或者说是一个较大的村庄,看屋舍建筑,应该住着千余人。

所谓的山上气派,没了人间,久而久之,便是座空中阁楼,一条无源之水。

只不过许多尚未登顶的山上仙师,懒得或是不屑作如此想罢了。

去往那座山脚村庄,再去山上,要过条河,并非拱桥,就像是安安静静趴在河水中的纤细蛇蛟,在“它”的背脊上,有村民牵牛而来,应该是要去往附近的田地劳作,青壮男子与水牛身后,还有个骑着一根绿竹的稚童,口上喊着“驾驾”,如同驾驭马匹。

陈平安便率先牵马而停,为村民和那头犄角弯弯的水牛让出道路。

村民和水牛走下小桥后,显然是见多识广,并未怎么打量三位外乡人,倒是那个骑竹马的稚童,瞧见了真正的马匹,十分好奇,陈平安对那孩子笑了笑,孩子也腼腆地咧嘴一笑,追随父亲和水牛继续赶路。

曾掖觉得有趣。

云雾缭绕的鹘落山之上,经常会有剑光、虹光划破天际。

但是稚童显然对此已经毫不介意,反而对于他们身边的马匹,更加好奇,那个骑着竹马的孩子,经常回头张望。

陈平安率先牵马走上高出河水没有太多的低矮石桥。

走到一半,那边也有需要走向对岸的村民在安静等候。

走下石桥后,陈平安对他们点头致谢,村民笑着点头还礼。

曾掖若有所思。

马笃宜亦是如此。

就在此时,陈平安猛然转头望向天幕。

袖中小剑冢木匣与那块青峡岛供奉玉牌几乎同时滚烫起来。

关于此事,当初刘志茂并未隐瞒,他可以凭借它们追寻陈平安的足迹。

陈平安对此并无异议。

一抹修士疾速御风的雪白虹光,从鹘落山之外破空而来,轰然落地。

是一位神色仓皇、灵气絮乱的青峡岛老修士,掌管密库和钓鱼两房的章靥。

这趟秘密北上赶路,几乎耗尽了章靥几座本命窍穴的灵气积蓄,这是一种有损大道根本的莽撞行径,与驿骑八百里加急传讯,必然伤马,乃至于接连跑死一匹匹换乘坐骑,是一样的道理。

曾掖起先满脸喜悦,毕竟章靥才是亲手将他从茅月岛那个大火坑拽出来的恩人,只是当少年见到章靥的面容神色后,立即闭嘴。

陈平安一把搀扶着身形摇晃的章靥,轻声问道:“书简湖有变故?”

章靥惨然道:“变天了!”

陈平安叹了口气,对于这种局面的出现,他其实早有预料,只不过由于不属于最糟糕的形势,陈平安没有做太多应对,事实上他也做不出太多行之有效的举措。

终究是人力有穷尽之时。

很简单,要么是大骊主将苏高山出手了,要么是宫柳岛刘老成背后的那个人,开始入局。

或者干脆是双方联手。

粒粟岛谭元仪倒戈,只求自保,背弃盟约,刘志茂舍不得青峡岛基业,又被算计,身陷险境,都很正常。

不过这对于当下的陈平安而言,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。

原本书简湖形势走向,陈平安已经摸着了脉络,苦心经营的那副棋盘,说不定已经被后来棋手,随随便便就掀翻在地。

章靥扑通一声跪下,“恳请陈先生救一救岛主!”

陈平安摇摇头,直接问道:“顾璨和他娘亲,是不是已经被章老前辈隐蔽拘押起来了?”

跪地不起的章靥抬起头,“事出突然,青峡岛做不成这等事情,哪怕可以,我也不会如此作为,因为我知道这只会适得其反,能救岛主的,就只有陈先生了。”

陈平安搀扶起章靥,缓缓道:“章老前辈起来说话,我先听听看,但是去救刘志茂,几乎没有这个可能性,相信老前辈来的路上,其实就早已明白。之所以跑这一趟,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。”

章靥轻轻点头,苦笑不已,眼神中还有些感激。

陈平安则是头疼不已。

当着章靥的面,有些话,就像之前与马笃宜开玩笑,只说了一半,看破不说破。

章靥自然是尽人事,可是极有可能,章靥也一清二楚,自己的行踪,已经落在了某些有心人的眼中,说不定就在鹘落山某处俯瞰此地。

所以陈平安没有落井下石,一拳打死他。

其实已算仁至义尽。

陈平安说道:“我们边走边说。”

章靥稳了稳心神,第一句话就让竖起耳朵聆听的马笃宜和曾掖心湖震荡,“我们岛主不敌某位身份不明的修士,已经被重伤,被拘押在宫柳岛水牢中。不但如此,大骊铁骑主将苏高山,已经亲自驾临书简湖畔的云楼城,投鞭于湖,扬言要所以不服管的书简湖野修,一旬之内悉数死绝。”

陈平安心中第一个念头,那个能够强势镇压刘志茂的大修士,是墨家游侠许弱,或者是圣人阮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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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五百五十二章

单骑南下

沿着那条如碧绿绸带的潺潺河流,远道而来的章靥和牵马而行陈平安,并肩散步。

兴许是这块世外桃源,风景宜人,静谧祥和,兴许是身边多了个半个自家人的账房先生,本就经历过无数场风浪的老修士章靥,也逐渐心静下来,将书简湖那桩变故与陈平安缓缓道来。

原来所有人都小觑了苏高山的胃口,这位眼光一直盯着朱荧王朝的大骊铁骑主将之一,在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石毫国京城后,不但拨转马头,麾下铁骑,顺势长驱直入另外一座朱荧藩属国,哪怕战事一样惨烈,仍是有那“闲情逸致”亲临书简湖畔,而且公然露面,扬言要扫平书简湖,顺者昌逆者亡,道理就这么简单,所谓的顺逆,更加直白,愿意交出一切山门家底的书简湖野修,可以活命,“净身出户”,离开书简湖,愿意交出一半家当、同时成为大骊最低等随军修士、一起攻打朱荧王朝的野修,可以暂时留在书简湖,但是之后当下的一座座山头归属,是否需要迁徙山门和祖师堂,一样需要听从大骊铁骑的调遣。

而宫柳岛那边,在今年春末时分,多出了一拨遮遮掩掩的外乡修士,成了宫柳岛的座上宾,随着苏高山的抛头露面,对整座书简湖数万野修大放厥词,就在昨夜,在刘老成的亲自带领下,毫无征兆地联袂直扑青峡岛,其中一位老修士,在刘老成破开青峡岛山水大阵后,术法通天,必然是上五境修士无疑了,倾力一击,竟是能够几乎直接打烂了整座横波府,此后这位联手守株待兔的修士,以十数件法宝结阵,将力战不敌便想要远遁离去的刘志茂堵截擒拿,押解去往宫柳岛,章靥见机不妙,没有去送死,以青峡岛一条水底密道偷偷跑出,火速赶往石毫国,凭借那块供奉玉牌,找到了陈平安。

陈平安一言不发,听完章靥所有讲述后,这才问道:“刘老成是什么态度?”

章靥摇头道:“从那拨书简湖事后才晓得,原来几乎人人地仙的修士登上宫柳岛开始,到将我们岛主抓回宫柳岛,刘老成从未说过一个字,更没有见过一个书简湖本地修士。”

章靥感慨道:“虽然我恨极了刘老成,可是不得不承认,这才是一位上五境野修该有的手腕。”

陈平安说道:“现在的书简湖,应该有很多野修在肚子里,大骂刘老成是书简湖叛徒和大骊的一条走狗了吧。”

章靥笑容苦涩,“千余岛屿,数万野修,人人自顾不暇,差不多已经吓破了胆,估计现在只要一提到刘老成和苏高山,就会让人打哆嗦。”

章靥轻轻摇头,“书简湖所剩不多的那点脊梁和骨气,算是彻底完了。像早先那次凶险万分的精诚合作,合力斩杀外来元婴修士和金丹剑修,以后酒桌上是谈也不会谈了,刘老成,刘老贼!我真的无法想象,到底是多大的利益,才能够让刘老成如此作为,不惜出卖整座书简湖!朱弦府那个门房女子,红酥,当年正是我奉命外出,辛苦寻觅了小十年,才找到上任女子江湖君主的转世,将她带回青峡岛,故而我知道刘老成对于书简湖,并非像外界传闻那般淡漠无情。”

章靥神色惨淡,停步不前,蹲在河边,掬水洗脸,神色恍惚。

当下处境,比起当年最早与刘志茂在书简湖打拼,岛屿给一位地仙打得沉入湖底,似乎还要让章靥揪心和无奈。

年纪大了,难免心气就衰了。

尤其是章靥只剩下甲子光阴的寿命,便是想要玉石俱焚,他章靥舍得一身剐,可人家答应吗?动动一根手指头的事情,就能让他这个在书简湖还算上得了台面的龙门境修士,当场灰飞烟灭。

陈平安牵着那匹马,腰间刀剑错,淡然道:“刘老成这种人,只要下定决心返回书简湖,就肯定不会是为了一个江湖君主,当时他登上青峡岛打压顾璨和那条真龙后裔,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障眼法罢了。事实上,有没有那次出手,你们书简湖所有野修,都只能等死,任人宰割。因为除了刘志茂,几乎没有人看到宝瓶洲大势的席卷而来,还以为书简湖能够置身事外,说不定还觉得外边的世道乱了才好,方便浑水摸鱼,就像这次石毫国战事,多少书简湖野修趁机渗透,相信不少人都吃了个肚圆肠肥,只不过没有想到才挣了一笔,就要给人抄了家,百年几百年的辛苦积攒,都不知道到底是为谁忙活。”

始终蹲在河边的章靥无奈道:“也不能全怪书简湖眼拙,说句难听的,除了我们青峡岛,还有敌对阵营的青冢、天姥岛,想要抱大骊铁骑的大腿,也得看人家乐不乐意伸一伸腿脚,也得看提着猪头能不能走得进庙门。”

陈平安点头道:“确实如此。”

章靥站起身,吐出一口浊气,“不过真要聪明,敢赌大的,早点来石毫国联系大骊铁骑,主动递交投名状,在某位将军那边混个熟脸就行,然后只要给大骊绿波亭谍子记录在册,如今就赚大发了,以后书简湖重新划分势力,少不了好处,那才是真正的肚圆肠肥,一本万利。我们青峡岛,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,输就输在一直没能联系上苏高山,只停留在粒粟岛谭元仪那边。加上刘老成横插一脚,为山九仞功亏一篑。”

陈平安皱眉深思,沉默片刻,疑惑问道:“章老前辈,你可知道咱们宝瓶洲,近十年来,有没有什么大的宗字头仙家府邸,想要更换宗门地址?哪怕是一点点类似苗头,看似是风言风语的说法,有没有听说过?”

章靥颓然摇头道:“并无。比如作为咱们宝瓶洲的山上执牛耳者,神诰宗祁老宗主刚刚跻身天君,稳如山岳,神诰宗又是一帮修清净的道家神仙,从无向外扩张的迹象,之前听岛主闲聊,神诰宗好像还召回了一拨谱牒道士,十分反常,岛主甚至猜测是不是神诰宗发掘出了新的洞天福地,需要派人进入其中。此外真武山和风雪庙,云林姜氏,老龙城,好像也都没有这种苗头。”

陈平安点点头,“明白了。”

章靥从心弦紧绷,到骤然松懈,倦怠至极,神色憔悴。

只是一看到身边这位账房先生的面容,章靥便笑了笑,人家陈先生都未曾喊苦,自己若是摆出小娘子作态,岂不是白活了数百年?

章靥便与陈平安说了在横波府,与刘志茂的最后一场谈论,不是为刘志茂说好话,事实如何,便说如何。

书简湖的老人一个一个走了,新人一个比一个跋扈,最早算是正儿八经谱牒仙师出身的章靥,已经找不到能够聊天说话的人,不曾想临了,还能碰到个与自己一般吃力不讨好的“修行之人”,话匣子一开,就说得有点多,留心着那位消瘦年轻人的神色,见他没有不耐烦,章靥才放下心来。

陈平安一直耐心听着。

在章靥说到无话可说的时候,陈平安才轻声提醒道:“章老前辈最好不要返回书简湖了,怎么都于事无补的,还不如在远些的地方,静观其变。”

章靥摇摇头,感慨道:“能去哪儿呢?青峡岛就是我的家啊。如果没有出这档子事,我倒是不介意在书简湖周边,寻一处类似人间王侯的避暑胜地,安然度过余生。”

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“章老前辈,问句题外话,在你们龙门境老修士眼中,或是刘志茂是否提及过,途径一时一地,能不能心生感应,模模糊糊瞧出一点……气象?”

章靥摇摇头,“岛主不曾说过此事,最少我是从未有此能耐。涉及一地气数流转,那是山水神祇的看家本领,想必地仙也看不真切,至于岛主这种只差一步就能够跻身上五境的大修士,做不做得到,不好说,毕竟神人掌观山河,也只是看到实物实景,不涉及虚无缥缈的气数一事。”

陈平安犹豫不决,欲言又止。

章靥蓦然大笑道:“怎的,陈先生,当个好人就这么难,明明是为他人着想的事儿,却要比自家事还要更加小心权衡?陈先生,有句话,以前没熟到份上,说不得,如今呢,咱俩还算不得什么朋友,只是章靥明天是生是死都难说,便与你不客气了,就想要与你说道说道。”

陈平安笑道:“章老前辈只管说。”

章靥注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,久久没有开口,嘿了一声,说道:“突然之间,无话可说。这可如何是好?”

陈平安无奈,摘下养剑葫,喝酒提神。

哪怕只是听闻青峡岛变故,就十分耗费精神,牵一发而动全身,此后诸多盘算,更是劳心。

陈平安说道:“鹘落山最东边有个刚刚迁徙过来的小山头,我在那边看到了一些古怪气象,章老前辈若是信得过我,不如先在那边落脚,就当是散心。如今最坏的结果,不过是刘志茂在宫柳岛身死道消,被杀鸡儆猴,到时候老前辈该如何做,谁也拦不住,我更不会拦。总好过现在就回去,兴许就会被视为一种无形的挑衅,一并押入宫柳岛水牢,老前辈兴许不怕这个,反而会因为能够看到刘志茂一眼而欣喜,只是既然如今青峡岛只是横波府遭殃,尚未彻底倒塌,就连素鳞岛在内的藩属也未被波及,这就意味着一旦以后出现了转机,青峡岛需要有人能够挺身而出,我,不行,也不愿意,但是章靥这位刘志茂最信得过的青峡岛老人,哪怕境界不高,却可以服众。”

章靥仔细思量一番,点点头,自嘲道:“我就是劳碌命。”

章靥突然以心湖嗓音告知陈平安,“小心宫柳岛那边,有人在以我作为诱饵。如果是真的,对方为何多此一举,不是干脆将顾璨和春庭府作为诱饵,我就想不明白了,想必其中自有需要如此百转千折的理由。当然,陈先生应该想到了,我不过是得了便宜还卖乖,求着自己心安而已,担子,在我离开青峡岛的那一刻,就已经被我放在了陈先生肩头。”

陈平安会心一笑,道:“有些客气话,还是得有的,最少对方心里会好受许多。这也是我刚刚在一个姓关的年轻人那边,知道的一个小道理。”

章靥打趣道:“陈先生还要与别人学道理?”

陈平安指了指章靥,绕后指了指马笃宜和曾掖,又朝着鹘落山山脚村落,随手画了一圈,“书外道理茫茫多,只说方才一件小事,乡野村民也晓得过桥礼让,高高在上的山上修士,又有几人愿意践行这种小小的道理?对吧?”

章靥心中积郁稍稍清减几分,“那我就去陈先生提及的那处小山头,也走走看看,找一找道理?”

陈平安微笑道:“这又有何不可?”

章靥环顾四方,多少年了,不曾静下心来看看这些山脚的人间景色。

陈平安说道:“我不会为了刘志茂,立即赶回书简湖,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,即便回去了,也只做力所能及的事情。”

章靥点点头,“若是刚见面,听闻这个答案,定要心急如焚,这会儿嘛,心气全无,不敢也不愿强人所难。陈先生,只管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情。”

陈平安与章靥几乎异口同声道,“客气话还是要说一说的。”

两人相视一笑。

章靥理了理衣襟,就此离去,不再化虹御风,走过了那座小桥,缓缓去矣。

陈平安带着马笃宜和曾掖一起,牵马走过村庄的青石板小路,登山后,过了鹘落山的山门,并未拒人千里之外,就是一座小小的牌坊楼,甚至连看门的修士都没有。鹘落山修士一脉单传,哪怕祖师堂不止一脉,可一样屈指可数,加在一起,撇开供奉、客卿,真正的鹘落山修士,估摸着也就不到二十人,不过鹘落山上,还有一个类似桐叶洲喊天街、池水城猿哭街的地方,毕竟修士修道,银子开路,是万年不易的道理,所以鹘落山不至于太过冷清。

陈平安回头望去。

已经不见章靥的身影。

要说章靥没能在自己这边得到想要的答案,刘志茂身陷囹囫,沦为宫柳岛阶下囚,甚至极有可能就这么大道断头,章靥不失望吗?肯定失望至极。

可是。

失望是一事,失望过后该如何做,还是需要如何做,更见心性和功力。

所以陈平安对于章靥,还有关翳然这样的人,以及那位灵官庙偶遇的石毫国鬼将,黄篱山苏心斋,对他们都会抱以敬意。

我们永远不知道,当我们走在苦难不堪的泥泞道路上,会不会遇到更大的风雨大雪,会不会遇到一个两个好人,如同一盏盏摇曳灯火。

陈平安请出了那位生前是观海境修士的鬼物,为马笃宜和曾掖掌眼,免得他们

在鹘落山那条街上,马笃宜逛遍了大大小小的铺子,货比三家,既有卖出灵器,也有买入,与曾掖早有“分赃”,她还会帮着曾掖出谋划策,在当下境界,应该买哪件灵器是最划算的,不要一味求好和贪图品秩,曾掖虽然挑花了眼,经常眼馋,可还是会听从马笃宜的意见,就这样,一人一鬼,已经是真正的朋友了。

陈平安看在眼中,笑在心里。

由于是仙家铺子,一些个吃了数十年、百年灰尘,或是刚刚廉价收拢而来的人间珍玩,往往都属于一笔神仙钱买卖之余的彩头添头,这跟猿哭街那边,陈平安购买仕女图与大仿渠黄剑,老掌柜附赠了三件不收一颗铜钱的小东西,差不多,每当这个时候,老鬼物就要出马了,断绝红尘的修行之人,即便做着商贾买卖,对于世俗王朝古董珍玩的好坏与价值,其实未必看得准,所以陈平安一行又有捡漏。

满载而归。

离开鹘落山。

陈平安依旧按照既定路线,走在石毫国边境线上,走过一座座城池关隘,为那些阴物鬼魅完成一个个或大或小的遗愿。

只是在这期间,一直密切关注着书简湖的动向,只是类似与鹘落山店铺修士低价购买一摞老旧邸报,关于书简湖的消息,多是些不痛不痒的小道消息。

在四月“小得盈满”的小满时分,若是在骊珠洞天的家乡小镇,这会儿田地里,争水抢水就需要很上心了,不然会影响到一年的收成。

陈平安在即将返回书简湖之际,得到了一份在石毫国北境广为流传的仙家邸报,上边记载了几个天大的消息。

另外一支大骊铁骑的主将曹枰,以极其大胆的用兵,涉险分兵三路,只留下中军,驻守原地,与朱荧王朝边境大军对峙,其余两股骑军,接连攻破两座朱荧王朝的藩属国,当然不是吞并的那种,而是彻底打散了两个藩属国能够自由调度的野战兵力,许多兵马只能不断收缩,依靠雄城大镇,各自为营,困守一隅,这就让曹枰麾下铁骑更加自由。

两国难民疯狂涌入朱荧王朝边境地带,藩属国庙堂不断有使节去往朱荧京城,哭爹喊娘,磕头流血,哀怜不已,祈求朱荧大军救民于水火,能够果断出击,与那大骊蛮子决战于城池之外。为此坐镇朱荧边境、与曹枰对峙的那位大将军,备受诟病,怯战的骂名,传遍朱荧朝野,更有此人私通大骊的说法,沸沸扬扬,朱荧庙堂,被迫划分出主站主守两大阵营,文武混淆,山上山下同样混杂,朝堂上,吵得朱荧皇帝都有几次龙颜震怒,直接甩袖子,以退朝再议了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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