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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3章

    许茂几乎一瞬间就立即闭上了眼睛。

    蓦然睁眼,长槊高高举起,一刺而去。

    长槊一沉。

    一个青色身影踩着长槊,一滑而下,一记膝撞,将许茂从马背上一撞倒飞出去。

    只是许茂死死攥住长槊,没有松手,呕出一口鲜血,许茂站起身,却发现那个人站在了自己坐骑的马背上,并未趁胜追击。

    许茂这才望向那个抽身远离战场的胡邯,暴怒道:“胡邯!是我救你脱离困境,你却袖手旁观,故意害我?!”

    陈平安没有望向许茂,而是看向更远处的韩靖信与那位中年剑客,笑道:“劝你们还是别指望他了,一个已经吓破胆的纸糊金身境,靠不住的。”

    韩靖信脸色有些凝重,许茂和胡邯都败下阵来了?两次捉对厮杀,分别输了对方,这不可怕,怕的是给那个年轻人切中要害,许茂已经与胡邯起了间隙,一旦胡邯果真没了宗师的那颗武胆,接下来这场架还怎么打,难道就靠身边这个曾先生?倒是胡邯比许茂更靠得住,可是韩靖信有自己的算盘,曾先生要么一锤定音,击杀那人,否则就不要出手,死死护住自己便是了。

    曾先生不出手,形势再糟糕,都还有回旋余地,一旦曾先生出手且落败,到时候难道还要自己去给人赔礼道歉?

    那也得人家愿意给自己修缮关系的机会啊。

    据说某些钻牛角尖的山上修士,发起狠来,为了什么大道,那是名副其实的六亲不认。

    曾先生轻声道:“殿下,我如果不出手,人心散,就要任人宰割,出手,才有可能让胡邯、许茂一起,与我联手围杀此人。不过有个前提条件,我不可以一招落败。”

    韩靖信笑容牵强,“曾先生说笑了。”

    许茂退回骑队当中,换了一匹战马骑乘,脸上愤懑异常。

    胡邯倒是也想回去,但是当他刚要有所动静,那个年轻人就转头望向他。

    胡邯好像真给吓破了胆子,悻悻然留在原地。

    陈平安倒是觉得胡邯也好,许茂也罢,都没这么简单。

    只是局势微妙,人人藏拙,都不太愿意出死力。

    看来韩靖信麾下这支骑队的军心,相当值得玩味。

    那位几乎从未出过剑的中年剑客缓缓骑马而出。

    两骑相距三十余步。

    始终站在马背上的陈平安问道:“先生不是剑修,是剑师?”

    中年剑客摇头,“万万当不起先生的称呼,我姓曾,混江湖的。哪里有饭吃,就去哪里讨饭吃。”

    男人笑道:“接下来可能就不讲道义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一手负后,一手摊开手心,“自便。”

    那人望向胡邯,“恳请与我和许将军,三人暂且抛开芥蒂,精诚合作,一起杀敌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既然曾前辈也是纯粹武夫,应该看出来了,你们这位金身境武夫,比较鹤立鸡群,真正的武夫,是拼着一口气,硬生生将自己的心境拔高,面对哪怕高出自己一境的敌人,丝毫不惧,分生死就分生死。他倒好,底子差不说,还差了那口气,喜欢把自己拉低一层境界,去跟人厮杀,你们石毫国的江湖,真是有趣。如果不凑巧此人刚好是石毫国江湖的头把交椅,估计他在世一天,整个石毫国江湖就要被他拖累一天。”

    许茂嘴角翘起。

    似乎认可此语。

    不过这不耽误他手持长槊,再次缓缓出阵。

    胡邯若有所思。

    不料陈平安转头又道:“想通了?可惜你做不到的。”

    胡邯伸长脖子,“哦?这可未必。”

    胡邯气势浑然一变,似乎直到这一刻,才是真正的胡邯,那个教石毫国江湖群雄俯首的第一人。

    胡邯朗声道:“曾先生,许将军,等下我率先出手便是,你们只需要策应一二即可!”

    陈平安对胡邯的言语,置若罔闻,对于许茂的持槊出阵,视而不见。

    风雪茫茫,陈平安的视线之中,唯有那个背负长剑的中年剑客。

    不见那男人出手,背后长剑自行出鞘,冲天而起,转瞬间销声匿迹。

    这是一位剑师的看家本领,驭剑术。

    更是山上剑修对山下剑师嗤之以鼻的最大缘由。

    陈平安左手按住那把大仿渠黄古剑的剑柄,“巧了,我也是一名剑客。”

    以拇指缓缓推剑出鞘寸许。

    山岳之姿。

    已经分不清是拳意还是剑意。

    许茂情不自禁地眯起眼,因为觉得有些刺眼。

    但是许茂竟是第一个出手。

    战马狂奔,持槊向前。

    胡邯不甘落后,掠向陈平安。

    中年剑客洒然一笑。

    那把剑柄为白玉灵芝的古剑,依旧不知所踪。

    陈平安在马背上向前跨出一大步,然后一步踏空后,身形凭空消失。

    胡邯刚好飞扑跃过马背,落在对面道路上。

    下一刻,那个青色身影出现在许茂身侧,一肩靠去,将许茂连人带马一起撞得横飞出去。

    许茂在半空中离开战马,稳稳落地,可怜坐骑重重摔在十数丈外的雪地中,当场暴毙。

    但是更加奇怪的事情出现了,与陈平安莫名其妙消失身影,如出一辙,那个中年剑客也凭空离开,同样无声无息。

    不但如此,背后剑鞘也舍弃不要,跌落马背,刚好歪斜插入雪地。

    陈平安站在马背上,皱眉不语。

    轻轻将大仿渠黄推回剑鞘。

    低头凝视着那把空落落的剑鞘。

    先前惊鸿一瞥,可能注意力在自己身上的胡邯和许茂,都没有发现,剑鞘是真,鞘内所藏,却不是长剑,而更像是一把直刀。

    陈平安有些无奈,呢喃道:“该不会乌鸦嘴,真给我碰到一个赊刀人了吧?”

    剑鞘留下了。

    人跑了,那把直刀应该也被一并带走了。

    处处都透着古怪。

    先前那位“曾先生”说陈平安如此,现在算是一报还一报了。

    想不明白的事情,就先放一放,把想明白了的事情先做完。

    比如陈平安以驭剑术将那把剑鞘从雪地里拔起,随手一挥袖。

    剑鞘如飞剑一闪而逝。

    穿透了那个石毫国皇子的脖颈。

    确定没有什么替死符之类的仙家术法后,陈平安便不再去看那具颓然滑落马背的尸体。

    陈平安转身,视线在许茂和胡邯之间游移不定。

    许茂纹丝不动,握紧长槊。

    胡邯已经撒腿狂奔。

    陈平安一追而去。

    两人身影先后消失在众人视野。

    所有精锐骑卒皆面面相觑。

    等待着许茂的发号施令。

    天既然已经塌下来,总得有个高个子顶上。

    约莫半炷香后。

    依稀可见青色身影的返回,手中拎着一件东西。

    马笃宜和曾掖都已经快疯了。

    原来许茂魔怔一般,在陈平安离去后没多久,先是聚拢了领头的几位精锐王府扈从,然后暴起行凶,之后大开杀戒,将所有四十余骑卒一一击杀,最后更是蹲下身,以战刀割下了皇子韩靖信的头颅,挂在腰间,挑了三匹战马,翻身骑乘其中一匹,其余两匹作为长途奔袭的轮换辅马,免得伤了战马脚力。

    许茂没有就此离去。

    反而安安静静坐在马背上,等待着陈平安的返回。

    陈平安来到许茂附近,将手中那颗胡邯的头颅抛给马背上的武将,问道:“怎么说?”

    许茂接过头颅,挂在马鞍旁,笑道:“你已经猜到了吧?死了个石毫国的未来皇帝,我这个护主不利的必死罪人,还能如何,只好投奔大骊苏高山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没有感到意外。

    许茂问道:“不杀我?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头道:“你都帮我收拾烂摊子了,杀你做什么,自找麻烦。”

    许茂看了眼脸色依旧惨白的年轻男人,笑道:“希望我们以后不会再碰头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,“最好如此。”

    许茂拨转马头,在风雪中策马远去。

    陈平安蹲下身,双手捧起一把积雪,用来擦拭脸颊。

    四周除了满地尸体,还有那些徘徊不去、低头轻轻触碰主人的战马。

    松开手后,鲜血浸染积雪,散落在地。

    快马赶来的马笃宜和曾掖正要说话,陈平安摆摆手,示意他们先不要说话。

    跃上一匹战马的背脊上,眺望一个方向,与许茂离去的方向有些偏差。

    片刻之后,陈平安这才坐在马背上,伸手抹去瞬间从耳鼻齐齐流淌出来的鲜血。

    打杀胡邯之后,服下了杨家铺子的秘制药膏,全身上下并无痛楚,但是掩饰惨状,依旧比较麻烦。

    不然许茂这种枭雄,说不定就要杀一记回马枪。

    事实上,许茂确实有这个打算。

    只是被陈平安察觉之后,果断放弃,彻底远去。

    杀一个许茂不难,但是杀了许茂,这个烂摊子,就只能陈平安自己兜起来,此后北上,就会风波不断。

    陈平安之所以从头到尾都没有动用两把飞剑,更没有取出那把半仙兵,除了纯粹武夫,击杀皇室宗亲,即便是一个皇帝,都不属于坏了山上规矩,因为武夫,从来就不是什么山上人,练气士是,练气士当中的剑修,自然更是。还有就是陈平安也想酣畅淋漓跟人打一架,这一点,还是夜宿灵官庙,那位阴物魏将军带给他的灵感。

    感觉……好像不怎么管用。

    马笃宜还是比曾掖更理解陈平安这个动作的深意。

    她从未如此觉得毛骨悚然。

    这石毫国境内,哪里就比书简湖的勾心斗角差了?

    陈平安沙哑道:“此地不宜久留,我们最少离开百余里后,再找个隐蔽的栖身之地,能够躲避风雪就行了。”

    三骑继续赶路。

    陈平安不得不在棉袍之外,直接罩上那件法袍金醴,遮掩自身的惨淡光景。

    许茂早已远去,但是这位准备投奔大骊铁骑的石毫国武将,骤然停马,沉声道:“曾先生?”

    那位中年“剑客”果真从远处风雪走出,来到许茂身边,笑道:“许将军,你可以将祖上传下的那条长槊,还我了。相信你许氏口口相传的祖训当中,藏着那么一句你这么些年百思不得其解的言语。不过如果可以的话,我想与你借一匹马,你便可以继续留着这条篆刻有‘风雪’二字的长槊,将来某天,即便不是我亲自来取,也自会有人找那个大骊巡狩使许茂,如何?”

    许茂点点头,眼神炙热,“可以!”

    那个男人牵了一匹马,渐行渐远。

    这个身份、长剑、名字、背景,似乎什么都是假的男人,牵马而走,似有所感,微微笑道:“心亦无所迫,身亦无所拘。何为肠中气,郁郁不得舒?”

    他转头望向陈平安那个方向,遗憾道:“可惜名额有限,与你做不得买卖,委实可惜,可惜啊,不然多半会是一笔好买卖,怎么都比挣了一个大骊巡狩使强一些吧。”

    三骑的速度,时快时慢。

    都得看陈平安的伤势而定。

    不过在马笃宜眼中,虽然这位陈先生受伤不轻,可好像心境上,似乎没什么变化。

    陈平安突然问道:“冬宜密雪,有碎玉声。这句话,听过吗?”

    马笃宜点头道:“听过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嗯了一声,“果然学识渊博,没辜负这么个好名字。”

    马笃宜忍着笑意,“刚刚听过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愣了一下,笑道:“这个笑话,跟这风雪似的。”

    马笃宜有些疑惑。

    她开始往深处琢磨这句话。

    曾掖闷闷开口道:“陈先生应该是说,马姑娘你的笑话比较寒风凛冽。”

    马笃宜一脸怀疑望向陈平安。

    陈平安呵呵笑道:“曾掖的话,你也信?”

    马笃宜想一想,也对,便狠狠瞪了一眼曾掖。

    曾掖有些哀怨。

    马笃宜犹豫了半天,还是没敢开口说话。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是想问要不要收拢那些骑卒的魂魄?”

    马笃宜有些心虚,“我倒是觉得完全没必要,但是……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但是觉得我这个人脑子拎不清,总是喜欢做些绕来绕去的怪事,对吧?”

    有些话说得出口,就意味着没有压在心头。

    这是好事情。

    马笃宜心情大好,便有了些笑容。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其实只要拎住了线头线尾,哪怕暂时是一团乱麻的处境,都不用怕,慢慢来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马笃宜喜欢较劲的脾气又来了,“那陈先生还说咱们速速纵马远去百余里?怎么就不慢慢来了?”

    陈平安倒出一粒水殿秘藏丹药,喝了口酒,一起咽下,颇为无奈,也没反驳什么。

    马笃宜自顾自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曾掖摇摇头,女人唉。

    三骑纵马风雪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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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四百四十八章

    驱马上丘垅

    风雪险阻,三骑一路往石毫国腹地而去。

    不少兵家必争之地的高大城池,都已是满目疮痍的光景,反而是乡野地界,大多侥幸得以躲过兵灾。可是流民逃难四方,背井离乡,却又碰上了今年入冬后的接连三场大雪,各地官路旁,多是冻死的干瘦尸骨,青壮妇孺皆有。

    马笃宜心善,曾掖淳朴,无论人鬼,都不像是真正的书简湖修士,所以当陈平安途径一座郡城,说要出钱找当地人帮忙开设粥铺和药铺的时候,做完这件事情,他们再继续动身,这让马笃宜和曾掖都尤为开心。

    陈平安便取出了那块青峡岛供奉玉牌,悬挂在刀剑错的另外一侧腰间,去找了当地官府,马笃宜头戴帷帽,遮掩容颜,还很多余地穿上了件厚实棉衣,就连狐皮美人的婀娜身段都一并遮掩了。

    在这之前,他们已经走过不少郡县,越是临近石毫国中部,越往北,死人就越多,已经可以看到更多的兵马,有些是溃败南撤的石毫国散兵游勇,有些武卒铠甲崭新鲜亮,一眼看去,有模有样。曾掖会觉得那些赶赴北方战场的石毫国将士,说不定可以与大骊铁骑一战。

    但是陈平安却很清楚,一旦打仗,这些披挂着从各地武库当中新搬出甲胄、手持尘封多年依旧如新器械的武卒,会死得很快,只有少数幸运儿,才有机会从“根本不知怎么自己怎么死的”新卒,一步步变成“知道怎么活下去”的老卒。

    在藕花福地的光阴长河当中,陈平安亲眼见证过多场决定四国国运的惨烈战事。

    在浩然天下,陈平安也亲眼见识过大骊南境边军斥候的军容,见微知著,就会明白为何大骊边军有“垅上健儿”的称号,都是尸骨堆里的丘垅上,最后活下来的百战老卒,兴许大骊近百年以来,一个二十岁的年轻边卒,打过的仗,见过的死人,比石毫国这边四五十岁的实权武将还要多。

    陈平安其实想得更远一些,石毫国作为朱荧王朝藩属之一,不提黄鹤韩靖灵之流,只说这个藩属国的绝大多数,就像那个死在自己手上的皇子韩靖信,都敢亲自搏杀拥有两名随军修士的大骊斥候,阴物魏将军出身的北境边军,更是直接打光了,石毫国皇帝仍是竭力从各处边关抽调兵马,死死堵在大骊南下的道路上,如今京城被困,依旧是死守到底的架势。

    为什么石毫国愿意如此行事?不惜拿那么多的性命去当做拦路石,也要稍稍阻滞苏高山的大骊铁骑?

    文人在书上说,冬宜密雪,有玉碎声。

    陈平安举目远望,路也雪,山也雪,就像老天爷往人间压了一副重担子。

    陈平安叹息一声,只是一想到那夜灵官庙内的铁甲铮铮声,又稍稍释然。

    这一路北行,马笃宜还好,当过谱牒仙师,也当过正儿八经的书简湖野修,悲恸自然难免,可是不至于太过震惊,但见多了人间炼狱一般的场景,日复一日,就连一开始会经常默默流泪的曾掖,都有些麻木了。

    在此期间,曾掖一次次被男子阴物附身,有些完成了遗愿,有些唯有遗憾,故国故乡,早已物是人非。

    而寄居在狐皮符纸美人的女子阴物,一位位离开人间,比如苏心斋。又会有新的女子阴物不断凭借符纸,行走人间,一张张符纸就像一座座客栈,一座座渡口,来来去去,有悲喜交加的重逢,有阴阳相隔的告别,按照她们自己的选择,言语之间,有真相,有隐瞒。

    这天陈平安带着马笃宜和曾掖,一起登门拜访郡守官邸,畅通无阻。

    本地郡守是位几乎看不见眼睛的肥胖老人,在官场上,喜欢见人就笑,一笑起来,就更见不着眼睛了。

    这一年来老人的日子过得半点不安生,兵荒马乱的,除了向距离郡城最近的一座仙家洞府,重金聘请了位仙师下山护卫,病急乱投医之下,还拉拢了两位来路不明的修道之人,说难听点,就是以前不太瞧得上眼的下五境山泽野修,那位同样是下五境的谱牒仙师,一气之下,差点直接返回山上,郡守好说歹说,又将每月俸禄加了三颗雪花钱,这才好不容易留住那位不愿与野修为伍的山上神仙,郡守肉疼且心疼,好在陈平安一登门,立即就觉得每月三颗雪花钱的额外开销,物有所值,因为那位谱牒仙师,不愧是野修没法比的真正神仙,一上手,就晓得是“很开门”的宝贝物件,绝对是那行家所谓的一眼货,反正就是辨认出了那块比天大的青峡岛头等供奉玉牌,战战兢兢,差点没给那位来自书简湖的年轻神仙跪地磕头。

    接下来事情就好办了,那个自称姓陈的供奉老爷,说要在郡城内开设粥铺和药铺,救济百姓,钱他来掏,但是麻烦官府这边出人出力,钱也还是要算的,当时马笃宜和曾掖,总算见到了老郡守的那双眼睛,瞪得圆圆的,真不算小。应该是觉得匪夷所思,老郡守身边的谱牒仙师好不到哪里去,一个出身书简湖里的大善人,可不就是大妖开辟府邸自称仙师差不多吗?

    倒是两位看似恭敬怯懦的山泽野修,对视一眼,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此后更是让所有人都觉得怪上加怪,姓陈的年轻供奉让老郡守请来了官署内精于户籍赋税、商贾术算的一拨官员胥吏,大伙儿一起坐下来,开始仔细商议细节,如今市井米价、药价如何,官府粮仓储存数目,本地寒苦百姓与流民的大致人数,粥铺和药铺的选址,郡城衙门这边能够抽调、派遣出多少不会耽误公务的闲余人手,诸如此类,一个个环节都仔细推敲过去,让那拨衙署老油子一个个如临大敌。

    议事完毕,郡守官署这边当晚就开工忙碌起来,官员胥吏纷纷四散出去。

    陈平安三位就住在衙署后院,结果深夜时分,两位山泽野修偷偷找上门,半点不怕那个姓陈的“青峡岛头等供奉”,与白天的顺从敬慎,截然相反,其中一位野修,手指拇指搓着,笑着询问陈平安是不是应该给些封口费,至于“陈供奉”到底是图谋这座郡城什么,是人是钱还是法宝灵器,他们两个不会管。

    当时马笃宜和曾掖都还留在陈平安屋内,难得闲聊。

    因为迟钝如曾掖,都有些想不明白,陈先生分明已经在一步步做着他想要做的事情了,虽然会有这样那样的坎坷和不圆满,也会有一次次的无功而返,哪怕是一些小的遗愿,同样无法达成,可终究还是有不少现身石毫国的阴物鬼魅都,跟苏姑娘那样,走得不那么遗憾了。

    照理说,陈先生的心境,应该是越来越轻松才对。

    可是并非如此。

    所以马笃宜和曾掖就会在不打搅陈先生想事情的前提下,陪着坐坐,多是她与曾掖攀扯瞎聊,陈先生倒也从不会觉得厌烦,就是不太爱说话,可是偶尔听到他们两个在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上争吵,或是纯粹打发光阴的胡说八道,陈先生会笑一笑,马笃宜曾掖经常会莫名其妙,觉得各自说了好笑的言语,陈先生没什么反应,怎么一些个半点不好笑的言语,反而笑了?

    这会儿,脚踩桌底小火炉、嗑瓜子的一人一鬼,在看到了那两位山泽野修的自作聪明后,都觉得特别好玩。

    马笃宜眼神促狭,很好奇账房先生的应对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问道:“那么你们觉得多少颗雪花钱的封口费,比较公道?”

    一位野修早有腹稿,“小兄弟能够仿造一块青峡岛的供奉玉牌,甚至还可以在一位谱牒仙师面前,蒙蔽过关,可见是一桩大手笔了,今晚光是开设粥铺药铺一事,就又砸下去不少真金白银,所以这笔封口费,怎么都该有个……四五十颗雪花钱?不知道小兄弟意下如何?舍不舍得这点小钱,以便安安稳稳挣大钱?”

    陈平安伸出双手,按住两位野修的肩头,“既然被两位前辈看穿了,那我可就要杀人灭口了,何必掏笔封口费,万一你们拿了钱,回去一合计,反而要得寸进尺,一来二去,麻烦不说,指不定还要坏我大事,不如做点干脆的事,不知道你们二人,意下如何?”

    两位山泽野修心中惊骇不已,这一被按住肩头,竟是导致气府震动,灵气凝滞。

    不等两人开口哀求,陈平安板着脸说道:“我谋划甚大,你们两个,说不定能帮上点小忙,但是想要活着离开这座郡城,先拿出一笔买命钱,你们虽说只是下五境修士,可怎么都该有个……四十五雪花钱?”

    两位本就不富裕的山泽野修,如丧考妣,凑出了三十二颗雪花钱,说真没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接过神仙钱,挥挥手,“回去后,消停一点,等我的消息,只要识趣,到时候事情成了,分你们一点残羹冷炙,敢动歪心思,你们身上真正值点钱的本命物,从关键气府直接剥离出来,到时候你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,就会后悔走这趟郡守府。”

    两个总算没给同行“打家劫舍金腰带”的野修,庆幸活命之余,倍感意外之喜,难不成还能因祸得福?两位野修回去一合计,总觉得还是有些悬,可又不敢偷溜,也心疼那三十多颗辛苦积攒下来的血汗钱,一时间患得患失,长吁短叹。

    马笃宜和曾掖笑得欢快。

    陈平安坐在桌旁,“我们离开郡城的时候,再把雪花钱还给他们。”

    然后陈平安转头望向曾掖,“以后到了更北边的州郡城池,可能还会有开设粥铺药铺的事情要做,但是每到一处就做一件,得看时机和场合,这些先不去提,我自有计较,你们不用去想这些。不过再有粥铺药铺事宜,曾掖,就由你去经手,跟官府上下方方面面的人物打交道,过程当中,不用担心自己会犯错,或是害怕多花冤枉银子,都不是什么值得上心的大事,再者我虽然不会具体插手,却会在一旁帮你看着点。”

    曾掖先是使劲点头,又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万事开头难,可总得开个头吧。”

    曾掖便不再多说什么,既有忐忑,也有雀跃。

    好像比起修道一事,还要更加让这位少年觉得舒心。

    陈平安又说道:“等到什么时候觉得劳累或是厌烦,记得不用不好意思开口,直接与我说,毕竟你如今修道,还是修力为主。”

    曾掖点头如小鸡啄米,“陈先生你放心,我绝对不会耽误修行的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会心一笑。

    事实上,少年应该是只会更加勤勉且用心。

    此后在郡城选址妥当的粥铺药铺,有条不紊地迅速开展起来,既是衙门这边对于这类事情熟稔,当然更是郡守大人亲自督促的关系,至于那个棉袍年轻人的身份,老郡守说得云里雾里,对谁都没点透,就让人有些敬畏。

    三天后,陈平安让马笃宜将那三十二颗雪花钱,悄悄放在两位山泽野修的房中。

    然后三骑来到城门口附近的一座粥铺,远远停马,翻身下马后,陈平安劳烦那位一路相送的谱牒仙师帮着看护片刻。

    到了粥铺那边,马笃宜是不愿意去当“乞丐”,曾掖是不觉得自己需要去喝一碗寡淡如水的米粥,陈平安就自己一个人去耐心排队,讨要了一碗还算跟“浓稠”稍稍沾点边的米粥,以及两个馒头,蹲在队伍之外的道路旁,就着米粥吃馒头,耳中时不时还会有胥吏的吆喝声,胥吏会跟本地穷苦百姓还有流落至此的难民,大声告诉规矩,不许贪多,只能按照人头来分粥,喝粥啃馒头之时,更不可贪快,吃喝急了,反而误事。

    陈平安看着一条条如长龙的队伍,其中有不少穿着还算厚实的本地青壮男子,有些还牵着自家孩子,手里边吃着糖葫芦。

    陈平安身边不远处,就有一撮围在一起的本地男子,没什么面黄肌瘦,一边吃喝,一边埋怨猪食不如。

    陈平安只是默默细嚼慢咽,心境古井不波,因为他知道,世事如此,天底下不用花钱的东西,很难去珍惜,若是花了钱,哪怕买了同样的米粥馒头,也许就会更好吃一些,最少不会骂骂咧咧,埋怨不已。

    还了粥碗,陈平安走向马笃宜和曾掖,说道:“走了。”

    三骑出城。

    马笃宜心思缜密,这几天陪着曾掖经常逛荡粥铺药铺,发现了一些端倪,出城之后,终于忍不住开始抱怨,“陈先生,咱们砸下去的银子,最少最少有三成,给衙署那帮官场油子们装入了自己腰包,我都看得真切,陈先生你怎么会看不出,为什么不骂一骂那个老郡守?”

    陈平安只是说了一句,“这样啊。”

    马笃宜都快气死了。

    曾掖更是一脸震惊。

    少年是真不知情,他哪里能够看穿这些官场的弯弯绕绕。

    马笃宜见那个账房先生没了下文,实在是愈发愤懑,“陈先生!你再这样,下次我可不帮忙了!就让曾掖这个傻小子自己忙活去,看他会不会给你帮倒忙!”

    陈平安想了想,算是给了马笃宜一个不是解释的解释,缓缓道:“既然是在做好事,事情大致做成了,不够圆满而已,就不要过多苛求了,贪墨三成的银子,我是有心理准备的,其实我的底线,还要更低一些,经办此事的官吏,中饱私囊,偷走四成,都可以接受。三成也好,四成也罢,就当是他们做着实在好事的回报了。”

    马笃宜怎么都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,想要生气,又生气不起来,就干脆不说话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如果觉得心里不痛快,只要你愿意帮曾掖,我的底线,可以从四成变成两成,怎么样?”

    马笃宜这才心满意足,开始策马稍稍凑近曾掖那边,她与榆木疙瘩的少年,耐心解释一桩桩心得,一个个诀窍。

    陈平安突然微微放缓马蹄速度,从袖中掏出一只长条小木匣,篆文古朴,是粒粟岛谭元仪赠送的一件小物件,算是作为三人结盟的一份心意,颇为稀罕,是一件品相不俗的小剑冢,仅仅一指长度,极为袖珍小巧,便于随身携带,用以装载传讯飞剑,只是不如大型剑房那么灵活万变,规矩死板,并且一次只能收发各一把传信飞剑,温养飞剑的灵气损耗,要远远超出剑房,可哪怕如此,陈平安只要愿意,绝对可以轻易转手卖出一颗谷雨钱,所以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谭元仪的这份好意。

    打开一直在微微颤动的小木匣,陈平安收取了一把来自青峡岛的传讯飞剑,密信上说宫柳岛刘老成得知他已经身在石毫国后,就捎话给了青峡岛,就一句话,“回头来我宫柳岛细谈价钱”。

    陈平安攥紧一颗雪花钱,灵气如水滴滴入木匣其中的一条剑糟,再按下木匣一处巧妙机关,那把青峡岛飞剑掠出木匣剑糟,一闪而逝,返回书简湖。

    曾掖看得目不转睛。

    当年在茅月岛那座简陋剑房,他还打过杂,可是这种只闻其名、未见其物的小剑冢,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,真是妙不可言。

    马笃宜一样好不到哪里去。

    陈平安收起木匣入袖,呵手吐气,是个很大的好消息。

    如他自己对曾掖所说,世间万事难,万事又有开头难,第一步跨不跨得出去,站不站得稳当,至关重要。

    陈平安与本该是仇人的刘志茂、无缘无故的粒粟岛大骊谍子谭元仪,三者结盟。

    又跑去宫柳岛,亲身涉险,跟刘老成打交道。

    以及借着此次前来石毫国各地、“一一补错”的机会,更多了解石毫国的国势。

    自然是有所求。

    陈平安当初在青峡岛山门附近的屋内,与顾璨娘亲有过一场对话,只是妇人那会儿也未必听得进去,许多陈平安看似轻描淡写说出口的话语,她多半不会深思了,说不定都不会当真,她的心性其实并不复杂,为她和顾璨,在突然变天了的书简湖,希望陈平安能够为他们娘俩保个平安,希望那个账房先生,能够念旧情,别辜负了“平安”这么个名字。

    其中有几句话,就涉及到“将来的书简湖,可能会不一样”。

    妇人未必深究。

    陈平安却早已在做。

    陈平安要步步为营,应了刘老成在渡船上说的那两句半真半假玩笑话,“无所不用其极。”“好大的野心。”

    因为刘老成已经察觉到端倪,猜出陈平安,想要真正从根子上,改变书简湖的规矩。

    假物借势,尽力而为。

    陈平安先不去谈人之善恶,就是在做一件事情,将所有人当作棋子,尽可能画出属于自己的更大一块棋形,由棋子到棋形,再到棋势。

    他希望能够在未来书简湖的大规矩之中,最少自己可以参与其中,去制定规矩

    所以刘老成当时询问陈平安,是不是跟骊珠洞天的齐先生学的棋。

    即是此理。

    双方言语之间,其实一直是在较劲拔河。

    其中的暗流涌动,勾心斗角,棋盘之上,寻找对方的勺子,下无理手,下神仙手,都是各自的讲究。

    面对宫柳岛上五境修士刘老成也好,甚至是面对元婴刘志茂,陈平安其实靠拳头说话,一旦越界,误入大道之争,阻拦其中任何一人的道路,都无异于自寻死路,既然境界悬殊如此之大,别说是嘴上讲理不管用,所谓的拳头讲理更是找死,陈平安又有所求,怎么办?那就只能在“修心”一事上下死功夫,小心翼翼揣测所有无形中的潜在棋子的分量,他们各自的诉求、底线、秉性和规矩。

    如果可能的话,逃难书简湖的皇子韩靖灵,边军大将之子黄鹤,甚至是裹挟大势在一身的大骊武将苏高山,陈平安都要尝试着与他们做一做买卖。

    难就难在,比起为了求一个心安的种种补错,为了那些阴物鬼魅完成各自心愿,陈平安当下秘密筹划的另外这局棋,更加艰辛,这是陈平安第一次尝试着以棋手身份,去打造一副棋盘,关键是一步都不能错,一着不慎满盘皆输,这等于陈平安下出一个最大的勺子。

    至于前者,让不愿知错的顾璨止错,自己接着来补错,陈平安除了耗神耗力耗钱之外,其实已经不会输更多,反而没有那么如履薄冰。

    但是之所以极其擅长隐藏情绪的陈平安,先前竟是连曾掖都察觉到陈平安的心境微妙起伏?

    就在于陈平安在为苏心斋他们送行之后,又有一个更大、并且仿佛无解的失望,萦绕在心扉间,怎么都徘徊不去。

    那种感觉,不是先前在略显阴暗的青峡岛屋子里,当时尚未请出所有阴魂,只要看一眼桌上的下狱阎罗殿,陈平安在闭眼休憩片刻或是上床睡觉入睡之前,就像是心扉柴门外,有无数冤魂厉鬼的那种鬼哭狼嚎,在使劲敲门,大声喊冤、咒骂。

    一场场送行之后,陈平安的那种失望,来源于他突然发现一件事,一本本账本上,那些个枉死之人的一个个名字当中,让他真正最感到愧疚的那些,比如一直对黄篱山和恩师念念不忘的苏心斋,反而就那么放下了执念,选择彻底离开了人间。反而是许多陈平安起先心中愧疚程度,不如苏心斋的某些名字某些阴物,诉求更多,会有狮子大开口的遗愿,会有人鬼皆常情的贪恋,更有死后皆犹然怨恨更深的许多许多阴物,都暂住在那座阎罗殿、仿造琉璃阁当中。

    其实之前陈平安在下定决心之后,就已经谈不上太多的愧疚,可是苏心斋他们,又让陈平安重新愧疚起来,甚至比最开始的时候,还要更多,更重。

    那种感觉,一样萦绕在心扉柴门之外,但是门外的他们,已经决意离开人间的他们,没有任何埋怨,没有半点谩骂,却像是在轻轻敲门之后,动作极轻,甚至像是会担心打搅到里边的人,然后他们就只是说了同样的一句离别言语,“陈先生,我走啦。”

    此时此刻。

    陈平安骤然间一夹马腹,加速向前,出了泥泞不堪的官道,绕路去往一座小山丘。

    驱马上丘垅,高低路不平。

    陈平安勒缰停马于丘垅之顶。

    曾掖想要拍马跟上,却被马笃宜拦阻下来。

    陈平安茫然四顾。

    腰间有养剑葫和刀剑错,还可以纵马江湖风雪中。

    其实呢。

    孑然一身,无所依倚。

    马笃宜和曾掖在丘垅脚下停马许久,迟迟看不到陈平安拨转马头的迹象。

    先前拦阻曾掖上去的马笃宜有些着急,反而是曾掖依旧耐着性子,不急不躁。

    马笃宜最见不得曾掖这种“傻人有傻福”和“身在福中不知福”,气笑道:“你个没心没肺的,吃饱喝足就万事不愁。”

    曾掖只是个胆小嘴笨的木讷少年,就没敢还嘴,而且关键是他自己都没觉得马姑娘说错了。

    马笃宜正要说话间。

    陈平安骑马下坡,落在马笃宜和曾掖眼中,好像这位陈先生的神色不太一样了。

    不再心事重重,反而阴霾散尽,还有些高兴?

    马笃宜和曾掖面面相觑。

    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,微笑道:“继续赶路。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三骑一路蜿蜒北上。

    路途积雪深重,化雪极慢,山山水水,几乎不见半点绿意,不过终于有了些和煦日头。

    这一路曾掖见闻颇多,见到了传说中的大骊边关斥候,弓刀旧甲,一位位骑卒脸上既没有骄横神色,身上也无半点杀气腾腾,如冰下河水,缓缓无声。大骊斥候只是稍稍打量了他们三人,就呼啸而过,让胆子提到嗓子眼的高大少年,等到那队斥候远去数十步外,才敢正常呼吸。

    还见到了成群结队、仓皇南下的豪门车队,连绵不绝。从扈从到车夫,以及偶尔掀开窗帘窥视路旁三骑的面孔,人人自危。

    曾掖看到了陈先生停马路旁,等到车队远去,才继续赶路,然后在路上看到了一只滚落在地、主人无暇顾及的小箱子,陈平安翻身下马,打开箱子一看,里边装着古籍,随手翻开其中一本,钤印有几枚藏书印,不同的朝代,不同的字体,不同的读书人。陈平安抱着箱子,回首望去,想了想,没有将这只遗弃书箱还回去,暂时收入咫尺物中,继续上马赶路。

    马笃宜没话找话,打趣道:“呦,没有想到你还是这种人,就这么占为己有啦?”

    曾掖难得有胆子说了句打抱不平的言语,“别人不要的东西,还是书籍,难道就这么留在泥泞里糟践了?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头道:“他们是在逃命途中,你哪怕耽搁人家赶路片刻,都会有不可预知的结果。”

    曾掖瞥了眼马笃宜。

    马笃宜翻了个白眼。

    此后一位寄身于狐皮美人符纸当中的女子阴物,在一座没有遭受兵祸的小郡城内,她用略显生疏的本地乡音,一路与人打听,终于找到了一座高门府邸,然后一行四位找了间客栈落脚,当晚陈平安先收起符纸,悄然潜入府邸,然后再取出,让她现身,最终见到了那位当年离乡赴京赶考的英俊书生,书生如今已是年近半百的老儒士了,抱着一位微微酣睡的年幼嫡子,正在与几位官场好友推杯换盏,眉眼飞扬,好友们连连恭贺,庆祝此人因祸得福,结识了一位大骊校尉,得以荣升这座郡城的第三把交椅,好友们玩笑说着富贵之后不忘旧友,并未身穿崭新官服的老儒士,哈哈大笑。

    狐皮女子阴物神色黯然,似乎有些认不得那位昔年青梅竹马的书生了,可能是不再年轻的缘故吧。

    离开府邸后,狐皮美人阴物与陈先生一起走在寂静的街道上。

    陈平安突然说道:“那个孩子,像他爹多一些,你觉得呢?”

    女子嗯了一声,蓦然开心起来,“好像是唉!”

    在那之后,离开了那座大骊铁骑根本瞧不上眼的小郡城,三骑继续往北。

    在一座需要停马购买杂物的小县城内,陈平安路过一间较大的金银铺子的时候,已经走过,犹豫了一下,仍是转身,步入其中。

    其中有两位老人,两位少年,都是店里伙计,各自忙碌。

    陈平安掏出一颗石毫国官印金锭,折算换成官银和一堆铜钱。

    两个铺子里边的老师傅都没插手,让各自带出来的年轻徒弟忙活,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,市井坊间,养儿子还会巴望着将来能够养老送终,师傅带徒弟,当然更该带出手脚伶俐、能帮上忙的出息弟子。两个差不多岁数的少年,一个嘴拙木讷,跟曾掖差不多,一个眉眼灵气,陈平安刚跨入门槛,聪慧少年就将这位客人从头到脚,来来回回打量了两遍。

    陈平安给了金锭,按照如今的石毫国行情,取了稍稍溢价的官银和铜钱,交谈之时,先说了朱荧王朝的官话,两位少年有些懵,陈平安再以一样生疏的石毫国官话开口,这才得以顺利交易,陈平安就此离开铺子。

    店铺内,在那位棉袍男子离开铺子后。

    木讷少年依旧沉浸在给店铺挣了笔钱的喜悦当中,然后给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踹了一脚,顺着后者的视线,木讷少年才发现两位几乎时时刻刻都要拌嘴吵架的各自师傅,破天荒坐在了一起,认认真真商量起了事情。

    陈平安回到马笃宜和曾掖身边后,马笃宜笑问道:“小小县城,这么点大的铺子,结果就有两个练气士?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应该是在挑选弟子,各自看中了一位少年。”

    马笃宜撇嘴道:“两个撑死了洞府境的老修士,能找到多好的苗子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这种话我来说还差不多吧?”

    马笃宜冷哼一声。

    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说道:“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,两位老者,一位应该是观海境修士,一位甚至可能是龙门境修士。只不过两位老人早早察觉到了你,所以很快就隐藏了气机,故意让你误以为是洞府境,至于为何没有干脆假装成市井老人,应该是觉得在这种灵气稀薄的偏远小地方,两位洞府境修士,足够震慑我们这些过江龙了,又不至于太过惊世骇俗,所以说,都是老江湖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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