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8章
顾璨学他的口气,娇滴滴道:“恶心。”吕采桑突然有些伤感,看着顾璨,这个一年一变的“孩子”,谁能把他当一个孩子看待,敢吗?
就连他的师父,少数几个能够让截江真君心生忌惮的老修士,都说顾璨这个怪胎,除非是哪天暴毙,不小心真应了那句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屁话,否则一旦给他拢起了与青峡岛关系不大的大势,那就真是上五境神仙都未必敢惹一身腥了。
吕采桑轻声问道:“顾璨,你哪天才能跟我交心?”
顾璨从蟒袍大袖子里边抽出一只手,掀起车帘子,漫不经心道:“你吕采桑就别想了。天底下就两个人,能让我掏出心窝子给他们瞧瞧。这辈子都会是这样。我知道对你不太公平,因为你是少数几个书简湖修士,真正把我当朋友的,可是没办法,我们认识得晚,你认识我的时候,我已经混出名堂了,所以你不行。
已经入城了,顾璨放下车帘子,对吕采桑笑道:“不过你放心,哪天你要是给人打死了,我顾璨一定帮你报仇。”
吕采桑撇撇嘴。
吕采桑靠着车厢壁,问道:“顾璨,你才这么点年纪,怎么做到的?”
顾璨说道:“在家乡,我大概只有三四岁的时候,就开始看我娘亲跟人骂街和打架了,我学什么,都很快。”
顾璨伸出一根手指头,“稍微大一点,我可以在大太阳底下,趴在垄头上一动不动,最少一个时辰,就为了钓上一条泥鳅,他都比不上我。”
吕采桑好奇问道:“那个他,到底是谁?”
顾璨眯起眼,反问道:“你想死吗?”
在书简湖天不怕地不怕的吕采桑,在这一刻,竟是有些犯怵。
顾璨脸色蓦然而变,笑嘻嘻道:“元袁那小坏种,迟早有一天,我会给他来这么一句,换一个字而已,‘你想死妈?’摊上个元婴剑修的便宜爹,有什么了不起的,惹了我,到时候我当着那个元婴剑修的面,将元袁的娘亲脱光了衣服,挂在楼船的船头上,逛遍书简湖所有岛屿。”
吕采桑一脸疑惑。
顾璨再次掀起帘子,心不在焉道:“家乡方言,你听不懂。”
————
池水城那座高楼顶层内,崔东山四周依旧是一圈金色雷池。
崔东山叹息一声。
崔瀺微微俯身,看着地上两幅画卷,微笑道:“是不是很失望,你心中最后的一点侥幸,也不存在了?这种心态可要不得,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。”
崔瀺大概是知道崔东山不会搭话,自顾自道:“这是两个死结扣在了一起,陈平安慢慢想出来的理,顾璨顺其自然而生的恶。你以为那个一,可能是在顾璨身上,觉得陈平安对这个小家伙动之以情,晓之以理,就能够幡然醒悟?别说是这个道理难讲,再有哪怕这个情分很重,顾璨一样不会改变秉性。这就是顾璨。泥瓶巷就那么点大,我会不看顾璨这个‘骨气’极重,连刘志茂都提不起来的的小家伙?”
“你崔东山是不是太小觑崔瀺自己了?连顾璨的本心都拎不清,就敢设置此局?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,错误已经犯过一次,就不能再多了。不过不能怪你,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,世人都喜欢抓住一根救命稻草,这就是人性。事实上,当年我们还是一个人,我看到了,你自然就一样看到了,只是你现在方寸大乱罢了。”
崔瀺指了指画卷上那个暗中跟随马车的陈平安,“你知道你更大的错,在哪里吗?”
崔瀺自问自答:“当年齐静春在小镇那栋老宅子,跟我们彻底撕破脸皮后,他放出过一句话,说是甲子之内,如果再敢算计陈平安,就要我们的境界跌跌不休。这自然不是齐静春在故弄玄虚,你我心知肚明,不过你我分离之后,你终究是残留着少年心性,不信邪,对不对?然后在那座客栈的井底,差点给井口上的陈平安以一缕剑气打杀了,在那之后,你又走入了另外一个极端,开始深信不疑这句话,这就是你崔东山当下絮乱心湖上,最后的那根救命稻草。”
崔东山嘴角抽搐。
崔瀺始终神色平静,凝视着画卷,自言自语道:“阴魂不散的齐静春,真的死得不能再死了啊。那我们不妨稳妥一些看待这个问题,假设齐静春棋术通天,推衍深远,就已经算到了书简湖这场劫难,于是齐静春在死之前,以某种秘术,以魂魄一部分,放在了书简湖某个地方,可是你有没有想过,齐静春是什么样的读书人?他宁肯被自己寄予厚望的赵繇,不去继承他的文脉香火,也要赵繇安安稳稳求学远游。你觉得那个魂魄不完整的‘齐静春’,会不会就算他躲在某个角落,看着陈平安,都只是希望陈平安能够活下去就行了,无忧无虑,安安稳稳,由衷希望以后陈平安的肩头上,不要再担负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?连你都心疼你的新先生,你说那个齐静春会不心疼吗?”
崔瀺笑了笑,“当然,我不否认,齐静春即便当初魂魄一分为三了,我依旧还是有些忌惮的,如今嘛,他只要敢冒头,给我抓住蛛丝马迹,我不会给他开口说一句话的机会,一个字都不行。”
崔东山转过头,痴痴望着崔瀺,这个长大后、变老了的自己,“你说,我为什么要变成现在的你?”
崔瀺微微一笑,偏移手指,指了指那辆马车,“这句话,陈平安跟顾璨见面后,应该也会对顾璨说的,‘为什么要变成当年最讨厌的那种人。’”
崔瀺看也不看崔东山和那座微微晃荡的金色雷池,缓缓说道:“且不说凭你根本杀不掉我,就算杀了我,这个死局,还是死局,跟天下大势一样,改变不了的。所以你还是乖乖坐着吧,趁我还有些时间,没有返回大骊,许多你崔东山不懂的问题,还可以问我崔瀺。”
当崔瀺不再说话。
楼内就变得寂静无声。
崔瀺似乎想起了一件趣事,笑问道:“你不问,那我就问你好了。你说顾璨如果这么回答陈平安那个问题,陈平安会是什么心情?比如……嗯,顾璨可能会理直气壮跟他说,‘我觉得我没有错,你陈平安有本事就打死我’,又比如……‘我顾璨和我娘亲给书简湖那帮坏人欺负的时候,你陈平安在哪里?’”
崔东山视线朦胧,呆呆看着那个儒衫老者,那个一步步坚定不移走到今天的自己。
崔瀺微笑道:“其实每个人长大后,不论读不读书,都会或多或少感到孤单,再聪明一些的人,冥冥之中,能够感知到天地人间,在刹那之间的某个时刻,好像不是寂然不动的,一些扪心自问,会得到一种模模糊糊的回应,愧疚,悔恨,知道这叫什么吗?你不知道,因为这是我崔瀺最近几年才想明白的,你崔东山逆水行舟,一退再退,我不说,你便不会明白的,那就叫一个人的天地良知。可是这种感觉,绝对不会让一个人的生活,过得更好,只会让人更加难受,好人坏人,都是如此。”
崔瀺继续道:“对了,在你去大隋书院挥霍光阴期间,我将我们当年琢磨出来的那些想法,说与老神君听了,算是帮他解开了一个小小的心结。你想,老神君这般存在,一个心头坎,都要耗费将近万年光阴来消磨,你觉得陈平安需要多久?再有,如果换成是我崔瀺,绝不会因为陈平安无心之语的一句‘再想想’,因为是一个与老秀才截然不同的答案,就哭得稀里哗啦,就比如你现在这幅样子。”
崔东山抬起手臂,横在眼前。
崔瀺笑道:“已经连骂我一声老王八蛋的心气都没有了啊,看来是真伤透了心,跟陈平安差不多可怜了,不过别急,接下来,先生只会比学生更加可怜,更加伤心。”
崔东山后仰倒去,满脸的眼泪鼻涕,糊在一起,呜呜咽咽。
崔瀺面无表情,说道:“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,这么凄惨的心境,最早一次,很久远了,还是在家乡那座给爷爷抽走楼梯的书楼顶层,那次差不多就是你这副皮囊相似的岁数,跟爷爷怄气,故意撕了一本爷爷最推崇的圣贤书籍,拿来拉屎擦屁股,丢了下去,爷爷看到那些纸团后,没有恼羞成怒,甚至没有说话,没有骂人,就只是将梯子重新架好,然后就走了。”
崔瀺笑道:“我与老神君说的,其实只说了一半,就是孱弱人性隐藏着的强大之处,是那些被后世解释为‘共情’、‘通感’‘恻隐之心’的说法,能够让一个一个人,不管个体实力有多么强大,前程有多么远大,都可以做出让那些高高在上、漠然无情、新屋瑕疵的神祇无法想象的蠢事,会为别人慷慨赴死,会为别人的喜怒哀乐而喜怒哀乐,会愿意为一个明明才认识没多久的人粉身碎骨,一点点人心的火苗,就会迸发出刺眼的光彩,会高歌赴死,会心甘情愿以自己的尸体,帮助后人登山更高一步,去那山顶,去那山顶可见的琼楼玉宇,把它们拆掉!把那些俯瞰人间、把人族气运当做香火食物的神祇砸烂!”
崔瀺又笑了,“可是,这只是一半。另一半人性,是一个人,天生就知道为了生存,可以不择手段,‘我’不管多么卑微,都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,所以不计其数的‘我’,都想要活下去,活得更久,活得更好,我们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知道了那个一,凭借曾经被神祇养蛊饲养的本能,去争取抢,既然只有一个一,那就只能去抢别人手里的,让自己的那个一,变得更大,更多,这种追求,没有止境。”
崔瀺伸手指,分别点了点陈平安和那辆马车,“顾璨未必知道陈平安的难处,就像陈平安当年一样未必清楚齐静春的想法。”
崔瀺收回手,笑问道:“那么你猜,最后那次齐静春给陈平安撑伞,行走在杨家药铺外边的街道上,齐静春已经说出了让陈平将来不要去愧疚的理由,可是,我觉得最值得推敲的一件事情,是当时这个泥瓶巷少年,他到底是否已经猜到,自己就是害死齐静春的关键棋子?”
崔瀺转过头去,笑着摇摇头。
崔东山已经隔绝了所有观感神识。
崔瀺继续观看两幅画卷,“老秀才,你如果看到这些,会说什么?嗯,是揪着胡子说一句,‘不太善喽’。”
崔瀺突然嘲笑道:“偌大一个桐叶洲,竟然只有一个荀渊不是瞎子,真是匪夷所思。”
崔东山直挺挺躺在那边,像个死人。
崔瀺转过头,“你那锦囊里边,到底写了哪句话?这是我唯一好奇的地方。别装死,我知道你哪怕封闭了长生桥,一样猜得到我的想法,这点聪明,你崔东山还是有的。”
崔东山一动不动,装死到底。
————
就在池水城最人满为患的的那条闹市街道,在一个本来最不该在此刺杀的地方,出现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围杀。
一位朱荧王朝的八境剑修,一位八境远游境武夫,一位布好了阵法的金丹境阵师。
万无一失的布置。
可是结果却让看客们很失望。
一来刺杀太过突然,二来结局出现得太快。
第二辆马车的车厢四散炸开,出现一位头戴帷帽的“开襟小娘”。
任由八境剑修的本命飞剑刺透心脏,一拳打死那个飞扑而至的远游境武夫,手中还攥紧一颗给她从胸膛剐出的心脏,再长掠而去,张大嘴巴,吞咽而下,然后追上那名剑修,一拳打在后背心,硬生生打裂了那具兵家金乌甲,然后一抓,再次挖出一颗心脏,御风悬停,不去看那具坠落在地的尸体,任由修士的本命元婴携带那颗金丹,远遁而走。
这是主人与她事先说好了的,一口气杀完了,以后没得玩。
而她这位“开襟小娘”,正是那条“小泥鳅”。
已经悄悄跻身元婴境。
蛟龙之属的元婴境,战力相当于一个九境武夫加上一个元婴修士。
更何况它,还不是寻常的蛟龙之属,是世间最后仅剩的五位真龙后裔之一。
它回到第一辆马车旁边,还在细细咀嚼那颗八境剑修心脏的滋味,堪称美妙,在书简湖已经很难吃到这么美味的大餐了。
一身墨青色蟒袍的顾璨跳下马车,吕采桑紧随其后。
顾璨走到它身边,伸出手指,帮它擦拭嘴角,埋怨道:“小泥鳅,跟你说多少遍了,不许再有这么难看的吃相!以后还想不想跟我和娘亲一桌吃饭了?!”
它腼腆一笑,转过头去,有些难为情。
这一幕,看得吕采桑不寒而栗。
顾璨大摇大摆,走到那位站在街道旁,丝毫不敢动弹的金丹阵师身前,这位地仙四周人流早已如潮水散去。
这不是那位阵师心智不够坚韧,给吓得挪不动腿。
而是她已经被那头孽畜死死盯住了,只要敢动,就死。
顾璨双手笼袖,绕着那个寻常妇人模样的金丹修士走了一圈,最后站在她身前,哀叹一声,“可惜,这位婶婶你长得太寒碜,不然可以不用死的。”
妇人扑通一声,跪在地上,“顾璨,求你饶我一命!我从今往后,可以为你效力!”
顾璨微笑着不说话,似乎在权衡利弊。
那个没了帷帽、但还穿着开襟小娘外出装束的它,打了个饱嗝,它赶紧捂住嘴巴。
顾璨转过头,瞪了眼它。
然后对吕采桑笑道:“如何,没有白白跟在我屁股后头吃灰吧?”
吕采桑点点头,笑容灿烂。
不这样,也就不是顾璨之前书简湖最大的魔头了。
顾璨一直扭着脖子,笑道:“吕采桑,那你给这位婶婶说说看,小爷我先前告诉整座书简湖的规矩。”
早年在青峡岛上,发生过很多次刺杀和偷袭,不知为何,顾璨竟然让暴露的截江真君刘志茂,不要去顺藤摸瓜,追究那些刺客的幕后主使。
可是书简湖的仇家也好,纯粹看不顺眼顾璨作风就聘请杀手的野修也罢,没一个傻子,不再花钱或是拼命,让人去青峡岛白白送钱送死了。
吕采桑斜眼瞥了一下那个妇人,微笑道:“出了青峡岛的一切刺杀和挑衅,第一次出手的贵客,只杀一人。第二次,除了动手的,再搭上一条至亲的性命,成双成对。第三次,有家有室的,就杀全家,没有亲人的,就杀幕后主使的全家,若是幕后人也是个形单形只的可怜人,就杀最亲近的朋友之类,总之去阎王殿报到的路数,不能走得太寂寞了。”
顾璨点点头,转过头,重新望向那个满脸惶恐和绝望的妇人,抽出一只手,伸出三根手指,“白白送死,何苦来哉。修士报仇,百年不晚。不过你们其实是对的,百年之后,你们哪里敢来触霉头?你们三个,太不济事了,记得前年在青峡岛上,有个刺客,那才厉害,本事不高,想法极好,竟然蹲在茅厕里,给小爷我来了一剑。真他娘的是个天才啊,如果不是小泥鳅下嘴太快,小爷我都舍不得杀他!”
顾璨始终一手缩在袖子里,一手伸着那三根手指,“在你前边,青峡岛外,已经有三次了。上次我跟那个家伙说,一家人,就要齐齐整整的,不管在哪里,都要团团圆圆。第一次,谁杀我我杀谁,第二次,再杀个至亲,第三次,杀他全家,现在嘛,是第四次了,怎么说来着?”
那个它咽了口唾沫,“诛九族。”
顾璨恍然大悟,“对,就是这么个说法。”
顾璨收回手指,双手笼袖,微微弯腰,与妇人女子言语就是好,她们往往个子不高,不用他抬头说话,费劲。
顾璨轻声笑道:“要被诛九族了哦,诛九族,其实不用怕,是大团圆唉,平时哪怕是逢年过节的,你们都凑不到一起的。”
这个时候,从不远处的街道旁屋檐下,走出一个背剑挂酒壶的中年男人。
他笔直走向顾璨。
吕采桑转过身,眯起眼,杀气腾腾。
顾璨也随之转过身,笑道:“别管,让他来。”
吕采桑犹豫了一下,仍是让出道路。
那个姓陈的“中年男人”,走到一袭蟒袍的“少年”身前。
那条已经化为人形的小泥鳅,突然往后退了一步。
与它心意相通的顾璨刚皱了皱眉头,就被那人一巴掌打在脸上。
那人说道:“你再说一遍?”
吕采桑张大嘴巴。
街上所有人几乎都是如此。
那人又是猛然抬手一巴掌,狠狠摔在了顾璨脸上,颤声却厉色道:“顾璨!你再说一遍!”
顾璨扭头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,然后歪着脑袋,红肿的脸颊,可眼神竟全是笑意,“哈哈,陈平安!你来了啊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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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百三十章
桌上又有一碗饭
一袭墨青色蟒袍,正是小泥鳅跻身元婴后一身蜕皮炼制而成,是一件截江真君耗费重金、聘请高人秘密打造的法袍。
顾璨不再双手笼袖,不再是那个让无数书简湖野修觉得高深莫测的混世魔头,张开手,原地蹦跳了一下,“陈平安,你个儿这么高了啊,我还想着咱俩见面后,我就能跟你一般高呢!”
只是那个中年男人始终不说话。
街上看热闹的池水城众人,便跟着大气都不敢喘,便是与顾璨一般桀骜的吕采桑,都莫名其妙觉得有些局促不安。
顾璨便挠挠头。
陈平安终于沙哑开口,“婶婶还好吗?”
顾璨使劲点头道:“好!”
陈平安说道:“我想去看看婶婶,可以吗?”
顾璨委屈道:“这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,我娘亲也经常念叨你来着,陈平安,你咋这么见外呢?”
陈平安道:“我在渡口等你,你先跟朋友吃完蟹,再带我去青峡岛。”
顾璨嘿嘿笑着道:“理睬他们做什么,晾着就是了,走走走,我这就带你去青峡岛,如今我和娘亲有了个大宅子住,可比泥瓶巷富贵多啦,莫说是马车,小泥鳅都能进进出出,你说那得有多大的路,是多气派的宅子,对吧?”
陈平安问道:“不让人跟范彦、元袁他们打声招呼?”
顾璨摇头道:“不用啊,这帮酒肉朋友,算个屁。”
陈平安不再说话,只是瞥了眼顾璨身后的它,那条当年被自己在田垄间钓起来的“小泥鳅”。
如今它已经是人形现世,貌若寻常妙龄女子,只是仔细端详后,它一双瞳孔竖立的金黄色眼眸,可以让修士察觉到端倪。
当陈平安瞥向它的时候,在书简湖连刘志茂都不放在眼中的骊珠洞天五条真龙后裔之一,这次它没有像先前初见,继续后退一步,可是依旧眼帘低敛,似乎不敢与陈平安对视。
陈平安没有说什么,转身而走,向渡口行去。
顾璨快步跟上,看了眼陈平安的背影,想了想,还是让吕采桑去跟范彦那帮人说一声,再让小泥鳅带上那位金丹地仙刺客的妇人。
吕采桑欲言又止,顾璨眼神冰冷,吕采桑冷哼一声,离开此地。
顾璨这才大摇大摆去追陈平安,很是开心,两只蟒袍大袖子翻摇,阴风阵阵。
如果不是见到了陈平安,妇人今天要死,诛九族更不是玩笑,肯定会在阴间一起团团圆圆的。
顾璨见陈平安经过那辆马车的时候,依旧没有停步,顾璨喊道:“陈平安,不乘坐马车吗?”
陈平安没有停步,也没有转身,“我自己有脚,而且跟得上马车。”
顾璨便让小泥鳅带着刺客去坐马车,自己跟上陈平安,一起去往渡口那艘青峡岛楼船。
一路上,顾璨既没有询问陈平安为何要打自己那两巴掌,也没有讲述自己在书简湖的威风八面,就是跟陈平安闲聊道听途说而来的龙泉郡趣事。
只是越临近书简湖,顾璨就越来越失落。
因为就像他不搭理那帮狐朋狗友差不多,陈平安这段路程,从头到尾,没有跟他讲一句话,但是陈平安最让顾璨奇怪的地方,不像是那种憋了一肚子滔天怒火的那种状态,而是心不在焉,准确说来,是陈平安的心神沉浸在自己的事情当中,这让顾璨稍稍松了口气。
顾璨,最怕的是陈平安一言不发,见过了自己,丢了自己两个大耳光,然后二话不说就走了。
这辈子都不再相见,将来偶然又见到了,也只是陌路人。
登船的时候,小泥鳅带着那位金丹妇人一起跟在后边,顾璨小心翼翼问道:“陈平安,不然我把那个刺客放了?今儿我心情好,放了她没关系的。”
陈平安脚步微顿,可仍是没有停步,继续前行。
顾璨明显察觉到陈平安在那一刻的愤怒和……失望。
只是顾璨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说,这么做……可在陈平安那边,又错了。
于是顾璨转过头,双手笼袖,一边脚步不停,一边扭着脖子,冷冷看着那个妇人。
都是因为这个好死不死在今天冒头刺杀自己的婆娘,才害得自己惹了陈平安生气,真是罪该万死,诛九族都不够!
到了船头,陈平安站定,独自眺望远方湖景。
顾璨既委屈幽怨又想着离着陈平安近些,便只好站在他身后几步外,竟是连与陈平安并肩而立的底气都没了。
就在此时,那个感觉终于有了一线生机的刺客妇人,一下跪地,对着陈平安使劲磕头,“求求你放了我吧,我知道你是好人,是慈悲心肠的活菩萨,求求你与顾璨说一声,放了我这一次吧,只要不杀我,我以后给大恩人你造牌坊、建祠庙,每天都给恩人敬香磕头,哪怕恩人让我给顾璨当做牛做马都可以……”
小泥鳅手指微动。
顾璨反而笑了,转过身,对小泥鳅摇摇头,任由这名刺客在那边磕头求饶,船板上砰砰作响。
陈平安颤颤巍巍摘下养剑葫,喝了一大口酒,这才转过身,却不是看待那个喊自己好人与活菩萨的妇人,而是顾璨,问道:“为什么不只是杀了她?”
顾璨一脸认真道:“只杀她不管用,在书简湖喜欢找死的人太多了,陈平安你可能不知道,在咱们这座无法无天的书简湖,谁杀我我只杀谁,那可就真是天大的菩萨心肠了,会给那好几万山泽野修,还有那些依附各个岛主的湖边城池,给他们所有人瞧不起看笑话的。”
顾璨大概是害怕陈平安不相信自己,转头问小泥鳅,“是不是这样?我没骗陈平安吧?”
在书简湖最无法无天的那条小泥鳅,怯生生点头。
妇人能够成为一名金丹地仙金丹,又敢于来刺杀顾璨,当然不傻,瞬间就嚼出了那根救命稻草的言下之意,自己可杀?她一下子如坠冰窟,低头之时,眼神游移不定。
陈平安望向她,问道:“如果说,我可以保证杀了你一个,与你相关的所有人都可以活下来,你会怎么做?”
妇人抬起头,泪眼婆娑,“我知道你是好人,为何不能连我一起放过?我知道错了,我不该刺杀顾璨,我保证以后见到了顾璨,就主动绕路,求你救我,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,求求你!”
陈平安缓缓道:“如果你们今天刺杀成功了,顾璨跪在地上求你们放过他和他的娘亲,你会答应吗?你回答我真心话就行了。”
妇人抹去眼泪道:“就算我愿意放过顾璨,可那名朱荧王朝的剑修肯定会出手杀人,但是只要顾璨求我,我一定会放过顾璨娘亲的,我会出面保护好那个无辜的妇人,一定不会让她受欺负。”
顾璨笑容灿烂。
他当然知道这个妇人在胡吹法螺,为了活命嘛,什么骗鬼的言语说不出口,顾璨半点不奇怪,只是有什么关系呢?只要陈平安愿意点这个头,愿意不跟自己生气,放过这类蝼蚁一两只,又什么大不了的。别说是她这条金丹地仙的贱命,便是她的九族,一样无所谓,这些初衷、承诺和修为都一文钱不值钱的蝼蚁,他顾璨根本不放在心上,就像这次故意绕路去往宴席之地,不就是为了好玩吗?逗一逗这些误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家伙吗?
陈平安对顾璨缓缓道:“你在街上杀她,我没觉得错。在这里杀她,也行,到了青峡岛再杀,都可以。”
顾璨愣了一下。
陈平安问道:“当时在街上,你喊她什么?”
顾璨想了想,“婶婶。”
陈平安问道:“我喊你娘亲什么?”
顾璨闷闷道:“也是婶婶。”
陈平安喃喃道:“一家人就要齐齐整整的,一家人就要团团圆圆的。”
顾璨突然红了眼睛,低下头,“那到底要我怎么做,杀了她,还是放了她,你才不生气,不发火,不再这么不理我,陈平安,你告诉我,我去做。”
陈平安转过身,“随你。我去青峡岛见过了婶婶,可能说完话就走。”
陈平安不再说话。
顾璨咬牙切齿,眼眶湿润,双拳紧握。
顾璨与小泥鳅心意相通,无需顾璨说话,小泥鳅就将那名金丹地仙如同拎鸡崽儿似的,抓去了一间船舱密室关押起来。
陈平安始终站在船头。
顾璨期间去了趟楼船顶层,心烦意乱,摔了桌上所有杯子,几位开襟小娘战战兢兢,不知道为何一天到晚都笑眯眯的小主人,今天如此暴躁。
小泥鳅站在一旁,同样有些憋屈郁闷。
顾璨抬起头,盯着小泥鳅,笑了起来,得意洋洋道:“小泥鳅,别怕,陈平安这是跟我怄气呢,小时候总这样,惹了他不高兴后,不管我怎么跟在他屁股后头说好话,都不爱搭理
我,跟今天一模一样。可每次真见我或是娘亲,给街坊邻居还有小镇坏蛋欺负了,还是会帮着我们的,在那之后,我再哭一哭闹一闹,陈平安保准儿就不生气了,唉,就是可惜如今我没那两条鼻涕了,那可是我最大的法宝,晓得不?每次陈平安帮过我和娘亲,只要一见到我抽鼻涕,他就会绷不住脸,就会笑起来的,每次在那之后,他可就不会再生我气喽。”
小泥鳅点点头。
顾璨和它自己,才知道为何当时在街上,它会退一步。
它是真怕。
那是一种涉及它大道根本的敬畏和忌惮。
恐怕连陈平安自己,以及整座骊珠洞天,以及如今顾璨的师父,截江真君刘志茂,都不知道缘由。
因为这条小泥鳅,与李二那尾被装在龙王篓里边的金色鲤鱼,还有宋集薪院子里那条五脚蛇,都还很不一样,能够成功捕获小泥鳅这桩天大的机缘,就是陈平安本身的机缘!是陈平安在骊珠洞天,唯一一次靠自己抓住、并且有机会牢牢抓在手心的机缘!但是陈平安凭借本心,赠送给当时同样是发乎本心、灵犀所致、舔着脸跟陈平安讨要泥鳅的顾璨,就等于是自己送出去了机缘,转为了顾璨自身的大道机缘。
可这不妨碍对于小泥鳅而言,陈平安依旧是它的半个主人!
虽说陈平安如今肯定无法驾驭已是元婴境的小泥鳅,但要说小泥鳅敢对陈平安出手,除非是如今的主人顾璨下死命令才行,它才敢。
顾璨突然趴在桌上,“小泥鳅,天底下除了娘亲,就只有陈平安,真真正正愿意把自己所有最好的东西,送给我了。不当窑工的时候,当了窑工之后,陈平安都是这样的,只要手头有了丁点儿钱,他自己不舍得买的,只要我馋嘴了,他都会眉头不皱一下,还骗我他挣着了大钱,我是后来听刘羡阳说漏了嘴,才知道的。小泥鳅,你说,陈平安为什么生气呢?”
小泥鳅摇摇头。
顾璨转过身,头脑靠着桌面,双手笼袖,“那你说,陈平安这次生气要多久?唉,我现在都不敢跟他讲这些开襟小娘的事情,咋办?”
顾璨流着眼泪,“我知道,这次陈平安不一样了,以前是别人欺负我和娘亲,所以他一看到,就会心疼我,所以我再不懂事,再生气,他都不会不认我这个弟弟,可是现在不一样了,我和娘亲已经过得很好了,他陈平安会觉得,就算没有他陈平安,我们也可以过得很好,所以他就会一直生气下去,会这辈子都不再理睬我了。可是我想跟他说啊,不是这样的,没有了陈平安,我会很伤心的,我会伤心一辈子的,如果陈平安不管我了,我不拦着他,我就只告诉他,你如果敢不管我了,我就做更大的坏蛋,我要做更多的坏事,要做得你陈平安走到宝瓶洲任何一个地方,走到桐叶洲,中土神洲,都听得到顾璨的名字!”
顾璨伸出双手,捂住脸庞。
这是顾璨到了书简湖后,第二次露出如此软弱一面,第一次,是在青峡岛与娘亲过中秋节,一样是说到了陈平安。
小泥鳅与顾璨心意牵连,所有的悲欢喜怒,都会跟着一起,它便也落泪了。
————
楼船终于到达青峡岛。
下船的时候,陈平安拿出一枚玉牌,递给那条小泥鳅,陈平安沉声道:“拿给刘志茂,就说先他先收着,等我离开青峡岛的时候还给我。再告诉他一句话,我在青峡岛的时候,不要让我看到他一眼。”
它接过手的时候,如同稚子抓住了一把烧得通红的火炭,蓦然一声尖叫响彻云霄,差点就要变出数百丈长的蛟龙真身,恨不得一爪拍得青峡岛渡口粉碎。
就在它想要一把丢掉的时候,陈平安面无表情,说道:“拿好!”
小泥鳅充满了畏惧,忍住剧痛,仍是死死攥紧那枚篆刻有“吾善养浩然气”的古怪玉牌,去寻找那位截江真渡口这边早有人候着,一个个卑躬屈膝,对顾璨谄媚无比。
陈平安对顾璨说道:“麻烦跟婶婶说一声,我想再吃一顿家常饭,桌上有碗饭就成。”
顾璨使劲点头,只要陈平安愿意坐下吃饭就成,便让青峡岛一位老修士管家赶紧去府上通知娘亲,不用大鱼大肉,就准备一桌子普普通通的家常饭!
顾璨带路,陈平安走在一旁,走得慢。
顾璨以为陈平安是想要到了府上,就能吃上饭,他巴不得多逛一会儿,就故意脚步放慢些。
陈平安突然说道:“我这些天一直就在池水城,问你和青峡岛的事情,问了很多人,听了很多事。”
顾璨耷拉着脑袋,“猜出来了。”
陈平安又说道:“有些话,我怕到了饭桌上,会说不出口,就不敢说了,所以见到婶婶之前,可能我会多一些你不爱听的话,我希望你爱不爱听,不管你心里觉得是不是狗屁不通的歪理屁话,你先听我讲完,行不行?我说完之后,你再说你的心里话,我也希望不要像那个刺客一样,不用担心我喜不喜欢听,我只想听你的心里话,你是怎么想的,就说什么。”
顾璨嗯了一声,“你讲,我听着。”
陈平安缓缓道:“对不起,是我来晚了。”
顾璨一下子停下脚步。
陈平安也停下脚步,在青峡岛所有充满好奇的修士眼中,这是一个神色萎靡的“中年男人”,面容显露不出来,可是眼神是一个人的心扉显露,那种疲态,无法掩饰。
当年草鞋少年和小鼻涕虫的孩子,两人在泥瓶巷的离别,太着急,除了顾璨那一大兜槐叶的事情,除了要小心刘志茂,还有那么点大的孩子照顾好自己的娘亲外,陈平安好多话没来得及说。
陈平安抬起头,望向青峡岛的山顶,“我在那个小鼻涕虫离开家乡后,我很快也离开了,开始行走江湖,有这样那样的磕磕碰碰,所以我就很怕一件事,害怕小鼻涕虫变成你,还有我陈平安,当年我们最不喜欢的那种人,一个大老爷们,喜欢欺负家中没有男人的妇人,力气大一些的,就欺负那个妇人的儿子,喝了酒,见着了路过的孩子,就一脚踹过去,踹得孩子满地打滚。所以我每次一想到顾璨,第一件事,是担心小鼻涕虫在陌生的地方,过得好不好,第二件事,就是担心过得好了后,那个最记仇的小鼻涕虫,会不会慢慢变成会气力大了、本事高了,那么心情不好、就可以踹一脚孩子、不管孩子生死的那种人,那个孩子会不会疼死,会不会给陈平安救下之后,回到了家里,孩子的娘亲心疼之余,要为去杨家铺子花好些铜钱抓药,之后十天半个月的生计就要更加困难了。我很怕这样。”
“可是怨不得别人,怪我,怪我第一次从大隋返回小镇后,第二次走江湖,明明是要南下去老龙城的,为什么不愿意宁肯给人送剑送得慢一点,为什么就不肯绕路,耽搁几个月而已,也要去看看那个小鼻涕虫,去亲眼看看他和娘亲到底过得好不好,而不是通过一些消息,知道他们两个人生命无忧,好像混得还不错,就觉得晚一些再去,等到自己混得出息了,能够给那个小鼻涕虫更多的东西,再去看他也不迟。”
“行走江湖,生死自负,你杀青峡岛供奉,杀你那个大师兄,杀今天的刺客,我陈平安只要在场,你不杀,杀不了,我都会帮你杀!这样的人,来得再多,我都杀,来一个我杀一个,来了一万个,我如果只能杀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个,我就只怪我陈平安拳头不够硬,剑不够快!因为我答应过你,答应过我自己,保护好那个小鼻涕虫,是我陈平安最天经地义的事情,都不用讲道理,根本不需要!”
“可是,你顾璨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,告诉自己,告诉我陈平安,说书简湖就是这样的腌臜地方,世道就是这个鸟样的世道,我不杀人立威,别人就会来杀我。这些都不是你顾璨滥杀无辜的理由。那么多莫名其妙就死了的人,连原因都不知道的人,杀了之后,你顾璨心里那个坎,过得去,我陈平安,过不去。我会想,那么多人,几十个,几百个,就是几十个、几百个当年在泥瓶巷跟在一个泥腿子陈平安屁股后头的小鼻涕虫,就是几十个几百个那个泥腿子窑工。然后这么多人,都死了。那个当年在泥瓶巷快饿死了也不愿意去敲门的陈平安,在泥瓶巷走了一遍又一遍,没死,那个当年给一个酒醉王八蛋踹了一脚的小鼻涕虫,没死。”
陈平安停下言语,拍了拍身边顾璨的肩膀,“走吧,婶婶还等着我们。路再难走,总要走的。”
两人并肩前行。
陈平安缓缓道:“我陈平安不想做道德圣人,可是不做那种道德圣人,不是说我们就可以不讲半点道理了。”
“别人讲不讲理,我不管。你顾璨,我要管,管了有没有用,我总要试试看。我爹娘死后,我就没有了所有的亲人,刘羡阳,还有你顾璨,你们两个,就是我的亲人。天下这么大,小镇
那边,我就只有你和刘羡阳两个亲人,别的任何地方天塌下,我都可以不管,但是哪怕真的天塌下了,只要压到了你们,我陈平安不管本事有多大,都要去试试看,把塌下来的天给扛回去!就算扛不回去,挑不起来,那我陈平安就是死,也要帮你们讨回一个公道!”
当年在骊珠洞天。
为了刘羡阳,陈平安试过,打算死了就死了,也要给刘羡阳讨回一个公道。
如今在书简湖,陈平安却觉得只是说这些话,就已经耗光了所有的精神气。
不一样的经历。
一样曾让陈平安只是独自坐在那儿,就像条路边的狗。
“我如果不认识你顾璨,你在书简湖捅破了天,我只是听到了,也不会管,不会来池水城,不会来青峡岛,因为我陈平安管不过来,我陈平安本事就那么大,在嫁衣女鬼的府邸,我没有管。在黄庭国的一座郡城看到了那些剑修,我没有管。在蛟龙沟,我管了,我失去了齐先生送给我的山字印。在老龙城,我管了,我给一名修士打穿了腹部。在这个世道,你讲道理,是要付出代价的。可不讲道理,也是一样!蛟龙沟那条老蛟,给剑修差点铲平了,杜懋给人打了个半死!他们是如此,你顾璨一样,今天活得好,明天?后天?明年后年?!你今天可以让别人一家团团圆圆,明天别人就一样可以让你娘亲陪着你,在底下团团圆圆!”
“如果可以的话,我只想泥瓶巷尾巴上,一直住着一个叫顾璨的小鼻涕虫,我一点都不想当年送你那条小泥鳅,我就想你是住在泥瓶巷那边,我只要返回家乡,就能够看到你和婶婶,无论是你们家稍稍有钱了,还是我陈平安有钱了,你们娘俩就可以买得起好看的衣服,买得起好吃的东西,就这样过安安稳稳的日子。”
临近那座灯火辉煌、不输王侯之家的府邸。
陈平安眼神黯然,轻声道:“我已经说完了,也没力气再说什么,所以到了饭桌上,你说你想说的,我都会听着。”
顾璨抬起手臂,抹了把脸,没有出声。
府邸很大,过了大门,光是走到吃饭的地方,就走了很久。
陈平安跨过门槛的时候,摘掉了那张朱敛精心打造的面皮,露出了本来面目。
一位穿着华贵的妇人站在大堂门口,翘首以盼,见着了顾璨身边的陈平安,一下子就红了眼眶,快步走下台阶,来到陈平安身边,仔细打量着个子已经长高许多的陈平安,一时间百感交集,捂住嘴巴,千言万语,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。妇人其实内心深处,愧疚极重,当年刘志茂登门拜访,说了小泥鳅的事情后,她是歹毒心肠了一回的。只要能够为璨儿留住那份机缘,她希望那个帮过她和儿子很多年的泥瓶巷邻居少年。
死了算数。
陈平安笑道:“婶婶。”
妇人哽咽道:“好好好,与我家璨儿一样,过得都好,这就比什么都好了。赶紧进屋子,岛上管事说得急急忙忙的,婶婶只好下厨做了两样菜,其余都是府上下人帮忙的,不过都照着咱们家乡的口味做,肯定是地地道道的家常菜,陈平安你不会吃不惯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麻烦婶婶了。”
妇人瞪了一眼,“说什么混话!”
陈平安不再说话。
母子二人,还有一个母子二人都不会视为外人的人,一起进了屋子,落座。
虽然是家常菜,可还是极为丰盛,摆满了一大桌子。
妇人还准备好了书简湖最稀罕的仙家乌啼酒,与那池水城市井贩卖的所谓乌啼酒,云泥之别。
妇人给陈平安倒满了一杯酒,陈平安怎么劝阻都拦不下。
其实不爱喝酒的顾璨,尤其是在家中从来不喝酒的顾璨,今天也跟娘亲要了一杯酒。
妇人愣了一下,便笑着倒了一杯。
一张大圆桌,妇人坐主位,陈平安坐在背对屋门的位置上,顾璨坐在两人之间的座椅上。
顾璨转头对自己娘亲说道:“吃饭之前,我想跟陈平安说一些话。”
妇人本就是善于察言观色的女子,已经察觉到不对劲,仍是笑容不变,“行啊,你们聊,喝完了酒,我帮你们倒酒。”
顾璨一口饮尽杯中酒,伸手覆盖酒杯,示意自己不再喝酒,转头对陈平安说道:“陈平安,你觉得我顾璨,该怎么才能保护好娘亲?知道我和娘亲在青峡岛,差点死了其中一个的次数,是几次吗?”
妇人心一颤,神色僵硬,坐在位置上,桌底下双手,使劲拧着衣角。
顾璨继续道:“只有杀那些个出手害我的某个人?那个杀手刺客的幕后人呢?那些鬼鬼祟祟躲在更远地方的坏人呢?”
“我一个一个找过去,先与他们打声招呼?跟他们讲,我顾璨很厉害的,小泥鳅更厉害,所以你们不要来招惹我,不然我就打死你们?”
“你是不是觉得青峡岛上那些刺杀,都是外人做的?仇家在找死?”
“你觉得就没有可能是刘志茂,我的好师父,安排的?藏在那些谋杀当中?”
“你陈平安,可能会说,未必就有。对,确实这样的,我也不会跟你说谎,说那个刘志茂就一定参与其中了!可我娘亲就只有一个,我顾璨就只有命一条,我为什么要赌那个‘未必’?”
顾璨站起身,怒道:“陈平安!你今天就是打死我,我绝不还手,但是我被你活活打死之前,我都要告诉你,我顾璨没有做错!就算我错了,我也不认!我也不改!这辈子都不改!死也不改!”
顾璨脸色狰狞,却不是以往那种愤恨视线所及那个人,而是那种恨自己、恨整座书简湖、恨所有人,然后不被那个自己最在乎的人理解的天大委屈。
“我在这个地方,就是与虎谋皮,不把他们的皮扒下来,穿在自己身上,我就会冻死,不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,我和娘亲就会饿死渴死!陈平安,我告诉你,这里不是我们家的泥瓶巷,不会只有那些恶心的大人,来偷我娘亲的衣裳,这里的人,会把我娘亲吃得骨头都不剩下,会让她生不如死!我不会只在巷子里边,遇到个喝醉酒的王八蛋,就只是看我不顺眼,在巷子里踹我一脚!”
“你知不知道,我在这里,有多害怕?”
“你知不知道,我有多希望你能够在我身边,像以前那样,保护我?保护好我娘亲?”
“陈平安,你不知道!”
“你就只会打我骂我!”
最后顾璨满脸泪水,抽泣道:“我不想你陈平安下次见到我和娘亲的时候,是来书简湖给我们上坟!我还想要见到你,陈平安……”
顾璨呜咽着走出屋子,却没有走远,他一屁股坐在门槛上。
陈平安坐在原地,抬起头,对妇人沙哑道:“婶婶,我就不喝酒了,能给我盛一碗饭吗?”
心中惶恐不安的妇人赶紧擦拭眼泪,点点头,起身去给陈平安端来一碗米饭,陈平安起身接过那碗饭,轻轻放在桌上,然后坐下。
桌上又有一碗饭。
当年在泥瓶巷的别人家里,陈平安还是个比如今顾璨还要小的孩子,也有一碗饭,就这样摆在桌上。
陈平安抬起一只手,有些颤抖,最后没有拿起筷子,而是从怀中掏出一本书,放在那碗饭旁边。
一本书,是一部老旧泛黄的拳谱。
陈平安伸手轻轻抚平。
它陪伴着他走过千山万水,见过无奇不有的大千世界,见证过陈平安所有的悲欢离合。
翻阅了那么多次,依旧齐齐整整,几乎没有任何褶皱。
只给落魄山竹楼老人看过一次,可那次陈平安恨不得老人每翻一页都小心点,唠唠叨叨了无数遍,结果给老人又赏了一顿拳,教训说练武之人,连一本破烂书都放不下,还想在拳意之中装下天下?
给心爱的姑娘看过,当时还没有相互喜欢,因为要识字,要知道拳谱到底讲了什么,才给她看的,当时一样惹来她的不快,误以为陈平安看轻了她,以为她贪图这部拳谱的那点拳法,会偷学。
一饭之恩,是活命之恩。
一本拳谱,还是救命之恩。
陈平安咬了咬嘴唇,没有转头,轻声道:“顾璨,我们当时就说好了,这本拳谱,是我跟你借的,总有一天要还给你。”
顾璨猛然站起身,怒吼道:“我不要,送给你就是你的了,你当时说要还,我根本就没答应!你要讲道理!”
顾璨最后哭着哀求道:“陈平安,你不要这样,我怕……”
在性情偏激又极其早慧的孩子眼中,天底下就只有陈平安讲道理了,一直是这样的。
陈平安没有说话,拿起那双筷子,低头扒饭。
一直到吃完那碗饭,他就再没有抬过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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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百三十一章
岛上来了个账房先生
当顾璨哭着说完那句话后,妇人脑袋低垂,浑身颤抖,不知道是伤心,还是愤怒。
陈平安轻轻放下筷子,轻轻喊了一声,“顾璨。”
顾璨立即擦掉眼泪,大声道:“在!”
陈平安缓缓道:“我会打你,会骂你,会跟你讲那些我琢磨出来的道理,那些让你觉得一点都不对的道理。但是我不会不管你,不会就这么丢下你。”
陈平安始终没有转头,嗓音不重,但是语气透着一股坚定,既像是对顾璨说的,更像是对自己说的,“如果哪天我走了,一定是我心里的那个坎,迈过去了。如果迈不过去,我就在这里,在青峡岛和书简湖待着。”
顾璨破涕为笑,“好的!说话算数,陈平安你从来没有骗过我!”
陈平安突然说道:“那今天可能要破例了。”
顾璨一下子心提到嗓子眼,刚刚略微松懈下去的身体,再度紧绷,心弦更是如此。
陈平安说道:“之前在来的路上,说在饭桌上,我只听你讲,我不会再说了。但是我吃过这碗饭,觉得又有了些气力,所以打算再说说,还是老规矩,我说,你听,之后你如果你想说,那就轮到我听。不管是谁在说的时候,听的人,讲与听的人,都不要急。”
顾璨笑容灿烂,挠挠头问道:“陈平安,那我能回桌子吗?我可还没吃饭呢。”
陈平安点点头,“多吃点,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。”
顾璨抹了把脸,走到原先位置,只是挪了挪椅子,挪到距离陈平安更近的地方,生怕陈平安反悔,说话不算话,转头就要离开这座屋子和青峡岛,到时候他好更快拦着陈平安。
然后顾璨自己跑去盛了一碗米饭,坐下后开始低头扒饭,从小到大,他就喜欢学陈平安,吃饭是这样,双手笼袖也是这样,那会儿,到了天寒地冻的大冬天,一大一小两个都没什么朋友的穷光蛋,就喜欢双手笼袖取暖,尤其是每次堆完雪人后,两个人一起笼袖后,一起打哆嗦,然后哈哈大笑,相互嘲笑。若说骂人的功夫,损人的本事,那会儿挂着两条鼻涕的顾璨,就已经比陈平安强多了,所以往往是陈平安给顾璨说得无话可说。
陈平安看了眼顾璨,然后转头,对妇人说道:“婶婶,如果今天再有一个孩子,在门外徘徊不去,你还会开门,给他一碗饭吗?还会故意跟他讲,这碗饭不是白给的,是要用卖草药的钱来偿还的?”
妇人小心翼翼斟酌酝酿。
陈平安自顾自说道:“我觉得不太会了。”
“当然,我不是觉得婶婶就错了,哪怕抛开书简湖这个环境不说,哪怕婶婶当年那次,不这么做,我都不觉得婶婶是做错了。”
“所以当年那碗饭,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,还有让我陈平安稍稍心安一些,觉得我不是我娘亲嘴里一定不要去做的那个乞丐,而是先欠了婶婶的钱,吃过了饭,我肯定能还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