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5章
萧鸾夫人苦笑道:“第一句话,‘萧鸾夫人,你是不是存心要害死我’?”吴懿一头雾水。
萧鸾夫人有些惴惴不安,“第二句话,陈平安说得很认真,‘你再这样纠缠,我就一拳打死你’。”
吴懿伸出两根手指,揉着太阳穴。
萧鸾夫人掩嘴娇笑,蓦然间风情流泻,然后敛了敛妩媚神色,拍了拍胸脯,轻声道:“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,所以我怕是真怕,可我还真有些不服气呢,不过我也知道,这次我注定是要与天大机缘擦肩而过了。”
萧鸾夫人毕恭毕敬向吴懿鞠躬赔罪。
吴懿斜眼瞧着萧鸾夫人,“你倒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。”
萧鸾愣了一下,一下子醒悟过来,偷偷看了眼身材高挑略显消瘦的吴懿,萧鸾赶紧收回视线,她有些难为情。
吴懿恼火道:“他陈平安就是个瞎子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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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敛一直偷着笑,陪着陈平安站在四楼廊道。
朱敛实在忍不住笑出声,问道:“少爷,碰上这等没头没脑的艳福,作何感想?”
陈平安黑着脸道:“江湖险恶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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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百二十四章
御剑而去云海中
拂晓时分,陈平安一行人收拾好包裹行李,准备离开紫阳府。
府主黄楮与两位龙门境老神仙亲自相送,一直送到了铁券河畔,积香庙河神早已备好了一艘渡船,要先沿河而下一百多里水路,再由一座渡口登岸,继续去往黄庭国边境。
陈平安向黄楮表达了谢意,黄楮拿出一只泛着清新木香的紫檀小箱,是黄庭国著名的“甘露台”文案清供样式,说是老祖的一点心意。
裴钱板着脸,假装自己毫不在意。
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还是收下装有四件藏宝楼珍宝的小箱子,说道:“以后黄府主若是经过龙泉郡,一定要去落魄山做客。”
然后陈平安提了提贵重箱子,玩笑道:“没这样的贵重礼物相送,也没有雪茫堂酒宴的老蛟垂涎酒,就只有些家常菜,我估计黄府主就算路过龙泉郡,都不太乐意跟我打声招呼吧。”
黄楮微笑道:“只要有机会去大骊,哪怕不路过龙泉郡,我都会找机会绕路叨扰陈公子的。”
相谈甚欢,黄楮一直将陈平安他们送到了渡船那边,原本打算要登船送到铁券河渡口,陈平安执意不用,黄楮这才作罢。
登船后,陈平安站在船头,腰间养剑葫,装满了灵气充沛的老蛟垂涎酒,渡船缓缓向下游行驶而去,陈平安向紫气宫方向一抱拳。
藏宝楼顶楼,一位高挑女修施展了障眼法,正是洞灵真君吴懿,她看到这一幕后,笑了笑,“请神容易,送神倒也不难。”
她心情还算不错。
吴懿已经将这两天的经历,事无巨细,以飞剑传讯龙泉郡披云山,详细禀报给了父亲。
相信就算得不到嘉奖,最少也不会受到责罚。
吴懿视野中,那艘远游渡船,逐渐小如一粒芥子。
吴懿突然间心弦紧绷,不敢动弹。
不知何时,她身旁,出现了一位温文尔雅的儒衫老者,就这样轻而易举破开了紫阳府的山水大阵,悄无声息来到了吴懿身侧。
吴懿稳了稳心神,轻声道:“不孝女见过父亲。”
不速之客,原来是昔年的黄庭国户部老侍郎,如今的披云山林鹿书院副山主,漫长生涯当中,这条老蛟,已经不知道用了多少个化名。
老人看了眼吴懿,破天荒给予一个笑意,道:“给你做成了一举三得,什么时候脑子这么灵光了?”
吴懿惶恐不安,总觉得这位父亲是在反讽,或是话里有话,生怕下一刻自己就要遭殃,已经有了远遁逃难的念头。
老人伸出手掌放在栏杆上,缓缓道:“御江水神哪来的本事,祸害白鹄江萧鸾,他那趟大张旗鼓的龙泉郡之行,不过就是跟那条小蛇喝了顿酒,这位打肿脸充胖子的落魄山青衣小童,给朋友讨要一块太平无事牌,当时就已经是四处碰壁,十分吃力。其实就就萧鸾自己乱了阵脚,病急乱投医,才愿意放低身段,投靠你们紫阳府,不过萧鸾舍得放弃与洪氏一脉的香火情,算是个聪明人,为紫阳府效命,她好处一大把,你也能躺着挣钱,互惠互利,这是其一。”
老人摊开手心,看了看,摇摇头,然后他双手负后,继续道:“你讨好陈平安的手段,很下乘,太生硬,尤其是雪茫堂酒宴上,竟然还想要压一压陈平安,不过就像围棋上的错进错出,反成神仙手,让陈平安对你的观感,好了不少,因为你如果一直表现得太心思深沉,陈平安只会更加谨慎,对你和紫阳府始终忌惮和戒备,到头来也就攒不下半点所谓的江湖情分。最妙的地方,在于你那场本意是为萧鸾打掩护的夜雨,营造出一位江水正神春心萌动的假象,不料反而送了陈平安一桩极大机缘,若非我刻意压制,恐怕天地异象要大很多,不单是紫阳府,整条铁券河,甚至是白鹄江的精怪神灵,都会心生感应,雨露均沾。圣人乐山更亲水,大有学问。所以你做的很让为父意外,大大的意外之喜。这是其二。”
老人转头笑道:“最后嘛,此次要你邀请陈平安做客紫阳府,是国师大人的安排,崔国师与我明言,无非是让陈平安的返乡归途走得更慢些,至于国师所求,肯定不会与我一个外人讲了,当然我也不想知道,掺和这些,无论成与败,你我都注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。这次你帮为父做成了这件事,为父就等于帮了崔国师一点小忙,紫阳府以后必然会得到大骊的赏赐,你就等着好消息吧。”
是个天大的好消息,只是吴懿却忍不住遍体生寒,她打死没有想到父亲竟然从头到尾看遍了这场闹剧。
当下的吴懿在高楼廊道面对老蛟,大概就是萧鸾夫人在小院面对吴懿,心态如出一辙。
穿着与容貌都与世间大儒无异的老蛟,再次摊开手掌,眉头紧皱,“这又能看出什么门道呢?”
吴懿悄悄望去。
只见父亲以神通凝聚天地灵气中的水雾精华,手心满是一颗颗水珠,像是刚刚从雨后荷叶上颗颗采撷而来,然后那些水珠在父亲掌心同时炸碎,化作一滩雨水,父亲凝望许久,仍是百思不得其解,又变成一粒粒雨珠。在吴懿心目中,学究天人不输儒家书院圣人的父亲,似乎略有犹豫,伸出另外一只手掌,将原先掌心水珠倒入其中,刹那之间,吴懿见到父亲掌心金光一闪,不等吴懿定睛查看,父亲已经迅速握拳,吴懿再看不到父亲的掌心景象。
老人思量片刻,回神后对吴懿笑道:“没什么好看的。”
吴懿自然不敢刨根问底。
老人问道:“你可知为何世间有灵众生,皆孜孜不倦追求人之皮囊?分明人的身躯如此孱弱,就连为了活命而进食五谷,都成了修行障碍,所以练气士才讲究辟谷,以免臭乱神明,胎气凋零,使得无法返老还元婴?反观我们蛟龙之属,得天独厚,天生体魄雄浑不说,灵智同样丝毫不比人差,你我又为何以人之形貌站在这里?”
吴懿有些疑惑,不敢轻易开口,因为关于人之洞府窍穴,即是洞天福地,这早已是山上修士与所有山精鬼魅的共识,可父亲绝对不会与自己说废话,那么玄机在哪里?
老人没有为难吴懿这个世上所剩不多的子女,“妙处只在一个字眼上,还。”
老人伸手一根手指,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。
吴懿陷入沉思。
老人笑道:“你年龄尚小,涉世不深,别说是三千年前的那副光景,万年之前,为父不与你说,你又能去哪里寻找答案。”
吴懿神色肃穆,知道父亲是在传授自己证道契机!
她在金丹境界已经停滞不前三百余年,那门可以让修士跻身元婴境的旁门道法,她作为蛟龙之属的遗种后裔,修炼起来,非但没有事半功倍,反而磕磕碰碰,好不容易靠着水磨功夫,跻身金丹巅峰,在那之后百余年间,金丹瓶颈开始纹丝不动,令她绝望。
老人抬头望向天幕,“你就不好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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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今的三教、诸子百家,三座天下,那么多凡俗夫子,是从何而来吗?又是为何而来吗?最后又是如何成为天下的主人吗?嗯,最后一点,乱七八糟的山野杂闻很多了,离着那个真相,有远有近,你可能大致了解一点内幕。”
吴懿点点头。
三千年前,世间最后一条真龙逃离中土神洲,凭借着当初职掌天下水运的本命神通,选择在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登岸,期间身负重伤,撞入大地之下,硬生生开辟出一条走龙道,被一位不知名的大修士以如今已经失传的压胜山法镇压,竟是不得不破土而出,濒死的真龙最终摔落在后来的骊珠洞天附近,就此陨落,又有大修士以秘法打造了那座骊珠洞天,如同一颗明珠,悬于大骊王朝上空。
老人叹了口气,“你这悟性,真是不堪。”
吴懿有些委屈。
老人一挥衣袖,将紫阳府临时变作一座小天地,又取出那只当年曾经泛舟去往天幕星河的仙家小舟,率先跨入木舟,示意吴懿跟上,这才说道:“你觉得世间出现过最强大的存在,是什么?”
吴懿怯生生道:“三教祖师爷?还有那些不愿现世的十四境大佬?前者只要身在自己的某座天地,就是老天爷一般了,至于后者,反正已经脱离境界高低这种范畴,一样具备种种匪夷所思的神通仙法……”
老人不置可否,随手指向铁券河一个方位,笑道:“积香庙,更远些的白鹄江水神府,再远一点,你弟弟的寒食江府邸,以及周边的山水神灵祠庙,有什么共同点?罢了,我还是直接说了吧,就你这脑子,等到你给出答案,纯属浪费我的灵气积蓄,共同点就是这些世人眼中的山水神祇,只要有了祠庙,就得以塑造金身,任你之前的修道资质再差,都成了拥有金身的神灵,可谓一步登天,之后需要修行吗?不过是吃香火罢了,吃得越多,境界就越高,金身腐朽的速度就越慢,这与练气士的修行,是两条大道,所以这就叫神仙有别。回过头来,再说那个还字,懂了吗?”
吴懿摇头道:“还是不太懂。”
老人感慨道:“你哪天要是销声匿迹了,肯定是蠢死的。知道同样是为了跻身元婴,你弟弟比你更加对自己心狠,舍弃蛟龙遗种的诸多本命神通,直接让自己成为束手束脚的一江水神吗?”
吴懿眼睛一亮,“我们想要‘还’元婴,就要成为神祇?”
老人用一种可怜眼神看着这个女儿,有些意兴阑珊,实在是朽木不可雕,“你弟弟的方向是对的,只是走过头了,结果彻底断了蛟龙之属的大道,所以我对他已经死心,不然不会跟你说这些,你钻研旁门道法,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,也是对的,只是尚且不得正法,走得还不够远,可好歹你还有一线机会。”
老人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栏杆,“不是两头,就在这儿,神人之间,才是最契合蛟龙之属的根本大道,这便是一万年前我们的祖宗家法,那会儿蛟龙管着天下的五湖四海、江渎溪涧,一切有水之处,皆是我们的疆域,只是你弟弟聪明反被聪明误,误以为远古时代的正统神道‘封正’,与如今的朝廷敕封差不多,这就不可救药了,让他走上了那条歧路。只是如今天地规矩变了,对我们影响极大,因为当年那场血腥变故,我们被无形的大道所厌恶,所以跻身元婴就变得极其困难……”
吴懿终于忍不住问道:“父亲,你也没说到底如何才能修成元婴啊,你就与女儿直说了吧!”
老人笑了笑,反问道:“你我是父女,是不是就觉得你修道,我传道,是天经地义的事情?”
吴懿顿时如临大敌,觉得接下来自己要要苦头吃了。
果然,老人冷笑道:“父慈子孝,这种想法,是儒家教你的,可不是为父教你的。为父可从来不奢望子孙的恭顺和孝敬,这一点,你应该比那些在为父肚子里的兄弟姐妹更清楚吧?那么你该如何当个女儿才对?”
吴懿脸色惨白。
老人咧嘴,露出些许雪白牙齿,“百年之内,如果你还无法成为元婴,我就吃掉你算了,不然白白分摊掉我的蛟龙气运。看在你这次办事得力的份上,我告诉你一个消息,那个陈平安身上有最后一条真龙精血凝结而成的蛇胆石,有几颗品质颇好,你吃了,无法跻身元婴境界,但是好歹可以拔高一层战力,到时候我吃你的那天,你可以多挣扎几下。怎么样,为父是不是对你很是慈爱?”
身材高挑的吴懿颤抖起来。
老人突然感慨一句,“你吃成精的水族果腹,我吃你们,聚拢气运,那个占据一副远古遗蜕的崔东山,自然也可能吃掉我。怎么办呢?”
老人对吴懿笑道:“所以别觉得修为高,本事大,有多了不起,一山总有一山高,所以我们还是要感谢儒家圣人们订立的规矩,不然你和弟弟,早就是为父的盘中餐了,然后我差不多也该是崔东山的囊中物,如今的这个天下,别看山底下各国打来打去,山上门派纷争不断,诸子百家也在勾心斗角,可这也配称为乱世?哈哈,不知道一旦万年前的光景再现,如今所有人,会不会一个个跑去那些州郡县的文庙那边,跪地磕头?”
吴懿对这些“大事”反而没有半点感触。
她犹在心心念念那个跻身元婴的法门。
老人问道:“你送了陈平安哪四样东西?”
吴懿老实回答道:“每一层楼各选一样,一块从第一声春雷当中凝结孕育、坠落人间的陨铁,拇指大小,六斤重。一件春草薄衫的上品灵器法袍。六张清风城许氏特制的‘狐皮美人’符箓纸人。一颗灵气饱满的青色梅核,埋入土中,一年时间就能长成千年高龄的杨梅树,每到二十四节气的当天,就可以散发灵气,之前灵韵派一位老祖师想要重金购买,我没舍得卖。”
老人点头道:“火候还行。”
老人突然笑了,“别觉得抛媚眼给瞎子看,北岳正神魏檗自会与陈平安一一解释清楚,不过前提是……陈平安走得到落魄山。这就得看崔国师和崔东山的斗法结果了。”
吴懿听得出言语中的那个惊人内幕,崔瀺与崔东山斗法?可她仍是执念于那个“神人之间”的说法,满是哀求道:“父亲,若是我能够跻身元婴,岂不是可以为父亲做更多事情?”
老人却已经收起小舟,撤掉小天地神通,一闪而逝,返回大骊披云山。
只留下一个满怀惆怅和忧惧的吴懿。
百年光阴。
是那凡夫俗子梦寐以求的高寿,可在她吴懿看来,算得了什么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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积香庙水神一路上殷勤得过分,让陈平安只好搬出朱敛来挡灾。
很快朱敛就与那位铁券河水神称兄道弟起来,到了渡口的时候,两人依依不舍告别,河神喊朱敛为大哥,已经喊得无比熟稔和诚挚。
河神驾驭渡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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返回,陈平安和朱敛一起收回视线,陈平安笑问道:“聊了什么,聊得这么投缘。”
朱敛嘿嘿笑道:“男人还能聊什么,女子呗,聊了那萧鸾夫人半路。”
陈平安便懒得再说什么。
朱敛突然一脸羞赧道:“少爷,以后再遇上江湖险恶的场景,能不能让老奴代劳分忧?老奴也算是个老江湖,最不怕风里来浪里去了,萧鸾夫人这般的山水神祇,老奴倒不敢奢望手到擒来,可只要放开了手脚,拿出看家本事,从指甲缝里抠出丁点儿的当年风流,萧鸾夫人身边的婢女,还有紫阳府那些年轻女修,最多三天……”
陈平安赶紧打断了朱敛的言语,毕竟裴钱还在身边呢,这个丫头年纪不大,对于这些言语,特别记得住,比读书上心多了。
朱敛还不愿死心,念叨道:“少爷,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,龙泉郡家乡那儿,肯定美女如云吧?”
陈平安想了想,摇头道:“就容貌而言,好像跟寻常市井小镇没啥两样。”
朱敛哀叹道:“美中不足啊。”
不过朱敛很快说道:“老奴斗胆擅自与那位河神老弟聊了些孙登先的事情,估计以后孙登先即便在黄庭国遇到了些麻烦,只要给这位善于钻研的河神老弟听到了,说不定可以帮上孙登先的忙,只是少爷也做好准备,就是隔着千山万水,积香庙河神少不得都要跟少爷邀功的。”
陈平安朝朱敛伸出大拇指,“这件事,做得漂亮。”
朱敛好奇问道:“少爷为何如此仰慕孙登先?”
陈平安毫不犹豫道:“因为人家是大侠啊。我们行走江湖,不去仰慕大侠,难道还崇拜采花贼啊。”
朱敛一本正经道:“少爷,我朱敛可不是采花贼!我辈名士风流……”
陈平安一句话打发了朱敛,“你可拉倒吧你。”
裴钱摇头晃脑,学着陈平安的语气火上加油,“你可拉倒吧你。”
朱敛做了个抬脚动作,吓得裴钱赶紧跑远。
陈平安跟第一次游历大隋返回家乡,一样没有拣选野夫关作为入境路线。
又到了那座黄庭国边境的风雅县,到了这里,就意味着距离龙泉郡不过六百里。
再往前,就要路过很长一段山崖栈道,那次身边跟着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,那次风雪呼啸当中,陈平安停步燃起篝火之时,还偶遇了一对凑巧路过的主仆。
陈平安越琢磨越觉得那名神色温和、气质从容的男子,应该是一位挺高的高人。
过了风雅县,暮色中一行人来到那条熟悉的栈道。
陈平安挑了个宽敞位置,打算夜宿于此,叮嘱裴钱练习疯魔剑法的时候,别太靠近栈道边缘。
裴钱好奇问道:“老厨子反正会飞唉,我就算不小心摔下去,他能救我吧?”
陈平安随口道:“想要御风远游,可以直接让朱敛帮你,但练剑的时候还是要小心,是两回事。”
裴钱哦了一声。
裴钱手持行山杖,开始打天打地打妖魔鬼怪。
次次看得朱敛辣眼睛。
石柔倒是挺喜欢看裴钱瞎胡闹的,就坐在一块石头上,欣赏裴钱的剑术。
好一番勤学苦练,练出了一身大汗,裴钱放下行山杖,将师父的竹箱横放着,当做书桌,拿出自己的家当后,趁着夕阳西下的最后一点余晖映照,蹲在那边开始抄书。
抄完书,朱敛也已煮熟米饭,石柔和裴钱拿出碗筷,朱敛则拿出两只酒杯,陈平安从养剑葫倒出那老蛟垂涎酒,两人偶尔就会这般小酌。
裴钱拿出风卷云涌的气魄,早早吃完一大碗米饭,陈平安和朱敛才刚开始喝第二杯酒,她笑眯眯询问陈平安,“师父,我能瞅瞅那只紫檀小箱子不,万一里边的东西丢了,咱们还能早点原路返回找一找哩。”
陈平安哧溜一口醇酒,笑道:“自己看去。”
裴钱便从竹箱里边拿出漂漂亮亮的小木箱,抱着它盘腿坐在陈平安身边,打开后,一件件清点过去,拇指大小却很沉的铁块,一件折叠起来、还没有二两重的青色衣衫,一摞画着美人的符纸,翻来覆去,生怕它们长脚跑掉的仔细模样,裴钱突然惶恐道:“师父师父,那颗梅子核不见了唉!怎么办怎么办,要不要我马上去路上找找看?”
朱敛翻了个白眼。
石柔忍俊不禁,你这丫头骗人的时候,能不能把眼睛里头的笑意藏好?
陈平安哦了一声,“没关系,如今师父有钱,丢了就丢了。”
裴钱嘿一声,翻转手腕,一下摊开手掌,“师父,开不开心,咱们刚才都觉得它给丢了,对吧,那么现在咱们就等于多出了一颗梅核哦。”
陈平安笑着点头。
裴钱哈哈笑道:“师父,你很傻乎乎唉,它本来就没丢嘛,你这都看不出来哩。”
陈平安在裴钱额头屈指一弹。
裴钱纹丝不动,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动作,“半点不疼!”
朱敛已经忍无可忍,凌空一弹指。
疼得裴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先将梅子核放回小箱子,弯腰赶紧放在一旁,然后双手抱住额头,哇哇大哭起来。
陈平安笑得合不拢嘴。
一看到连师父都不心疼她,从手指缝隙偷看师父的裴钱,哭得更厉害了。
陈平安只得赶紧收起笑容,问道:“想不想看师父御剑远游?”
裴钱嘴角向下,委屈道:“不想。”
陈平安只是微笑。
裴钱蓦然灿烂笑起来,“想得很哩。”
陈平安便摘下背后那把半仙兵剑仙,却没有拔剑出鞘,站起身后,面朝山崖外,随后一丢而出。
陈平安快步向前,一拍养剑葫,一掠而出,踩在那把长剑之上,呼啸远去。
裴钱张大嘴巴,赶紧起身,跑到山崖畔,瞪着眼睛,望向那个御剑的潇洒背影。
朱敛和石柔自然知道谜底,飞剑初一和十五藏在了那把剑仙的下边。
裴钱扯开嗓子喊道:“师父,别飞太远啊。”
山风里,陈平安微微屈膝,踩着那把剑仙,与两把飞剑心意相通,剑仙剑鞘顶端倾斜向上,骤然拔高而去,陈平安与脚下长剑破开一层云海,不由自主地悬停静止,脚下就是余晖中的金色云海,一望无垠。
天地之间有大美而不言。
陈平安才发现原自己御剑游历,眼中所见,与那乘坐仙家渡船俯瞰云海,是截然不同的风光和感受。
陈平安看了许久的云海,随着大日西沉如坠海中,余晖也随之渐渐退散,最后陈平安站在长剑上,闭上眼睛,屏气凝神,练习剑炉立桩。
陈平安收起剑炉桩,刹那之间,心中一动,喃喃道:“是曹慈又破境了?”
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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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百二十五章
旧地重游,秀水高风
朱敛发现陈平安取巧御剑返回栈道后,身上有些感觉,有些不太一样了。
那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。
朱敛也是与陈平安朝夕相处之后,才能够意识到这种类似微妙变化,就像……春风吹皱池水起涟漪。
陈平安让等了大半天的裴钱先去睡觉,破天荒又喊朱敛一起喝酒,两人在栈道外边的悬崖盘腿而坐,朱敛笑问道:“看上去,少爷有些开心?是因为御剑远游的感觉太好?”
陈平安反问道:“还记得曹慈吗?”
朱敛笑道:“这个名字,老奴怎会忘记,剑气长城那边,少爷可是连败三场,能够让少爷输得心服口服的人,老奴恨不得明天就能见着了面,然后一两拳打死他拉倒,省得以后跟少爷争夺天下武运,耽搁少爷跻身那传说中的第十一境,武神境。”
陈平安没计较朱敛这些马屁话和玩笑话,悠悠然喝酒,“不知道是不是错觉,曹慈可能又破境了。”
朱敛奇怪问道:“那为何少爷还会觉得高兴?天下第一这把交椅,可坐不下两个人的屁股。当然了,如今少爷与那曹慈,说这个,为时尚早。”
陈平安喝了一小口养剑葫里的老蛟垂涎酒,问道:“你说我们纯粹武夫,练拳学武,为了什么?”
朱敛笑道:“自然是为了获得大解脱,大自由,遇上任何想要做的事情,可以做成,碰到不愿意做的事情,可以说个不字。藕花福地历史上每个天下第一人,虽说各自追求,会有些差别,但是在这个大方向上,殊途同归。隋右边,卢白象,魏羡,还有我朱敛,是一样的。只不过藕花福地到底是小地方,所有人对于长生不朽,感触不深,哪怕是我们已经站在天下最高处的人,便不会往那边多想,因为我们从来不知原来还有‘天上’,浩然天下就比我们强太多了。访仙问道,这一点,我们四个人,魏羡相对走得最远,当皇帝的人嘛,给臣子百姓喊多了万岁,多少都会想万岁万万岁的。”
陈平安指了指自己,“早些年的事情,没有告诉你太多,我最早练拳,是因为给人打断了长生桥,必须靠练拳吊命,也就坚持了下来,等到按照约定,背着阮邛铸造的那把剑,去倒悬山送剑给宁姑娘,等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啊,终于走到了倒悬山,几乎就要打完一百万拳,那个时候,我其实心里深处,自然而然会有些疑惑,已经不需要为了活下去而练拳的时候,我陈平安又不是那种处处喜欢跟人争第一的人,接下来怎么办?”
“是成为下一个朱河?不难了,还是下一个梳水国宋雨烧,也不算难,还是闷头再打一百万拳,可以奢望一下金身境武夫的风采?要知道,我当时是在剑气长城,天底下剑修最多的地方,我住的地方,隔着几步路,茅屋内就住着一位剑气长城资历最老的老大剑仙,我脚下,有老大剑仙刻下的字,也有阿良刻下的字,你觉得我会不想转去练剑吗?想得很。”
“所以当时我才会那么迫切想要重建长生桥,甚至想过,既然不好一心多用,是不是干脆就舍了练拳,尽力成为一名剑修,养出一把本命飞剑,最后当上名副其实的剑仙?大剑仙?想得很,只是这种话,我没敢跟宁姑娘说便是了,怕她觉得我不是用心专一的人,对待练拳是如此,说丢就能丢了,那么对她,会不会其实一样?”
朱敛喝了一大口酒,“老奴与少爷相识太晚,竟然错过了少爷这段以后未必再有的少年愁滋味,必须喝口酒,浇一浇心头遗憾。”
陈平安仰起头,双手抱住养剑葫,轻轻拍打,笑道:“那个时候,我遇到了曹慈。所以我很感激他,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。”
陈平安又一次指了指自己,再伸手指了指栈道对面的那座高山峭壁,“曹慈可能就在那边,我差了很远。我虽然不刻意追求什么武境第一,可我又不是傻子,谁乐意自己当第一?当然是想要当第一的,不过我只是……愿意慢一些,就像先前我在紫阳府藏宝楼走栏杆,我在瞎琢磨一个慢字,想明白了不少事情,如果追本溯源,其实从我当龙窑学徒学拉坯的时候,其实就接触到了这个字,姚老头嫌弃我没天赋,从不乐意教我道理,甚至就不爱跟我说话,可那会儿我把烧窑当做了以后活下去的立身之本,怎么办,姚老头不教,那我就次次旁听他与刘羡阳、还有其他学徒的讲话,姚老头与他们说说心要定,手才能稳,才能从慢而无错,变成快且对。照理说,我貌似也该算是早早知道了这个道理了吧?我也算记得牢吧?其实仍然不是,只有当我走过很远的路,见过很多的人,许多自身不长脚的道理,才会像茅山主所说,在心里头住下了,道理才算是自己的了。
“当曹慈出现后,我就知道了,原来同龄人当中,不止有马苦玄,还可以有曹慈,曹慈再耀眼,我却怎么都不会讨厌,不至于嫉妒曹慈,最多就是有些失落,在自己心爱的姑娘身边,当着她的面,输给别人三场,我心里当然会有些不痛快,所以那会儿,我就下定决心,总有一天,不管曹慈以后武道境界有多高,外人怎么说他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武运胚子,我都要争取让他连输三场!
陈平安神色从容,眼神熠熠,“只在拳法之上!”
朱敛一拍大腿,“壮哉!少爷心志,巍巍乎高哉!”
陈平安拍着养剑葫,遥望着对面的山壁,笑眯眯道:“我说酒话醉话呢。”
朱敛自认自己最解风情,最不会煞风景,一坛新酒泥封后,放起来后,等着便是,哪里有赶紧打开再闻闻的道理。所以朱敛
开始转移话题,“少爷这一路走的,似乎在担心什么?”
陈平安点了点头,“你对大骊国势也有留心,就不奇怪明明国师绣虎在别处忙着布局落子和收网打鱼,崔东山为何会出现在山崖书院?”
朱敛问道:“上五境的神通,无法想象,魂魄分开,不奇怪吧?咱们身边不就有个住在仙人遗蜕里边的石柔嘛。”
陈平安摇头道:“崔瀺和崔东山已经是两个人了,并且开始走在了不同的大道上。那么,你认为两个本心相同、秉性一样的人,以后该怎么相处?”
朱敛笑道:“以崔东山的脾气,除了少爷这位先生外,他是绝对不会低人一头的,哪怕是……自己,也不行。”
陈平安喃喃道:“那么下出彩云谱的一个人,自己会如何与自己弈棋?”
朱敛开始皱眉,神色凝重,转头望向陈平安。
陈平安点点头,“我猜,我就是那块棋盘了。我们可能从到达老龙城开始,他们两个就开始下棋。”
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,画了交错的一横一竖,“一个个纵横交错处,大的,比如青鸾国,还有山崖书院,小的,比如狮子园,去往大隋的任何一艘仙家渡船,还有最近我们路过的紫阳府,都有可能。”
朱敛问道:“崔东山应该不至于坑害少爷吧?”
陈平安摇摇头,“他一直在尽力帮我,这一点,不用怀疑。”
朱敛忍不住站起身,身形佝偻,沉声道:“这可不是小事!”
陈平安依旧坐着,轻轻摇晃养剑葫,“当然不是小事,不过没关系,更大的算计,更厉害的棋局,我都走过来了。”
朱敛缓缓而行,双手掌心互搓,“得好好思量一番。”
陈平安反过来安慰道:“放心,不会涉及生死,所以不可能是那种拳拳到肉的生死大战,也不会是老龙城突然冒出一个杜懋的那种死局。”
朱敛想了想,愁眉不展,“这就愈发棘手了啊,老奴岂不是出不了半分力?难道到时候在旁边干瞪眼?那还不得憋死老奴。”
陈平安望向对面山崖,挺直腰杆,双手抱住后脑勺,“不管了,走一步看一步。哪有害怕回家的道理!”
朱敛看着陈平安的侧脸,“兵来将挡水来土掩?少爷倒是心大。”
陈平安没来由感慨了一句,“道理知道多了,偶尔心会乱的。”
陈平安弯下腰,双掌叠放,手心抵住养剑葫顶部,“棋盘上的纵横线路,就是一条条规矩,规矩和道理都是死的,直来直往,可是世道,会让这些直线变得弯曲,甚至有些人心中的线,大概会变成个歪歪扭扭的圆圈都说不定,这就叫自圆其说吧,所以天底下读过很多书、依旧不讲道理的人,会那么多,自说自话的人也很多,一样可以过得很好,因为一样可以心安,心定,甚至反而会比可守规矩的人,束缚更少,怎么活,只管按照本心做,至于怎么看上去是有道理的,好让自己活得更心安理得,或是借此掩饰,让自己活得更好,三教诸子百家,那么多本书,书上随便找几句话,暂时将自己想要的道理,借来用一用便是了,有什么难,半点不难。”
朱敛喟然长叹。
重新坐在陈平安身边,放下那壶已经不知不觉喝完了的酒壶,朱敛双拳撑在膝盖上,身形佝偻的干瘦老人,有些伤感。
这些肺腑之言,陈平安与隋右边,魏羡和卢白象说,三人多半不会太心陷其中,隋右边剑心澄澈,专注于剑,魏羡更是坐龙椅的沙场万人敌,卢白象也是藕花福地那个魔教的开山之祖。其实都不如与朱敛说,来得……有意思。
朱敛看似没心没肺,大事小事,一律是那闲事,从来不牵挂我心头。可朱敛才是四人当中,在藕花福地见过最多人间百态的那个人。
生于世代簪缨的豪阀之家,知道天底下的真正富贵滋味,近距离见过帝王将相公卿,自幼习武天赋异禀,在武道上早早一骑绝尘,却依然依循家族意愿,参与科举,轻而易举就得了二甲头名,那还是担任座师的世交长辈、一位中枢重臣,故意将朱敛的名次押后,否则不是状元郎也会是那榜眼,那会儿,朱敛就是京城最有声望的俊彦,随随便便一幅墨宝,一篇文章,一次踏春,不知多少世家女子为之心动,结果朱敛当了几年身份清贵的散淡官,然后找了个由头,一个人跑去游学万里,其实是游山玩水,拍拍屁股,混江湖去了。
混着混着,一位浪荡不羁的贵公子,就莫名其妙成了天下第一人,顺便成了无数武林仙子、江湖女侠心里过不去的那个坎。
之后各国混战,山河破碎,朱敛就从江湖抽身返回家族,投身沙场,成为一位横空出世的儒将,六年戎马生涯,朱敛只以兵法,不靠武学,力挽狂澜,硬生生将将一座倾大厦支撑了多年,只是大势所趋,朱敛之后哪怕潜心辅佐一位皇子数年,亲手主持朝政,依旧无法改变国祚绷断的结局,朱敛最终将家族安置好后,他就再次返回江湖,始终孑然一身。
按照朱敛自己的说法,在他四五十岁的时候,依旧风流倜傥,一身的老男人醇酒味道,还是无数豆蔻少女心目中的“朱郎”。
陈平安说道:“接下来我们会路过一座女鬼坐镇的府邸,悬挂有‘山高水秀’匾额,我打算只带上你,让石柔带着裴钱,绕过那片山头,直接去往一个叫红烛镇的地方等我们。”
朱敛跃跃欲试,笑问道:“嗯,之前少爷就提过这一茬,不过当时没细说,现在看来,属于有危险,又不是大危险的那种?”
陈平安点点头,“那栋府邸住着一位嫁衣女鬼,当年我和宝瓶他们路过,有些过节,就想着了结一下。”
朱敛恍然道:“难怪少爷最近会详细询问石柔,阴物鬼魅之属的一些本命术法,还走走停停,就为了养足精神,写下那么多张黄纸符箓。”
陈平安突然抬起手掌,“住嘴。”
朱敛悻悻然,不愧是自家少爷,懂自己。
上次没从少爷嘴里问出嫁衣女鬼的模样,是美是丑,是胖是瘦?朱敛一直心痒痒来着。
毕竟在藕花福地,可没有以坟冢做家的美艳女鬼仰慕过自己,到了浩然天下,岂能错过?
不过那位白鹄江的水神娘娘,与石柔差不多,一位神祇一位女鬼,好像都没瞧上自己,朱敛揉了揉下巴,愤愤道:“咋的,这儿的女子,无论是鬼是神,都喜好以貌取人啊?”
陈平安拿起养剑葫,“走一个。”
朱敛瞥了眼脚边的酒壶,苦着脸道:“少爷,我酒壶可是空了。”
朱敛舔着脸搓着手,“少爷,不用担心老奴的酒量,用裴钱的话讲,就是么的问题!再来一壶,刚刚解渴,两壶,微醺,三壶,便快活了。”
陈平安笑呵呵,张大嘴巴,晃了晃脑袋,做了个吸气的动作,然后转头,一脸幸灾乐祸道:“喝西北风去吧你。”
朱敛憋了半天,打算做一回死谏的忠臣,打死不做那谄媚奸佞了,一身正气道:“少爷,这么不好笑的笑话,老奴真是很难拍马屁了。”
陈平安心意微动,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酒,丢给朱敛,问道:“朱敛,你觉得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?”
朱敛接过酒,不假思索道:“好人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这酒没白给你。”
朱敛摇头道:“便是没有这壶酒,也是这般说。”
陈平安自言自语道:“我就是好人了啊。”
朱敛爽朗大笑,“少爷就当我又说了马屁话,莫当真。喝酒喝酒!”
一个钟鸣鼎食之家的老人,一个陋巷泥腿子的年轻人,两人其实都没将那主仆之分放在心上,在崖畔慢饮美酒。
朱敛抹了抹嘴,突然说道:“少爷,老奴给你唱一支家乡曲儿?”
陈平安点头道:“行啊。”
朱敛赶紧小抿一口酒水,润了润嗓子,这才开始开腔哼唱,摇头晃脑,是那藕花福地某个早已亡国朝廷的官话。
陈平安自然听不懂,只是朱敛哼得悠然陶醉,哪怕不知内容,陈平安仍是听得别有韵味。
朱敛唱完一段后,问道:“少爷,咋样?”
陈平安点头道:“不错不错。”
朱敛晃着剩下半壶酒的酒壶,“若是少爷能够再赏赐一壶,老奴就以大骊官话唱出来。”
陈平安二话不说,直接丢给朱敛一壶。
朱敛将那壶酒放在一旁,轻声哼唱,“春宵灯烛如人眼,见那娘子褪放纽扣儿,青葱手指捻动罗带结,酥胸白雪耸如峰,肚皮软绵绵,可怜烛光不得见,背脊光滑腰收束,悬挂大葫芦,小娘子啊,思量那远游未归负心郎,心如撞鹿,心肝儿千千结……娘子拧转腰肢回首看双枕,手捂山尖儿生哀怨,既然一刻值千金,谁来挣取万两钱?”
朱敛停下,喝了口酒,觉得比较尽兴了。
陈平安问道:“这就完啦?”
朱敛很是意外,愣愣道:“少爷竟然没有打我的念头?”
陈平安嗤笑道:“走过那么多江湖路,我是见过大世面的,这算什么,以前在那地底下的走龙河道,我乘坐一艘仙家渡船,头顶上边船舱不分白昼的神仙打架,呵呵。”
这就叫后知后觉,其实还是归功于朱敛,当然还有藕花福地那场岁月漫长的光阴长河。
朱敛问道:“给说道说道?”
陈平安笑眯眯道:“可以,不过把那壶酒先还我。”
朱敛犹豫了一下,将酒壶递给陈平安。
陈平安收入咫尺物后,“那真是一场场荡气回肠的惨烈厮杀。”
朱敛等了半天,也没等到下文,“没啦?”
陈平安站起身,“不然?”
朱敛赶紧起身,跟上陈平安,“少爷,把酒还我!就这么可怜兮兮的几个字,说了等于没说,不值一壶酒!”
陈平安没理朱敛。
在栈道上,一个身形翻转,以天地桩倒立而走。
朱敛站在原地,懊恼不已。突然转头望向那个坐忘修行的石柔,朱敛咧嘴一笑。
石柔睁开眼,怒道“滚远点!”
朱敛抬起手,拈起兰花指,朝石柔轻轻一挥,“讨厌。”
石柔给恶心的不行。
骤然间,惊鸿一瞥后,她呆若木鸡。
原来朱敛一根手指按住鬓角处,做了两个动作,一个撕扯,一个覆抹,期间有片刻停留。
老人对石柔扯了扯嘴角,然后转过身,双手负后,佝偻缓行,开始在夜幕中独自散步。
只留下一个好像见了鬼的昔年枯骨艳鬼。
远处朱敛啧啧道:“么的意思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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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完了栈道,过了南苑国和大骊王朝的边境线,在一片雄山峻岭之间,陈平安和朱敛两人行走在山路之上。
石柔已经带着裴钱绕路,会沿着那条绣花江,去往红烛镇,到时候在那边双方汇合。只是陈平安让石柔背着裴钱,可以施展神通,所以不出意外,肯定是石柔裴钱更早到达那座红烛镇。
陈平安笑着说起了一桩陈年旧事,当年就是在这条山路上,遇到师徒三人,由一个跛子少年,扛着“降妖捉鬼,除魔卫道”的破旧幡子,结果沦为难兄难弟,都给那头嫁衣女鬼抓去了悬挂无数大红灯笼的府邸。好在最后双方都安然无恙,分别之时,寒酸老道士还送了一幅师门祖传的搜山图,不过师徒三人路过了龙泉郡,但是没有在小镇留下,在骑龙巷铺子那边,他们与阮秀姑娘见过,最后继续北上大骊京城,说是要去那边碰碰运气。
故意拣选了一个暮色时分登山,走到当初那段鬼打墙的山间小路后,陈平安停下脚步,环顾四周,并无异样。
陈平安背着剑仙和竹箱,觉得自己好歹像是半个读书人。
不过那头嫁衣女鬼不为所动,这也正常,当初风雪庙魏晋一剑破开天幕,又有豪侠许弱出场,想必吃过大亏的嫁衣女鬼,如今已经不太敢胡乱残害过路读书人了。
陈平安想了想,对朱敛说道:“你去天上高处看看,能否看到那座府邸,不过我估计可能性不大,肯定会有障眼法遮蔽。”
朱敛拔地而起,远游境武夫,就是如此,天地四方皆可去。
片刻之后,朱敛落回小道,摇头道:“确实看不到,还得浪费少爷两张符箓。”
陈平安笑着拿出两张符箓,阳气挑灯符和山水破障符,分别捻住,都是以李希圣赠送那一摞符纸中的黄纸画成。
将来自体内那颗金色文胆所在气府的积蓄灵气,浇灌入其中一张阳气挑灯符。
火苗极小。
陈平安掠上树林枝头,绕了一圈,仔细观察指尖挑灯符的燃烧速度、火苗大小,最后确定了一个大致方向。
就靠着挑灯符的指引,去寻找那座府邸的山水屏障,恰如凡俗夫子挑灯夜行,以手中灯笼照亮道路。
最后陈平安来到一堵山壁前,火苗蓦然炸开,陈平安一抖手腕,山水破障符的符胆灌满灵气,大放光明,陈平安将这张符箓往山壁一贴,眼前景象随之急剧变化,山壁如积雪遇火,迅速消融,出现一个巴掌大小的窟窿,透过窟窿,已经可以看到里边是一条阴气森森的山谷小径,不断有阴煞之气往外涌出。
等到山水破障符燃烧将近,窟窿已经变成院门大小,陈平安与朱敛跨入其中。
古树参天的山坳中,陈平安依旧手持那张犹有大半的阳气挑灯符,带着朱敛一掠向前。
朱敛脚不着地,跟在陈平安身后。
陈平安并未细说与嫁衣女鬼的那桩恩怨。
但是朱敛以前从未在陈平安身上,对于某件“小事”,看到陈平安如此真真切切的执着。
为了见那嫁衣女鬼,陈平安事先做了诸多安排和手段,朱敛曾经与陈平安一起经历过老龙城变故,感觉陈平安在灰尘药铺也很谨小慎微,事无巨细,都在权衡,但是两者相似,却不全是,比如陈平安好像等这一天,已经等了很久,当这一天真的到来,陈平安的心态,比较古怪,就像……他朱敛猿猴之形的那个拳架,每逢大战,出手之前,要先垮下去,缩起来,而不是寻常纯粹武夫的意气飞扬,拳意倾泻外放。
那张阳气挑灯符燃烧变快,当最后一点灰烬飘落。
两人终于站在了一座广场上,眼前正是那座悬挂如仙人执笔“秀水高风”匾额的威严府邸,门口有两尊巨大石狮。
陈平安眯起眼,抬头望向那块匾额。
曾有一袭鲜红嫁衣的女鬼,飘浮在那边。
她痴情,她曾经是良善鬼物,她一直有自己的道理。
据说最早有一位走夜路的读书人,在山路上大声朗诵圣贤诗篇,为自己壮胆,被她看在了眼中。
读书人与女鬼,两人阴阳有别,但是依旧相亲相爱,她仍然心甘情愿地穿上了那件红嫁衣。
陈平安扯了扯嘴角。
道理没有亲疏有别,这是陈平安他自己讲的。
不讲道理的,随你高兴,怎么活怎么活得更好,都是自己走的路,但是哪天遇上了讲道理又拳头比你硬的,那就下辈子投个好胎,这也是陈平安讲的。
陈平安
朱敛忍不住转过头。
饶是朱敛这位远游境武夫,都从陈平安身上感到一股异样气势。
这就是纯粹武夫五境大圆满的气象?
如明月升空。
但是这都不算什么,比起这种依旧属于武学范畴内的事情,朱敛更震惊于陈平安心境与气势的外显。
那轮明月,如一条蛟龙所衔骊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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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百二十六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