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4章
所有人极有默契,停下了喧闹,一时间鸦雀无声。萧鸾夫人微笑道:“萧鸾为白鹄江水神府,向元君老祖敬一杯酒。”
吴懿置若罔闻,但是目光却停留在了萧鸾夫人身上。
这幅姿态,明摆着是她吴懿根本不想给白鹄江水神府这份面子,你萧鸾更是丁点儿脸面都别想在紫阳府挣着。
孙登先差点气炸了胸膛,双手紧握拳头,搁放在几案上,浑身颤抖。
吴懿有意无意,眼角余光瞥了眼陈平安,后者正转头与裴钱低声说话,好像是告诫这个丫头在别人家做客,必须坐有坐相,吃有吃相,不要得意忘形,果酿又不是酒,便没有那个喝醉了万事不管的借口。裴钱挺直腰杆,不过摇头晃脑,笑嘻嘻说着晓得嘞晓得嘞,结果挨了陈平安一板栗。
吴懿见陈平安没有掺和的意思,便迅速收回视线,打了个哈欠,一手拧住一壶特制老蛟垂涎酒的壶脖子,轻轻晃荡,一手
托腮帮,懒洋洋问道:“白鹄江?在哪儿?”
然后吴懿转头望向黄楮,问道:“离咱们紫阳府多远来着?”
黄楮赶紧起身恭敬回答道:“回禀老祖宗,这白鹄江水神府,距离我们紫阳府只有一条铁券河的路程,三百里水路。”
吴懿故作恍然状,“那也不远啊。”
不远,就算是近邻,市井俗语曾说远亲不如近邻,对于谱牒仙师和山水神祇而言,三百里,也的确是转瞬即至的一段路程,相当于凡俗夫子饭后散步的路途罢了。既然如此,白鹄江水神府在这数百年间,摆出与紫阳府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,落在吴懿眼中,无异于萧鸾夫人的挑衅。
不过吴懿在这件事上,有自己的盘算,才由着白鹄江水神府放开手脚去开疆拓土,并未开口让紫阳府修士以及铁券河积香庙阻拦。
一座融融恰恰的雪茫堂,刹那之间充满了肃杀之意。
萧鸾夫人就那么双手端着酒杯在身前,一张精致无暇的脸庞上,恬静笑容不变,“还望洞灵元君恕罪,那我萧鸾就自罚一杯。”
就在萧鸾夫人抬起手臂的时候,吴懿突然伸出手掌,虚按两下,“萧鸾,小小紫阳府,哪里当得起一位江水正神的罚酒。黄楮,你怎么当的府主,人家萧鸾不来拜访,你就不会主动去水神府登门?非要这位江神夫人主动来见你?我看你这个府主的架子,可以媲美洪氏皇帝了,赶紧的,愣着干嘛,主动给江神夫人敬一杯酒啊,算了,黄楮你自罚三杯好了。”
黄楮二话不说,面朝萧鸾夫人,连喝了三杯酒。
雪茫堂内已是落针可闻的凝重气氛。
萧鸾始终端着那杯没机会喝的酒水,弯腰放下那杯酒后,做了一个古怪举动,去左右两侧老者和孙登先的几案上,拎了两坛酒放在自己身前,三坛酒并列,她拎起其中一坛,揭开泥封后,抱着大概得有三斤的酒坛,对吴懿说道:“白鹄江水神府喝过了黄府主的三杯敬酒,这是紫阳府大人有大量,不与我萧鸾一个妇道人家斤斤计较,但是我也想要喝三坛罚酒,与洞灵元君赔罪,同时在这里祝愿元君早日跻身上五境,紫阳府开宗!”
接下来萧鸾竟是刻意压制金身运转,等于撤去了白鹄江水神的道行,暂时以寻常纯粹武夫的身躯,一鼓作气,喝掉了整整三坛酒。
萧鸾满脸绯红,她三次高举酒坛,仰头饮酒,酒水难免有遗漏,一身华美宫装,胸前衣襟微微浸透,她转过头去,伸手捂住嘴巴。
裴钱张大嘴巴,看着远方那个豪气干云的女中豪杰,换成自己,别说是三坛酒,就算是一小坛花果酿,她也灌不下肚子啊。
她赶紧摸起酒杯,给自己倒了一杯果酿,准备压压惊。
陈平安对裴钱轻声笑道:“差不多就可以了。”
再次打量陈平安的吴懿眯起眼,她转儿望向那个还不敢落座的白鹄江水神,点点头,“敬酒喝了,罚酒也没少喝,挺好,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,以后你们水神府与我们紫阳府,就算是半个亲戚,逢年过节,记得多串门。不过我再提醒一声萧鸾夫人,今儿你有这么个机会,要归功于陈公子,就不意思意思?”
那位萧鸾夫人明显已经相当难受,呼吸急促,便有了峰峦起伏的风光,可仍是笑道:“理当如此,那就再喝一坛,就像洞灵元君所说,机会难得,不醉不归!良辰美景与美酒豪杰,我萧鸾皆不敢辜负,只是希望到时候我若是醉后失态,元君莫要笑话……”
言语间,萧鸾又拎了一坛酒,揭开泥封的手指,已经在微微颤抖。
陈平安起身后,手持酒杯,看了看门口那边白鹄江水神娘娘手捧酒坛,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酒杯,突然转头望向主位上的吴懿,笑道:“元君,我酒量一般,不如我跟江神娘娘都只以杯饮酒?不然我一杯酒,江神娘娘却是一坛酒,于情于理,我都站不住脚,免得以后再次叨扰紫阳府,路过水神府的时候,都不敢拜访水神娘娘了。”
吴懿眼神深沉,晃着酒壶,笑道:“陈公子,这可不行,萧鸾敬我三坛酒,却只跟公子喝一杯酒,这算怎么回事,太不像话,怎么,陈公子是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?这样的话,倒也巧了,酒水做媒,咱们这位萧鸾夫人又孑然一身多年,陈公子是人中龙凤……”
陈平安赶紧打断吴懿越说越不着边的言语,拎起一坛酒,开了泥封,像是与吴懿求饶道:“元君,说不过你,我也认罚,半坛罚酒,剩下半坛子,就当是我回敬江神娘娘。”
吴懿蓦然大笑。
于是雪茫堂再次响起震天响的爽朗笑声。
陈平安面向主位,一口气喝了半坛酒,然后转身向那位萧鸾夫人,高高举起剩余半坛酒,“敬江神娘娘。”
萧鸾夫人再次一饮而尽。
这次顾不得仪态礼数,她赶紧落座,转过头去,用手臂使劲抵住嘴巴。
闹剧过后,酒宴再次热闹起来。
一位位彩衣女修忙碌不停。
已经有人离开座位,来来往往相互敬酒。
毕竟这次紫阳府中五境修士齐聚,其中不少人都是从紫阳府邸附近的修道洞府赶来,观海、龙门两境的修行,尤为讲究滴水穿石,这类可谓真正登堂入室的修道中人,十数年甚至是数十年不见一面,十分平常,如果到了传说中的元婴境,更是云中龙隐一般的清静光景。
婢女弯腰,轻轻拍打着萧鸾夫人的后背,结果被萧鸾一震弹开,婢女赶紧收手,噤若寒蝉。
醉眼朦胧的萧鸾夫人,姿色愈发美艳夺人,光彩夺目,她对孙登先轻声道:“登先,不去与你朋友喝个酒?”
孙登先面有难色。
萧鸾夫人不知是醉酒的缘故,与平时的雍容端庄大不相同,此刻竟是有些小女人娇憨模样,可怜兮兮望向孙登先。
孙登先有些无奈,他倒是对这位江神娘娘唯有敬重而无思慕,可是天底下的英雄好汉,见着了美人蹙眉、秋波流转的旖旎画面,有几个能够铁石心肠的?
孙登先只得点头,起身持杯,就要去陈平安那边敬杯酒。
孙登先便是这等犟脾气,若是不晓得陈平安是紫阳府的头等贵人,老祖吴懿都要讨好的座上宾,只是当年印象中那个三四境的年轻游侠,大伙儿相逢于江湖,既然又重逢于江湖,别说是陈平安不来敬酒,他孙登先也会主动找他去碰杯,聊那么几句。可如今孙登先反而浑身不自在,豪气全无。
孙登先愣住。
只见那白衣负剑的年轻人,身边跟着个蹦蹦跳跳的黑炭
丫头。
陈平安走到孙登先身前,“孙大侠,敬你一杯。”
孙登先虽说先前有些扭捏,只是人家陈平安都来了,孙登先还是有些高兴,也觉得自己脸上有光,难得这趟憋屈窝囊的紫阳府之行,能有这么个小小舒心的时候,孙登先笑着与陈平安相对而立,碰杯后,各自喝完杯中酒,碰杯之时,陈平安稍稍放低酒杯,孙登先觉得不太妥当,便也跟着放低些,不曾想陈平安又放低,孙登先这才算了。
孙登先喝完一杯酒后,今晚本就独自喝着闷酒,也有些微醺,一些跑到嘴边的言语,便脱口而出道:“陈平安,从哪儿学来的酒桌规矩,俗气得很!再说了,我也当不起这份礼数。”
萧鸾夫人已经站起身,老者在内两位水神府朋友,见着孙登先如此不拘小节,都有些哑然。
陈平安眼神明亮,“孙大侠,当得起!”
孙登先乐了,“不就抓了头狐魅吗,至于把你给这么念念不忘的?”
陈平安没有说那些关于江湖感触的心里话,只是就近从一人几案上拿起酒坛,给自己倒了一杯酒,也给孙登先满上,笑道:“人间路窄酒杯宽,与孙大侠再走一个!”
两人依旧一口饮尽杯中醇酒,孙登先开怀笑道:“好家伙,劝酒本事也不小嘛。”
陈平安笑眯眯,先前一口气喝了一坛后劲十足的老蛟垂涎酒,也已满脸通红。
与孙登先告别,并未长久寒暄客套。
更没有与那位白鹄江水神娘娘闲聊一个字。
陈平安离开前,望向大门口那边。
那位只能守在门槛外的管事,一直眼巴巴望向陈平安和萧鸾夫人这边,总算瞅见了陈平安的视线后,他立即低头哈腰。
陈平安笑了笑,手举空杯,这才返回原位。
那位已经惶恐许久的管事得了这个表示后,激动得差点老泪纵横。
萧鸾夫人坐在位置上,低下头去,轻轻擦拭衣襟酒渍,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和酒气。
比这种往死里喝罚酒更可怕的是,你想喝罚酒千百斤,对方都不给你举杯喝二三两的机会。
婢女看着那个年轻人的远去背影,一番思量后,心头有些感激。
裴钱仰起头,好奇问道:“那老头儿,可会狗眼看人低唉,师父你也不生气?”
陈平安笑道:“这有什么好气的。”
裴钱小声问道:“师父是想着孙大侠他们好吧。”
陈平安一拍她的脑袋,“就你聪明。”
离着座位已经没几步路,裴钱一把抓住陈平安的温柔手掌,陈平安好奇问道:“怎么了?”
裴钱笑嘻嘻道:“蹭蹭好人师父的仙气儿和江湖气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对,能够跟着一路蹭吃蹭喝,上哪儿找这样的师父去。”
裴钱小心翼翼问道:“师父,我能一丁点儿老蛟垂涎酒吗,可香啦,馋死我了。”
陈平安问道:“你说呢?”
裴钱点头道:“我觉得可以喝那么一小杯,我也想人间路窄酒杯宽。”
陈平安扯着她耳朵,把她丢在小绣凳小几案的独有座位上,“喝你的果酿。”
陈平安正要落座,吴懿已经走下主位,来到他身前,她摆摆手,示意瞬间安静下来的雪茫堂继续喝酒,等到酒宴重归喧闹后,
吴懿以心声问道:“陈公子,你是不是斩杀过不少的蛟龙之属?”
陈平安摇摇头。
蛟龙沟一役,不是他亲手杀的那条元婴老蛟。
突然记起桐叶洲大泉王朝边境上的黄鳝妖物,则是陈平安从头到尾一手打杀,陈平安皱了皱眉头,问道:“元君可是瞧出了什么?”
吴懿见陈平安摇头,心底便有些不悦,只是一想到那两封比圣旨还管用的家书,只得耐着性子解释道:“我也不好细问公子的过往,但是我看得出来,公子身上沾染了不少业障。”
陈平安好奇问道:“怎么说?”
吴懿笑道:“世间有些妖物,杀了是功德在身,也可能是业障缠身。这种不同寻常的规矩,儒家一直讳莫如深,所以陈公子可能不太清楚。”
陈平安直截了当问道:“可有破解和祛除之法?”
吴懿卖了一个关子,“不着急,反正公子还要在紫阳府待一两天,等到酒醒之后,我再与公子说这个,今夜只管喝酒,不聊这些扫兴事。”
天下无不散的筵席。
吴懿率先离场。
陈平安也很快带着裴钱他们离开雪茫堂,原路返回。
裴钱还是很兴奋,没忘记拿上那根行山杖,一路上哼唱着自编自曲的歌谣,都是她从师父那儿听来的一些龙泉郡家乡俗语,“
今儿雷公唱曲儿,明儿有雨也不多。燕子低飞蛇过道,蚂蚁搬家山戴帽……月亮生毛,大雨冲壕。天上挂满鲤鱼斑,明日晒谷不用翻……”
就没个消停。
朱敛早将这首歌谣听得耳朵起茧了,劝说道:“裴女侠,你行行好,放过我的耳朵吧?”
裴钱哀叹一声,今夜心情大好,就顺着老厨子一回好了,她在幽静道路上前冲几步,挥动行山杖,“天底下野狗乱窜,豺狼当道,才使得如此江湖险恶,人人自危。可我还没有练成绝世的剑术和刀法,怪我,都怪我啊。”
朱敛一脚踹在她屁股上。
裴钱踉跄几步,依然飘然站定,扭头怒道:“干嘛?”
朱敛正要笑话她几句,突然咦了一声,抬头望去,伸出手去,“下雨了?”
陈平安嗯了一声。
还真下起了绵绵细雨。
一行人加快脚步返回那栋藏宝阁。
石柔是阴物,无需睡眠,便守在了一楼。
朱敛和裴钱分别住在二三楼。
陈平安独自站在四楼廊道,今夜雨水不大。
在廊道中走桩半个时辰,散去一身内外酒气。
陈平安就返回房间睡觉,睡眠极浅,终究是在紫阳府,有个性情难测的主人吴懿。
后半夜,突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。
陈平安穿衣起身,开门后,却看到一个绝对想不到的人。
白鹄江水神,萧鸾夫人。
只见她眼神复杂,娇羞不已,欲语还休,好像还换上了一身愈发合身的衣裙,她侧过头,咬着嘴唇,鼓起勇气,细语呢喃道:“陈公子……”
陈平安已经砰然关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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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百二十三章
人间且慢行
萧鸾夫人怔怔站在门外,许久没有离开,当她犹豫要不要再次敲门的时候,转过头去,看到了那位不甚起眼的佝偻老人。
去往雪茫堂酒宴的廊道那边,萧鸾夫人擅长察言观色,初见此人,从每次呼吸长短,到脚步触底的声响,隐藏极深,竟是故意维持在了武道五境修为,而这次老家伙悄无声息出现四楼,已是与孙登先差不多的武道气象。
可见必然是城府深沉之辈。
萧鸾夫人只看得出这位年老扈从,是位武学高于孙登先的宗师,可是否已经跻身金身境,双脚开始迈上去往武道止境的炼神台阶,她看不出。
看不出一位纯粹武夫的深浅,这就意味着萧鸾必须小心。
佝偻老人笑得让白鹄江水神娘娘差点起鸡皮疙瘩,所说言语,更是让她浑身不适,“萧鸾夫人,吃了我家少爷的闭门羹啦?别上心,我家少爷从来就是这样,并非针对夫人一人。”
萧鸾夫人酝酿措辞一番,神色自若,微笑道:“老先生,今夜骤然有雨,你也知道我是江水神祇,自然会心生亲近,好不容易散去酒气,就借此机会夜游紫气宫,凑巧看到你家公子在楼上廊道练拳,我本以为陈公子是修道之人,是一位前程似锦的小剑仙,不曾想陈公子的拳意竟是如此上乘,不输我们黄庭国任何一位江湖宗师,实在好奇,便冒昧拜访此地,是我唐突了。”
朱敛大义凛然道:“不唐突不唐突,天底下只有莽夫不解风情、唐突佳人的份,美人说什么做什么,都不唐突!”
萧鸾不愿与此人纠缠不休,今夜之事,注定要无疾而终,就没有必要留在这里耗费光阴。
再者,真当她不知半点廉耻?堂堂黄庭国第三大江的正神,已经比本国五岳神祇并不逊色太多。如果不是吴懿和紫阳府太强势,而且如今更是坐拥大势,傍上了大骊王朝,否则萧鸾换作黄庭国其它任何酒宴聚会,都会是陈平安在今晚享受的待遇。
于是萧鸾客气了几句,就打算就此离去。
在这紫阳府,真是诸事不顺,今夜离开这栋藏宝楼,一样还有头疼事在后边等着。
朱敛笑眯眯道:“夫人请留步。”
萧鸾心中恼火不已,只是一身气态依旧雍容华贵,疑惑道:“老先生可是有事?若是不着急,可以明天找我慢聊。”
朱敛伸出一只手掌,晃了晃,“哪里是什么老先生,比起萧鸾夫人的岁月悠悠,我就是个面相稍稍显老的少年郎罢了。萧鸾夫人可以喊我小朱,绿鬓朱颜、朱墨灿然的那个朱。事情不着急,就是在下在雪茫堂,没那胆气给夫人敬酒,刚好这会儿夜深人静,没有外人,就想要与夫人一样,有了夜游紫阳府的兴致,不知夫人意下如何?”
萧鸾感觉比喝了四坛老蛟垂涎酒还反胃。
她仍是笑脸相向,“夜已深,明早就要动身离开紫阳府,返回白鹄江,有些乏了,想要早些歇息,还望体谅。”
朱敛已经大步前行,“必须体谅夫人!那就容我护送夫人返回住处,夫人一个人回去,我实在放心不下,夫人国色天香,虽说自有绝代佳人那种凛然不可侵的气度,可我总觉得哪怕是给紫阳府一些个巡夜修士,多看了夫人两眼,我就要心疼不已,不行不行,夫人莫要替我考虑了,我一定要送一送夫人!”
萧鸾一笑置之,以她的养气功夫,都快要忍不住恶语相向了。
她径直转身,既不拒绝,也没答应,一掠出楼,曲线玲珑的曼妙身形,瞬间化虹而去,你有本事跟得上就跟。
不曾想那朱敛刹那之间就出现在她身边,跟随她一同御风而游!
萧鸾心神震荡,差点没摔落地面。
远游境!
这个老色胚,竟是第八境的纯粹武夫?!
享誉黄庭国江湖四余十年的武学第一人,不过是金身境而已。
朱敛跟在萧鸾身边,“夫人,我从一本杂书上看到,说世间蛟龙之属与江水神灵,一旦情动,便有一场甘霖雨露,落在人间,不知是真是假?”
萧鸾夫人羞愤难当,恨极了那个幕后主使,更恨不得将身边这糟老头儿打入白鹄江水底,把此人魂魄抽丝剥茧,拧为一根根灯芯,挂起灯笼,照耀水府!
朱敛犹然自顾自说道:“能够与萧鸾夫人夜游紫阳府,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啊,说出来不怕夫人笑话,小朱我生平喜好撰写游记,记录千山万水的奇人异事,一直想要将来哪天版刻游记,我觉得今夜有幸与夫人结伴夜游,必须在游记中以浓墨重彩描述,等到出书之后,我一定亲自携书登门,赠予夫人一本!”
萧鸾气得牙痒痒,以至于呼吸不稳,有些胸脯起伏,今夜这身让她觉得太过火的装束,本就是那人强行丢下,要她穿上的。
朱敛瞥了眼那宛如咫尺天地的壮丽景象,迅速转头,望向铁券河,朗声道:“大好风光!”
————
朱敛早已返回二楼住处。
藏宝楼那边屋内,陈平安已经全然没了睡意,干脆点起一盏灯,开始翻阅书籍,看了一会儿,心有余悸道:“一本游侠演义上怎么说来着,英雄难过脂粉阵?这个江神娘娘也太……不讲江湖道义了!雪茫堂那边,好心帮了你一回,哪有这么坑害我的道理!只听说那任侠之人,才没有隔夜仇,当晚了结,你倒好,就这么报恩?他娘的,如果不是担心给朱敛误以为此地无银三百两,赏你一巴掌都算轻的……这要是传出去半点风声,我可不就是裤裆上沾满了黄泥巴,不是屎都是屎了?”
陈平安抹了把额头汗水,絮絮叨叨,骂着那位白鹄江水神娘娘。
最后陈平安只好找个由头,安慰自己,“藕花福地那趟光阴长河,没白走,这要换成早先时候,指不定就要傻乎乎给她开了门,进了屋子。”
逐渐心静下来,陈平安便开始聚精会神翻阅书籍,是一本佛家正经,当时从山崖书院藏书楼借来六本书,儒释道法墨五家典籍皆有,茅山主说不用着急归还,什么时候他陈平安自认读透了,再让人寄回书院便是。
陈平安突然合上书,走出屋子,来到廊道栏杆处。
事出无常必有妖。
楼外雨已停歇,夜幕重重。
陈平安伸手按住栏杆,缓缓而行,手心皆是雨珠破碎、合一的雨水,微微沁凉。
陈平安摊开手掌,低头望去。
他跳上栏杆,缓缓而行,眺望远方,紫阳府外铁券河,河外又有青山。
当下身处黄庭国、紫阳府、紫气宫的藏宝阁高楼,檐下栏杆上。
思绪飘远。
陈平安想起先前青鸾国之行,在酒楼听当地百姓酒客说那场佛道之辩,因为有那么一个僧人撑伞在外、儒生檐下躲雨的故事。
若是赶路时遇上下雨,自然就会寻找屋檐躲雨。
又记得陆台曾经在飞鹰堡小院感慨,人间的遗憾,多是“留不住”三字。最深的肺腑之言,不过是对种种风景、种种人的一句且慢行。
陆台又说,我们很难对世间诸多苦难,真正感同身受。所以当苦难临头,具体落在一个人的身上,谁都会措手不及。
且慢行。
慢。
那座观道观的观主老道人,在以藕花福地的众生百态观道,道法通天的无名老道人,显然可以掌控一座藕花福地的那条光阴长河,可快可慢,可停滞不前。
可是四座天下的光阴洪流,别说掌控,就是想要拦上一拦,据说连道祖都做不到,故而至圣先师曾经观水有悟,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。
崔东山说过天下所有山头仙府、人间城池皆有玄妙,加上战争和诸子百家的学问,都牵涉到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,是圣人们希望换一种法子,求一个慢。
已经站得那么高、看得那么远的三教圣人,到底为何非要慢下来?
至圣先师,佛祖道祖,这三位开天辟地之功的圣人眼中,又到底在看什么?以至于一定要三座天下人间,“且慢行”?
第一次与崔东山游历黄庭国,一次在山巅,崔东山陪着他一起练拳,曾经笑言,历史的车轮前行之时,必然要碾碎许多花草。
这不是帝王心性的无情之语,而是一位中土醇儒的悲悯之言,那个读书人,希望所有看到这句话的掌权者,或是当时就坐在那辆马车上的大人物,能够低头看一眼那些稀烂的花草。
世道慢慢变好,需要担心吗?只要是变好,方向是对的,再慢都无所谓,当然不需要担心。
若是世道在变得糟糕,比如历史车轮,以迅猛势头一碾而过,一路碾碎无数花草,哪怕有人想要低头去看一眼,也未必看得清楚。
又何谈弥补?
所以才要慢上一些?
因为若是慢慢而行,哪怕是岔入了一条错误的大道上,慢慢而错,是不是就意味着有了修改的机会?
又或者,人间苦难可以少一些?
陈平安一次次在栏杆上缓缓而行,走到尽头便转头,来回反复,一次次行走于栏杆的左右两端。
陈平安此时此刻,并不知道一个人自己都浑然不觉的内心深处,每一个深刻的念头,它们就像心田里的种子,会抽芽,可能许多会半路夭折,可有些,会在某天开花结果。
陈平安更不会知道,那些以刻刀用心刻在竹简上的文字,被他反复咀嚼和念叨,甚至会在大太阳的天气里,让裴钱去晒一晒那些记载着他由衷认可、视为美好文字的竹简。
不管那些文字的好坏,道理的对错,这些都是在他在心田洒下的种子。
陈平安并不是孤例,事实上,世人一样会如此,只是未必会用刀刻竹简的方式去具象化,爹娘的某句牢骚,夫子先生的某句教诲,一翻而过又重头翻回再看的书上语句,某个听了很多遍终于在某天蓦然开窍的老话、道理,看过的青山绿水,错过的心仪女子,走散的的朋友,皆是所有人心田里的一粒粒种子,等待着开花。
陈平安仍是不知道,他只是当做一场散步散心的栏杆缓行。
人身小天地之中,拥有水字印的那座水府当中,绿衣小童们都停下了手头忙碌事情,一个个屏气凝神。
而拥有金色文胆的那座府邸,外边盘踞着那条酣睡的真气火龙,府邸里边,背负长剑、腰挂几本金色小书本的金色儒衫小人儿,一身金光愈发凝练,熠熠生辉,如一尊神祇塑金身。
只是那个金光流淌全身的儒衫小人儿,不断有星星点点的金色光彩,流溢飘散出去,显然并不稳固。
它充满了期待,期待着陈平安在栏杆上停下脚步的那一刻。
陈平安依旧在缓缓而行。
这次离开山崖书院,路上陈平安问了朱敛和石柔一个问题。
如果杀一个无错的好人,可以救十人,救不救。两人摇头。等到陈平安依次递增,将救十人变成救千人救万人,石柔开始犹豫了。
只有朱敛坦言,哪怕可以救整个天下人,他也不杀那个人。
陈平安便问为何。
朱敛当时笑着给出答案:我担心自己就是那个被杀的人。
朱敛便回过头询问陈平安的答案。
陈平安说自己也给不了答案,除非是真正走到那一步,才有可能知道自己的本心和选择。
气府内,金色儒衫小人儿有些着急,几次想要冲出府邸大门,跑出人身小天地之外,去给那个陈平安打赏几个大板栗,你想岔了,想这些暂时注定没有结果的天大难题做什么?莫要不务正业,莫要与一桩千载难逢的机会擦肩而过!你先前所思所想的大方向,才是对的!快快将那个至关重要的慢字,那个被世俗天地无比忽略的字眼,再想得更远一些,更深一些!只要想通透了,心有灵犀一点通,这就是你陈平安未来跻身上五境的大道契机!
只是这些内幕,它若是直白告诉了陈平安,反而会让陈平安陷入一种无比糟糕的心境。
陈平安终于在栏杆上停下脚步。
两座府邸的金色儒衫小人和绿衣童子们,都充满了期待。
然后绿衣童子们面面相觑,突然间哄然大笑起来。
原来那陈平安,站定之后,那一刻的纯粹心念,竟是开始想念一位姑娘了,而且想法特别不那么正人君子,竟是想着下次在剑气长城与她重逢,可不能只是牵牵手了,要胆子更大些,若是宁姑娘不愿意,大不了就是给打一顿骂几句,相信两人还是会在一起的,可如果万一宁姑娘其实是愿意的,等着他陈平安主动呢?你是个大老爷们啊,没点气魄,扭扭捏捏,像话吗?
陈平安跳下栏杆,有睡意了,走向屋子的时候,以拳击掌,给自己不断鼓气,“不像话,肯定不像话!再说了,倒悬山那边,你又不是没抱过宁姑娘,只是那次光顾着发蒙了,啥个滋味都记不住,这怎么行?亲个小嘴儿……陈平安找死啊你?不能想这个,这个有些快了,你不刚想了那么多慢吗?与宁姑娘还是要慢些,文火慢炖,也是好的……好个屁的好……”
绿衣小童们一个个捧腹大笑,满地打滚。
倒不是说陈平安所有心念都能够被它们知晓,只有今夜是例外,因为陈平安所想,与心境牵连太深,已经涉及根本,所想又大,魂魄大动,几乎笼罩整座人身小天地。
一身浓郁金光、几乎要在心扉间结成一颗金胆如丹的儒衫小人儿,后仰倒去,忍不住骂道:“陈平安你大爷啊!”
骂完之后,它反而笑了起来。
虽说今夜的“开花结果”,不够圆满,远远称不上无瑕,可其实对陈平安,对它,已经大有裨益。
例如金色儒衫小人心口处的那颗金丹雏形,那正是茅小冬当初对陈平安炼化沈温金色文胆的最大期望。
————
萧鸾夫人与婢女,主仆二人,单独住在紫阳府偏远地带的一栋独院。
若是与孙登先三人安排在一起,哪怕以萧鸾夫人的心性,也要翻脸。
这会儿萧鸾夫人在大堂站着,有人坐着,婢女已经被那人以秘法陷入昏睡境地。
那人斜眼瞥着一身太过紧绷衣裙的白鹄江水神娘娘,笑容古怪。
萧鸾夫人满脸尴尬。
此人正是自号洞灵真君的吴懿,紫阳府真正的主人。
萧鸾夫人胆子再大,当然不敢擅自进入禁地紫气宫,还敢穿着这么一身不比青楼花魁好到哪里去的衣裙,去敲开陈平安的房门。
都是吴懿的要求。
吴懿并未以修为压人,只是给出萧鸾夫人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。
关于御江水神试图通过龙泉郡关系,祸害白鹄江水神府一事。
府主黄楮已经答应了萧鸾夫人,会帮忙让那位御江水神停下鬼祟动作。
为此白鹄江水神府以后每十年,都需要向紫阳府上缴一大笔供奉神仙钱,从此之后,白鹄江就与铁券河一样,成为紫阳府的藩属依附,不过白鹄江水神府这边,也不全是破财消灾,解了燃眉之急这么点好处,投靠紫阳府后,虽说必然要与当今洪氏皇帝愈行愈远,划清界线,但是黄楮承诺萧鸾夫人,会将不到九百里的白鹄江,在百年之内拉伸到一千两百里!钱,得水神府出,但是所有来自黄庭国那边的朝廷阻力,被侵夺气数的山水神祇们的拼死反扑,紫阳府一样可以帮忙摆平,白鹄江水神府只需要按照市价,出钱聘请紫阳府修士,就可以一路镇压打杀过去。
神仙钱易求,可白鹄江的长度,决定了一条大江的水运大小、厚薄,不仅需要朝廷点头答应开凿水道,期间还必然遭受以及各种强大的阻力,绝不是有钱就行的,而白鹄江长达一千二百里后,白鹄江水域辖境的增加,江水周边的郡县城池、青山秀水,都将全部划入白鹄江水神府管辖,到时候每年的收益,会变得极为可观,这是萧鸾夫人一直梦寐以求的事情,百年之后,别说是超过御江,成功跻身黄庭国第二大江,就算是一鼓作气将寒食江甩在身后,甚至是将来某天升为水神宫,如今都可以想象一下。
这才是萧鸾夫人为何会在雪茫堂那么低三下四的真正原因。
她一定要牢牢抓住这份前景!
这已经不是什么忍一时风平浪静,而是忍一时就能够大道直行,香火鼎盛。
所以吴懿找到萧鸾夫人后,提出了第二笔买卖,已经对未来充满了憧憬的萧鸾夫人,一番权衡利弊和犹豫不决之后,仍是强压下心中所有的委屈、悲愤和羞愧,选择点头答应下来。
吴懿说只要萧鸾愿意今夜爬上陈平安的床铺,有了那一夜欢愉,就相当于帮了她吴懿和紫阳府一个忙,吴懿就会让铁券河彻彻底底成为白鹄江的附庸,积香庙再也无法狐假虎威,以一河祠庙抗衡一座大江水府,而且从今往后,她吴懿会给萧鸾和白鹄江水神府在大骊王朝那边,说说好话,至于最终能否换来一块太平无事牌,她吴懿不会拍胸脯保证什么,可最少她会亲自去运作此事。
于是就有了萧鸾夫人的旖旎夜访。
连那场小雨,都是吴懿运转神通,在紫阳府辖境施展的障眼法,为的就是向陈平安证明,萧鸾夫人确实是春-情萌动,一位诚心仰慕、对你一见钟情的江神娘娘,主动献身,结下一段无需负责的露水姻缘,何乐不为?除此之外,还有玄机,先前吴懿故意提了一嘴斩杀蛟龙之属妖物的业障一事,并非虚言,事实上她看得出陈平安身上确实存在一段因果,如何解决?自然是以白鹄江水神娘娘的自身香火功德,帮忙祛除,这份折损,吴懿说得直截了当,会以神仙钱的方式弥补萧鸾夫人,后者思量之后,也答应了。
只可惜,萧鸾夫人无功而返。
那个陈平安连门都没有让她进。
吴懿缓缓开口道:“萧鸾,这么大一份机缘,你都抓不住,你
真是个废物啊。”
萧鸾夫人笑容苦涩。
吴懿突然问道:“难道是陈平安对你这类女子,不感兴趣?你那婢女瞧着年轻些,姿色也还凑合,让她去试试看?”
萧鸾夫人摇头道:“她估计连元君的那栋楼都进不去。那个叫朱敛的家伙,是远游境武夫,对我纠缠许久,看似轻佻,实则在最后关头,对我都已经起了杀心,朱敛故意没有掩饰,所以换成她去,说不定会被直接打死在楼外边,尸体要么丢出紫气宫,要么干脆就丢入铁券河,顺流而下,刚好能够飘荡到我们白鹄江。”
吴懿揉了揉眉心,“这个陈平安到底怎么想的?”
萧鸾夫人一脸无奈,当时那个家伙二话不说就关上门,她何尝不是恼羞成怒?
吴懿打量着萧鸾夫人,“萧鸾你的姿色,在咱们黄庭国,已经算是首屈一指的绝色了吧?我上哪儿再给他找个皮囊好的女子?山下世俗女子,任你粗看不错,其实哪个不是臭不可闻。萧鸾,你说会不会是你这种丰腴妇人,不对陈平安的胃口?他只喜欢娇小玲珑的少女,又或是格外身材高挑的?”
萧鸾夫人摇头。
她是真不知道。
吴懿叹了口气,“那你说,陈平安到底是不是个正常男人?”
萧鸾夫人轻声道:“应该是吧。”
吴懿一脸认真道:“你觉得我怎么样?”
萧鸾夫人背脊发凉,从那陈平安,到扈从朱敛,再到眼前这位紫阳府老祖宗,全是不可理喻的疯子。
她只得字斟句酌,小心翼翼地说了句漂亮话,“元君何等尊荣身份,岂可如此委屈自己?”
吴懿摆摆手,有些心灰意冷,“算了,总不好让你萧鸾硬闯阁楼,对那陈平安霸王硬上弓。”
吴懿站起身,“不过这桩买卖,哪怕今夜不行,接下来一段时间,都还有效。你还有机会,萧鸾,你自己看着办。”
骤然之间,先是吴懿,再是萧鸾,神色凝重,都察觉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……大道气息。
高远,缥缈,威严,浩浩荡荡,不一而足,妙不可言。
两人都猜出了一点端倪。
吴懿厉色道:“萧鸾!如何?”
萧鸾心神激荡不已,再无半点犹豫,斗志昂扬,这位白鹄江水神娘娘的内心答案,已经坚定不移。
比起当年那次白鹄江畔“偶遇”洪氏皇帝先祖,萧鸾夫人的心思,更加炙热。
吴懿大步走后,萧鸾夫人回到屋内休息,躺在床上辗转反侧,夜不能寐。
紫阳府这一晚,又下了一场雨。
朱敛站在二楼屋檐下的廊道,怪笑道:“好嘛,来真的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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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平安并不知晓这些。
他回到屋内,桌上灯火依旧。
陈平安开始继续翻书看,看着看着,借着晕黄灯光,抬起头,环顾四周。
书上说,有些人心,就像一把照妖镜,让四周的鬼魅魍魉,无所遁形。
可陈平安却希望自己的本心,只是一盏油灯,在泥瓶巷家徒四壁的祖宅,桌上放着它,自己可以通过那点光明,看到那些与自己作伴的尘埃与飞蛾,若是有客人来家里了,便可以看到黄泥窗台上,他陈平安在那边摆放着一只粗劣小陶盆,里边有一棵摇曳生姿的小草。
陈平安趴在桌上。
下巴搁放在手背上,陈平安凝望着那盏灯火。
他其实隐约知道,有一件事情,正在等着自己去面对。
陈平安想了许多种可能性,觉得都不怕。
唯独一件事,一个人。
让陈平安不敢去多想。
天底下的道理,没有亲疏之别,这是他陈平安自己讲的。
————
裴钱蓦然惊醒坐起身,像是做了个噩梦。
她想了想,却已经忘记噩梦的内容,她擦去额头汗水,还有些迷糊,便去找出一张符箓,贴在额头,倒头继续睡觉。
她能够看穿人心,看得到一个人的心境景象,比如老厨子朱敛的腥风血雨,唯有一座高楼屹立,比如崔东山的深潭幽幽,岸边有一本本散落在地的金色书籍。
她内心藏着一个最大的秘密,哪怕是师父陈平安,她都没有告诉。
她只要用心去看陈平安,她就会像是置身于一座小水井,仰头望去,大概是井口上摆放着一盏灯火,一团小小的光明,本该最让她这么个怕鬼怕黑的胆小鬼感到温暖和向往,可偏偏会让她在藕花福地好多次那样,抬头看着天空中的骄阳,会让她看得眼眶灼烧、泪水直流,却每次好了伤疤忘了疼,她又忍不住一直抬头去看。
当她低头望去,是井底水面上微漾的一轮明月,再下边,影影绰绰,好像游曳着存在了一条本该很可怕、却让她尤为心生亲近的蛟龙。
师父心中的这口水井,井水在往上蔓延。
可能有一天,水中明月就会与那盏井口上的灯火相逢。
裴钱在酣睡中,下意识伸手放在心口,那儿贴身藏着一只崔东山教给她的小锦囊,说是以后哪天她师父伤透了心,很生气,她就要拿出来交给师父。
————
陈平安一夜没睡。
临时起意,不再紫阳府逗留,要动身赶路,就让朱敛与管事知会一声,算是与吴懿打声招呼。
不曾想府主黄楮迅速赶来,竭力挽留陈平安,说是陈平安假如就这么离开紫阳府,他这个府主就可以引咎辞去了,不管如何,都要陈平安再待个一两天,他好让人带着陈平安去浏览紫阳府附近的风景。再就是告诉陈平安一个消息,元君老祖宗已经去往寒食江,但是老祖宗临行前放出话来,陈平安他们离开紫阳府之时,可以从紫气宫藏宝阁一到四楼,各自挑选一件东西,作为紫阳府的送客赠礼,若是陈平安不收下,也行,他这个府主就当着陈平安的面,挑选四件最珍贵的,当场砸烂便是。
陈平安越来越猜不出吴懿葫芦里卖什么药。
这种死皮赖脸的热情待客,太不合情理了,就算是魏檗都绝对没有这么大的面子。
陈平安自然是想要立即离开这座是非之地,管你黄楮砸不砸掉四件珍宝,前有吴懿无事献殷勤,后有萧鸾夫人夜访敲门,陈平安实在是对这座紫阳府有了心理阴影。
但是黄楮似乎早有预料,半点脸皮都不要了,也学自家老祖宗摆出一副无赖嘴脸,说我黄楮还能不能当府主,全在陈公子一念之间,难道一两天的游山玩水,让紫阳府略尽地主之谊,陈公子都不肯答应?眼睁睁看着他黄楮丢掉府主之位?
陈平安与朱敛石柔商量后,便决定以不变应万变,答应黄楮多待一天,看看附近的风景。
结果当紫阳府派了个人担任领路后,陈平安就悔青了肠子,朱敛则明显有些幸灾乐祸,没觉得是什么坏事。
原来是那位恢复雍容风范的萧鸾夫人,负责带着陈平安一行人游览山水。
陈平安硬着头皮,乘坐一艘停靠在铁券河畔的楼船,往上游驶去。
夜幕中。
一行人返回紫阳府。
吴懿站在萧鸾的住处小院,笑问道:“怎么样?”
萧鸾夫人欲言又止。
吴懿神色不悦道:“直说便是!”
萧鸾夫人叹了口气,“这一路,任由我百般暗示,之后更是坦诚相见,向他表达了自己的思慕之情,陈平安从头到尾,都没给我好脸色,也不说话。只是在下船前,陈平安跟我说了两句话。”
吴懿好奇道:“哪两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