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8章
众多天材地宝之中,以宝瓶洲某国京城武庙的武圣人遗物佩刀,以及那根长达半丈的千年牛角,炼化最为不易。陈平安心神安宁,只管步步稳当,步步无错,以“万物可炼”的那道仙诀缓缓炼化。
曾经追随那位武圣人戎马生涯一生的佩刀,悬停在丹炉上空,逐渐消融,从刀尖处起始,熔出一滴金色水珠,坠入五彩-金匮灶内,越到后面,水滴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,串连成线,若是有人能够以内视之法,栖身于丹炉小天地内,再仰头望去,那串水珠便会像是一条金色的天河瀑布,来到人间。
金主肺。
而想要调养肺腑,修道之人,早已摸索出一条规律,气海、膻中与肺俞三穴,至关重要。
陈平安呼吸之时,有意无意以剑气十八停的运转方式,将气机途径这三座气府,三座关隘,顿时剑气如虹,陈平安随之外显的肌肤微微起伏,如沙场擂鼓,东华山之巅不闻声响,实则人身内里小天地,三处战场,充满了以剑气为主的肃杀之意,就像那三座巨大的战场遗址,犹有一位位剑仙英灵不愿安息。
三十余件天材地宝的炼化,皆有先后顺序,必须在既定的时辰准时入炉,丝毫差不得,丹炉火候大小,更是不能出现偏差。
茅小冬此刻作为坐镇书院的儒家圣人,可以用醇正秘法出声提醒,而不用担心陈平安分心,以至于走火入魔。
只是陈平安没有给他这个机会。
陈平安始终聚精会神,心无旁骛,以仙人炼物道诀化一件件天材地宝由实为虚,以水府继续灵气和一次次新生的纯粹真气,小心翼翼驾驭丹炉的火候,以剑气十八停壮大三座气府关隘的“沙场”声势,由于炼化这颗金色文胆,涉及到了儒家修行,相较于寻常练气士的炼化本命物,还要多出一件天大的麻烦事,就是默默念诵一些与五行之金相关的文字,例如带有西、秋、然在内字眼的那些圣贤文章、诗篇,一大半是陈平安从竹简上自己拣选,小半才是茅小冬当时在书斋的建议。
这一关,在儒家修行上,被誉为“以肺腑之言,拜访请教圣贤”。
茅小冬其实比较担心这道关卡。
事实上之前初次去往大隋京城文庙,不但要取回山崖书院的既得分红,还要借取更多的礼器、祭器,就在于茅小冬害怕陈平安的炼物,在此处出现纰漏,毕竟陈平安从未接触过书院儒家门生的修行法门,而且又无瞒天过海的捷径可走,就只能以一件件文庙器物蕴藏的浓郁文运作为弥补,强行破关而过。
但是好在陈平安做得比老人想象中,还要更好。
这意味着陈平安读书,真正读进去了,读书人读那书上道理,相互认可,于是成了陈平安自己的立身之本。就像茅小冬在带着陈平安去文庙的路上,随口所说,书上的文字自己是不会长脚的,能否跑进肚子、飞入心扉间,得靠自己去“破”,读书破万卷的那个破!儒家的道理的确繁多,可从来不是拘束人的牢笼,那才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的根本所在。
茅小冬感慨不已。
中土神洲的那座正宗文庙,有一处秘不示人的学问堂,全部是儒家圣贤留给浩然天下、并且被天地认可的一篇篇文章、一句句道理。
字有大小,金光分浓淡。
离地最近的金色文字,往往字体越大,散发出来的光彩越是光明纯粹。
曾有诸子百家的许多开山鼻祖,或是一些名动天下的后起之秀,瞻仰此地,任由他们施展神通,有些高处的,已经算是字字万钧、不动如中土五岳、足可流芳百世的文章,他们可以摇动,甚至可以将其中许多文字挪到别处,可是至今无一人,能够稍稍移动地面上那些如巨大粟米的金色文字。
因为那就是至圣先师,与礼圣的根本学问。
但是即便如此,至圣先师与礼圣某些悬停在学问堂稍高处的文字,一样会金光褪去,会自行消散,在文庙秘史上,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后,学宫圣人震动,惊骇不已。就连当时坐镇文庙的一位儒家副教主,都不得不赶紧沐浴更衣后,去往至圣先师与礼圣的神像下,分别点燃清香。
只是两位圣人依旧不曾露面。
正是那个时候,尚未被儒家文脉尊奉为亚圣的读书人,说了一句话,“天底下没有万世不易的学问,天底下没有尽善尽美的文章,不值得大惊小怪,不然要我们后人读书做学问做什么?”
文庙因此而人心大定。
茅小冬收起思绪,望向与自己相对而坐的年轻人。
其形,神姿高彻,如瑶林琼树,自然风尘物外。
其神,夜光之珠,仿佛一轮遗落人间的袖珍明月,未被月宫神人收回天庭,无数的碎片像那璀璨星光,如众星拱月。
有这样的小师弟。
身为师兄,岂能不与有荣焉?
这与出身贵贱、修为高低都没有任何关系。
他茅小冬的先生是文圣,师兄有齐静春、左右他们,也早早认识阿良,还被礼记学宫看好,甚至曾经问道于那位一剑打开黄河小洞天的中土读书人。
他一样有过很多的大机缘,走过很多求学路,认识过无数高人逸士,甚至还与农家老祖喝过无数场酒,同行万里山河。
可茅小冬还是觉得自己不如陈平安。
因为他茅小冬错过了太多,没能抓住。
崔东山曾经无意间说起过,陈平安离开骊珠洞天后的最凶险一段心路。
不是什么打打杀杀,而是阿良找到了他。
那场看似只有福缘没有半点风险的考验,如果陈平安心性移动分毫,就会沦为跟赵繇一样,可能将来的岁月里,又像赵繇那般,另有自己的机缘,但陈平安就一定会错过阿良,错过齐静春,错过齐静春帮他辛苦挣来的那桩最大机缘,错过老秀才,最后错过心仪的女子,一步错,步步错,满盘皆输。
茅小冬当时不得不问,“那陈平安又是靠什么涉险而过?”
崔东山当时给了一个很不正经的答案,“我家先生知道自己傻呗,当然,运气也是有的。”
茅小冬还想要刨根问底,只是崔东山已经不愿再说。
到最后,茅小冬从京城文庙搬来的那些礼器祭器,未能雪中送炭,只是锦上添花。
不过茅小冬对此当然更加高兴。
这意味着那颗金色文胆炼制为本命物的品秩,会更高。
距离那枚水字印,当然会逊色,但是天底下,上哪儿再去找一枚齐静春以自身精神气篆刻为字的印章?
便是茅小冬都替陈平安感到惋惜,竟然将山字印坏在了蛟龙沟那边,不然营造出“山水相依”的大格局,可就不是两件本命物成功后,一举突破二境瓶颈,跻身练气士二境巅峰这么简单了,板上钉钉的三境巅峰!哪怕之后剩余三件本命物品秩再差,只要凑足了五行之属,必然破开练气士的第一道大门槛,直达中五境!
不过茅小冬也清楚,携带齐静春的山字印去往倒悬山,极有可能会出现大波折。
这些看似无迹可寻的取舍得失,大概就是陈平安比拳法、练剑和读书,甚至比一些他已经悟出的道理,更内在的“根本学问”。
关于此事,崔东山其实最有钻研,神人之分,魂魄深处,为何为人,崔东山和崔瀺在这条细微幽深的道路上,走得极远,说不定还是世间最远之人。
传闻当年崔瀺决定叛出文圣一脉之前,就去了中土文庙那座学问堂,在那边一言不发,看了地上如金色粟米的文字,足足三天三夜,只看最底下的,稍高处文字,一个不看。
茅小冬微微叹息一声。
不管如何,能够顺利将这颗金色文胆炼化为本命物,已是一桩极其不俗的机缘。
事不求全,心莫太高。
不再神游万里,茅小冬将一件件礼器祭器中的文运,先后倾倒入那座丹炉内,手法妙至巅峰。
这才有了谢谢石柔眼中,山巅光阴流水染上一层金色光彩的那幕绝美风光。
五彩氤氲之气弥漫的丹炉骤然沉寂,烟云散尽。
那颗安安静静躺在五彩-金匮灶底部的金色文胆,化作金色汁液,然后慢慢“生长”拔高成为一位一指身高的背剑儒衫读书人,只是一身金色,它一个跳跃,来到了丹炉顶部的边缘,仰头望向陈平安,只是面容依旧模糊,没有定型清晰起来,大致是陈平安的模样,除了背有一把长剑,腰间还有几本以纤细金线系挂的金色小书,金色儒衫小人儿老气横秋道:“要多读书!再有,是你自己说的,知错能改善莫大焉!”
已是大汗淋漓的陈平安擦了擦额头汗水,点头笑道:“共勉。”
金色小儒士化作一道
长虹,飞快掠入陈平安的肺腑窍穴,盘腿而坐,拿起腰间系挂的一本书,开始翻看。
除此之外,还有一颗金色文胆悬停于洞府之中,与背剑悬书的儒衫小人其实为一体。
茅小冬愣了愣,然后开始皱眉。
陈平安疑惑道:“有不妥?”
茅小冬神情凝重,问道:“那炼化为本命物的金色文胆,凝神为儒衫文士,我觉得不算太过惊异奇怪,可是为何它会说那句话?”
陈平安认真思量片刻,说道:“我读书识字之后,一直害怕自己总结出来的道理,是错的,所以不管是当年面对青衣小童,还是后来的裴钱,再就是问我那两个问题的崔东山,都很怕自己的认知,其实是于我自己有理,实则对别人是错的,最少也是不够全面、不够高的粗浅道理,所以担心会误人子弟。”
茅小冬释然,反而欣慰笑道:“这就……很对了!”
茅小冬站起身,挥手撤去山巅的圣人神通,但是书院小天地依旧还在,叮嘱道:“给你一炷香功夫,接下来可以取出那块‘吾善养浩然气’的金色玉牌,将一些剩余礼器祭器文运汲取,不用担心自己过界,会无意中窃取东华山的文运和灵气,我自会权衡利弊。在这之后,你就是正儿八经的二境练气士了。”
陈平安连忙起身致谢。
茅小冬挥挥手,埋怨道:“真不晓得小师弟你身上这股客气劲儿,到底是跟谁学来的。”
陈平安玩笑道:“说不定是文圣老先生呢?”
茅小冬立即板起脸正色道:“先生的良苦用心,你要好好领会!”
陈平安尴尬道:“我开玩笑呢。”
茅小冬训斥道:“先生传道在言传,在身教,在点点滴滴,身为晚辈,岂能马虎,岂可玩笑!”
陈平安只得点头。
茅小冬转过身,满脸笑意,哪有什么生气的样子,小师弟你还嫩着呢。
山巅光阴长河缓缓倒流,金秋时分退回盛夏光景,落叶返回树枝,枯黄转为浓绿。
陈平安在茅小冬离开后,取出那枚金色玉牌,握在手心,开始汲取东华山之巅那些未被丹炉炼化的残余文运。
一条拇指粗细的小小金色溪涧,萦绕在玉牌四周,然后缓缓流淌进入玉牌。
再从玉牌汇入陈平安手心,去往金色文胆儒衫小人所在气府。
其中所到一处,浸润了陈平安的心田。
当金色文运溪水涌入气府,那儒衫小人立即不再看书,笑得合不拢嘴,蹦蹦跳跳,手舞足蹈。
这大概就是陈平安在生长岁月里,极少有机会外露的孩子本性了。
金色小人在溪水停滞在洞府后,蹚水而行,走到洞府大门口,大喊一声,只见一条纯粹真气化成的火龙飞掠而至。
它一个蹦跳,坐在那龙头之上,呼呼喝喝,使劲晃荡双脚,骑龙巡狩这座人身小天地。
陈平安以内视之法,看到这一幕后,有些汗颜。
“自己”怎么这么顽皮?
感觉不比顾璨和青衣小童好到哪里去啊?
————
茅小冬其实一直在默默观察这边。
最后陈平安以金色玉牌汲取了大隋文庙文运,点滴不剩。
而哪怕炼化本命物一事,几乎耗尽了那座水府的积蓄灵气,如今又是货真价实的练气士,可别说是东华山的文运,就是相对来说不太值钱的灵气,哪怕有他这么个师兄已经开了口,一样点滴不取。
茅小冬直到这一刻,才觉得自己大致知道那段心路,陈平安为何能够涉险而过了。
克己。
就这么简单。
这样的近乎迂腐死板、身为修行人却不知晓追求利益最大化的规规矩矩,会让世间聪明人特别有理由去讥讽嘲笑。
故而陈平安因此衍生出来的道理,会让不讲道理的人特别厌恶。
茅小冬心中蓦然震动。
那个压在心境上的某块巨石,几乎断绝了茅小冬跻身上五境的拦路石,似乎开始有所松动。
道理不分文脉。
他茅小冬敬重先生,立志此生只追随先生一人,却也不用拘泥于门户之见,为了书院文运香火,而刻意排斥礼圣一脉的学问。
世间有些道理是相通的,相辅相成。
茅小冬坐在书斋中,轻轻摘下戒尺,放在书桌上,开始闭目养神。
厚积薄发,一朝开悟,天地转运,风月朗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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崔东山在小院廊道那边,坐起身,惊讶道:“茅小冬这榆木疙瘩,都要合道了?”
崔东山向后倒去,手脚乱动,就像一只被人翻过来的雪白乌龟……他使劲嚷嚷道:“我怎么还是个狗屁元婴啊,以后还怎么活啊,我没有脸见先生了啊,谁来打死我算了哇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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蜂尾渡。
三位老人并肩而行。
瞧着岁数差不多,实则悬殊极大。
在此土生土长的那位老人,以往来来去去,都不愿现身,实在是厌烦了那些俗世纠缠。
只是这次有个老家伙说你又不是过街老鼠,藏头藏尾算怎么回事。
于是三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出现在了蜂尾渡街道。
名为刘老成的老人,已经察觉到一些震惊视线,只是假装看不到,心中苦笑不已,默默带着身边两人去往那条小巷祖宅。
刘老成心想要是你们知道身边两人的身份,你们估计得吓破胆。
除了他刘老成是祖籍就在这青鸾、庆山、云霄三国接壤处的蜂尾渡,最终成为宝瓶洲至今尚在人世的唯一一人,以山泽野修跻身上五境。
其余两位,一个是无敌神拳帮的老帮主,高冕。为了江湖义气,两次从玉璞境跌回元婴境的宝瓶洲著名修士。
跟刘老成是关系莫逆的至交好友,所以这次刘老成去争夺杜懋飞升失败后的琉璃金身碎块,专门喊上了高冕。
高冕身材矮小,身穿麻衣,匪气十足,貌似凶悍,比起刘老成,更像是一个打家劫舍的山泽野修。
至于最后那位身穿长袍的别洲修士老者,估计如果没有刘老成和高冕帮着证明,任由他自己扯开嗓子大喊自己名号,都绝对不会有人相信。
姓荀名渊。
玉圭宗老宗主,桐叶洲仙人境第一人。
云窟福地的姜氏家主姜尚真,那么一个跋扈大修士,见着了宗主荀渊,一样要夹着尾巴做人……准确说来说是做玉璞境神仙。
到了藏龙卧虎的那条小巷尽头,高冕咋咋呼呼问道:“刘老儿,姜韫那小子啥时候来我们帮派当供奉?长得那么俊俏,我估摸着肯定能骗来不少仙子来我山头做客。”
刘老成无奈道:“我弟子跑去神拳帮待着,就为了让你过过眼瘾,多瞧瞧各路仙子?这种破烂事,我怎么跟姜韫开口?不然你借我脸皮用用?”
高冕大步跨过门槛,“你就跟我装蒜吧你,当年我们一起走江湖那会儿,你学成了那旁门秘术,图啥?除了偷法宝,还偷了多少仙子的……”
刘老成一把捂住高冕嘴巴,恼羞成怒道:“谁没有一段年少风流的荒唐岁月,聊这些有的没的,也不怕恶心了荀老前辈?”
荀渊笑眯眯道:“哪里哪里。”
高冕坐在院内,大手一挥,“刘老儿,去买几坛最地道的水井仙人酿,家里边肯定给姜韫喝完了,想都不用想。”
刘老成与荀渊告辞一声,离开院子去买酒。
回来的时候,结果看到两个家伙,又在欣赏那宝瓶洲许多中小山头“生财有道”的水花镜月,是一幅画卷,高冕已经准备好了一大堆神仙钱,老仙人荀渊身前那边桌上,更多。
刘老成对这些实在是不感兴趣,但还是给荀渊递过去一壶水井仙人酿的时候,客气了一句:“老前辈真是有雅兴。”
荀渊笑着点头。
画卷上,是一位正在焚香作画的“仙子”,身形曼妙,故意拣选了一件略显紧身的衣裙。由于画卷景象,可以交由看客自行调转方向,故而那位仙子的坐姿,就连绣凳的大小,都是极有讲究的,她那丰腴的身段,曲线毕露。
高冕斜瞥了一眼正襟危坐的荀渊,嗤笑一声,伸手将画卷景象旋转些许,立即便是一幅侧看山峰的动人画卷了,又双指微动,画卷中女子蓦然扩大几分,四周景象则随之退出了画卷。
高冕不忘讥笑道:“装什么正经?”
荀渊赧颜而笑,似乎不敢还嘴。
刘老成自顾自喝着酒,很是无奈。
据说分属两洲的两位同道中人,一开始属于不打不相识,在宝瓶洲各类镜花水月这座江湖上,绰号玉面小郎君、别号武十境的高冕,与真实身份的无敌神拳帮老帮主,言行一致,火爆脾气,喜欢经常骂人,骂那些矫揉做作、而且势利眼的仙子,最见不得她们逮住一两位冤大头就可劲儿谄媚,公然打情骂俏,全然冷落其余看客。而自号一尺枪的荀渊,一直是默默砸下神仙钱,见到不喜欢的,也不会说什么。
只是两个人随着砸钱越多,名气越来越大,最后一次在关于神诰宗贺小凉和正阳山苏稼,到底谁才是宝瓶洲第一仙子这件事上,起了争执,两人“大打出手”,一人一句,每次一颗小暑钱,砸了一大堆,让人叹为观止,一时间都在猜测这两位到底是哪座宗门里头的老祖宗,出手如此阔绰,将小暑钱当雪花钱打水漂,却又从不曾传出半点与仙子们的绯闻艳事。
许多小山头的女子修士,为了为师门招徕生意,不惜或者被迫去让那些擅长摸骨法的旁门练气士,改变先天面相与身姿,至于为此会不会牵连命数,坏了大道修行,不管,委实是顾不得,任由那些精修此道的修士在脸上动刀子。有此玉面小郎君和一尺枪又偶遇了,当时许多看客眼尖,一眼发现了某位三流仙家门派的仙子,面容变化颇大,一时间嘲讽四起,尖酸刻薄,怪话连篇。
那位仙子羞愤欲绝,却也
不敢还嘴半句,她只是道歉,一直道歉。
如此一来,讥讽谩骂越多,肆无忌惮。
不曾想玉面小郎君突然砸钱,开口说话,仗义执言,将那些看客大骂了一通,一尺枪随后跟上,两位死对头,破天荒,头一遭同仇敌忾。
最后小郎君丢完了神仙钱后,继续骂,“挣钱不易,修行不易,人家小姑娘是跟你有大道之争了,还是砍了你全家?非得这么没完没了拿话糟践人家?你们这群小王八蛋当初就不该给爹娘生下来,老子要是有那大神通,非要沿着光阴长河溯流而上,在你们爹娘床上打架的时候,一巴掌拍烂床。”
最后小郎君对一尺枪撂下一句,“你这家伙还算是个带把的,就是眼光差了点,竟然喜欢贺小凉多过苏稼,一看就是个修行没大出息的。”
在那之后,一尺枪就成了玉面小郎君的“跟班”,只要撞在一起,一尺枪次次狗腿得很。
在高冕和荀渊砸钱之前,已经有人开始以言语调戏那位仙子,镜花水月中,反正看客各自之间谁都不知道是谁,往往都会肆无忌惮,习惯了往下三路走,经常会有人欣赏画卷、水碗之时,手边就搁放着几部风靡人间的艳情。
大概是给殃及池鱼,站在一旁为仙子研磨的婢女,也被牵连。
婢女名为石湫,是这座山门新收不久的记名弟子,每当主人露面,她偶尔会出现在画卷中,不是端茶送水就是递送东西,做着伺候人的琐碎活计。
其实她的身段犹胜那位仙子,但是山上修行,始终是靠天资和境界决定身份。
对于这些,高冕和荀渊是老江湖,习以为常,一般来说只要不太过分,不会说什么。
不过那位名为石湫的婢女,大概尚未习惯那些不堪入耳的羞辱,眼眶微红,咬着嘴唇。
祸不单行,这个画卷角度,高冕刚好看到在桌子底下,兴许是恼火婢女大煞风景的仙子,飞快一脚踩在了身旁婢女的脚背上。
高冕原本都想要开始丢掷神仙钱了,看到这一幕后,将手上一把雪花钱丢回钱堆。
拿起酒壶喝了口酒,高冕冷哼道:“又是这种娘们,白瞎了从俗世大族带往山上的那点书卷气。”
荀渊微微一笑。
高冕觉得有些扫兴,只是喝酒。
刘老成提醒道:“老高,你悠着点,没喝酒,你是宝瓶洲的,喝了酒,整个宝瓶洲都是你的。这可是我祖宅,经不起你发酒疯!”
高冕冷哼一声,突然问道:“小飞升,你觉得你觉得无敌神拳帮这个名字如何?”
荀渊视线一直盯着画卷,毫不犹豫道:“强,无敌,霸气,在宝瓶洲鹤立鸡群,独一份儿!”
高冕点点头,“算你识相,知道与我说些掏心窝的真话。”
刘老成忍了忍,仍是忍不了,对荀渊说道:“荀老前辈,你图啥啊,其它事情,让着这个高老匹夫就罢了,他取的这个狗屁帮派名字,害得山门弟子一个个抬不起头,荀老前辈你还要这么违心称赞,我徐老成……真忍不了!”
宝瓶洲野修第一人的蜂尾渡徐老成,身为山泽野修厮杀出一条血路的玉璞境大修士,见多了稀奇古怪的人和事,
可荀渊与高冕这样的,一个仙人境的桐叶洲仙师领袖,一个已经跌回元婴境的宝瓶洲宗门老祖,若说一见如故,是臭味相投,其实已经少见,不理会两境之差,不计较两座山门的底蕴悬殊,刘老成勉强可以理解。但是荀渊你至于这么处处捧着高冕这个不通文墨的糙老汉吗?
一开始徐老成还生怕荀渊是有所图谋,可荀渊不惜与道家天君祁真对峙,以及“小飞升”去往天幕,与坐镇圣人商议那块破碎洞天的归属,再加上此后三人闲来无事,联袂游历,哪怕是谨小慎微如刘老成,都不得不承认,荀渊对于高冕,溜须拍马,高冕对于荀渊,呼来喝去。
两人竟然都是……真心的。
荀渊对刘老成微笑道:“我是真觉得无敌神拳帮这个门派名字,特别好。”
刘老成叹息一声,抱拳苦笑道:“佩服。”
高冕说道:“刘老成,别的地方,你比小飞升都要好,唯独在审美这件事上,你不如小飞升远矣。”
荀渊一拍膝盖,“对对对,小郎君这句话,让我茅舍顿开,我原本还想不明白,为何修行路上,我为何会一直如此孤孤单单的,小郎君今天一语道破天机,正是审美趣味使然,让我曲高和寡啊!如果不是遇到了小郎高冕一拍桌子,“马屁话要你来说?在无敌神拳帮,老子早就听得耳朵起茧了!”
荀渊只得闭嘴。
今天并无其余镜花水月能够观看,高冕便故意撤了练气士神通,喝了个大醉酩酊,去睡觉了。
荀渊这才敢往画卷中丢了几颗小暑钱,开口说话,说那位石湫姑娘如果以后能够单独出现在画卷中,他一尺枪愿意次次捧场。
然后荀渊就收起了画轴。
人间悲欢多如牛毛,荀渊不愿为这些涉足世俗泥泞,事事点到即止。
刘老成犹豫了很久,才知道:“荀老前辈,我刘老成作为高冕的朋友,想冒昧问一句,老前辈身为玉圭宗宗主,当真对高冕没有什么谋划?”
荀渊摇头笑道:“确实不曾有,静极思动而已,就想要来你们宝瓶洲走动走动,刚好在你们这边只有高冕一个朋友,不找他找谁?”
刘老成点点头。
荀渊继续道:“不过私心,还是有那么点,练气士想要跻身上五境,是求合道二字,借此打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心魔,怎么说呢,这就相当于是与老天爷借东西,是要在仙人境期间还的。而仙人境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,无非是修道求真,独独落在这个真字上头。”
刘老成站起身,毕恭毕敬道:“受教了。”
荀渊摇头笑道:“这等陈词滥调,你刘老成天资卓绝,受教什么?我又能教你什么?”
刘老成笑着坐回位置,“若是没有高冕,相信我这辈子都没机会与荀老前辈坐在一起喝酒吧?”
荀渊点头道:“因为我们永远不会是同道中人。不过不妨碍一番接触下来,我认可你刘老成。”
刘老成说道:“晚辈幸甚!”
荀渊突然说道:“我打算在未来百年内,在宝瓶洲筹建玉圭宗的下宗,以姜尚真作为第一任宗主,你愿不愿意担任首席供奉?”
刘老成震惊道:“高冕可知道此事?”
荀渊摇头道:“没告诉他,因为我把他当做了真朋友,与你刘老成不是,所以我们可以谈这些。”
刘老成开始权衡。
荀渊微笑道:“在我离开蜂尾渡之前,你给我个确切答复就行,放心,我不会强人所难,再说你刘老成本事真不算小。”
刘老成点了点头,“容我考虑一二。”
荀渊即便是一位术法通天的仙人,都不会知道他那个小小举动。
会让那位名为石湫的年轻婢女,在山门明确通知她可以自行“开画”、并且能够得到一笔神仙钱分成后,先站着不动,硬生生挨了那位仙子十几个耳光,骂了无数句贱婢,石湫只是一言不发,在那仙子发泄完满腔怒火后,转身离去,走出很远,才敢抹去了嘴角血丝,回到了那狭窄房间内,她关上门,蹲下身,小心翼翼掏出那只锦囊,攥在手心,她一手死死捂住嘴巴,呜咽声从指缝间一声声渗出。
————
在青鸾国,老侍郎柳敬亭从一位士林领袖、斯文宗主,突然变得声名狼藉,传为朝野笑谈。
便是那些贩夫走卒都开始津津有味,聊起了那些夫子香艳事。
狮子园始终闭门谢客,柳敬亭从未对外说一个字。
李宝箴大功告成,使得那些南渡衣冠失去了一个名义上的“文坛盟主”,不得不另寻他人,找一个能够服众、且凝聚人心的青鸾国文坛地头蛇,只是柳敬亭的遭遇,让原本许多蠢蠢欲动的士林大儒,心中惴惴。迁徙到青鸾国的各大豪阀世族,只得退一步,希冀着从内部找出一位领袖,只是如此一来,形势就复杂了,其中许多大族家主,名声之大,其实不输柳敬亭,但既然大家都是外乡人,同是过江龙,谁当真愿意矮人一头?谁不担心被推举出来的那个人,私底下背着大家以公谋私?
一时间青鸾国本土士林大乱,幕后那些本来还想着扶持柳敬亭为傀儡,用来制衡青鸾国唐氏皇帝的外来世族,也没个消停。
李宝箴这天去县衙公署拜访柳清风,两人在黄昏里散步,李宝箴笑着对那些群龙无首的南奔士子,说了句盖棺定论:“秀才造反,三年不成。”
柳清风笑着点头。
李宝箴脸上浓浓笑意。
内心则冰冷。
那晚在柳清风走后,李宝箴很快就对柳清风的“三板斧”进行查漏补缺,大大完善了那桩笔刀谋划。
当时堂上那些猪脑子和大草包,一个个对李宝箴佩服不已,恭维不断,倒也有几分真心。
可是李宝箴却愈发遍体生寒。
因为李宝箴足够聪明,他知道那些小小的缺陷,恰恰是柳清风故意留给他的一点残羹冷炙。
是给了他借机树立威信的余地。
这是柳清风无言无语的做人留一线。
李宝箴离开衙署之时,忍不住回望一眼衙门牌坊,喃喃笑道:“好在公门修行,修不出什么大道不朽。”
一想到那些原本由衷仰慕、钦佩柳县令的胥吏杂役,一个个变得视线复杂、心生疏远,甚至有人还会遮掩不住他们的怜悯。
李宝箴便有些开心起来,脚步轻快几分,快步走出衙署。
柳清风回到住处,仔细翻看卷宗档案之余,突然想起门外那位真名是王毅甫的大骊武秘书郎,昔年宝瓶洲最北方卢氏王朝的头号猛将,即将成为管辖一县治安、捕捉盗寇的县尉。想那足可担任大骊庙堂栋梁的大材,为我青鸾国小用为县尉?
这位柳县令便笑了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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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百一十五章
人间最得意
大隋高氏皇帝出席了千叟宴,大骊使节是当年那位莅临龙泉郡的礼部侍郎,陈平安如果看到,肯定可以一眼认出。
处处是白发苍苍的盛宴上,坐在大骊侍郎左右的分别是宋集薪和许弱,都用了化名,稚圭没有露面。
许弱依旧是横剑在身后的游侠装扮。
大概除了那头少年绣虎,没有人知道许弱做了一桩多大的事情。
直面范先生,替大骊宋氏允诺商家其中一脉,可以半路杀入这场席卷一洲版图的饕餮盛宴,任其蓬勃发展,三十年内大骊宋氏将毫不干涉。
许弱喝着酒,想着的不是这些大势大事,而是思量着如何将那位依然每天买馄饨的董水井,培养成真正的赊刀人。
宋集薪看着那个大隋高氏皇帝,再环顾四周,只觉得大隋朝野上下,暮气沉沉。
稚圭,或者说王朱,独自留在了冷清的驿馆。
一位高高瘦瘦的中年道士,施展了障眼法,隐去了真实相貌,带着两名真武山修士,悄无声息来到了驿馆内,找到了正在檐下斜靠栏杆、听风铃声的稚圭。
中年道士撤去术法,露出真容,仙气缭绕,头顶鱼尾冠,只是站在院中,就有一种与天地共存的大道邈邈气息,人如一座大岳屹立天地间。
稚圭只是瞥了眼这位神诰宗道君,宝瓶洲道统之主祁真,至于真武山那位负剑修士,更是瞧也不瞧,她更多注意力,还是那个肩头蹲着只黑猫的青年,文文静静,与记忆中的那个杏花巷傻子差不多,比较秀气,他脸色微白,望着她,充满了和煦笑意,以及藏在眼神深处的,一股炙热的占有欲望。
稚圭不太喜欢这个家伙,倒不是对他有什么成见,而是这个马苦玄的奶奶,实在是太让她憎恶了,天底下市井妇人该有不该有的陋习,好像全给那个老妪占尽了,每次去铁锁井那边打水,只要碰到那个老婆娘,少不了要听几句阴阳怪气的酸话,如果当初稚圭不是被骊珠洞天的规矩压胜得死死的,她有一百种法子让那个长舌老妪生不如死,后来杨老头失心疯,竟然送了老妪一场造化,变成了小镇那条龙须河的河婆,稚圭只好继续等待时机,总有一天,她要将那个本名马兰花的老婆姨,尝一尝人间炼狱的滋味。
至于马苦玄到时候会如何,她在乎?全然不在乎。
祁真微笑道:“稚圭姑娘,陆掌教嘱咐贫道做的事情,已经做到了。如今神诰宗刚刚获得一座崭新的破碎福地,贫道欢迎稚圭姑娘进入其中寻求机缘,贫道愿意一路保驾护航。”
追本溯源,祁真虽是那位道老二一脉,可陆沉本就是三大掌教之一,如今更是负责坐镇白玉京,祁真能够为陆沉做件事,自然欣喜万分,能够入了陆掌教的法眼,祁真确信不疑,自己将来跻身飞升境,不再是奢望。在祁真年少时,就曾得到世外高人一句“仙人也要望梅止渴”的谶语,十二境之前,自是大吉之言,等到祁真跻身天君,几乎就是行至尽头、慢慢等死的晦气预言了。而掌教陆沉,恰好是数座天下最喜欢为顺眼人改命的大人物之一,相传陆掌教最喜欢做四大闲事,其中就有雕琢朽木之说。
马苦玄眼中只有她,望着那位喜欢已久的姑娘,微笑道:“不用劳烦天君,我就可以。”
稚圭理也不理一位道家天君,甚至没有摆正坐姿,依旧慵慵懒懒歪着脑袋,望向马苦玄,“你就是陆沉答应送给我的那桩福缘?是不是以后都听命于我?”
当年陆沉摆算命摊子,见过了大骊皇帝与宋集薪后,独自去往泥瓶巷,找到她,说是靠点小算计,得了宋正醇一句正合他陆沉心意的“放过一马”,因此能够名正言顺,顺势将马苦玄收入囊中,他陆沉打算将马苦玄赠予稚圭。
稚圭不在意那些来龙去脉,一开始也没太上心,因为没觉得一个马苦玄能折腾出多大的花头,后来马苦玄在真武山名声大噪,先后两次势如破竹,一路接连破境,她才觉得可能马苦玄虽然不是五人之一,但说不定另有玄机,稚圭懒得多想,自己手中多一把刀,反正不是坏事,如今她除了老龙城苻家,没什么可以自由调用的喽啰。
马苦玄点头道:“都听你的。你想杀谁,说一声,只要不是上五境的老王八,我保证都把他的脑袋带回来。至于上五境的,再等等,以后一样可以的,而且应该不需要太久。”
因为喜欢稚圭的缘故,当年在杏花巷祖宅,马苦玄没少被奶奶埋怨唠叨。
只有这件事上,最宠溺他的奶奶才会说他几句不是。
稚圭问道:“那你能杀了陈平安吗?”
那名真武山护道人心中一紧,沉声道:“不可。”
稚圭只是盯着马苦玄。
马苦玄笑道:“在山崖书院,有圣人坐镇,我可杀不了陈平安。但是你可以给我一个期限,比如一年,三年之类的。不过说实话,如果传言是真的,现在的陈平安并不好杀,除非……”
稚圭哦了一声,直接打断马苦玄的言语,“那就算了。看来你也厉害不到哪里去,陆沉不太厚道,送给天君谢实的后代,就是那个傻乎乎的长眉儿,一出手就是一座媲美仙兵的玲珑宝塔,轮到我,就这么小家子气了。”
那名真武山兵家修士生怕马苦玄听到这番言语后,会恼火。不曾想当他以秘法观其心湖,竟是平静如镜,甚至镜面中还有些象征喜悦的流光溢彩。
马苦玄灿烂笑道:“王朱,你等着吧,总有一天,你会知道我是最好的。什么价值连城的仙兵,什么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,到时候回头再看,都是破烂和蝼蚁罢了。”
稚圭有些奇怪,“你喜欢我什么?在小镇上,我跟你又没怎么打过交道,记不太清楚了,说不定连话都没有说过。”
如此被忽略和冷落,马苦玄依旧表现得足以让所有真武山老祖宗瞠目,只见他破天荒有些羞赧,却没有给出答案。
稚圭蓦然笑了起来,伸手指向马苦玄,“你马苦玄自己不就是如今宝瓶洲名气最大的天之骄子吗?”
马苦玄嘴角翘起,一瞬间,就恢复了世人熟悉的那个跋扈修士,天资卓绝,令同龄人心生绝望,让老修士只觉得数百年岁月活在了狗身上,关键是马苦玄数次下山磨砺,或是在真武山与人擂台对峙,杀伐果决,残忍血腥,转瞬间就分生死,而且喜好斩草除根,无论得理、不占理都从不饶人。
马苦玄缓缓道:“我可不是什么天之骄子。”
那只蹲在他肩头的黑猫,身躯蜷缩,抬起爪子舔了舔,尤为温顺。
稚圭打量了他一眼,撇撇嘴,“随你。”
马苦玄问道:“如果我哪天打死了宋集薪,你会生气吗?”
稚圭似乎有些恼火,瞪眼道:“马苦玄,拜托你没什么本事之前,少说点大话,不然这样很让人厌烦的。”
马苦玄笑道:“我听你的。”
一路看着马苦玄一步步成长起来的那位真武山护道人,心情复杂。
天君祁真对于这些,则是漠不关心。
不过是出于对那位重返白玉京的陆掌教那份敬意,才耐着性子站在这里,看这些晚辈过家家一般闲聊。
不管稚圭和马苦玄各自的身份,只要他们一天不跻身上五境,就都是两件说碎就碎的精美瓷器。
马苦玄遗憾道:“我这就要去趟朱荧王朝,杀几个地仙剑修作为破境契机。”
稚圭漫不经心道:“我管你去哪儿。”
马苦玄哈哈大笑,转头对祁真说道:“那就有请天君带我们出城吧。”
祁真点点头,对稚圭说了句后会有期,三人身影消逝不见。
大隋京城大阵,毫无察觉异样。
如出入无人之境。
整座宝瓶洲的山下世俗,恐怕也就大骊京城会让这位天君有些忌惮。
稚圭趴在栏杆上,泛起些许睡意,闭上眼睛,一根纤细手指的指甲随意划抹栏杆,吱吱作响。
她翻转过身,背靠栏杆,脑袋后仰,整个人曲线玲珑。
她弯曲手指,一次次屈指而弹,檐下的那串风铃,随之叮叮咚咚。
暮色里。
她睁着那双瞳孔竖立的金色眼眸。
异象消散。
她站起身,亭亭玉立,笑望向院门那边。
宋集薪带着一身淡淡的酒气走入院子。
她问道:“千叟宴好玩吗?”
宋集薪抖了抖袖子,哀叹道:“宴席上那些老家伙们,恨不得将我们到场三人抽筋剥皮,吃我们的肉,喝我们的血,吓死我了。”
稚圭好奇问道:“不是缔结了百年盟约吗?与公子无冤无仇的,咱们大骊铁骑都没经过他们家门口,就直接往南走了,他们为何这般不友善?”
宋集薪瘫靠着栏杆,想了想,回答道:“好日子过习惯了呗,受不得半点委屈。”
稚圭一脸恍然道:“这样啊,那奴婢可比他们脾气好多了。”
宋集薪误以为她是说当年附近几条街巷的狗屁倒灶事
情,笑道:“等公子出息了,肯定帮你出气。”
稚圭嗯了一声,问道:“那三本书,公子还没能看出门道吗?”
宋集薪有些疲惫,闭上眼睛,双手揉着脸颊,“说不定就只是些普通书籍,害我疑神疑鬼这么久。”
宋集薪突然伸手入袖子,掏出一条貌似乡野时常可见的土黄色四脚蛇,随手丢在地上,“在千叟宴上,它一直蠢蠢欲动,如果不是许弱用剑意压制,估计就要直扑大隋皇帝,啃掉人家的脑袋当宵夜了。”
婢女蹲下身,摸出一颗谷雨钱,放在手心。
那条四脚蛇畏畏缩缩,愣是不敢一口吞掉美食。
宋集薪弯下腰,看着那条额头生出虬角模样的小家伙,无奈道:“瞧你那怂样,再看看书简湖你那条水蛟,真是天壤之别。”
宋集薪不再管它,打着哈欠,去屋子里边睡觉。
稚圭晃了晃手掌,四脚蛇仍是不敢上前。
“算你识趣。”
稚圭笑眯眯将手心谷雨钱丢入自己嘴中,小家伙仿佛有些委屈,轻轻嘶鸣。
稚圭手握拳头,一拳砸在它脑袋上,“三年不开张,开张吃三年,这都不懂?”
她站起身,将那条四脚蛇一脚踹得飞入院子,“本事半点没有,还敢奢望国师的那副上古遗蜕,偷偷流口水也就罢了,还给人家抓了个正着,怎么摊上你这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儿。”
稚圭坐在台阶上,脱下一只绣鞋,朝它招招手。
小家伙乖乖来到她脚边,还生着气的她便拿起绣鞋,一下一下拍打小家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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龙泉郡披云山上,新建了林鹿书院,大隋皇子高煊就在这里求学,大隋和大骊双方都没有刻意隐瞒这点。
这是高煊第二次进入龙泉郡,不过一次在天上,是需要走过一架通天云梯的骊珠洞天,这次在地上,在实实在在的大骊版图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