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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2章

    不管其中有多少弯弯道道,陈平安如今终究是崔东山名义上的先生,很有管教无方的嫌疑。

    崔东山将谢谢收为贴身婢女,怎么看都是在祸害谢谢这位曾经卢氏王朝的修道天才。

    只是世事复杂,许多看似好心的一厢情愿,反而会办坏事。

    别人的一些伤疤不去碰,相安无事。

    一揭开,鲜血淋漓。

    陈平安坐在台阶底部,穿着靴子。

    谢谢轻声道:“我就不送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摆摆手,“不用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走后,谢谢没来由掩嘴而笑。

    不知为何,总觉得那人像是偷腥的猫儿,大半夜溜回家,免得家中母老虎发威。

    当然这只是谢谢一个很莫名其妙的想法。

    女人心海底针。

    只能说明谢谢当下心情不错。

    谢谢抬起手,将那只白牛衔灵芝玉把件高高举起。

    还挺好看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陈平安离开这处书院数一数二的风水宝地,于禄一人独住学舍,虽然此刻屋内已经熄灯,陈平安敲门敲得没有犹豫。

    于禄很快随便踩着靴子来开门,笑道:“稀客稀客。”

    于禄率先转身去点灯,陈平安帮着关上门,两人对坐。

    于禄屋内,除了一些学舍早就为书院学子准备的物件,此外可谓空无一物。

    这就是于禄。

    好似心头没有任何挂碍。

    身为一个大王朝的太子殿下,亡国之后,依旧与世无争,哪怕是面对罪魁祸首之一的崔东山,一样没有像刻骨之恨的谢谢那样。

    这一点,于禄跟豪阀出身的武疯子朱敛,有些相似。

    陈平安当年在赶往大隋书院的路途中,多是他和于禄两人轮流守夜,一个前半夜一个后半夜,若是守前半夜的人没有睡意,在篝火旁坐着,其实也没有什么话好聊,经常是陈平安练习立桩剑炉或是六步走桩,若是立桩,于禄就自顾自发呆,若是走桩,于禄就看一会儿。

    于禄不喝酒。

    陈平安也没有喝酒。

    将那本同样买自倒悬山的神仙书《山海志》,送给了于禄。

    于禄自然道谢,说他穷的叮当响,可没有礼物可送,就只能将陈平安送到学舍门口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离开后。

    于禄轻轻关上门。

    继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屋内,闭眼“散步”,双拳一松一握,以此反复。

    在于禄练拳之时,谢谢同样坐在绿竹廊道,勤勉修行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林守一看到陈平安的时候,并没有惊讶。

    事实上他先前就知道了陈平安的到来,只是犹豫之后,没有主动去客舍那边找陈平安。

    陈平安送出了灵芝斋那部残本的雷法道书,当时有文字注解,“世间孤本,若非残缺数十页,否则无价”。

    林守一没有拒绝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谢谢让我捎句话给你,如果不介意的话,请你去她那边日常修行。”

    林守一想了想,点头道:“好,我白天只要有空,就会去的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没有久留,屁股还没坐热长凳,待了不到半炷香,就要告辞离去,林守一在开门前,明显是在一张蒲团上,修习一门吐纳术。

    林守一突然笑问道:“陈平安,知道为什么我愿意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吗?”

    陈平安停下脚步,转身问道:“怎么说?”

    从不会留人在学舍的林守一,破天荒走到桌旁,倒了两杯茶水,陈平安便返身坐下。

    已经成为一位风度翩翩公子哥的林守一,沉默片刻,说道:“我知道以后自己肯定回礼更重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点头。

    果然没变,这家伙还是那副冷淡性子。

    林守一转头看了眼竹箱,嘴角翘起,“再就是,我很感激你一件事情。你猜猜看。”

    你都做出这么个动作了,还猜什么,陈平安无奈道:“不就是送了你一只竹箱吗,虽然是当年我棋墩山那边,用青神山移植生发而成的竹子制成,可说实话,肯定比不上现在那本雷法道书。”

    林守一微笑摇头,“再猜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回忆那次游历,试探性问道:“住客栈那次?”

    林守一还是摇头,爽朗大笑,起身开始赶人,玩笑道:“别仗着送了我礼物,就耽误我修行啊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一头雾水地离开学舍。

    见过了三人,没有按照原路返回。

    比起预期要早了半个时辰送完礼物,陈平安就稍稍绕了些远路,走在山崖书院寂静处。

    刚好路过客舍,结果陈平安看到李槐独自一人,鬼鬼祟祟跑过来。

    见到了陈平安,李槐加快步子,急匆匆道:“陈平安,我来就是为了问你个问题,不然我睡不着觉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关于裴钱?你问吧。”

    李槐小声问道:“一开始我觉得是裴钱在吹牛,可我越听越觉着裴钱了不得啊,陈平安,你跟我说句掏心窝子的实话,裴钱真是一位流落民间的公主殿下啊?”

    陈平安完全能够想象裴钱在扯这谎的时候,她板着脸、心里偷乐的模样,说不定还要笑话李槐三人这也信,傻不傻。

    别说是李槐,当初在大泉边陲的狐儿镇,就连镇上经验老道的三名捕快,都能给胡说八道的裴钱唬住,李槐刘观马濂三个屁大孩子,不中招才怪。

    只是这些孩子之间的天真戏弄,陈平安不打算拆台,不会在李槐面前揭穿裴钱的吹牛。

    陈平安拍了拍李槐的肩膀,“自己猜去。”

    李槐使劲点头,恍然道:“那我懂了!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问道:“你懂什么了?”

    李槐双臂环胸,一手揉着下巴,“难怪这个小黑炭,瞧见了我的彩绘木偶,一脸嫌弃表情,不行,我明儿得跟她比一比家底儿,高手支招,胜在气势!到时候看是谁宝贝更多!公主殿下怎么了,不也是个黑炭小屁孩儿,有啥了不起的,啧啧,小小年纪,就挎着竹刀竹剑,吓唬谁呢……对了,陈平安,公主殿下喜欢吃啥?”

    陈平安伸手按住李槐脑袋,往他学舍那边轻轻一拧,“赶紧回去睡觉。”

    李槐问过了问题,也心满意足,就转身跑回自己学舍。

    不久之后,远处传来一声怒喝。

    不用想,肯定是李槐给巡夜夫子逮了个正着。

    陈平安刚要去给李槐解围,很快就看到李槐大摇大摆走来,身边还跟着朱敛。

    原来是朱敛已经找了借口,说是李槐的远房亲戚,大晚上不认识路,要李槐帮着返回客舍。

    李槐伸出大拇指,对陈平安说道:“这位朱大哥真是仗义!陈平安,你有这样的管家,真是福气。”

    然后李槐转头笑望向佝偻老人,“朱大哥,以后要是陈平安待你不好,就来找我李槐,我帮你讨回公道。”

    朱敛左看看右看看,这个名叫李槐的小子,虎头虎脑的,长得确实不像是个读书好的。

    郑大风,李二,李宝箴,李宝瓶。

    难得碰到个从骊珠洞天走出来不怪胎的存在。

    朱敛觉得自己需要珍惜,所以一下子觉得李槐这小家伙顺眼许多,所以愈发慈眉善目。

    等会儿,这李槐瞅着怎么跟老龙城登门拜访的那位十境武夫有点像啊,李二,李槐,都姓李,该不会是一家人吧?

    只有自己身为纯粹武夫,才能够最知道一位止境大宗师的恐怖。

    朱敛对自己的武学天赋再自负,也只敢说若是自己在浩然天下土生土长,天资不变的前提下,有生之年捞到个九境山巅境不难,十境,悬乎。

    朱敛转过头,眼神充满询问,望向陈平安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点头。

    朱敛气了个半死,一脚轻轻踹在李槐屁股上,“大半夜还跟孤魂野鬼似的瞎逛荡,赶紧滚蛋。”

    李槐吓了一大跳,跑出去后,远远指着朱敛说道:“帮我一回,踹我一脚,你我恩怨了清,明天若是再在书院狭路相逢,谁先跑谁就是大爷!”

    朱敛做了个抬脚的动作。

    李槐很快消失无踪。

    在李宝瓶学舍那边。

    李宝瓶和裴钱,同桌抄书,相对而坐。

    一个下笔如飞。

    一个乌龟爬爬。

    李宝瓶每抄完一张纸,就要喊“走你”二字,然后搁下毛笔,拧转手腕,来到裴钱这边瞅瞅。

    裴钱默默无言,满头大汗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大隋毗邻京城的旒州州城内,刚刚搬来没多久的蔡家府邸,来了一位“辈分极高”的贵客。

    正是在山崖书院,凭借一件咫尺物里边的茫茫多法宝,为自己赢得一个“蔡家老祖宗”敞亮绰号的崔东山。

    深更半夜的,白衣少年使劲捶打蔡家府门,震天响,大声嚷嚷道:“小蔡儿小蔡儿,快来开门!”

    眉心一粒红痣的俊美少年,身后还跟着位矮小精悍的汉子,汉子身边还有条黄牛。

    蔡家那位曾经在山崖书院附近驻扎的大隋供奉老神仙,脸色铁青地走出密室,在院子里一掠起身,落在自家大门外的街道上,“姓崔的,你来干什么?!”

    当年在那座被大隋京城百姓习惯称为“小东山”的上空,崔东山和蔡京神有过一场荡气回肠的神仙交手。

    崔东山一战成名,像是给京城百姓无偿办了一场烟花爆竹盛宴,不知道有多少京城人那一夜,抬头望向书院东华山那边,看得不亦乐乎。

    因为有一位元婴地仙的老祖宗担任定海神针,原本在京城威风八面的蔡家,结果很快就搬出京城,只留下一位在京城为官的家族子弟,守着那么大一栋规格不输王侯的宅子。

    崔东山哈哈笑道:“京神啊,这么客气,还亲自出门迎接?走走走,赶紧去咱们家里坐坐,进城比较晚了,又有夜禁,饿坏了我,你赶紧让人做顿宵夜,咱们爷孙好好聊聊。”

    蔡京神黑着脸道:“这里不欢迎你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突然伸手指向蔡京神,跳脚骂道:“不认祖宗的龟孙,给脸不要脸对吧?来来来,咱们再打过一场,这次你要是撑得过我五十件法宝,换我喊你祖宗,要是撑不过,你明儿大白天就开始骑马游街,喊自己是我崔东山的乖孙子一千遍!”

    蔡京神咬牙切齿道:“士可杀不可辱,你要么今夜打死我,否则休想踏足我蔡家半步!”

    崔东山一闪而逝,使了缩地成寸的术法神通,看似稀拉平常,实则迥异于寻常道家脉络,崔东山又一闪而返,回到原地,“咋说?你要不要自己抹脖子自刎?你这个当孙子的不孝顺,我这个当祖宗却不能不认你,所以我可以借你几件锋利的法宝,省得你说没有趁手的兵器自尽……”

    那家伙絮絮叨叨个没完。

    身材魁梧的老人气得整个人丹田气机,翻江倒海,煽风点火,气势暴涨。

    崔东山突然收敛笑意,眯起眼,阴恻恻道:“小王八蛋,你大概是觉得东华山一战,是老祖宗占据了书院的天时地利,所以输得比较冤枉,对吧?”

    蔡京神心湖激荡不已,就在生死大战一触即发之际,他惊骇发现崔东山那双眼眸中,瞳孔竟是竖立,而且散发出一种刺眼的金色光彩。

    蔡京神如同被一条兴风作浪的远古蛟龙盯上了。

    如芒在背。

    蔡京神迅速收敛气势,伸出一只手掌,沉声道:“请!”

    躲在那边门缝里看人的门房老人,从最早的睡眼惺忪,到手脚冰凉,再到这会儿的如丧考妣,颤颤巍巍开了门。

    崔东山大摇大摆率先跨过门槛。

    蔡京神紧随其后。

    魏羡和那头黄牛也先后走入蔡家府邸。

    门房关上门后,心中哀叹不已,好不容易躲过了这个瘟神,老祖宗在州城这边狠狠露了一手,帮着刺史大人摆平了一条狡猾的作祟河妖,才在地方上重新树立起蔡家威严,可这才几天清净安稳日子,又来了,真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,只希望接下来和气生财,莫要再折腾了。

    崔东山念叨着要一份宵夜,必须拿出诚意来,蔡京神忍了,给那姓魏的纯粹武夫要一坛州城最贵的美酒,忍,连那头小小龙门境的黄牛妖物,都要在蔡家来一栋独门独院的宅子,蔡京神不能忍……也忍了。

    蔡京神伸手驱散两个满眼好奇的府上婢女,再无旁人在场,开口问道:“你到底要做什么?干脆些!”

    崔东山一只脚踩在椅子上,一手持酒壶,一手下筷如飞,佳肴与美酒两不耽误,狼吞虎咽,含糊道:“你在大隋京城好歹当了百余年的地头蛇,与我说说看,如今谋划那桩刺杀案的蠢货,幕后主使是哪些货色,骠骑将军唐庄山、兵部右侍郎陶鹫、龙牛将军苗韧这几个,不用你说,我是知道的,但是你我心知肚明,这些家伙,还不是你们大隋庙堂和山上,真正谋划此事的幕后大佬。你知道几个就说几个,说说看。”

    蔡京神眼皮子微颤。

    崔东山丢掉一块极其美味的秘制酱鸭腿,舔了舔手指头,斜眼瞥着蔡京神,微笑道:“我允许你每说一个牵连此事的幕后人,再说一个与此事全然没有关系的名字,可以是结怨已久的山上死对头,也可以是随随便便被你看不顺眼而已的高氏宗亲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打了个饱嗝,“在我吃完这顿宵夜之前,都有效,吃完后,你们蔡家就没这个机会了,可能你还不太清楚,你留在京城的那个高氏子孙,嗯,就是在国子监当差的蔡家读书种子,也是马前卒之一,读书人嘛,不愿眼睁睁看着大隋沉沦,向蛮子大骊低头俯首,可以理解,高氏养士数百年,不惜一死以报国,我更是欣赏,只是理解和欣赏当不了饭吃,所以呢,蔡京神,你看着办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开始继续大吃大喝。

    蔡京神沉声问道:“我要先知道一件事,蔡丰是否真的深陷其中?!”

    崔东山讥笑道:“蔡丰的文人风骨和志向远大,需要我来废话?真把老子当你蔡家老祖宗了?”

    蔡京神满脸痛苦之色。

    别看他是一位足可傲视王侯的元婴地仙,是大隋屈指可数的仙家大供奉。

    可是荫庇家族,是人之常情的祖辈本分事,逝者先祖只能依靠玄之又玄的阴德,蔡京神这些修行有道之人,当然会拿捏好尺寸火候,既不妨碍自身修行,也要鼎力扶持那些有机会反哺家族的好苗子,至于那些子孙后裔,或是走文武仕途,或是走上修行路,光大门楣,光宗耀祖,更是职责所在。

    这百余年间,蔡家就只出了一位高不成低不就的练气士,即便不缺蔡京神的指点迷津,以及大把的神仙钱,如今仍是止步于洞府境,而且前途有限。

    所以蔡京神更多还是寄希望于那个榜眼郎蔡丰,甚至蔡丰连之后五六十年内的官场升迁、死后获赠皇帝赐下文贞之流的美谥、继而阴神显灵在某地、随之大隋朝廷顺势敕封为某座郡县城隍神祇、再大致有百余年光阴经营、一步步擢升为本州城隍,这些事情,蔡京神都已经准备妥当,只要蔡丰按部就班,就能走到一州城隍爷的神祇高位,这也是一位元婴地仙的人力之竭尽了,再往后,就只能靠蔡丰自己去争取更多的大道机缘。

    风水轮流转,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,凡夫俗子很难把握,可能一次错过就是一辈子再无机会,可是练气士不同,只要活得足够长久,风水总能流入自家的一天,到时候就可以用仙家秘法尽量截留在自家门内,不断积累家底,如世俗人积攒金银钱财如出一辙,就会有一个又一个的香火小人诞生。

    蔡京神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个蔡丰,大好的前程不要,竟然脑子进水了,要背着自己和整个家族,掺和这么一桩谋划。

    崔东山轻轻放下筷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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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四百零四章

    心神往之

    崔东山随手放下了那双筷子,低下头,将两根筷子摆放得齐齐整整,抬起头,笑道:“看来你笃定我不会在这里大开杀戒?”

    崔东山拍掌而笑,缓缓起身,“你赌对了。我确实不会由着性子一通滥杀,毕竟我还要返回山崖书院。罢了,子孙自有子孙福,我这个当老祖宗的,就只能帮你们到这里。”

    蔡京神却伸手示意崔东山坐回位置,问道:“你怎么证明自己说话管用,在大隋朝野管用,在大骊庙堂一样管用?”

    崔东山慵懒靠着椅子,伸手抓着自己的发髻玩,轻轻扭转,“不好证明。”

    蔡京神只得退一步,犹豫片刻,沉声道:“那你如何将蔡丰摘出来,而且必须是不留后患的那种,不会影响到他以后的仕途?我必须要提醒一点,不可以让蔡丰临阵倒戈,卖友求荣,这会阻碍蔡丰死后封正为神祇的道路,蔡丰未来百年千年,都要跟大隋国祚、文运和风水戚戚相关,做了这等恶心事,生前尊荣不难,死后却会被大隋香火排斥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微笑道:“山人自有妙计,放心,我保证蔡丰生前官至六部尚书,礼部除外,这个位置太重要,老子不是大骊皇帝,至于死后,百年内做到一个大州的城隍阁老爷,高氏戈阳的龙兴之地除外,如何?”

    蔡京神试探性问道:“那我蔡家抉择和声誉?”

    崔东山笑道:“到时候我让你和蔡家配合两出苦肉计,谁都要朝你蔡京神竖起大拇指,以后史书,肯定都是美言。”

    蔡京神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崔东山嗤笑道:“你我之间,签订地仙之流的山水盟约?蔡京神,我劝你别多此一举。”

    蔡京神想起那双竖立的金色瞳孔,心中悚然,虽然自己与蔡家任人宰割,心里憋屈,可比起那个无法承受的后果,因为蔡丰一人而将整个家族拽入万丈深渊,甚至会连累他这位老祖宗的修行,当下这点愁闷,并非难以忍受。

    既然成为了暂时的盟友。

    蔡京神就想要表达一点诚意,“当年崔先生在书院,被人以金线刺杀,以替死符逃过一劫,崔先生难道就不想知道幕后主使?还是说你觉得其实是一拨人?”

    崔东山斜眼蔡京神。

    蔡京神给瞧得浑身不自在,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。

    崔东山站起身,从桌上拎了壶尚未开封的窖藏老酒,“我当年在书院闷得快要去山顶上吊了,好不容易才等来这么有趣的事情,你看我事后是如何做的?等了许久,不见他们继续偷袭刺杀,我只好自己主动跑去青霄渡伸长脖子,结果呢,愣是没人敢出手,我只好搬了几大车子青霄渡绿竹回书院铺地板,该是什么价格,我就给多少小暑钱,凭啥?感激他们给我解闷啊,我为了应对第二场暗杀,谋划了那么多后手,虽然没有施展的机会,可那个动脑子的过程,还是很能打发无聊光阴的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绕过桌子,拍了拍蔡京神肩膀,“小蔡啊,你还是太年轻,不知道我的脾气,以后相处久了,你就会发现认了个好祖宗。有空去你家祖坟瞅瞅,肯定青烟滚滚,近期如果有蔡家先祖托梦给你,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我感恩戴德,你就告诉他们,不用谢我,乐善好施,一直是我这个人的学问之本。”

    蔡京神板着脸,置若罔闻。

    那头地牛之属的黄牛妖物,早已去了“牛栏”休憩。

    魏羡却一直坐在崔东山和蔡京神所在的酒桌上,一言不发,只是喝酒。

    魏羡跟随崔东山一起去往住处。

    两人两座后,崔东山以那把金色飞剑画出一座雷池,隔绝蔡京神的窥探。

    崔东山踢了靴子,盘腿坐在椅子上,笑问道:“你来帮着用一两句话盖棺定论。”

    魏羡缓缓道:“高飞之鸟,死于美食。深泉之鱼,死于芳饵。”

    在魏羡看来,蔡京神之流,首鼠两端,不值一提。

    大势之下,滚滚洪流,即便是一位元婴地仙,仍是螳臂当车。

    在进入州城之前,崔东山给魏羡看过了众多关于大隋内幕的谍报,京城蔡丰密谋一事,相较于高氏老供奉蔡京神自身隐藏的秘密,小事而已。

    大隋高氏当年能够与卢氏王朝联手,压制拥有国师崔瀺和山崖书院的大骊崛起,拖延了数十年之久。

    可不只是大隋高氏皇帝高瞻远瞩那么简单。

    大骊当初有墨家一支和阴阳家陆氏高人,帮忙打造那座仿制的白玉京,大隋和卢氏,当年也有诸子百家的大修士身影,躲在幕后,指手画脚。

    蔡京神就是一枚埋得比较深、同时比较重要的棋子。

    别看今晚的蔡京神表现得畏畏缩缩,局势全盘掌控在崔东山手中,事实上蔡京神,就连当初“负气请辞”,举家搬迁离开京城,看似是受不得那份羞辱,应该都是高人授意。

    如今大隋与大骊结下最高品秩的山盟,一方以山崖书院所在、龙脉王气所聚的东华山,一方以最新的王朝北岳披云山作为山盟祭天告地的场所。看似是皆大欢喜,大隋不用与大骊铁骑硬碰硬,赢得了百余年休养生息的大好时机,只不过是割让出了黄庭国这些屏藩附属,而大骊则能够保存实力,全力南下,势如破竹杀到了朱荧王朝边境。

    但是相安无事的背后,大骊宋氏和大隋高氏,自然各有心思。

    尤其是大骊皇帝宋正醇死后,即便大骊中枢秘而不发,但是相信大隋这边,说不定已经有所察觉,所以才会蠢蠢欲动。

    如今大骊铁骑虽然势如破竹,囊括了宝瓶洲半壁江山,只是并不稳固,一旦大骊和大隋同时后院起火,再加上观湖书院和朱荧王朝那边骤然发力,大骊这盘看似形势大好的棋局,就会瞬间被屠大龙,到时候被大骊铁骑踩踏碾压的整个北方版图,在后发制人而得胜的幕后大佬眼中,处处皆是一块块可以名正言顺放入嘴中的大肥肉。

    崔东山之行,与魏羡坦言并无目的,因时而异,是招徕是镇杀,还是作为诱饵,只看蔡京神如何应对。

    魏羡不敢说崔东山一定能赢过那些幕后的山顶人物。

    但是一个蔡京神,肯定不在话下,只会被崔东山玩弄于鼓掌。

    所以魏羡才有鸟鱼贪吃饵食之说。

    崔东山摇摇头,崔东山伸出并拢双指,在空中写了同样十六个字。

    虎卑其势,将有击也。狸缩其身,将有取也。

    魏羡皱眉道:“大隋真要撕毁盟约,孤注一掷,难道是想对大骊取而代之?”

    崔东山哈哈大笑,指了指自己。

    魏羡愣了愣,拱手抱拳,“国师深谋远虑,非常人能及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有些埋怨,“以后称呼崔先生就行了,一口一个国师,总觉得你这位南苑国开国皇帝,在占我便宜。”

    魏羡感叹道:“小小南苑,不过大骊数州之地,当初也曾有谪仙人,留下只言片语,所以我才命南苑国方士入山寻隐、出海访仙,可是不真正来到浩然天下一趟,仍是无法想象真正的天地之大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笑道:“中土神洲有位很厉害的读书人,曾有沧海一粟与陆地芥子之叹,以后有机会,我带你去见见他,到时候你再作井底之蛙的感慨,就很合时宜了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双手扶住椅把手,一摇一晃,椅子随之开始“走动”,崔东山就那边像是骑马颠簸,显得极其滑稽可笑。

    只是魏羡这段时日与崔东山朝夕相处,早已习以为常,在对待这件事上,魏羡和于禄就要远远比谢谢更早适应。

    这大概就是帝王、皇储心胸。

    崔东山缓缓道:“与你说过了答案,反正大隋幕后人与大骊都在比拼后手,蔡丰这类卒子的生死与否,以及蔡京神之流,投诚与否,都掀不起风浪,那么我之所以滞留州城,不去京城书院,就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复杂。我家先生最心疼小宝瓶,茅小冬是个藏不住话的,一定会告诉他大隋这场不光彩的密谋,我这会儿一头撞上去,肯定要被迁怒,骂我不务正业。”

    “我若是与先生说那社稷大业,更不讨喜,说不定连先生学生都做不成了。可事情还是要做,我总不能说先生你放心,宝瓶李槐这帮孩子,肯定没事的,先生如今学问,愈发趋于完整,从初衷之顺序,到最终目的好坏,以及期间的道路选择,都有了大致的雏形,我那套比较冷血市侩的事功措辞,应付起来,很吃力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还不如我躲在这边,将功补过,拿出实实在在的成果,帮忙掐断些联系,再去书院认罚,大不了就是挨一顿揍,总好过让先生落下心结,那我就完蛋了。一旦被他认定心怀不轨,神仙难救,就是老秀才出面求情,都未必管用。”

    魏羡思量片刻,正要说话。

    已经连人带椅子搬到了窗口那边的崔东山,背对着魏羡,摆摆手,“你魏羡暂时没资格评论我与先生之间的纠缠,所以多看少说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喃喃道:“龙泉郡郡守吴鸢,黄庭国魏礼,青鸾国柳清风,大都督韦谅,还有你魏羡,都是我……们相中的好苗子,其中又以你和韦谅起点最高,但是未来成如何,还是要靠你们自己的本事。韦谅不去说他,孤云野鹤,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棋子,属于大道互补,但是吴鸢和柳清风,是他精心栽培,而你和魏礼,是我选中,以后你们四人是要为我们来打擂台的。”

    说得有些云遮雾绕,魏羡默默记在心中。

    崔东山突然一巴掌拍在椅把手上,“石柔那个蠢东西,估计到现在都不知道,锦囊里边折纸上的那句话,可是我的肺腑之言,情真意切,字字血泪,是一位过来人最珍贵的经验之谈。下次在书院见到,如果没有半点长进,看我怎么收拾她!哼,杜懋那副仙人遗蜕,不用吃喝拉撒睡,所以她才能忍着恶心,我到时候就要她吃喝拉撒洗澡,一股脑做个几遍!还要她知道什么叫真男人!”

    魏羡告辞离去。

    崔东山一挥袖,撤去那座一圈金光的雷池禁制。

    魏羡由衷佩服、敬畏此人。

    佩服,在于大骊能有今日大势,从一个卢氏王朝的藩属小国,不到百年,就能够有此气象,是靠无中生有四个字。

    但是这些,还不足以让魏羡对那国师崔瀺感到敬畏,此人在打天下之时,就在为如何守江山去殚精竭虑。

    魏羡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弈棋。

    崔东山在魏羡离去后,一抖手腕,将桌上那壶酒驾驭到手中,小口饮酒。

    跌宕起伏的游历途中,他见识过太多的人和事,读过的书更多,看过的山河景色数不胜数。

    在当年那场惊心动魄的三四之争当中,曾有一位生死都不起眼的文官,有一句估计谁都没有放在心上的,却一直让崔瀺动容,铭记至今。

    “天地赋命,生必有死。草木春秋,荣必有枯,此为天理!你们这些枉顾律法、草菅人命的练气士,视百姓如蝼蚁的山上神仙,与那妖族何异?!”

    崔东山双指捻住酒壶,瘫靠着椅子,喃喃自语,嗓音细微若蚊蝇,断断续续:“我曾是那谪仙人,饮的是天庭神酿酒泉水,下的是白帝城间彩云谱……我看那铁面横波,终不快意……身无分文,餐霞饮露,凉风大饱。张灯行酒,可敌风雨雷电之气……先生醉醺头摇晃,高举空杯,问天理人心谁在先,童子莫对,垂头而睡,但闻四壁虫声唧唧,与先生吧唧声相和……先生脱衣为童子披衣,一个踉跄,跌倒破庐内,席地而眠,鼾声如雷,人间千秋梦……”

    崔东山突然伸手挠挠脸颊,“没啥意思,换一个,换什么呢?嗯,有了!”

    开始哼唱一支不知名乡谣小曲儿,“一只蛤蟆一张嘴,两只蛤蟆四条腿,噼里啪啦跳下水,蛤蟆不吃水,太平年,蛤蟆不吃水,太平年……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京城蔡家府邸。

    车马悄无声息间,高朋齐聚,群贤毕至。

    如今在国子监任职的榜眼郎蔡丰,已算俊彦人物。

    不曾想今夜,七八人当中,蔡丰不过是官职最低的一个。

    礼部左侍郎郭欣,兵部右侍郎陶鹫,开国功勋之后龙牛将军苗韧,职掌京城治安的步军衙门副统领宋善……

    多是大隋京城的青壮官员,岁数不大。年长者如陶鹫,不过四十五岁。

    蔡丰是一位身材高大的英俊青年,器宇轩昂,哪怕面对这些高官,依旧不输气势。

    这既是自恃才学,也跟这栋府邸的姓氏有关系。蔡家老祖宗蔡京神,哪怕再沦为笑柄,那也是一位庇护大隋京城多年的元婴老神仙。

    众人或饮茶或喝酒,已经谋划妥当,极有可能大隋未来走势,甚至是整个宝瓶洲的未来走势,都会在今夜这座蔡府决定。

    半旬后就是皇帝陛下召开千叟宴,在这前后,都可行事!

    蔡丰起身朗声道:“苦读圣贤书,全山河,百姓不受凌辱,保国姓,不被异邦外姓凌驾于上,我辈书生,舍身取义,正在此时!”

    另外一位尚在翰林院的新任状元郎,猛然起身,将手中酒杯丢掷在地,摔得粉碎,沉声道:“子无二父,臣无二君。宁为玉碎不为瓦全!我大隋开国三十六将,大半皆是儒士出身!”

    群情激愤,激昂慷慨。

    有人振臂高呼,“誓杀文妖茅小冬!”

    有人怆然落泪,手掌一次次重拍椅把手,“我大隋岂可向那蛮夷宋氏卑躬屈膝,割地求和,不战而败,奇耻大辱!”

    众人渐次散去。

    蔡丰并没有为谁送行,不然太过扎眼。

    虽说宋善已经安排妥当,蔡家附近夜禁都已经清理干净,全是这位步军衙门副统领的心腹校尉士卒,但还是小心为妙。

    蔡丰独自留在寂寥的宴客厅,犹有酒香弥漫。

    蔡丰眼神炙热。

    挽狂澜于既倒,舍我蔡丰其谁?!

    苗韧和那位名为新科状元郎章埭同乘一辆马车离去。

    两人在车厢内相对而坐。

    苗韧看着神色自若的年轻人,心中有些自嘲,自己竟然还不如一个弱冠之龄的晚辈来得镇定,不愧是被誉为宰相器格的年轻人,与那山崖书院的未来君子李长英,楠溪楚侗,再加上一个蔡丰,号称京城四灵,是大隋年轻一辈的翘楚人物,此外还有已故大将军潘茂贞之子潘元淳在内的四魁,不过这些都是将种子弟,在最年轻的潘元淳离开书院去往边境投军后,四魁就都身在行伍。

    这四灵四魁,总计八人,豪阀功勋之后,例如楚侗潘元淳,有四人。奋发于寒门庶族,也有四人,比如眼前章埭和李长英。

    苗韧知道,被卷入此次谋划的,仅是这些前程似锦、注定仕途顺遂的年轻人,就多达三人。

    因此苗韧觉得大隋所有英灵都会庇护他们大功告成。

    苗韧掀开车帘子,往外看了一眼,夜色深沉,距离天亮还有很久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回去的路上,陈平安还在思量着林守一说的那件事情,可是思来想去,都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值得林守一感激在心的壮举。

    若说是李宝瓶和李槐心心念念,陈平安丝毫不奇怪,小嘛,

    可是林守一不同,大概是出身比较敏感的缘故,从来就心思细腻,极有主见,而且志向高远,所以在求学途中就早早涉足修行之路,陈平安并不意外。

    朱敛直觉敏锐,没有径直返回自己客舍,而是跟随陈平安进了屋子,轻声问道:“有状况?”

    名义上的主仆二人,接连不断的大战死战,养出了默契。

    陈平安没有对朱敛隐瞒,倒了两碗酒后,点头道:“茅山主告诉我,近期大隋京城有人要针对书院学子,希望借着大隋皇帝举办千叟宴的关键时期,有大骊使节参与盛会,一旦书院这边出了问题,就可以挑起两国民愤,继而打破微妙平衡,说不定就要掀起边境战火。这两年大隋朝野上下,对于高氏皇帝主动向眼中的蛮夷大骊俯首帖耳,本来就憋着一口邪火,从倍感屈辱的文臣武将,到义愤填膺的士林文坛,再到困惑不解的庶民百姓,只要出现一个契机,就会……”

    朱敛接话道:“星火燎原,一发不可收拾,大隋将没有回头路可走,即便是高氏皇帝,都要被迫撕毁山盟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淡然道:“这些朝堂大事,求仁得仁复无怨怼,我懂,所以我本来不会管,不在其位不谋其政,跟我们行走江湖各担生死是一样的道理,只是牵扯到了宝瓶他们……”

    陈平安一饮而尽碗中酒,不再说话。

    朱敛微微讶异。

    好重的杀气。

    心湖之中,激荡起一股凶横之气。

    朱敛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陈平安脸色淡然,“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倒了一碗酒,“越是练剑,就越是被剑仙魏晋当年劈开夜幕一剑,以及左右在蛟龙沟的大杀四方所影响,我这个人,胆子小,最不敢随心所欲,但是后来被杜懋的吞剑舟穿腹重伤,再到后来,遇到仇人李宝箴,我越来越清楚,自己的心境出了问题。甚至有可能,与我最早的时候,本命瓷破碎还有很大关系,总之很麻烦。”

    朱敛担忧道:“那少爷如何处置?这似乎涉及到心结……或者说是修道之人的心魔?”

    陈平安抬起酒碗,与朱敛碰了一下,微笑道:“多读书。”

    见朱敛一脸匪夷所思,陈平安苦笑道:“不是跟你开玩笑。”

    朱敛喝了口酒,摇摇头。

    这要不是玩笑,天底下还有玩笑?

    陈平安轻声道:“我在到达东华山书院之前,其实就开始有意无意,去深读精度圣贤书,在青鸾国我为何会去看法家书籍?就在于我发现只读儒家书籍,似乎与我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本心,不是完全契合,效果不大,才在崔东山的建议下,想要将儒家道德文章跟法家根本学问,相互验证,回头来看,确实有些用处,等到了书院,看到了茅山主腰间戒尺,看到了上边的刻字,我才豁然开朗,觉得路是走对了,只是先前迷迷糊糊,凭借直觉而行,到底要去何方,其实心里没底,你可能不清楚,我陈平安最怕那种……”

    陈平安开始酝酿措辞。

    朱敛试探性道:“拔剑四顾心茫然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有这么点意思。只要给我看到了……有人站在某个远处,或是高处,再远再高,我都不怕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用手指在桌面轻轻写字,缓缓道:“圣人有云:从心所欲,不逾矩。这就是对症之药。”

    朱敛举着酒碗,总觉得喝也不是,不喝也不是。

    陈平安大笑道:“喝酒还需要理由?走一个!”

    两人饮尽碗中酒。

    陈平安觉得既然武夫历练,生死大敌,最能裨益修为,那么自己练气士,以此砥砺心性,苦中作乐,当做修行的斩龙台,有可不可?

    就像当初在承天国中岳,渡船飞舟之上,朱敛向裴钱递出一拳,给裴钱躲过。

    石柔不是纯粹武夫,不知道裴钱凭借“本能”、破境躲过四境一拳,妙在何处。

    朱敛也同样因为不是修道之人,不了解地仙之流视心魔如死敌之恐怖,所以不理解陈平安所求境界,到底有多高。

    喝过了酒。

    朱敛开始习惯性盘算,道:“听石柔说,上次在狮子园墙头上,少爷差点跟师刀房那个娘们柳伯奇打起来,几乎要拔出背后长剑,但是石柔在你身后,发现少爷哪怕只是握住了剑柄,事后手心就被灼烧受伤?事后不得不缩手入袖,以免被柳伯奇发现真相?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没办法,半仙兵就是这么难伺候。”

    朱敛面露疑惑。

    关于藕花福地与丁婴一战,陈平安曾经说得仔细,算是主仆二人之间的棋局复盘。

    陈平安解释道:“之前跟你讲过的那把‘长气’剑,虽然品秩更高,却被那位老大剑仙破开了绝大多数禁制,不然我到死都拔不出那把剑,而老龙城苻家作为赔罪的‘剑仙’,一方面他们是心存看戏,知道送了我,意味着很长一段时间内所谓的半仙兵,只是鸡肋,再者也是合乎规矩的,他们帮忙打开所有禁制,意味着这把剑仙剑,就像一栋宅院,直接没了大门钥匙,落在我陈平安手里,可以用,若是不小心落在别人手里,一样可以自由进出府邸,反而是用心叵测的举动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伸手一抓,将床铺上的那把剑仙驾驭入手,“我一直在用小炼之法,将那些秘术禁制抽丝剥茧,进展缓慢,我大概需要跻身武道七境,才能一一破解所有禁制,运用自如,如臂使指。如今拔出来,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,不到万不得已,最好不要用它。”

    朱敛恍然,喝了口酒,然后缓缓道:“李宝瓶,李槐,林守一,于禄,谢谢。五人都来自大骊。刺杀于禄意义不大,谢谢已经挑明身份,是卢氏遗民,虽曾是卢氏第一大仙家府邸的修道天才,但是这个身份,就决定了谢谢分量不够。而前三者,都来自骊珠洞天,更是齐先生昔年悉心教诲的嫡传弟子,其中又以小宝瓶和李槐身份最佳,一个家族老祖已是大骊供奉元婴,一个父亲更是止境大宗师,任何一人出了问题,大骊都不会善罢甘休,一个是不愿意,一个是不敢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并没有跟朱敛提起李希圣的事情,所以朱敛将“不敢”给了父亲是李二的李槐。

    李希圣当年在泥瓶巷,以六境练气士修为对峙一名先天剑胚的九境剑修,防御得滴水不漏,完全不落下风。

    之后在落魄山竹楼上画符,字字万钧,更是使得整座落魄山下沉。

    其实这些都不重要。

    对于陈平安而言。

    李宝瓶本身的安危,最重要。

    陈平安又给朱敛倒了一碗酒,“怎么感觉你跟着我,就没有一天安稳日子?”

    朱敛大口喝酒,抹了抹嘴角,笑道:“少爷你若是早些进入藕花福地,遇到最风光时候的老奴,就不会这么说了,生生死死的,从来是弹指一挥间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当时我能赢过丁婴,也跟他一味托大有些关系,如果遇到你这么不讲究宗师风范的,估计死的会是我。”

    朱敛赶紧喝完碗中酒,舔着脸伸出酒碗,“就冲少爷这句话,老奴就该多喝一碗罚酒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还真就给朱敛又倒了一碗酒,有些感触,“希望你我二人,不管是十年还是百年,经常能有这般对饮的机会。”

    朱敛咧嘴道:“这有何难?”

    陈平安今夜酒没少喝,已经远超平时。

    两人分开后,陈平安去往茅小冬书斋,关于炼化本命物一事,聊得再细都不过分。

    夜幕中。

    陈平安一人独行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学舍熄灯前。

    裴钱赧颜道:“宝瓶姐姐,我睡相不太好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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