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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3章

    赵芽细细唉了一声,蹑手蹑脚,去打开书案上一只精致鸟笼的小门。

    里边虽然叽叽喳喳,看似热闹,其实嗓音细微,平时吵不到小姐。

    说是鸟笼,可除了蓄养鸟雀的样式外,其实里边打造得如同一座缩小了的阁楼,这是青鸾国大家闺秀几乎人人都有的京城特产“鸾笼”,里边饲养栖息之物,可不是什么鸟雀,而是许多种身形小巧玲珑的精魅,有貌若蜻蜓却是女子头颅面容的梳头小娘,天生亲近洁净之水,喜好为女子以小爪梳头,极其仔细,而且能够帮助女子润泽发丝,绝不至于让妇人早生华发。

    有画眉美誉的花蝶精魅,只要为它们打造出一整套微雕画笔,再给它们看过种种眉妆样式,它们就可以为女子描画出动人的黛眉。

    还有喜好吃食胭脂的小精魅,鸟爪人身且有双臂,长有一双羽翼,可以为女子仔细涂抹胭脂,比起女子自己动手,要更加增光添彩。

    当婢女赵芽开门后,数十只住在鸾笼阁楼内山野花草精魅古怪,井然有序地飞掠而出,开始为主人柳清青梳洗打扮,无比熟稔。

    赵芽则在一旁翻书,嗓音软糯,为自家小姐读着最近风靡青鸾国朝野的一本诗集。

    吱呀一声,房门打开,却不见有人走入。

    赵芽心中叹息,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,继续读着书上那一篇山水诗。

    微风拂过书页,很快一位身穿黑袍的俊美少年,就站在少女身后,以手指轻轻弹飞为主人梳洗青丝的小精魅,由他来为柳清青洗头。

    少女没有转身抬头,微笑道:“来了啊。”

    这头让狮子园鸡飞狗跳的狐妖笑容迷人,“世俗害人,只是苦了我家娘子。”

    柳清青轻轻摇头。

    狐妖轻声道:“别动啊,小心水溅到身上。”

    柳清青便坐着不动,歪着脑袋,任由那俊美少年帮她梳理一头青丝,他的动作轻柔,让她心中安稳。

    狐妖从头到尾,帮柳清青洗头、涂抹胭脂、画眉。

    最后他们肩头依偎而坐,柳清青轻声问道:“听芽儿说,家里又来了一拨人。”

    对外自称青老爷的狐妖笑道:“看不出深浅,有可能比那法刀道姑还要难缠些,但是没关系,便是元婴神仙来此,我也来去自如,断然不会少见娘子一面。”

    柳清青脸色泛起一抹娇红,转头对赵芽说道:“芽儿,你先去楼下帮我看着,不许外人登楼。”

    赵芽点点头,合上书籍,关了鸾笼小门,下楼去了。

    柳清青竖起耳朵,在确定赵芽走远后,才小声问道:“郎君,我们真能长久厮守吗?”

    狐妖伸出一根手指,温柔摩挲着少女的眉心,笑道:“自然,天长地久,远远不止百年。”

    柳清青神色黯然,“可是我爹怎么办,狮子园怎么办。”

    狐妖胸有成竹道:“我早有说过,只要你爹答应了我们这桩天作之合的亲事,以后他就是我老丈人,我岂会亏待了狮子园?”

    柳清青娇娇柔柔躺入他怀中,闭上眼睛,睫毛颤抖,“只求郎君莫要负我。”

    狐妖低头凝视着那张憔悴稍减的脸庞,微笑道:“狐魅痴情,天下皆知。为何世间荒冢乱坟,多狐兔出没?可不就是狐护灵兔守陵吗?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当陈平安缓缓睁开眼睛,发现自己已经用手掌撑地,而窗外天色也已是夜幕沉沉。

    轻轻一拍地面,颠倒身形,飘然站定,推门而出,发现朱敛在院中桌旁酣睡,头顶月明星稀。

    朱敛笑着起身,解释道:“少爷处于类似道家记载‘得意忘形’的大好状态,老奴不敢打搅,这两天就没敢打搅,为了这个,裴钱还跟我切磋了三次,给老奴强行按在了屋内,今夜她便又踩在椅子上,在窗口打量老少爷屋子了半天,只等少爷屋内亮灯,只是苦等不来,裴钱这会儿其实睡去没多久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惊讶道:“已经过去两天了?”

    朱敛笑着点头。

    陈平安和朱敛一起坐下,感慨道:“难怪说山上人修道,甲子光阴弹指间。”

    朱敛说道:“确实如此,还是我们武夫爽利,练了拳,吃了睡,睡醒了睁眼便杀人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只当没听说什么睁眼杀人,问道:“最近狮子园有没有动静?”

    朱敛摇头笑道:“云淡风轻,花好月圆。只是注定要错过近在咫尺的京城佛道之辩,老奴有些替少爷感到可惜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一本正经道:“你如果向往京城那边的盛事……也是不能离开狮子园的,少了你朱敛压阵,万万不行。”

    朱敛顺着竿子往上爬,晃了晃手中所剩不多的桂花酿酒壶,笑得眉眼挤在一堆,“那少爷就再打赏一壶?喝过了桂花酿,再喝狮子园的酒水,真是酒如水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拒绝道:“你就别打我桂花酿的主意了,只剩下两壶,我自己都舍不得喝。”

    朱敛唏嘘道:“良辰美景,醇酒佳人,此事古难全啊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起了正事,“世代积善之家,必有阴德庇护,此非虚言。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,这狮子园风水极好,而柳氏家风又正,应当有香火小人诞生,也会有土地公庇护才对。只可惜我没有崔东山的修为和神通,无法敕令土地公破土而出,不然的话,可以知道更多那头狐妖的底细。”

    朱敛瞥了眼正屋那边,“老奴去问问石柔?”

    陈平安疑惑道:“她若是可以做到,不会故意藏着掖着吧?”

    朱敛看了眼陈平安,喝光最后一口桂花酿,“容老奴说句冒犯言语,少爷对待身边人,兴许有可能做出最坏的举动,大致都有估算,可心性一事,仍是过于乐观了。不如少爷的学生那般……明察秋毫,细致入微。当然,这亦是少爷持身极好,正人君子使然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想了想,点头道:“那我明天问问石柔。别人的言语真假,我还算有些判断力。”

    朱敛摇头笑道:“何须明天,现在又怎么了?少爷是她的主人,又有大恩赐予,几句话还问不得?若是只以老奴眼光看待石柔,那是痴情男儿看美人,当然要怜香惜玉,话说重了都是罪过。可公子你看她不当如此柔肠百转吧,石柔的所作所为,那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。需知世间不开窍之人,多是畏威不畏德的货色。不如先生的弟子裴钱远矣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忍不住笑道:“太阳打西边出来了,你竟然还会说句裴钱的好话。”

    朱敛感慨道:“坏也纯粹,好也纯粹,这么个有趣的小家伙,讨厌不起来。”

    正屋那边打开门,石柔现身。

    她来到两人身边,主动开口说道:“崔先生确实教了我一门敕令土地的法旨神通,只是我担心动静太大,让那头狐妖生出忌惮,转为杀心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问道:“理由是站得住脚的,只是我想问一问稍稍前边的两件事,第一,你更多是担心谁被狐妖盯上,是你石柔自己,还是我们三人。第二,既然懂得这旁门术法,能够敕令土地,事情可以不做,可话为何不先说?”

    朱敛笑眯眯煽风点火,“戳中要害。”

    石柔眼神游移不定。

    陈平安摆摆手,“你我心知肚明,下不为例。如果再有一次,我会把你请出这副皮囊,重新回到符箓就是了,六十年期限一到,你仍旧可以恢复自由身。”

    石柔眼神冰冷。

    朱敛嬉皮笑脸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,打开后,从里边抽出一条折叠成纸马形状的小折纸,“崔先生在离别前,交予我这件东西,说哪天他先生因为石柔生气了,就拿出此物,让他为石柔说说好话。对了,石柔姑娘,崔先生叮嘱过我,说要交给你先过目,上边的内容,说与不说,石柔姑娘自行定夺。”

    朱敛袖手旁观,却已心生杀意,而且并不对石柔掩饰丝毫。

    即便是那君子施恩不图报,一样很难保证是个好结果,因为小人可是要斗米恩升米仇的。

    这位得了一桩天大造化的女鬼,未必心眼有多坏,说不得还曾是一头秉性不错的阴物,只是人心种种细微如芥子,一旦被外物扩大无数之后,某些瑕疵,就大如簸箕了。

    德不配位,便是广厦倾倒朝夕间的祸根所在。

    石柔心神起伏不定,结果那只纸马,打开后,身躯微颤。

    石柔握拳,攥紧手心纸条,对陈平安颤声说道:“奴婢知错了。奴婢这就为主人喊出土地公,一问究竟?”

    对于石柔的生硬转变,陈平安也没如何生气,点头道:“狐妖已经来过这边,挑衅在先,你将土地公敕令出来也无妨。”

    石柔收起了那纸条在袖中,然后脚踩罡步,双手掐诀,行走之间,从杜懋这副仙人遗蜕的眉心处,和脚底涌泉穴,分别掠出一条熠熠金光和一抹阴煞之气,在石柔心中默念法诀最后一句“口吹杖头作雷鸣,一脚跺地五岳根”,最终重重一跺地,小院地面上有古老符箓图案一闪而逝。

    石柔深呼吸一口气,后退几步。

    然后她身前那片地面,如水波涟漪起伏,然后猛然蹦出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妪,滚落在地,只见老妪头戴一只翠绿柳环,脖颈、手腕脚踝四处,被五条黑色绳索束缚,勒出五条很深的印痕。

    老妪站不起身,蜷缩在地,抬起头望向将她从牢笼揪出的石柔,苦苦哀求道:“恳请这位神通广大的仙师,救救狮子园!”

    石柔脸色冷漠,道:“你拜错菩萨了。”

    头戴柳环的老妪转动脖子,稍稍动作,脖颈处那条绳索就勒紧几分,她却浑然不在意,最后看到了背剑的白衣年轻人,“小仙师,求你赶紧救下柳敬亭的小女儿柳清青,她如今给那狐妖施加妖术,鬼迷心窍,并非真心痴爱那头狐妖啊!这头大妖,道行高深不说,而且手段极其阴狠,是想要汲取柳氏所有香火文运,转嫁到柳清青身上,这本就是不合法理的悖逆之举,柳清青一个凡俗夫子的少女之身,如何能够承受得起这些……”

    老妪已经被不断收缩的黑绳,勒得说不出话来,只是头顶柳条花环的一片翠绿柳叶,枯萎凋零之后,老妪的脸色又稍稍好转几分。

    陈平安依旧没有着急斩断那几条“缚妖索”,问道:“可是我却知道狐妖一脉,对情字最为敬奉,大道不离此字,那头狐妖既然已是地仙之流,照理说更不该如此乖张行事,这又是何解?”

    身为此方土地的老妪摇头道:“不敢欺瞒仙师,我也不知为何,百思不得其解。但是狮子园的风水变化,做不得假!柳氏这一辈子弟,原本最有希望光耀门楣的柳敬亭二子,已经仕途彻底断绝,而柳氏祖荫与阴德厚重,更有先祖有幸在地下当差,柳清山如何都不该受此无妄之灾的……”

    老妪再次无法开口言语,又有一片柳叶枯黄,烟消云散。

    陈平安与朱敛对视一眼,后者轻轻点头,示意老妪不似作为。

    一拍养剑葫,却只掠出了如白虹的飞剑初一,一一斩断束缚老妪的五条绳索。

    剑灵留下了三块斩龙台,给初一十五两个小祖宗饱餐了其中两块,最后剩下薄片似的磨剑石,才卖给隋右边。

    如今两把飞剑的锋锐程度,远远超出以往。

    老妪如获大赦,战战兢兢站起身,感激涕零道:“先前老朽老眼昏花,在此拜见剑仙前辈!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头道:“不用这么客气。”

    老妪突然跪地不起,泣不成声道:“恳请剑仙前辈速速替天行道。前辈既然能够就出老朽,又有大宗师扈从,更是一剑可破万法的剑仙,救下狮子园只是随手之举……”

    陈平安正要说话。

    老妪抬起头,死死盯住他,神色悲怆,“柳氏七代,皆是忠良,前辈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这座书香门第,毁于一旦,难道忍心那大妖逍遥法外?!”

    朱敛皱了皱眉头。老妪与那递香人,所求之事,一般无二,只是所行之法,则天壤之别。

    石柔也是心生不喜。

    在这件事上,佝偻老人和枯骨艳鬼倒是如出一辙。

    老妪砰砰磕头十数下,再次抬头盯着陈平安,“恳请剑仙出手,力挽狂澜,斩杀大妖!柳氏子弟定然会铭记大恩,此后世世代代,为剑仙前辈敬奉香火!”

    朱敛脸色阴沉,正要说话,陈平安对他摆摆手。

    陈平安伸手去搀扶老妪,“起来说话。”

    老妪却一把推开陈平安的手臂,然后继续磕头,“剑仙前辈如果不出手,老朽微末之身,死不足惜,就这么磕头到死算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只得蹲下身,默然无声,酝酿措辞。

    朱敛站在原地,脚尖摩挲地面,就想要一脚踹去,将这老妪踹得金身粉碎,别说是土地之流,就是一些品秩不高的山水神祇,甚至是那些版图还不如王朝一州之地的小国五岳正神,一旦被朱敛欺身而近,恐怕都经不起一位八境武夫几脚。

    石柔先是对老妪举止不屑,然后有些冷笑,看了眼似乎束手无策的陈平安。

    心想这可是你陈平安自找的麻烦。

    蹲着的陈平安和站着的朱敛几乎同时,转头望向翘檐处,头戴鱼尾冠的法刀女冠,再次高高站在那边。

    她瞥了眼被飞剑斩去绳索的本地神祇,冷笑道:“井底之蛙,粗鄙不堪,难怪救不了一座休戚相关的狮子园。”

    她看了眼朱红色酒葫芦,抬起手臂,双指并拢,在自己眼前抹过,如那俯瞰人间的神人,变作一双金色眼眸,恍然道:“原来是一枚上品养剑葫,所以能够轻松斩断那几条破烂绳子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只杀妖,不救人?”

    别洲女冠反问道:“不然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那我来救人,你只管杀妖便是。”

    那位师刀房女冠犹豫了一下,“如此最好。”

    那老妪闻言大喜过望,仍是跪地,挺直腰杆一把攥住陈平安的手臂,满是殷切期望,“剑仙前辈这就去往绣楼救人,老朽为你带路。”

    这次无需陈平安搀扶,几乎是老妪抓着他站起身,就要往院门那边拽去,只是她发现年轻剑仙站在原地,不动如山,她便有些皱眉,“仙师为何不动身?救人如救火,若是迟了……”

    陈平安脸色如常,温声解释道:“我还有弟子需要喊起床,与我待在一起才行,不然狐妖有可能趁机而入。再就是私自登上那柳清青闺阁绣楼,我总需要让人告知一声柳老侍郎,两件事,并不需要耽搁太多时分……”

    不等陈平安说完,老妪急匆匆怨言道:“剑仙前辈,你是山上人,何须计较这些繁文缛节,先留下一人照顾弟子便是,至于柳敬亭那边,连家族都快覆灭了,还在乎这些做什么,回头与他说了已经救下他女儿,那书呆子一样只会感恩戴德,哪敢计较这些鸡毛蒜皮!”

    朱敛看着那老妪侧脸。

    朱敛负后一手,由掌握拳,咯咯作响。

    陈平安突然问道:“听说过君子不救吗?”

    老妪呆若木鸡,有些惧怕了。

    只是陈平安接下来的举动,又让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的老妪松了口气。

    让朱敛去赶紧与柳敬亭解释此事。

    让石柔去喊醒裴钱。

    陈平安轻轻帮老妪擦拭袖子上的尘土,低头之时,轻声道:“要救的,老婆婆放宽心。只希望狮子园逃过此劫,若是遇上类似事情,量力而行后,也能救上一救。”

    到了那栋绣楼底下。

    朱敛已经返回,点头示意柳侍郎已经答应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便登楼而上。

    迷迷糊糊的裴钱只是跟在身后,额头上贴着黄纸符箓,只要跟在师父身边,倒是不怎么怕。

    石柔紧随其后。

    朱敛站在最下边,迟迟没有挪步,只是看着陈平安的登高背影。

    佝偻老人仰着脖子,挠挠头,觉得这位崔先生的先生,走得有些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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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三百九十二章

    山雨欲来符满楼

    这还是陈平安第一次登绣楼入闺阁。

    让朱敛和裴钱待在门外,他只带着石柔步入其中。

    进入之前,陈平安先敲门说了原因,说是柳老侍郎希望他们来看看柳小姐的屋子,有无狐妖藏匿。

    片刻之后,柳清青梳妆打扮完毕,让婢女赵芽去开门。

    陈平安认识这位婢女,老管家的女儿,是一位性情温婉的少女,更多注意力还是放在了传言被狐妖魅惑的柳清青身上。

    第一眼看到柳清青,陈平安就觉得传闻可能有些偏颇,人之眉目为心境外显,想要装作黯淡无光,容易,可想要伪装神采清明,很难。

    陈平安既松了口气,又有新的忧虑,因为可能当下的燃眉之急,比想象中要更好解决,只是人心如镜,易碎难补。

    不过那就是这位少女自己的因缘造化了,陈平安救得人,补不了一位萍水相逢女子的心境,也不会去做。

    柳清青虽是家族拘束不多的大家闺女,见识过许多青鸾国士子俊彦,闺阁内还有一只饲养精魅的鸾笼,可是对于真正的谱牒仙师,山上修士,她还是十分好奇。所以当她看到是一位算不得多英俊、却气质温和的年轻人,心结芥蒂少了些,此地终究是少女闺阁,任由外人踏足,柳清青难免会有些不适,若是些只会打打杀杀的粗鄙武夫,或是些一看就居心不轨的所谓神仙,如何是好?

    陈平安抱拳致歉,“我们此举于礼不合,但是柳老侍郎和狮子园土地公都担心柳小姐的身体,希望柳小姐见谅。我姓陈,随从姓石。”

    柳清青这才见着负剑白衣年轻仙师身后的老者,他眼神有些冷漠,她挤出一个笑脸,“陈仙师和石前辈是为救我而来,可以不拘小节,只管放开手脚搜寻。”

    婢女赵芽心中有些别扭,小姐也真是的,这拨人贸然拜访,小姐第一个念头,竟是闺阁有其他男子走入,那黑袍少年晓得后,会不会心生不喜。

    对于那狐妖幻化而成的俊美少年,赵芽早先当然是十分畏惧,第一次见面,吓得她拿起剪子就要与那擅闯闺阁的登徒子拼命,结果被小姐拦阻下来,经过这段时日相处下来,赵芽几次劝说小姐无果,眼睁睁看着小姐日渐憔悴,只得强忍下心中悲恸,尽量服侍好小姐的饮食。

    陈平安捻出一张阳气挑灯符,蓦然燃烧起来,只是火花不大。

    显而易见,狐妖确实来过此地,陈平安捻符缓缓而走,走遍闺阁各个角落,发现黄花梨花鸟镜台和床榻两处,符箓燃烧稍快些。

    陈平安始终神色淡然。

    柳清青和赵芽都是修行门外汉,看不出符箓燃烧快慢意味着什么,而且期间些许差异,她们的眼力未必可以发现。

    石柔则心中冷笑,对那看似娇柔端庄的少女柳清青有些腹诽,出身礼仪之家的千金小姐又如何,还不是一肚子男娼女盗。

    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个难题,自己一直将石柔视为最早镇压的枯骨女鬼,即便神魂搬入仙人遗蜕,陈平安还是习惯将她视为女子。但是有些涉及拘魂押魄、培植邪祟种子在窍穴的隐蔽手段,例如飞鹰堡邪修在堡主夫人心窍养育鬼胎,陈平安不擅长破解此法,石柔本身就是鬼魅,又有炼化仙人遗蜕的过程,再加上崔东山的暗中传授,石柔却是熟稔这些阴险路数,而且直觉更加敏锐。

    可石柔如今是以一副“杜懋”皮囊行走阳间,就有些麻烦。

    柳清青若是执意不愿让石柔触碰身体,死活不让石柔帮忙查探气脉虚实,一哭二闹三上吊,会很棘手。

    陈平安捻符走到赵芽身边,符箓并无异样,依旧缓缓燃烧,赵芽觉得神奇,询问过后,得到陈平安许可,她还伸出手指靠近那张黄纸符箓,发现并无半点灼热之感。陈平安微笑着来到柳清青身边,所剩不多的小半张符箓,猛然绽放出巴掌大小的火焰,瞬间燃烧殆尽。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柳小姐,那少年可曾赠送定情物件给你?柳小姐有没有不小心携带在身?”

    这番言语,说得含蓄且不伤人。

    柳清青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赵芽轻声道:“小姐,这都什么时候了。”

    看着赵芽满是祈求的可怜眼神,柳清青只得转过身去,最后拿出一只系挂怀中的彩丝香囊,绣有一对鸳鸯。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能否交给我看看?”

    柳清青摇头,不答应。

    赵芽都快急死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眼神清澈,“柳小姐痴情,我一个外人不敢置喙,可是如果因此而将整个家族置于危险境地,万一,我是说万一,柳小姐又所托非人,你抛却一片心,对方却是有所图谋,到最后柳小姐该如何自处?即便不说这最极端的万一,也不提柳小姐与那外乡少年的真心相爱、海枯石烂,我们只说一些中间事,一只香囊,我看了,不会减少柳小姐与那少年的情爱半点,却可以让柳小姐对柳氏家族,对狮子园,良心稍安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言语之间,其实想起了第一次远游大隋,随行的朱河朱鹿那对父女。

    少女朱鹿便是为了一个情字,心甘情愿为福禄街李家二公子李宝箴飞蛾扑火,毅然决然,不管不顾,什么都舍弃了,还觉得问心无愧。

    柳清青眼眶通红,颤颤巍巍递出那只心爱香囊。

    心中对情郎的愧疚越来越浓重,交出香囊好似剐了心肝,两手空空,心更空落落的,便扭头落泪。

    陈平安接过香囊,细看之下,五色彩丝,其中黑丝先前飘落在地的狐毛材质,其余四种则暂时不知根脚。

    打开香囊,里边只是些乞巧物件,陈平安怕自己眼皮子浅,看不出里边的神神道道,便转头望向石柔,后者亦是摇头,轻声道:“香囊如同夜间亮起的一盏灯笼,可以方便那狐妖寻找到这位小姐,里边的东西,应该没有太多说头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将香囊递给石柔,“你先拿着。”

    除此之外,陈平安还凭空取出那根在倒悬山炼制而成的缚妖索,以蛟龙沟元婴老蛟的金色龙须作为法宝根本,在世间千奇百怪的法宝当中,品相也算极高。石柔一手接过香囊收入袖中,一手持瞎子都能看出不俗的金色缚妖索,心中稍稍少去怨怼,香囊在她手上,可不就是祸水牵引在身,只是多了这根缚妖索傍身,还算陈平安对她“物尽其用”之余,弥补一二。

    陈平安对柳清青说道:“还请柳小姐让我们把把脉,许多山上术法,隐蔽极深,只以望气之法,看不出端倪。”

    先是步入闺阁,再要她交出香囊,现在还要有那肌肤之亲。

    柳清青心中悲苦至极,满脸泪水,对陈平安怒目相视,哽咽道:“你们不要得寸进尺!是不是把脉之后,还要我脱了衣裳,你们才肯罢休?”

    陈平安心平气和道:“当然不会。”

    柳清青恼羞成怒,扭转腰身,趴在花鸟镜台上,肩膀颤抖,泣不成声,断断续续道:“我要见我爹……他如果在这里……不会任由你们这些人肆意羞辱我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想了想,对石柔说道:“我替你护驾,你以本来面目现身,再帮她把脉。”

    石柔虽然对陈平安怀有种种成见,但是有一点,石柔并无任何怀疑,那就是陈平安只要嘴上说了,就会做得很实在。

    所以婢女赵芽只见那老人身躯当中,飘荡出一位彩衣大袖的美人,亦真亦假,让她看得惊心动魄。

    赵芽赶紧喊道:“小姐小姐,你快看。”

    柳清青转过头之前,擦了擦脸上泪水,然后看到一位姿容犹在她之上的陌生女子。

    而先前那位老者则在原地纹丝不动,仿佛在打盹酣睡中。

    石柔面无表情,“伸出手来。”

    柳清青痴痴呆呆,抬起手臂。

    石柔抓住柳清青好似一截雪白莲藕的手腕。

    在石柔查看柳清青体内气机流转之时,继续仔细打量这间屋子的陈平安,突然发现那婢女在朝自己打眼色,顺着赵芽的暗示视线,陈平安看到了一盒尚未收入抽屉的精美小盒,好似女子的装胭脂水粉的盒子,陈平安默不作声,挪动脚步,打开一看,里边装有几颗药丸,散发出微微荤腥气息,陈平安便假装刚刚凑巧发现,转头对柳清青问道:“敢问柳小姐,里边这些药丸,是狮子园自家补药,还是外来仙师赠予?”

    赵芽觉得这位背剑的年轻公子,真是心思活络,更善解人意,处处为他人着想。

    换成之前那些其他仙师,个个趾高气昂、恨不得在自己额头贴着“神仙”二字不说,还喜欢当着自家小姐的面,一口一口狐妖孽障,落在小姐耳中,如何不刺耳伤心。

    柳清青怯生生道:“是他送我的定心丸,说是能够温补身子,可以安神养气。”

    石柔其实早早闻道了那股刺鼻药味,瞥了眼后,冷笑道:“定心丸,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定心丸吗?这是世间养鬼和制作傀儡的旁门丹药之一。服用之后,活人或是鬼魅的魂魄逐渐凝固,器格定型,原本游走不定、自由自在的三魂七魄,就像制造瓷器的山野土壤,结果给人一点点捏成了器物胚子,温补身子?”

    石柔笑意讥讽:“当然,也有可能是柳小姐的情郎,会说这是山上仙家,修补家族晚辈先天不足、根骨不全的一门上乘秘法,帮助没有修行资质的凡夫俗子,一步登天。这种话,不全是假,只不过舍得这么做的山上洞府,要么是出息不大的小门小户,要么是处境不妙,忧患重重,必须要多出些走捷径的后进修士。毕竟服用了又名为‘断头丹’的定心丸,后患无穷,被天地厌弃,人是半死人,鬼是半活鬼,人不人鬼不鬼,最狠的手段,是成为承载山水灵气的好容器之后,给人打碎了钱罐子,将钱罐里边的钱财一扫而空,至于破碎罐子下场如何,呵呵,要么魂飞魄散再无来世,若是死后一点灵光不散,必成厉鬼。”

    石柔说得直白。

    听得赵芽脸色惨白。

    柳清青先是心中大怖,只是仍然不愿死心,很快就帮自己找到了合理解释,只当是这位女子眼界不高,看不出定心丸更深层次的妙用。

    陈平安脸色阴沉。

    这种仙家手法。

    与骊珠洞天的烧制本命瓷,难道不像?

    如果说陈平安起先改变路线,不去京城,选择来狮子园趟浑水,是为了河伯祠庙递香人说的那个读书人,为了那句“有妖魔作祟处,必有天师桃木剑”,是因为陈平安想着好朋友张山峰,是那龙虎山外姓天师,若是张山峰没有跟随师父去往龙虎山,听闻此事,一定会来此。

    那么现在陈平安还真就不信邪了,一个说不定连狐妖身份都是伪装的祸害,真能够为非作歹,搬弄山水气运和觊觎柳氏一家文运不说,还要害人性命,用心之险恶,手段之歹毒,简直就是死上一次都不够。

    陈平安去门口那边,先让裴钱走入闺阁,再要朱敛立即去跟狮子园讨要朝廷官家金锭,研磨成粉,制作出越多越好的金漆。

    他要画符压胜!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身为狮子园一带土地公的老妪,没有跟着去往绣楼,理由是闺阁有了陈仙师坐镇,柳清青肯定暂时无忧,她需要庇护柳老侍郎在内的众多柳氏子弟。

    在柳氏祠堂内,没了五条狐妖绳索禁锢的老妪,神完气足。

    事实上,柳氏历代家主,都认识这位年岁比狮子园还大的柳树娘娘,每年祭奠先祖的丰盛香火供奉当中,都有这位庇护柳氏的神灵一大份。

    此时祖宗祠堂内,人满为患,许多原本没有资格走入其中的仆役,仍是被柳老侍郎让管家老赵一并带来。此事若是传出去,少不得就是柳老侍郎被戴上一顶“有辱斯文,亵渎祖先”的高帽。

    柳老侍郎和二十余位柳氏族人,此刻都在祠堂僻静处相聚,许多人还是生平第一次,亲眼见到这位柳树娘娘。

    除此之外,还有两位在这座狮子园居住多年的外姓人,站在最边缘的地方,并不会对柳氏家事指手画脚。

    狮子园有家塾,在三十年前一位德高望重的士林大儒辞任后,又聘请一位籍籍无名的教书先生。

    这也是一桩奇事,当时庙堂和文林,都好奇到底哪位硕儒,才能被柳老侍郎看得起,为柳氏子弟担任传道授业的师长。

    只是后来柳老侍郎的长子,科举顺遂却不瞩目,只是进士出身,名次还很靠后,笔下的制艺文章,以及诗词歌赋,都算不得出彩,比起妙笔生花的柳老侍郎,可谓虎父犬子,所以对于那位新先生的身份猜测,就都没了兴致,倾心教出来弟子如何一般,当先生的,能好到哪里去?

    至于柳清山,年幼就如父亲柳敬亭一般,是名动四方的神童,文采飞扬,可这是自家本事,与先生学问关系不大。

    这会儿柳敬亭与柳树娘娘起了争执。

    柳树娘娘的看法,是无论如何,都要努力争取、甚至可以不惜脸面地要求那陈姓年轻人出手杀妖,万万不可由着他什么只救人不杀妖,必须让他出手铲草除根,不留后患。

    柳敬亭便说了女冠出手灭去狐妖幻象的事情。

    柳树娘娘报以冷笑,一个外乡道姑,狮子园若是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她身上,下场好不到哪里去。

    大女儿柳清雅便弱弱说了句,可是那陈仙师也是外乡人啊。

    柳树娘娘斜眼看了一下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子,吓得后者赶紧闭嘴。

    然后老妪一句话引人深思:“那陈姓年轻人,好歹是个读书人!”

    柳敬亭一番权衡后,仍是不愿以各种违心的龌龊手段,将那年轻人与狮子园绑在一起。

    柳树娘娘便指着这位老侍郎的鼻子大骂,毫不留情面,““柳氏七代,辛苦经营,才有这份光景,你柳敬亭死了,香火断绝在你手上,有脸去见列祖列宗吗?对得起狮子园祠堂里边那些牌位上的名字吗?为保唐氏正统死谏,杖毙而死,为救骨鲠忠臣,落了个流徙三千里而死,为官造福一方,在殚精竭虑、心血耗尽而死,需要我给你报上他们的名字吗?”

    柳敬亭满脸愁苦。

    老妪继续骂道:“你要是脸皮不厚,端着狗屁老侍郎的架子,那你们柳氏就绝对迈过不去这个坎,你柳敬亭死则死矣,还要害得狮子园改姓,子女流散,藏书楼那么多孤本善本,到了柳清山这一辈人的暮年,最后能够留下几本?”

    柳敬亭无言以对。

    其他人就更不敢说话了。

    沉默许久,氛围凝重。

    最后是一瘸一拐的柳清山向前走出数步,对老妪说道:“柳树娘娘,似乎说错了一点。”

    老妪眯起眼,“哦?小娃儿何以教我?”

    柳清山沉声道:“我柳氏能够传承至今,香火不绝,正是先祖立身之正,留下祖训家规,子孙恪守之严,才有今天狮子园的一方有难,八方支援。若是今日违心行违礼事,就算侥幸保住了这座狮子园,可我柳氏家风,从今日起,就已不正。”

    老妪大笑不已,讥讽道:“小娃儿别以为读过几本书,就有本事与老朽聊这些有的没的,人都死光了,百年之后,除了那本狮子园文集,谁还惦念你们落难的柳氏!”

    不给书生柳清山说话的机会,老妪继续笑道:“你一个无望功名的瘸子,也有脸皮说这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屁话,哈哈,你柳清山如今站得稳吗你?”

    柳清山当初为了救下妹妹,与道观老神仙一起偷偷离开狮子园,去寻觅真正的正道仙师,却在半路惨遭祸事,瘸腿是身体之痛,但是就此仕途断绝,所有抱负都付诸流水,这才是柳清山这个读书人最大的苦痛。为此,婢女赵芽在绣楼那边,都没敢跟小姐提起这桩惨事,不然从小就与二哥柳清山最亲近的柳清青,一定会愧疚难当。事实上柳清山在被人抬回狮子园后的第一时间,就是要求父亲柳敬亭对妹妹隐瞒此事。

    这会儿被柳树娘娘这位庇护狮子园两百多年的土地公,当场揭开心头的伤疤,饶是柳清山这样瘸腿之后在所有外人面前,不曾有半点失态的读书人,也脸色铁青,双拳紧握。

    老妪继续在年轻书生伤心处撒盐,“瘸腿之前,我还敬你三分,瘸了腿,你柳清山这辈子,就注定是个躲在狮子园混吃等死的废物,我劝你还是趁早摘下书斋那副对联吧,不嫌笑话?!”

    柳敬亭黑着脸,“柳树娘娘,请你老人家适可而止!”

    老妪冷哼一声。

    柳敬亭拍了拍二子肩膀。

    柳清山泪眼朦胧,对生平最敬重的父亲点了点头,示意自己没事,然后低下头去,满脸泪水。

    人生天地间,大丈夫泪目,必是心碎时。

    狮子园家塾有两位先生,一位不苟言笑的迟暮老者,一位温文尔雅的中年儒士。

    后者皱眉。

    老人轻轻摇头,中年儒士便默然。

    一直等在绣楼底下那边的管家老赵匆忙跑入祠堂,到了柳老侍郎和柳树娘娘这边,抹了把额头汗水,笑道:“陈公子要我们狮子园准备画符用的金漆,需要官家金锭研磨成粉末,陈公子说是多多益善,然后在小街绣楼那边画符。”

    老妪厉色道:“那还不快去准备,这点黄白之物算得了什么!”

    老管家转头望向柳敬亭。

    老侍郎点头道:“去吧。”

    老侍郎突然喊住老管家,快步走出,“老赵,我随你一同前往,再喊上些胆大的青壮汉子,不过都要他们自愿才行。”

    不曾想老妪一把按住老侍郎肩头,“你去?柳敬亭你失心疯了不成?万一那狐妖破罐子破摔,先将你这主心骨宰了再跑,即便你女儿活了下来,届时狮子园形势仍是糜烂不堪的破摊子,靠谁支撑这个家族?靠一个瘸子,还是那以后当个郡守都勉强的庸才长子?”

    柳敬亭满脸怒气。

    真当他柳敬亭这么多年的宦海生涯是吃干饭嘛,眼前这土地公如此火急火燎,图什么?归根结底,还不是担心狮子园柳氏那点香火断了,就会牵连她的金身大道?!

    老妪见柳敬亭罕见动了肝火,微微犹豫,软了口气,好言相劝道:“书生不也告诫你们读书人,君子不立危墙之下,你柳敬亭一介文弱书生,能够搬动几颗金锭,比不上任何一位狮子园护院打杂的青壮男子,你去了有何用?就不怕狐妖将你抓住,胁迫狮子园?”

    柳清山猛然抬头,眼神坚毅道:“我去,即便搬不动多少金锭,可一旁盯着,总能免去些纰漏。”

    柳敬亭帮这个儿子正了正衣襟,“小心些。不当官,又如何,心术不正却窃据高位的读书人,早已不算真正的读书人,我儿子瘸了腿,当不了官,却还是能够当一辈子读书人,既然无法治国平天下,那就做好修身齐家,做得到吗?”

    柳清山终于有了笑意,“爹,这个不难。”

    柳清山跟着老管家,带上一拨几乎人人踊跃的狮子园青壮仆役,神色慷慨激昂,离开这座祠堂。

    柳敬亭看也不看那老妪,走到两位岁数差了一个辈分的外姓先生身前,作揖致谢道:“感谢伏夫子,刘先生,为我柳氏教出一位能够以一身正气传家的读书人。”

    老夫子依然神色木讷,甚至连轻轻点头都没有,好在狮子园对此见怪不怪,老人在谁面前都是这般刻板面容。

    中年儒士笑了笑,“为弟子传道授业解惑,是教书匠职责所在。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一座小院住着四位远道而来的侠义之士,比陈平安更早成为狮子园的座上宾。

    复姓独孤的年轻公子哥,与名为蒙珑的贴身美婢,加上那各自豢养有小狸、碧蛇的师徒修士。

    双方偶遇,一起镇压过一座妖魔横生的山头,独孤公子出力更多,却只拣选了些与文雅沾边的寻常物件,几件珍贵灵器,一大堆神仙钱,都留给了师徒二人。

    师徒私底下掂量了一下,觉得两人性命加起来,应该不值得那位公子哥放长线钓大鱼,便厚着脸皮与这对主仆一起厮混,之后还真给他们占了些便宜,两次斩妖除魔,又有几百颗雪花钱进账。当然,这其中老修士多有小心试探,那位自称来自朱荧王朝的贵公子,则确实是不与人争钱财的脾气。

    公子哥从未出手,说他就是个学了些三脚猫功夫的江湖莽夫,师徒二人又不傻,自然不信。

    但是那婢女几次出手,真是够吓人的。

    她是一名剑修。

    不仅如此,竟然还能够使出传说中的仙堂术法,驾驭一尊身高三丈的夜游神!

    婢女蒙珑,可不是什么童颜永驻的老妖婆,实实在在不到二十岁的女子而已。

    一名即将跻身中五境的剑修。几次狠辣出手的手笔,分明已经达到洞府境的层次。

    拿一名极大希望成为地仙剑修的天才,当做端茶送水的丫鬟,而后者视为天经地义。

    有点脑子的,都知道那独孤公子的身世背景,深不见底。

    只可惜老者绞尽脑汁,都没有想出朱荧王朝有哪个姓独孤的大人物,往南往北再搜罗一番,倒是能翻出两个豪阀、门派,要么是一国庙堂砥柱,要么是家中有金丹坐镇,可比起年轻人已经浮出水面的家底,仍是不太符合。

    思来想去,只当是那座剑修林立的朱荧王朝,沉在水底的老王八太多,年轻人来自某个不喜好张扬的仙家府邸。

    这也是无利不起早的野修师徒,胆敢怂恿主仆二人,前来狮子园降妖的原因所在。

    这会儿,独孤公子站在窗口,看着外边不同寻常的天色,“看来那头狐妖是给那姓陈的年轻人,踩痛尾巴了。如此更好,不用我们出手,只是可惜了狮子园三件东西里边,那幅字画和那只梅花瓶,可都是一等一的清供雅物啊。不知道到时候姓陈的得手后,愿不愿意割爱买给我。”

    婢女蒙珑笑道:“识货的人,都是相中了那件留在柳氏手中是鸡肋的祖传法宝,公子倒好,只想要那不值几颗神仙钱的玩意儿。”

    独孤公子叹了口气,“此间事了,咱们又得奔波劳碌了。”

    蒙珑也是愁眉不展,“公子,咱们这么找人找线索,无异大海捞针,似乎有些难。”

    年轻人无奈道:“又没有其它便捷门路,只能用这种最笨的法子。我们就当散心好了,一边逛,一边等待山上的消息。”

    蒙珑有些气愤,“愿意说话的,我们找到了,结果什么都不知道。不愿意开口的,一个个来历不小,咱们不好公开身份,招惹不起,那些家伙仗着俱芦洲身份,眼睛不是眼睛的,鼻子不是鼻子的,有什么了不起的,不就是仗着多活了一百年几百年,如今境界高一些嘛,要我看呀,不用三十年,公子就可以一只手对付他们。”

    孤独公子没有理会婢女的抱怨,“先找到那个年轻女子再说吧。”

    蒙珑坐在桌旁,闲来无事,摆弄着桌面棋盘上的棋子,胡乱移动,“只知道个姓名,又是那艘打醮山渡船上边,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修士而已,线索实在是太少了。如果不是那位云游僧人说起她,我们更要苍蝇打转。公子,我有些想家了。可不许诓我,找到了那位小修士,咱们可就要打道回府了哦。”

    独孤公子转头打趣道:“呦,你一个下五境练气士,好意思说别人是小修士?”

    蒙珑笑眯眯道:“可奴婢好歹是一位剑修唉。”

    独孤公子瞪眼佯怒道:“剑修这貔貅,吃钱伤感情,有什么值得夸耀的。”

    蒙珑掩嘴娇笑,“这话别人说得,公子可说不得。奴婢已经吃掉的神仙钱,且不说将来肯定赚得回来,放在公子家中,还不是九牛一毛?”

    独孤公子摇摇头,“等你真正跻身了中五境,就不会这么讲了。一个地仙剑修,修行路上耗费的天材地宝,最少是一般陆地神仙的双份。”

    蒙珑点点头,轻声道:“主公和主母,确实是花钱如流水,不然咱们不比老龙城苻家逊色。”

    独孤公子气笑道:“胆肥了啊,敢当着我的面,说我爹娘的不是?”

    蒙珑撒娇道:“公子人好嘛,奴婢怕什么。”

    独孤公子笑道:“迟早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,公子我就是个冤大头。”

    蒙珑摇头道:“才不要嫁人,嫁给那些绣花枕头作甚,奴婢这辈子只跟着公子了。”

    独孤公子不置可否,转头继续望着天色,“那头狐妖,行事处处透着古怪,很不好对付啊。希望那个年轻人,联手那用刀的女冠,可以有惊无险吧。”

    蒙珑笑道:“公子真是菩萨心肠。”

    独孤公子自嘲道:“我是想着只花钱不出气力,就能买到那两件东西,至于狮子园里里外外,是怎么个结局,没什么兴趣。是好是坏,是死是活,都是自找的。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约莫过去半个多时辰,绣楼那边,朱敛和老管事以及柳清山三人赶到,各自端着一罐酒壶大小的特制金漆。

    绣楼内,石柔阴魂已经返回仙人遗蜕,坐在角落闭目养神。

    裴钱一开始只恨自己没办法抄书,不然今天就少去一件功课,等得十分百无聊赖。

    后来赵芽见小女孩额头贴着符箓,十分有趣,便凑近搭讪,一来二去,带着早有心动却不好意思开口的裴钱,去打量那座鸾笼,让裴钱细看之后,大开眼界。

    老管事和柳清山都没有登楼,一起返回祠堂。

    离开之前,柳清山对绣楼高处作了一揖。

    屋内,陈平安接过毛笔,朱敛在旁边端着装满金漆“墨水”的陶罐“砚台”,率先在一根柱子上画符。

    都是陈平安从李希圣赠送那本《丹书真迹》上学来的符箓。

    笔尖蘸了金漆,笔毫饱满。

    无需陈平安多说,朱敛便抖肩笑道:“公子请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脚尖一点,手持毛笔飘荡而起,一脚踩在朱敛肩头,在柱子最上边开始画宝塔镇妖符,一气呵成。

    朱敛双膝微蹲,然后再以法袍金醴和水府积蓄灵气,同样一张镇妖符,换了一种方式,再画一张。

    两张之后,陈平安又踩在朱敛肩头上,在屋梁各处画满符箓。

    落地后,在闺阁窗户墙壁、窗户上继续画符,除了最有针对效果的镇妖符之外,还有其余三种,丹书真迹上最入门的静心安宁符和祛秽涤尘符,再就是在门口那边画出的几张阳气挑灯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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