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2章
便是那石柔都不得不承认……一个老色胚能够写出这么好的字,实在是天理难容!朱敛将毛笔递还给陈平安,“少爷,老奴斗胆抛砖引玉了,莫要笑话。”
陈平安哭笑不得,心想你朱敛这不是把自己往火堆上架?
河伯祠庙三人果然满是期待神色。
陈平安心想只能是让他们失望了。
朱敛可不是什么抛砖引玉,等下祠庙三人就知道什么叫珠玉在前,瓦砾在后。
陈平安本想按照心中所想,照搬几支竹简上的文字。
朱敛微笑道:“少爷不然也写点心里话?少爷胸有沟壑,大可以另辟蹊径,何必处处效法古人。”
陈平安想了想,站定后,一手握拳在腹部,一手提笔写字,依旧是端端正正的楷书,谈不上任何出彩之处,唯有认真规矩而已。
等到陈平安写完两句话后,寂静无声。
陈平安苦笑着还了毛笔。
庙祝和递香人汉子将他们送出河伯祠庙。
路上庙祝又顺嘴提及了那位柳老侍郎,很是忧心。
原来这位青鸾国大儒在辞官归隐后,在青山绿水间,那座被誉为青鸾国十大名园之一的狮子园,去年冬末出了一桩怪事,有狐魅作祟,神出鬼没,将柳老侍郎待字闺中的小女儿祸害得神魂颠倒,从一位风华正茂的妙龄少女,硬是给以俊美少年现世的狐魅,欺负成了皮包骨头的可怜人,那头道行高深的狐魅性情古怪难测,并不杀人,反而文采飞扬,精通三教学问,一次与柳老侍郎坐而论道,竟是说得誉满一国的老侍郎哑口无言,之后老侍郎耗尽家产,聘请了许多山上神仙去家中降服妖物,不曾想各个流派、许多山头的老神仙、谱牒仙师,甚至是一些声名不佳却本领高超的山泽野修,去了,无一例外都给狐魅戏耍得灰头土脸,不是给抢了趁手兵器就是偷了灵器法宝,还得私底下求爷爷告奶奶跟狐妖讨要回去。
这桩事,陈平安在郡城那座仙家客栈百花苑的山上邸报,看到过,只是当时没有上心,邸报上边还写有狮子园的悬赏金额,不管是谁,只要谁能够驱逐那头狐魅,柳老侍郎愿意拿出三件祖传古董,双手奉上。
临近祠庙大门的时候,递香人汉子不由得感慨道:“柳老侍郎是难得的好官清官,家风很好,我前几年,曾经有幸跟一位柳氏子弟打过交道,那位年轻读书人,确实温良恭让,由此可见,柳氏家风之正。”
庙祝唏嘘道:“可不是,再看那位在咱们附近担任县令的柳氏子弟,四年内,勤勤恳恳,可是做了诸多实事,这都是咱们真真切切瞧在眼里的,若说你见着的柳氏读书人,还只是学问家教好,这位县令可就是实打实的经世济民了,唉,不知道狮子园那边现在怎样了,希望已经赶跑那头狐魅了吧。”
裴钱听得毛骨悚然。
差点就要拿出符箓贴在额头。
朱敛笑容玩味。
好嘛,想要咱们去替天行道?
石柔自然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
能够在京畿之地兴风作浪的狐魅,道行修为肯定差不到哪里去,万一是位金丹地仙的大妖,到时候朱敛又故意坑害自己,选择袖手旁观,难道真要给她去给意气用事的陈平安挡刀子拦法宝?
陈平安始终没有插话,走出大门后,与庙祝他们抱拳告别。
然后继续赶路去往青鸾国京城。
陈平安突然说道:“高明之家,鬼瞰其户。”
朱敛笑着点头,“正解。”
陈平安他们走后,暂时已无香客的河伯祠庙内。
一位身形缥缈、金光流转的儒雅文士,从神像走出,来到第四进的游廊当中,站在那堵墙壁下。
庙祝有些慌张,苦口婆心劝说道:“河伯老爷,如今香火不多,可别滞留太久。”
山川神祇,若想以金身现世,可是需要精粹香火支撑的。
山岳正神,香火鼎盛,自然无所谓,可是这座小小河伯祠庙,必须精打细算。
那位中年儒士形象的河伯老爷笑了笑。
露出久违的释然神色,转头望向天空,快意道:“吾庙太小,夫子气魄太大。小小河伯,如饮醇酒,醉醺醺然。幸哉幸哉,快哉快哉!”
庙祝茫然不知何解。
却发现自家这位一向忧愁积郁的河伯老爷,不但眉宇间神采飞扬,而且此刻金光流转,似乎比先前凝练许多。
庙祝猛然转头,再看那墙壁。
不是看那篇草书。
而是那字字端正的两句楷体字。
天上月,人间月,负笈求学肩上月,登高凭栏眼中月,竹篮打水碎又圆。
山间风,水边风,御剑远游脚下风,圣贤书斋翻书风,风吹浮萍有相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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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百九十章
高明之家,法刀道士
官道上多豪车大马,或是一些装束鲜明的怪人,除了懵懵懂懂的裴钱,除了只看出有钱之外,陈平安三人的眼光,只会比那位递香人更好,如今在青鸾国游历、趟浑水的练气士,真的很多。
裴钱估计还在心疼请香和题字的雪花钱,精气神没缓过来,病恹恹的,当然也有可能是愧疚自己的字写得最差。
朱敛这次没怎么挖苦裴钱。
所以这一路走得就比较安静,反而让石柔有些不适。
按照正常路线,他们不会经过那座狐魅作祟的狮子园,陈平安在可以通往狮子园的道路岔口处,没有任何犹豫,选择了径直去往京城,这让石柔如释重负,若是摊上个喜欢打尽世间所有抱不平的任性主人,她得哭死。
狮子园作为柳老侍郎的私邸,是京郊西南方向上的一处著名园林,柳氏是书香门第,世代为官,狮子园是一代代柳氏人不断拓建而成,并非柳老侍郎这一辈飞黄腾达,一蹴而就,所以在清廉二字上,柳氏其实没有任何可以拿出诟病的地方。
曾经有好事者专门搜罗历代文人撰述狮子园风景的诗篇文章,收集成册后,版刻精良,据说各地书肆卖得还不错。
只是他们行出二十余里后,河伯祠庙那位递香人竟然追了上来,送了两件东西,说是庙祝的意思,一只雕刻精美的竹制香筒,看大小,里边装了不少水香,再就是那本狮子园集子。
陈平安没有立即接受河伯祠庙那边的馈赠,一手手心摩挲着腰间的养剑葫芦。
汉子说得直白,眼神真诚,“我知道这是强人所难了,但是说心里话,若是可以的话,我还是希望陈公子能够帮狮子园一次,一来那头狐魅并不伤人,七八拨各路神仙前去降妖,无一例外,皆性命无忧,再者陈公子如果不愿出手,哪怕去狮子园当做游览风景也好,到时候量力而行,看心情要不要选择出手。”
朱敛冷笑道:“怎么,你想要以道德二字压我家少爷?”
汉子苦笑道:“我哪敢这么得寸进尺,更不愿如此行事,委实是见过了陈公子,更想起了那位柳氏读书人,总觉得你们两位,性情相近,即便是萍水相逢,都能聊得来。听说这位柳氏庶子,为了书上那句‘有妖魔作祟处、必有天师桃木剑’,专门出门远游一趟,去寻找所谓的龙虎山游历仙师,结果走到庆山国那边就遭了灾,回来的时候,已经瘸了腿,就此仕途断绝。”
陈平安突然接过汉子手中的香筒和书籍,点头道:“我只能说去看一下,不保证一定出手。”
汉子抱拳笑道:“如此才最好!”
这位递香人原路返回河伯祠庙,没有提什么给陈平安领路去往狮子园。
朱敛讥笑道:“一个做个蝇头小利的买卖人,不好好努力挣钱,偏偏学那侠客的古道热肠,真是不务正业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古道热肠不分人的。”
石柔面无表情,心中却恨死了那座河伯祠庙。
一行人需要折返一里多路,然后岔出官道,去往狮子园。
裴钱小声问道:“师父,我到了狮子园那边,额头能贴上符箓吗?”
陈平安点头,提醒道:“当然可以,不过记得贴那张挑灯符,别贴宝塔镇妖符,不然恐怕师父不想出手,都要出手了。”
裴钱大声答应下来。
陈平安突然问道:“既然这么怕,怎么不干脆拦着师父去狮子园?”
裴钱怔怔,灿烂一笑,“大人的事,小孩儿说不上话哩。”
陈平安哈哈大笑,拍了拍她的小脑袋。
朱敛啧啧道:“裴女侠可以啊,马屁功夫天下无敌了。”
裴钱冷哼道:“近墨者黑,还不是跟你学的,师父可不教我这些!”
朱敛嘿嘿一笑,“那你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。”
裴钱老气横秋地抱拳,还以颜色,“不敢不敢,比起朱老前辈的马屁神功,晚辈差远啦。”
朱敛抱拳还礼,“哪里哪里,后生可畏。”
有了一老一小这对活宝的打岔,此去狮子园,走得悠哉悠哉,无忧无虑。
临近那座位于山坳中的狮子园,如果不算那条纤细溪涧和黄泥小路,其实已经可以称为四面环山。
陈平安感慨道:“早知道应该跟崔东山借一块太平无事牌。”
朱敛疑惑道:“大骊铁骑如今不才驻扎在宝瓶洲中部吗?又有观湖书院与之对峙,能否顺利南下,尚未成为定局,不然大骊宋氏就不用在老龙城那么大费周章了,还需要请动桐叶宗杜懋,这可是引狼入室的举措,很容易引起宝瓶洲公愤。藕花福地历史上,为此眼前利益,而最终失去立国之本的藩镇割据势力,数不胜数。”
陈平安解释道:“跟藕花福地历史,其实不太一样,大骊谋划一洲,要更加稳健,才能有如今高屋建瓴的大好格局……我不妨与你说件事情,你就大致清楚大骊的布局深远了,之前崔东山离开百花苑客栈后,又有人登门拜访,你知道吧?”
朱敛点头道:“怕是些密事,老奴便待在自己屋子了。”
陈平安拍拍裴钱的脑袋,笑道:“你先跟朱敛说一声太平无事牌的来历渊源。”
裴钱在得知太平无事牌的作用后,对于那玩意儿,可是志在必得,她想着一定要好好攒钱,要赶紧给自己买一块。
太平无事牌最早是宝瓶洲南北两座兵家祖庭,真武山和风雪庙的兵符,用来庇护两座山头下山历练的兵家子弟,真武山修士下山投军,大骊王朝当然是首选之地,加上风雪庙兵家圣人阮邛进入骊珠洞天,担任坐镇圣人,后来直接在龙泉郡开宗立派,这注定不是一朝一夕的决定,意味着很早之前大骊宋氏就与风雪庙勾搭上了。
一来二去,这太平无事牌,逐渐就成了整个大骊王朝练气士的头等保命符,当初墨家豪侠许弱,那个能够轻松挡下风雪庙剑仙魏晋一剑的男人,就送给陈平安身边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各一块玉牌,当时陈平安只觉得珍稀贵重,礼很大。但是如今回头再看,仍是小看了许弱的大手笔。
朱敛听过了裴钱关于无事牌的根脚,笑道:“接下来少爷可以画龙点睛了。”
陈平安只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,与朱敛隐秘说了一句话,“去客栈找我的那个汉子,是大骊谍子,手持一块大骊王朝第二高品的太平无事牌。”
朱敛瞬间了然,“懂了。”
青鸾国虽然兴盛,国力不弱,比庆山、云霄诸国都要强大,可放在整个宝瓶洲去看,其实仍是弹丸小地,相较于那些大王朝,说是蕞尔小国都不过分。
所以这意味着,大骊王朝早就盯上了青鸾国不说,而且分量极重,视为了一块庙算上的必争之地。
那么那几波被宝瓶洲中部战火殃及的豪阀世族,士子南徙、衣冠南渡,不过是大骊早就谋划好的的请君入瓮罢了。
这青鸾国,根本不是什么避难的世外桃源。
朱敛赞叹道:“以半洲大势,简简单单赶鱼入网,一网打尽,坐等鱼获,大骊绣虎真是好手段。难怪心高气傲的卢白象,唯独对这位彩云谱国手,最是心神往之。”
陈平安笑了笑。
先前大骊国师,准确说来是半个绣虎,远在天边近在眼前,不过画卷四人,只有双方对弈最为凶险的魏羡,借机认出了身份。
高耸青山潺潺绿水间,视野豁然开朗。
白墙黑瓦翘檐的狮子园,就坐落在宽阔山坳中。
如山野幽兰,如香草美人。
朱敛大笑道:“风景绝美,哪怕只收了这幅画卷在眼中,藏在心头,此行已是不虚。”
朱敛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观点,比如看那美人美景,收入眼帘便是等同于收入我袖中,是我心头好,更是我朱敛囊中物了。
陈平安总觉得哪里不对,可又觉得其实挺好。
陈平安从来没有将画卷四人当做傀儡,既是自身性格使然,又何尝不是画卷四人各有千秋?容不得陈平安以画卷死物视之?
先前道路只能容纳一辆马车通行,来的路上,陈平安就很好奇这三四里山水小路,若是两车相逢,又当如何?谁退谁进?
有一棵参天古木盘踞在溪畔,石崖雪白嶙嶙。
附近有一座小行亭,走出一位管事模样的儒雅老人,和一位衣裳素雅的豆蔻少女。
两人向陈平安他们快步走来,老人笑问道:“诸位可是慕名远道而来的仙师?”
陈平安有些尴尬。
倒是老人率先帮着解围了,对陈平安说道:“想必如今狮子园变故,公子已经知晓,那狐魅最近出没极其规律,一旬出现一次,上次现身蛊惑人心,如今才过去半旬光阴,所以公子若是来此入园赏景,其实足够了。而京城佛道之辩,三天后就要开始,狮子园亦是不敢夺人之美,不愿耽搁所有仙师的行程。”
陈平安便也不绕圈子,说道:“那我们就叨扰几天,先看看情况。”
老管事应该是这段时间见多了各路仙师,恐怕那些平时不太抛头露面的山泽野修,都没少接待,所以领着陈平安去狮子园的路上,省去许多兜兜圈圈,直接与只报上姓名、未说师门背景的陈平安,一五一十说了狮子园当下的处境。
那头狐魅自称青老爷,道行极高,种种妖法层出不穷,让人疲于应付。祸事的根源,是去年冬在集市上,这头大妖见过了小姐后,惊为天人,便要一定要结为神仙道侣,最早是携带礼金登门求亲,当时自家老爷并未看破俊美少年的狐妖身份,只当是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,没有生气,只当是少年心性,以小女儿早有一桩亲事,婉拒了少年,少年当时笑着离开,在狮子园都以为此事一笔揭过的时候,不料少年在大年三十那天再次登门,说要与柳老侍郎对弈十局,他赢了便要与小姐成亲拜堂,还可以送给整个柳氏和狮子园一桩神仙缘分,足以鸡犬升天。
柳老侍郎虽然精于手谈,便是对弈青鸾国几位棋待诏都不落下风,可自然不会拿女儿的婚姻大事开玩笑,再次拒绝。
此后俊美少年就每隔一天登门纠缠一次,而那位小姐也随之日渐消瘦,憔悴得几乎无法正常行走,柳老侍郎这才意识到祸事临头,立即让人去京城求援,但是那人竟是鬼打墙,次次走回狮子园,如何都走不出那条山水小路。好在狮子园一位幕僚客卿粗通仙家事,一番辛苦谋划,才好不容易将狮子园风波传递出去。
先是与柳氏交好的一位京城道观老神仙,慷慨而来,成功破开山水迷障,成功进入狮子园,守在可怜少女的绣楼下边,设坛做法,画符四方,结果第二天狮子园发现这位德高望重的龙门境神仙,被双手绑缚,赤条条悬挂在一棵大树上。被救下之后,老观主羞愧难当,只说这头狐妖道行太高,他不是对手。
此后一拨拨练气士前来驱逐狐妖,既有仰慕柳氏家风的侠义之人,也有奔着柳老侍郎三件祖传古董而来。
都给那狐妖戏耍得狼狈不堪。
以至于狐妖对柳老侍郎公然放话,它一旬拜访狮子园一次,“老丈人”只管邀请八方来客,与他这位乘龙快婿斗法,好教狮子园知道它的厉害,以后成了一家人,今日之祸事,必然是来日之美谈。
陈平安默默听在耳中。
那位鼻尖有些雀斑的豆蔻少女,是狮子园管家之女,少女一路上都没有开口说话,先前应该是陪着父亲在行亭说话聊天而已。
入园之前,瞥了眼裴钱额头上那张挑灯符,陈平安悄悄以手指一点,对于阴煞之气极其敏感的符箓并无动静。
陈平安便没了摘下符箓的念头,心情并不轻松,这头胆大包天的狐妖,肯定有其术法独到之处,说不定真是地仙之流的大妖。
狮子园当下还有三拨修士,等待半旬之后的狐妖露面。
加上陈平安,就是四伙人。
陈平安他们被柳氏管家老赵去往下塌处,分别安排住在狮子园那栋小姐绣楼的四角,其实狐妖来去无踪,这种粗浅布置,不过是稍稍安抚人心罢了。
去往住处途中,饱览狮子园怡人风景,堂楼馆榭,轩舫亭廊,桥墙草木,匾额楹联,皆给人一种妙手天才的舒适感觉。
书香门第,若是既富且贵,在这私家园林,散步其中,哪怕不与人打交道,没有琴棋书画饮酒品茶,也能这般令人赏心悦目。
没有市井百姓想象中的金玉满堂,更不会有几根金扁担、几条银凳子放在家中。
宰相门房七品官,世族屋前无犬吠。
如果不说权势高下,只说门风观感,一些个骤然而起的豪贵之家,到底是比不得真正的簪缨世族。
陈平安四人住在一栋雅致的独门小院,其实位置已经过了花院,距离绣楼不过百余步,于风俗礼仪不合,宝瓶洲一些个理学独尊的地方,会极其讲究女子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又有了所谓的通家之好,只是如今那位少女性命难保,为人父的柳老侍郎又非迂腐酸儒,自然顾不得讲究这些。
柳老侍郎有三儿二女,大女儿已经嫁给门当户对的世族俊彦,正月里与夫君一起反回娘家,不曾想就走不了,一直留在了狮子园。其余子女也是这般惨淡光景,唯有长子,作为河伯祠庙附近的一县父母官,没有回家过年,才逃过一劫,出了事情后柳老侍郎传递出去的书信,其中就有一封家书,措辞严厉,不准长子不许返回狮子园,绝不可以私废公。
柳老侍郎的二子最可怜,出门一趟,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个瘸子。
说是柳老侍郎,其实柳敬亭年纪不算太大,只是神童出身,科举顺遂无比,十八岁就高中状元,仕途上平步青云,为官三十年,其中有十二年是坐在礼部侍郎的位置上,所以尚未五十岁就辞官退隐后,朝野上下都喜欢敬称为柳老侍郎。
陈平安刚放下行李,柳老侍郎就亲自登门,是一位气度风雅的老者,一身文气浓郁,虽然家族遭逢大难,可柳敬亭依旧神色从容,与陈平安言谈之时,谈笑风生,并非那强颜欢笑的神态,只是老人眉眼之间的忧虑和疲惫,使得陈平安观感更好,既有身为一家之主的沉稳,又身为人父的诚挚感情。
将柳敬亭送到院门外,老侍郎笑着让陈平安可以在狮子园多走动。
回到院子,裴钱在屋内抄书,脑袋上贴着那张符箓,打算睡觉都不摘下了。
石柔有些无奈,原来院子不大,就三间住人的屋子,狮子园管家本以为两位年迈扈从挤一间屋子,不算待客失礼。
哪里知道“杜懋”遗蜕里住着个枯骨女鬼,让石柔跟朱敛老色胚住一间屋子,石柔宁肯每晚在院子里一夜到天明,反正作为阴物,睡与不睡,无伤魂魄元气。
只是陈平安说要她住在正屋那边,他来跟朱敛挤着住。
石柔犹豫片刻,点头答应,道了一声谢。
朱敛一脸遗憾表情,看得石柔心中翻江倒海。
朱敛转头望去院门外,陈平安朝他点点头,朱敛便起身去开门,远处走来六人,应该是来狮子园降妖除魔的练气士中两伙人。
一对修士夫妇,男子瞧着岁数更大些,四十来岁,女子则相对年轻些,三十岁上下,应该都是洞府境,男子背了一把鲨皮鞘的长剑,这也是修士惯有的路数,练气士若是负剑游历,无形中就会有一种震慑力,万一是剑修?
宫装妇人,中人之姿,只是肌肤胜雪,多少给人一些天生丽质之感。
其余四人,有老有少,看位置,以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人为首,竟是位纯粹武夫,其余三人,才是正儿八经的练气士,黑衣老者肩头蹲着一头皮毛鲜红的灵动小狸,高大少年手臂上则缠绕一条碧绿如竹叶的长蛇,年轻人身后跟着位貌美少女,如同贴身婢女。
朱敛领着他们进了院子,用宝瓶洲雅言一番客套寒暄。
夫妇二人,是云霄国人氏,来自一座山上门派。
年轻男人复姓独孤,来自宝瓶洲中部的一个大王朝,他们一行四人,又分为主仆和师徒,双方是路上认识的投缘朋友,一起对付过一伙占山为王、危害四方的妖魔邪祟,因为有这场声势浩大的佛道之辩,双方便结伴游历青鸾国。
那位年轻公子哥说还有一位,独自住在东北角,是位佩刀的中年女冠,宝瓶洲雅言又说得拗口难懂,性情孤僻了些,喊不动她来此拜会同道中人。
陈平安再次送行到院门口。
回到院子后,想起那位佩刀女冠,自言自语道:“应该没这么巧吧。”
朱敛好奇问道:“有说法?”
陈平安点点头,“我曾经在婆娑洲南边的那座倒悬山,去过一个名叫师刀房的地方。”
道老二有一脉道士,一律使用法刀,被称为师刀房道士。
曾经在中土神洲很出名,只是后来跟墨家神秘赊刀人差不多的际遇,慢慢淡出视野。
石柔始终无动于衷。
陈平安察觉到这个细节后,就知道师刀房道士,在宝瓶洲确实名声不显。
理由很简单,说来可笑,这一脉法刀道人,个个眼高于顶,不但修为高,极其强横,而且脾气极差。
完全看不上宝瓶洲这个小地方。
陈平安当时在师刀房那堵墙壁上,就曾经亲眼看到有人张贴榜单悬赏,要杀大骊藩王宋长镜,理由竟是宝瓶洲这么个小地方,没资格拥有一位十境武夫,杀了算数,省的碍眼恶心人。除此之外,国师崔瀺,游侠许弱,都在墙壁上给人颁布了悬赏金额。只不过剑仙许弱是因为有痴情女子,因爱生恨,至于崔瀺,则是由于太过声名狼藉。
在陈平安将师刀房道士的传闻说了一遍后。
石柔总算脸色微变。
朱敛见陈平安笑望向自己,赶紧信誓旦旦道:“少爷放心!老奴再武痴,再不知轻重,也不会擅自挑衅一位有可能是师刀房的别洲女冠,再说了,万一她是位动人女子,朱敛哪里舍得辣手摧花,给她去狮子园花圃摘花折柳献殷勤殷勤,还来不及呢。唉,这么一说,老奴是真有些好奇了,不知那位女冠的姿容如何,虽说石柔姑娘生前必然是位绝代佳人,可每天对着杜老儿这副皮囊,老奴再不以貌取人,也委实是有些……腻歪了啊。”
朱敛懊恼道:“看来还是老奴境界不够啊,看不穿皮囊表象。”
佝偻老人转过头,对石柔歉意道:“石柔姑娘,你请放心,我自认这种庸俗眼光要不得,我得改,你若是不介意,我朱敛今晚就与你同住一屋,好好锻炼一下自己的心境!说不得一夜顿悟,学那禅宗佛子的立地了成佛,从今往后,再来看你,便是处处动人,时时美艳了……”
陈平安咳嗽两声,摘下酒壶准备喝酒。
石柔脸若冰霜,转身去往正屋,砰然关门。
陈平安轻声笑问道:“你什么时候才能放过她。”
朱敛大义凛然道:“少爷有所不知,这也是我辈风流子的修心之旅。”
言语之间,陈平安晃了晃养剑葫。
朱敛便心领神会。
墙头上蹲着一位身穿黑色长袍的俊美少年,拍手叫好道:“好好好,说得甚和我心,不曾想你这老儿拳意高,人更妙!”
陈平安仰头问道:“神仙有别,妖人不犯,鸟有鸟道,鼠有鼠路,就不能各走各的吗?”
那俊美少年一屁股坐在墙头上,双腿挂在墙壁,一左一右,后脚跟轻轻磕碰雪白墙壁,笑道:“井水不犯河水,大家相安无事,道理嘛,是这么个道理,可我偏偏要既喝井水,又搅河水,你能奈我何?”
骤然之间,一抹雪白光彩从那黑袍少年脖颈间一闪而逝。
头颅从墙头坠落。
只是没有一滴鲜血。
脑袋搬家的俊美少年身形消散,竟是一个玄之又玄的幻象,除此之外,有一根细若发丝的黑色狐毛,在空中飘飘荡荡。
狐妖气急败坏的话语回荡院内,“丑婆娘好俊的刀法!你等着,哪天晚上大爷一定会以布遮眼,吹了灯火,让你领教一下大爷的胯下剑法!”
屋顶那边,有一位面无表情的女道士,手持一把雪亮长刀,站在翘檐的尖尖上,缓缓收刀入鞘。
陈平安和朱敛相视一眼。
还真是一位师刀房女冠。
这位女冠是位金丹修士,比较棘手。
朱敛不敢托大。
寻常宝瓶洲的金丹地仙,朱敛身为远游境武夫,应该胜算极大。即便自称金身境的底子打得不够好,那也是跟郑大风、跟朱敛自己之前的六境作比较。
但是对上能够在中土神洲闯下偌大名声的法刀道人,朱敛不觉得自己一定可以讨得到便宜。
两颊消瘦凹陷、容貌枯槁的中年女冠,收刀后,用蹩脚的宝瓶洲雅言缓缓道:“这头狐妖,是我囊中物,你们如果敢抢,到时候就别怪我刀子不长眼睛。”
朱敛笑了。
这脾气对胃口。
佝偻老人就要起身,既然对了胃口,那他朱敛可就真忍不了了。
陈平安伸手拦下朱敛,然后手掌摊向院墙之外,示意师刀房女冠可以走了。
佩刀女冠身形一闪而逝。
朱敛笑问道:“怎么说?”
陈平安想了想,“等着便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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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百九十一章
君子救与不救
师刀房女冠离开后没多久,裴钱就蹑手蹑脚从屋里边走出来,额头贴着黄纸符箓。
石柔站在屋门那边,神色紧张,即便已经察觉不到女冠的丝毫气机,仍是心有余悸。
她是女鬼阴物,大摇大摆行走人间,其实处处是凶险。沐猴而冠,只是惹来耻笑,可她这种鸠占鹊巢、窃据仙蜕的歪门邪道,一旦被出身谱牒仙师的大修士看破根脚,后果不堪设想。
裴钱到了陈平安和朱敛身边,瞥了眼墙根那边。
朱敛笑道:“一根灵气殆尽的狐毛而已,也要捡起来当个宝?”
他伸手一抓,将墙角那根支撑起狐妖障眼法幻术的黑色狐毛,双指捻住,递给裴钱,“想要就拿去。”
裴钱躲在陈平安身后,小心翼翼问道:“能卖钱不?”
朱敛指尖拧转那根韧性极佳的狐毛,竟是没能随手搓成灰烬,微微讶异,仔细凝视,“东西是好东西,就是很难有实实在在的用处,若是能够剥下一整张狐皮,说不定就是件天然法袍了吧。”
陈平安提醒道:“这种话少说为妙。”
朱敛笑道:“确实是老奴失言了。”
这边的动静显然已经惊动其余两拨捉妖人,复姓独孤的年轻公子哥一行人,那对修士道侣,都闻声赶来,入了院子,神色各异。看待陈平安,眼神便有些复杂。本该半旬后露面的狐妖竟然提前现身,这是为何?而那抹凌厉刀光,气势如虹,更是让双方心惊,不曾想那佩刀女冠修为如此之高,一刀就斩碎了狐妖的幻象,之前狮子园给出的情报,狐妖飘忽不定,无论是阵法还是法宝,尚无任何仙师能够抓住狐妖的一片衣角。
陈平安将狐妖和师刀女冠的那场冲突,说得有所保留,女冠的身份更是没有道破。
那名肩上蹲着一头火红小狸的老者,突然开口道:“陈公子,这根狐毛能够卖给我?说不定我借此机会,找出些蛛丝马迹,挖出那狐妖藏身之所,也未尝没有可能。”
陈平安笑问道:“价格如何?”
老者一番权衡利弊,道:“狐毛已经完全失去灵性,其实本身已经不值一颗雪花钱。”
陈平安没有立即给出说法。
孤独公子身后的那位貌美女婢,一双秋水长眸,泛起微微讥讽之意。
看来眼前这位背负白鞘长剑、一袭白袍的年轻仙师,瞧着挺像山上人,实则市侩得很呐,一颗雪花钱的狐毛,还要做一做文章?不过她很快释然,所谓的谱牒仙师,可不就是这般道貌岸然?
她跟随自家公子,一起游历山河,一路上的江湖见闻,以及多次上山下水寻访仙人,有几人能够让公子刮目相看?难怪公子会次次乘兴而往败兴而归。
这位婢女突然发现那人身后的黑炭小丫头,正望向自己。
婢女对裴钱展颜一笑。
裴钱咧咧嘴。
陈平安对那老者说道:“我突然想起,原来自己也有些不入流的术法,能够以此搜寻狐妖,就不卖了。”
老者洒然笑道:“大家都是降妖而来,既然陈公子自己有用,君子不夺人所好,我就不勉强了。”
他们走后,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对裴钱正色道:“知道师父为何不肯卖那根狐毛吗?”
裴钱干脆利落道:“那人说谎,故意压价,心存不轨,师父慧眼如炬,一眼看穿,心生不喜,不愿节外生枝,万一那狐妖暗中窥视,白白惹恼了狐妖,咱们就成了众矢之的,打乱了师父布局,本来还想着隔岸观火的,看看风景喝喝茶多好,结果引火上身,小院会变得腥风血雨……师父,我说了这么多,总有一个理由是对的吧?哈哈,是不是很机智?”
朱敛啧啧道:“某人要吃板栗喽。”
果不其然,陈平安一板栗敲下去。
裴钱转头怒视朱敛,“乌鸦嘴!”
朱敛笑道:“欺软怕硬?觉得我好欺负是吧,信不信往你最喜欢吃的菜里撒泥巴?”
裴钱有些心虚,看了看陈平安,耷拉着脑袋。
在藕花福地从第一次见面,到给臭牛鼻子老道人丢出,裴钱觉得陈平安是天底下对自己最知根知底的人了,用书上的话说,她就是劣迹斑斑,所以她如今有些怕。
陈平安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,轻声说道:“我在一本文人笔札上看到,佛经上有说,昨日种种昨日死,今日种种今日生。知道什么意思吗?”
裴钱抬起头,轻轻摇头。
陈平安笑道:“以后就会懂了。”
裴钱眼睛一亮,“师父,这句话能不能刻在一片小竹简上,送给我行不行?如果可以的话,再加上河伯祠庙那两句?”
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,然后为裴钱就狐毛卖与不卖这件小事,比较少见地给她说了些大道理,“行走江湖,要多加小心。不可有害人之心,但是如果连防人之心都没有,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坏人?时时刻刻都讲究表面上的待人以诚,对谁都掏心窝子,财帛动人心,反而只会让江湖更加险恶。真正的待人以诚,自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,但是如何呵护好它,不伤人不害己,就需要自己积攒江湖阅历了。”
朱敛微笑道:“心善莫幼稚,老道非城府,此等金玉良言,是书上的真正道理。”
陈平安嗯了一声,“朱敛说得比我更好,话还不絮叨。”
陈平安取出最后三壶桂花酿里边的一壶,递给朱敛。当初范家捎来不少桂花酿,只不过分两种,一种让陈平安路上喝,数量不少,只是这一路这一壶那一壶,徐远霞一壶,张山峰一壶,这还没走到青鸾国京城,就快没了。另外一种极为稀少,据说是桂夫人在桂花岛上亲手酿造,只有六坛,当时便是范峻茂都眼馋,死皮赖脸顺走了一坛。
裴钱转头望向朱敛,好奇问道:“哪本书上说的?”
朱敛哈哈笑道:“人生苦难书,最能教做人。”
裴钱最受不得师父给人压了一头,就对朱敛嗤笑道:“那我还学海无边,书囊无底呢,随便瞎诌几句谁不会,还是我师父说得好,好多了!”
朱敛摇头晃脑喝着酒,有了好酒喝,就再没有跟这个丫头顶针的心思。
陈平安对裴钱说道:“别因为不亲近朱敛,就不认可他说的所有道理。算了,这些事情,以后再说。”
陈平安最后还是觉得急不来,不用一下子把所有自认为是道理的道理,一股脑儿灌输给裴钱。
像裴钱这么记性好的,背了几万字几十万字的圣贤书,都不如她自己真正懂得一两句书上教诲。
朱敛在河伯祠庙有一句无心之言,说得让陈平安十分深思,圣贤书归还圣贤,陈平安便开始自省,比起真正的读书人,自己读看不多,但是比起市井百姓,却也其实不算少,那么仔细思量一番,这些年还给圣贤的圣贤书何曾少了?
陈平安叹息一声,说是去屋子练习拳桩。
在院子这边,太过惹眼。
屋内女鬼石柔,听到陈平安说的那句佛经言语后,她怔怔出神,最终微微叹息,收了收心绪,屏气凝神,开始以崔东山传授的一门口诀,开始呼吸吐纳,点点滴滴,以水磨功夫,炼化这副仙人遗蜕。
在陈平安关门后,裴钱小声问道:“老厨子,我师父好像不太开心唉?是不是嫌我笨?”
朱敛笑眯眯问道:“要不喝酒?与尔同销万古愁嘛。”
裴钱双臂环胸,气呼呼道:“我已经在崔东山那边吃过一次大亏了,你休想坏我道心!”
朱敛差点一口酒水喷出来,“你个丫头片子,有个屁的道心?”
裴钱站起身,双手负后,唉声叹气,不忘回头用怜悯眼神瞥一眼朱敛,大概是想说我才不乐意对牛弹琴。
朱敛在她转头后,一脚踹在裴钱屁股蛋上,踹得黑炭丫头差点摔了个狗吃屎,长久以来的山水路途和习武走桩,让裴钱双手一撑地面,翻转了个,立定后转身,恼羞成怒道:“朱敛你干嘛暗箭伤人,还讲不讲江湖道义了?!我身上可是穿了没多久的新衣裳!”
朱敛问道:“想不想跟我学自创的一门武学,名为惊蛰,稍有小成,就可以拳出如春雷炸响,别说是跟江湖中人对峙,打得他们筋骨酥软,就算是对付魑魅魍魉,一样有奇效。”
裴钱反问道:“你谁啊?”
朱敛倒不是不介意什么好心当做驴肝肺,只是不想听这家伙接下来的歪理,挥手道:“滚滚滚,练你的疯魔剑法去。”
裴钱一肚子话语说不得,有些苦闷,就去自己屋内拿了行山杖出来,开始练习同样是她“自创”的这门武学,在路上那次降服了那条路边土狗后,她信心暴涨,这段时日除了老老实实跟随陈平安六步走桩,白猿背剑术和拖刀法都给她暂时搁放一边,偶尔敷衍几下而已,更多是主攻这套威力极大、立竿见影的绝世剑术。
裴钱乐在其中。
看得身为远游境武夫的朱敛……那叫一个伤眼睛。
朱敛环顾四周。
并无异样。
看来挨了那一记法刀后,狐妖长了些记性。
小院两间屋内,石柔在以女鬼之魂魄、仙人之遗蜕修行崔东山传授的上乘秘法。
陈平安则是以天地桩倒立而走,双手只伸出一根手指。
同时心神沉浸在那座炼化了水字印的“水府”当中。
根据崔东山的解释,那枚在老龙城上空云海炼制之时、出现异象的碧游府玉简,极有可能是上古某座大渎龙宫的珍贵遗物,大渎水精凝聚而成的水运玉简,崔东山当时笑言那位埋河水神娘娘在散财一事上,颇有几分先生风采。至于那些篆刻在玉简上的文字,最终与炼化之人陈平安心有灵犀,在他一念升起之时,它们即一念而生,化作一个个身穿碧绿衣裳的小人儿,肩抗玉简进入陈平安的那座气府,帮助陈平安在“府门”上绘画门神,在气府墙壁上描绘出一条大渎之水,更是一桩千载难逢的大道福缘。
以至于心高气傲如崔东山,都不得不坦言,除非是先生学生二人精诚动天,否则即便他这个学生殚精竭虑,万般谋划,在大隋炼化金色文胆那第二件本命物,品相很难很难与第一件水字印齐平。
对于这些,陈平安自然看得开,得之我幸,失之我命。
但是在这虚无缥缈的得失之间,陈平安还是喜欢家乡螃蟹坊四块匾额里的一块,那上边的四个字,莫向外求。
求神拜佛,先要精诚求己,再谈冥冥天命。
随着养剑葫内的小炼药酒喝完,加上这一路的调养,如今陈平安已经恢复大半,武道修为,差不多相当于藕花福地跟丁婴一战前的水准。
在河伯祠庙墙上题字后,陈平安隐隐约约发现,体内那座宛如水府的窍穴,似乎生出某些感应,大渎之水流速提高些许,雾霭升腾,笼罩水面,偶尔甚至会流溢出“水道”,弥漫气府,只是在水府大门那边受到阻挡,重返墙壁上的水道,恢复平静。
所以今天陈平安就以粗浅的山上“内视”之法,试图好好观察一下。
不曾想身为主人,差点连府门都进不去,一时间那口武夫孕育而出的纯粹真气,汹汹杀到,大概有那么点“主辱臣死”的意思,要为陈平安打抱不平,陈平安当然不敢任由这条“火龙”破门而入,不然岂不是自家人打砸自己院门,这也是世间高人为何可以做到、却都不愿兼修两路的关键所在。
陈平安光是为了安抚那条火龙,就差点跌倒在地,只得将手指撑地换成了拳头。
将火龙转移到别处脉络“驿道”后,呼吸这才稍稍好转,与此同时,府门上的两尊门神,在碧绿衣裳的玉简文字小人儿驾驭下,赶紧给陈平安打开了大门,对陈平安做出愧疚难当的作揖赔罪状,“陈平安”一点内视灵光走入后,别有洞天,惊艳之感,比起初见四面环山的狮子园,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在水字印之前被成功炼化的玉简悬在这处丹室水府中,而那枚水字印则在更高处悬停。
那些绿衣小家伙,依旧在勤勤恳恳修缮屋舍各处,还有些个头稍大的,像那丹青妙手,蹲在墙壁上的大水之畔,绘画出一朵朵浪花儿的雏形。
不但如此,一些质地并不精纯的水雾从大门涌入府邸之后,大多缓缓自行流散,每次只有细若发丝的一丁点儿,飞入绿衣小人笔下“水花”当中,一经飞入,水花便有了神气,有了流动迹象。只是墙壁上这些碧绿衣裳的可爱小家伙们,大多无所事事,它们其实画了许多浪花水脉,只是活了的,屈指可数。
所以当水边它们见着了陈平安,模样都有些委屈,好像在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,你倒是多汲取、淬炼些灵气啊。
陈平安自知是长生桥一断,根骨受损严重,使得这座水府的源头之水,太过稀少,而且炼化速度又远远当不得天才二字,两者累加,雪上加霜,使得这些绿衣童子,只能空耗光阴,无法忙碌起来,陈平安只得羞愧退出府邸。
在“陈平安”走出水府后,几位个头最大的绿衣童子,聚在一起窃窃私语。
陈平安并未就此打断内视之法,而是开始循着火龙轨迹,开始神游“散步”。
神识小如芥子,可是纯粹真气凝聚而成的火龙却是转瞬百里,“陈平安”在经脉道路上行走,可谓千里迢迢,虽然知晓那条火龙身在何处,却追赶不及。
不过这也与当下陈平安挨了吞剑舟一戳有关系,不然仍旧可以一点灵光,驾驭那条真气火龙游曳而归,说不定还能够担任坐骑,巡狩四方。
最后“陈平安”便返回水府门外,盘腿而坐,开始淬炼灵气。
勤能补拙。
陈平安擅长这个,很擅长。
陈平安如今还不知道,能够让阿良说出“万法不离其宗,练拳也是练剑”这句话,是一种多大的认可。
天下武夫千千万,世间唯有陈平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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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位少女待字闺中的精美绣楼内。
形容憔悴的少女就像一朵枯萎花儿,在贴身婢女的搀扶下,坐在了梳妆镜前,虽然病入膏肓的可怜模样,少女眼神依然明亮有神,只要心中有着念想和盼头,人便会有生气。
这个可怜人,正是柳老侍郎的小女儿,柳清青。柳老侍郎按照家谱,是敬字辈,柳清青这一辈则是清字辈。
大姐柳清雅虽已嫁为人妇,可是受她这个妹妹连累,如今和夫君滞留狮子园。
二哥柳清山,原本经常回来与她说说话,已经好久没来这边看望她了。少女与这个二姐关系最好,所以便有些伤心。
三弟柳清郁,倒是经常来这边玩耍,只是年纪小,太吵,她如今体弱,这个性情活泼的弟弟,是个手脚闲不住的主,她生怕一不小心弟弟就又打碎、糟蹋了某样心爱物件,实在是让她头疼。
婢女正是老管家的女儿赵芽,那位鼻尖缀着几粒雀斑的少女,见着了自家小姐这般要强,自幼便服侍小姐的赵芽忍着心中悲痛,尽量说着些安慰人的言语,比如小姐今儿瞧着气色好多了,如今天气回暖,赶明儿小姐就可以出楼走动。
赵芽上楼的时候提了一桶热水,约好了今天要给小姐柳清青梳洗头发。
柳清青坐在凳子上,抬臂摸了把消瘦脸颊,对赵芽说道:“芽儿,今儿让它们来吧,你歇息会儿,给我读一段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