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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1章

    所以汉子一瞬间就捕捉到这位年轻仙师的细微异样,只是这些,与他无关,此次光明正大地现身走入百花苑,事后收尾一事,少不得要解决诸多麻烦,没办法,那位大人身份太过吓人,进入这座青鸾国皇帝眼皮子底下的郡城后,不但直接上门找到了他,还出示了一枚品秩最高的绣虎兵符,能够调动所有大骊之外的谍子死士。

    大骊谍报机构,最早是三足鼎立之势,牛马栏、铜人捧露台、绿波亭,国师绣虎,藩王宋长镜,和那位后宫娘娘,各自执掌一块地盘,前几年手握绿波亭的娘娘,突然去了一座毗邻京城的仙山结茅修行,退出大骊中枢,绿波亭就划归国师,后来竟是连藩王宋长镜的捧露台,在皇帝陛下授意下,一并交给国师经营,绣虎崔瀺如今可谓大权独揽。

    汉子以久违的大骊官话,与陈平安说了那位大人交待的事情。

    原来是那头隐匿城外的黄牛,决定跟随崔东山远游,而崔东山也会给这头地牛之属的观海境妖物,一份机缘,顺利结成金丹,希望很大。

    陈平安微微松了口气,问道:“敢问先生手上这块无事牌,是什么品秩?”

    汉子没有任何犹豫,坦诚道:“回禀公子,是第二高品。在下受之有愧,诚惶诚恐。”

    关于太平无事牌的品秩高低,这本身就是一桩不小的机密,只是那位大人要求自己有问必答,汉子不敢有丝毫懈怠。

    汉子站起身,毕恭毕敬拿出一只钱袋子,“那位大人还要属下将此物交给公子,说是‘束脩数条’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起身接过一袋子……铜钱,哭笑不得,放在桌上,对这位大骊谍子抱拳道:“劳烦先生跑这一趟了,希望不会给先生带来一个烂摊子。”

    汉子有了些笑意,有这句话其实就很够了,何况为大骊卖命效死,本就是职责所在,抱拳还礼,“公子客气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在汉子离开后,打开那只材质普通的棉布钱袋,将铜钱倒出,一小堆,不知道崔东山葫芦里卖什么药,难道就真的只是私塾拜师礼?

    裴钱埋怨道:“崔东山真是的,不说一袋子小暑钱,一袋子雪花钱也行啊。怎么给师父你当学生,恁的小气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见钱袋子和铜钱应该真没有什么玄机,反而心情好转几分,犹豫了一下,没有放入地盘更大的咫尺物,而是收起来放入方寸物飞剑十五当中,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揉了揉裴钱的小脑袋,黑炭小丫头笑眯起眼。

    像只小猫儿。

    之后裴钱开始抄书写字,一笔一划,一丝不苟。习惯成自然,如今若是让她哪天不抄书,反而浑身不自在。

    陈平安就绕着桌子,练习那个扬言拳意要教天地倒转的拳桩,姿势再怪,旁人看久了,就见怪不怪了。

    这天暮色里,朱敛来到陈平安屋子,看到裴钱正坐在桌旁,一手拿着他送她的游侠演义,一手比划着书上描述的蹩脚招式,嘴里哼哼哈哈的,陈平安落座后,桌上手边隔着一本尚未合上的法家典籍。朱敛笑道:“少爷真是事事勤勉,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,这句老话应该就是专门为少爷说的。”

    画卷四人,虽说走出画卷之初,哪怕是到今天为止,仍是各怀心思,可抛开这些不说,从桐叶洲大泉王朝一路相伴,走到这宝瓶洲青鸾国,多次生死相依,并肩作战,结果一天功夫,隋右边、卢白象和魏羡就离去远游,只剩下眼前这位佝偻老人,陈平安要说没有半点离别愁绪,肯定是自欺欺人。

    于是陈平安拿出了两壶桂花酿,一人一壶,对坐而饮。

    朱敛笑道:“少爷为何始终不问老奴,到底怎么就能够在武道上跨出两大步?”

    如果是在崔东山下完那盘“棋外棋”之前,陈平安可能还会斟酌权衡一番,又兴许是喝过了几口桂花酿,便不愿意太过勾心斗角,笑道:“是还没有点压箱底的心事和秘密,不愿拿出来晒太阳给人看,很正常,我不也一样,只要不是害人之心,藏着就藏着吧,说不定就……跟我们手里的桂花酿一样,越放越香。”

    朱敛晃了晃手中酒壶,咧嘴笑道:“可既然少爷愿意给这壶酒喝,那老奴也就愿意拿出来开怀痛饮了,老酒,新酒,都是酒,先喝为敬,少爷,走一个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跟朱敛酒壶碰酒壶,各自大喝了一口。看得裴钱十分眼馋,桂花酿她是尝过滋味的,上次在老龙城灰尘药铺的那顿年夜饭上,陈平安给她倒了一小杯,甜得很,好喝极了。

    朱敛抹了把嘴,“少爷还记得那位姓荀的老前辈吧?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。

    朱敛笑道:“老奴破开六境大瓶颈,紧跟着隋右边跻身第七境金身境,是水到渠成的事情,少爷不会感到任何奇怪,但是后来老奴偷偷摸摸又成了远游境,这里边,九境武夫郑大风的喂拳,老龙城战死了一次,荀老前辈的指点迷津,以及最后又拉扯了老奴一把,再加上老奴自身所走武学路数,与隋右边三人大不相同,环环相扣,缺一不可。非是老奴自夸,老奴所走武道,虽是藕花福地那么个小地方悟出来的,可根祇就只有四个字,厚积薄发,自认便是在奇才辈出、神仙乱飞的浩然天下,都不算差。”

    “老奴打一套拳,少爷看看能否瞧出些端倪。”

    朱敛放下酒壶,笑着起身,走到桌子与房门之间的空地,本就身形矮小佝偻、拳意貌似松垮提不起的武疯子,身架子愈发“蜷缩”,手脚背脊肩腰,皆是如此,让旁人看得十分别扭,裴钱一眼看去,就觉得这个朱敛愈发“小”了,只是比起平时懒洋洋的矮老头,这一缩去,力气和拳意,好像反而一下子就都迸发出来了。

    猿猴之形。

    朱敛身形拧转,步伐诡谲,看似随意出拳,骨架收拢,只是在身架偶尔舒展的某一瞬间,就有雷霆万钧的拳意倾泻而出。

    裴钱觉得有些眼熟。

    陈平安心中赞叹不已,武疯子武疯子,真是天资卓绝,不愧是丁婴之前的藕花福地天下第一人,一场场生死大战之后,之前陈平安就心中坚信,单论捉对厮杀分生死,画卷四人,在境界相当的前提下,最后活下来的,多半会是这个朱敛。

    竟是将太平山女冠黄庭当初在药铺后院,传授裴钱白猿背剑术和拖动法时的刀剑真意,转变成了朱敛自身的拳意。

    当然,这其中,又有朱敛近水楼台的先天优势,因为朱敛的拳法和武学,相对隋右边三人,最为接近黄庭传授剑术刀法的精气神。

    可朱敛能够在旁观看黄庭几眼,就学得如此形神具备,并且融入自身拳意,朱敛这份眼力和根骨,陈平安不得不佩服。

    朱敛停下拳架,笑道:“少爷好眼力。”

    裴钱有些服气。

    老厨子你适可而止啊,这样的马屁也说得出口?我师父可还一个字都没说呢。

    朱敛敛了敛笑意,以比较罕见的认真神色,缓缓道:“这条路,类似隋右边的仗剑飞升,只能惨淡收场,在藕花福地已经证明是一条不归路,所以老奴到死都没能等到那一声春雷炸响,只是在少爷家乡,就不存在攻不破的关隘城池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由衷赞叹道:“可是归根结底,还是你朱敛站得高,看得足够远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突然担忧道:“只是你连破两境,第七境的底子,会不会不够牢固?”

    朱敛叹了口气,点头道:“比起第六境的坚固程度,我先前那金身境确实很一般。”

    朱敛喝了口酒,“但是没办法,荀老前辈道破了一句天机,说宝瓶洲所有看似前程远大的天才武夫,如果再磨磨蹭蹭,那么这座宝瓶洲,就会是所有七八境纯粹武夫的伤心地,这辈子就算是没啥大指望了。所以我就想要走得快一些,步子迈得大一些,趁早到达九境,先占据一席之地再说,至于之后是否如同围棋国手里边,沦为弱九段,总好过一辈子待在八段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思量一番,先前在县城武庙,崔东山以神通显化过青鸾一国武运,所以朱敛所说,并非全然没有道理,唯一的隐患,朱敛自己已经看得真切,就是某天跻身九境后,断头路极有可能就断在了九境上,无望到达真正的止境,再就是屈指可数的九境武夫当中,又有强弱高低,一旦厮杀,甚至不同于围棋九段对弈,可以用神仙手扭转劣势,九境武夫底子差的,对上好的,就只有死。

    按照郑大风的说法,当初宋长镜离开骊珠洞天之前,如果不是杨老头暗中授意,李二当时就能打死同为九境的宋长镜。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先到先得,落袋为安,不失为一条可行的路子。”

    朱敛笑道:“老奴当然奢望传说中的武道十境,却不敢半点瞧不起九境,灰尘药铺那边,郑大风一打四,帮着喂拳,我们四个,其实谁肚子里不憋着口窝囊气。只不过技不如人,就得认,我们四个,这点气度还是有的,不然郑大风瞧不起咱们藕花福地,说不定少爷也会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感慨道:“我算是半个藕花福地的人,因为我在那边滞留的日子,不短,你们四个岁数加起来,估计还差不多,只是就像你说的,脚下走得快,步子大,当时我对于光阴流逝感觉不深而已。”

    朱敛说道:“少爷是鸿运当头的天之骄子,有此福缘,理所当然……”

    裴钱蓦然大怒,“放你个屁!”

    朱敛愕然,然后笑容玩味,呦呵,这小黑炭腰杆硬了不少啊。只是朱敛再一看,就发现裴钱神色不太对劲,不像是平常时候。

    陈平安也有些讶异,知道朱敛不太会在这种事情上生气,陈平安就没有深思裴钱为何突然恼火起来。

    朱敛没来由想起那位眉心有痣的神仙少年,第一次切磋前,崔东山说看你这副脸上笑嘻嘻心里贱兮兮的鸟样,我很不爽,我们打一架,我说到做到,双手双脚都不动,任你拳打脚踢,皱一下眉头,就算我输。最后嘛,就让朱敛知道了什么叫大隋书院的多宝神仙,如何在京城一战成名,给崔东山挣到手一个“蔡家便宜老祖宗”的绰号。

    朱敛笑道:“少爷,你这位学生崔东山,真真是位妙人,妙不可言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无奈道:“甘苦自知,以后有机会,我可以跟你说说里边的恩怨。”

    朱敛走后,裴钱还在生闷气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问道:“午饭吃得太辣,火气大?”

    裴钱低着头,不说话。

    陈平安只当是来去如风的孩子脾气,就开始继续翻阅那本法家书籍。

    第二天清晨时分,背着“剑仙”和竹箱的陈平安,斜挎包裹、手持行山杖、腰间刀剑错的裴钱,朱敛,石柔,动身去往青鸾国京城。当然还有在地底下穿行自如的莲花小人儿。

    依旧是寒碜的步行远游,算是陈平安一行人默认的老规矩了。

    裴钱头顶戴着个柳条编织而成的花环,跟陈平安说崔东山教了她用行山杖在地上画圆圈,能够让山水精怪和鬼魅魍魉一看到就吓跑,只是太难学了些,她今儿还这门仙术的边儿都没摸找呢,本来想着哪天学成了再告诉师父的,后来想了想,觉得万一这辈子都学不会,岂不是几十年一百年都得憋着不说,那也太可怜啦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听裴钱絮絮叨叨。

    女鬼石柔在画卷四人当中,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色眯眯的佝偻老头。

    如今她和朱敛在陈平安裴钱这对师徒身后并肩而行,让她浑身难受。

    可每次她故意放慢脚步,朱敛就跟着放慢,从来不说话,就是看着老者形容的“杜懋”笑。

    石柔忍不住心中作呕,总觉得朱敛的视线,尤为油腻恶心。尤其是在陈平安帮着裴钱折断柳条的时候,朱敛这个老王八蛋,竟然趁她不注意,偷偷捏了一下“杜懋”的肩膀。

    石柔吓了一大跳。

    朱敛当时笑眯眯道:“不小心不小心,莫见怪。”

    她如今虽然是这副仙人遗蜕的主人,只是暂时还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状态,类似不被朝廷正统认可的地方淫祠,所以即便拥有直指大道的方便法门,可以走一条让地仙瞠目的捷径,但是崔东山帮她掂量过斤两,她先前所学那点阴物天赋的微末伎俩,打个经验老道的观海境修士都悬,即便崔东山教了她一手傍身术法和几件保命符,至多对付个龙门境修士,唯一的用处,就是靠着遗蜕,在危急时刻,站出来帮助陈平安扛刀子挡飞剑、抵御地仙法宝。

    崔东山也告诉过她,那个喜欢看才子佳人神仙打架的老色胚,如今已是远游境武夫,要她悠着点。

    所以石柔一直故意粗着嗓音与人说话,以及尽量不开口。

    石柔自认可以遭受世间万般苦,身躯皮囊挨上千刀万剐也好,死后神魂被点灯也罢,都熬得住,唯独朱敛这种视线,让她束手无策。

    朱敛突然凑近些,石柔赶紧挪开数步。

    朱敛轻声笑道:“你这副体魄我摸得出来,应该不是女子之身,给人施展了仙家障眼法,的的确确是个男子身躯……”

    石柔冷声道:“朱老先生真是慧眼如炬。”

    朱敛继续道:“那么敢问小姐芳龄?”

    石柔心中一颤,“你在开什么玩笑?”

    朱敛脚步不停,转头笑望着石柔,“我朱敛看人看心,皮囊俊丑,其实没那么重要。”

    石柔几乎要疯了。

    石柔快步向前,打算“投靠”陈平安。

    朱敛这次没有跟上,就在石柔背后微笑道:“只看姑娘走路时天然流露的风情,哪怕故意遮掩,仍是给我瞧出了腰肢拧转如柳枝摇曳的滋味,所以我敢断言,姑娘生前必然是一位美人!”

    石柔真疯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只得转头,仗义执言道:“行了,朱敛你收敛点,以后不许拿此事调笑石柔。”

    朱敛立即点头,“老奴记下了。”

    裴钱有些迷糊,师父也学会自己的变脸神通啦,方才转头前,脸上还带着笑意呢,一转头,就严肃许多。

    陈平安回头后,对裴钱眨眨眼。

    裴钱立即以眼神示意自己懂了。

    裴钱偷着笑,我们师徒,心有灵犀哩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藕花福地。

    南苑国京师的某些有心人,都注意到了状元巷附近的那栋宅子,出现了一位仅凭相貌、气度就可以断定为谪仙人的年轻人。

    他深居简出,每次外出露面,要么手持折扇,要么拎着一壶酒,悠闲散步,不会走远,而且路线固定,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条街巷。

    他名叫陆抬,不知通过什么门路,从京城教坊陆陆续续买了几名出身官宦的妙龄少女,作为奴婢,金屋藏娇在那栋僻静宅子,不过说实话,论姿容,那些美婢其实还不如他这个主人。

    陆抬跟附近那座学塾的教书匠,种老先生,讨要了一名长相过得去的南苑国女谍子,作为他跟朝廷传递消息的桥梁,省得他在宅子和皇宫之间飞来飞去,南苑国皇室多没面子。

    今天拂晓时分,陆抬走出宅子,合拢折扇,轻轻敲打手心,当他走过街巷拐角,很快就从一间绸缎铺子走出位妇人,小心翼翼走到陆抬身边,没敢多看这位世间罕见的贵公子,她害怕自己深陷其中,某天连家国大义都能不管。世间男人好美色,女子不一样?谁不愿意看些赏心悦目的风景?

    这位曾经深入塞外腹地的老资历谍子,一身市井殷实门户妇人的装束,轻声道:“陆公子,最新的十人榜单,敬仰楼那边已经出炉,即将传遍四国朝野,只是这次没有详细的名次,有些奇怪,我们衙门这边觉得应该是登榜新人太多,相互之间又无比试记录,所以暂时无法给出确切的名次。”

    陆抬目视前方,微笑道:“说说看。”

    妇人嗓音轻柔,“除了陆公子和我们国师大人之外,还有湖山派掌门俞真意,鸟瞰峰剑仙陆舫,前不久从我们这边离开的龙武大将军唐铁意,臂圣程元山,已经还俗的前白河寺老禅师。此外四人,都是新鲜面孔,敬仰楼给出了大略背景和出手。”

    陆抬点点头,“说说看。”

    一位首次现身于某座湖边的年轻道人,无名无姓,疯疯癫癫,反反复复说着谁都听不懂的一句话。

    一个将簪花郎从春潮宫驱逐出去的青衫书生,约莫三十岁,似乎精通仙家术法,扬言三年之后,要与大宗师俞真意一较高下。

    一名自称南苑国方士之祖的高大老人,穿着与口音,确是我们南苑国早期风格,此人如今正往南苑国赶来,说他已经完成了皇帝密令,一路上收取了十数位弟子。

    一位赤手空拳的中年武夫,侏儒体型,出现在塞外边境上,杀戮成性,性情乖僻,所到之处,全凭喜好,一通滥杀,死在他手上的无辜百姓已经多达数百人,草原四百精骑围杀此人,给他杀了一干二净。

    妇人又道:“除了公子在内天下十人,还有副榜十人,我们皇子殿下,簪花郎周仕,都位列其中。”

    陆抬晃了晃折扇,“这些无需细说,意义不大。将来真正有机会挤掉前十的人物,反而不会这么早出现在副榜上边。”

    妇人识趣停步。

    陆抬走在一条恢复市井热闹的大街上,早前有人在这里,一人对峙各方大宗师,打了个天翻地覆慨而慷,动静极大,南苑国京城百姓都有所察觉,所以如今成为了一处外乡江湖人士,必须来此瞻仰的武林圣地,只是这些江湖豪侠、门派高人,清楚此处必然有南苑国谍报眼线盯着,反而不敢造次,一般都是走完了这条街就离开。

    先前就有魔教中人,借此机会,鬼鬼祟祟,试探那座于魔教而言极有渊源的宅子,无一例外,都给陆抬收拾得干净,要么被他拧掉脑袋,要么各自帮他做件事,活着离开宅子附近,撒网出去。一时间分崩离析的魔教三座山头,都听说了此人,想要重整山头,而且给了他们几位魔道巨擘一个期限,若是到时候不去南苑国京城纳头便拜,他就会一一找上门去,将魔教三支铲平,这家伙猖狂至极,甚至让人公然捎话给他们,魔教如今面临灭门之祸,三支势力应当同仇敌忾,才有一线生机。

    天色尚早,街上行人不多,市井烟火气还不算重,陆抬行走其中,抬头看天,“要变天了。”

    一座藕花福地,难不成要变成一座小洞天?这得花费多少颗神仙钱?这位观主的家底,真是深不见底啊。

    陆抬拐入一条小巷子,刚好遇见那位去私塾读书的孩子,曹晴朗。

    陆抬停步笑问道:“今天怎么早了些?”

    曹晴朗有些脸红,道:“陆大哥,昨天去衙门那边领了些银钱,昨夜儿就特别想吃一座摊子的馄饨,路有点远,就要早些去。陆大哥要不要一起去?”

    陆抬笑着摇头,“我不太爱吃这些,你自己去吧。”

    曹晴朗告辞小跑离去,停步转身,“对了,陆大哥,我昨天回家路上,给你买了壶酒,就放在桌上了,自己喝啊。”

    陆抬点点头。

    他是有曹晴朗宅子钥匙的。

    曹晴朗转身跑出巷子。

    与人言语时,曹晴朗这个孩子,都会特别认真,所以曹晴朗是绝对不会一边跑一边回头说话的。

    陆抬走向那栋宅子,开了院门,果然正屋桌上放了一壶酒,七钱银子,对于吃一碗馄饨都要思量半夜的曹晴朗来说,不便宜了。

    陆抬拿过了酒壶,拎了条板凳坐在门槛外,手腕一拧,手心多出一只散发出酒酿醇香的小虫子,打开酒壶,将这种名为酒虫的小家伙丢入壶中,然后慢慢等待这壶酒水,以极快速度,沉淀出等同于窖藏、埋放数十年醇厚的美酒口感。

    陆抬轻轻摇晃手中酒壶,满脸笑意。

    第一次找到曹晴朗,陆抬就开门见山。

    “我叫陆抬,陆地的陆,抬起的抬,是陈平安的朋友,一起经历过生死的好朋友。”

    当时那个孩子的眼睛,立即亮了起来。

    后来陆抬说了些陈平安的事情后。

    曹晴朗就喊他陆大哥了。

    然后陆抬就有了这栋孤零零宅子的钥匙。

    有一次,陆抬笑着问曹晴朗,“你想不想成为陈平安那样的人?”

    “想!”

    “那想不想比陈平安更好?”

    “不想。”

    “是不敢想?觉得太难,差了太多?”

    “就是不想。”

    在那天闲聊之后,拿了钥匙却没有自己开门入院的陆抬,就经常来这边坐着,有曹晴朗身在私塾的时候,也有曹晴朗在家中晨读时分,陆抬一开始会给需要自己开灶烧火做些米粥吃食的曹晴朗,带些精致吃食当早饭,可是曹晴朗吃了两次后,第三次终于忍不住,很一本正经地与陆抬说了些心里话,说他如今领着衙门那边的钱财,学塾束脩,柴米油盐,都够用了。

    陆抬耐心听完曹晴朗这个孩子的肺腑之言后,就笑问道:“那以后可就真吃不着这几家百年老店的美食了?不后悔?”

    曹晴朗有些难为情,赧颜笑道:“若是真的很嘴馋,实在忍不住,也会跟陆大哥说一声。”

    陆抬哈哈大笑,说没问题。

    只是在那之后,直到今天,曹晴朗唯一嘴馋的,仍是一碗他自己买得起的馄饨。

    所以陆抬今天有些开心。

    竟然在藕花福地这么个小地方,给他找着了一个很像那家伙的曹晴朗。

    有趣有趣。

    陆抬终于觉得这趟藕花福地之游,让自己的心气上生出些劲头来。

    回到宅子,莺莺燕燕,环肥燕瘦。院落各处,一尘不染,道路皆都以竹木铺就,给那些婢女擦拭得亮如明镜。

    一路上有三位因为陆抬而脱离苦海的婢女,先后与陆抬这位恩公和主人,打招呼。

    方式有些奇怪,是些陆抬教她们从书本上搜刮而来的溢美之词。三名妙龄少女本就是教坊戴罪的官宦小姐,对于诗词文章并不陌生,如今古宅又藏书颇丰,所以不难。

    所以有人说公子诗词,如初发芙蓉,自然可爱。

    又有美婢说公子气度,似东海扬帆,风日流丽。

    还有少女说公子容貌,若芝兰玉树,光耀满庭。

    陆抬开怀大笑。

    一路走去,陆抬脱了靴子,走在其中,最后斜靠在一座造型简洁素雅的罗汉榻上,有美婢想要上前服侍,给陆抬挥手赶走。

    他嗅了嗅酒壶,抿了口酒,虽然比起藕花福地的酒水,味道已经好上不少,可哪里能够与浩然天下的仙家酒酿媲美。

    陆抬将还壶底还趴着一只珍稀酒虫的酒壶,随手抛在远处桌上,稳稳当当,滴酒不溅。

    之后半天,在这栋宅子的欢歌笑语中,藕花福地已是风起云涌,江湖是如此,庙堂沙场更是。

    陆抬正在教一位聪慧婢女斗茶,有美婢说是屋外有位老儒士登门拜访。

    陆抬便放下手头雅事,亲自去迎接那位学塾种老夫子。

    按照曹晴朗的说法,种先生虽然严厉,可是对学塾所有人都教得很好,耐心更好。

    门外,正是南苑国国师种秋,脸色不太好看,拒绝了进门的邀请,说在门口说完事情就走。

    陆抬笑道:“洗耳恭听夫子教诲。”

    种秋沉声道:“陆公子,你虽是好心,却是在拔苗助长!”

    陆抬故意讶异,“此话怎讲?”

    种秋恼火道:“陆公子敢做就不敢认?”

    陆抬啪一声打开折扇,轻轻扇动清风,风流倜傥,“敢问种夫子,我错在何处?”

    种秋深呼吸一口气。

    这个陆抬,这半年内,教了曹晴朗一大通所谓的世情和道理。

    若非今天学塾那边,种秋无意间发现曹晴朗在与同窗争执,恐怕都不知道这个陆抬,给曹晴朗灌输了那么多“杂学”。

    什么恨人有笑人无。什么好人难做,难在少有好人真正懂得君子是恩不图报,所以这类好人,最容易变得不好。什么那些开设粥铺救济难民的善人,是在做善事不假,可接受施舍喝粥吃饼之穷苦人,亦是这些富家翁的善人。除了这些,还有许多学问道理之外的乱七八糟,连素来以博学著称的种秋都闻所未闻,什么道家兵马科,墨家机关术,药家百草淬金身,什么反老得还婴。

    所幸曹晴朗,在那位教书先生和颜悦色地问起后,没有隐瞒,一五一十都说了所学内容。

    种秋稳了稳心神,缓缓道:“曹晴朗秉性如何?”

    陆抬想了想,“纯良向善。”

    种秋又问:“曹晴朗才情如何?”

    陆抬叹了口气,“尚可。”

    种秋再问,“曹晴朗今年几岁?”

    陆抬破天荒有些心虚。

    种秋感慨道:“为人,不是武夫学艺,吃得住苦就能往前走,快慢而已,不是你们谪仙人的修道,天赋好,就可以一日千里,甚至也不是我们这些上了岁数的儒士做学问,要往高了做,求广求全求精,都可以追求。为人一事,尤其是曹晴朗这般大的孩子,唯精诚淳朴最为重要,年幼读书,疑难重重,不懂,无妨,写字,歪歪扭扭,不得其神,更无妨,但是我种秋敢说,这世间的儒家典籍,不敢说字字句句皆合事宜,可到底是最无错的学问,如今曹晴朗读进去越多,长大成人后,就可以走得越心安。这么大的孩子,哪能一下子接受那么多驳杂学问?”

    陆抬收起折扇,作揖赔罪道:“陆抬知错了。”

    种秋叹了口气,冷哼道:“若是陈平安留在曹晴朗身边,就绝对不会如你这般行事。”

    陆抬抬起头,非但没有生气,反而笑容畅快,“种夫子此番教诲,让我陆抬大受裨益,为表谢意,回头我定当送上一大坛子好酒,绝对是藕花福地历史上不曾有过的仙酿!”

    种秋沉声道:“免了。”

    种秋转身离去。

    陆抬突然笑问道:“若是陈平安请你喝酒,种秋你会又如何?”

    种秋看来给这位谪仙人气得不轻,头也没转,“就他那点酒量,不够看,几下撂倒。”

    陆抬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青衫背影,叹息一声。

    道之精微,莫若性命。

    大梦先觉。

    若是生在浩然天下,这位种老夫子,了不得啊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走在郡城外的官道上,因为是踏春郊游的时节,多有鲜衣怒马。

    若是寻常的马车行驶,扬起的尘土不会太大,可一旦有骑队纵马飞奔,两边行人就要遭罪了,裴钱就吃了不少灰尘,衣裳灰扑扑的,气得她赶紧从斜挎包裹里掏出一颗香梨,狠狠啃咬掉大半个,这才消了气。这些百花苑客栈每天更换的仙家瓜果,裴钱都没敢开口询问师父,能不能带走,反而是陈平安自己去跟客栈管事问过,得知可以任由客人带离客栈,才将几间屋子的碟子收刮一空,打包带走!

    然后陈平安给了裴钱一颗香梨和一捧枣子,让她路上吃。

    这会儿官道上又有锦罗绸缎的数骑男女,策马一冲而过,好在裴钱早早转过身,双手捧住剩下的小半颗香梨。

    陈平安伸手挥了挥灰尘,对裴钱笑道:“记得把梨核留下。”

    裴钱吃完香梨,将梨核放入包裹,问道:“师父,你说这些骑马的家伙,可恶不可恶?么得真本事,还喜欢耍威风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头道:“不过是吃些灰尘而已,谈不上可恶。”

    裴钱想了想,大概是没想明白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问道:“以后轮到你闯荡江湖,要不要骑马,想不想快马扬鞭,嚷嚷着江湖我来了?”

    裴钱恍然,“倒也是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揉了揉裴钱的小脑袋,轻声道:“以后你第一次行走江湖,磕磕碰碰,也别失望,江湖里头,总能遇到好的人,请你喝好喝的酒。”

    裴钱小声嘀咕道:“可是走多了夜路,还会遇见鬼哩,我怕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给逗乐了,笑道:“那会儿你骑着一匹骏马,师父帮你准备好降妖除魔的刀剑,妖魔鬼怪怕你才对。”

    裴钱乖巧讨好道:“师父,刀剑要得,然后我有头小毛驴儿就行,跑得慢些不打紧!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在半路上,有天陈平安一行人在河边僻静处烧火做饭。

    远方有人犹犹豫豫,似乎在纠结要不要过来,最终仍是打定主意,向陈平安这边凑近。

    距离着二十多步远,那个汉子就停下脚步,最后视线投向摘了竹箱依然背剑的白衣年轻人,以宝瓶洲雅言笑问道:“公子,能否商量个事情?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你说。”

    那汉子走近些,问道:“不知公子有没有听说香火摊贩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知道些,你是青鸾国哪座道观寺庙的递香人?是山香还是水香?”

    汉子微微松了口气,看来这位年轻仙师是个讲究人,晓得称呼自己为更顺耳的递香人,更是个行家明白人,自己眼光果然不差,这伙人虽是步行游历,可那一身神仙气做不得假。

    香火摊贩是山泽野修里边的一种营生,做着跑腿买卖,帮着山水神祇祠庙或是道观寺庙,担任说客,请那些有希望一掷千金的大香客,去敬香。一般来说,香火摊贩身上都会携带一定数量的神香,这类山水祠庙和真人高僧精心制作的神香,价格不菲,练气士焚香之后,可以静心凝神,汲取灵气会更加快速,而将相公卿、显贵人家,点燃这类香火,在家祠祭祖,据说能够为子孙积攒阴德,品相有高低,价格悬殊,山香是山神庙和五岳庙出产,水香自然就是来自各处河伯、水神的祠庙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对于崔东山提及过的递香人,记忆深刻。

    汉子指了指附近这条大河,笑道:“是本地河伯祠庙的水香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放下碗筷,擦了擦手站起身,走向那汉子,问道:“如果我想请香,需要多少雪花钱?”

    汉子说道:“三炷香,一颗雪花钱。”

    裴钱蓦然瞪大眼睛,一颗雪花钱可是整整一千两银子。

    陈平安便请了三份水香,递给那汉子,汉子则交给陈平安三只古雅的长条木盒,各装有三炷香。

    原本请香之后,其实不需要立即去祠庙敬香,任何时候都可以,甚至去与不去,不强求,在别处烧香一样没问题,除了山水有别必须要讲究,只要不是请了山香却礼敬水神就可以,去往任何一座道观寺庙也没事,祭奠祠堂先祖、文武庙城隍阁等等,仍是好事。

    陈平安仍是让汉子稍等片刻,然后让裴钱他们吃完饭,动身去往那座河伯祠庙。

    去的路上,裴钱小声问道:“师父,这么走,咱们会绕路唉。”

    不过裴钱很快就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,好像师父经常这样,只要是名胜古迹啊,好些的风景啊,只要他们不着急赶路,师父都会走走停停,走了好多的冤枉路。

    陈平安抬起头,望向远方,默不作声。

    和煦春风里,白衣年轻人衣袖飘摇,缓缓而行,呢喃道:“我想要多看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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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三百八十九章

    夫子气魄

    去往河伯祠庙敬香,约莫需要走上半个时辰,不算近,陈平安没觉得什么,那个递香人汉子倒是有些愧疚,不过愈发好奇这一行人的来历。

    老农下田见稗草,樵夫上山见好柴。既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,那么不同行当营生,眼中所见就会大不相同,这位汉子身为山泽野修,又是递香人,眼中就会看到修士更多。而且青鸾国与宝瓶洲绝大部分版图不太一样,跟山上的关系极为密切,朝廷亦是从不刻意拔高仙家门派的地位,山上山下诸多摩擦,唐氏皇帝都展露出相当不俗的魄力和硬气。这使得青鸾国,尤其是富贵门庭,对于神神怪怪和山泽精魅,十分熟稔。

    故而青鸾国人氏,一向自视颇高。

    如今又有无数衣冠士族涌入青鸾国,加上这场举国瞩目的佛道之辩,青鸾国在宝瓶洲东南部的风头一时无两。

    汉子修为实在浅薄,三境而已,偶尔钱包鼓鼓,邀二三好友小酌闲聊,发现身为青鸾子民的优越感,竟是半点不比身为练气士逊色。

    这大概就是家国情怀吧。

    只是汉子也不敢保证,等到自己成为那中五境神仙后,会不会与那些谱牒仙师一般无二。

    不过美好的愿景太过遥远,脚下路终究还要一步步走,碗里的饭要一口口吃,比如当下自己就需要尽量拉拢这拨外乡人。

    一行人当中,是背剑背竹箱的年轻人为首,毋庸置疑,脚步轻盈,气度森严,应该是出身谱牒仙师那一卦的,不过真正的根脚,应该还是来自于豪阀世族。

    而且上山修行不会太早,不然汉子见过许多出身不太好的年轻仙师,投胎投的好,故而资质极佳,小时候早早获得修道机缘,给某些云游高人,或是某些大仙家门派专门负责寻找拣选好苗子的修士,一眼相中,一步登天,可是这类年轻修士的后天脾气性情嘛,确实是餐霞饮露不带人气儿的小仙师,每次下山游历,在红尘里砥砺道心,兴许谈不上对谁咄咄逼人,却也极少有平易近人的,无论是面对达官显贵将相公卿,还是江湖豪侠武林好汉,一视同仁,唯有漠然二字。

    悬佩竹刀竹剑的黑炭小丫头,多半是年轻公子的家族晚辈,瞧着就很有灵气,至于那两位矮小老者,多半就是走江湖途中遮风挡雨的扈从侍卫。

    在汉子打量猜测他们身份的时候,陈平安在用桐叶洲雅言,给裴钱讲述河伯这一级山川神祇的一些内幕。

    河伯,河婆等,虽是朝廷认可的神灵,可以享受当地百姓的香火供奉,只是品秩极低,相当于官场上不入清流的胥吏,不在山川正神的金玉谱牒上边,但是比起那些违反礼制的野祀、淫祠,后者哪怕再大,前者规模再小,仍是后者艳羡前者更多,后者属于空中阁楼,没了香火,就此断绝,金身腐朽,等死而已,而且没有上升阶梯,并且很容易沦为谱牒仙师打杀目标,山泽野修觊觎的肥肉。前者河伯河婆之流,哪怕一地风水流逝,香火寥寥,只要朝廷正统犹存,愿意出手相助,便可以更换神主位置,再受香火,金身就能够得到修缮。

    到了那座占地十余亩的河伯祠庙,庙祝很快就出门迎接,亲自为陈平安一行人讲解河伯老爷的事迹,以及一些墙壁上文人骚客的题诗墨宝。

    去主殿敬香途中,庙祝还暗示陈平安只要再花三颗到五颗不等的雪花钱,就能够在几处雪白墙壁上留下笔迹,价格按照地段好坏计算,可以供后人瞻仰,祠庙这边会小心保护,不受风雨侵袭。再就是供养一事,以及点燃长明灯,都是结缘的好事,不过这些就看陈平安自己的心意了,祠庙这边绝对不强求。

    那位递香人汉子脸色略微尴尬,没有掺和其中,庙祝几次眼神提醒要汉子帮着美言几句,汉子仍是开不了那个口,虽说做着与练气士身份不符的营生,可大概是本性憨厚人说不得漂亮话,只当是没看见庙祝的眼色。

    陈平安给裴钱和朱敛都给了三炷香,唯独石柔没给,毕竟是女鬼阴物寄居在仙人遗蜕中,怕犯冲。

    敬完香后,庙祝已经觉得再添几笔香油钱应该是没戏了,不过也没因此而变了脸色,遗憾居多,仍是客客气气,还挽留陈平安一行人去他精舍那边喝杯清茶,递香人汉子先前一直沉默,这会儿开口了,跟着庙祝一起邀请陈平安饮茶,说河水自古就不是煮茶好水,可这河伯祠庙畔的河水汲取,大有讲究,蕴含着些许水精,能够裨益体魄。

    庙祝有些气笑,在游廊当中,趁着陈平安一行人欣赏廊道碑刻拓片之际,庙祝稍稍落后一个身形,偷偷踹了这汉子一脚,胳膊肘往外拐得有些厉害了。

    汉子似乎对此习以为常,嘿嘿一笑。

    陈平安婉拒了庙祝邀请喝茶的好意,只是询问裴钱,“想不想在墙壁上写字?”

    裴钱使劲摇头。

    三五颗雪花钱!这庙祝老爷怎么不直接去抢钱,若是折算成银子,都能砸死她裴钱了,她可不愿意让师父花这钱,郡城那边纸鸢铺子买的木鹞,也才八两银子!

    只是陈平安却转头望向庙祝老人,笑道:“劳烦帮我们挑一个相对没那么显眼的墙壁,三颗雪花钱的那种,我们两个写几句话。对了,这字数篇幅,有要求吗?”

    裴钱差点连手中的行山杖都给丢了,一把抓住陈平安的袖子,小脑袋摇成拨浪鼓。

    庙祝赶紧说道:“若不是咱们这儿风水最佳的墙壁,三颗雪花钱,公子就算一堵墙壁写满,都没关系。”

    之后庙祝快步领路,让汉子帮忙打声招呼,让祠庙里边赶紧去准备上好笔墨。

    一行人停留在第四进院落的抄手游廊中,在等待笔墨取回的间隙,庙祝笑容有些自得,指了指不远处墙壁上的一首文人诗词,自夸道:“这儿虽然靠后,不显眼,其实却是咱们祠庙的风水宝地,说句真心话,我是实在见与公子有缘,才领着公子来此,那边正是咱们青鸾国柳老侍郎的墨宝,这位柳老侍郎可真真正正是咱们青鸾国的名士,是当之无愧的硕儒大家,一手行书,想必公子早已看得出功力火候,无需我多说什么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笔力遒劲,筋骨老健。”

    这倒不是陈平安附庸风雅,而是确实见过不少好字的缘故。

    比如那李希圣,崔东山,钟魁。

    庙祝伸出大拇指,“公子是行家里手,眼光极好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便有些心虚。

    与学棋差不多的光景,在写字这件事上,陈平安实在是资质平平,再往前推,烧瓷拉坯一样谈不上天赋。

    裴钱更加忐忑,钱是肯定要花出去了,不写白不写,如果没人管的话,她恨不得连这座河伯祠庙的地板上都写满,甚至连那尊河伯神像上都写了才觉得不亏,可她给朱敛老厨子讥讽为蚯蚓爬爬、鸡鸭走路的字,这么大大咧咧写在墙壁上,她怕丢师父的脸面啊。

    汉子跟一位河伯祠庙收养的相熟少年拿来了笔墨砚台。

    裴钱越发紧张,赶紧将行山杖斜靠墙壁,摘下斜靠包裹,掏出一本书来,打算赶紧从上边摘抄出漂亮的语句,她记性好,其实早就背得滚瓜烂熟,只是这会儿小脑袋一片空白,哪里记得起来一句半句。朱敛在一边幸灾乐祸,阴阳怪气嘲笑她,说读了这么久的书抄了这么多的字,算是白瞎了,原来一个字都没读进自家肚子,仍是圣贤书归圣贤,小笨蛋还是小笨蛋。裴钱没空搭理这个心眼贼坏的老厨子,哗啦啦翻书,可是找来找去,都觉得不够好,真要给她写在墙壁上,就会丢脸丢大了。

    裴钱合上书,哭丧着脸,对陈平安说道:“师父,你不是有很多写满字的竹简,借我几支行不行,我不知道写啥唉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原本已经接过毛笔,打算写几句自己欣赏的诗句佳文,看到裴钱这副可怜模样,就忍住笑,将毛笔递给裴钱,“就写你觉得书上最有道理的句子,实在想不出,随便写点心里话就行了,不用这么紧张,就跟平时抄书一样。”

    看着陈平安的笑容,裴钱稍稍心安,深呼吸一口气,接了毛笔,然后扬起脑袋,看了看这堵雪白墙壁,总觉得好可怕,于是视线不断下移,最后缓缓蹲下身,她竟是打算在墙根那边写字?又没有她最害怕的妖魔鬼怪,也没有一物降一物的崔东山在场,裴钱露怯到这个地步,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稀罕事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想起少年时的一件旧事,那是他和刘羡阳,还有小鼻涕虫顾璨,一起去那座小庙用木炭写字,刘羡阳和顾璨为了跟其它名字较劲,两人为此想了无数法子,最后还是偷了一户人家的梯子,一路飞奔扛着离开小镇,过了石拱桥到那小庙,架起梯子,这才将三人的名字写在了小庙墙壁上的最高处。是刘羡阳在骑龙巷一户人家偷来的梯子,顾璨从自家偷的木炭,最后陈平安扶住梯子,刘羡阳写得最大,顾璨不会写字,还是陈平安帮他写的,那个璨字,是陈平安跟邻居稚圭讨教来的,才知道怎么写。

    于是陈平安笑着扯住她的耳朵,把她拎起来,然后蹲下身,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,“写在最高处,一样没人看得见。”

    裴钱手持毛笔,坐在陈平安脖子上,一手挠头,久久不敢下笔,陈平安也不催促。

    朱敛坏笑道:“裴大女侠你就写铁骨铮铮墙头草、见风使舵赔钱货得嘞,多应景,还实在。跟我送你那本游侠演义上的江湖豪侠,砍杀了恶人之后,都要大呼一声某某某在此,是一个道理。一定可以声名远播,名震江湖。说不定咱们到了青鸾国京城,人人见着你都要抱拳尊称一声裴女侠,岂不是一桩美谈?”

    裴钱转过头,皱着小脸,“朱敛你再这样,再这样,我就……哭给你看啊!”

    陈平安抬腿踹了朱敛一脚,笑骂道:“为老不尊,就知道欺负裴钱。”

    朱敛哈哈大笑,点头道:“少爷发话,老奴就放她一马,这家伙每次吃得肚儿滚圆还挑三拣四,老奴气不过。”

    石柔有些受不了这一老一小。

    比如之前偶尔离开官道大路,跋山涉水路过些山野村落,遇上了土狗狂吠他们陌生人,这个叫裴钱的丫头,就会手持行山杖,飞奔过去就是一通疯魔剑法,尘土飞扬,人比狗跑得还快。

    老色胚朱敛会无聊到帮着小女孩拦路堵截,截下夹尾巴趴地的土狗后,裴钱蹲着按住狗头,瞪眼问道:“小老弟,怎么回事?还凶不凶了?快跟裴女侠道歉,不然打你狗头啊……”

    然后村民和孩童看见了,骂骂咧咧跑来,陈平安带头脚底抹油,一行人就开始跟着跑路。

    石柔不明白,这有意思吗?

    但是那个平时挺正儿八经一人的陈平安,似乎还……跑得很欢快?

    不提裴钱那个孩子,你们一个崔大魔头的先生,一个远游境武夫大宗师,不害臊啊?

    还有在河边路上遇见只大白鹅,老色胚就怂恿裴钱去过过招,结果裴钱给追得哇哇叫,屁股被啄了好多下,满头大汗跑到陈平安身边,感慨一句太厉害了,根本打不过。陈平安那会儿笑得可不比朱敛少。

    石柔一直觉得自己跟这三人,格格不入。

    甚至会觉得,自己是不是跟在崔东山身边,会更好?

    这会儿裴钱总算开始提笔写字,只是墙壁题字与纸上抄书是两回事,第一笔,那一横就歪歪扭扭了,裴钱倒抽一口冷气,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水,苦兮兮咬着牙,写完四个字,“天地合气”,只是写了半句话后,她身体微微后仰,怎么看怎么滑稽,简直就没有平时抄书一半的一半功力,她不用去看朱敛,就知道这个老厨子在偷着乐呵,取笑她的下笔只有鬼没有神。

    裴钱犹犹豫豫,干脆就将那半句话晾在一边。

    笔锋稍稍往下挪了挪,蘸了蘸墨,写了句“裴钱与师父到此一游”。

    收功!

    裴钱觉得还算满意,字还是不咋的,可内容好嘛。

    不愧是师徒,当初陈平安在梳水国老剑圣宋雨烧的庄子,瀑布后边的石崖上,一样是这么个蹩脚路数。

    陈平安也没有强求裴钱多写些什么,把她放下,对朱敛说道:“你也写点?”

    朱敛搓搓手,笑呵呵道:“还是算了吧,这都多少年没提笔了,肯定手生笔涩,贻笑大方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还是将毛笔递给朱敛。

    朱敛不是什么扭捏人,接了笔就不拖泥带水,一手负后,一手持笔蘸墨,在心中酝酿。

    见过了小女孩的“笔力”,其实庙祝和递香人汉子,再有石柔,都对朱敛不抱希望,而且佝偻老人自称“老奴”,便是豪阀出门的奴仆,晓得丁点儿文章事,粗通笔墨,又能好到哪里去?

    陈平安却知道朱敛的底细。

    在藕花福地,朱敛在彻底发疯之前,被誉为“朱敛贵公子,羞煞谪仙人”。

    朱敛写了一篇藕花福地的雄文诗篇,以草书写就,字数不多,百余字,内容字字珠玑,至于墙上字,行云流水得更是令人惊愕。

    庙祝是识货之人,喃喃道:“聚如山岳,散如风雨,迅如雷电,捷如鹰鹘……妙至巅峰,已然出神入化,绝对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书坛巨匠……”

    朱敛多淡墨枯笔,故而蘸墨极少,气韵衔接紧密,堪称一气呵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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