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0章
裴钱眼睛一亮,赶紧摘了符箓放入袖中,跑去窗口那边踮起脚跟,对着花园念念有词,无非是些我师父可是陈平安、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之类的天真言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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客栈别处,隋右边主动找到了崔东山,问道:“你是不是有养出本命飞剑的秘法?”
崔东山笑着不说话。
隋右边径直问道:“你要我付出什么?”
崔东山坐在桌旁,看着站在门口的负剑女子,微笑道:“很简单,不忘本。”
隋右边皱眉道:“怎么说?”
崔东山一脸嫌弃,挥手赶人,“这都想不明白,还敢奢望以纯粹武夫之身,早早温养出本命飞剑的胚子?”
隋右边脸如冰霜,转身离去。
崔东山不以为意,想了想,去了魏羡住处。
朱敛正在逛百花苑,恰好不在屋内,房门未拴,崔东山直接推门而入。
魏羡正在看一些沿途购买的地方县志、稗官野史,放下书本,问道:“有事?”
崔东山大修飘摇,跨过门槛后,屋门自行关上。
崔东山伸出一只手掌,轻轻握拳,“你魏羡不看过程只看结果,四人当中,你是最大的臭棋篓子,却也是无意中最近棋理之人,终有一拳,迟早要砸在我家先生要害处,不如我今天先将你打死了事。”
魏羡淡然道:“欲加之罪何患无辞?”
崔东山一挥袖子,一幅画卷落在魏羡身边的桌上,还有三颗金精铜钱。
崔东山大步向前,一手负后,一手握拳,“错杀便错杀了,杀得你境界跌到不能再跌,等到我家先生伤势痊愈,再顺势破开五境瓶颈,你到时候再想出手,已经做不到了。”
魏羡冷笑道:“我倒要看看,是我跌境损失更大,还是你丢了师徒名分更惨重。你真以为我不知道,这幅画卷是你崔东山的障眼法?陈平安是什么人,想必你我心知肚明。”
崔东山略微有些惊讶,放缓脚步,“之前倒是小觑了你这位南苑国的开国皇帝,说吧,咱俩同样心知肚明,你魏羡就是那个真正的隐患,可你为何迟迟不肯动手,我很是好奇,是因为……裴钱?”
魏羡面无表情,闷不吭声。
崔东山笑着坐下,“与我先生借着下棋的机会,帮他复盘之时,事无巨细,关于藕花福地的事情,我都询问过了,其中关于你们画卷四人的来历背景,只要是他知道的,我都知道,他没有注意的蛛丝马迹,我会留心。”
崔东山指了指桌上一本不入流的野史,“比如根据后世南苑国野史记载,他们那位铁血手腕的开国皇帝,最宠溺年幼早夭的小公主,为了她,派遣所有宫廷方士,出去寻访仙人。那么在你魏羡眼中,裴钱与你女儿,有几分相似?是不是杀了陈平安,你就能让她在藕花福地复活,或是干脆是依附裴钱之身,在这座浩然天下父女重逢?嗯,兴许你魏羡还是会死,可毕竟她能够多活一世,至于是不是在那故国故乡的南苑国,无所谓了,反正亲人早已是枯骨,在浩然天下说不定成就更大,所以你魏羡选择默默等待,希冀着为她铺路更多?积攒更多家底,避免再度夭折的结局?所以陈平安必杀,但是他身上的诸多宝贝,你也要,好留给新的裴钱,作为她以后的修行家底?”
魏羡桌下一手握拳。
崔东山啧啧道:“我家先生说得好,那位老前辈真是道法通天,算无遗策,在规矩内,给陈平安,给裴钱,给你魏羡,都有自己的选择余地,在某些规矩内谋划大道。”
魏羡由衷赞叹道:“我虽然不懂棋,可是崔先生的棋术确实高明。”
然后魏羡笑道:“可我要是在陈平安那边打死不承认,崔先生又能怎么办?”
崔东山爽朗大笑,“你魏羡真以为自己了解陈平安?不说我一些独门秘法,拘押魂魄要你口吐真言,我敢确定,只要我原原本本与说过了陈平安这些推断,你魏羡的下场应该是……我以飞剑画圈,遮蔽天地,然后他陈平安就以当下的修为境界,打得你魏羡连死三次。最重要的不是这些,而是你魏羡此生都注定见不着你最想见的人了。”
魏羡松开桌底下的拳头,坦然道:“确实如此。”
这应该是崔东山在画卷四人面前,第一次直呼陈平安的名字。
崔东山驾驭那把飞剑,金光画圈之后,拿出那幅走马图,摊开后,截取了其中一段光阴流水,笑道:“和气生财,不用打打杀杀,你魏羡心性不错,还是输在了眼界窄,来来来,我告诉你这个土老帽,我之前在骊珠洞天,是怎么以一大堆破破烂烂的本命碎瓷片,精心拼凑出一个活蹦乱跳的活人,好好瞪大你的狗眼,仔细看好,好教你知道,除了你们藕花福地的那位臭牛鼻子天老爷,我崔东山一样有机会让你得偿所愿,不敢保证肯定成,可机会之大,总大过你这位开国皇帝在我眼皮子底下,兵行险着吧?”
半炷香过后。
魏羡站起身,低头抱拳而无言语。
崔东山收起光阴画卷走马图后,也没有开口说话。
魏羡抬起头,依旧抱拳,“先生就是大骊国师,绣虎崔瀺吧?”
崔东山一挑眉头,“不愧是当过皇帝的人,见微知著,比卢白象聪明不少。”
魏羡眼神炙热,“国师大人,能否告知在下,具体是如何以大骊一隅之地,吞并一洲半壁江山?”
崔东山笑容玩味,“你凭什么跟我提这种要求?”
魏羡收起架势,坐回位置,“就凭国师大人愿意在这屋子,与我魏羡一个必输之人,浪费这么多口水。我身上总有国师认为值钱的东西,今天没有,以后也会有。”
崔东山点点头,感慨道:“老魏啊,你很上道啊,跟你聊天,心不太累。”
魏羡犹豫片刻,正要说话。
崔东山摆摆手,“你想说的,我知道,这才是你真正活下来的关键。裴钱作为我家先生的开山大弟子,你要真能狠下心,对她意图不轨,只将她当做一副傀儡皮囊,一旦你露出蛛丝马迹,你早死得不能再死了,不是我杀你,是陈平安。”
崔东山眼神深沉,“你在等机会,陈平安在等你出手罢了。有可能是这样,有可能不是这样,但是可能性比较大。”
魏羡摇头,“此事我不信。”
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,仰头道:“那是你还不知道,陈平安跟哪些人在心境上拔过河,较过劲。所以说你魏羡眼界窄嘛。”
魏羡问道:“国师又想要什么?”
崔东山叹了口气,“不好说,等等看。记住,以后别喊我国师,如今我跟自己是半个仇家。”
崔东山站起身,一挥袖子,地上出现了一幅宝瓶洲形势图,是大骊宋氏吃掉卢氏王朝之前的那幅图,崔东山走到一洲最北端的地图方位上,意气风发,朗声笑道:“闲来无事,就与你说说我当年的丰功伟业,是如何一路南下,未来又是如何将一洲版图变作一国江山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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裴钱离开屋子后。
陈平安独自一人,闭目养神,似乎有些疲惫。
他睁开眼,站起身,走到窗口。
又一年春将尽。
陈平安趴在窗口上,笑望向窗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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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霞山一座新开辟出来的仙家府邸,是仙子蔡金简如今的修道居所。
府邸邻近山崖,视野开阔,可以远眺。
她屏退那些修道资质尚可的婢女,独自一人,盘腿而坐在蒲团上,手持一幅从不示人的画卷。
蔡金简如今在云霞山名声大噪,甚至在宝瓶洲诸多仙家门派当中,成为有资格与地仙前辈平起平坐的年轻翘楚。
除了她从骊珠洞天归来后,境界暴涨之外,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事,比如她与老龙城苻南华的关系莫逆。
而蔡金简经历过一番大起大落后,尤其是那场连师门祖师都不曾告知的生死劫难之后,蔡金简无论是修为,还是心性,都获得了脱胎换骨的变化,让人感到惊艳。
蔡金简在前些年经常会下山远游,这两年则经常闭关。
蔡金简打开手中画卷,上边是一位双鬓霜白的青衫儒士。
是她自己绘画而成。
在旁人眼中道心愈发坚定、大道可期的蔡金简,低下头,睫毛微颤,轻声道:“齐先生。”
她缓缓收起画卷,捧在怀中,神游万里。
当年死而复生,与齐先生分别之际,他说有一事相求。
蔡金简当然愿意。
齐先生要她将一幅光阴走马图,帮着寄往倒悬山剑气长城。
而且在那之后,齐先生让她帮忙,又陆陆续续寄了几幅画卷过去。
画卷主要人物,正是那个泥瓶巷少年,画卷内容,除了骊珠洞天里的孩子陈平安,到大隋远游,再到独自一人南下送剑,最后一幅,是在到达彩衣国之前,在那之后,齐先生就与她蔡金简道谢和告别。
蔡金简曾经壮着胆子好奇询问,自己能否浏览画卷。
那位齐先生笑容温柔,点头说可以。
最后一幅画卷上,出现了齐先生,说了些临终遗言。
是说给剑气长城那人听的。
“我有个不情之请,恳请宁姑娘考虑。”
“这样的陈平安,会善待世人。那就请宁姑娘,善待陈平安。”
“若是最后宁姑娘仍是不喜欢陈平安,没有关系,只请莫要让我的小师弟,在情之一字上,太过伤心。齐静春在此拜谢。”
此时此刻,蔡金简抬起头,怔怔望向远方。
齐先生,总是让人如沐春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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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百八十七章
纸鸢起飞鸟散
既然要在郡城逗留一天,陈平安就带着裴钱出去游玩,在一家纸鸢铺子,给裴钱买了青鸾国特产的木鹞,价格不菲,陈平安掏钱结账的时候,看得裴钱小心肝直疼,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,指了指铺子里边一大堆相对廉价的蝴蝶纸鸢,说其实它们也挺好看的。陈平安摸了摸裴钱的脑袋,笑着说这些银钱不用节省,日常开销一事,师父心里有数。
买木鹞之前,裴钱瞅得既欢喜又心疼,可买了之后就只有雀跃了,腰间刀剑错,手捧昂贵的木鹞,笑得嘴角能咧到耳后边去。
带着裴钱去了几处郡城游人必须要逛的风景名胜,城隍庙街,塔寺碑林,一座前朝宰相的古宅故居,一个上午就这么悠哉悠哉过去。
正午时分,陈平安带着裴钱下了小馆子吃午饭,物美价廉,就是有些辣,吃得裴钱满头大汗,汗水都糊了眼睛,仍是下筷如飞。
桌上三样菜肴没剩下多少的时候,汗如雨下的裴钱狠狠抹了把黝黑脸庞,突然发现陈平安已经放下筷子,笑望向自己,裴钱笑了笑,有些难为情,自个儿这吃相是有些糟糕,以后悠着点,不然出门在外行走江湖,会不小心给师父丢脸哩。
回到那座仙家客栈,陈平安帮她挑了个百花苑的空旷处,裴钱开始放飞纸鸢。
陈平安坐在凉亭里边的长椅上,看着飞奔的瘦小女孩,随风飘荡的纸鸢,小口喝着咫尺物中所剩不多的一壶桂花酿,心境安宁。
裴钱转头大声问道:“师父,你要不要来放纸鸢?”
陈平安摆摆手。
裴钱便继续撒腿飞奔。
百花苑园圃,多争奇斗艳,美不胜收。
崔东山带着隋右边走向凉亭这边,崔东山作揖行礼后,盘腿坐在长椅上,背靠朱漆亭柱,隋右边却没有落座,说道:“陈平安,我打算离开这里,提前去往桐叶洲的玉圭宗。”
陈平安没有感到意外,点头道:“路上小心。”
隋右边静等下文,只是陈平安说完这四个字后,好像就已经说完了所有言语。隋右边冷着脸,既不离开凉亭,也不开口说话,就这么气氛尴尬,与陈平安对峙。
陈平安看了眼崔东山,后者心中了然,以金色飞剑围绕凉亭画出一个大圈,隔绝出一座小天地胚子,以防客栈内外的窥探可能,终究不是名副其实的小天地,未必挡得住地仙之流的掌观山河,只不过如此一来,崔东山就会心生感应,随手打死青鸾国这么个小地方的狗屁金丹元婴,又有何难?可别把他崔大爷不当根葱。
陈平安这才说道:“隋右边,那我就说些大煞风景的务实话,不管你爱不爱听,你都听完,首先,痴心剑是借给你的,得还,还有那片斩龙台,一样要还钱的。第二,加入大骊王朝的谱牒籍贯一事,这是你我先前就定好的事情,不可反悔,所以在你离开宝瓶洲之前,还要让崔东山敲定,不可一走了之。第三,画卷我会留下,但是你一旦从纯粹武夫转为剑修练气士,金精铜钱能否继续让你从画卷走出,这件事情,你我都不确定,所以除了一路南下,务必小心,不可意气行事之外,到了玉圭宗,更要收一收你的脾气,作为剑修,练剑是修行,可修行不只有练剑。”
隋右边看了眼陈平安,缓缓点头。
崔东山抹了抹眼角,故作哽咽道:“感人肺腑,我若是稍稍有些良心的女子,便不走了。”
他转头望向亭子外边空中的纸鸢,“世人只道神仙好逍遥,我道只羡鸳鸯不羡仙啊。”
陈平安和隋右边都没理睬崔东山的插科打诨。
隋右边默不作声。
陈平安道:“路上盘缠准备好了没?当我没问,肯定没有,你们这一路就没有挣钱的营生,那我给你准备两只钱袋子好了,一袋子世俗金银,一袋子雪花钱,小暑钱我自己都没剩下几颗了,谷雨钱更是一颗都没,所以你此去南下桐叶洲,就没机会大手大脚,说不定一路上拣选仙家渡船和路线,都需要你自己多打打算盘,更住不得昂贵房间,省得走到一半就得步行远游,如此一来,容易横生枝节。”
陈平安突然改变主意,“你可以先去趟老龙城,找到范二,就说我答应你的,让他借钱给你。”
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,“最多五颗谷雨钱,最多五颗!”
隋右边嘴角微微翘起,仍是不说话。
陈平安以为她是在讥讽自己的吝啬财迷,没好气道:“没得商量,撑死了就只能跟范二借五颗。”
隋右边点头道:“好。”
崔东山想了想,没有越俎代庖,替陈平安当那善财童子,小事上,他这个难逃钱袋子命运的可怜弟子,帮着自家先生大包大揽没关系,这种涉及生离死别的大事情上,还是交由先生自己处置吧。
不过两袋子钱还是在崔东山手中凭空出现,丢给隋右边,然后转头对陈平安笑道:“回头先生再还我。”
陈平安当然没有异议。
陈平安和隋右边,其实都是不太喜欢拖泥带水的性子,所以接下来就真没话说了。
隋右边转身走向凉亭,崔东山便撤去那座金色雷池的禁制,隋右边一直走下台阶,都没有转头,看得崔东山啧啧出声,真是个败家娘们外加狠心婆娘。
只是崔东山会心一笑,闭上眼睛,双手握拳,开始数数,默念一声一,就伸出一根手指。
隋右边离开凉亭后,找到了裴钱,裴钱赶紧收了纸鸢,跟隋右边聊了起来,又点头又摇头后,然后很快飞奔向凉亭,气喘吁吁道:“师父,隋姐姐说想要你送她一程,到了客栈门口就行,不用远送。”
崔东山刚好数到十,双拳变双掌,哈哈大笑,朝陈平安挤眉弄眼。
陈平安觉得这是人之常情,就快步跟上已经渐渐走远的隋右边。
陈平安跟上了隋右边后,两两无言,到了客栈门口那边,身后就是大门上两尊等人高的彩绘门神。
隋右边停下脚步,陈平安跟着停步。
隋右边没有望向陈平安,抬起头,望向蔚蓝澄净的天空,轻声道:“是不是从来只觉得我是累赘,所以我说要走,你觉得轻松不少。”
陈平安转头看着隋右边的侧脸,笑道:“别总把人想得那么糟糕。”
不可否认,隋右边是一位容颜极美的女子,尤其是当她偶尔不那么神色冰冷的时候,宛如昙花一现,会给人惊艳感觉。
不知道隋右边,会不会在江湖里遇上心仪的男子,在桐叶洲玉圭宗,会不会与谁成为神仙眷侣,多半是一位差不多惊才绝艳的年轻剑修?
陈平安挺好奇以后隋右边会看上哪位男子,也挺期待下次在宝瓶洲重逢,她与人并肩而立跟自己打招呼的模样。
一想到这些很难想象、又十分有趣的画面,陈平安便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隋右边转过头,奇怪问道:“你笑什么?”
陈平安没敢说出心里话,有些无礼轻薄了,隋右边脸皮子薄,气性又大,可别好好一场离别送行,结果挨了隋右边一两剑。
陈平安只是说道:“保重。”
隋右边大步离去,对陈平安撂下一句话,是一句嗓音轻柔的豪言壮语,“我会很快就成为上五境剑仙的。”
走到了大街尽头,隋右边转过头望去,已经没了陈平安的身影,唯有两尊彩绘门神。
隋右边有些笑意,就此离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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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跟约好了似的,隋右边刚离开,卢白象也来请辞,说是要去逛一逛白水寺在内的青鸾国境内所有大寺庙,之后去庆山国、云霄国四处走走,大概几年后才能去陈平安的家乡龙泉郡。
陈平安在屋子里,瞥了眼崔东山,后者赶紧解释道:“与学生无关!若是学生撒谎,就用五雷正法劈死自己!”
卢白象笑道:“确实与崔先生无关,是我自己想要独自一人,像当年在藕花福地,尽情浏览大好山河,希望三年之内,除了跻身第七境之外,也可以达到远游境,能够像练气士那样御风远游,以便将山上的绝美风光一并看遍。在那之后,卢白象就会安分守己,老老实实以扈从身份跟随,给你效命,直到将来哪天静极思动,再去外边游历便是。”
陈平安前不久,刚将两袋子银钱和神仙钱还给崔东山,这会儿又得掏钱,气笑道:“说吧,要跟我借多少钱当盘缠?”
卢白象哈哈大笑,“无需一颗神仙钱,借些银子就行。”
不过陈平安仍是给了两袋子钱,交给卢白象,“一文钱难倒英雄汉,这袋子雪花钱还是拿着吧,以备不时之需。”
卢白象并未客气拒绝,接过了钱,突然自嘲道:“若是我一出门就死在外边,岂不是尴尬至极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你很快就是七境武夫,又不是那种急躁性情,两者足以让你在宝瓶洲横行了。”
卢白象起身告辞,抱拳道:“那就再会?”
陈平安抱拳还礼,“再会。”
陈平安打趣道:“这可是浩然天下,不是藕花福地,你别捣鼓出一个魔教来。”
崔东山拆台道:“卢白象又不是山上仙家,江湖门派立教称祖不打紧。”
裴钱突然喊道:“小白,你等会儿我。”
裴钱背转过身,掏出那只桂夫人赠送的香囊钱袋,从里头摸出一枚雪花钱来,跑到卢白象身前,“小白,伸手。”
卢白象笑着摊开一只手掌。
裴钱将那颗雪花钱重重拍在卢白象手心,郑重其事道:“小白,送你的。礼不轻,情意更重啊!”
卢白象握住那颗雪花钱,对于这个小貔貅而言,让她主动掏出一颗神仙钱,而且是送不是借,情意真不轻了。卢白象微笑道:“放心,我这几年游历江湖,会帮你留心些好东西,看能不能挣到手,下次重逢再送你当做见面礼。”
裴钱使劲点头,一本正经道:“玩归玩,可千万别耽搁练武啊,习武一途,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,要学我,每天走桩抄书、练习剑术刀法,勤勤恳恳,笨鸟先飞!”
卢白象笑着伸手,“知道啦。”
裴钱灵巧躲过摸她脑袋的手掌,埋怨道:“会长不高的。”
她很快对陈平安灿烂笑道:“师父摸脑袋,么得事情。”
卢白象开怀而笑,最后望向那个跷二郎腿坐在陈平安身边的白衣少年神仙,崔东山抬起一只手掌,让卢白象把话收回肚子,“咱俩爷们,就别磨磨蹭蹭卿卿我我了。”
卢白象潇洒离去。
屋内寂静无声。
陈平安问道:“我是不是需要再准备准备?接下来是朱敛还是魏羡?”
崔东山指了指自己。
裴钱绷着脸,辛苦忍住笑意。
崔东山捻起一粒枣子,屈指一弹,精准砸中裴钱额头。
裴钱弯腰接住枣子,这次没敢吃,生怕崔东山又拿乌烟瘴气的事情吓唬她,只敢放回桌上的小碟子里,坐在陈平安身边。
陈平安问道:“不看一看青鸾国的佛道之辩?”
崔东山摇摇头,泄露天机道:“一般人只能看到京师重地的两帮人吵架,臭牛鼻子和老秃驴们相互指着鼻子骂来骂去,意思不大。真正的较量,是在白水寺那位佛子转世,以及青鸾国京城白云观观主,在这两人之间。一个曾是久负盛名的高德大僧,这辈子同样悟性极高,一个是没有任何根脚,只会读书、什么书都读得通的中年道士。只是这两人论道,关注的人不会多,但个个是不小的麻烦,观湖书院,云林姜氏,说不定还有许多从天上落下的闲云野鹤,和难得爬出水底透口气的老王八,一来我是见过大世面的,仍是瞧不起这场辩论,再者我的仇家太多,不适合去那边。”
陈平安点头道:“小心驶得万年船。”
崔东山站起身作揖赔罪,“学生此去,需要带上魏羡同行,恳请先生答应。”
陈平安嚼着枣子,笑道:“难道不是我应该感谢你吗?”
崔东山破天荒没有那些谁都不当真的言语,双臂放在桌上,十指交缠,缓缓道:“如今宝瓶洲中部形势复杂,山上山下都一团糟,山泽野修趁火打劫,尤其是凶狠,冒出许多浑水摸鱼的地仙,其中不少是出身正派的仙家,行事很不讲究。那座书简湖,本就是鱼龙混杂的臭水缸,臭鱼烂虾一大缸。所以我建议先生离开青鸾国京师后,先去大隋的山崖书院,刚好可以去那边炼化金色文胆,作为第二件本命物。”
“我会书信一封,除了大骊可以直接将剩下的金精铜钱送往书院,届时茅小冬会帮先生护阵。对先生而言,是锦上添花,可这对于大隋高氏而言,却算是无形中的雪中送炭。先生不用觉得占了人家多大便宜。大隋本就是文风鼎盛之国,炼化那颗品相极好的金色文胆,最是适宜。”
“此后,是旧地重游彩衣国梳水国一带,还是返回龙泉郡,看一看老宅,问题都不大。”
“在那之后,先生再去书简湖就稳妥了,那会儿宝瓶洲中部已经稳定下来,说不定一块大骊礼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,就能够随便让一位地仙低头。”
陈平安思考了很久,摘下养剑葫喝了口小炼药酒,终于点头道:“可行,离开青鸾国后,大致上就按照你规划的路线走。”
崔东山毫不掩饰自己的如释重负,“先生放心,这里边绝无坑害先生的谋划。再说了,学生我与先生你,如今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,走了一条道,先生成就越高,我崔东山就是惫懒得整天无所事事,也能沾先生的光,被先生硬生生提上去。”
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“你如今跟京城那位,是怎么打交道的?”
崔东山脑袋重重磕在桌上,一副想死的颓丧模样,咚咚作响了三下,抬起头道:“一说这个,学生就心口疼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你们自找的,怪不得别人。”
崔东山委屈道:“可凭啥是那老家伙享福,继续当威风八面的大骊国师,学生却连绣虎的绰号都没了,每次只要往外边跑,就得风餐露宿,藏头藏尾?”
陈平安幸灾乐祸道:“你就知足吧,除了咫尺物里边的那么多件法宝,还有这副比杜懋阳神身外身更好的仙人遗蜕。”
崔东山哀叹一声,单手托腮,摆出抬头望天状,“倒也是,亏得我如今对那打打杀杀兴趣不大,少年郎嘛,就是容易比较无聊。出了大隋书院还好,与先生朝夕相处,乐在其中。在那座东山,小宝瓶不稀罕搭理我,于禄谢谢之流,我看着烦心,李槐林守一又没得聊,好一个凄凄惨惨冷冷清清啊。”
陈平安懒得安慰他什么,何况这位大骊绣虎需要别人宽解心境?天大的笑话。
崔东山直起腰,笑道:“先生,藕花福地这画卷四人,差不多算是暂时收官了,学生为先生小小复盘,就当离别之前,最后教先生下了局棋外棋吧。”
陈平安下意识端坐,每次与崔东山学棋,都是如此认真,“请说。”
崔东山觉得有些好笑,又有些小小的伤感,只是这些情绪收敛得很好,没有流露出丝毫。
先以飞剑画出雷池。
“那隋右边就是个傻妞儿,龙窑瓷瓶,漂漂亮亮的,一砸就碎。不过傻归傻,确实是个先天剑胚,只要玉圭宗愿意栽培,元婴剑修不在话下,至于能否成为上五境的女子剑仙,可就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的,得问过这方天地答应不答应才行。不管如何,这隋右边算是画卷四人,运气最好的一个,先生这一路,对她呵护得真好。死了三次,隋右边的心境非但没碎,反而更加明亮。”
陈平安眼神古怪。
崔东山伸出并拢双指,斩钉截铁道:“对天发誓,学生这番话绝对没有双关,没有任何言外之意!”
陈平安递给裴钱一颗白如雪的香梨,裴钱双手捂住香梨,拧转几下,算是擦拭干净过了,这才轻轻啃咬起来。
崔东山继续道:“至于魏羡这颗烫手山芋嘛……已经帮先生摆平了,反正就是个憨傻汉子,不用多提。”
崔东山原本还想格外细说这里边的精妙对弈,只是发现陈平安对他使眼色,崔东山何等精明,立即心领神会,改了口风,忽略而过。
崔东山斜瞥一眼摇头晃脑吃着水果的裴钱,“吃吃吃,就知道吃,没半点眼力劲儿……”
结果在桌子底下,崔东山挨了陈平安一脚踹。
崔东山悻悻然,“卢白象才情极高,是有望成为一位通才人物的,武道登顶极难便是,九境不难,十境不用奢望,除非天上掉下一份大的造化才行。当然,九境武夫,便是在将来的大骊王朝,仍是身负一定武运的超然存在,到时候以卢白象的脑筋,我教他一些旁门左道,仍然算是战力相当不俗的好走狗……不对,是好打手,好扈从。”
裴钱瞪眼道:“在我师父你先生面前,好好说话啊,不许胡说八道,这么糟践老魏和小白。”
崔东山笑眯眯道:“我与你说说与这颗香梨相关的精魅故事吧?”
裴钱立即笑道:“知错就改善莫大焉,是天大的好事情哩,师父有你这样的学生,不跌份儿。”
崔东山模仿裴钱的口气,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晃荡,啧啧道:“我家先生有你这样铁骨铮铮的好徒弟,也是天大的好事情哩。”
裴钱装傻扮痴,脸上笑呵呵。
崔东山神色微变,沉声道:“唯独这朱敛,看似是最不钻牛角尖的一个,随遇而安,在哪里都能活得滋润,可这意味着,他才是那个人心最起伏不定的家伙。出身藕花福地的钟鸣鼎食之家,曾是俊美无双的豪阀贵公子,却跑去习武,真就给他练出了个天下第一。精于厨艺,喜好美食,嘴上说着愿得美人心。并且能屈能伸,故而画卷四人,数他朱敛眼界最高,心气一样最高。”
裴钱使劲点头。
四人当中,她就最怕那个佝偻老人。
崔东山突然笑了,“这种家伙,其实无所执。先生你如果教得不好,说不定什么时候,朱敛就把先生卖了。可是如果先生教得好……便会有意外之喜,到时候四人当中,朱敛是唯一一个,愿意为先生赴死之人!而且说死则死,毫不犹豫,即便是他只剩下最后一条命,也不例外。其余三人,我可以管一管,唯独朱敛,学生我教不动,还是只有先生出马才行。”
崔东山见陈平安似有不解,耐心解释道:“隋右边不行,她在求剑道,这是她最想要的东西。卢白象与先生看似性情最为契合,实则不然。此人几近无情。”
然后崔东山不再口述,而是以心声秘密告知陈平安,“魏羡觉得自己死不得,还没有得偿所愿,又是皇帝出身,除了他心中唯一的执念之外,世间人都可杀,世间物皆可买卖。关于这个执念,先生别怪我多事,学生还需要通过桐叶洲关系,关于南苑国开国初期魏羡的帝王家事,好好挖上一挖。”
陈平安提醒道:“涉及那位观道观老道人,你悠着点。”
崔东山笑了笑,“那个臭牛鼻子老道士,我肯定会极其小心的,说实话,就算是我在十二境仙人巅峰之时,都不敢主动招惹他,老秀才与他倒是有些不一般的交情。”
崔东山沉默片刻,站起身,来回踱步,双手掌心摩挲,好似在教陈平安“下棋”,又好像在为自己当年那一文脉复盘,轻声道:“先生切记,弟子也好,门生也罢,一座山头,得杂,不能只有一种人,尤其不能所有人都像是先生。”
“不能人人都如先生这般与人为善,守着君子之道。不能人人只做道德文章大学问。不能人人只会不动脑子,喊打喊杀。”
“必须有我这样的,做得违心事,会钻规矩的漏洞,看得清大势,懂得顺势而为,当得好那种惹人厌的恶人,衬托得出先生的好,就可以让先生的形象,始终山高水长,风光霁月。”
“必须有人愿意只认定先生一人,先生之生死,就是她之生死,甚至前者更有分量。”
“有继承先生学问衣钵的,是那文运大道上的真正同道中人,有这样撑场面的好苗子。”
“也要有震慑邪魔外道、屑小之徒、尤其是伪君子的疯子,例如朱敛。”
“要有家底,比如落魄山竹楼里头那位……好吧,先生应该已经知道了,他就是我爷爷。”
“有逗乐的活宝,展露天真稚趣的。免得一座山头,过于死气沉沉的,比如我当年帮先生在黄庭国收服的那两条水蛇火蟒。”
“总之,与人讲道理时,有人可以站出来,帮助先生以理服人。”
“与人切磋大道高低之时,有人可以挺身而出,帮助先生以德服人。”
“若是有人我们喜欢讲理之时出拳头拼修为、我们被迫出手、拳头更大时又装可怜,那就得有人帮着先生先打得他们服气,到最后先生责骂几句,最多对鼻青脸肿的对手补偿一二,给颗枣子吃,旁人就挑不出我们山头的家风、门风、文风问题。”
崔东山站定,笑道:“随口说说,若是先生肯拣选一二,学生就心满意足。”
陈平安正襟危坐,说道:“受教了。”
崔东山看着陈平安那双明亮眼眸,作揖致礼之时,笑道:“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。”
裴钱在一旁听得脑壳疼。
崔东山的话语一下子拐出十万八千里,笑道:“青鸾国京城有两样东西,先生有机会的话,必须尝上一尝,一样是佛跳墙,一样是街边那些深巷老铺的卤煮,一贵一贱,皆是人间美食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好的。”
崔东山小心翼翼道:“先生,我想与裴钱说些同门之谊的悄悄话,可以不可以?可能聊完之后,就会带着魏羡离开,先生无需相送,之后就只有石柔和朱敛担任扈从了。”
陈平安点点头,转头看了眼裴钱,她猛然站起身,“谁怕谁!”
崔东山笑着走出屋子,裴钱紧随其后,跨过门槛的时候转头对陈平安笑了笑,扬了扬拳头给自己壮胆打气。
只是一走在廊道里边,看不见陈平安了,裴钱就立即拿出那张宝塔镇妖符贴在额头,这才跟在那个家伙身后。
到了崔东山屋子,立即很狗腿地帮崔东山关上门,满脸谄媚笑意地坐在桌旁,伸手去抓一颗香梨,“你是我师兄唉,我帮你擦擦,可以解渴的。”
崔东山白眼道:“你可拉倒吧,还师兄,我喊你大师姐好不好?”
裴钱连忙摆手,“不行不行,师出同门,我们还是要讲一讲先来后到的。”
崔东山嗤笑道:“瞧你那点出息。”
裴钱使劲点头,小鸡啄米道:“对对对,我如今年纪太小,出息是不大的。”
崔东山站起身,拿出那幅光阴流水走马图,却没有立即摊开,问道:“你觉得你师父小时候是怎么个光景?”
裴钱愣了愣,“听师父跟我说过,也听他跟别人闲聊过些,好像小时候挺穷的,是在那个什么骊珠洞天的泥瓶巷长大的。”
崔东山缓缓打开画卷,招手道:“那就来瞅瞅。”
这幅画卷上,先是小镇外边的那条河水,以及那座最后被拆掉的廊桥。
崔东山缓缓道:“世间修行之人,欺山不欺水。因为诸子百家的圣贤们,对于水之喜好,其实是要远远多于山的。上善若水。智者乐水。佛观钵水。至于这里边的遥远真相,以后你会知道的。”
此后就是陈平安的那段儿时岁月。
神仙坟放纸鸢,有个远远独自蹲着的黝黑孩子,羡慕看着那些奔跑的同龄人,那些高高飘在天上的纸鸢。
去杨家药铺买药,回去煮药,踩在小板凳上做饭烧菜。偷偷跑去神仙坟对着破败神像祈福。
再后来,大太阳底下,背着个差不多跟他差不多大的箩筐,去上山采药,结果肩膀火辣辣疼,摘了箩筐,走在山脚就嚎啕大哭。
饿得一次次在泥瓶巷来回走,最后是一位妇人开了门。
光阴流水潺潺而流,一幅幅画面缓缓变换。
从孩子变成少年。
最后画面定格在那天的小镇东门口,陈平安站在门内,等着跑腿送信挣铜钱。
裴钱目不转睛,神色变幻不定,看了足足大半个时辰。
期间看得入神,也会有些自言自语,“这个宋集薪和稚圭都该死。我刚好有一刀一剑,以后一刀砍掉脑袋,一剑戳穿心口!”
“难怪师父会编草鞋做书箱,什么都会。”
“哈哈,师父也会眼馋糖葫芦唉,咦?师父怎么跑了,那个卖糖葫芦的汉子,不是都要送师父一串了吗?想不明白。”
“龙窑这个娘娘腔男人,跟那个叫石柔的老头子有点像。”
“坟头这棵树,就是师父跟小白聊天时说过的楷树吧?”
“这个姚老头怎么总喜欢骂师父呢,他眼瞎啊。”
“门外边这位姐姐,该不会就是师父喜欢的姑娘吧?比隋右边没好看多少呀,好像还不如传授我剑术刀法的女冠黄庭哩。”
啪一声。
崔东山收起画卷,收入咫尺物。
裴钱便默默坐在凳子上。
崔东山坐在一旁,神色淡漠,“你师父跟我复盘藕花福地之行的时候,没怎么喝酒,只是后来提到你裴钱的时候,接连喝了不少,说他原本以为天底下所有的爹娘,都会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留给子女,后来才知道不是这样的,怎么会有那么的一个娘亲,会偷偷藏着馒头,选择在大半夜独自偷吃,即便女儿快要饿死了,都不愿意拿出来。”
裴钱耷拉着脑袋。
崔东山淡然道:“我得感谢你裴钱,从头到尾,让我家先生更多知道了天底下又蠢又坏的人,何其多也。”
崔东山问道:“知道你师父当年在小镇上,最难熬过去的是哪三次吗?”
裴钱趴在桌子上,喃喃道:“一个是如果那个妇人没有开门,所以师父后来对那个小鼻涕虫特别好。一个是第一次上山采药,所以师父对那个杨老头儿特别感激。最后一个,我想不出来。”
崔东山还算满意,笑道:“你裴钱当然打破脑袋都想不出来,是那串糖葫芦。”
裴钱转过头,脸颊贴着桌面,有些疑惑,望向那个眉心有痣的家伙。
崔东山轻声道:“换成是你当时在场,那串糖葫芦,你裴钱可以吃,尽管吃,跪在地上求人给你吃,偷着吃抢着吃,吃一摊子的糖葫芦都没问题。可是陈平安吃不得。一颗都吃不得。世间事世间人,世事人心,看似复杂,其实只要瞧得见极其细微处,皆有脉络可循……”
裴钱突然恼火道:“喊先生!竟敢直呼先生名讳,你胆子真大!小心我跟师父告状啊!”
崔东山翻了个白眼,做出弹指状。
裴钱赶紧坐起身,双手护住自己额头和宝贝符箓。
崔东山双手笼袖,斜靠桌面,望向窗外,轻声道:“我们啊,不要总是让先生失望。”
这话说得有些让裴钱犯迷糊,总是?
不过很快就不迷糊了,裴钱随便掰手指头算一算,自己确实少惹陈平安生气。
崔东山扭转脖子,笑望向裴钱,“天有日月而照临万方,人有眼目而明见万象。裴钱,你很幸运,更幸运的是你能够遇上陈平安,这就像……陈平安遇见了齐静春。”
崔东山眼神恍惚,脸上却有些笑意,低语喃喃:“记得有个老秀才在最落魄的时候,跟我,还有个脑子不太灵光的家伙,以及陈平安心目中的那位齐先生,对我们当时仅有的三位弟子说过,这人啊,若是活得心安,有钱没钱没那么重要,喝水都会觉得甜,嚼白馒头都能吃出烤鸡腿的味儿来。当时姓左的就傻乎乎说,反正一辈子喝水吃馒头,又饿不死,挺好的。老秀才气得拍桌子瞪眼睛,说有点出息好不好,没钱的时候,不拿这些道理来顶饿,日子还怎么过,天底下哪有不想着日子过得更好的笨蛋,当所有人想过好了,又能走一条堂堂正正的好路子,这个世道就能往上走……然后那个齐静春就问了,先生那咱们啥时候才能吃上有油水的饭菜?先生吃瘪,憋了半天说不出话来,最后只好指了指我这个冤大头,那两个家伙的狗屁大师兄,笑眯眯说这就得看你们大师兄家里啥时候寄钱过来了嘛……只是这些家常话,后世是不会有人知道了,全部都留在那座陋巷里边的小学塾了。后来,老秀才两次参加三教辩论,门下记名不记名的弟子如云,举世瞩目,可是这些,我们三个,其实反而不太愿意经常想起,好像老秀才在那之后,每天都忙,跑这跑那,为所谓的天下苍生忙碌得焦头烂额,要一座座学宫一座座书院跑个遍,要为更多的笨蛋传道受业解惑,我们最早三个得意门生呢,久而久之,就各有各的道路了。”
裴钱听得并不真切,实在是崔东山嗓音太小的缘故。
崔东山深呼吸一口气,双袖一卷,如雪花翻滚,转头望向裴钱,微笑道:“心离其形,如鸟出笼。皎然清净,譬如琉璃。内悬明月,身心快然。既然你不适合师父的拳法,而是开始练了刀剑,那就要练出快哉剑,出剑最快,快到风驰电掣,快到一剑可破万法。
要练出爽快刀,手起刀收鞘,仇寇头颅已是滚滚落!”
裴钱皱了皱黝黑脸庞,“你又不是我师父。”
崔东山笑眯眯道:“可你是我大师姐嘛,如今我罩你,以后你罩我,这才是可歌可泣的师门友谊。”
裴钱眨眨眼,“你可别骗我,不然我才不当大师姐。”
崔东山想起一事,掏出一张折成纸鹤的小东西,“小心收好。你跟随我家先生此次远游,在他最生气的时候,你才可以拿出来给他看。但是我希望直到我与先生重逢,你都没有拿出来。收起来,就放在你那香囊里边,记得别擅自打开,不然后果自负。”
裴钱哦了一声,小心翼翼收入香囊钱袋里边。
崔东山指了指金光流淌的雷池,“你不是有根行山杖吗,想不想学我这门神通?”
裴钱说道:“我可没啥钱了,都给小白当盘缠啦。”
说到这里,又是一桩伤心事,给眼前这个家伙,下五子连珠棋,足足骗去七颗铜钱。
崔东山大袖一挥,笑道:“谈钱多伤感情,不用你花钱,就当是你帮我那个小忙的报酬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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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平安最后还是将崔东山送到了客栈大门口。
魏羡和裴钱正在唠嗑。
朱敛和石柔站在陈平安身后。
崔东山对两人笑道:“两位,一定要照顾好我家先生啊。”
朱敛点头微笑,“你先生是我老爷,当然无需多说。”
石柔则心情复杂,崔东山在时,畏惧如虎,崔东山走时,又担心前路渺茫。
崔东山作揖拜别,“山水迢迢,先生珍重。”
在崔东山起身后,陈平安突然抬起手臂,拳头贴在身前,背对着“杜懋”,竖起大拇指,低声道:“干得漂亮!我和郑大风都要谢你。”
崔东山憋了半天,第一次拍马屁如此不顺畅,只得别扭说道:“先生真是……厚道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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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百八十八章
行走四方
崔东山走后约莫半个时辰,让一位相貌平平的汉子跑了趟客栈,找到陈平安,出示了一块大骊仙家谍子才能携带的太平无事牌。
陈平安神色如常,可心中差点炸毛,要知道在桐叶洲给算计最狠的一次,就是那块太平山祖师堂嫡传玉牌,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。而且两块玉牌刚好都有“太平”二字,陈平安难免犯怵。
那名蛰伏青鸾国多年的大骊谍子,能够担任这种身份的修士,得三者兼备,本事高,能杀人也能逃命。心智坚韧,耐得住寂寞,可以坚守初衷,数年甚至是数十年死忠大骊。再就是必须擅长察言观色,不然就会是一颗没有生发之气的呆板棋子,意义不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