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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3章

    陈平安一路小跑出来,迎接桂姨,对于这位长辈,陈平安一直心怀感恩,与桂姨的身份修为无关。

    那次乘坐桂花岛去往倒悬山,途径蛟龙沟,遭了一场大劫难,陈平安进入过一刹那的空明境地,如佛家遍观众生心性,让陈平安有些措手不及,只觉得仿佛世间几乎皆是恶意,之后在小院消沉了一段时间,在那之后,想起桂花岛,唯有两抹暖意,一是帮陈平安画了三幅画的范家画师,再就是阅尽世间百态、始终心境祥和的桂姨。

    范二装模作样去了趟郑大风住处,结果发现墙上没挂着那幅笔力精湛的人物画像。

    陈平安和桂姨他们在外边大堂坐着闲聊。

    屋内郑大风咳嗽一声,不动声色道:“养精蓄锐,修身养性嘛……以后这种缺德事,要少干。”

    范二一开始觉得挺像范先生的口气,越听越不对劲,范二立即满脸恼火,后悔不已道:“也怪我那画师,擅自曲解了我的意思,我的本意是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,既然先生一心仰慕隋仙子的风采,我这做弟子的,总要做点什么,便与那画师说了隋仙子的神仙姿容,要他作一幅泼墨写意的画像……”

    郑大风老怀欣慰,这名弟子算是出师了。

    隋右边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,满脸讥笑,“这位范家画师真是丹青圣手,只凭范公子的三言两语,就能画得如此传神。”

    一直沉默寡言的金粟皱了皱眉头。

    她虽然对范二没有男女情爱,可是范二终究是未来范家家主的“不二人选”,如今桂花岛其实就已经记在范二名下。这位负剑的女子武夫,按照陈平安的说法,是他的门客之一,说好听点是家族供奉客卿,说难听就是侍卫扈从。只不过如今老龙城风云变幻,桂姨叮嘱她要谨言慎行,虽然隋姓女子不敬范二,金粟心中有些不满,可仍然没有多说什么,今日拜年,没有她说话的份,这一点,金粟心知肚明,即便她是老龙城地仙之一“桂夫人”的唯一弟子。

    金粟更多注意力,还是在那个陈平安身上。

    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,大概就是说这个家伙了,不再是当年那个爱喝酒的少年郎,泥土气和少年稚气都已褪尽,取而代之,是一种……从容。

    发髻别有一支白玉簪子,身穿一袭雪白长袍,腰别那只让人眼熟的朱红酒壶,个子高了不少,坐姿极正,与人言语时,喜欢与人对视,眼神中会带着一种毫无敷衍意味的真诚笑意。

    然后金粟还发现了一块小黑炭杵在陈平安身边,这枯瘦小女孩一双眼睛极大,转的贼快,偷偷摸摸看她金粟,更看她的师父,桂夫人。

    金粟对她展颜一笑。

    裴钱便也对她咧嘴一笑。

    在裴钱眼中,这些长得漂亮水灵的姐姐们,从姚近之到隋右边再到眼前这位,都是大大的钱袋子嘛,听郑大风说世间有种小玩意儿,叫搬财小鬼,是精魅鬼物之一,裴钱觉得挺像自己的。

    果不其然,金粟来得匆忙,身上没带压岁钱,更没想到会遇上这么个小丫头,可是桂夫人却早早准备好了一只绣工精美的小香囊,一看就不简单,香囊本身散发着丝丝缕缕的雪白灵气不说,里头还渗出星星点点的嫩绿色光彩,芬芳怡人。陈平安大致猜出是桂花岛那棵祖宗桂的本命桂叶,所以哪里敢收,裴钱如今察言观色的功夫不差,一看陈平安不太愿意收下这份压岁钱,也就只好跟着傻笑摇头。

    桂夫人坚持要送见面礼给裴钱,陈平安拗不过,只得让裴钱收下,自然还是他代为保管,裴钱无需陈平安发话,双手毕恭毕敬收过香囊后,鞠躬致谢不说,还开始说起了讨巧的喜庆话,例如祝愿桂夫人福寿安康、永葆青春之类的,桂夫人听着挺受用,揉了揉裴钱的小脑袋,说你师父陈平安在桂花岛上已经有栋挂在他名下的宅院,渡船上还有座名为“蟾宫”的小别院,就干脆送给你好了。

    裴钱瞪大眼睛,是真真切切给吓到了。咋的,天底下的夫人送礼物都是这般豪爽的,一见面就要送人宅子?难道天底下的女子都是岁数大一些,就变得越来越出手阔绰?

    陈平安苦笑道:“桂姨,真不能收这栋宅子,不行。”

    桂夫人瞪了一眼,“我送裴钱宅子,跟你有关系吗?”

    陈平安咳嗽一声,“裴钱。”

    裴钱立即挺直腰杆,稚声稚气道:“一日为师终身为父,师命不敢违也,不然就是不义不孝也。”

    桂夫人觉得有趣,瞥了眼陈平安,笑问道:“你教的?”

    陈平安无地自容,“大概是每天让她读书抄字,她从书上自学的吧?”

    裴钱溜须拍马道:“是师父教得好!”

    陈平安微笑着一板栗敲下去。

    裴钱抱住脑袋,一脸委屈和茫然。

    送了桂夫人一行人离开小巷,最后这一路,陈平安和金丹老剑修马致并肩而行,向这位范家供奉讨教了一些养剑之术、炼剑之法,马致自然坦诚以待。

    正月初九。

    老龙城有习俗,称为天公生,家家户户需要准备花烛、斋菜,在庭院天井、街巷拐角这些头顶没有遮掩的地方,拜天祈福。

    可是灰尘药铺没有老龙城人氏,郑大风却做得比老龙城百姓还要讲究,连过年都没太在意的汉子,亲自备好花烛瓜果、自己做的斋菜,在后院天井内摆好了高低三张香桌,最后点燃三炷香,行三跪九拜之礼,这等规格,比起世俗王朝的君主祭天要小,比起寻常百姓的膜拜苍天,则要大不少。

    赵氏阴神更是束手而立,神态恭谨,它没有烧香敬香,但是跪拜大礼,做得一丝不苟。

    裴钱蹲在屋檐下看得津津有味,陈平安看了一眼就没有多瞧,其实这已经涉及到郑大风和阴神的秘密,只是郑大风自己都不遮掩,陈平安就当没看见好了。

    去了柜台那边继续当临时掌柜兼任账房先生,陈平安已经准备妥当,很快就可以去云海上正式炼制那方水字印。

    至于苻畦会拿出哪件半仙兵,值得期待。

    说到底,这次是杜懋和桐叶宗连累了大骊皇帝,后者志在老龙城各方势力的北上,对于他陈平安和郑大风,不会主动招惹。

    只是大骊王朝明显小看了一位飞升境大修士,违例离开山头需要付出的本钱,以及想要获得的报酬。所以大骊皇帝给再多的金精铜钱,陈平安收得只会嫌少不嫌多。

    最早郑大风赠送的那袋子金精铜钱,已经悉数给金醴法袍“吃进了肚子”,法袍所绣居中团座金龙,它所衔那颗不知什么材质的“骊珠”,蕴含灵气越来越充沛,不但修复如新,而且这件法袍的品秩又有提高。按照赵姓阴神的说法,只要一直吃金精铜钱,这件金醴肯定可以成为一件半仙兵法袍。

    陈平安却不太乐意,一方面是心疼来之不易的金精铜钱,另外则是郑大风早就说过,一旦跻身武夫炼神三境金身、远游、山巅之后,山上仙家的身外物,就会越来越鸡肋、甚至是沦为累赘。

    正月初十。

    老龙城又有乡俗名为“石不动”,还有老鼠嫁女的典故。

    裴钱虽然很怕鬼怪,但是偏偏最喜欢听这些。

    裴钱已经学会每天早些抄书,不再磨磨蹭蹭拖到睡觉前,这大概也跟陈平安如今每天盯着她抄书有关系。

    今天抄书的搁笔休息间隙,裴钱突然问了陈平安一个问题,说书上讲劝君莫吃三月鱼,劝人莫打三春鸟。那以后春天是不是就不能钓鱼了?

    陈平安当时没给出答案,笑着让裴钱先抄完书,等到裴钱写完最后一个字,默默酝酿许久的陈平安才告诉裴钱,这是一句很劝人向善的言语,不过当一个人还需要为了活下去而努力的时候,就顾不得这些,也千万别计较这些。可如果当一个人衣食无忧了,又信佛,有这份慈悲心肠,就可以做了。但若是看到别人饥肠辘辘的时候,在春季捕捉鱼鸟果腹,就跑去跟人说这道理,则又不对了,连对人的恻隐之心都没有,何谈对天地万物坏有怜悯之心?所以归根结底,道理还是那个道理,可事分先后。

    裴钱点头,说她约莫是懂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不懂就是不懂,先记在心里,慢慢琢磨。”

    裴钱笑出声,“刚才我骗人,其实还没懂哩。”

    于是在正月里,裴钱又吃了一板栗。

    这天,灰尘药铺,依旧云淡风轻,裴钱在看陈平安在院子里练习六步走桩。

    陈平安突然停下身形,把裴钱喊到前边铺子,并且请了赵姓阴神帮忙隔绝出一方小天地。

    这才开始传授裴钱那剑气十八停的口诀、运转路径以及最为精妙的急缓转换。然后拿出一幅图纸,陈平安在上边密密麻麻画了人体气府窍穴的名称,一一帮裴钱指点过去。

    这是阿良修改过的剑气口诀。

    剑气长城那边的年轻一辈子剑修,只有宁姚在内一小撮人,所学剑气十八停,才是阿良修正完善过的。

    既然裴钱吃不住习武的苦头,就试试看这条体魄不太吃苦、只看剑道天赋高低的路子,她能不能走,至于能走多远,陈平安根本没奢望。

    裴钱记性之好,比陈平安有过之而无不及,这点画卷四人早就领教过了。

    所以陈平安教了两遍后,说了所有注意事项后,就让裴钱拿着那幅图画自己研习去。

    当天黄昏,裴钱很是愧疚地找到陈平安,说她果然有些笨,就这么点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儿,她练了这么久,才做到了剑气第三停,再想要往前就做不到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又是一板栗下去,板着脸教训道:“学一件事情,不要好高骛远,要脚踏实地!”

    裴钱哦了一声,屁颠屁颠跑回自己屋子,继续“玩火”。

    她已经能够掌握那一条小火流的动向,要它往哪儿流窜就去哪儿,在那些所谓的窍穴经脉里跑得飞快,而且乖巧得很,剑气第四停暂时是做不到,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,那就去别的地方耍去嘛!

    她可不知道陈平安在前边铺子,独自一人,碎碎念叨了老半天。

    正月十一。

    灰尘药铺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稀客。

    太平山女冠黄庭。

    结果当她看到了蹲门口跟两浪荡子嗑瓜子的某位外乡老人后,愣在当场。

    老人使劲朝她眨眼。

    黄庭伸手揉了揉眉心,你一个玉圭宗的仙人境老宗主,在这儿凑什么热闹?

    黄庭便只好假装不认识这老头。

    论辈分,蹲门口这位,比她所在太平山的老天君还要高半截,与桐叶宗的飞升境杜懋是差不多辈分的。

    论修为,如今杜懋尸骨无存,大道崩塌,有无魂魄剩下都难说,眼前老头作为桐叶洲战力第一的仙人境,玉圭宗什么事情都没做,就莫名其妙成为了桐叶洲第一大仙家,老人的身份更是水涨船高。

    真是个会躺着享福的老头子。

    黄庭对这位山上前辈的印象不坏,也不算有多好,毕竟性情相差十万八千里。

    见到了大感意外的陈平安,黄庭直爽道:“凭借蛛丝马迹和一些直觉,我都已经找到了一处地脉深处的上古别宫,循着路线,站在了那座锁龙台上,可仍是寻不见那头欺师灭祖的老畜生,就好像完全从浩然天下消失了,后来宗主飞剑传讯,说不用找了。匆忙返回师门,再之后就收到了你说的那块祖师堂嫡传玉牌,老天君和大伏书院,以及一位阴阳家修士,得出结论,此次桐叶洲中部之乱,正是太平山当年那位携带道冠却陨落的元婴修士,我们太平山为此自然是羞愧难当,臊得不行,老天君没脸见人,便要我来跑一趟老龙城,希望赶得及找打你,别的没有,就只是与你道声歉,毕竟太平山如今元气大伤,实在没本事打肿脸充胖子,嗯,其实老天君打算给些赔偿,意思一下,给我拦下来了,陈平安,你要骂就骂我,别怪太平山不仗义,小家子气,搁在以往,绝不是这般行事风格的。”

    黄庭说到这里,难得有些苦涩之意,道:“井狱妖魔逃散四方,同门下山降妖除魔,这场仗,打得实在是太惨了些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心情沉重,点头道:“想得到。”

    黄庭突然笑道:“桐叶洲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,招惹到一名剑仙,断了杜懋的飞升之路,没消停几天,就有个十境武夫,从山脚一路打到了祖师山之巅,把人家的祖师堂给拆了。从头到尾,除了玉圭宗几个玉璞境修士的攻势,稍稍躲避,其余所有中五境修士,那汉子一律站着不动,随便他们丢在身上,挠痒痒似的,我看得挺乐呵,玉圭宗的姜尚真更开心,直接弄了条阁楼渡船,悬停在桐叶宗上空,大摆宴席,盛情款待八方来客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赶紧喝了口酒压压惊。

    一旁郑大风,朱敛和外乡老人,耳朵里听着这些个消息,眼睛都偷瞄着黄庭。

    只论姿色,以藕花福地谪仙人皮囊重返浩然天下的女冠黄庭,比隋右边、范峻茂和金粟,都要更加出彩。

    陈平安询问黄庭之后的打算,她说本来想去中土神洲游历一下,只是老天君死活不答应,说她要敢去,他就敢上吊,只需她在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中选一个。黄庭直言不讳,跟陈平安说她觉得宝瓶洲太小,俱芦洲剑修多如牛毛,正好她去磨剑,说不定就能跻身玉璞境了,总不能让一个从宝瓶洲这种小地方冒出来的剑修魏晋,让桐叶洲所有剑修颜面尽失。

    黄庭雷厉风行,聊完事情后,就准备御剑北去。

    只是无意间看到了在院子里练习绝世剑法的裴钱,黄庭想到还亏欠着陈平安,心里难免不太痛快,得知裴钱是陈平安的“开山大弟子”后,便问小女孩想不想学桐叶洲最快的剑术和刀法。

    裴钱反问,疼不疼。

    黄庭大笑,说不疼。

    裴钱转头望向陈平安,后者笑着点头。

    黄庭便多待了一天,传授了裴钱一套剑术和一招刀法。

    白猿背剑术,白猿拖刀式。

    临走之前,黄庭拍着裴钱的小脑袋,然后伸出手指捏着黑炭小丫头的脸颊,一边摇头一边惋惜道:“多聪明一孩子,咋就长这么不俊俏呢?”

    结果把裴钱给伤心得不行。

    一整天都闷闷不乐,便是贴了那张黄纸符?在额头,还是无精打采。

    陈平安看着这样的裴钱,便想起了那个喜欢喊自己小师叔的红棉袄小姑娘。

    在山崖书院所有人眼中,那个红棉袄小姑娘有些怪,每天一个人风风火火的,喜欢背着一只小竹箱,去学塾一个人,离开学塾还是一个人,爬山爬树爬屋顶,爬上爬下,要不然就是一个人蹲在湖边盯着鱼儿,直愣愣看着它们甩着尾巴游来游去。一逮着机会,她就离开书院去京城大街小巷逛荡,逛荡来逛荡去,书院里书院外,小姑娘总是一个人,旁人好像看久了她,觉得也有些孤单。

    不过奇怪归奇怪,小姑娘礼数是够的,只要路上见着了书院的夫子先生们,总会一个骤然而停,作揖行礼打招呼,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呼啦一下就跑远了。

    一开始那些夫子先生还会停下脚步,刚露出笑容说几句谆谆教诲,已经不见了那抹红色身影,后来就习惯了,就笑着应一声,再最后,就笑着摇头,不停步继续前行了。

    李宝瓶,觉得自己在山崖书院过得还凑合。

    虽然已经很少见到李槐、林守一了。而于禄和谢谢也见得少,就算见着了,好像也没啥好聊的。

    这些事情,她在那次山巅树枝上,跟崔东山聊完之后,就看得没那么重了。

    他们不那么惦念她的小师叔了,没关系,他们那几份,她找补回来就是了,她会一个人多想一想小师叔的。

    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,过完了年,就连正月都要快过完了。

    很快就是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元宵节,小姑娘有些想家,爹娘爷爷,大哥二哥。

    当然还有小师叔。

    小师叔好久没有寄信来书院了。

    这让李宝瓶有些伤心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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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三百七十二章

    剑仙在后

    正月十五,元宵节。

    老龙城家家户户张灯结彩,大街小巷游人如织。五大姓氏按照习俗,各自打造了一条灯火长龙,架抬游街,若是从云海俯瞰这座宝瓶洲最富饶的城池,就会发现有五条火龙在固定路线上游曳。

    陈平安让画卷四人带着裴钱出去赏灯,赵姓阴神暗中尾随,以防不测。

    他则和郑大风守着铺子,两人在柜台那边站着,一壶酒,两只薄如羽翼的白瓷小酒杯,几碟子佐酒小菜,喝酒吃菜闲聊。

    郑大风总有些古怪规矩,喝酒之前,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杨柳枝条,插在灰尘药铺大门上边,还在门槛外边搁了一副碗筷。

    陈平安瞥了眼门槛那边,问道:“是敬神礼佛,还是款待路过的孤魂野鬼?”

    郑大风笑道:“老头子传下来的东西而已,具体怎么个说法,老头子从来不解释,我们当徒弟的,只能依葫芦画瓢,照做就是。这老龙城里边,可没有什么妖魔鬼怪,这么多练气士待着,聚在一起,阳气太盛,就算有小猫小狗三两只,药铺有老赵这尊阴神在,它们也不敢凑过来,鬼魅阴物,不提那些失了心窍的厉鬼,大多数比咱们人,可要懂规矩讲礼数多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了点头,抿了一口酒,还是范家送来的桂花酿,突然说道:“我打算明天找范峻茂帮忙,去云海上边炼制第一件本命物。如果成了,就离开老龙城,往北走。虽说文圣老爷讲了,之后可以随便去哪里,没什么忌讳,不过我想了想,反正目前谈不上有什么大事必须要做,就仍然按照杨老前辈最早的说法,暂时不回龙泉郡,我大概要去宝瓶洲三四个个地方,估计花在赶路上的时间就要一年多,逛完后,差不多就刚好可以回去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斜靠柜台,看着门外的小巷,随口问道:“有没有想过在龙泉郡开宗立派?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头道:“开宗立派有多麻烦,只看阮师傅的所作所为,大致就心里有数了,难。再者我哪来的资格开宗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哧溜喝了口小酒,满脸陶醉,小半杯桂花酿而已,好似给他喝出了几大坛子美酒的醉醺意思,轻声笑道:“如果能够将龙泉郡西边大山一座座收回来,拥有十余座接连成片的山头,是有灵气底蕴来创立仙家门派的。只不过想要那些势力把到嘴里的肉吐出来,不太容易。之前大骊不过是为了结交拉拢这些山上仙家和王朝豪阀,给的价格才那么低,你如果不是阮邛的那层关系,恐怕连一座真珠山都买不到,更别提落魄山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对此深以为然。

    骊珠洞天虽然不以灵气鼎盛著称于世,可这是跟其余三十五座小洞天作对比,一般的金丹元婴地仙之流,能够单独拥有一座落魄山,结茅修行,开辟府邸,是梦寐以求的天大美事。

    陈平安嘴上说开宗立派难难难,可是内心深处,却是极其希望能够真有这么一天,就像他当初在飞鹰堡跟陆台闲聊,甚至早就想好了自家山头,该有哪些人和事。不然为何陈平安会想要跟太平山那位道家老天君,询问一套护山阵法需要多少神仙钱?听闻钟魁讲述老天君坐镇太平山,现出金身法相,手持明月镜,驾驭三剑,追杀背剑白猿在千万里之外,陈平安岂会不心神往之?

    那个已经跟灰尘药铺混熟的外乡老人,突然出现,笑眯眯跨过门槛,开门见山道:“陈平安,看样子,是快要离开老龙城啦?想要跟你商量个事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站直身体,放下酒杯和筷子,微笑道:“老先生请说。”

    老人示意陈平安只管继续喝酒夹菜,走到柜台旁,直接用手指抓了几颗油炸花生,放入嘴中,沉吟片刻,说道:“可能有那么点强人所难,也有些冒犯,但是缘分一事,聚散不定如浮萍,今朝错过,可能就会此生错过,缩头伸头皆一刀,我还是直接说了,说完之后,陈小兄弟和大风兄弟,你们可别让老儿我以后吃不着这花生米糖藕片,反而天天吃饱闭门羹……”

    郑大风没好气道:“咱仨都是敞亮人,你说点痛快话行不行?”

    老人仰起头,丢了块藕片到嘴里嚼着,“隋右边虽然已经是纯粹武夫的小宗师,跻身了金身境,极其不容易,可在我看来,瓶颈太大,登顶极难,撑死了就是远游境,运气好,也就只是这八境武夫而已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立即拆台道:“八境武夫而已?老头子,你有本事去大街上喊这话去,看看老龙城那些地仙修士作何感想?会不会气得一巴掌拍烂你的嘴?”

    老人是个脾气相当好的,丝毫不计较郑大风的顶撞,笑道:“这不是例外嘛,隋右边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走武道这条断头路……”

    郑大风一拍桌子,“说啥?!”

    老人赶紧弯腰拿了陈平安那只酒杯,倒满了一杯桂花酿,对郑大风举杯道:“说错话了,我自罚三杯,自罚三杯!”

    一口饮尽,就要去倒第二杯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眯眯伸手捂住酒壶口子,“老先生喝一杯罚酒就行了,咱们这么熟,不用如此见外。”

    老人悻悻然放下酒杯,抹了把嘴,惋惜道:“这酒是好,可惜就是味道淡了点,一两杯的,喝不出味儿来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夹了块小葱拌豆腐,“荀老哥,有屁快放!”

    姓荀的老人继续道:“隋右边是极其稀少的先天剑胚,拥有剑仙之姿,这也就罢了,关键是她剑心精粹澄澈,以后以元婴剑修破开上五境瓶颈的可能性,会比较大,我不妨撂一句话在酒桌上,只要陈小兄弟愿意割爱,准许隋右边加入我们山门,百年,最多两甲子,我保证隋右边成为一位战力极高的元婴剑修,再拍胸脯保证之后百年内,肯定成为玉璞境修士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微笑不语,递过筷子,还给老人倒了一杯酒。

    郑大风冷笑道:“荀老儿,你这是癞蛤蟆张嘴想要吞日月啊?不怕撑死自个儿?退一万步说,隋右边如今就已经是金身境武夫,你自己都说了,成为远游境武夫并不难,需要时间打磨体魄而已。你倒好,直接要隋右边舍了囊中之物的八境武夫不要,散尽一口纯粹真气,再花个一百年两百年的,去追求那虚无缥缈的上五境剑修?”

    老人叫屈道:“我不是早说了嘛,是有那么点强人所难,可是隋右边如此出类拔萃的天赋资质,不转去修习剑道,我若是没看见也就罢了,瞧见了还要憋在肚子里,实在难受,此等暴殄天物之事,我忍不了!你们想啊,隋右边这么个俊俏小丫头,以后就算成了远游境武夫,也是以双拳与人打打杀杀,一拳打来一脚踹去,何等大煞风景,哪里比得上一位风姿卓绝的女子剑仙,白衣飘飘,飞剑斩敌千里外,来得风流?”

    郑大风嗤笑道:“说得轻巧,纯粹武夫境界越高,散气越是凶险,尤其是炼神三境,涉及到元神魂魄,一个不小心,隋右边别说是保住先天剑胚的剑仙资质,恐怕直接半条命就没了,荀老儿,你当自己是飞升境大修士,还是保底仙人境修为啊?何况陈平安凭啥要把隋右边这么个大美人,半个贴身婢女,双手奉上,给你这么个游手好闲的老色胚?!”

    老人正色道:“我辈风流非下流,不足为外人道也。大风兄弟,你可以羞辱老哥我,但是别连自己一并看轻了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朝老人伸出大拇指,夹了一筷子菜,“老哥这句话说得坦荡,我挑不出半点瑕疵。”

    老人举杯畅饮一大口,然后抚须而笑,“我就知道,大风兄弟,你是我辈同道真名士,关键时刻说话就是硬气,占理,仗义!”

    陈平安捻了一颗花生米,慢慢咀嚼。

    老人也不敢催促。

    这件事情成与不成,只看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决定。

    陈平安思量之后,说道:“我只能说帮你问问看隋右边本人的意思。”

    这下子轮到老人大吃一惊,“陈平安,你还真答应啊?”

    自知失言,老人一脸讪笑。

    天底下再傻的人,都知道一位八境远游境武夫的分量和价值。

    这搁在宝瓶洲最顶尖的几大王朝,都是已经涉及到一国武运的超然存在。

    老人其实有一肚子好奇纳闷,不过仍是把话语压下,言多必失,以免好好一桩善缘,给自己画蛇添足给弄没了。

    老人离开小巷的时候,郑大风说是去透口气,陪着老人一起离开。

    到了巷子外大街上的老槐树那边,元宵赏灯,不分贵贱,灯火辉煌,亮如白昼。

    老人和郑大风站在树底下,问道:“怎的陈平安也不问问我真实身份,以及更重要的报酬?”

    郑大风想了想,“大概只有等到隋右边点头答应,他才会来问这些。”

    老人自嘲道:“如此看来,你我还是有些铜臭气,陈平安才是个讲究人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弯着腰,看着熙熙攘攘的热闹街道,淡然道:“讲究人容易吃亏。”

    老人也收敛神色,眼神沉寂,幽幽深深,“去他娘的吃亏是福。”

    沉默片刻,姓荀的老人问道:“大风兄弟,何去何从?”

    郑大风说道:“废人一个了,就想要重操旧业,回去当个看门人。”

    老人问道:“要不要去我山头?神仙日子不敢说,酒肉美人是不缺的。相信你也知道我的脾气,会有事没事找你聊天打屁的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摇头道:“不想欠你这个人情,也没这份心气去你山头狐假虎威了。”

    老人拍了拍郑大风肩膀,“想开点,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气笑道:“你一个上五境练气士还有脸混吃混喝的老家伙,然后跟我这这么个废人说想开点,你好意思啊?”

    老人感慨道:“不料我隐藏如此之深,还是给大风兄弟一眼看出了上五境神仙的高人风范,看来书上形容女子天生丽质难自弃,对我而言,也是适用的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转头看着这个一本正经的老家伙,“你在师门修行这么多年,是不是经常有人想要跟你练练手?”

    老人摇头道:“不曾有过,年轻的时候,靠英俊潇洒,在师姐师妹之中极有人缘,一有麻烦,她们早就争着抢着帮我摆平了。中年以后,幡然醒悟,总觉得每天混迹花丛不太好,重新捡起修行一事,大道之上一日千里,故而宗门长辈无比器重呵护。老了以后,更是德高望重啊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拍了拍老头的肩膀,“亏得荀老哥你不是在咱们家乡长大的,不然会有很多家伙教你做人。”

    老人笑了笑,不置可否,自言自语道:“人敬我一尺,我敬人一丈,隋右边若真是愿意投靠我们门下,那我得好好琢磨,该送给她什么样的祖师堂入门礼,该如何报答陈平安愿意松手放人离开了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玩笑道:“有本事送件仙兵给隋右边啊。”

    老人呵呵一笑,“这可不行,最少在隋右边跻身玉璞境剑修之前,我是绝对不会把这棺材本拿出来送她的,而且到时候还需要她答应庇护山门,最少三百年才行,不然我可不舍得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转头望去,老人与他对视一眼,理直气壮道:“咋的,吹个牛还犯法啊?”

    裴钱一行人回到药铺已经很晚,陈平安一直等在门口,喊上隋右边说有事要谈。

    两人走在小巷,缓缓而行。

    陈平安便将那老人想要隋右边去他所在山头修道的事情,与隋右边原原本本说开了。

    隋右边面无表情,反问陈平安可曾知晓那人的底细,姓甚名甚,修为高低,山门何在。

    陈平安说这些事情,得先问过隋右边你的意见,他才可以去谈,以及去推敲和确定,得出答案后,他甚至还会飞剑传讯太平山,请求老天君亲自帮忙验证,等到万无一失,才会让隋右边再做最后的决断。

    隋右边一直沉默无言,陈平安只好陪着她走出小巷,走在行人稀疏重归寂寥的大街上。

    隋右边在破庙一役,死了两次,老龙城外与一位金丹修士互换性命,三次之后,武道之路,就会止步于第八远游境。

    隋右边突然站定,问道:“你是不是很希望我转投那人山头,最少能够以此赚取一两件法宝,和那老人所在宗门结下一炷香火情分?”

    陈平安哑然失笑,摇头道:“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,我当然希望你留在身边,希望能够亲自帮你顺顺利利散尽纯粹真气,安心转修剑道,成为一名练气士,大道可以走得更高更远,但是你应该明白,我如今才是五境武夫,长生桥的重建刚刚起步,比起宗字头这些传承千年以上的仙家豪阀,当下这点家底子,根本不够看,而修行路上,一步慢,步步慢。”

    隋右边又问,“如果我选择离开,关系我隋右边身家性命的那幅画卷,你会如何处置?”

    陈平安毫不犹豫道:“我当然要藏好,修道一事,人心起伏难料,留在我手上,最少我不会害你,更不会以此要挟你,这一点,你信不信我,我都是如此想的,可是交给别人,我不放心。哪怕那位老人是真心待你,愿意将你收为嫡传弟子,让你进入他所在宗门的祖师堂,可我如何保证其他人,不会对你心生歹意,不会希冀着以此钳制你,在某些危险关头,不会逼迫你去身陷险境?人在高位,身不由己,可是我陈平安不一样,不是说我就比老人更心善,待你更好,而是我最少不会将你隋右边视为货物,不会有人出了高价天价,就将你取舍买卖了。”

    隋右边死死盯着陈平安。

    陈平安坦然与她对视,“真心话。”

    隋右边也没有说答应或是拒绝,反而莫名其妙岔开说了句题外话,“那个太平山女冠,倒是生得绝色,还是一名元婴剑修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奇怪问道:“然后?”

    隋右边问道:“你就没有半点心动?”

    陈平安翻了个白眼,双手抱住后脑勺,闲适缓步,“天底下好看的女子多了去,好看就多看一两眼,悦目养眼嘛,人之常情,可为啥要心动?”

    隋右边破天荒笑了起来,“身为男子,连左拥右抱的念头都没有,你陈平安是不是有病啊?”

    陈平安依旧抱着后脑勺,转过脖子,懒洋洋的,“别骂人啊。”

    两人一路无言,走回灰尘药铺,还无睡意的裴钱,在铺子门口手持行山杖,说是要给陈平安露两手,信誓旦旦,说老魏和小白看过她的剑术刀法之后,都说已经出神入化了。

    关于黄庭传授给裴钱的白猿背剑术和拖刀式,画卷四人,都心有灵犀地假装不知道,更不会去偷师,私底下诱使裴钱吐露口诀。一则是要讲一讲江湖道义,再就是裴钱那鬼精鬼精的小丫头片子,肯定是嘴上答应,一转屁股就去陈平安那边把他们卖了,陈平安在这种事情上,应该会不太好说话。

    隋右边朱敛在内四人,不敢拿这种事情去试探陈平安的底线。

    所以隋右边走入药铺,去后院偏屋修习陈平安默认许可的剑炉立桩。

    小巷里,陈平安站在门槛那边,笑道:“试试看。”

    裴钱板着脸点点头,轻喝一声,一步踏出,双手持行山杖,以白猿拖刀式,一挥而出。

    力道没把握好,裴钱手中的行山杖直接脱手而出,被陈平安脚尖一点,伸手抓住差点砸中小巷墙壁的竹杖,不然它就毁了。

    裴钱目瞪口呆,完蛋,觉得自己铁定要吃板栗了。

    不曾想陈平安只是将行山杖交还给她,笑道:“气势还挺足,以后老老实实跟我练习六步走桩,不然再好的剑术刀法,你体魄支撑不起来,就还是散乱的,只会贻笑大方。”

    裴钱懊恼得一跺脚,哀叹不已,早知道就不显摆自己的绝世神功了,以后走路还得规规矩矩按照拳架来,这不是自找苦吃吗?!

    陈平安拍了拍她的小脑袋,“小时候要多吃苦。”

    裴钱仰起头,满脸期待,道:“大了后就可以每天享福?躺着收钱?不用再抄书,想喝酒就喝酒,想吃啥就吃啥?”

    陈平安带着她走回铺子,关上店门,笑道:“等你长大了,自然就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裴钱耷拉着脑袋,“不太想长大,那个女道长说我长得不俊俏,估计我长大了也好看不到哪里去,年纪小,只是个丑丫头,总比丑姑娘总要好些。今儿赏灯,朱敛突然说我再过个几年,就可以每天给你站在门口了,说鬼魅都不敢登门,比花钱请来的一幅门神还厉害,我当时还高兴来着,可总觉着不对劲,就偷偷问了老魏,老魏这人也焉儿坏,拿话蒙我,说可能是我练了绝世剑术,剑气太重,所以脏东西怕我,后来还是隋右边最厚道,与我说了实话,原来朱敛是拐着弯儿,说我长大后长得吓人不说,还能吓到鬼呢,朱敛太损了,亏我每次吃饭都多吃半碗饭来着,朱敛的饭菜,次次上桌,就数我最捧场了,朱敛真没良心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眼中有些笑意,故意拿她的口头禅打趣小丫头:“愁啊。”

    裴钱笑逐颜开,孩子心性,一肚子忧愁,说跑就跑掉了。

    回去偏屋关上门后,坐在隋右边对面,双手托着腮帮,凝视着正练习剑炉立桩的隋右边,小声问道:“隋姐姐,你咋长这么好看哩,教教我呗?”

    隋右边睁开眼睛,仿佛今天心情还不错,忍着笑意,故意板起脸严肃道:“读书识字,抄书练字,六步走桩,剑炉立桩,剑术刀法,擦桌扫地,端茶送水,都要认真。”

    裴钱微微侧头,咧嘴一笑,“隋姐姐,你真爱说笑话。”

    隋右边点点头,学着女冠黄庭的口气,啧啧道:“多聪明一个孩子,咋就长得这么不俊俏呢。”

    裴钱闷闷转过身,靠着桌沿,脑袋搁在桌面上,伸手掏出那张她最宝贝的黄纸符?,贴在脑门上,轻声道:“隋姐姐,你喜欢我爹不?”

    隋右边哑然。

    裴钱显然也不在乎答案,自顾自说道:“先前我们看了那么多元宵灯,都漂漂亮亮的,可是还记得那座凤仙酒楼旁边的灯会吗?什么下油锅啊拔舌头啊剥皮抽筋啊,不是冥差厉鬼啊就是地狱刑具的,老魏说可能是刑狱衙门置办的灯会,专门对付喜欢做坏事的人,吓死我了。你是不知道,当时突然发现我爹不在身边,我都快要哭了。”

    隋右边已经重新闭上眼睛,继续练习剑炉立桩,拓宽经脉,温养体魄。

    裴钱伸手仔仔细细扶正那张黄纸符?,喃喃道:“符?保护好裴钱,妖魔鬼怪快走开。”

    这天夜里,赵姓阴神找到打地铺的陈平安,说是那位老先生又让他捎话了,桐叶宗那边已经正式给出补偿。

    那颗十二境大妖的金丹,已经被为了飞升一事而丧心病狂的杜懋,在梧桐小洞天内炼化,所以用两颗五彩琉璃碎片作为交换,小如拇指,大如拳头。

    十二境大修士魂魄腐朽、或是兵解后,有可能会出现一副仙人遗蜕,而传说中的飞升境界大修士失败后,会出现一些如同五彩琉璃的金身碎块。

    这是杜懋不管宗门子弟死活,毁掉梧桐洞天后唯一一件让桐叶宗愤恨稍减的事情,杜懋自知飞升失败后,在最后一瞬间,控制上半截身躯陨落四方的琉璃碎块,其中三颗返回了桐叶宗祖师山,桐叶宗祖师堂只留一块,其余两块都掏了出来。

    赵姓阴神交代完这件头等大事后,小心翼翼交给陈平安一张巴掌大小的泛黄梧桐叶,说这是桐叶宗一并拿出的咫尺物,飞升境渡劫失败身死道消后的琉璃碎块,就放在里头。除此之外,那位老先生还专门为陈平安准备了两套护山阵法,一套仿制太平山的攻伐剑阵,一套仿制扶乩宗的护山大阵,以及为此聘请墨家高人打造大阵所需消耗的神仙钱,由桐叶宗支付,全是谷雨钱,都放在那片梧桐叶中。

    只是两座大阵的中枢法宝,例如飞剑与金身傀儡,还需要陈平安自己寻找,将来是凭借财力购买,还是靠机缘捡漏,就看有无缘分了。

    阴神最后说道:“梧桐叶务必随身携带,但是老先生也说了,最好等回到家乡小镇,再翻看里头的各色物件,不然一旦打开咫尺物,等于短暂开启小洞天的府门,容易泄露里边的天机,毕竟飞升境修士的琉璃碎片,太过稀少,任何上五境修士都会对其垂涎三尺。老先生还要我转述一事,那件法袍金醴,吃钱吃到半仙兵品秩,不会亏的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收好那片梧桐叶。

    赵姓阴神说完之后,就身形消散。

    它两次给那位老先生帮忙,也大有收获。

    陈平安躺回地铺,摸了摸头顶的那支白玉簪子,合眼而睡。

    第二天清晨时分,天微微亮,范峻茂按约而至,带着陈平安去往老龙城上空的云海。

    姓荀的老人早早在铺子门外守株待兔,先前不等陈平安说什么,隋右边就掀开帘子,跟老人在门外聊了几句。

    隋右边走回后院。

    老人抚须点头而笑,虽算不得最好的结果,却也相当不差了,多等几年而已,到时候玉圭宗百年内就会多出一位有望上五境的元婴剑修。

    嗯,到时候要亲自带着她去趟桐叶宗,登门拜访,看能不能为“兄弟宗门的祖师堂重建一事,尽一尽绵薄之力嘛。

    修行之人,要厚道。

    旭日东升,霞光万丈,云海之巅,美不胜收。

    时来天地皆同力。

    陈平安此次炼制那枚水字印作为第一件本命之物,除了耗时整整一旬光阴之外,并无太大纰漏。

    陈平安的先天丹室内壁上,便出现了一幅壁画,一条江河如白练,水雾弥漫,缓缓流淌。

    在成功瞬间,身上那件金醴法袍浑然一轻。

    哪怕陈平安放开胆子,松开金醴禁制,任由云海灵气倒灌窍穴,自行涌入一座窍穴内的湖泊内,云烟氤氲,气象清新。

    直到这一刻,不断被蚕食的那口纯粹武夫真气,才彻底挣脱开束缚,如获大赦,疯狂巡游人身这座小天地。

    陈平安稍稍驾驭,体内这口真气,与那座湖泊以及流入湖泊的几条灵气溪涧,就大致上做到了互不侵犯。

    如一国庙堂上的文武朝臣,既谈不上相得益彰,也说不上是不死不休,就是个相安无事。

    深夜时分,陈平安和范峻茂一起返回灰尘药铺,悄无声息。

    画卷四人睁眼又闭眼,缓缓睡去。

    赵姓阴神的黑烟逐渐没入墙壁。

    郑大风和裴钱,各自睡得香甜。

    陈平安坐在长条凳上,喝了口小炼金丹药酒。

    范峻茂站在一旁,问道:“如果换成是你陈平安,会不会拿出相伴无数年的这座云海,去换一个宝瓶洲的南岳神?神位?”

    陈平安诚实道:“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心情极差的范峻茂怒道:“那你到底知道什么?!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知道我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范峻茂丢了一把早就放在咫尺武库里头的长剑给陈平安,沉着脸一闪而逝。

    这天清晨时分,陈平安一行人离开灰尘药铺,去了老龙城西边的仙家渡口,乘坐一艘渡船,动身去往位于宝瓶洲东南版图的青鸾国。

    范二陪着他们到了渡口,埋怨着陈平安下次见面,一定别忘了瓷器和花酒。

    郑大风独自一人守着空荡荡的药铺,看一会儿墙头贴着的福字,写得确实比春字好不少。

    在正屋大堂里边,绕着那张经常摆满朱敛饭菜的桌上,绕着走了一圈,最后坐在门槛上,望向天井对面的那条长凳。

    那边屋檐下的长凳,那个年轻人坐的次数最多,裴钱偶尔会去坐几次。

    久而久之,好像就成了他的一块小地盘。

    郑大风吧唧吧唧抽着旱烟。

    挠挠头,得嘞,这趟灰溜溜回去,少不得要给老头子骂得狗血淋头了。

    渡船上,陈平安身后再次背了把长剑。

    剑的名字,极有意思。

    剑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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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三百七十三章

    远游东南

    这艘去往青鸾国的楼船,由以此作为营生的墨家机关师打造而成,在老龙城众多渡船当中并不出奇,每次承载百余人,更多还是运转分别来自宝瓶洲北方和桐叶洲南部的稀罕货物,只是到了这艘渡船商家手上的货物,是老龙城五大姓氏层层筛选之后的结果,成色自然一般,偶尔捡漏几样,额外赚几百颗雪花钱,就已经值得庆贺一番。

    青鸾国在宝瓶洲东南部小有名气,以道观林立、寺庙繁多著称,各路道家神仙和大德高僧,经常在朝廷资助下,在此举办水陆道场和罗天大醮,加上青鸾国的青檀宣纸极负盛名,远销数洲,使得青鸾国历代皇帝跻身宝瓶洲东南版图最富有的君王之一,而且宝瓶洲佛家不兴,青鸾国内的寺庙数量冠绝一洲,梵音袅袅,一堵堵墙壁上题满了先贤、文豪、诗仙们的美文佳篇,又吸引了无数文人骚客去往青鸾国游历。

    渡船顶层一间窗明几亮的厢房内,陈平安在翻阅一本关于青鸾国山水形胜的文人笔札,购自老龙城书肆,是专程要朱敛帮着搜罗而来。

    陈平安看书,裴钱抄书。

    世间难事,难在开头,久而久之,习惯成自然,就谈不上难易了。裴钱就是如此,读书抄书成了每天的习惯,哪怕陈平安不去督促,也会每天坚持。只是陈平安也知道,如果自己久不在她身边,抄书一事,裴钱板上钉钉就会荒废,顶多愧疚个两三天,然后就撒野疯玩去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将那壶元婴老蛟金丹的小炼药酒,分成了五份,给画卷四人都送了一份,这是纯粹武夫为数不多、可以凭借外物精进修为的幸运事。隋右边如今是第七境金身境修为,又有法剑痴心在手,杀力其实不算小了,尤其是那种捉对厮杀,地仙之下的练气士,一旦被她近身十丈,未必是她一合之敌。朱敛瓶颈松动,迹象清晰,紧随隋右边之后,第二个涉足武夫炼神三境,近在咫尺。

    魏羡和卢白象暂时没有破境的可能性,只是在郑大风的喂拳以及老龙城外死战后,将六境巅峰的山头,再往上拔高了一些。

    画卷四人,本就不是一般的武夫七境和六境。

    往北行走宝瓶洲这趟,只要不遇上失心疯的上五境修士,哪怕是对峙某位剑修之外的元婴地仙,不敢说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,一战之力,肯定不缺,只要魏羡四人不惜死,说不定陈平安这方还能惨胜。

    老龙城一役过后,陈平安最遗憾的是那张青色材质的镇剑符,钟魁以小雪锥写就,送给了郑大风,所困之剑,很凑巧,正是陈平安此刻身后背负的这把半仙兵“剑仙”,因为老龙城城主苻畦不是剑修,这把剑也非炼化本命物,所以登龙台上,郑大风以镇剑符拘押此剑,哪怕无法持续太久,苻畦便坦然认输了。

    若是身怀一张镇剑符,便是遇上杀气腾腾的剑修元婴,陈平安非但不用太过畏惧,反而可以攻其不备,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。

    但是这些得失,还不至于让陈平安如此萦绕心扉,难以释怀。

    真正让陈平安感到失落的是这张符,是钟魁以君子之身、阳间之人,在世间书写的最后两张符?之一。

    相较于陈平安乘坐和见识过的那些跨洲渡船,脚下这艘渡船实在算是娇小袖珍,只能站在窗口赏景,并无观景台。

    陈平安在裴钱写完字后,认真检查了一遍,发现并无马虎应付需要重写的文字,就开始带着她一起练习六步走桩,每天最少两个时辰。

    以前陈平安不觉得练习走桩,是如何枯燥乏味、何等劳心劳力的一件苦事,直到裴钱练习之后,才意识到其实这撼山拳的拳桩,确实简单,可要想练一百万遍,并不容易,身心皆是如此。哪怕陈平安会留心裴钱的呼吸急缓和体力盈余,可裴钱每次都会累得汗流浃背,额头发丝糊成一块,脸色惨白,虽然没敢叫苦抱怨,可陈平安在旁看着那张黝黑小脸蛋没了笑容,或是一步步走桩的时候,消瘦身体不由自主打颤,陈平安虽然始终面无表情,可看着是有些心疼的。

    第一天裴钱靠着初生牛犊的兴奋劲头,强撑了两个时辰的走桩,结果最后是陈平安背着去了隔壁房间,第二天才一个时辰,就摔倒在地,抽筋不已,整个人的精神气都没了,陈平安便没有强求两个时辰,之后几天都是保证一个时辰的拳架不断,每次稍稍多出片刻而已。

    裴钱这才咬着牙坚持了下来。

    一开始朱敛在旁边冷嘲热讽,小黑炭还有力气瞪眼,后来她就真没那份心气去跟朱敛争个公道了。

    一旬之后,熬过了最艰辛的那段路程,裴钱脸上才多了些往昔笑容,走起路来,又开始裴钱金字招牌的大摇大摆,要么就是蹦蹦跳跳,朱敛再说什么“公子,老奴私以为裴钱习武资质极好,在打熬体魄的时候,筋骨多吃些苦头,气血才能旺盛,不妨每天走桩两个时辰”的混账话,裴钱已经可以继续瞪眼。

    这天,练完走桩,一大一小,打开窗户,练习剑炉立桩,裴钱个子矮,只能面壁思过,在陈平安答应后,她就踩在了一条椅子上,刚好可以跟陈平安一起眺望窗外的云海。

    陈平安轻声道:“要相信会苦尽甘来的。”

    裴钱如今练习剑炉立桩,只是做个样子,收效极小,对此陈平安也有些奇怪,问过了隋右边他们后,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。

    又多熬过了一天走桩苦日子,裴钱正心里偷着乐呢,想起一事,转头满脸憧憬道:“我以后闯荡江湖,也能有把剑吗?最好再跟小白那样,腰间悬挂一把刀,我那会儿肯定气力大了不少,不嫌多,不嫌沉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点头道:“只要你别偷懒,以后哪天你独自去行走江湖,我现在就可以答应,将来肯定送你一把剑和一把刀。”

    裴钱有些羞赧,小声道:“我其实想好了,以后如果有了自己的刀剑,就挂在腰间同一侧,这种悬剑挂刀的架势,我连名字都取好了哩,师父你想不想听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说说看。”

    取名字这件事,我陈平安确实一直很擅长。

    比如初一十五,例如降妖除魔。

    裴钱悄悄说道:“就叫‘刀剑错’,因为交错挂在腰间嘛,师父,你觉得咋样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挺好。”

    裴钱一双眼眸笑眯成月牙儿,伸出两根手指,黏在一起,“有师父背着的这把剑的这么一丢丢好,我就很开心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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