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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2章

    看来青虎宫陆雍在那清境山,虽是老元婴修士,可仍是不算一方圣人,无法任意调用山水气数这份“地利”。

    被范峻茂一把拽入云海,陈平安站定后,轻轻踩了踩脚下云海,不会塌陷消散,与寻常泥路无异,如先前阴神出窍远游水神庙,能够御风立于碧波之上,感觉不错。

    范峻茂一拂袖,陈平安身前凭空出现一张云雾精华凝固而成的雪白大案,桌面光滑如镜,祥云飘荡,仙气缥缈。

    陈平安驾驭方寸物飞剑十五,咫尺物素白玉牌,悬停在这方案桌上,一件一件取出炼物五行之水所需物品,动作缓慢,除了那只青虎宫陆雍以五十颗谷雨钱卖给陈平安的五彩-金匮灶,还有范峻茂当时以蛟龙沟元婴老蛟金丹,换给陈平安的天材地宝,林林总总四十多样,仅是丹砂就有十二种,用以在不同时段、不同火候的情况下,分别调剂水火、中和五行。

    陈平安的不急不缓,看得范峻茂有些烦躁,怎的如此磨磨蹭蹭。

    范峻茂啪一下,将手中一块老龙布雨佩拍在云案上,“你要炼化那方水字印,作为最重要的辅佐材料,水精的品秩必须跟上,不然就会拖了后腿,这块老龙佩,是我目前能够找到最好的水精,跟老龙城差不多的岁数,汲取了不少云海的水运精华。你别跟我谈钱,与那颗小炼老蛟金丹的药酒一样,是我范峻茂的押注,你要是一定要谈钱,也行,这块玉佩,就当我贱卖给你,三十颗谷雨钱!”

    陈平安微笑道:“是你一直在跟我谈钱好不好。”

    范峻茂脸色古怪,破天荒有些底气不足,道:“你真就心安理得收下这么一块贵重的老龙布雨佩?这可是苻家祠堂里头供奉千年香火的老物件,很值钱的!三十颗谷雨钱而已,还涉及到你炼化本命物的品相高低,这都不愿意出?”

    陈平安瞥了她一眼,“这只是苻家的天价赔偿之一,你不过是帮着转次手,就想要挣三十颗谷雨钱?看来你最近年关难过啊,你跌境一事,我估计不简单是从元婴落回金丹那么简单,怎么,跟我一样给吞剑舟差不多,伤到了根本?你范峻茂吞食云海疗伤,效果应该不太显著,但是为了补充流失到你气府中的云海水精,却很耗钱,对吧?”

    范峻茂恼火道:“陈平安你真是不傻啊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最后拿出了那方水字印,轻轻放在云案上。

    范峻茂深深看了一眼小小的私章,“你真要炼化此物?以后本命相连,你要是再拿它钤印江河水运,可就要伤及自身大道修为了。当然,如果不做此蠢事,以此印作为五行之水的本命物,开府一事,大有裨益,寻常人凿出一口水井,至多是一方池塘,你却有望开拓出一座小湖泊,你当下灵气倒灌体魄、肆掠各处窍穴、侵蚀那一口纯粹真气的险峻处境,确实可以轻松解决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沉声道:“就是这枚水字印了!”

    陈平安伸出手指,轻轻摩挲那枚老龙布雨佩,感觉有些熟悉,皱了皱眉头,抬头望向范峻茂,“这就是水精?世间水脉水运凝聚为实质的精华所在?”

    范峻茂眼神冰冷,冷笑道:“怎么,怕我坑害你?!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摇头,犹豫片刻,拿出埋河水神娘娘赠予的那枚玉简,握在手心,“此物也是水精?”

    此物一出,四方云海仿佛通灵一般,纷纷雀跃起来,好似一群稚童眼馋蜜饯糖人。

    范峻茂神色凝重起来,没有给出答案,反而问道:“你从何而得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那就是了,好像比这块苻家祠堂的老龙布雨佩,还要好。”

    范峻茂眼神再度炙热起来,这是第二次。第一次,是听说陈平安身怀十二境大妖金丹,她在药铺之前徘徊不去。

    只是这次范峻茂很快就压下心头那份垂涎,强买强卖是不敢了,凑近一些,端详着那枚被陈平安遮掩大半篆文的玉简,晶莹剔透,光华流转,她过过眼瘾就好。

    陈平安不识货,她认得,必然是大渎龙宫某条大水脉凝成的水运精华,上古遗址的侥幸存世之物。比起这块苻家老祖曾经悬佩多年的老龙布雨佩,云泥之别,先天灵宝,后天器物,本就是一条大鸿沟。范峻茂之所以如此眼热,在于若是炼化了这枚玉简,补足云海损失,助她一步重返元婴,犹有盈余,然后轻松跻身上五境,所需不过三四十年光阴而已,在那之后,才需要范峻茂花费心思,去各处破碎洞天秘境寻觅机缘,故地重游罢了,比起寻常练气士闯荡这些遗址的杀机四伏,天壤之别。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我以此物作为炼化本命水字印的水精,可以吧?”

    范峻茂咬牙切齿道:“可以!可以得很!你这个家伙,真是天天踩狗屎,如此千载难逢的稀罕物件,也能给你撞见了收入囊中!知不知道这般可遇不可求的先天灵宝,恐怕在那些个尚未有圣人蹲着茅坑不拉屎的不知名洞天福地,需要一大帮金丹元婴地仙抢个头破血流,说不定就会有人陨落其中,极有可能还要跟玉璞境修士争个大道一线机缘……”

    陈平安打断范峻茂的“怨言”,微笑道:“各有各的缘法,我如果是在老龙城土生土长,待上一千年,也未必有机会来这座云海站一时半刻,而你范峻茂去水神庙逛荡一万年,都拿不到这枚玉简。”

    范峻茂点了点头,“这话说得不差。废话少说,开始炼物!”

    她深呼吸一口气,开始脚踏罡步,双手掐诀,四周风起云涌,荫庇整座老龙城的巨大云海,在最外缘地带,开始迅猛翻卷起来,像是一朵本已绽放的莲花,重新变成了一朵雪白花苞,将她和陈平安以及那条云案笼罩起来,头顶无数条雪白光线如泉眼流淌而出的泉水,倾泻而下,灵气升腾,陈平安一时间呼吸困难起来,发现范峻茂眼中的促狭意味后,不动声色地取出了那块金色玉牌,悬佩腰间。

    玉牌铭刻篆文为“吾善养浩然气”。

    无数云海灵气涌入那块玉牌当中。

    范峻茂赶紧挥袖驱散那些故意让陈平安感到压抑的云海水精,免得全部给那块玉牌汲取殆尽,不然就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。

    范峻茂还算厚道,身形倒掠,退出了这座云海花苞,只以心湖言语提醒道:“一有大麻烦,就立即停下炼化,受伤烧钱,总比丢了性命要好。身前那张云案的高低,你可以按照心意抬升、降低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盘腿坐下,云案随之下降,最终就像一张铺在地上白茅草席。

    需要炼制为本命物的水字印,五彩-金匮灶,出自某座大渎龙宫的水精玉简,暂时应该用不上的那块老龙布雨佩。

    四十多件天材地宝,其中十数种颜色各异“烧之不尽五行外,炼化愈久愈神妙”的丹砂,既有质地顽狠、至性沉滞的冥水砂,也有熠熠生辉、星光点点的北斗砂,一种种价值连城的丹砂,分别盛放在大小不一的透明琉璃瓶内。

    陈平安坐于云海之上,环顾四周,虽身处于云海花苞大阵之中,视野无碍,可见三面大海之水。

    此次炼化,只在玉简,根本不奢望一鼓作气,将水字印成功炼化为本命物。

    如此一来,即便炼化不成,这块大渎龙宫酝酿而就的水精,玉简形态崩溃消散,好歹灵气能够收拢,进入腰间悬佩有那块金色玉牌,即便有些流散损耗,也是融入这座云海,就当是回馈报答范峻茂的布阵。

    退而求其次,那块老龙布雨佩,一样可以作为备用水精,辅佐炼化水字印。

    陈平安练习剑炉立桩片刻,用以静下心来,脑海中想象,竟是少年时烧瓷拉坯的场景。

    在丢入大把小暑钱后,那只搁放在身前云案上的五彩-金匮灶,有五彩祥云,分别从丹鼎边沿的五头异兽嘴中,袅袅升起。

    陈平安轻轻提起体内那口纯粹真气,轻轻一吐,冲入五彩-金匮灶之内,是为“起火”。

    这一口绵延不绝的纯粹真气,游若火龙,绕着丹鼎内壁开始盘旋游曳,火光四起。

    炼物之真火,分量够不够,决定了能否成功丹炉点火,而更重要的精粹程度,则决定了炼化之物的最终品相有多高。

    炼化这枚碧游宫玉简,不涉性命根本,玉简不用扎根窍穴,相比水字印,用不了太多天材地宝和各色丹砂。

    陈平安研习老元婴陆雍那本炼丹秘籍已久,揣摩玉简所载“直指大道”的仙诀内容,更是日复一日,两者都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,分别是青虎宫宫主和买埋河神娘娘的精妙心得,尤其是后者,是水神娘娘毕生心血所在,陈平安只需要按部就班、步步为营即可,何时重新添加一口纯粹真气如柴火,何时洒入某只琉璃瓶内丹砂是几两,何时默诵祈雨碑文蕴含着的大道真诀,牵引丹炉气象,增添火候,在丹鼎上方降下一场甘霖,与炉内窜起的一颗颗摇曳火苗,水火交融,皆有章法可循。

    所以陈平安除了略显疲惫,大致上还是气定神闲。

    范峻茂坐在云海大阵之外,默默念叨着多加一两丹砂、赶紧忘记炼化那块火山熔石、一口纯粹真气不济晚些吐入丹炉……

    只可惜陈平安每一个动作,有条不紊,甚至静待火候的时候闭目养神,呼吸吐纳都极有规矩,没有在任何细节上出现致命漏洞,大大小小的瑕疵或多或少会有,可是这点细微损耗,对于那块大渎龙宫镇水之宝的水精流溢出炉,变成云海养料,实在是九牛一毛而已,范峻茂很是失望。

    第一次炼化品秩这么高的先天灵宝,你陈平安就不能心颤几回、手抖个几次?

    就当是稍稍贡献一点水精给云海,作为补偿和报答她范峻茂的守关,不过分吧?

    到最后,有些绝望的范峻茂倒头大睡,再也不看那座丹炉,反正顺风顺水,她算是没啥希望狠赚一笔了。

    与范峻茂所料不差,从人间一更锣鼓时分,到第二天天亮时分。

    陈平安已经将那枚玉简炼制得八九不离十,只是特殊之处,在于那枚玉简上的文字,留了下来。

    应该是玉简原先主人以相同炼物之法,炼制在了这枚玉简之上,并且文字本身蕴含大道真意,便又极其罕见地留存下来,失去了承载器物后,自身通灵,不愿就此消散天地间,世间万物,一经开窍,皆向生惧死,可大道之下,生死有循环,双方相悖,而练气士的修行证道,就成了逆天而行,一心修出不朽之身,抵御光阴流水的冲刷。

    一篇炼物口诀的文字,孕育出自身灵性。

    又是一桩稀罕事。

    范峻茂起身凝视着那些碧绿小精灵似的文字,一千多个,在五彩-金匮灶中起起伏伏,飞旋不定。

    范峻茂犹豫了一下,“我劝你最好找个法子,收起这篇口诀文字,以后修行路上,寻见了某位得意弟子,将这些文字烙印在神魂之中,就可以直接传道。山上那些宗字头仙家,所谓亲传嫡传,大多是这个路数,所以香火传承得相对简单轻松。在传道之前,它们在你气府之内,又可以锤炼、温养你的神魂窍穴,是天底下屈指可数的‘食补’神魂之法,没有任何后遗症,是一举两得的美事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犹豫不决,不知如何下手。

    范峻茂笑道:“这我可帮不了你,这类蕴含道意灵性的文字,不是你有神通有法宝,想抓捕就能心想事成的,一个不留神,被它们感觉到道心不合,它们就会瞬间崩碎,便是仙人境都挽留不住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心生起了一个念头,务必要留下这些文字,先珍藏起来,回头仍是要交还给碧游府埋河水神娘娘,这份小小的道统,虽是他无意间炼化发掘出来,但是归根结底,还应当在在水神庙炉内点燃这一炷香火,再由她传承下去。

    此念一起。

    那些原本犹豫不定的鲜活文字,竟是幻化成一位位米粒大小的碧绿衣裳小人儿,对着陈平安俯首而拜,无比感恩戴德。

    然后它们汇聚成一条溪涧,迅猛涌入陈平安想要作为搁放水字印的某座气府之内。

    范峻茂翻了个大大的白眼,后仰倒去,喃喃道:“没天理了,这也行啊。”

    而那那枚彻底炼化成功的老龙宫玉简,则被个子稍高的一群碧绿衣裳小人儿,给它们扛着一同掠入了陈平安气府之中,不但如此,当玉简悬停在那座新开辟出来的“府邸”后,这些小人儿大概是为了报答陈平安,开始在“丹室”内各自分工,有绿衣小人儿去了气府大门口,开始绘画两尊门神,有更多的绿裙小人儿,在“家徒四壁”的府邸内描绘出一条大渎之水,小小府邸,气象万千……

    这一幕,范峻茂看得瞪大眼睛,她一个鲤鱼打挺,站起身,骤然提高嗓门,伸手指着那个开始一件件收拾家当的年轻人,“陈平安,你其实是雨师转世?!对不对?!”

    陈平安一边将各类天材地宝驾驭回咫尺物,分门别类,一丝不苟,一边抬头笑着打趣道:“范峻茂,你这马屁……拍得有些清新脱俗了。”

    范峻茂收起了云海大阵,缩地成寸,来到陈平安身边,“看着不像是雨师啊,只说器格,比那个娘娘腔差远了,那你是如何能够让那些水运一脉道统小人儿,心甘情愿臣服于你?”

    陈平安不理睬神神道道的范峻茂,收好了所有物件,站起身,笑问道:“我怎么回去?”

    范峻茂打了个响指,陈平安脚下云海缓缓流散开来,出现了一架云梯,直达老龙城灰尘药铺,不过云梯四周有一阵阵琉璃光彩闪烁不定,陈平安知道这是两座天地光阴流水激荡焕发出来的独有光芒,所以这么顺着这架云海楼梯走下去,老龙城除非是上五境修士,否则依旧是看不到他的身影。

    陈平安跟范峻茂道了一声谢,独自一人顺着那架云梯,缓缓拾级而下。

    “下山”途中,顺便俯瞰浏览着老龙城的壮丽风光。

    陈平安想着这一幕,可以刻在竹简上,以后说与她听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大年三十的清晨时分,老龙城内普通老百姓人家的喜庆,并未受到大族门第某些凝滞氛围的影响。

    苻家早已撤去城禁,大街小巷,热闹非凡。

    灰尘药铺这边,陈平安双脚落在小巷的瞬间,云梯就已消逝。

    赵姓阴神如释重负,问道:“本命物炼成了?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头笑道:“只炼了一件水精物件,不过下次炼本命物,成功的可能性大了许多。”

    阴神点头道:“很不错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回到药铺柜台那边,金色玉牌昨夜早已收起,不然悬佩在腰间,就意味着云海水运会被蚕食,范峻茂一定会跟他拼命的。

    郑大风如今已经适当走动,今天一大早就要裴钱帮忙搬了条小板凳,去槐树底下寻找那位同道中人,果不其然,早早遇上了那位富家翁老人,正在看书,朱敛更是起了个大早,陪着“在书上下过苦功夫”的老前辈讨教学问。郑大风坐下后就过河拆桥,要裴钱回铺子自己耍去,裴钱自然不肯,伸出手,索要说好的报酬,一颗铜钱,付出一份汗水收获一文钱,天经地义,便是陈平安晓得了也不会骂她,所以裴钱格外理直气壮。

    郑大风有些头疼,说回头压岁钱多给她一文钱便是,裴钱说两回事,她不喜欢别人欠她钱,不然就要按照老魏说的三分利算账,再说了大年三十还欠钱,你郑大风还想不想明年过得顺畅安稳些了。一旁搬了条藤椅躺着的老人深以为然,说大风兄弟,这孩子说得在理啊,这会儿功夫欠钱不吉利,莫要小觑了一颗铜钱的运道。

    郑大风掏了半天,也没掏出半颗铜钱来,正伤神的时候,老人笑着给出个法子,将小板凳卖于他,然后他给郑大风钱,再由郑大风还钱给裴钱。郑大风觉得可行,一条小板凳而已,回头让陈平安做一条便是,竹箱竹椅板凳什么的,陈平安手巧得很,也爱折腾这些。

    裴钱翻了个白眼,指了指郑大风和那个老人,“你们啊,一颗铜钱还这么斤斤计较,算了,这回就当我好心帮个忙,不收钱了。”

    裴钱学当初郑大风那个动作,伸出手掌虚按两下,“牢牢记挂心头,恩情别放在嘴上。”

    看着大摇大摆走回巷子的裴钱,一边摇摇晃晃走桩练拳,一个兴起,学了卢白象那记鞭腿的架势,蹦跳起来,还真给她转了一圈,结果把自己旋得头晕,扑通摔倒,立即起身,忍着疼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,一进巷子就呲牙咧嘴,蹦蹦跳跳。

    老人笑问道:“谁教出来的小闺女,可够鬼灵精怪的。”

    朱敛回答道:“是我家少爷的记名弟子,皮得很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抱拳笑道:“老前辈,久仰久仰。”

    老人抱拳还礼,“哪里哪里,在下江湖称号一尺枪,别号小飞升,不知大风兄弟最欣赏山上哪位仙子?”

    郑大风正色道:“是那无敌神拳帮,女侠赫连宝珠!”

    老人嗤笑道:“看来大风兄弟,眼光平平啊。”

    道不同不相为谋,多说一句多看半眼都没劲。

    郑大风冷哼一声,将自己的小板凳挪开几步。

    老人也针锋相对,起身将自己的藤椅挪开一些,这才躺着晒太阳。

    朱敛蹲在板凳藤椅中间,视而不见听而不闻,一心只读神仙书,手上这本书籍大有来历,价格不菲,是山上仙家版刻而成,画卷人儿,会动的。

    郑大风感慨道:“不曾想正阳山苏稼仙子沦落尘埃,可惜了。”

    老人眼睛一亮,只是嫌弃那郑大风眼光俗气,仍是不愿搭话,不过有些心痒痒便是了,毕竟苏稼仙子,也是他和小郎君的两大心头好之一。

    郑大风揉着下巴,缓缓道:“当年有幸见过神诰宗贺仙子一面,仙子头戴道冠,手牵白鹿,姗姗而来,如今想来,当时距离仙子不过七八步之遥……”

    老人再也按耐不住,侧身转头望向那位邋遢男子,悻悻然道:“大风兄弟,其实赫连女侠也是极好的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端起小板凳,佝偻着腰,走回小巷。

    老人怔怔许久,懊恼道:“这位大风兄弟,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,我等自愧不如。之前就不该如此井底之蛙,妄下评语,现在好了,惹恼了大风兄弟,我与贺大仙子的距离,仿佛又远了些。不然以后到了无敌神拳帮,我是能够拿出此事,好好说上一说的,定然要那小郎君绷不住脸,甘拜下风!”

    蹲在一旁的朱敛敷衍点头附和几声。

    老人躺在藤椅上,叹息一声,“桃之夭夭,不知哪位有情郎,可以摘下一朵儿放在心尖上。”

    朱敛抬起头,“老前辈这句话说得有学问了。”

    老人点头慨然道:“这是小郎君曾经说过的言语,此人文采飞扬啊,与人吵架时,虽然言语粗鄙了些,可经常会有此等动人言语,在不经意间说出口,未经雕琢,浑然天成,不然我为何愿意称呼他一声老大哥?”

    朱敛蘸了蘸口水,翻过一页,点点头,“有机会定要拜会一下前辈的老大哥。”

    老人突然问道:“朱小兄弟,冒昧问一句,最近哪天破六境瓶颈、跻身金身境的时候,需不需要老哥我帮着看护一二?”

    朱敛摇头道:“有我家少爷在,出不了纰漏,无需老前辈劳心此事。”

    老人点点头,“你家少爷,是个妙人。”

    朱敛合上书籍,问道:“那我也冒昧问一句,老前辈可是某位仙家府邸的玉璞境大修士?”

    老人遗憾道:“差了点点。”

    朱敛也不再多问。

    问多了,知道了真相,反而伤感情,远远不如现在这般自在。

    陈平安站在柜台后,在初一和十五的砥砺磨剑下,桌上斩龙台只剩下最后一小片。

    陈平安没打算在这方面节省,吃完这片斩龙台,就拿出第二块更大的斩龙台。

    郑大风将小板凳放在门槛外边,看到两把飞剑“蚕食”斩龙台的速度后,不管看了几次,都觉得惊艳,啧啧道:“两位小祖宗,比你身上那件金醴法宝还要能吃钱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忍不住问道:“金精铜钱不再出产了?”

    郑大风斜靠柜台,看着那一片斩龙台火光四溅的绚烂场景,点头道:“骊珠洞天都破碎坠地了,金精铜钱自然也就没了用武之地,继续铸造拿来做什么?就算是白白送给老头子,都不会收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我只知道金精铜钱比谷雨钱更金贵,可到底是怎么个值钱?一颗金精铜钱能兑换几颗谷雨钱?”

    郑大风答非所问,道:“你知道金精铜钱是怎么来的吗?是山水神祇金身打破后的碎片作为主要材料,加上其它几件同样不易获得的东西,才得以铸造成压胜、供养和迎春三种金精铜钱,大骊王朝山水气运稳固,一向极少有淫祠,所以购买金精铜钱就会额外昂贵,而在某些家族势力手中,能够从各地收购和搜刮金身碎片,就会很便宜,成本低嘛,山上仙家四处劫掠,淫祠不够了,大不了就强行压着一些个世俗王朝,要帝王君主撤去敕封,将正统山水神灵暗中贬为淫祠神祇,以雷霆手段打杀了便是,若是王朝君主不愿低头,也有法子,仙家势力就笼络一些个亡命之徒的山泽野修,借刀杀人,以一些品秩不高的旁门道法、法宝灵器换取金身碎片。这种来历血腥的金精铜钱,成本兴许还不如一颗谷雨钱。而大骊宋氏皇帝向外界购买的,恐怕一颗金精铜钱,就值个七八颗谷雨钱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又问道:“那现在世间还有多余的金精铜钱吗?”

    郑大风挑了挑眉头,缓缓道:“难说。这会儿谁要是傻乎乎购买金精铜钱,谁都知道是大道修行的必须之物,再不会做生意的人,都会漫天要价,爱买不买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叹了口气,有些头疼,他就是那个至今还需要金精铜钱的家伙,而且还不是需要几颗而已,几袋子都不嫌多。

    画卷四人的性命,金醴法袍的缝补修缮和品秩提升,以及未来五行之金的本命物修炼,极有可能需要消耗大量的金精铜钱,作用类似那枚大渎龙宫水脉精华化成的玉简。

    郑大风教训道:“大过年的,少唉声叹气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点点头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哪怕给桐叶宗子弟熬到了大年三十这一天,所有人都悲哀发现,根本就没有熬出头的迹象。

    那个剑修还在以一身凌厉剑气,轻松粉碎桐叶宗方圆千里内的山河气运。

    破坏容易,跟在剑修屁股的那些金丹、元婴修士,收拢灵气、弥补重建那些毁坏殆尽的山根水脉,却极难,除非这些地仙愿意损耗自己道行,才能稍稍加快速度,防止山水灵气的不断外泄,可姓名记录在宗门谱牒之上的地仙之流,一旦修为不稳,也会牵扯到宗门冥冥之中的气数。

    原本桐叶宗这么一处灵气冠绝一洲的洞天福地,在日复一日的恶性循环之后,就算是外门资质最浅的后进弟子,都意识到了桐叶宗迎来了千年历史上最为险峻的难关。

    但是最让他们感到疑惑不解的事情,在于除了宗主初次露面,或刺杀或拦阻那名剑修之外,那位在所有桐叶宗修士心目中比天还高的中兴之祖杜懋,从头到尾都没有露头,全然没有理会那名剑修的挑衅,甚至宗门危在旦夕,根基动摇,这位力压一洲练气士的老祖宗还是没有动静。

    不过当下绝大部分桐叶洲练气士,还是愿意相信老祖宗不动则已,否则就会一击致命,那个剑修左右,注定猖狂不了几天。

    几乎所有桐叶洲的大山头、王朝和豪阀,都在注视着桐叶宗的动向。

    随着玉圭宗姜尚真大摇大摆凑了趟热闹后,越来越多尽量遮掩气机的各路地仙修士,来此遥遥观看,施展神人观山河,分别拿出看家本事,查看桐叶宗风水流转、气数深浅、福缘厚薄在内种种端倪,一开始谁都不敢相信,一名剑修,就能够影响到桐叶宗这么个庞然大物,十之三四的灵气走势。

    山下王朝的沙场厮杀,两军对垒,若是有一方“死伤”至此境地,则溃败矣。

    那名剑修,没有杀人。

    除了破开屏障和围杀之局,剑修几乎连剑都不会递出。

    但是再眼拙的别家陆地神仙,都看出了桐叶宗子弟的精神气,在走下坡路。

    千年以来,桐叶宗子弟山上修行也好,下山历练也罢,不管是仗势欺人,还是迎难而上,皆有一股彪悍之气支撑起道心,故而相较于别家练气士的登山之行,桐叶宗子弟最是高歌猛进,气势如虹。

    遇上冲突,被境界更高的练气士占了上风,只要报上桐叶宗名号,便可肆意辱骂其它山头的练气士,意气风发,视为寻常事。遇上或者听说同门弟子受到欺凌,二话不说,或御剑或御风千里奔袭而去,一剑斩敌头颅。

    一些生死关头,性情刚烈的桐叶宗子弟,愿意与敌对修士玉石俱焚,含笑赴死之人,历史上亦是不计其数。

    如果剑修第一天闯入山头第一天,中兴老祖杜懋,或是退一步,宗主一声令下,愿意为桐叶宗慷慨赴死之弟子,不敢说方圆千里的全部山门练气士,最少有半数的人,第一个念头,是视死如归。络绎不绝,飞蛾扑火,在所不惜。

    这些慷慨激昂的练气士,一旦如此,想必人人皆认为自己死得其所,错在那剑修。

    可是到了如今的大年三十。

    所有人内心深处,除了希冀着飞升境的中兴之祖能够现身杀敌之外,更多还是摇摆不定,自家宗门到底在外边做了什么,惹来了这位咄咄逼人却不滥杀的剑仙,才能逼得老祖宗在梧桐小洞天内闭门谢客,什么时候我们桐叶宗沦落到这般田地了?在自家地盘上,难道直接不讲道理了也不行?连以那最擅长的力压人都做不到了?

    姜尚真其实一直没有彻底远去,在千里之外的一座山峰上,与一位关系不错的老元婴剑修喝着美酒,后者摇头笑道:“桐叶宗的脊梁骨,算是垮了大半喽。”

    姜尚真仿佛不是玉圭宗姜氏家主,而是桐叶宗的供奉,嘿嘿笑道:“别这么说,杜懋好歹是个飞升境,只要摆平了这位大剑仙,还有一线生机,说不定因祸得福,声势暴涨……”

    姜尚真蓦然大笑,“摆平个屁,杜懋这老乌龟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,我们家老宗主捎了消息给我,说杜懋鸿运当头,在老龙城那边本命仙兵吞剑舟好像给人打爆了,阳神身外身也成了别人囊中的仙人遗蜕,如今就是个境界不那么稳当的仙人境……老子这次算是赚大发了,老宗主很高兴,说未来五百年,宗门对云窟福地的抽成,再减去一成……哎呦喂,左右大剑仙,陈小剑仙,你们两个老人家也就亏得不在这儿,不然我姜尚真立马跪下来,给你们两位大恩人使劲磕五百个响头,以表谢意,不成敬意啊……”

    姜尚真一边狂笑,一边拳敲石桌,幸灾乐祸到了他这个境界,其实也不算多见。

    那名鹤发童颜的元婴老剑修轻声问道:“敢问姜先生,桐叶宗应该如何应对?”

    姜尚真伸手擦拭着眼角泪水,摆手道:“你再让我笑一会儿,停不下来。”

    老剑修无奈一笑。

    他与姜尚真和陆舫,三人是很早就相识于山下的老朋友了。

    姜尚真好不容易收敛笑意后,“还能如何,杜懋只能孤注一掷,道理,是肯定讲不过那位剑仙了,打架?怎么打,只靠那几个玉璞境?说句难听的,只要左右铁了心跟桐叶宗耗到底,别说十之三四的灵气动荡,再给左右一年时间,桐叶宗就等着完蛋吧。换成以往,哪怕一座山头没有杜懋这种飞升境,闹出这么大风波来,儒家书院就该出现了,可这次,书院显然不会出来主持公道了。这意味着什么?是桐叶洲理亏在先,而左右即便闯入了桐叶宗辖境,始终不曾逾越丝毫,占着理行事,这使得桐叶洲书院,甚至是某座中土学宫都无可奈何。”

    老剑修点头道:“读书人杀人的刀子,可不沾血,莫过于此。”

    姜尚真转头望向北方桐叶宗那边,哪怕千里之遥,依稀可见山水气运开始出现清浊混淆的蛛丝马迹,姜尚真除了唯恐天下不乱之外,又有悚然自省,以及一丝丝在所难免的兔死狐悲,神色淡然道:“杜懋除了涸泽而渔,一口气掏空梧桐小洞天的所有灵气,帮助自己强行飞升之外,没有其它法子了,只要飞升成功了,不管如何,好歹捞到了一桩功德傍身,按照礼圣订立的那条规矩,儒家书院就需要帮忙看顾着桐叶宗山门很长一段时间,到时候左右除非愿意跟整个儒家正统叫板,否则就只能见好就收了。”

    姜尚真双手合十,高高举过头顶,闭眼祈祷道:“剑仙左右,左大爷,求你老人家再接再厉,一定要干死杜老乌龟啊!”

    元婴老剑修抚须而笑,你杜懋不是最敌视世间剑修吗?最喜欢作践那些不幸落在你手上的剑修吗?现在如何?有本事倒是从乌龟壳里探出头试试看啊?

    这一天大年三十的暮色中,被桐叶宗掌控无数年的那座梧桐小洞天,先是在祖师山之巅,现出一部分真身,如同海市蜃楼的瑰丽景象,然后飘散不定起来,最终砰然碎裂,洞天碎片化作一道道彗星散入浩然天下各处,有些直接消亡,有些破开虚空,不知所踪。

    然后是山巅杜懋的肉身逐渐随风消逝。

    唯有阴神变成的一尊金身法相,汲取了梧桐小洞天的绝大多数灵气后,变得无比巍峨威严,这尊身高数千丈的金身法相,双脚虚踩祖师山之巅,虽依然是练气士的金身法相范畴之列,身躯却已经焕发出五彩琉璃之色,变幻莫测,法相伸手双臂,双手五指撑开,举在头顶,然后向外猛然一扯,如同撕开了浩然天下的一处天幕。

    天幕撕裂处,天雷滚滚,紫电翻涌,种种巨大如山岳的身影一闪而逝,如蛟龙骨架拖尾游曳如闪电,有盘腿而坐的金色巨大尸骸,有一只猩红巨爪试图将天幕裂缝撕扯更大……无一例外,皆是浩然天下世间不可见的恐怖异象。

    剑修左右,一手负后,一手持剑,横剑在身前,缓缓升空。

    相比杜懋舍了肉身不要,以阴神吞食一座小洞天的近乎无穷尽灵气,才打造出来的这副五彩琉璃之飞升法相,左右的人与剑,小如芥子。

    左右一剑缓缓横扫而过。

    仅此而已。

    左右一直认为,人间剑术之巅,只在两剑,其中一剑,在那位中土读书人的最得意一剑,随手劈开了黄河洞天。

    另外一剑,就一直收在自己剑鞘内。

    正是此次。

    片刻之后。

    那尊已经飞升离地数千丈的巨大琉璃法相。

    在巨大如山岳的法相“半山腰”,出现了一条极其纤细、不可察觉的雪白丝线,细如人间女子的寻常发丝而已。

    在距离天幕越来越的时候,拦腰而断,五彩琉璃身躯断成了两截,上半截身躯犹然悲愤拔高而去,伸手试图攥住天幕缝隙的卷口处,想要以此攀爬而去,下半截身躯砰然碎裂,灵气重归天地,还有诸多飞升境遗蜕留下来的十余块残存琉璃物,溅射四面八方,又成为别人在修行路上的机缘。

    左右已经收剑归鞘。

    上半截身躯的那尊琉璃神人,颓然追回浩然天下的大地。

    如一颗绚烂流星销蚀在半空中。

    左右抬头看了眼尚未合拢的天幕,左右收回视线,化虹去往桐叶洲和宝瓶洲之间的广袤海域。

    出海没多久,左右就停下身影。

    老秀才问道:“为何不飞升离去?”

    左右默不作声。

    两人相隔不过四五步。

    老秀才伸手指向那处杜懋强行飞升扯开的天幕缝隙,大怒道:“为何借机不离开这座天下?!难道你真想要勘验了那句混账话,真要‘左右是个死’?!”

    左右低下头。

    只是这次老秀才没有跳起来给他一巴掌,颓然道:“去吧,知道你一直想要去倒悬山,去剑气长城。去吧去吧,天要下雨娘要嫁人,弟子要伤先生的心,都是拦不住的。”

    左右作揖道:“弟子左右,拜别先生!”

    老秀才挥挥手,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左右转过身后,似有不舍,没有化虹而去,只是一步步走去。

    左右说道:“先生收取的小师弟,挺不错的。”

    老秀才没好气道:“滚滚滚。”

    老秀才也转过身,先生与弟子,两人就这样背对着背,一人站在原地,一人就此远游。

    老秀才突然挠挠头,似乎想起很多往事,那会儿自己还是个穷秀才,名声不显,所以收取的大弟子崔瀺,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,穷秀才两袖清风,故而囊中羞涩嘛,然后第二个弟子和第三个弟子,就没那么有钱了,那会儿三个弟子,其实处得挺好,他这个先生当得也是最舒心的,后来呢,一个个都长大了。

    老秀才背对着那个其实一辈子也没怎么潇洒过的弟子,突然欣慰笑道:“以后到了剑气长城,一定要潇洒啊。”

    略微停顿,老人轻声道:“左右啊,其实你剑练得好,书读得更好。”

    剑修大步离去,只在这他极其不喜欢的纷杂人间,留下了最后一句话:“是先生教得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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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三百七十章

    新年新气象

    大年三十写春联换春联,灰尘药铺先前买了不少春联底子红纸,店铺大门那边一幅,铺子后边正屋偏屋三间,总计四幅春联。

    陈平安,裴钱,郑大风和卢白象,各写一幅,都是按照一本购置市井的春联小折本,从上边照搬内容,没太多讲究。

    陈平安写得端正,卢白象写得飘逸,郑大风写得竟然也十分不俗,裴钱自告奋勇说要写一幅,结果写得很用心,却挺遭人嫌弃,朱敛一直在那儿摇头,就连魏羡都来了句写得挺好,可惜就怕货比货。裴钱也心虚,不曾想陈平安说就这样吧,讨个喜庆而已,不用太计较字的好坏,裴钱魏羡和隋右边三人,这年货三人,负责搬凳子架梯子拿米浆,张贴春联,陈平安和郑大风在一边指手画脚,站着说话不腰疼,裴钱自认春联没写好,就一定要贴正春联,这让一心想要将功赎罪的枯瘦小丫头满头大汗,最后是隋右边要陈平安和郑大风两个人闭嘴,裴钱这才大功告成。

    春字,都是陈平安写的,福字,则是郑大风写的。

    朱敛都在下厨做年夜饭,忙活了将近一下午,陈平安和裴钱帮着洗菜择菜切菜,打杂帮忙,隋右边来灶房门口站了一会儿,又走了。

    最后朱敛端上了一大桌子荤素搭配的丰盛年夜饭,色香味俱全,硬菜有寓意年年有余的一条红烧大鱼,主菜是一砂锅炖猪蹄膀,陈平安和裴钱用一双筷子帮着拆开。

    郑大风坐在最主位上,坐北朝南,卢白象和魏羡坐在郑大风左手边,隋右边和裴钱坐在右边,裴钱偷着乐呵,说那右边姐姐坐右边,结果被隋右边拧着耳朵,立即求饶。

    陈平安和朱敛坐在靠近大门那边的长凳上。

    赵姓阴神死活不乐意进来占个位置,只好作罢。

    桌上酒水是范家桂花岛出产的桂花酿,香气扑鼻,入口甘绵,回味无穷。

    陈平安见裴钱眼馋,又忙活了大半天没歇着,想着反正桂花酿不上头也不辛辣,就给她倒了一小杯,两三口的样子,只是提醒她以后也就过年这天能够喝杯酒,如果平时胆敢偷喝,就别怪他收拾她。裴钱一顿小鸡啄米,那张微微多了些肉的黝黑脸庞上,洋溢着她这儿岁月孩子该有的天真和幸福。

    在陈平安的坚持下,必须是郑大风第一个拿起筷子夹菜,其他人才能动筷子碰碗喝酒,还要郑大风举杯说点客套话,两三句意思意思就行。

    把本来脸皮极厚的郑大风竟是给臊得不行,扭扭捏捏了半天,才说了些大伙儿吃好喝好、新春嘉庆万事如意的言语,裴钱抿了一小口酒桂花酿,眼睛发亮,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甘甜好喝的玩意儿?看来长大也是有些好处的,那会儿,她应该想喝酒就可以喝了吧?

    饭桌上,闹哄哄的,有裴钱在很难安静吃个饭。

    郑大风和陈平安都没有怎么聊骊珠洞天和龙泉小镇的事情。

    郑大风更多是问了些藕花福地的奇人异事,画卷四人,对于陈平安之前的那个天下第一人丁婴,也颇有兴趣,再就是那个谪仙人姜尚真,陈平安便挑了些事情来说,直到这里,郑大风才顺势聊了些洞天福地的内幕,提及了骊珠洞天。

    一般而言,十大洞天和三十六小洞天,洞天之所以为洞天,就在于灵气盎然冠绝天下,传闻洞室直达天上,皆有上古仙人或兵解、或飞升遗留下来的种种机缘,是神仙修行首选之地,事半功倍,比如桐叶宗的梧桐小洞天,就被杜懋独占,只是分一杯羹给宗门内的上五境修士。

    只不过也有些例外,道祖那座与藕花福地相衔接的莲花小洞天,当然还有骊珠洞天,后者灵气自然也算充沛,不以天材地宝著称于世,真正令人垂涎的,还是小镇百姓天生卓越的修行资质,浩然天下的别处,陆地神仙下了山后,那是大海捞针一般,辛苦寻觅一棵好苗子,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,即便找到了资质好的,又未必适合收入门下,或是心性不契合师门道法,等等,兴许到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,失望回山。而在骊珠洞天里边,有望跻身中五境的修道美玉,不在少数,寻常一双神仙眷侣的子嗣,都未必能够有此修行资质。

    吃过这顿年夜饭,人人换了新衣衫,魏羡起先不太乐意穿新衣服,说实在不行就穿那件龙袍得了,新衣服穿着总觉得不合身,不得劲儿,给裴钱纠缠了半天,这才答应去换了身新衣新靴子。陈平安为了应景,也暂时脱下了法袍金醴,换了身裴钱和隋右边帮忙挑选的青色长衫。

    陈平安给了裴钱和画卷四人人手一份压岁钱,每人一颗雪花钱,以红纸包裹。

    裴钱晓得这颗神仙钱价值千两白银,欢天喜地,其余四人,都收下了,自然不会如裴钱这般心境。

    在这之后就是守夜了。

    最后剩下陈平安和郑大风还有裴钱,围炉而坐,坐到了天亮时分。

    陈平安翘起一条腿,莲花小人儿坐在他脚背上,陈平安晃腿,它就跟着起起伏伏,小家伙乐不可支。

    陈平安没敢多喝养剑葫芦里的小炼药酒,与郑大风喝了一整夜,不过是各自半斤桂花酿的分量,点到为止。

    郑大风聊了许多小镇上跟陈平安差不多岁数的同龄人,马苦玄,宋集薪,赵繇,林守一,再小一点的,李宝瓶,顾璨。

    说最没有想到的,还是你陈平安,不但活了下来,还能走到今天这一步。

    裴钱在后半夜其实已经睡着,所以就没有听到这些关于骊珠洞天的故事,郑大风主动询问问了陈平安的本命瓷,陈平安笑着说是一件白瓷镇纸,大致是螭龙状,他当年留下了一些破碎瓷器的遗物,不多,一直偷偷撞在了泥瓶巷祖宅的墙角陶罐里头。不出意料的话,一旦烧制而成,也不会是作为御制贡品,摆放在大骊皇帝的书房案上,多半会在某个山上仙家府邸秘藏起来,因为按照剑气长城老大剑仙的说法,他陈平安本该是有地仙资质的。

    郑大风没有继续说下去。

    陈平安就没有让郑大风为难。

    牵连太深。

    恰好陈平安又拥有足够的耐心和毅力。

    郑大风最后指了指屋外,“老赵,是骊珠洞天赵繇这一支的老祖宗,死了后给我们家老头子收拢了魂魄,半神?半阴煞,运道好的话,就可以丢出去,一举成为大骊王朝某处山岳的神?,不过魏檗那般一步登天,直接从小山神变成半洲之地的北岳正神,是绝对不能奢望了,不过跟顾璨他爹那样坐镇方圆千里山水气运,是有机会的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猜出来了。”

    齐先生曾经留下三缕春风,分别在他陈平安、赵繇和宋集薪身上。

    赵繇当年没能保住那枚最珍贵的春字印,齐先生却说对此不曾失望,陈平安一开始不理解,以齐先生的性情,绝对不是因为对赵繇不曾寄予厚望,故而才不失望,事实上齐先生在赵繇和宋集薪之前,仍是更加看重赵繇一些,如今想来,其实齐先生未尝不是希望赵繇借此机会,与他这一文脉彻底撇清关系,赵繇自立门户也好,投入别家文脉道统也罢,说不定能够安安稳稳度过一生,齐先生便已是欣慰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自认自己做不到齐先生这般豁达。

    以后读书更多,识人更多,兴许可以,可今天肯定不行。

    关于杏花巷马苦玄的身份,郑大风泄露了一丝天机,说那只与马苦玄相依为命的白猫,很有来历,机缘之大,比起大隋皇子高煊的龙王篓和金色鲤鱼、阮秀腕上火龙镯子、赵繇木雕龙、顾璨小泥鳅和宋集薪的四脚蛇,有过之而无不及,只不过不同于后五者,白猫偷偷闯入骊珠洞天,只会认准马苦玄一人认主。

    陈平安便说了马苦玄与他的两次厮杀,一次在家乡神仙坟,一次在彩衣国大街上。

    郑大风笑得不行,没太当真,说骊珠洞天每千年五百年之类的,都会有冒出一对,要么死敌,要么挚友,后者比如大骊王朝的曹袁双璧,这一次,说不定就是你们两个了,杏花巷马苦玄,泥瓶巷陈平安。

    陈平安转头望向屋外边的天色,正月初一的清晨了。

    去年他在这个时候,还在藕花福地像个孤魂野鬼四处逛荡,真是恍若隔世。

    裴钱醒来后,立即去了药铺外边的巷子里放爆竹,不过兴许是过了年长了一岁,乖巧得很,先问了赵氏阴神放爆竹会不会吓到它,阴神笑着说不打紧。

    听着小巷那边连绵不绝的爆竹声,郑大风突然说道:“裴钱待在你身边,可以拘束着某些天性,以后离开了你,怎么办?”

    陈平安想了想,“尽量在离开我之前,先教会她善恶之分,只有做到了这点,才能来谈近善去恶,不然她做什么都会迷迷糊糊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用脚尖在地上画了一个圈,“没有规矩不成方圆。她如今还小,在我帮她画出这个圈里边,她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但是哪件事做得出了这个圈,我就敲打一下,告诉她一些道理。慢慢来吧,不能一蹴而就。过了年,才十一虚岁的孩子,如今做得不差了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笑道:“能跟你比?”

    陈平安微笑道:“干嘛要跟我比,裴钱就是裴钱,陈平安就是陈平安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感慨道:“裴钱遇到你,是她的幸运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转头看了眼郑大风,“你郑大风遇到我,不一样?不过是两次路过老龙城,就既当你的传道人,又当你的护道人,很累的好不好?”

    郑大风啧啧道:“传道人当得还凑合,你这护道人当得可真不咋的啊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哈哈大笑,毫无诚意地抱拳打趣道:“见谅见谅,五境武夫,做得可不能更好了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翻了个白眼,自怨自艾道:“以后还怎么找媳妇呦。”

    裴钱拿了个鸡毛掸子扛在肩上,说是要给那根行山杖休息休息,到了后院这边,见人就说好话,说希望老魏赶紧找到个漂亮小媳妇,希望小白下棋越来越厉害,争取当个天下第一百之类的。希望右边姐姐越来越年轻,一辈子不长皱纹哩。希望朱敛今年做出更好吃的饭菜。希望赵姓阴神爷爷境界嗖嗖嗖往上涨,以后就带她去天上玩儿。希望郑大风铺子生意兴隆。

    裴钱最后希望陈平安新的一年里,财源滚滚来,挡都挡不住,金子银子宝贝们塞都塞不下。

    显而易见,她在新的一年里,是再也不想当个赔钱货了。

    不知是不是裴钱转运了还是如何,从一张朱敛都害怕的小乌鸦嘴,变成了金口玉开、当天灵验。

    正月初一,按照宝瓶洲的风俗,扫帚倒立,不迎客不远行不劳作,只管吃喝玩乐,可是范峻茂依然在上午来到了灰尘药铺,除了询问陈平安何时再次去往云海炼化本命物外,给陈平安带来了三袋子金精铜钱,压胜、供养和迎春钱各一袋,累积三十几颗,全是大骊宋氏皇帝自己掏的腰包,而且保证之后还会继续有,因为随着大骊铁骑的马蹄南下,一路上别说是各国朝廷禁绝的淫祠,就是一些不识时务的山岳正神,一尊尊金身都可以敲碎打破,碎片用以铸造金精铜钱。

    陈平安望向郑大风,后者亦是一头雾水,“跟骊珠洞天烧造本命瓷差不多,金精铜钱如今不是已经不再铸造了吗?”

    范峻茂嗤笑道:“所以说这才是大骊宋氏赔罪的诚意所在,不然如何显得出大手笔?”

    郑大风想了想,“除非是老头子给宋氏皇帝施压,不然大骊王朝不至于如此割肉,这些金身碎片,收藏起来,用来给未来其余三尊山岳大神涂抹金身,更加划算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赞同。

    郑大风便有些疑惑,“不像是老头子的风格啊。”

    范峻茂没好气道:“先前一艘从北俱芦洲往南走的跨洲渡船,本来不会在龙泉渡口停留,结果有个汉子直接从天上砸到了地上,如今西边大山那么多势力扎根,修建府邸,人多眼杂,这个消息,已经在宝瓶洲北方传开了,都知道宝瓶洲除了宋长镜,还有一位传说中的十境武夫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一抹脸,道:“李二无疑了,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咱们老龙城。”

    范峻茂心中有数,“按照龙泉渡船的行程来算,如果愿意砸钱,快一些南下老龙城,应该就是这几天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掰手指计算一下,笑道:“从北俱芦洲到宝瓶洲最北方大骊王朝,再到最南边的这里,赶得挺匆忙啊,不过估摸着是老头子拦了一拦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轻声问道:“桐叶宗那边?”

    范峻茂冷笑道:“老龙城的这些个废物地仙,哪敢跨海去桐叶洲逛荡刺探消息,本来宝瓶洲就矮人一头,桐叶宗又是桐叶洲最跋扈的山头,没谁愿意去招惹。一些个内幕,最多就只有苻家会稍微知道点,其余几大姓氏家族,关于桐叶宗那边的动静,跟瞎子差不多。不过,我估计桐叶宗那边出了大问题,不然苻家不会在大骊王朝拿出三袋子金精铜钱之外,苻畦除了那块老龙布雨佩,又拿出了一样我都想不到的东西,要我转交给陈平安,只是苻畦也说,尚需苻家祠堂商议此事,但是他会争取通过议程,陈平安何时离开老龙城,何时送到,你们两个,不妨猜猜看?”

    陈平安赶紧把院子里的裴钱喊到身边,大致说了下苻家的情况,然后语重心长道:“你来猜猜看,东西往好了猜。”

    裴钱认真思量了一番,怯生生道:“该不会是一件半仙兵吧?”

    范峻茂顿时无言。

    陈平安和郑大风相视一眼,皆大笑起来。

    正月初五这天。

    除了那个外乡老人待在灰尘药铺这边嗑瓜子唠嗑,裴钱陪着跟他鸡同鸭讲,一老一小,各自吹牛,两不耽误。

    药铺今天又多了位客人。

    一位身材矮小精壮的汉子,走入了小巷,门槛坐板凳上的老人,忍不住多看了几眼,可不是,眼前汉子,可比山上的玉璞境修士还稀罕多了。

    画卷四人虽未亲眼见到此人,可几乎同时心生悚然,那种同为纯粹武夫之间的心生感应,后院魏羡朱敛四人,在那人缓缓走向药铺之时,就像看到了一条巨大蛟龙,硬生生挤入了一条溪涧水沟。

    世间竟有这种武人?

    发现陈平安和郑大风并不紧张后,画卷四人才放下心来。

    魏羡手心摩挲着下巴,朱敛眼神炙热,卢白象和隋右边停下了手谈对弈,隋右边一根手指轻轻敲击着身前一颗闲余棋子。

    陈平安和郑大风一起走到前边铺子。

    郑大风佝偻着腰,左看右看,第一句话就是,“嫂子咋没来?”

    那汉子看着郑大风,木讷脸庞上没有太多表情,“如果不是师父要我等等,这会儿已经在桐叶宗山头了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挠着头,不说话。

    然后汉子望向陈平安,抱拳道:“陈平安,那趟出远门,一路走下来,李槐懂事多了,而且都不是一些书本上能学到的,我李二得谢你,当年齐先生教李槐教得好,齐先生走了,你也教得很好,我其实得喊你一声陈先生。今天我还得赶着去桐叶洲拆那杜懋的祖师堂,就不多聊了。反正就几句糙话,撂在这里,一般只有家里人受了欺负,我李二才出拳。但是我保证,以后你陈平安只要让人捎句话,要我李二锤谁,我立马就赶过去锤谁,皱一下眉头,我就不是李槐他爹!”

    再次抱拳,李二沉声道:“走了!”

    汉子就这么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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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三百七十一章

    正月

    在李二到达老龙城后,老龙城形势就真正趋于明朗,虽然这位十境武夫只是在灰尘药铺露了一面,可称得上是一锤定音。

    可能孙家在内的四大姓氏,犹然不知,但是接下来的事态发展,不过是按部就班四个字而已,老龙城的一张张算盘和一本本账本,会不断往北,距离已经驻扎在宝瓶洲中部的大骊宋氏铁骑,会越来越近。

    对此,苻家,范家和灰尘药铺,三者之间,最先知道答案。

    在李二离开这天,范家一行人就大摇大摆来拜年了,都是陈平安的熟人,范峻茂范二这双姐弟不说,还有桂花岛的桂姨,以及她的唯一嫡传弟子金粟,当初侍奉陈平安去往倒悬山的桂花小娘,最后是老金丹剑修马致,给陈平安喂剑一段时间。桂姨几乎不会登岸,桂花岛每年两次来往于老龙城和倒悬山,可连范家祠堂许多老人一辈子都没见过她一面。

    那个在朱敛眼中,“读书功夫很深”的外乡老人,原本以为今天又是无趣的一天,连那位隋姓女子都要见不着,不曾想一下子见到了这么多女子,坐在药铺门口嗑瓜子的老人,只差没说自己是灰尘药铺的店伙计了,忙前忙后,十分殷勤。跨过铺子大门槛后,桂姨看了古怪老人一眼,老人刚好看她一眼,桂姨按下心中疑惑,微微一笑,老人心想这位夫人,虽然中人之姿,可是性情温柔,实在是寻常男子娶回家相夫教子的首选,难怪姜尚真只管生不管养的那个长子,要拿宗门的名头来压她,希望跟范家购买桂花岛这艘开辟出一条倒悬山成熟路线的跨洲渡船。

    桂姨却没能看出老人的底细深浅,只是依稀觉得老者“身无垢,气轻灵,神饱满”,若如今暂时是地仙修为,以后必然是上五境的天资。

    毕竟地仙之中,亦有高下,也分天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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