背景
18px
字体 夜晚 (「夜晚模式」)

第149章

    范峻茂嘴角渗出鲜血,竟是一双眼眸中唯有快意,“你没变,你没变,我知道的,已经一万年了,还是如此,哪怕再过一万年,你都不会变……只要你愿意拿出这份精气神,天底下就……”

    高大女子转头看了一眼老龙城城墙那边,从云海落回地面,老剑条也从范峻茂心口处拔出,返回她腰间。

    范峻茂跌落在云海,捂住心口,晕死过去,但是云海开始疯狂涌入她体内。

    在老龙城城墙窟窿那边,陈平安已经清醒过来,继而有些茫然。

    老秀才已经不知所踪。

    然后他看到了那个熟悉身影缓缓飘落在眼前,悬停在城墙窟窿外边的高空。

    已经不再是个泥瓶巷苦寒消瘦少年的年轻人,轻声问道:“我是不是错了?”

    她摇摇头。

    年轻人保证道:“下次我会更小心些,比如学一学阴阳家的推衍术。本来以为自己可以解决的,没想到那个修士境界那么高……”

    她还是摇摇头。

    年轻人问道:“不对我失望?”

    她再摇头。

    于是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眯起了眼。

    高大女子也是如此。

    txthtml

    第三百六十六章

    剑灵往北,左右往南

    (第二章。)

    光阴长河依旧从这座小天地外边,缓缓流淌而过,天幕处两种天地规矩间的摩擦激荡,焕发出五彩琉璃的迷人色泽。

    陈平安和剑灵肩并肩坐在城墙废墟边缘,双腿悬在外边。

    陈平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腹部,已经止血,伤口处大致血肉愈合,只是内里好似一团乱麻的五脏六腑,依旧能够疼得让人打颤。

    一件飞升境本命仙兵的创伤,哪怕远远不算倾力一击,可即便是从陈平安的腹部一穿而过,后遗症之大,依旧难以想象。

    远处,所有人都站在原地静止不动。

    唯独本命飞剑被折断的那位教习嬷嬷,最为诡异,一直在摇摇晃晃,幅度极小,但是尤为凄惨。

    孙嘉树被老祖宗打晕过去,交由身边老管事伸手搀扶。

    绝大多数人,脸上都带着快慰的笑意。

    听她说,被打断脊柱的郑大风,那一口九境武夫养炼而出的纯粹真气,已经彻底消散,真的沦为了一个废人,不过体魄底子还留下一些,相当于五六境的武夫身躯。郑大风已经被文圣老爷送往灰尘药铺,性命无忧便是了,不过估计就算从病榻上重新站起来,后半辈子都会生不如死。

    她还说,老秀才说这烂摊子由他来收拾,总之绝不会让陈平安吃亏,那个杜懋吃进去多少,就得吐出来更多,而且事情没这么简单。

    一起看着这座小天地的天幕穹顶,她突然说道:“我得走了,磨剑一事,不能耽搁片刻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想起一事,轻声说道:“我有一把可以遮蔽天机的油纸伞,神仙姐姐你拿着吧?按照先前的说法,就连文圣老爷的死对头都表态了,以后我最少不用再碰上杜懋这种老怪物,只要不是上五境修士,我都能应付,而且也不会主动招惹,这次老龙城帮着郑大风,是个特例。”

    她嗯了一声,伸手摸了摸陈平安的脑袋,“也好,你还没送过我东西呢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眨眨眼。

    她理直气壮道:“是说当年过桥的时候,你箩筐里那块斩龙台?那也不是你送的礼物,是我偷的呀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神仙姐姐,你想要啥,那把油纸伞不算,我送你其它的,我走了很远的路,以后还会接着走下去,说不定就能遇上你喜欢的东西。”

    她侧过身,然后身体后仰,笑道:“不怕那位姑娘生气啦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容灿烂,“大不了给她打一顿呗。”

    她弯曲双指,在陈平安额头上轻轻一敲,“少年郎长大喽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也侧过身,伸手比划了一下两个人的高度,开心道:“是吧?”

    她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陈平安的肩头,笑问道:“很喜欢那个丫头?怎么个喜欢法?”

    陈平安想了想,苍白脸庞上,微微红,双手撑在地上,望向远方,羞赧轻声道:“这个我哪里好意思说出口。”

    她啧啧道:“哎呦哎呦,我可真要吃醋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依旧眺望远方,摇头道:“不会的,神仙姐姐最好了。”

    高大女子笑着站起身,“走,去那药铺拿雨伞。对了,地上这具尸体,是杜懋的阳神身外身,可以收起来,好歹是十二境仙人体魄的一副皮囊,能卖钱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瞥了眼地上那个“杜懋”。

    她笑道:“能卖不少钱,甚至可以让人寄居其中,比如大骊国师崔瀺那种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收入咫尺物当中。

    她会心一笑。

    陈平安虽然体内气府破败不堪,只是行动无碍,不过如今要与人交手就算了,估计当下的实力,还不如当初初入三境的武道修为。

    陈平安站起身,低头看着破烂的金醴法袍,心疼得比肉疼还要厉害。她手中拎着那三块最早放在咫尺物素白玉牌当中的斩龙台,笑道:“没事,补得回来,几袋子金精铜钱而已,说不定还能一鼓作气提升到半仙兵品秩。杨老头得给些,那个杜什么来着的,也得想法子给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。

    她大步向前,走在这座被打通的城墙大窟窿之中,“别灰心,大道尽头还远着呢,到时候我还是会在你身边的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快步跟上,她抓住陈平安的肩头,跃出墙洞,在陈平安的指点方向后,掠向老龙城内城的那座灰尘药铺。

    由于老秀才尚未撤掉老龙城的禁制,依旧是万物寂静。

    落在药铺门外的巷子里,手持行山杖的裴钱,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,因为她耍完自创的疯魔剑法后,发现赵姓阴神像个木头人似的,一动不动,她怎么喊都不管用,那些黑烟就跟冰锥子似的,她双手抓住一缕,结果扯都扯不动。最后丢了行山杖,蹲在地上抱头痛哭,哭完之后疯了似的跑出小巷,只是在街巷拐角处停步,因为记起了陈平安的叮嘱,于是她就在那里徘徊不去,最后又蹲在地上,撕心裂肺,喊着又是爹又是师父的,把嗓子喊哑了之后,哭不动了,又啪一下掏出那张符箓贴在额头上,给自己壮胆,皱着一张哭花了的小脸,就要跨出那一步,去找陈平安!

    结果背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嗓音,“回来。”

    裴钱转过身,看到了对自己笑着的陈平安,既委屈又高兴,哭哭笑笑跑向了陈平安,一把抱住。

    高大女子站在陈平安身后,看到这一幕,觉得有趣,挺像的。

    至于这个黑炭小闺女眼睛里的古怪,她的出身和眼界,使得她比谁都更清楚其中的门道。

    这番气象,叫做眼蕴日月。

    当然不是浩然天下的“正统”日月,而是某些洞天福地的日月精粹,可即便如此,九境武夫,或是陆地神仙,仍是都没办法承受这份滔天福运。

    小姑娘为何安然无恙,她不感兴趣,什么奇怪之事、神异之人,不曾见过?多到早已麻木了。仅是死在那把老剑条下的,就不计其数。

    裴钱这才见到了那位一袭白衣的高大女子,瞪大眼睛,神色呆滞。

    剑灵笑了笑,对陈平安说道:“如今天下,很少有这么纯粹的武运胚子了,你怎么不教她?”

    陈平安按住裴钱的小脑袋,“以前怕她学了武,不知道轻重,容易闯祸,接下来我就亲自教她了。”

    裴钱开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。

    情不自禁,恐怕她当下都不知道在做什么。

    剑灵眯眼道:“看来还不是儒家新找到的普通洞天福地,说不定其中一个,当年还是被我亲手斩落人间的?”

    陈平安一头雾水。

    剑灵笑道:“暂时不用了解这些,陈芝麻烂谷子,我想起来就心烦。”

    她率先转身,走向药铺那边。

    裴钱这才回过神,怯生生躲在陈平安身后。

    那把被东海老道人称呼为梧桐扇的小油纸伞,就斜靠在门口,她弯腰拿起,瞬间撑开,掉出一块玉牌来,正是太平山祖师堂嫡传玉牌。

    她抓在手中瞥了眼,一把捏为齑粉,“什么破烂玩意儿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一跺脚,急匆匆道:“我还要还给太平山的唉。”

    剑灵笑眯眯道:“不早说呀,没关系,就说是我弄坏的,让那个什么太平山来骊珠洞天找我,我赔给他们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她心想,前提是他们敢收。

    陈平安无奈道:“算了,我再写封信给太平山那位老天君,应该问题不大。”

    她撑着伞,点点头,“那我走了啊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千言万语,不知从何说起,到最后只是笑着点头而已。

    她走到陈平安身前,微微弯腰,以额头抵着陈平安的额头,轻声道:“陈平安,遇见你,是我的幸运。”

    说完之后,她便手持油纸伞,化作一道雪白长虹,破开老龙城天幕,破开范峻茂倒地不起的那座云海,一个悬停后,往北返回骊珠洞天那片斩龙台。

    药铺门口,裴钱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,心惊胆战道:“这位真是我见过最厉害的神仙姐姐唉,当着她的面,我连开口拍马屁都不敢哩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,所以习武之后,不可以目中无人。”

    裴钱使劲点头,突然问道:“她就是那个‘姑娘’吧,那下次见面,我喊她一声娘?”

    陈平安刚要跨过门槛,一个踉跄。

    裴钱恍然道:“是喊师娘!”

    陈平安赶紧转过身,捂住这个家伙的嘴巴,瞪眼道:“不许乱说!”

    裴钱眨了眨眼眸,“嘴上不说,放在心里?”

    陈平安黑着脸扯着她的耳朵,裴钱歪着脑袋,垫着脚跟,咿咿呀呀乱叫,给陈平安扯进了药铺后边的院子,这才松手。

    裴钱蹲在地上揉着耳朵。

    陈平安独自去了郑大风的正屋偏房,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那个男人,昏死中,同样是止住了外伤而已。

    只是比他陈平安凄惨太多了,当初在藕花福地陈平安是以种秋的顶峰拳架和“校大龙”,一举破境,如今床上这个男人,连整条大龙脊柱都碎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搬了条椅子,坐在昏暗的小房间里,怔怔望着郑大风。

    裴钱蹑手蹑脚走到了偏屋门口,看到这一幕后,犹豫了下,轻轻离开。

    她坐在台阶上,双手托着腮帮。

    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……伤心的陈平安。

    她跟着也有些伤心,吹着额头上的那张黄色符箓。

    符箓吹不跑,伤心也吹不掉。

    一个人长大了,都会这样吗?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一瞬间,浩然天下流淌在宝瓶洲南端的光阴流水,恢复正常,从四面八方涌入老龙城。

    只是除了金丹元婴这些世俗地仙,一般人根本察觉不到这种微妙。

    片刻之后,这些老龙城聪明人终于意识到事情有些古怪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不见了还算正常,本就被那吞剑舟戳穿了腹部,消失在视野中。可是杜懋不见了,以及那个郑大风也不见了,这可就有点难以解释了。

    何况远远观战他们的这边,也有意外发生。

    比如苻家人最紧张,那位除了宝瓶洲眼中的“桐叶洲第一人”之外,老龙城内最无敌的教习嬷嬷,颓然倒地了,而且当场失去了意识,一身鲜血流溢出来。

    分明是已经大道伤及根本的可怕场景。

    苻畦从登龙台那边一掠而至,蹲下身,脸色铁青,百思不得其解,有些怨恨那个范峻茂的存在,若非如此,自己今天绝不会全然蒙在鼓中,定然能够窥得先前异象的内幕,在查探清楚这位云林姜氏老妪的状况后,更是心头惊骇,本命飞剑,毁了?但是苻畦没有道破天机,淡然道:“受了些伤,我们赶回府邸再说。”

    苻南华望向城墙那边,已经没有了陈平安的身影,是死在外城里头的某处了,还是?

    苻东海和苻春花再次对视一眼。

    亲眼见到这位不可一世的教习嬷嬷“受了些伤”,对他们还不愿对城主座椅彻底死心的两人而言,可是一个不小的好消息。

    苻南华轻声询问道:“后边?”

    苻畦摇头道:“不要管了,意义不大,现回去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,为何杜懋消失了。不走东门,往南门入城。”

    身为老龙城如今当之无愧的头把交椅,并且板上钉钉要一统老龙城的苻家,车马竟然选择绕路,往南门而去。

    最呆头鹅的,自然是还是城头上那个杜俨,飞升境杜懋的嫡系子孙,揉了揉眼睛,老祖宗人呢?人呢?!

    妻子丁氏,修行资质平平,反而比金丹境圆满的杜俨更加镇定,“在桐叶洲,老祖宗都可以横行,何况是这么小的一个宝瓶洲?”

    杜俨点点头,握住她的手,笑道:“是我失态了。此次事了,我们桐叶宗就会以老龙城作为跳板,一路往北撒网,收拢各大仙家门派,顺我桐叶宗者昌,逆者亡。到时候我会负责其中一条路线,你呢,就当你的丁氏家主,老龙城以后就只有苻、丁两大姓氏了。”

    那位妇人嫣然一笑。

    老龙城外边的丁方侯三大姓氏,都有派遣各自家族供奉截杀郑大风一行人。

    这是先前苻家临时起意的安排,其实让他们有些措手不及,原本不该如此仓促且赤裸,而是城外一拨人,外城一拨,内城一拨,三拨人都可以做得更加“符合身份”,让人抓不住把柄,而不是这种近乎街巷斗殴的拙劣伎俩。只是既然苻家都舍得脸皮不要,他们之前的四大姓结盟,可在孙家孙嘉树、丁家杜俨先后倒戈向苻家后,在得知苻家的截杀命令后,哪里有讨价还价的本钱和底气,以后沦为苻家附庸,吃些苻家嘴里剩下的残羹冷炙,总好过今晚就给连根拔除好些。

    三族队伍中,那个方姓子弟没觉得形势有变,还惦念着今晚的大摆宴席,到时候让那些灰尘药铺的女子,全部抛头露面,谁喝一杯酒,就能教她们脱去一件衣裳!

    三大姓氏的话事人在商量之后,决定跟随苻家去往南城门,至于身后那些负责截杀的供奉客卿们,先不去约束,想必摘取头颅后,自会在城中与他们汇合。

    云海之上,范峻茂缓缓醒来,果然跌境为金丹了。

    她却没有半点怨怼,大笑过后,瞥了眼底下的登龙台那条路线,还有零零星星的厮杀,她皱了皱眉头,伸手捂住心口,另外一只手双指往下指指点点。

    云海之中,一条条光柱纷纷落下。

    因为动用了云海根本气运,范峻茂的出手,威势不亚于寻常元婴。

    本来就伤亡惨重的供奉客卿们,仅剩下的五六个,又给一个个射穿头颅。

    担任死士的范氏车夫,只剩下最后一人。

    下车四人,最终走上那辆马车的,只有浑身浴血的卢白象,和披挂甘露甲、伤势最轻的魏羡。

    而武疯子朱敛,死了。

    隋右边更是战死。

    卢白象捡回了那把痴心剑,不忘在那些尸体上,对着心口一剑一剑戳下,这才去的车厢。

    老龙城内,那个先前能够在光阴停滞中阴神远游的大修士,富家翁妆扮的矮小老头,此刻站在一棵树下,弯腰捧腹大笑,笑出了眼泪。

    大快人心!

    最近的千年以来,老人未曾如此开怀大笑了。

    杜懋这个老变态,原来也有今天!

    他此次跨洲北上,本意不过是散心,去会一会某个同道中人,哪里想到能碰上这么一桩美事。

    这位身在桐叶洲,却在宝瓶洲某些中小仙家,尤其是各色仙子们心目中,名气极大的“一尺枪”,最舍得一掷千金的山上豪客,与某位无敌神拳帮自称“玉面小郎君”的豪客,经常在那些镜花水月的山门神通期间,为了某位仙子争风吃醋,大打出手,当然不是真打架,而是砸钱,而且可不是雪花钱钱,而是那小暑钱!

    老人收敛笑意,正色道:“今儿是个好日子呦,不能再扣扣搜搜了,必须压下那个家伙一头,我得阔气,拿出该有的气派来!再不能让那个家伙嚣张了。只是可惜了正阳山的苏稼仙子,多好多俊多有仙气儿的一位姑娘唉,本来还想亲自跑一趟正阳山,送件法宝的,可惜了,憾事憾事啊……还有那个神诰宗的贺小凉,贺大仙子,怎么就离开宝瓶洲了呢,还想跑去见她,一睹芳容来着的,哪怕远远看一眼,也好啊……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灰尘药铺偏屋内。

    陈平安始终坐在那把椅子上,听说就算病床上那个男人能够起身走路,以后也会是个驼背了。

    会一辈子佝偻着。

    本来就邋里邋遢,长得还不周正。

    遥想当年,在大门口,看着那些山上仙家走入小镇,吊儿郎当的汉子啧啧惊叹,“刚才那婆娘,大腿能夹死人”。

    那一天,消瘦少年还听不懂那句荤话的言下之意,只好问道:“那位夫人练过武?”

    那个时候,没个正经的汉子,其实就已经是八境武夫了。

    今天。

    陈平安沙哑道:“郑大风,我走了这么远的路,遇到过很多江湖中人,你是骨头最硬、脊梁最直的那个。对不起,真的对不起……”

    此时此刻,那个昔年小镇看门人,躺在鲜血浸透的被褥中,无声无息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老龙城那座孤岛渡口之外的海上,踩在巨大金黄葫芦上边的小道童,正可怜兮兮地伸出双手,被一个穷酸老秀才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树枝,“挨板子”。

    小道童眼眶通红,叫苦不迭,“文圣老爷,真不关我的事情啊,这次老龙城,我又没坑害他陈平安,是他自己惹上了那个杜懋,我都推算不出来啊,杜懋什么境界,我总不能去老龙城送死吧,你打我不合规矩啊……哎呦!疼疼疼……”

    老秀才不听这抱怨还好,一听到这个更来气,下手更狠,“你这个没良心的小王八羔子,当年你跟谁称兄道弟来着?是谁跟你把臂言欢来着?嗯?拿起筷子吃饭放下筷子骂娘是吧?臭牛鼻子教歪了你,我来把你板正喽!还敢躲?立定,站好,伸手!”

    小道童乖乖伸着手,实在是躲也无处躲,哀嚎道:“文圣老爷,你再这样,我就跟师父他老人家告状去了,你那么偏袒陈平安,我师父也会偏袒我的……”

    老秀才气呼呼道:“还敢顶嘴,臭牛鼻子肚子里什么坏水,我会不知道?!上梁不正下梁歪,今天不把你打服了,我就跟你姓!”

    小道童哇哇大哭,“文圣老爷,咱们本来就是一个姓氏啊!咱哥俩哪怕不是一家人,可看在这点香火情的份上,你就少打我几下……”

    老秀才冷哼一声,丢了那根树枝,教训道:“以后搬家搬到了青冥天下,少惹事!就你这点小机灵,只会是祸事。那座白玉京里头的道士,十二楼五大城,神仙逍遥是逍遥,却也意味着不会像浩然天下这么讲规矩的,他们最不愿意要的,就是规矩二字。”

    小道童一屁股坐在金色大葫芦上,擦拭眼泪后,使劲抖动双手,抬起头,好奇问道:“师父老人家没说要去那座天下啊。”

    老秀才瞪眼道:“你知道个屁。”

    小道童哦了一声,“我知道个屁,然后我知道你是文圣老爷……”

    老秀才呵呵一笑,又抓住了根随着海水飘远的树枝,小道童则自己站起身,站好伸手,又开始新一轮挨板子。

    小道童想死的心都有了。

    这根不起眼的小枯枝,给眼前这个老穷光蛋攥在手里,可半点不比剑仙飞剑差啊。

    老秀才瞥了眼西南那边,丢了枯枝,一巴掌拍在小道童脑袋上,“赶紧滚蛋,以后夹着尾巴做人。”

    金色大葫芦飘荡远去,站在上边的小道童突然背对老秀才,弯腰扭屁股,不忘转头做了个鬼脸。

    老秀才伸出一根手指,轻轻拧转,那根枯枝嗖一下,刚好戳中小道童的一瓣屁股蛋。

    小道童拔了那根枯枝丢掉,一蹦一跳着,赶紧驾驭脚底下的养剑葫火速离开。

    看来这次露面,老穷光蛋气得不轻,所以要拿他撒气。

    小道童抹了把脸上的泪水,人小鬼大,气呼呼道:“气煞老夫也!以后再不跟你称兄道弟了。”

    嗖一下。

    枯枝又戳中另外一瓣屁股蛋。

    老秀才打发了那个小王八蛋,往西南那边一闪而逝。

    剑气冲霄。

    海水震荡。

    老秀才二话不说,火冒三丈,过去就是跳起,一巴掌狠狠拍在那个剑修的脑门上,犹不解气,一巴掌接着一巴掌,“你个没用的玩意儿,小齐护不住,好,算你有借口有理由,离着远,不晓得骊珠洞天的境况,好嘛,如今连眼皮子底下的小师弟都护不住,放着书不读,你练剑练剑练剑,练个屁的剑!知不知道他陈平安被你害了两次,一次是心境被你牵引,一次是你冒冒失失赠送十二境妖丹,陈平安差一点,就只差一点,就要遭受这场无妄之灾了!杜懋,听说过吗?!一个飞升境的臭不要脸东西,在老龙城堵住了陈平安,你小师弟如今才是一个五境武夫!专程冲着你小师弟去的!什么为宗门参与大骊谋划,什么帮人试探老神君,都是扯淡!就是要杀陈平安!”

    老秀才在外人面前,哪怕是那个小道童,甚至是那两个坐镇天幕的儒士,所谓的生气,仍是点到为止,最少不会如此直白流露出来。

    可是在这名剑修身前,是半点不含蓄了。

    而那名剑修也站着不动,任由个子比自己矮许多的老秀才,蹦跳着一次次摔巴掌在脑袋上。

    老秀才一边打一边骂道:“你倒好,拍拍屁股走人了,你左右真是潇洒啊,齐静春一辈子都不如你潇洒,这个小师弟更不如你潇洒,谁都不如你左右潇洒!你这么潇洒,你咋不飞升上天滚你他娘的蛋呢?!”

    左右站在原地,不还手,不顶嘴。

    因为他左右也是生平第一次,见到这么生气和失望的先生。

    哪怕是那次自囚学宫功德林,是他左右相伴左右,先生依旧笑呵呵,半点不以为是苦事。

    哪怕是文庙神像一次次被人移动位置、搬出、打烂。

    先生依旧无所谓,是真的无所谓,而不是故作轻松。

    他知道先生从来不是这种人。

    左右脸色平静,问道:“先生,弟子该怎么做?”

    “你终于记起是我的弟子了?我当年是怎么对付的那尊中土五岳神祇?如今你占着理、有着剑……你说做什么?”

    老秀才又是跳起来一巴掌拍在左右脑袋上,指了指桐叶洲最北方,怒喝道:“干他娘啊!”

    左右哦了一声。

    往南而去。

    剑修与一身剑气之下,大海东西分开。

    txthtml

    第三百六十七章

    李二出远门,左右不为难

    (13000字章节。)

    桐叶宗中兴之祖杜懋无缘无故消失后,整座老龙城最少在表面上,陷入了诡异的平静。

    在杜懋弹指间“打杀”了走下登龙台的郑大风,以及一袭雪白长袍的陌生外乡人后,哪怕杜老神仙不在了,余威依旧像是那座不可见的头顶云海,依旧回荡弥漫在老龙城各处,让所有五大姓家族的高层都不敢大口喘气。

    因为先有亲眼看到杜老祖的仙人神通,使得一些原本属于天大事情的突发情况,也给强行碾压得细细碎碎,比如苻家暗中授意,丁方侯三族派遣出去截杀郑大风一行人的供奉客卿,死绝了,根据一位担任斥候职责、侥幸生还的龙门境修士口述,白衣年轻人的四名武夫扈从,个个杀力惊人,悍不畏死,能够以伤换命的时候,毫不犹豫,其中两人战死,一位擅长驭剑的绝色女子,一位喜好撕人的老疯子,之后云海落下了一道道光柱如剑修的本命飞剑,让原本可以围杀剩余两名扈从的修士,当场毙命,最过分的是,那个用刀的高大男子,拿着那把古怪长剑,在一具具供奉尸体的心口上戳了一剑。

    得知噩耗后,三大姓氏急急忙忙秘密聚头议事,杜俨得到了消息,却没有过来凑热闹,于是众人猜测是不是苻家和杜俨设了一个天大的局,以郑大风作为障眼法的引子,引蛇出洞,要以最“名正言顺”且消耗最小的方式,绞杀他们三大家族用来压箱底的供奉修士?

    不然为何苻畦身为家主和城主,整座老龙城的旗帜人物,在云林姜氏嫡女下嫁没多久的时候,都舍得半点脸皮不要,说好了只能一人活着离开登龙台的壮烈死战,结果苻畦挠个痒痒就向郑大风认输,交由杜老神仙对付郑大风,这不是早有预谋是什么?看来还是小觑了苻家的野心,是铁了心连这点残羹冷炙都不乐意给他们三大姓氏吃了?

    当场就有人拍桌子瞪眼睛,扬言苻家如此心狠歹毒,就别怪他们破罐子破摔,到最后看看老龙城还能不能剩下半座。

    群情激愤的,扬言要玉石俱焚的,多是些色厉内荏的。

    沉吟不语的,反而是真正说话管用的老龙城权贵。

    老龙城真正的底蕴,从来不在拳头和法宝上,是在一部部账本上。

    突然有管事禀报少城主苻南华登门。

    苻南华带了几名扈从,却是独自一人走入议事大厅,落座后,屁股还没坐热,茶也没喝一口,只是笑着说了几句话就起身告辞。

    厅内众人开始权衡利弊,坐着这里的人物,打算盘,计算得失,都是行家里手。

    苻南华说得简明扼要,不提亲家的云林姜氏,桐叶宗也已经与苻家结盟,老龙城六艘去往倒悬山的跨洲渡船,掌控在苻家以外的四艘,苻家全要了。在座三个家族以后每年的三成利润,要以上贡给苻家,作为继续居住老龙城的“房租”,当然,接下来苻家会借助各方势力,大举向北,世俗王朝,山下仙家洞府,山下江湖门派,都会被苻家势力囊括其中,打压、排挤、铲除所有老龙城之外的商家势力,在此期间,丁方侯三大家族能够挣到多少真金白银,是财源广进、更胜以往,还是一蹶不振、为了支付那点租金,就导致运转失灵,以至于被驱逐出老龙城,就需要在座各位精诚合作的大前提下,还要各凭本事了。至于具体事宜,如果今天各位觉得大方向没有问题,下次就可以坐下来真正聊一聊细节了。

    有一位老者微笑道:“富贵险中求,搏一搏。”

    有人笑道:“大骊铁骑已经快杀到了咱们宝瓶洲中部了吧,咱们这次北上,如果成功,不知道能不能与那些北方蛮子碰个头?”

    一位老妪自嘲道:“苻家这是打算牵狗出去咬人啊,不过咬得好,倒也能咬下几块肥肉进自己嘴里,比起现在的小打小闹,说不定真能多赚些。”

    一位最年轻的公子哥,相貌普通,气度却是不俗,哪怕周围是一圈成了精的老狐狸,他仍然不会让人轻视,他这会儿双手抱着后脑勺,仰头望头顶一盏琉璃灯,喃喃道:“归根结底,还是以大势压人啊。”

    灰尘药铺,范家重金聘请来的几位郎中神医,多是练气士中的医家子弟,或是精通丹药的道家养生高人,最近在铺子这边进进出出。

    范家祠堂已经吵成了一锅粥,对家主的建言逐渐变成了质疑,最后干脆就是痛心疾首了,一个个说自己愧对范氏祠堂里的那些牌位,子孙不孝,愧对列祖列宗,竟然只能眼睁睁看着范氏走了一条取死之道,竟敢螳臂当车,在这种关头还要庇护那个已成废物的郑大风,范峻茂和范二的父亲,当代范氏家主,面对种种非议,只是沉默喝茶。

    药铺这边。

    郑大风已经清醒过来,能够开口说话,除了范家请来的高人用药疗伤培元固本,赵姓阴神也有些从骊珠洞天带出来的家底,帮着郑大风修补魂魄漏洞,不至于让郑大风一下子垮下去,只能一天天变得形若槁木。

    郑大风没有寻死觅活的,虽然言语不多,有些神色轻松,偶尔裴钱来屋子坐一会儿的时候,还会笑着与枯瘦丫头聊几句,裴钱每次来这边,都是蹲在地上,搬一条椅子搁放书籍,然后抄书。郑大风到了裴钱这边,是最愿意说话的,虽然每次开口言语,都会扯动伤势,但是裴钱不太领情,抄书的时候,格外认真,郑大风要是说得多了,还会抱怨一句你很烦唉,抄歪了一个字,某个笔画不够端正,我爹会要我重写的。

    郑大风就会乐呵,只是这一笑,就又疼得直冒冷汗,不过屋里边有裴钱蹲着抄书,病床上的汉子,心情大抵还是不错的。

    陈平安会时不时来这边坐一坐,一躺一坐,由于都受着重伤,所以两人聊得不多。

    这天黄昏,离开充满药味的偏屋,陈平安走到院子里,朱敛在灶房忙活一桌子饭菜,裴钱在院子里练习她的独门绝学。

    院子里摆了一张桌子,卢白象在跟隋右边对坐下棋,魏羡站在一旁,依旧看不懂围棋,却会耐心等待胜负。

    之前朱敛和隋右边死在老龙城外边,陈平安就又花了两颗金精铜钱,砸入他们两人的本命画卷。

    两人阵亡后,按照东海老道人当初订立的“天条”规矩,武疯子朱敛未来的最高成就,瓶颈跌到了武道十境。

    而隋右边更是惨不忍睹,破庙一役接连死了两次,这次又跟一位金丹境换死,九境,未来的成就,就只能在九境山巅境停滞不前了。陈平安也好,画卷四人也罢,不管对于那位观道观的老观主,观感如何,“老前辈的道法通天”,五人都不怀疑。

    今天那个每次出场都会黑烟滚滚、煞气腾腾的赵氏阴神,没有出现。

    谁都没有料到,这尊元婴境阴神,本该是改变棋局的胜负手,坐镇药铺后如同一位玉璞境修士,不曾想从头到尾,都没它任何事情。陈平安重伤,郑大风变成了废人,朱隋两名扈从战死,卢白象和魏羡也没闲着,都是鬼门关那边转悠回阳间的,唯独这尊阴神好像就陪着裴钱在铺子门口聊了几句天,光阴停滞时,药铺阵法尚未开启,它亦是被禁锢其中,光阴流水继续流淌后,大局已定。

    陈平安到了前边药铺门槛坐着。

    院子里,裴钱双手扶住行山杖,气喘吁吁道:“老魏,我的剑术练得咋样了?”

    魏羡没转头,继续盯着棋盘上的黑白棋子,有点像是沙场上的犬牙交错,他也就只能看出这么个意思了,随口敷衍裴钱,“强。”

    裴钱不太满意,大声问道:“有多强咧?!”

    魏羡想了想,“强无敌。”

    裴钱大怒,“老魏,你当我是傻子啊,这种话谁信?”

    魏羡斜眼裴钱,“那你信不信?”

    裴钱脸色立即阴转晴,呵呵一笑,“有点点信的。”

    裴钱信心暴涨,提起行山杖,指了指卢白象的背影,“小白,你是省心省力地投降认输,还是坐着不动与我一战?”

    背对着裴钱的卢白象笑道:“认输认输。”

    裴钱又问,“隋姐姐,你要不要跟一个今年才十虚岁的小屁孩子,来一场光明正大的大战?”

    隋右边淡然道:“那还是免战吧。”

    裴钱扯开嗓子,转头朝小灶房那边喊道:“厨艺精湛、天下无双的朱敛,就剩下你了,敢不敢拼着今晚饭菜不那么好吃,出来与我厮杀?”

    腰系围裙、手拿锅铲的朱敛大声回答道:“不敢!”

    裴钱嗯了一声,环顾四周,抱着行山杖,“果然除了我爹之外,我已经强无敌了,有些寂寞,看来今儿明天都不用练剑了。”

    不知何时已经回到那边檐下长凳坐着的陈平安,微笑道:“要持之以恒。”

    裴钱蹦?着去陈平安身边坐下,充满期待问道:“师父,我是不是你的开山大弟子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我有个不记名弟子,叫崔东山,如今在大隋山崖书院,你想要当大弟子,可能得问过他答应不答应,不过他对于‘大师兄’这个称呼,可能不太喜欢,所以你还是有希望的。”

    裴钱不以为意道:“崔东山?这名字听着就是个小鱼小虾,出息不大的,到时候我跟他商量商量,让他当我的师弟,喊我大师姐。师父你放心,我不会仗着咱俩关系近,就欺负他的,也不会拿钱贿赂他交出大师兄的身份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容古怪,“好的,你可以试试看。”

    赵氏阴神站在药铺竹帘子那边,“陈平安,我有事找你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起身掀开帘子,走到院子前边的药铺里头。

    阴神带着陈平安走出大门,走在小巷里,不知如何运转阵法,竟是直接将自己变成了坐镇某座小天地的玉璞境修为,小巷中昏暗起来,虽然赵姓阴神面容模糊,可仍是能够让陈平安清晰察觉它的小心翼翼,甚至还有些心有余悸的罕见情绪。它在隔绝了外界查看之后,漂浮身形悬停立定,对陈平安沉声道:“有一位自称与齐静春有关系的老儒士,找到了我,准确说来是直接将我拘押到了他身前,说是你陈平安的……不记名先生……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阴神有些想笑又不敢笑。

    天底下只有不记名弟子,哪来的不记名先生?

    尊师重道,在浩然天下可决不是一条可以随便践踏的规矩,一旦越过雷池,往往需要付出远远重于“声名狼藉”的惨痛代价。

    陈平安点了点头,没有在这件事上与赵姓阴神坦诚相见。

    阴神也不愿刨根问底,就像陈平安就从未询问自己既然姓赵,又是骊珠洞天出身,那么到底是哪一支赵氏的祖先。

    僧不言名道不言寿,山水神?不问前生,皆是此理。

    它继续道:“那位老先生要我转告你,可以在老龙城过年完再动身,还有些东西得晚一些捎给你,明年开春以后,想去哪就去哪,只做陈平安便是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好的。”

    然后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仍是直接问道:“杨老前辈,当真对郑大风的遭遇,视而不见?”

    赵姓阴神本不愿意谈及任何有关老神君的事情,只是想到铺子里病床上的那个男人,它这次破例一回,轻声道:“老神君看得远,所以会显得格外不近人情,但是对于李二和郑大风,虽然只有师徒名分,不涉及传道一事,可我这苟活于世的小小阴神,斗胆说上一句,觉得还是与我们大不相同的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嗯了一声,“我也是这么认为的。”

    阴神劝慰道:“郑大风虽然没了武道修为,可是心境尚好,我们不用太过担心。若是咱们每天怜悯看他,郑大风才最受不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这个我心里有数。”

    阴神赞赏道:“这件事上,其实算你做得最好……”

    陈平安连忙摆手,“怎么,难道谁到了灰尘药铺,都会开始喜欢拍马屁?”

    阴神爽朗大笑,撤去阵法禁制,一闪而逝。

    然后陈平安看到了街巷拐角处的绿袍女子,范峻茂。

    不太清楚她为何在最后关头,选择对卢白象和魏羡出手相助,是觉得杜懋已经不成威胁,所以赶紧锦上添花?向灰尘药铺示好?

    可这似乎不太符合她在陈平安心中的性情。

    范峻茂走入小巷,丢了一只酒壶给陈平安,“里头是被我小炼后的老蛟金丹,你如今和郑大风,需要这个,每天忍着痛,喝上两三口,对于武夫体魄的修缮,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。十二境大妖的妖丹小炼泡酒,太烈,如今你们喝了会死人,寻常金丹境妖族的,又不够,这颗元婴境老蛟的金丹浸泡出来的药酒,刚刚好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这壶酒我收下,不过你是生意人,需要我付出什么?”

    范峻茂摇头道:“就当是我们范家弥补灰尘药铺的,不用你陈平安额外支付什么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无奈道:“听了你这个解释,我不太敢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。”

    范峻茂冷笑道:“那如果我说,范家还砸锅卖铁,帮你垫付了天阙峰青虎宫的那五十颗谷雨钱,你岂不是吓得要把酒壶抛还给我?”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到底是为什么?”

    范峻茂打量着当下有些病秧子的年轻人,“给飞升境杜懋的本名仙兵吞剑舟,戳出了一个洞,不死不奇怪,有人救你嘛,可是这会儿能够蹦蹦跳跳,行走如常,说明你的五境底子打得真好。既然是这样,我作为范家的幕后话事人,就有理由在你身上押注了,押重注!陈平安,你如今体内一口纯粹真气,越来越运转不畅了吧,身上金醴法袍又破烂得像是座漏风茅屋,等到那口纯粹真气越来越衰落,灵气倒灌越来越严重,你不但武道修为要一跌再跌,可能连长生桥都要倒塌,想不想搏一把?”

    陈平安没有急着拒绝或是答应,笑问道:“怎么个搏一把?”

    范峻茂指了指头顶的那座云海,“你不是要炼化五行之水的本命物吗?你已经有了口诀、丹鼎和足够分量的天材地宝,人和已经凑齐,我再帮你弄来天时地利,一旦炼成本命物,你体内有了容纳天地灵气的第一座府邸,你的那口纯粹真气,就不用消耗在毫无意义的对峙、消耗战上边,一举两得,陈平安,你意下如何?”

    陈平安突然说道:“如果没有猜错,你肯定认识其中一人,对吧?”

    范峻茂没有否认,却又摇头笑道:“人?”

    陈平安默不作声。

    范峻茂眼神晦暗,极为深沉,一双漂亮眼眸,像是两口漆黑不见底的古老深井,“你真的真的真的配不上!”

    这位坐拥云海的绿袍女子,一连说了三个“真的”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问道:“你说了算啊?”

    一时语噎的范峻茂,气得牙痒痒。

    陈平安不再继续招惹这个脾气不太好的“年轻”女子,“范二,没事吧?”

    范峻茂一听到这个家伙就忍不住翻白眼,“焉了,禁足在家,每天无所事事,扛着把小锄头这里挖挖那里翻翻,积攒了十几袋子泥土,说是以备不时之需。二娘心疼得厉害,我娘亲也眼红好些次了,都不知道怎么劝他别失心疯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嘴角翘起。

    不管这座老龙城根子烂成如何,只要有个范二在,陈平安以后只要有机会,就愿意常来。

    范峻茂在离去之前,脸色难得有些凝重,说道:“桐叶宗可能会被秋后算账得厉害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眼神冷漠,“种瓜得瓜种豆得豆,过惯了不讲理的舒坦日子,那就记得平时多烧几炷香,求着老天爷别让自己撞上能够跟他们讲理的人,既然遇上了,就站好挨打,给打死了就下辈子投胎再来。”

    范峻茂看着那张病态微白的脸庞。

    像是第一次认识陈平安。

    北俱芦洲,有一位元婴地仙坐镇的狮子峰。

    北俱芦洲剑修如云,而且山上山下极其尚武,云海御剑擦肩而过的一个瞪眼,可能双方就要厮杀得天昏地暗,至于冒名别家山头,对着不顺眼的山头一阵乱锤,锤完就跑路了,挨了无妄之灾的山头,匾额给人打烂,祖师堂稀巴烂,都不知道到底咋回事。然后多半是给打蒙了的山头,又有人觉得憋屈,去离着自家门派远一些的更小山头,发泄一通。

    北俱芦洲大概就是这么个修行极端修力、以万千剑修为首的神奇地方。

    不然也不会明明是位于浩然天下东北方向,却硬生生抢走了正北方皑皑洲的那个“北”字。

    只是随着鱼凫学宫的那位圣人出手后,接连打得两元婴一玉璞、三位大修士“通了个狗屁”,然后放话给各路剑修不许仗势无理欺人,各方势力这才稍稍收敛几分。

    如今几乎狮子峰整座山头,在亲眼见到李柳在地仙难入的禁地,出入自由,并且带出一枚黄金狮子印章后,一步跻身中五境,都深刻领教了那个“李柳”的不同寻常,随着时间的推移,李柳在山上修士心目中的地位,水涨船高,无形中已经仅次于老山主。哪怕是这位与鱼凫书院圣人都有交往的大元婴修士,私底下与李柳相处,姿态摆的比那些入门练气士遇上李柳,还要低!
← 键盘左<<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+ 标记书签下一页 >> 键盘右 →