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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6章

    郑大风像是头回认识陈平安,瞧了半天,转过头,继续吞云吐雾,含糊不清道:“行吧,愿意住就住下,老头子在你身上押了不少,应该不会让你这么早死翘翘,大不了让赵老哥盯着你就是了。登龙台那边,反正老赵也插不上手。”

    一尊阴神出现在巷弄阴暗处,对陈平安说道:“别掺和,我和郑大风都有可能死在登龙台那边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没有立即给出答案,望向郑大风的侧脸,问道:“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郑大风抽着旱烟,吧唧嘴,“别把我想得多好,是关系了大道,不得不出手罢了。当初我死活破不开九境瓶颈,你这个狗屁护道人,其实只有后边的一半功劳,先前那一半,是有个小姑娘的一本书,里头有《精诚篇》,我从她手上偷了过来,给她发现了,就只好说是暂借,后来给我不小心震碎了,等终于破境了,就想着重新买一本,四十好几文钱,当时心疼,拖了几天,然后就没机会还了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脸色晦暗,被烟雾笼罩,“当初不过是欠你陈平安五文钱,如今欠了小姑娘那么多钱,你觉得我坐得住?总得做点什么吧。再说了,不是我,她再过个两三年,怎么都可以找个人嫁了,日子穷些,总好过穷日子都没得过。好死不如赖活着,我郑大风自己就一直这么做的,何况她也算不得‘好死’。老赵好不容易帮着她聚了魂,傻丫头也没说啥,就是求我帮着照顾她爹娘和弟弟,哭着说不怪我呢。”

    赵姓阴神淡然道:“是说她喜欢你,说这辈子脏了身子,不敢想了,下辈子还有没有机会遇见你郑大风,还要喜欢你,只是胆子要大一些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蓦然抬头。

    一股雄浑无匹的罡气充斥着整条巷子。

    郑大风沉声道:“滚!”

    阴神不以为意,缓缓消逝。

    “接着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抛给郑大风一只瓷瓶。

    只是郑大风任由瓷瓶在身前划过,滚落在地。

    陈平安起身去捡起那瓶坐忘丹,站在郑大风身前,伸手递给他,“桐叶洲元婴地仙拿来养神的丹药,有六颗,你郑大风能吃几颗就吃几颗,死在登龙台上,我回头跟杨老头要钱去,没死,就是你欠我的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抬起头,皱眉道:“陈平安,你到底想要做什么?这跟你有屁的关系?”

    陈平安始终弯腰递着那只瓷瓶,“你觉得我这么泥瓶巷的泥腿子,这么辛辛苦苦练拳又练剑,吃了不少苦头吧,以前是为了吊命,这会儿你都说了,我这会儿已经人模狗样了,你觉得我图什么?”

    郑大风淡然道:“我他娘的知道你图什么?我郑大风上次在药铺早跟你说了,从来跟你陈平安不是一条道上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这件事,是跟我无关,可我也有理由留在这里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还是那个姿势,问道:“想听文绉绉一点的,还是泥腿子一点的?”

    郑大风不搭理他。

    陈平安自顾自说道:“人生在世,何以解忧?唯有酒和钱。人间小不平,花钱买酒可以消之。人间大不平,我还有一剑与一拳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咧嘴一笑,“这些是书上学来的,按照我陈平安这个泥腿子的说法,就是老子已经这么不爽了,那就干死他们啊!不然老子练剑练拳好玩啊?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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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三百六十二章

    希望别人的肩头

    (万字章节)

    郑大风愣了半天,大概是怎么都没有把眼前这个年轻人,跟当年陪自己蹲在树墩子旁的黑炭少年,印象重叠在一起,最后抹了把脸,冒出一句,“说话就说话,你喷我一脸唾沫星子做什么?”

    可郑大风到底还是接过了那瓶坐忘丹,如果陈平安没有吹牛不打草稿,那么两颗足矣,能够压下伤势,至于祛除病根子,依旧很难,已经不是多吃几颗灵丹妙药的事情了。

    裴钱早就在门槛那边探头探脑,提起手中的行山杖,气坏了,“你这人,怎么不分好歹呢,再这么说,小心我生气了啊……”

    郑大风收起了瓷瓶,转头笑嘻嘻道:“吓死我了,这位风华绝代的小女侠,何方人氏啊?”

    裴钱咳嗽一声,立定站好,以行山杖重重拄地,“听好了,我叫裴钱,是一位落难民间的公主殿下,陈平安是我……师父!我是咱们这一派的开山大弟子!”

    是她爹这种挨揍的话,裴钱在陈平安面前从来不说。

    郑大风咽了口唾沫,转头望向陈平安,大概是想问你陈平安这种木头疙瘩,上哪儿找来这么个丫头片子?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进屋子谈正事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疑惑道:“不是谈完了吗?”

    陈平安气笑道:“我愿意插手此事,又不是一心找死?对手阵营有哪些势力,各自拥有几名金丹、元婴地仙?哪些势力是坐山观虎斗,哪些地仙会下场厮杀,各自身后会不会有伺机而动的上五境修士,我不得了解一下?老龙城的堪舆形势,以及登龙台附近的路线,我不得知道一点?你跟苻家、方家和丁家的三次交手,我难道不要听一听?”

    郑大风一阵头疼,掏出瓷瓶,“拿回去拿回去,咱们真不是一条道上的,尿不到一壶里去!”

    陈平安没理郑大风,径直跨过门槛。

    赵姓阴神已经出现在铺子里边,微笑道:“我可以与你详细说清楚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哀叹一声,习惯性掏了掏裤裆,拎着板凳返回药铺,跟着陈平安一起回了后院,在郑大风正屋里边,陈平安和赵姓阴神相对而坐,裴钱没敢去那坐北朝南的主位放下屁股,坐在了背对屋门的长凳上,主位还是留给了郑大风。陈平安还让魏羡卢白象四人各自拎了椅凳,坐在这座正屋内旁听。

    郑大风落座前,总算还有点主人家的派头,抓了一大把瓜子在小菜碟里,放在了裴钱身前,她瞥了眼陈平安,跟郑大风不情不愿地道了声谢。

    然后郑大风给自己拿了两大碟盐水花生和酱牛肉干。

    裴钱看了看自己小碟里的瓜子,再看了看对面郑大风的,竟然就连碟子都比她大啊,这就有点过分了吧?

    裴钱竖起大拇指,“你这待客之道,我服气!”

    郑大风伸手虚压了两下,“记在心里,别挂在嘴上。”

    裴钱盘腿坐在凳子上,狠狠嗑着瓜子。

    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在桌上,问道:“能不能喝一点儿?”

    郑大风剥了颗盐水花生,摇头道:“滴酒不沾,最近喝不了。”

    赵姓阴神缓缓道:“六天后,节气大寒,在苻家的那座登龙台,郑大风会跟苻畦有一场不死不休的大战,也就是说最后能够活着走下来的人,只有一个。如果郑大风死了,倒也简单了,我们上去帮着收尸就行,没什么危险,苻家既然打杀了一位九境武夫,面子挣够了,乐得大度些,不会再跟一座灰尘铺子过意不去。”

    看陈平安望向自己,阴神苦笑道:“自然,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郑大风死在登龙台上,他死了,我就连阴神都当不成,何谈庇荫子孙。所以哪怕登龙台到时候布满术法禁制,我仍有法子闯入其中,不过一旦如此作为,无非是让郑大风晚死片刻,到时候你陈平安一旦选择执意出手相助,就会是一场大乱战,不说金丹元婴,恐怕只要是个中五境修士,除了范家,老龙城五大姓氏都会来踩上一脚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这是最糟糕的结果,我已经知道了,再说说最好的情况。”

    阴神心中略有讶异,这趟倒悬山往返之行,陈平安似乎变了许多。只是阴神本就形象缥缈,面容模糊,继续说道:“郑大风三拳打倒老龙城第一金丹修士楚阳后,与手持一件半仙兵的苻家元婴老祖,大战了一场,苻家经营老龙城这么久,府邸那块,早已被打造成类似书院、道观的小洞天福地,所以那场架,打得不轻松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嗤笑道:“示敌以弱,我要干倒的,从一开始就是老龙城城主苻畦,如果不是我故意压着境界,那个拿把破铁枪瞎晃悠的老家伙,早给我撂倒,往他老脸上吐口水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不太相信郑大风的言辞,阴神笑着点头道:“郑大风说得不算太扯,他那会儿,确实是不愿意过早暴露真实境界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心中了然,这符合郑大风的性格脾气。

    换成李槐他爹,李二,可能就不会这般藏掖。

    事实上在当年的骊珠洞天,除了齐先生和杨老头,以及李宝瓶的哥哥李希圣,恐怕这条老光棍看门人,才是那个学问最大的人物。懂的越多,所求越高,一身拳意反而不如李二纯粹,毕竟欲多则心窄。所以郑大风当初的破镜,才如此艰辛。以至于需要陈平安和那《精诚篇》,来当他的传道人。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那就是丁家的女婿,那个带着媳妇回娘家的桐叶宗嫡传弟子,害得郑大风受伤这么重?为何会谈崩,以至于大打出手?”

    郑大风脸色阴沉,只是撕了一块酱牛肉丢进嘴里。

    赵姓阴神笑道:“好家伙,来头还真不小,一到灰尘药铺就开门见山说了一大通,大致意思就两点,一个他叫杜俨,是桐叶宗那位中兴老祖的嫡长孙,再一个他杜俨当年在老龙城遮掩身份四处晃荡,那个姓方年轻人的祖辈,当年是他屁股后头的小跟班,到了年轻人这一辈,是独苗,所以希望郑大风卖他一个面子,别让人家断了香火。只要郑大风点头答应,他许诺桐叶宗会站在灰尘药铺这边。”

    阴神瞥了眼一直偷瞄那只养剑葫的郑大风,冷笑道:“九境武夫,就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,明知道杜俨身边站着个玉璞境修士,还不当回事,还敢笑话人家上五境修士,竟然乐意给人当狗乱吠,郑大风,现在如何,想不想喝酒啊?想喝就喝嘛,反正你是天下无敌,一个十境元婴巅峰、外加最少一把仙兵、再又有登龙台地利的苻畦而已,还不是照样给咱们郑大爷一拳撂倒的事情?”

    郑大风翻了个白眼,一只脚踩在长凳上,勾着肩膀,浑然没当回事,就是喝不了酒,确实有些难熬。关键是陈平安这小子不厚道,自己明明说了滴酒不沾,你陈平安也不喝酒,那就拿回去老老实实别在腰间啊,你还揭开葫芦的酒塞算哪门子事?

    陈平安点了点头,好奇问道:“范二只跟我说郑大风之前去方家,撂了句话给那个年轻人,是什么?”

    郑大风丢了手中花生壳在地上,眼神淡漠,“要那家伙生不如死。老赵会些邪门歪道的禁忌手段,到时候那小子有得享福了。”

    直到这一刻,陈平安才转头,对身后魏羡四人笑道:“忘了介绍,这家伙叫郑大风,是我老乡,九境武夫。看大门的,不过那会儿,我跟他做过几文钱的生意,我还是念他情的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笑着向四人抱拳,“九境而已,见笑见笑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继续道:“我那把飞剑十五,原先主人就是他的师父。他师父在这几十年里头,好像就收了两个徒弟,郑大风九境,他师兄顺顺当当一路进的十境,就跟咱们吃饭喝水没两样。”

    裴钱眼睛一亮,这路数适合自己哇!吃饭喝水就上了那啥武道十境,自己每天还读书抄书呢,要是再偷偷喝个酒,还了得?!

    郑大风伸手抹了把脸,闷闷道:“你大爷啊……”

    屋内画卷四人,心境各异。

    赵姓阴神刺了几句郑大风后,继续说道:“最好的结果,就是郑大风胜了占尽天时地利的苻畦,接下来就看我们如何带着郑大风,一起活着走到这里,从城外登龙台,回到内城这座灰尘药铺!悬,得看天意喽。不过回头来看,云林姜氏的存在,既是最大的危险,而云林姜氏祖上数位‘大祝’积攒下来的豪阀脸面,也算是我们的一线生机所在。毕竟在场面上,若是郑大风侥幸活着走下登龙台,没谁敢画蛇添足,为云林姜氏或是苻家强出头,连苻家都不敢明着毁约。至于私底下,也就是登龙台到铺子之间的这条路上……”

    赵姓阴神说到这里,莫名其妙问道:“那个人真不愿意出手?”

    毕竟那个人,是他和郑大风离开骊珠洞天入驻老龙城,最大的原因。

    郑大风撇撇嘴,“范家那家伙在我出手前就挑明了,最多让范家不坑我,再就是使得苻家没办法驾驭老龙城上边的云海,其他的,我郑大风愿意找死,她就亲眼看着我死好了。”

    那位绿袍年轻女子的话语,郑大风略有改动,那个之前来铺子喝着酒就跻身了元婴境的范峻茂,那个一剑丢掷出云海、直接毁掉玉圭宗姜氏元婴供奉一件上品法袍的范氏女子,对郑大风说的完整言语,是“过再多年,还是这副做不成大事的烂泥德行,那我就再看你给人钉死一次好了”。

    郑大风当然不会原封不动说给陈平安听,太晦气,也太丢人现眼。

    事实上这番话,赵姓阴神当初都没办法听到。范峻茂的境界攀升,到如今的那个元婴境界,都透着极大古怪。

    整个老龙城,恐怕除了城主苻畦之外,所有人打破脑袋都想不出为何苻家会逆势而行,为何最后没有直接乖乖依附苻家?

    在范家,有人说话比范二他爹更管用,甚至比范氏祠堂所有人嗓门加在一起,都要大。不是什么隐世不出的元婴老祖宗,元婴倒是元婴境,祖宗就算不上了,是范二同父异母的姐姐,那个名声不显的大家闺秀范峻茂,只是她却没有站在郑大风这边,坦言此次只看戏,不趟浑水,由着郑大风慷慨赴死。

    郑大风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。

    赵姓阴神随后详细介绍了范家之外,老龙城五大姓氏的金丹、元婴地仙,以及各自的大致神通法宝。

    比起范二当初在车厢上所说,只是略多出三人而已,而且没有从石头缝里随便蹦出个元婴,算是个不小的好消息。

    阴神笑道:“老龙城和登龙台堪舆图我今晚就可以找来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。

    阴神瞥了眼郑大风,竟是破天荒爆了粗口,“娘希匹,换成保护陈平安多好!就算有大战,也不需要事事我来擦屁股,一场死战那也打得教人心里头舒坦,哪里需要如此想着法子缝缝补补,提心吊胆?!”

    郑大风斜眼道:“哎呦,陪着老子每天晒太阳的舒坦光景,给忘啦?”

    阴神冷哼一声。

    陈平安又问了一遍,“有没有玉璞境大修士躲在幕后,有的话,是几个?”

    郑大风笑道:“咱们宝瓶洲,玉璞境很多吗?我给你掰手指算一算?”

    郑大风开始翘起一根根手指头,“咱们骊珠洞天,阮邛算一个,大骊宋氏牛气吧,如今吞并了宝瓶洲将近半壁江山,一样恨不得把那铁匠当菩萨供奉起来,对吧?大隋高氏老祖宗,喜欢当个说书先生,算一个,对上我师兄李二,都没敢下场跟李二对一拳。风雪庙有个魏晋,那是千年一出的剑修天才。真武山肯定有一个,只是从来不愿意露头。神诰宗宗主,刚刚跻身仙人境,才得了个天君头衔,观湖书院山主,则未必是上五境。你数一数,一洲之内,这才几个玉璞境?当然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,还有南婆娑洲的剑仙曹曦,墨家游侠许弱,这些不算,归根结底,就不算咱们宝瓶洲修士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天君谢实和剑仙曹曦怎么就不算了,这两位就是咱们骊珠洞天走出去的,好不好,只不过墙里开花墙外香罢了,在别洲闯荡出来的修为和名头,根子还是咱们老乡,尤其是那个曹曦,祖宅跟我一条巷子,上次我还在泥瓶巷跟这位老剑仙碰了头,曹曦为人不太厚道,在我家门神上动了手脚,不过被李宝瓶她大哥看出了端倪,随手破掉了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没得反驳,只好手撕牛肉干,狠狠嚼着。

    画卷四人。

    从头到尾,尽量让自己神色自若的他们,已经快要绷不住脸色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的“家乡”,是不是太邪乎了点?

    看门的,是个九境武夫?然后有个十境武夫的师兄?那什么泥瓶巷就有个名叫曹曦的剑仙,稍远,是位道家天君的“龙兴之地”?

    郑大风想要找回场子,道:“可是宝瓶洲才几个十境武夫?就两个,李二,宋长镜,接下来,就轮到我了吧?教你拳法的那个,总不会也是十境吧?”

    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还是坦诚道:“待在我家的这位,应该也是十境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揉了把脸,“老子当初差点也直接从八境巅峰直奔十境去了,好不好!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问道:“那你这会儿再跑几步给我来个十境看看,岂不是就万事大吉了?我都不用去登龙台,待在灰尘药铺,给郑大风你做一大桌子庆功宴的饭菜,如何?”

    郑大风吃瘪。

    跻身十境若是简单,李二为何要离开骊珠洞天。

    纯粹武夫的九十之别,与剑修的十二十三之差,有些相似。

    至于传说中的武道十一境,与剑修十四境,想一想就行了。

    这两个门槛,比起寻常练气士的五六、十和十一这两条鸿沟天堑,更加难以想象。

    自认已经心比天高的郑大风,都不敢奢望那虚无缥缈的武神境。

    断头路,何谓断头?

    跟着杨老头这位骊珠洞天历任圣人都要先拜山头的“神君”这么多年,郑大风知道一些内幕。

    赵姓阴神心情大为舒畅,果然还是需要陈平安这个传道人,才能让郑大风难受。

    陈平安望向对面那尊阴神,问道:“按照前辈的说法,这座灰尘药铺有玄机?”

    阴神笑道:“当然,神君让我选择此地作为落脚地,并非是郑大风随便跟范家讨要的寻常地方,一旦开启阵法,我在此地,可以发挥出玉璞境的修为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叹气道:“那也是以折损阴德作为代价提升境界的下乘手段,撑不了太久。”

    阴神脸色如常,“真当我随你走这趟老龙城,就是每天陪着你晒太阳看月亮,等着哪位仙子御风从你头顶掠过?只要撑过了一个月,形势兴许就有变化了。”

    “明白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那现在开始算一算我们这边的实力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吃着盐水花生,“你说有哪些?不都在这间屋子里头了?”

    裴钱指了指自己,开心笑道:“我也算?可我距离练成绝世剑术还差一个‘明天’哩。”

    黑炭似的小丫头,难得还有些难为情。

    郑大风一本正经,“裴小女侠,你其实才是我们的顶梁柱,主心骨,不可妄自菲薄!”

    裴钱笑纳了,伸手推了推空碟子,“再来些瓜子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还真起身去偏房抓了一大把瓜子,丢裴钱身前的小碟子里,碟子不大的缘故,就显得那把瓜子分量十足,极有诚意。

    裴钱看这家伙,就稍稍顺眼了些。

    陈平安终于喝上了第一口酒,放下养剑葫后,飞剑十五掠出,然后陈平安又取出郑大风赠送的那块咫尺物玉牌,微笑道:“老龙城不是很多人觉得有钱就了不起吗?我如今钱没几个了,可我多少还是攒下些家当的。我身上这件法袍,名为金醴,是上古仙人遗物,郑大风,你能不能穿?还有条用蛟龙沟元婴老蛟龙须制成的缚妖索,你能不能用?”

    郑大风摇头道:“等你跻身了武道炼神三境,就会知道这些所谓的仙家外物,只会束手束脚。你穿可以保命,我穿了,只会愈发送死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,拿出一大摞已经画好的符?,“阳气挑灯符应该用不着,登龙台既然类似苻家打造出来的洞天福地,破障符未必没机会,还有这宝塔镇妖符……斩锁符,**蛟龙之属。至于这张我一个朋友亲笔书写的镇剑符,品相极高,元婴剑修的本命飞剑,都能够压胜片刻……”

    陈平安仅仅是取出那叠符?,对面赵姓阴神就已经微微察觉到一股压迫感,尤其是那张青色材质的镇剑符,虽说是专门针对地仙剑修,仍是让它觉得如芒在背。

    郑大风震惊道:“陈平安,你这趟倒悬山之行,就每天忙着打家劫舍?”

    陈平安没搭理郑大风,继续拿出一件件东西,接连三只瓷瓶,“一头桐叶洲埋河水妖的不成熟金丹,蛟龙沟那条老蛟的元婴金丹,还有一颗……十二境大妖的金丹!”

    郑大风转头望向赵姓阴神,指了指最后那只半臂高的大瓷瓶,“你信吗?”

    赵姓阴神摇头又点头,“一般人我不信,陈平安说了,我就信……一半吧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有哪些东西,可以救急吗?”

    郑大风说了句“让我缓缓”,就陷入沉思。

    赵姓阴神问道:“早知道你有这么多家当,就不该让你陈平安进这屋子,何必呢?”

    阴神竟是重复问道:“何必呢?!”

    陈平安神色平静道:“你可以当做我是在跟药铺那位杨神君,做一笔大买卖。要么输个底朝天,要么赚个撑死人。”

    阴神只是摇头不语,显然不信这种说辞。

    陈平安转头,歉意道:“你们怎么说?”

    魏羡淡然道:“么得法子,还能咋样。”

    隋右边横剑在膝,眼神熠熠,“我除了一颗青虎宫坐忘丹,还要多要一对火龙丹和布雨丹。”

    朱敛呵呵笑道:“杀那山上神仙,快哉快哉。”

    “如果我说话管用,自然是希望立即离开老龙城,只是既然已经决定了留下。”

    卢白象最务实,“那么我也要两颗火龙丹和布雨丹,拿到了老龙城形势图后,我可以帮着谋划具体路线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对四人一抱拳,“谢了!”

    转过头,对郑大风问道:“你觉得他们四人的武道境界,服下丹药之外,短时间还能不能提升?”

    郑大风点头道:“一个七境金身境,三个六境巅峰,人人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纯粹武夫,我都不知道你从哪里招徕的家伙,金身境稳固境界一事不难,其余三人,想要这几天破境,还是很难,但是磨一磨,肯定能再将六境巅峰的高度,顺势拔高一截。只要这次他们能活下来,对于以后的武道修行,大有裨益。毕竟巅峰不过是‘无瑕’,距离能够争夺那最强二字,差得老远,这两天我可以给他们四人喂拳,我这九境武夫的拳意,他们能吃进肚子多少,各凭本事。”

    画卷四人面无表情。

    郑大风一挑眉,陈平安身边这四名扈从,架子真不小啊。

    不过四人各自气魄,是真不俗气。

    纯粹武夫,各有各的纯粹法门。

    魏羡是沙场万人敌,深陷敌阵,四面八风皆铁甲,凿阵而已。

    卢白象是才情惊艳,除了武道之外,琴棋书画,事事都要做那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。

    隋右边是一心追求剑道极致,做那千古未有的飞升壮举。

    朱敛和颜悦色的面皮下边,就藏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,任你们天下武夫加在一起,敌不过我朱敛一人双拳。

    郑大风对于自己接下来的喂拳,有些期待。

    陈平安神色凝重起来,问道:“我想要炼化一件本命物,灰尘药铺这边如今能不能找人购买?而且必须保证不在天材地宝上边动手脚。如果成了,我等于多出一条命。”

    赵姓阴神转头望向郑大风。

    郑大风想了想,“我得问一个人,如果她点头,就可以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突然笑问道:“我信她,你信我吗?”

    陈平安回了一句,“我信你师父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再次吃瘪无言。

    阴神起身笑道:“我去多找几幅堪舆图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转头对裴钱说道:“你跟隋右边睡一间屋子,魏羡三人挤一挤。我可以在前边的药铺打地铺,不过如果材料能够收集齐整……”

    不等陈平安说完,裴钱大义凛然道:“那我就跟神仙姐姐去打地铺!”

    隋右边四人并无异议。

    这些琐碎,大战在即,终究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了。

    夜幕降临,陈平安端了条长凳子,隋右边和魏羡三人分别从两间屋子服下丹药,走到院子。

    郑大风一手负后,一手放在腹部,微笑道:“面对同境修士,十丈之内,纯粹武夫务求一拳而已。你们四人,我虽不知根脚来历,却也可以暂时当四位七境练气士来看待,最少。你们只管一起上,咱们节省时间。”

    无一人向前走出一步。

    郑大风无奈道:“怎么,不把我这个九境武夫当盘菜?嫌弃四人联手围殴一人,跌份儿?”

    裴钱搬了条小板凳坐在陈平安脚边。

    郑大风转头望向陈平安。

    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,示意郑大风只管尽情出拳。

    “既然你们这么客气,那我就不客气了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脚尖一拧,身形不见。

    砰然沉闷一声。

    四拳却几乎同时递出。

    站在两侧屋檐下台阶顶部的隋右边和魏羡、卢白象、朱敛,分别向后退出去一步到三步不等。

    郑大风啧啧道:“底子打得不错啊,陈平安,你到底上哪找来的这么些扈从和婢女?我也想要几个,尤其是像这位姐姐这般模样的……”

    隋右边率先出剑了。

    朱敛身形佝偻,一跃而去。

    魏羡和卢白象几乎同时向两侧挪步散开,随时策应院中隋右边和朱敛两人。

    根本无需言语,既已心有灵犀。

    这就是藕花福地四位天下第一该有的境界。

    陈平安轻声问道:“有兴趣的话,可以仔细看看。”

    裴钱抬起手,满满的瓜子,陈平安摇摇头,她这才收回手,嗑着瓜子摇头道:“不感兴趣哩,跟……师父你差远了。”

    私底下喊爹,当着陈平安的面就喊师父,裴钱觉得自己真是读书读开窍了,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。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你错了,如果只是比拼武道的境界的高低,我其实暂时还不如他们四人,我如今才武道五境,不过接连几场大战苦战死战,我的五境底子打得……很好,所以随时可以破开六境瓶颈。”

    能够让陈平安觉得他自己在某件事上做得很好。

    恐怕不比崔姓老人说陈平安某一境武道底子打得“还不错”逊色了。

    裴钱扬起脑袋,笑脸灿烂道:“师父你反正是最厉害的。”

    院中四人,在郑大风手底下吃足了苦头。

    这还是郑大风故意将境界压在八境远游境的关系。

    不然更没法打。

    喂拳就成了欺负人。

    武道修为不比练气士境界,一境之差,天壤之别。当然也有例外。比如教陈平安练拳的崔姓老人,宝瓶洲唯一一位十境巅峰的纯粹武夫,当年在竹楼外,就轻轻松松以五境之拳,打死了那个想要拜师学艺的六境武人。

    可这样的例外,哪怕不是孤例,也差不多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想起了剑气长城那个在墙头走桩、一身拳意硬生生压过城头近身剑意的白衣少年,曹慈。

    陈平安很想知道,如今两人同样是五境,自己会不会依旧毫无悬念地连输曹慈三场。

    陈平安轻轻抛开杂乱思绪,眼睛盯着院中的对战,却对裴钱说道:“那次进入清境山地界前,咱们经过那座郡城,我其实忘了跟你说声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裴钱嗑着瓜子,抬起头,疑惑道:“是说那个烙饼的事情吗?为啥跟我说对不起?”

    当时裴钱拉着半个朋友的老魏去买吃的,陈平安和卢白象三人在逛书铺,等到陈平安找到裴钱的时候,发现这丫头正大口大口啃着一张烙饼,有位衣饰华贵的妇人正在指指点点,对着黑炭小丫头破口大骂,妇人身边还有个一脸鼻涕眼泪的孩子,妇人骂得不算太粗鄙,大概是书香门第出身的缘故,只是一个劲说裴钱这野丫头没家教,怎么可以如此蛮横无理,爹娘也不管管之类的。

    陈平安第一印象就是裴钱又闯祸了,就板着脸走过去。

    他很怕裴钱在自己身边,非但没有学会了书上的道理,却反而与自己还有朱敛四人相处久了,沾惹上了一身跋扈气息。

    所以走到裴钱身边后,第一句话的语气就很重,虽然没有直接训斥,可到底是偏向妇人小孩那边些。

    裴钱也委实是怕极了陈平安,二话不说就把剩下半张大饼递向那妇人,说她不要了,送给那孩子好了。

    妇人勃然大怒,愈发生气,觉得受到了羞辱,把陈平安当做了裴钱的家族长辈,一起给教训了一通,大概是见陈平安穿着打扮,是殷实门户里走出的有钱子弟,妇人顿时收敛些许,骂得含蓄了许多。

    陈平安等到魏羡说了几句,才明白其中缘由,竟是裴钱买到了铺子最后一张烙饼,刚好有个孩子过来,实在嘴馋,就要裴钱把饼给他。

    裴钱哪里肯,就开始摇头晃脑啃了起来,故意嚷嚷着哎呦好吃真好吃,孩子立即气哭了,妇人便开始骂人。只是裴钱全然不在乎,只是开开心心吃饼,妇人越骂裴钱越高兴,而魏羡就在旁边看着,只要那妇人不动手,他就不插手。

    陈平安得知真相后,就牵着裴钱的手,要妇人给裴钱道歉。

    妇人气疯了,叫嚣着要让陈平安出不了郡城。

    陈平安就让她做做看。

    妇人撂下狠话后,要陈平安走着瞧,然后就气咻咻带着孩子走了。

    结果就没有了然后,等了一时半刻,陈平安见没有下文了,就带着一行人离开了那座郡城。

    陈平安摸了摸裴钱的脑袋,“应该要跟你说对不起的。”

    裴钱就奇了怪了,连瓜子也不磕了,从小板凳坐在陈平安身边的长凳上,忐忑不安道:“老魏说天底下就数断头饭最好吃了,爹,你该不会是又想把我丢下不管了吧?所以先把这些话骗我?”

    一时间竟然直接喊了爹,裴钱更加手忙脚乱,丢了瓜子,伸手死死攥住陈平安的袖口。

    陈平安一板栗敲下去,裴钱立即破涕为笑。

    得嘞,没事了。

    裴钱松了手,双手撑在长凳上,脚丫一晃一晃的,“恁大点事儿,师父你还跟我道歉,真是吓死我啦。用老魏的话家乡土话讲,屁大事儿,那就是毛毛雨,洗个头都嫌不够唉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同样双手撑在长凳上,笑道:“还记得上次我们登上天阙峰山顶吗?是不是觉得我很怪?”

    裴钱使劲点头:“记得很清楚哩,你当时做了件怪事,站着笔直笔直的,还扶了扶头顶的玉簪子,可不就是书上讲的正衣冠嘛,青虎宫那些个家伙,你又不认识,又不是啥了不起的大人物,为啥要这么做呢?我想了很久,没能想明白,后来就不去想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眼神恍惚,抬头望向远方,轻声道:“在早些年,在家乡小镇的大门口,第一次遇见了外乡的神仙,大大小小,老老少少,我当时就站在郑大风身边,隔着一道木栅栏大门,我从小就眼力好,记性也不错,所以一直到现在,就记得很清楚,当时那些人看我的眼神,他们的神态……”

    陈平安停顿许久,轻声笑道:“所以我练拳以后,就一直想,以后我如果自己也成了山上人,就一定不可以变成那些人,不可以用那种眼神看待别人,不可以高高在上,用看蝼蚁的眼光,看待我们这座人间。”

    这可能是陈平安第一次这么认认真真,跟眼前这个黑炭小丫头说着书本之外的道理,属于陈平安自己的道理。

    陈平安蹲下身,捡起那些瓜子,放在自己手心,重新坐好,自己抓了一颗,然后伸向裴钱那边,看似随意道:“我们每个人的坐姿,言行,信奉的道理……怎么说呢,就像是在告诉这个世界,你读过多少书,知道多少道理,受过多少苦难,记住了多少父母无声的教诲。所以我不希望别人看到我的时候,会觉得原来陈平安的爹娘,还有那个陈平安打心底敬佩的那些人,最后就只教出了这么个人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对裴钱笑道:“现在不懂没关系,年纪小嘛,我想你这么大岁数……”

    陈平安哑然,有点说不下去了。

    笑了笑,陈平安将所有瓜子交到裴钱手上,自言自语道:“齐先生的先生,说得对,小小年纪要有朝气,我做不到,过了岁数了嘛,所以我就希望你可以做到,山崖书院的小宝瓶,藕花福地的曹晴朗,都可以做到。一个肩上有杨柳依依,一个肩上有草长莺飞,一个肩上有,多好,我一想到这个清风明月,就会很开心。”

    裴钱哇了一声,嘿嘿笑道:“爹,像你这样的好人,我要是以后一个人出门在外,上哪儿找去哦。”

    然后小女孩也开始忧愁起来,“前不久吧,在渡船上干瞪眼,没办法去渡口那边玩耍,我就偷偷有了个想法,想着哪天我长大了,练成了绝世剑术,就会跟爹你开口,说‘爹,给我一匹马呗,我就去闯荡江湖啦!’不过我后来又一想,估计马有点贵,爹你未必乐意送给我唉,那就驴也行,骡子也行啊!外边的江湖在等我呢!嗷嗷叫等着我呢!”

    小女孩唉声叹气起来,“现在我又不想去江湖玩咧,么得意思,全是坏人,要不就是不太好的人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也晃着双脚,笑道:“可你不就是在江湖里遇上我的?对吧?”

    一大一小,一起晃荡着双腿,裴钱想了半天,轻轻说道:“可我不想遇到别人了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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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三百六十三章

    谁能借我一剑

    灰尘药铺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。

    郑大风喂拳半个时辰后,就让画卷四人先喘口气,之后就这么断断续续,郑大风始终将境界压制在八境,只不过在一点点涨,从最早的远游境初期境界,到最后的八境无瑕巅峰,面对魏羡四人越来越娴熟的合击,郑大风越来越不轻松。四人依旧从未聚头言语,哪怕是休憩间隙,依旧是分别站立,各琢磨各的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
    裴钱心大,吃过了晚饭抄完书,在院子屋檐下用那根行山杖,耍了一通她自己悟出的疯魔剑法,就心满意足去偏屋睡觉了,睡觉之前,在屋门口跟陈平安打了声招呼后,这才去打开陈平安放在她屋子里的绿竹书箱,拿出那只姚近之赠送的多宝盒,看看这样,瞅瞅那件,额头上还贴着那张已经真正属于她的宝塔镇妖符,摇头晃脑,满脸得意,今儿咱有钱了呀,伸手摸了摸脑袋上的那张符箓,有些小忧愁,明明知道卖了它能够买回一栋大宅子,可是又不太舍得,算了,等有了第二张再说,反正如今不愁吃不愁穿的,有了宅子也没啥用,不过她想好了,以后自己一定要有座矮冬瓜水神娘娘碧游府那么大的宅子,也要有那么古怪的影壁,让人一进门就晓得她的有钱。

    一行人住进铺子的当天晚上,赵姓yīn神带回了一张张堪舆图,都不知道它是从哪座府邸找来的,整整齐齐搁在正屋桌上,灯火下,卢白象跟郑大风要了一支硬毫小锥,像是在行军布阵,开始在上边仔细标红旁注,老龙城五大姓氏的各自“关隘”所在,供奉客卿、金丹地仙的“兵力分布”,然后在登龙台和灰尘铺子之间画出一条直线。

    魏羡也在,朱敛和隋右边倒是没参与,一个在屋檐下借着月光看书,一个站在院子里淬炼气府窍穴中的那股纯粹真气。

    至于郑大风,已经去偏房睡觉去了,鼾声如雷,约好了两个时辰后才继续喂拳。

    喂拳,既是砥砺四人武道修为,将境界再拔高一截,同时也能帮助四人以最快速度汲取青虎宫丹药的灵性。

    这笔买卖,是陈平安赚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始终站在桌旁,看着卢白象和魏羡以及赵姓yīn神,在一幅幅堪舆形势图上圈圈画画、指指点点,他极少给出建议,最多就是两人一yīn神在某个细节争执不下的情况下,陈平安在好与更好的选择中,由他敲定选取哪个,事实上算很悠闲了。

    藕花福地最后那趟“行走在光yīn长河之畔”的远游,路程遥远不说,所经历的的岁月是更悠久,但是即便如此,陈平安只敢说略懂人情世故,略知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,对于这些与兵法相通的具体谋划,陈平安不会指手画脚,交给真正的行家就是了。魏羡无需多说,沙场出身,而卢白象是罕见的世间第一流全才,精通兵法韬略,熟谙藕花福地儒释道三教的宗旨精义,更不提那琴棋书画,这位魔教的开山鼻祖,可能如今唯一欠缺,只是初到浩然天下,尚未站到山巅而已。

    只不过从山脚走到半山腰,再走到山顶,修行路上,总归是行人越来越稀疏,若是走岔了,走到了某条断头路的尽头,眼睁睁看着别人继续登高,又该如何?

    所以陈平安对于隋右边关于此生武道境界最高位置的执念,从未来最高成就有望武神境跌到了九境,心境差点塌陷,剑心崩碎,陈平安可以理解她的愤怒,但是并不认可。郑大风嬉皮笑脸对隋右边四人说了一句“九境而已,见笑见笑”,可真以为九境是路边大白菜吗?郑大风是杨老头的嫡传弟子!骊珠洞天的看门人,一样差点在九境门槛上走火入魔。

    隋右边破庙一役,跻身金身境,已是大机缘在身,落袋为安了,仍是眼睛唯有最高处的风光,与浩然天下讲究的纯粹武夫,脚踏实地,步步登天,其实已经背道而驰。

    只是陈平安不觉得自己的道理,能够让藕花福地的女子剑仙,真正心服口服,但是没关系,痴心剑是他陈平安的,青虎宫丹药也是他的,送不送隋右边,何时送怎么送,都是他陈平安说了算。

    没人欠她隋右边的。

    一盏灯火下,多幅堪舆图上,已经梳理出了一条主线脉络,屋内争执越来越少,陈平安就走出屋子去透口气。

    走过院子,去身后正屋对面的那条檐下长凳坐着。

    灰尘药铺的布局,很像家乡那座杨家药铺,陈平安走向那条长凳的时候,就会想起当年有位初次拜访杨老头的教书先生,收起了伞,也就差不多是坐在那个位置上。

    遇见世间不平事,而认为是不平事者,意最难平。

    换成高适真,刘琮之流,会觉得这不是什么不平事,袖手旁观看热闹就行了,说不定还会借机入局,看能否分一杯羹。

    换成姜尚真之流,可能会觉得这根本就不是事情,多看一眼都是耽误修行。

    陈平安对破庙围杀之局,哪怕一场架打下来,家底大损,亏到姥姥家了,可是谈不上多深刻的记恨,当然不记恨,不意味着该出拳时会手软。

    可是姜尚真可能至今都不会理解为何陈平安在藕花福地,为何对周仕和鸦儿起了杀心。

    哪怕是这会儿安心酣睡的郑大风,恐怕一样不明白陈平安为何要插手老龙城乱局。

    其实道理很简单,双方若是大致旗鼓相当,那么大道不合,各有行事之理,你来我往,各凭本事厮杀,yīn谋阳谋,谁生谁死,陈平安都能接受。

    可是曹晴朗的父母,那两颗被周仕鸦儿随手丢在地上的头颅,鲜血淋漓。

    还有那个死在方家子弟手上的药铺小姑娘。

    任你丁婴、方家有千万个说服自己、说服两座天下的理由和借口,这三人始终是不应该遭此劫难的。

    当下,陈平安还不知道齐静春曾经喝着李槐家里的劣酒,对李二亲口说过,拳向更强者出,方是真豪杰。

    只知道阿良在飞升前,曾经对他们所有人说过,任何一位真正的强者,应该以弱者的自由作为边界。

    人间悲欢离合,千千万万,各有苦衷福缘,世间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,不会有相同的一条河流。

    可有些道理是相通的。

    陆台在飞鹰堡对那个“心种鬼胎”的可怜妇人说,人间无趣,不如不来。

    陈平安琢磨来琢磨去,不是人间无趣,而是不愿讲理的人太多了。

    善人吃亏,只能安慰自己吃亏是福,只能告诫自己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,而恶人为恶而不知恶,甚至是知恶而为恶。

    陈平安坐在长凳上,正屋内还在推敲每一个细节,赵氏yīn神熟悉老龙城势力,所以魏羡和卢白象作为一方,yīn神设身处地,作为苻家针对灰尘药铺进行一次次不同角度、不同兵力的攻势“演武”,魏羡和卢白象便见招拆招。

    朱敛在屋檐下翻阅着他最稀罕的某本艳情,没买多久的一本新书,硬生生给他反复翻阅成一本老书了,这会儿又在那边念叨着良心之作,良心之作啊。原来那本刻印粗糙、署名一看就很假的才子佳人,在尾页上,竟然一大串同道中人的“佳作”书名,还带有三两句画龙点睛的中肯点评,所以老人今夜再次合上书籍,由衷感慨道:“好人一生平安呐。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佝偻老人转头对陈平安讪笑道:“少爷,老奴冒犯了,以后会注意的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摆摆手,提醒道:“那件事情,你记得给我保密。”

    朱敛愧疚道:“是老奴才疏学浅,这些天一直良心不安,哪敢泄露半点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不搭话了。

    先前在天阙峰渡船上,陈平安寻思着想要给倒悬山寄封信到鹳雀客栈,然后让那位掌柜的帮着送给抱剑汉子,看能否送去剑气长城交给宁姑娘,只是每次下笔都为难,不知道该如何写这封信,犹豫到最后,就去找了能说出口一句“世间情动当啷响”的朱敛,结果不曾想朱敛这个家伙,本以为是个风流种,不曾想还真是隋右边眼中的老sè胚,给的一些个建议,要么让陈平安起鸡皮疙瘩,要么满头冷汗,只好无功而返。

    院中,隋右边拔剑出鞘,屈指弹剑。

    她侧耳倾听那叮咚声。

    这位一行人当中最不讨喜的女子,这会儿,破天荒了有一抹笑意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隋右边,你这个样子不就挺好,干嘛一天到晚板着张脸,以后有机会的话,我介绍剑仙给你认识。”

    肺腑之言,发乎情止乎礼。

    隋右边收剑入鞘,转过头望向陈平安,冷笑道:“狐狸尾巴这就露出来了?怎么,要不要我帮你暖个被窝?”

    陈平安哈哈笑道:“可别,我啊,胆儿小。”

    朱敛笑眯眯道:“愿随夫子上天台,闲与仙人扫落花,好诗好诗。少爷,不晓得你是夫子啊,还是仙人呐?”

    陈平安一听朱敛这老王八蛋的下流马屁,就知道事情要糟,果不其然,隋右边脸sè冰冷,杀气腾腾,大概是在想着先一剑砍死谁的缘故。

    陈平安和朱

    敛几乎同时就脚底抹油了,一个窜进屋子,一个跑进前边的药铺。

    隋右边冷哼一声,返回自己的屋子,裴钱已经睡着,大概是从小就习惯了一个人,怎么折腾都没人管,又是常年被天席地的,要不就是趴在富裕门户家门口的石狮子上,睡相实在是一塌糊涂,手脚趴开,被窝哪里留得住暖气,隋右边眉头一皱,轻轻走过去,帮着挪了挪小女孩的手脚,垫了垫被角。

    隋右边点燃灯火,独坐桌旁,寂静无言,唯剑相伴。

    陈平安今夜睡在药铺里,打地铺,睡得浅。

    院子里郑大风经常会给四人喂拳。

    陈平安闭着眼睛,倾听那些拳意流淌的声响,或轻或重,皆在心头微微荡漾,如叩门扉。

    巷子这边一夜无事。

    苻家这点脸皮还是有的,再者大战在即,即便有人有那实力闯入巷子,挑衅郑大风,也等于是打苻家的脸,而如今老龙城苻家的颜面,几乎等于云林姜氏的脸面。若非如此,苻畦不会亲自出马,约战郑大风于登龙台。

    关于苻畦到底能够动用几件仙兵一事,是先前正屋商议对策的重中之重。

    苻家子弟,竟然能够以金丹境修为使用极难驾驭、甚至有可能反噬的半仙兵,本就是一桩咄咄怪事,只是久而久之,外界就默认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一大早就醒过来,郑大风蹲在正屋门口那边喝粥,裴钱蹲一旁,窃窃私语,不知什么时候关系就这么好了。

    卢白象在屋子里抚琴,有高山流水之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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