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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8章

    相传圣人造字,鬼哭神泣。

    文字确实是有其力量的,最少对于书院弟子而言,尤为如此。

    最巅峰的显化,即是那些“斯文正宗”文庙中圣人拥有的本命字,这些大圣人多是高立神台无数年,受世人顶礼膜拜,文脉不断,香火永存。

    可即便是那座“正宗”文庙的圣人,不提居中的至圣先师与陪祀左右的那五位,当然如今就只剩下四位了,其余圣人,只拥有一个本命字。

    天下唯有一人例外。

    山崖书院齐静春。

    春,静,皆是这位读书人的本命字,而且两个字,极大。

    然后才是一般儒家书院山主、君子的口含天宪,一肚子浩然正气,引来天地共鸣。

    之后是贤人之流口诵诗篇,引来罡风,能够让人形销骨立,教那鬼魅阴物魂飞魄散。

    只背着一把剑鞘的白猿遥遥站在井口对面,没有说话,它只是伸出三根手指。

    大概是说杀你钟魁,只需三剑而已?

    钟魁不言不语,不作任何口舌之争。

    那枚象征君子身份的玉佩,早已将此地情形穿回书院。

    钟魁的四面八方,像是出现了一条条雪白瀑布,那些白色的水流,由一个个光芒璀璨的蝇头小字组成。

    仿佛太平山井狱旁,竖起了一张张巨大的典籍书页。

    以至于从井狱散发出来的煞气,被强行压往下方,镇压其中的妖魔鬼魅,一个个凶性大发,嘶吼起来。

    井狱底下无数条铁链震荡的剧烈声响,如雷鸣炸开。

    白猿环顾四周,太平山其实有两座护山大阵,分里外、明暗两种,先前那座是桐叶洲皆知的护山阵,一旦启动,会有一把镜子如明月升空,光线照耀太平山,让任何妖魅无处遁形,身处那份光明其中,不但境界修为会被压制,尤其是妖物和鬼物,更是被天生压胜,道行浅薄一些,比如那地仙之下,一照面就会瞬间消亡。

    但是白猿真正忌讳的,不在这座已经被动了手脚的阵法,而是太平山真正的杀手锏。

    已经足够震慑半洲之地的明月镜,它的真正用处,外人打破脑袋都想不出来,它的存在,只是方便太平山找出对手,仅此而已!

    对于桐叶洲谁才是桐叶宗、玉圭宗之后的第三大宗门。

    千年以来,桐叶洲修士都说是宗主道侣皆是上五境的扶乩宗,可是不管外人如何示好吹捧、诚心认可,扶乩宗从不承认自己是桐叶洲第三,关于这个争论,扶乩宗宗主只有一次顾左右而言他的相关言论,笑言若是扶乩宗搬到了北边那个小地方,宝瓶洲,就算是争第一又有何难?

    在太平山外游荡不定的那抹白虹,再度破开一层无形的山水气运,激荡而至,从天而降,直直落向钟魁的头顶。

    一张张瀑布似的书页,倾斜着倒流而上,在钟魁四周和头顶形成一座半圆形雪白大阵。

    那长剑剑尖,与瀑布撞击后,迸发出无数电光火花。

    长剑下坠速度已经被阻滞几分,可瀑布蕴含的天地正气不断急剧消散。

    哪怕只是星星点点的火花溅射出去,就让太平山井狱附近的参天古树、观景凉亭和仙师修行洞府,毁坏得满目疮痍,无数飞禽走兽,哀嚎逃窜。

    钟魁不理会迟早要破开瀑布水流的那把古剑,反而死死盯住那个岿然不动的大妖。

    白猿神色自若,嘴角带着一丝玩味,分明是在拭目以待,想要看一看这位属于必杀之人的书院君子,还有什么压箱底的本事。

    钟魁头顶上方那一剑,只是它的第二剑。

    妖族修行,先天不易,想要成为剑修,更是难度极大,所以跻身上五境的剑修大妖,无一例外,都会是蛮荒天下当之无愧的一方雄主。中五境的剑修妖族,在蛮荒天地,拥有种种殊荣待遇,几乎等同于浩然天下的书院弟子。哪怕是名正言顺的复仇或是攻伐,中五境剑修都可以免死一次,不守规矩,肆意斩杀剑修之人,无论身份有多高,一经发现,就会得到重责。

    浩然天下的练气士,可能还不太清楚一名剑修大妖的可怕,毕竟虽然妖魅精怪数目众多,可是真正的大妖稀少,可是剑气长城那边,一头剑修大妖的棘手程度,已经用无数人族剑修的慷慨赴死,领教过它们的恐怖杀力和血腥手段。

    阿良为何强大,为何在剑气长城拥有无数的仰慕者、拥护者,就在于阿良在剑气长城砥砺百年剑道,面对同境界的上五境剑修大妖,从来无敌,不但无一败绩,还有追杀对方数万里,甚至是当场阵斩的记录。

    所以关于阿良飞升离开浩然天下,去跟道老二在那化外天魔横行无忌的奇怪地方,打得天翻地覆,浩然天下的练气士都觉得阿良会是虽败犹荣,反而是蛮荒天下的妖族,绝大部分都坚信那个死一万次都不够的剑客阿良,会打得那位“真无敌”变成了真有敌。

    妖族敬重且崇拜最强者,即便对自称剑客的那个阿良恨之入骨,但是当有一位巅峰大妖提出阿良战死后,可在蛮荒天下的葬身之处,以剑做碑。

    整座蛮荒天下,一个浩然天下视为“没有一句读书声”的蛮夷之地,竟然对此提议,视为理所当然。

    留在太平山上的百余位道士,没有袖手旁观,几乎都是山门中辈分最低的道士,许多还是脸色惨白却眼神坚毅的小道童。

    钟魁却厉色道:“退回去!别送死!”

    那些道人中的一位金丹境界老修士,虽然已经认出了老猿的身份,仍是一句话堵死了钟魁所有读书人的道理,“我太平山道士,斩妖除魔,没有死在人前的道理。”

    白猿看也不看那位金丹修士,随手一拳,拳罡就将一名世俗眼中的金丹地仙,打得身躯碎裂,金丹崩坏。

    以善意报答善意,虽死无悔。

    太平山道士是如此。

    钟魁更是如此。

    一挥双袖,袖中两阵秋风,将那些太平山道士悉数裹挟其中,一个个抛向远处。

    白猿对此视而不见,任由钟魁将那些道士丢出战场之外。

    一个钟魁,抵得上一座太平山。

    白猿心念一动。

    那把出鞘古剑加速下降。

    钟魁双指悄然捻住一张青色材质的符箓。

    圣人文稿,以篆刻有“下笔有神”的小雪锥,画以君子钟魁独创的镇剑符!

    长剑破开瀑布的刹那之间,钟魁头顶浮现那张青色镇剑符。

    那把古剑如同谪仙人坠入一座洞天福地,竟然彻底消失。

    就连将其炼化千年的白猿都感应不到。

    太平山两大护山阵,如明月升天的光明镜,用以照妖寻魔,哪怕是玉璞境修士,都可以将其禁锢片刻,而真正的杀招,就会紧随其后,正是太平山那位修为通神的开山祖师,穷尽人力物力财力,铸造出来的四把仿造上古仙剑,虽是仿造,却每一把皆是半仙兵的品秩,四剑结阵之后,更是威力通天,可以媲美一件名副其实的杀伐仙兵。

    但是这头白猿所背之剑,恰好就是四剑之一。

    作为镇山供奉,三千年之间,不仅仅是追回捕杀那些“逃离”井狱的妖魔巨擘,还有无数次潜行下山的杀敌,立功无数。

    最终在千年之前,那一代太平山宗主力排众议,将其中一把古剑赐给已经“功无可封”的白猿。

    白猿虽然无法完全掌控四剑大阵,可是一时半刻的钻空子,太简单了,若是寻常地仙在紧急情况下,被迫仓促住持大阵,白猿都有把握让四剑临阵倒没有了既是佩剑又是本命物的那把古剑。

    白猿微微眯眼,扯了扯嘴角,动作细微,却充满了冲天的蛮横血腥气息。

    钟魁一手负后,一手持小雪锥,如同站在书案前,开始书写下第一个字。

    圣。

    第二个字,人。

    第三个字,有。

    第四个字,云。

    下笔极快。

    小雪锥笔下每一个字都悬停在钟魁身前,气势浩大。

    太平山上,风卷云涌。

    白猿轻轻摇头。

    一闪而逝。

    白猿以双手拖刀之姿,掠过井狱的大半座井口,直扑钟魁。

    横扫而去。

    再不给这位书院年轻君子任何希望。

    倒不是说钟魁写完完整篇章后,白猿就无法应对。

    毕竟它出关之时,其实就已是仙人境的剑修。

    它处心积虑,压了境界足足五百年。

    除非元婴境界的钟魁是那道祖佛祖转世,否则中间隔着一个玉璞境,还涉及到中五境和上五境之间的天堑,钟魁如何能活?

    若是钟魁能够同时驾驭两座太平山护山阵法,则两说。

    只可惜这两座大阵,除非是宗主和那位祖师爷亲临住持,否则都会被白猿视同无物。

    不过它如果再在太平山滞留片刻,就会很麻烦,真正的天大麻烦。

    当白猿轻轻飘落在钟魁原先站立的位置上,十数丈外,钟魁被拦腰斩断,两截身躯旁边,鲜血淋漓。

    四个金字,一支小雪锥,俱已销毁。

    一颗堂皇正气的金丹早已不存,一尊品秩极高的元婴更是消散。

    这就是一名十二境剑修倾力而为的下场。

    白猿伸手一抓,从虚空处扯出一张已经出现裂纹的青色符箓,双指一搓,握住那把挣脱牢笼的古剑,放回背后剑鞘。

    白猿瞥了眼一扫之后、神仙也救不得的青衫书生,终于沙哑开口,这是它第一次说话,缓缓道:“也算慷慨就义。”

    它仰头远望,一跺脚,整座太平山随之一震,身形跃起,到了太平山之巅,一个转折,往南方疾速飞掠而去。

    山头震颤之后,井狱底层好像没了拘束,弥漫整座井口的冲天煞气轰然而起。

    被镇压在井狱中无数年的妖魔,在经历过短暂的震惊、茫然后,发出无数大笑声。那些想着要将太平山屠戮一空的妖魔邪祟,正要冲出井狱,这股气势惊人的妖邪气焰,突然出现凝滞,开始犹豫不决。

    原来。

    太平山北方远处,出现一粒光点。

    然后是雷声滚滚,连绵不绝,一座座云海被搅碎得稀烂。

    山头又是一震,一位身材高大、满头白发的道袍老者落在钟魁尸体旁,满脸悲愤和愧疚。

    一尊金身法相拔地而起,几乎要与高耸入云的太平山等高,高高举起一臂,山头升起一轮圆月玉盘,被伟岸如山岳的老道士握在手中,往南方照去。

    同时一手抖袖,从太平山东南西三个方向,升起三道剑光,最终一一悬停在金身法相身侧。

    这位道人,正是太平山当代宗主的祖师伯。

    当年师兄执意要将仙剑之一赏赐给白猿,他是最为反对的一个,为此师兄弟二人还形同陌路。

    更有甚者,有个与他们师兄弟辈分相当的外人,还公然讥讽他是嫉妒一头畜生的福缘。

    这位太平山的仙人境祖师爷,手持那好像可与天上明月争辉一二的明月光明镜,巡视片刻,终于仍是照见了那头已在千万里之外的远遁白猿,

    一尊金身法相声音响如炸雷,“忘恩负义的老畜生!贫道要将你碎尸万段!”

    言出法随。

    三把太平山镇山仙剑,三抹照耀得方圆千里亮如白昼的光彩,划破长空,追向那头逞凶后拼命往南逃命的白猿。

    背剑白猿委实果决,伸手取出背后四剑之一,驾驭它冲向其中一道碧绿光彩。

    它只求太平山那三剑,出现略微一停顿即可。

    那太平山祖师爷更是狠辣,竟然由得两把祖传古剑玉石俱焚,在空中炸出一团惊世骇俗的光芒,这位老道士仍然毫不犹豫地控制其余两剑,一剑直直穿透无论如何改变路线都避之不及的白猿,可白猿仍是没有让那剑直接刺透头颅,而是由它从背心处一穿而过。

    这逼迫白猿不得已显出数百丈法相,双脚重重踩踏山河,双手死死攥住了第二把古剑。

    巨猿双手血肉模糊,巨大身形不断向后倒滑出去,最终握不住那古剑,挣脱束缚,钉入它心口,透体而出。

    身受两次重创的巨大白猿,再也维持不住法相,恢复成等人高的模样,已经伤了大道根本的它,拼尽全力继续向南远遁。

    在巨猿形态消失之前,它狞笑道:“你难道就不救一救那钟魁?!你还有一线机会,你到底是救人还是杀妖,杀妖就要杀人,哈哈……”

    在这头大妖狂奔出数百里之后,又被那两把因为距离太平山太过遥远、终于显露真身的古剑,两次刺透身躯。

    老道士喟叹一声,他原本已经拼着强行更改、衰减太平山的山水气运,也要强行搬动整座太平山的“法相”向前数百里,就为了维持住仅剩两把仙剑的威势,但是一旦如此作为,山腰处井狱旁边的书生,恐怕真要连一线生机都失去了,毕竟方才他使出金身法相后,真身始终留在原地,帮助钟魁凝聚仅剩的魂魄,试图逆转乾坤,使其“还阳活人”,这本就是逆天行事,会惹来冥府酆都的震怒,只要太平山气运一动,说不定酆都就要趁机而入,直接夺走钟魁所剩不多的残留阴魂。

    故而那头老畜生才会有杀妖就是杀人一说。

    没有彻底打碎钟魁元神,恐怕也是那头白猿的算计之一。

    井狱附近,老道士身前,出现了一道飘摇不定的阴魂,正是脸色雪白的青衫书生,君子钟魁。

    老道士沉声道:“是我太平山对不住你,钟先生。贫道无颜面对大伏书院。”

    以仙人境老道士的辈分,无论是在太平山师门,还是整座桐叶洲,都是屹立在最山巅的云中神仙。老者称呼年轻人钟魁一声先生,可谓莫大的认可。

    只是人已死,只有一缕随时都有可能消散天地间的孱弱阴魂,又有何益?

    但是这位太平的祖师爷,所作所为,委实当得起道家“真人”二字。

    钟魁的阴魂微笑摇头,嘴唇微动,并无话语在浩然天下,但老道人自然知晓话语内容,“老真人不用愧疚,是我自己该有此劫难,逃不过去的,不是在这太平山,也会是在大伏书院,在桐叶洲的任何地方。”

    井狱旁边,还有一位年轻女冠。

    她嘴唇抿起,有血丝渗出。

    正是原本还需要留在藕花福地一甲子的黄庭,或者说是镜心斋的樊莞尔、童青青。

    整个太平山,她比谁都更加愤怒。

    那头背剑白猿,曾是她修行路上的机缘之一,传授了她一手山门不曾记载的背剑术,铭刻在心,甚至一起带往了藕花福地,所以那座江湖上,才有“背不背剑,是两个樊莞尔”的说法。

    老猿曾经一次次带着她走入井狱深处,砥砺剑心,助她修行。

    她要亲手宰了它,再问它一句,背叛太平山,可曾后悔!

    至于为何选择背叛,黄庭都不会问,不愿意问!

    钟魁真身一死,太平山之巅,出现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,隐约有一尊头顶帝王冠冕的巨大身形,冷冷俯瞰太平山。

    钟魁阴魂抬头一看,惨淡而笑。

    老道士原本想要收起金身法相,二话不说,金身法相微微屈膝,然后高高跃起,双手将那漩涡给直接打碎了。

    只是老道士的金身法相也随之崩塌而碎。

    代价之大,无法想象。

    钟魁刚要说话。

    老道士摆摆手,洒然笑道:“修行一事,境界什么的,算个屁,归根到底,还要让自己觉得……爽!”

    说完之后,老道士便有些神色落寞。

    这位钟先生,不谈什么准圣人、大祭酒潜质之类的大好前程,只说这般性情,一个读书人,有如此君子之风,就万万不该如此夭折的。

    黄庭转头吐出一口血水,对老道士说道:“祖师爷,我要下山!”

    老道士点了点头,“白猿死前,你黄庭都不得归山,要么提着它的头颅回来,要么就干脆死在外边好了。那两把镇山古剑,你可以借用一甲子,之后就凭自己本事追杀白猿。”

    黄庭沉声道:“太平山黄庭,领祖师法旨!”

    年轻女冠化作一抹流虹,往南而去。

    太平山祖师爷,到底不是什么能说会道的人物,再者心中愧疚不已,便沉默不语。

    钟魁内心深处亦有一份愧疚。

    老道士突然眼神讶异。

    只见井狱附近有两缕清风,向钟魁阴魂缓缓飘荡而来,萦绕四周。

    不但如此,还有一支小毛笔,晶莹剔透,并非实物,浮现在钟魁身前。

    更有一件古代官袍模样的鲜红衣衫,从那座漩涡消散的地方,飘摇晃荡而下。

    钟魁看着那支小雪锥,犹豫了一下,轻轻握在手中。

    鲜红官袍披在钟魁身上。

    两缕秋风涌入官袍大袖内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。

    井狱之下,那些一个个老实得像是市井鸡犬的妖魔鬼怪,不但乖乖缩回了牢狱原地,而且突然之间,不由自主地后退,直到退无可退。

    钟魁想起了那句谶语。

    不再是青衫书生,而是一袭红袍的钟魁阴魂,喃喃道:“钟魁下山之前,世间万鬼无忌。”

    他转头望去,对着井狱脱口而出道:“只管磕头。”

    井狱之中,便响起了无数的磕头声响。

    老道士抚须而笑。

    从仙人境跌回玉璞境,看来没白白跌境。

    钟魁若有所悟,久久无言。

    最后他开口说道:“老真人,我有一事相救。”

    老道士点头道:“只要不是要贫道也给你磕头,都成。”

    钟魁哑然失笑,最后作揖道:“我虽已是鬼,可太平山真人也。”

    老道士微微诧异,随即痛快大笑道:“这马屁,爽也!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这天深夜,陈平安没来由心情烦躁,便来到驿馆屋外的院子里,练习剑术。

    可是始终无法静下心来。

    蓦然抬头。

    远处天幕,出现了一阵细不可查的微妙涟漪。

    陈平安后退数步,飞剑初一和十五已经掠出养剑葫。

    然后陈平安很快松了口气。

    是一袭古怪红袍的君子钟魁,身边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道士。

    老道士看了眼陈平安,笑着点头致意后,对钟魁轻声道:“你们聊,聊完之后与贫道打声招呼,我需要赶紧带你离开,你目前还无法行走人间太久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心一紧。

    钟魁笑道:“什么都先别问,容我给你娓娓道来。”

    大略说完了那场太平山之战,钟魁仿佛就只是个局外人,说得一点都不惊心动魄,枯燥乏味得很,而且还满脸笑容,什么打不过那头白猿大妖,技不如人,给人两剑一刀打杀了,成了个孤魂野鬼,以后做不得书院君子了……娓娓道来个屁。

    陈平安怒道:“就这样?死了?!”

    他指着钟魁的鼻子,“就这样从人变成了鬼?你不是书院君子吗?不是可以阴神阳神出窍吗?”

    说到最后,陈平安嗓音越来越低,神色恍惚,轻声问道:“怎么就死了呢?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后,陈平安已经再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脑海中走马观灯,最终停留在一幕画面上。

    有个浪荡不羁的读书人,蹲在埋河水面上,觉得女鬼漂亮,便拔着女鬼的头发,想要见她一见。

    怎么自己心目中的读书人,都死了?

    陈平安下意识去摘下了养剑葫,又默默别回腰间。

    那支小雪锥悬停在钟魁身前,分明已经与钟魁阴魂融为一体。

    钟魁小心翼翼道:“陈平安,事先说好,真不是我不厚道啊,故意想要黑了你这支小雪锥,要打要骂,你看着办!”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君子一言,后边怎么说来着?”

    钟魁心虚道:“驷马难追?”

    陈平安去坐在石桌旁的凳子上,钟魁挠着头坐在了旁边。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反正你现在死了,也不是君子了。”

    钟魁愈发良心难安。

    陈平安抬起头,望着钟魁,缓缓说道:“但是我答应过别人的事情,一定做到,对齐先生是这样,对你钟魁也是这样。”

    钟魁有些迷糊,“嗯?”

    陈平安红着眼睛,缓缓说道:“说借你就是借你,一年是借,一百年一千年,也是借。”

    钟魁默然。

    陈平安最后问道:“一千年不够,一万年够不够?”

    钟魁轻轻点头。

    他站起身,陈平安跟着站起身。

    钟魁再次笑容灿烂起来,“桐叶洲,鬼物,钟魁!我有个朋友,姓陈名平安!”

    陈平安瞪了他一眼,然后也笑道:“宝瓶洲,剑客,陈平安!我认识一位正人君子,叫钟魁。”

    远处。

    太平山的那位祖师爷老道,抚须点头,赞赏道:“百年千年之后,今夜相见,就是一桩美谈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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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三百五十一章

    明年十一

    钟魁离开驿馆后,被老道士收入一块好似惊堂木的老槐当中,老道士突然转身,缩地千里咫尺间,一步就来到了陈平安所在的院子。

    还在发呆、尚未回神的陈平安赶忙弯腰,拱手抱拳,“晚辈陈平安拜见老仙师。”

    钟魁之前讲述自己的身死道消,说得轻描淡写,提及太平山的道人,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亲近。

    老道士伸手虚压了两下,“无须多礼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直腰后,问道:“不知老仙师去而复返,可是有事?”

    老道士看了眼陈平安,点头道:“拴得住,就是真豪杰。难怪黄庭和钟魁都对你刮目相看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没听明白,但也没多问。

    老道士心情不错,笑问道:“自称剑客,你的剑呢?”

    先前从养剑葫现身的飞剑初一和十五,太平山老道士视而不见。

    陈平安坦诚道:“以前练拳,刚刚练剑,所以这会儿练习剑术,都是虚握剑式,更多还是心中观想。”

    老道士自言自语道:“早知如此,先前就不该忙着跟人在推衍上较劲,输了不说,还该错过了观看你在藕花福地的境遇。”

    老道人身材高大,头戴一顶象征道家三脉之一的芙蓉冠,道袍素白,又是白发白须,十分仙风道骨。

    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,就不说话。

    面对这等慧眼如炬的老神仙,根本不用自作聪明,任何粉饰,无异于老妪抹胭脂,稚童穿官服,贻笑大方而已。

    老道士突然问道:“贫道可以借你一把剑,甲子光阴也好,百年岁月也罢,都可以商量。可以用法宝换取,也可以支付谷雨钱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犹豫了下,还是摇头道:“谢过老仙师美意,但是我其实已经有剑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有些赧颜,“何况我身上没有一颗谷雨钱。”

    老道士也未强求,之所以临时起意,想要借剑给这年轻人,委实是太过欣赏他与钟魁之间的千年万年之约。

    也有一层更深远的私心善意在里头,只是话语说出口后,就已经有些后悔。

    还是不要拔苗助长了。

    扶乩宗之乱,让老道士有些忧心。

    至于为何重返小院,则是看出了陈平安心湖的异样动静,好像钟魁之死,对此人心境影响颇大。

    不过当他仔细端详一番,就又放下心来。

    修行之人,忌讳心如一叶扁舟,随波逐流。至于那些心境絮乱如柳絮的,在老道士眼中都不配谈忌讳不忌讳了,根本就不该修道,修了道,侥幸攀高了境界,一切只为了蝇营狗苟,抢机缘争法宝夺灵气,下山行走人间,除了耀武扬威,仗势凌人,还能做什么好事?

    只不过老道人再看不惯许多修力不修心的练气士,也只能守着太平山这一亩三分地,让自家山头的门风不歪。

    陈平安厚着脸皮问道:“不知道老仙师,有无护山阵法?”

    老道士点头道:“我太平山就有两座护山大阵,一座阵法中枢为明月镜,可照彻世间妖邪,让其无所遁形,距离远近,要看持境之人的修为高低,一旦被镜子照中,可以让其短暂跌境。之后就该轮到四剑阵登场,四把古剑,仿制远古四把大仙剑,是半仙兵的品秩,结成剑阵后,就等于是一把仙兵,万里之遥,转瞬即至,先前那头老畜生,如果不是炼化了其中一把,早就被贫道斩杀了,再给它跑出几千里都没事。如今它逃过一死,但是仙人境分左右,老畜生本就刚刚跻身十二境,境界不稳,加上还要被这座天下的规矩压制,如今本命物一毁,真身又被捅出好几个窟窿,伤及元神,已经不值一提。”

    老道士提及那头背剑老猿的时候,杀气腾腾,一身磅礴灵气犹如实质,白雾蒙蒙,如一条条纤细水流萦绕四周,老道士收了收心,异象顿消,这其实是跌境的后遗症之一,“麻烦就麻烦在那老畜生突然一个钻地,循着条破碎不堪的古代龙脉,消失了,多半是一条早有预谋的退路。”

    老道士指了指头顶,“先前贫道跟老畜生厮杀一场,后来又打退了一尊阴冥大佬,某位负责坐镇桐叶洲上方天幕的儒家圣人,当然看见了,落在了我们太平山,得知钟魁死后,勃然大怒,亲自去追杀那头白猿,哪里想到还是给老畜生藏了起来。现在就看与它有些因果的黄庭,能够找出点蛛丝马迹,只要发现了它,哪怕黄庭战死,那位在文庙陪祀的七十二圣人之一,此次早有准备的出手,就可以一击致命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老道士笑道:“这是最坏的情况,黄庭那丫头一向运气好,在藕花福地又磨砺了性子,有两把古剑庇护,追杀白猿,说不定就是一桩破境机缘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嗯了一声。

    老道士笑意玩味,“被贫道强行拽出藕花福地后,本以为要给她撒娇埋怨半天,不料这丫头半句唠叨没有,一路上她提及你多次,说以后一定要去大骊龙泉找你。”

    老道士轻轻挥袖,“奇了怪了,贫道也不是健谈之人,今夜言语,抵得上几十年口水了。言归正传,我太平山的护山大阵,大有来历,攻守兼备,便是许多中土神洲的上宗、正宗山门,也不过如此。贫道不好私自传你炼化和运转方式,这涉及到太平山的山水气运,不过贫道自己有一座护山阵,得自一座上古仙人的秘境洞府,杀力极大,倒是可以卖给你,就是太吃银子,打造起来耗钱,维持大阵运转更吃山水气运,贫道原本打算有朝一日,黄庭若是想要自立门户,在桐叶洲别处开宗立派,或是干脆嫁为人妇,与人结成道侣,便赠予她当嫁妆的,免不了还要贫道掏出大半棺材本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咽了口唾沫,与黄庭和嫁妆、棺材本之类的无关,而是被那四个字吓到了,“太吃银子”!

    老道士发现了陈平安的犹豫神色,哈哈大笑,打趣道:“好算计好算计,贫道喜欢!”

    不等陈平安想明白其中关节,老道士已经不再提护山阵这一茬,轻声提醒道:“陈平安。虽然贫道不知道你身上带了什么宝贝,能够遮掩天机,防止别人推衍卜卦你的方位和运势,但是这样的东西,你一定要好好珍惜,真正是可遇不可求的物件,整个太平山,也只有一件而已,那还是咱们开山始祖留下来的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想起了那把不起眼的油纸伞,重重点头。

    看着陈平安。

    老道士很是欣慰。

    女冠黄庭,君子钟魁,都是老道士屈指可数、入得法眼的年轻人。

    如今再加上这个陈平安。

    老道士觉得偏居东南一隅桐叶洲也好,更幅员辽阔的浩然天下也罢,这样的年轻人,能多一个就多一个。

    世道再乱。

    仍有砥柱。

    老道士之前为了防止钟魁阴魂,被那尊冥府大佬带往黄泉路,跌了一境,心知肚明此生是再无机会,弥补心中那个最大的遗憾了。

    这位太平山祖师爷,当年成功跻身仙人境后,被他所在那一脉道统赐号为观妙天君,地位超然。

    老道士生平最大一桩憾事,是在历史上,无论儒家正统的浩然天下,还是道家坐镇的青冥天下,只要有道人从真君跻身天君,无论是三脉中的哪一脉,都可以请得动掌教祖师亲临,亲手交予道袍、道冠和一件信物,可是观妙天君作为所在道统中,浩然天下的最新一位天君,却没能亲眼见到那位大掌教离开白玉京,降临这座浩然天下。老天君不敢妄自揣测,可太平山上上下下,都很是瞎琢磨了一番,为此太平山宗主,还特意跑了趟桐叶洲最北边的那座书院,试探性询问,是不是哪位在文庙有陪祀神像的儒家圣人从中作梗,才使得他们这一脉掌教没能出现。

    那位书院山主也是个爽快人,懒得与太平山宗主绕圈子,笑着反问,其余两位掌教可能有此“待遇”,可是以你们这一脉道统大掌教与咱们儒家的香火情,他老人家想要来浩然天下,谁会拦阻?

    得到这个答复后,老天君愈发郁闷。

    思来想去,只能是自己境界够高,大道却还小,故而掌教祖师有意敲打自己。

    在太平山一役之前,老天君还会想着若是将来跻身了飞升境,总归是能够见到掌教老爷的。

    如今便彻底成了奢望。

    后悔全无,遗憾难免。

    老道士刚想要离去,陈平安说道:“谢过老真人!”

    老道士笑问道:“为何谢我?是说为了钟魁跌境一事?”

    这位老天君摇头,“用不着,这是太平山亏欠他的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沉声道:“谢过老真人和太平山,要我晓得山上神仙,也有善待人间的侠义心肠。”

    老道士心情顿时大好,“好嘛,不曾想你小子跟钟魁差不多,溜须拍马的功夫,很是擅长啊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无奈道:“是我的真心话。”

    老道士笑望向这个年轻人,“真心的马屁话,那才叫人舒坦。”

    老道士御风离去。

    一颗小脑袋趴在窗户上,愣愣盯着院子这边。

    说来奇怪,钟魁和老天君的出现,驿馆内并无人察觉,只有裴钱兴许是误打误撞,大半夜瞧着院子里的陈平安。

    陈平安回头望向裴钱,“睡觉去。”

    不说还好,陈平安一发话,裴钱就去搬了条凳子,腿脚利索地爬上了窗台,一跃而下,稳稳落地。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不睡觉,跑这来做什么?”

    裴钱讨好道:“睡不着,陪你说会儿话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摆摆手,说自己要练习拳桩,你愿意待着就待着。

    裴钱看了一炷香后,就犯困,跟陈平安说了声,就深呼吸一口气,往屋子窗台那边冲刺而去,高高跳起,估计是试图双手先按在窗台上,然后一通双腿胡乱扒拉,想着一窜而上,就威风了。

    结果下巴猛地磕碰在了窗台上。

    后仰倒地。

    陈平安转过头,不忍直视。

    裴钱坐在地上,伸手捂住嘴巴,转过头去,泪眼朦胧,泫然欲泣。

    陈平安走过去,蹲下身,轻轻拿走她的手,看了看,笑问道:“还耍英雄气概吗?”

    小女孩那张黝黑脸庞上,泪珠子哗啦啦往下掉。

    陈平安只好收起笑意,扶她站起身,“有个跟你差不多的小姑娘,也是这么毛毛躁躁的,不过她比你更吃得住痛,换成是她,这会儿肯定朝我笑,说不定还要安慰我别担心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补充了一句,“不过各有各的性子,你也不用学她。”

    两人坐在石桌旁。

    裴钱只敢微微张嘴,含糊不清问道:“她叫什么名字?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她叫李宝瓶,喜欢穿大红棉袄,还喜欢喊我小师叔。”

    裴钱又小声问:“你很喜欢她?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。

    天底下哪有不喜欢李宝瓶的小师叔?!

    她是对的。

    裴钱默不作声。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方才看我走桩练拳,怎么样?”

    裴钱一脸茫然,这次不是伪装,不知道为何询问这个。

    陈平安也跟着疑惑起来,“你没想过偷学?”

    裴钱反问道:“我学你晃来晃去走路干啥?”

    她站起身,神采飞扬,张牙舞爪,一下子假装拔剑出鞘,双指并拢乱戳,一下子蹦跳几下,还会打一套王八拳,乱显摆了一通,道:“我当然是要学就学最厉害的招式!”

    陈平安没有觉得任何可笑,反而神色凝重。

    藕花福地大街上,陆舫御剑。

    陈平安的校大龙。

    以及打退种秋的神人擂鼓式。

    夹杂有魔头丁婴的一些个零散招式。

    谈不上形似。

    但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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