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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6章

    背后的裴钱始终呜呜咽咽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又没做错什么,哭什么。”

    小女孩脑袋抵住陈平安,“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:“嗯?”

    小女孩伤心欲绝,“你说得对,我就是个赔钱货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气笑道:“瞎说什么。以后记得好好读书,要用心。”

    裴钱抽了抽鼻子,使劲点头。

    陈平安没好气道:“别把鼻涕擦我身上。”

    裴钱后仰一些,帮着擦了擦陈平安背后的眼泪和鼻涕,笑了一声,“嘿!”

    直到一大一小身影消逝在远方。

    水神娘娘开怀大笑起来。

    果然这才是文圣老爷的嫡传弟子!

    那陈平安本就打算要赠书的,若是一听说还有那重宝可以换取,世间有几人,会真正在乎一个身边小女孩的意愿?

    她收起笑意后,脸色肃穆,向着陈平安离去的方向,作揖到底。

    果然闻道有先后。

    昨夜坐而论道,今天起而行之,是谓知行合一。

    陈平安真乃夫子也,真先生也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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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三百四十八章

    有些想你了

    姚家行事老道,驿馆那边有人等候陈平安,朱敛也在其中,少年斥候姚仙之更是死皮赖脸留下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与那两位姚家老卒道了歉,老卒们哈哈大笑,其中一位连忙摆手说陈公子这般客气,太把自己当外人了,使不得使不得。

    姚仙之看待陈平安的眼神,就像看待一位沙场凯旋而回的功勋武将,让陈平安有些摸不着头脑。

    一行人骑马追赶大队伍,裴钱与陈平安同乘一马,小女孩高兴得很。老将军姚镇早就让车马缓行,于是很快陈平安就看到了那支队伍的身影。

    姚镇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生息,又有一位皇子殿下的灵丹妙药,被刺客重伤的伤势已经几乎痊愈,今天北行又马蹄放缓,便征得姚近之的同意后,离开了车厢开始骑马,到底是大半辈子在马背上厮杀的老人,年轻时候早早习惯了长途奔袭的急行军,便是在马背上睡觉都不会跌落,今天与陈平安并驾齐驱,沿途风景怡人,又有小恩公与他聊天,说了些埋河水神庙的景象,姚镇精神头极好,笑声爽朗。

    陈平安想要让老将军帮着跟官府讨要一幅埋河流域的堪舆图,姚镇问也不问就答应下来。

    裴钱已经给陈平安赶去车厢,再度与隋右边共处一室,后者盘腿而坐,闭目养神,横剑在膝,气度森严。

    裴钱一直就不喜欢这个冷冰冰的娘们,见了谁都跟欠了她好几十两银子似的,整天臭着一张脸给谁看呢,小心明年就变成一个老太婆。

    裴钱在进车厢前,跟陈平安要回了那小楷毛笔和宣纸,这会儿坐在角落,自顾自打开棉布包裹,将新家当小心翼翼放入其中,从最底下抽出一本褶皱严重的书籍,瞥了眼包裹里头的一双靴子,瞧着是新买不久,却沾满了泥土,她吐了吐舌头,赶紧收起包裹,不敢让人瞧见。

    后仰躺下,裴钱双手高高拿着那本破损老旧的书籍,翻来覆去瞅了半天,最后放在脸上,沉沉睡去。

    睡着之前,小女孩想着那个家伙的话,要她以后真正用心读书,不要光用力气背书,她想了想,今儿太累啦,明天再说,明天一定做到。只是一想到有句话,叫做明日复明日、明日何其多,她便开心得快要笑出声了。

    所以小女孩今天睡得格外香甜。

    隋右边睁开那双狭长的桃花眸子,轻轻吐出一口气,很快就被她抬起手掌,轻轻一拂,将那股气机瞬间拍碎。

    画卷四人,除了最早走出画卷牢笼的闷葫芦魏羡,其余三人都是一天来到这座浩然天下。

    朱敛走了条外家拳极致的路数,走到武学巅峰后,才由外转内,不然这个被丁婴亲手斩杀的武疯子,也不会想要一人打杀其余九位大宗师。那场惨绝人寰的大乱战,朱敛最可怕的地方,在于受伤越重,出手杀力越强,虽然是丁婴侥幸活到了最后,还得到了朱敛头上的那顶莲花冠,可这位被誉为千古第一人的丁婴,一辈子都不曾与人提及那场南苑国京师之战,说不定这其中,大有玄机。

    卢白象才情极高,学什么都快且精,所以武学一途,海纳百川,这点与藕花福地后世第一人丁婴,大致相同。只是卢白象野心,或者说志向,不如丁婴那么疯魔纯粹,故而当年开创魔教之后,依旧是孤家寡人一个,喜欢云游四方,所以才会身陷重围,只是那一场大战,便是参与血腥围剿、落得个境界大跌的正道宗师,内心深处,对于卢白象确有一丝佩服。至于注定不会留在江湖上的一件事情,则是那场大战中,最死战不休的两人,皆是爱慕卢白象的名门仙子,大概是抱着殉情求死的心境了。

    魏羡的武道最为罕见,天生的沙场万人敌,擅长应对围杀之局,一人凿阵,虽千万人吾往矣。历史上,关于这位南苑国开国皇帝的稗官野史和江湖趣闻,几乎没有任何捉对厮杀的记录。

    而她隋右边,无论是资质,还是心性,其实更像是一位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,而不是憧憬什么“止境”的纯粹武夫。

    隋右边虽然最近始终身处方丈之地,但是她真正视线所及,依旧不是人间,而是那天上。

    她如今在尝试一门剑走偏锋的剑术,在灵气稀薄的藕花福地,只能是一座空中阁楼,在浩然天下,却大有可为。

    当下步骤有些类似武人的“填海”,只是她又有差异,是在腰肋之间煽风点火,自铸剑炉,温养一口剑气,模仿纯粹武夫一口真气,游若火龙,巡狩四方。

    隋右边一旦成功,不仅仅是炼体魄,炼精神,还要炼就一缕剑气成剑胚,几乎是那剑修本命飞剑的雏形了。

    而关于剑修的一切,如今的隋右边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,隋右边的练剑天赋之高,可想而知。

    她这些天只是听说了一些个姚家边军的私下议论,正是姚家恩人陈平安当下刺客的壮举,其中就有提及剑修风采,杀力之凌厉巨大,飞剑之神出鬼没,让她心神往之。

    如此才好,藕花福地太小,容不下她的剑,这座天下够大,她有朝一日,定要去那最高处出剑!

    隋右边继续闭上眼睛。

    修行一事,她绝不会输给任何人,她的对手,从来不是魏羡三人。

    车厢外边马蹄阵阵,大泉王朝正值繁荣鼎盛,沿途许多乡野稚童都会驻足观望,村夫妇人们也不畏惧,眼光中只有好奇。

    陈平安骑马而行,看着那些大泉百姓。

    当年身边带着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,在大雪纷飞时节过关入境,就曾碰到了大骊一标精锐边军斥候,训练有素,极其精悍,看了他的通关文牒后,就笑言建议他们可以去往烽燧借住躲避风雪。

    对于大骊皇帝,藩王宋长镜,以及邻居宋集薪,陈平安印象可算不上好,但正是因为那次偶遇,陈平安对于大骊王朝,没有成见。

    当天队伍在黄昏时分,下榻一座临近州城的大驿馆,驿馆极其雅致,还有一座小园林,绿竹丛丛。

    当晚姚镇就亲自给陈平安送来一幅堪舆图,陈平安当时在屋内仔细端详那块玉简,裴钱在桌对面打哈欠,脑门上贴着一张宝塔镇妖符,理由是她听说竹林容易有女鬼,风一吹,哗啦啦的,总觉得就会有女鬼在竹林间飘来荡去。姚镇敲门后,裴钱立即跑去开门,老将军见着了额头贴符箓的小丫头,一问缘由,哈哈大笑,说不用怕,就算真有鬼祟隐匿竹林,可是军伍出身的姚家儿郎,一个个阳煞十足,是鬼魅害怕他们才对。

    裴钱哦了一声,摘下符箓放在桌上,就去自己屋子睡觉。

    姚镇压了压手,示意陈平安坐下说话。

    两人落座,陈平安自然要道谢,官府堪舆图,一直是朝廷严禁流入民间的物品,比起弓弩之类的兵器管制更加严格。

    姚镇笑道:“不是多大的事情,本地刺史答应得很爽快,当官当到了封疆大吏的份上,就不用太理会这种事情了。你也别觉得欠了我多大人情,话说回来,那刘刺史一开始见着了我,十分局促,没办法,他有个亲家,在兵部衙门当差,这不就落到我手上了,一听说我要一幅堪舆图,你是不知道当时他的脸色,那叫一个如释重负啊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那我可就真不客气了?”

    姚镇伸手指了指陈平安,“你啊你,我就不明白了,两场厮杀,生死可谓头等大事了,恩公是何等的爽利人,怎么到了日常相处,如此规矩,不痛快,不豪气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无言以对。

    姚镇轻声道:“我那孙子,姚仙之,脸皮薄,不敢开口,就求我来跟你说一声,想要你指点一下他的武艺。你觉得咋样?”

    陈平安仔细想了一下,“如果只是客客气气切磋一下,我自无不可。但是如果姚仙之想要真正有所收获,我推荐他去找魏羡,我帮他跟魏羡打声招呼。”

    姚镇一本正经道:“那小子就是想要客气一下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无奈道:“那我明天跟他搭个手。”

    姚镇抚须笑道:“那么客气之后,我再让他去找那魏羡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回头我就去和魏羡说一声。如此一来,这幅堪舆图,我收得心安理得了。毕竟我们这样的高手指点,千金难买。”

    姚镇一拍桌子,大笑道:“对嘛,你现在这种不要脸的焉儿坏,像我年轻时候,难怪咱们投缘!”

    陈平安苦笑摇头。

    姚镇乘兴而来乘兴而归。

    陈平安摊开那幅堪舆图,从方寸物中取出那方水字印,轻轻呵了口气,往埋河水神庙和碧游府两地,重重盖了两下。

    这才收起了水字印和堪舆图。

    继续浏览玉简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,巴掌大小的玉简,正反两面篆刻了足足五千多字。正面为那仙家炼器诀的正文,反面是水神娘娘的注释和心得。

    虽然表面上只是一门炼化器物的口诀,其实是说那五行大道,文字内容洁净精微,宗旨高远。因为水神娘娘是从一块祈雨碑文中悟得,她便以五行之水作为开端,来阐述大致脉络,水,五脏中肾主水,五官为耳,五觉为声,五指为尾指,五液为唾,五音为羽,五志为恐,五祀为井,主神为北方玄武。

    脉络清晰,涉及的气府窍穴,具体应该如何炼化,在玉简背面,水神娘娘皆有详细解释。她可以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,就连这门仙家道诀能够炼化金身和香火一事,都跟陈平安在玉简背面明说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看得惊心动魄,才知道碑文上篆刻的“一滴天上金瓶水”,大有深意,是说口诀修行大成之后,简直就等于是将整颗金丹融化为水精的功效,润泽五脏六腑,“满空飞线若机杼”,则是将人体内经脉的“驿路”,牵连呼应,而“化作四天凉,扫却天下暑”中的四天,又涉及到道家青冥天下,那座白玉京高楼中的四层,能够以四种道法帮助修士降服心魔,这可就不是旁门左道了,而是道家最正宗之法,这简直就是所有元婴地仙梦寐以求的通天坦途,行走其中,未必定然成功,可是等于“山登绝顶”的地仙,往天上架起四座天桥,白白多出了四次保证不会误入歧途的机会,甚至可以原路返回,而且修行期间,同样可以裨益体魄神魂,这等好处,谁不艳羡?

    难怪水神娘娘直言此诀“万物可炼”,推断就算是宗字头的仙家洞府,这道法诀都会是宗主独有的山门重宝。

    陈平安闭上眼睛,在心中默默背诵那五千字,打定主意以后不可轻易拿出玉简。

    不知为何,陈平安手握玉简,只觉得遍身清凉,通体舒泰,客栈一役的伤势,以极快速度恢复。

    陈平安睁开眼睛,意识到有些奇妙,只是这枚玉简到底是何种美玉,陈平安认不得,想着以后到了落魄山,可以问问魏檗。

    后半夜,一阵水气骤然弥漫驿馆,笼罩其中,白雾茫茫,让尹妙峰和邵渊然硬生生打断了坐忘吐纳,同时走出屋子,去往园林那边。

    陈平安也停下了剑炉立桩,打开窗户,一跃而出。

    很快在几位随军修士火急火燎的提醒下,驿馆姚家人纷纷披衣起床,老卒们披挂甲胄手持兵器,严阵以待。

    朱敛屋内漆黑一片,但是佝偻老人其实一直围绕着桌子,默默打转,步伐极有讲究。

    隋右边盘腿坐在床上,睁开眼又闭上了眼睛。

    魏羡直挺挺躺在床上,双手握拳叠放在腹部,纹丝不动。

    卢白象来到窗口停步。

    竹林那边,见着了那位不速之客,尹妙峰和邵渊然松了口气。

    葆真道人笑着抱拳道贺道:“水神娘娘金身大成,可喜可贺!”

    眼前所站之人,矮小身材,身穿一身华美异常的诰命服饰,正是从碧游府匆忙赶来的埋河水神。

    从今往后,便是金顶观观主亲临此地,见到了这位修为暴涨的埋河水神,都已经不能居高临下看她了,需知若是在那埋河水域,尤其是碧游府和水神庙附近,这位矮小女子就等同于是一位元婴地仙的实力。

    水神娘娘笑道:“上次是我碧游府招待不周,失礼万分,我这次前来,除了一桩私事之外,也想要邀请尹真人近期去我府上做客,我给尹真人,还有小邵真人,给你们都赔罪个。”

    葆真道人还真有些受宠若惊。

    一来是对方修为今时不同往日,就算身在此地,亦可算是半个元婴大佬了,二来碧游府已经与那准圣人钟魁搭上了关系,哪怕撇下大泉刘氏不理睬,朝廷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。三是大泉上层都晓得这位埋河水神的臭脾气,她愿意如此表态,尹妙峰不过是一个龙门境的刘氏供奉之一,如何能够不惊喜?

    便是心高气傲的邵渊然,脸上都有了真诚笑意。

    陈平安来到师徒二人身边,先与他们问好一声,这才望向那位水神娘娘。

    尹妙峰和邵渊然识趣离开,同时让姚家老卒和随军修士都不用如此戒备,尹妙峰顺势点破了埋河水神的身份。

    姚镇笑着向水神娘娘遥遥一抱拳。

    埋河水神的种种传闻,便是在边境上都有不少,自然很对这位老将军的脾气。

    水神娘娘对姚镇也抱拳还礼,说了一句让人哭笑不得的直爽话,“哪天将军告老还乡,重回边关,一定要去我碧游府喝酒,管够!”

    姚仙之和姚岭之,几乎同时翻了个白眼。

    姚近之头戴帷帽,站在姚镇身边,亭亭玉立。

    最后水神娘娘手腕一翻,变出一坛酒来,抛给了陈平安,以心声相告道:“小心收好那枚玉简,玉简本身,就是好东西,不然早就给那些大道文字给炸得粉碎了。”

    接下来水神娘娘的言语,可就不藏藏掖掖了,谁都听得到,只见她大大咧咧,豪爽笑道:“这一路上思来想去,差点就想要以身相许报答大恩了,亏得我忍住,这坛水花酒,我来的时候喝了小半,原本是想着给自己壮胆的,不曾想入了驿馆,我还是胆子小了,实在说不出口那臊人话,陈平安,少了一位如花似玉的美眷,是不是有些遗憾?哈哈,刚好剩下大半坛美酒,拿去借酒浇愁!”

    这位水神娘娘。

    来也匆匆,去也匆匆。

    陈平安站在原地,拎着酒坛,总觉得这酒喝也不是,不喝也不是。

    姚镇笑得幸灾乐祸。

    姚仙之呆若木鸡之后,伸出双手,朝陈平安竖起两个大拇指。

    裴钱迷迷糊糊站在远处。

    陈平安板着脸,带着裴钱返回住处。

    两人分开的时候,陈平安严肃道:“以后你如果见着了一个姓宁的姑娘,今晚的事情,不许说出去!”

    裴钱眨了眨眼睛,“万一,我是说万一,我不小心说漏了嘴?”

    陈平安沉声道:“我被打了个半死之后,我再把你打个半死,听明白了没有?!”

    裴钱立即朗声道:“懂了!我读过了书,如今铁骨铮铮着哩,打死不说!”

    各自返回屋子。

    陈平安抹了把额头汗水。

    最后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不再练习剑炉立桩,趴在桌上,拿出那块小小的磨刀石,篆刻着漂亮的“天真”二字,可爱的“宁姚”二字。

    宁姑娘,我很好。

    这一路,又走了很远,遇上了很多人和事。

    有些想你,不对,是很想你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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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349章

    埋河封正,武庙借刀,白猿背剑

    (万字章节)

    一位身穿诰命华服的矮小女子,凭空出现在埋河水岸,缓缓而行。

    随着境界修为的急剧攀升,埋河水神娘娘对于两岸水运的掌控,愈发娴熟,这就像是武将在开疆拓土,马蹄所至,即是国土。

    埋河本就是一条几乎横贯大半个大泉王朝东西向的大河,之前是凭借一身炼化兵器,勉强维持埋河威势,她面对一条尚未金丹境的作祟河妖,就已经颇为吃力,若是冒冒然升碧游府为碧游宫,大泉朝廷又不愿拿出一部分国运,让钦天监修士带来放入水神庙中,

    这也是这位水神娘娘不愿答应的原因之一,一旦府邸匾额换成了碧游宫,四面八方皆是眼红和垂涎,说不定宫府两块匾额,哪天就给人当柴烧了。

    她天生豪爽、性情暴躁,这不假,可能够坐镇埋河数百年,一桩桩机缘都牢牢抓在了手中,自然绝非痴傻之辈。

    她蹲下身,从埋河中掬起一捧水,月色下,手心河水涟漪微微荡漾,相较以往,灵气盎然了太多。

    赶来驿馆之前,先是许多水神庙承受不住的香火精华,倒退流转,悉数涌入祠庙,原本银白色的香火精华,竟然变成了淡金色,丝丝缕缕,飘向主殿内那尊泥塑金身,金身金身,可不是什么造像匠人的鎏金镀金手艺,而是一位山水神祇的神道根本所在,是一种大道显化,那些淡金色的浓郁香火缓缓熏染神台上的金身神像,在神道之中,被誉为“描金”,只有两种情况,才会出现这等异象,一种是带着皇帝旨意的钦天监修士,奉旨行事,以一支御制毛笔蘸金描绘某位神祇金身,多是“数次点化”而已,还有一种是儒家圣人,对着金身“指点江山”,而且这些儒圣,必然最少是七十二书院山主之流。

    埋河水神庙莫名其妙获此大福缘之外,碧游府更是水运升腾,祥云汇聚如一顶华盖。

    几乎能算是一座修行的洞天福地了。

    此举被视为封正!

    真真正正被浩然天地正统所认可!

    河神娘娘再心大,也知道这份令她措手不及的大恩,丝毫不比第一次陈小夫子授业解惑逊色了。

    在驿馆玩笑说是以身相许,之所以如此,实在是她不知如何报答了。

    那枚玉简本身,其实就已是她所谓的碧游府镇宅之宝。

    上古时代,埋河曾经是桐叶洲三条入海大渎之一的主干,此后沧海桑田,江河改道、积淤、阻塞等等种种变故,那条大渎的规矩越来越小,最终只剩下了一截,便是埋河。碧游府的前身,是一座“河渎龙宫”的废墟,而那枚玉简就是她从破败龙宫中找到的至宝,万年不改颜色,是那江河水精凝为实质,更是一方天地水运的具象,再由老龙王炼化为玉简,想必龙宫犹在的遥远岁月里,这枚玉简亦是龙王爱不释手的珍惜之物。

    她要陈平安记下仙家道诀就立即销毁玉简,其实就是起了一些戏弄之心。

    陈平安除非是上五境神仙,才有本事毁去玉简。

    不过将其炼化为本命物,既然拥有了那门“一步登仙”的道诀,她相信只要陈平安用心,希望不小。

    她一步跨入埋河,走在水面上,如志怪上的神女。

    唯一的美中不足,就是那头河妖肯定勾结了附近某位山神,登岸隐匿于某地山运之中,没了踪迹。

    水神娘娘一个后仰直直倒去,就那么躺在埋河水面上,随着水流往下游飘荡而去。

    河中溺死水鬼,浩浩荡荡在河底跟随这位水神娘娘,往水神祠庙那边飘去。

    她突然捂住脸,没脸见人的娇憨模样,“那些羞臊话,哪里是一个黄花大闺女可以说的。”

    好在很快就恢复了斗志,她坐起身,雀跃道“赶紧让人去蜃景城请匠人,重塑神像!人靠衣装神靠金妆!神像胸脯那边的曲线,夸张就夸张一些嘛,腿也可以长一些!”

    一些开了灵智的河底游荡水鬼,真是涨了见识,世间还有如此……有趣的水神娘娘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姚家队伍的北行之路,遇上了很多啼笑皆非的事情。

    一位小有名气的江湖豪杰,带了一杆精铁打造的八宝玲珑枪,慕名而来,说要领教威震边关的姚家枪。

    此人呼朋唤友,十数骑呼啸而至,齐齐停在官道上,他高坐马背之上,抖了一个花俏枪花。倒不能说是三脚猫功夫,身为二三流武夫,十数年水磨功夫还是有的,只是这类武林中人的切磋技击,比起姚家铁枪当然不在一个境界上,后者转瞬之间,可分生死。

    姚镇当时坐在车厢内翻阅兵书,只觉得好笑,没有跟这帮想出名想疯了的江湖好汉一般见识,姚近之一声令下,姚家骑卒默然摘下轻弩,吓得那拨人立即窜出官道,等到姚家队伍远去,喋喋不休,埋怨这姚家铁骑是绣花枕头,徒有虚名,连下场比较枪法高低的底气都没有。

    结果当天这伙人就给州城官府缉拿归案,难兄难弟们,吃了顿结结实实的牢饭。

    后来还有一位下五境的野修,年纪不大,二十岁出头,试图成为姚家的随军供奉,却也不敢造次,说清楚大致身世背景、以及适当吹捧了一下自己的神仙术法,就在下榻驿馆外边蹲着,啃着干饼就着劣酒,等候发落。姚镇让人送了一百两银子给他,野修涨红了脸,仍是收了银子才离开。

    随着距离蜃景城越来越近,姚镇即将赴任兵部尚书的消息,不胫而走,传遍朝野。

    又有一位落魄不得志的兵家修士,正值壮年,身材魁梧,堵住了去路,扬言姚家只要有人胜得了他,他立即滚蛋。然后邵渊然便露了一手,他便滚蛋了。

    真正引起姚家队伍好奇心的,是山神涉水、水神上山接连两桩奇事。

    只不过这两位山水神祇,远远比不得埋河水神这等品秩,是最末流的地方神灵,那山神管辖方圆百里地界,水神则是负责一条两百里河水的河伯,双方山水相邻,关系并不和睦,时有摩擦,不过以往都是小打小闹,在山水边界隔空对骂而已,结果近期因为一位大香客更换了烧香门庭,从山神庙去了水神祠,那可关系着每年小十万两白银,进谁的口袋,小山神就让麾下一位土地公,暗地里去劝说香客回心转意,不料给河伯撞了个正着,打得土地公灰头土脸,山神一气之下,直接越界涉水,两把大板斧,打得十数里河水掀起滔天大浪,百姓惊骇,水神哪里丢得起这个脸,裹挟江水,倒流上山,直扑山神庙。

    姚家队伍当时刚好靠近河水岸边赶路,两位供奉和姚家随军修士,就护着姚镇和那三姚,去看热闹。

    陈平安跟在一行人当中,只有裴钱和朱敛跟随左右。

    于是就看到了河伯逞凶山神庙的景象。

    双方好一通厮杀,山神站着地利,将河伯打回水中,河伯就再次驾驭浑浊河水,愈战愈勇。

    你来我往,各展神通,好好一座秀丽山峰,给大水淹得一塌糊涂,参天树木断折倒塌无数。

    战场之外,山上的土地公和山魈精魅,河边的虾兵蟹将和水鬼仆役,摇旗呐喊,一个个声嘶力竭,看上去比上阵厮杀还要累,而且相互较劲,河边架起了红皮大鼓,为自家河伯老爷擂鼓助威,鼓声如雷,山上就赶紧搬出一面高达数丈的旗帜,使劲挥舞,猎猎作响。

    邵渊然站在姚近之身边,为她解释山水神祇的内幕,言谈风趣,一旁少女姚岭之听得有滋有味,只是不知道帷帽下的姐姐姚近之,是什么心思。

    裴钱忙着在岸边捡取那些活蹦乱跳的河鱼,这可比她自己钓鱼轻松太多了。

    这场闹剧,被一位脸色铁青的州城城隍爷打断,御风而来,悬停空中,把两位神祇骂得狗血淋头。

    这位城隍爷身穿大泉礼部特制的官服,前后官补子与阳间官员礼制相同,具体什么品秩,就是什么图案,只是城隍爷的官服一律为黑色,意味着为人间君主行走阴间,约束夜间出没的众多鬼魅阴魂。相比散落天下各处、屡禁不绝的淫祠,城隍爷更需要朝廷敕封,而且几乎不存在“名不正”的情况,任何一个掌国之姓,对于必须扎根城池之中的城隍爷,自然最容易控制,而且城隍爷对朝廷天然忠心。

    陈平安看着这方山水的闹腾,心境平和。

    比起自己在龙泉小镇的经历和两次游历的所见所闻,眼前这些画面终究是小打小闹,谈不上可笑,只是很难再有一次登上家乡披云山、第一次见到壮阔江河的感觉了。

    朱敛就站在陈平安身边,四名扈从当中,姚家人对此人印象深刻,因为相比其余三人,这个佝偻老人真的太像一位随从了。加上都听说了客栈厮杀中四人的表现,依稀知道背剑的绝色女子是一位剑师,器宇轩昂的卢先生用刀的宗师,闷不吭声的魏羡一夫当关,挡住了皇室练气士的群攻,而这个神色慈祥的小老头,出手最凶残,大战落幕之际,老人所站位置四周,地上都是残肢断骸。

    朱敛没有去看陈平安。

    许多时候,人心无需用眼看。

    朱敛愈发好奇那个龙泉郡,以及龙泉郡前身的骊珠洞天,到底是如何的藏龙卧虎,才能够让如此年轻的陈平安,好似早早见过了人间的大风大浪,再难有心境上的波澜起伏。

    年纪轻轻,古井不波。

    难免有暮气、城府之嫌疑。

    但是朱敛却不做如此想,处处与人为善的陈平安带给他一种模糊感觉,就像那心境的古井深处,隐约有一条恶蛟在水底游曳,影影绰绰。

    只是这条不为人知的蛟龙,大概是被礼仪规矩、善恶之分等,给死死束缚在井底,哪怕是想要浮出水面、探出头颅都做不到。

    朱敛不敢揣测其它,只确定一件事情,陈平安内心深处,必有一两个放不下的极大执念。

    这次腾云驾雾数百里的赶来劝架,让城隍爷劳心劳力,心情大恶,恨不得将那河伯庙、山神庙一脚一个踩平了。

    山水神祇擅自越界一事,极其敏感,一旦给人往京城礼部衙门捅上去,他这么个人在家中坐、祸从天上来的城隍爷,下场比那两个不知轻重的蠢货好不到哪里去。

    那城隍爷打发了两个战战兢兢、打道回府的王八蛋,瞧见了河边的姚家一行人,运用望气之术,只是一瞧,就觉得有些刺眼,心中震撼,立即想要落下身形去一探深浅,只是那些人跋扈得无法无天,直接有两位修士拔刀相向,放话说不得靠近,不然视为行刺。城隍爷气得差点要喊回那两位辖境下属神祇,所幸吃了几百年的香火,养气功夫还是有些,最终只是牢牢记住了那些陌生面孔,脸色阴沉地返回州城。

    返回大队伍的途中,姚镇来到姚近之身边,轻声问道“为何如此不近人情?”

    姚近之无奈道“一路上的官场应酬,觥筹交错,在所难免,可若是涉及城隍和神灵,可就说不清楚了,爷爷总不希望还没进入蜃景城,就被六科言官以密折弹劾吧?哪怕皇帝陛下当作玩笑,可是京城从官场到市井,注定要掀起一阵妖风妖雨,那么天底下有谁不爱看热闹?我们自己这趟不就是来看热闹的吗?会在乎那两位山神河伯的对错是非吗?”

    姚镇一点就透,深以为然。

    老将军心中惋惜不已,若是姚近之是个男儿身,留在边关,才叫放心。

    裴钱捡了一大堆河鱼,结果陈平安不愿意收,她只得拎着鱼尾巴,一条条使劲甩入河中,累得她汗流浃背。

    到了既是州城又是郡城的骑鹤城,就算是距离大泉京师只有咫尺之距了。

    这座郡城历史悠久,郡名来源于相传有一位修道高人在此骑鹤飞升,名声大噪。郡内有一座小山,风景平淡无奇,只因为是那仙人骑鹤飞升之地,每年都有无数文人骚客来此游历,小山四周,皆是京师权贵购置打造的宅院,寸土寸金。

    先前那位城隍爷应该就在这座城中,只是姚镇还不至于忌惮一个州城城隍。

    掌握一国城隍升迁、贬谪的礼部尚书,品秩俸禄与他没差,何况大泉尚武,兵部尚书不是什么虚职,不然也不会成为所有武将养老的第一把交椅。

    依旧是下榻驿馆,这是朝廷规矩,城内驿馆占地极广,竟是不输王侯宅院,为了迎接姚镇,刺史和郡守两座官邸的心腹,各自跑了好几趟驿馆,几乎清空了整个驿馆。

    事已至此,对此姚镇只能领情,假装什么都不知道。水至清则无鱼,官场尤为如此。

    一般而言,庙堂上容得下忠臣奸臣、能吏昏官和众多墙头草,唯独容不下一位好似道德圣人的存在。

    那就像朝堂上高悬着一把照妖镜,一众国之栋梁们的种种瑕疵,纤毫毕现。

    老将军心中感慨万分,这些为人处世的道理,是孙女姚近之在十四五岁的时候说的话。

    有些时候,姚镇会自嘲,自己这一大把年纪攒下的人生阅历,难不成都当成马草给喂了战马?

    好在队伍之中还有个陈平安。

    姚镇这次北行,就喜欢找这个年轻人闲聊。

    陈平安先前按照约定,跟姚仙之切磋过,指点一二,姚仙之将陈平安的话语奉为圭臬,回去找爷爷谈心的时候,很是忧伤,说自己这辈子练武都练到了狗身上。姚镇就问他,你这个所谓的“一辈子”是几十年啊,姚仙之哑口无言,把一旁煮茶的姚近之给逗乐了。姚近之虽然下棋就没有赢过卢白象,可这斗茶,她堪称国手。

    风沙粗粝的边关之地,世代男女皆英武的姚家,怎么就养出这么一个钟灵毓秀的女子?

    姚仙之没来由冒出一句,“近之姐,我不喜欢那个邵渊然,我喜欢陈平安。”

    姚近之微笑道“你喜欢和不喜欢,关我什么事?”

    姚仙之还要说话,给姚近之瞪了眼,就吓得他把到了嘴边的话语咽回肚子。

    姚镇笑得很没有家主风范。

    姚近之轻描淡写说了一句,“爷爷,如果不出意外,朝廷马上就有密使来到骑鹤城,到时候爷爷再笑不迟。”

    姚镇笑不出来了。

    跟这些官场染缸里浸泡过几十年,一个个在公门修行成老狐精的家伙,玩那花花肠子,实在是让老人头痛。

    陈平安在自己屋子里练习六步走桩,以虚握剑式,闭目观想一位位剑修各具风采的出剑。

    桌上摆放着一节竹筒,竹子是普通绿竹,从沿途一座青山上的竹林中随手劈砍而来。

    陈平安想要雕刻出一只笔筒,作为临别赠礼,送给姚老将军。

    裴钱跑过来说想要去外边逛逛,陈平安就让她去问卢白象愿不愿意带她出门,如果不行,那就老实待在屋子里读书。之前陈平安给了她第二本儒家典籍,被裴钱背诵得滚瓜烂熟,有次她还一脸雀跃地来到陈平安房间,说她能够真的倒背如流,陈平安拿起书,让她试试看,竟然还真一字不差,背诵了千余字,然后陈平安就扯住她的耳朵,让她回屋子闭门思过,只说了一句读书要用心,给你当做了耳旁风?

    那次裴钱气鼓鼓回到自己屋子,站在椅子上,俯瞰着桌上那本破书,捏着下巴,眉头紧皱,用心?啥个意思?自己这还不够用心?为了能够做到把一本书倒背如流,花了她一炷香功夫呢。她蹲下身,看了看撰写这本狗屁书籍的圣贤名字,记住了,等到自己练成了剑术和拳法,以后一定要打得这个老王八蛋哭爹喊娘。

    她重新站起身,瞎琢磨了半天,就是没能想出答案,她便跳下椅子,拎着那根相依为命已久的行山杖,练习了一通疯魔棍法。

    耍完之后,丢了行山杖,她顿时觉得自己距离天下第一高手,又近了些,这才心情好转,扑倒床上,呼呼大睡去也。

    今儿得了陈平安的承诺,屁颠屁颠,去找那个私底下被她取了个“小白”绰号的卢白象,但是卢白象竟然在跟隋右边下棋,说等他半个时辰,裴钱便转头,望向枯坐一旁、看不懂棋就只为了等待分出胜负的魏羡,她正要说话,魏羡死死盯着棋局,突然说了个走字,就站起身,裴钱恍然大悟,两人一起离开驿馆去逛街。

    裴钱笑问道“老魏,你身上带钱了没?”

    四人当中,裴钱对魏羡最不害怕,口口声声喊他老魏,魏羡也从不恶脸相向,事实上是他根本不在乎。

    魏羡默不作声。

    裴钱埋怨道“那上个屁的街,瞧见了漂亮玩意儿和好吃的,咱们都买不起。”

    魏羡突然说道“我有些银子。”

    裴钱皱眉道“哪来的?偷的,抢的?你分我一半,我就不告诉陈平安。”

    魏羡说道“教了客栈小瘸子一套拳法,得了几钱银子,最近传授姚仙之拳桩,又得了十几两。”

    裴钱满脸艳羡道“老魏你可以啊,走哪儿都能挣着大钱,这一点我服你。”

    裴钱双手负后,挺起胸膛走路,很快就啧啧道“不过老魏你还骗小瘸子的钱,就不厚道了,骗他还不如骗那九娘呢,她兜里才真的有钱,可惜喽,老魏你长得不讨喜,远远不如我爹年轻俊俏,老魏,生了这副磕碜模样,长大后怨不怨你爹娘?”

    堂堂一位开国帝王,给一个小闺女这么说道,亏得魏羡还能无动于衷。

    身材矮小的汉子一板一眼道“当年宫廷画师给我画像,都称赞我相貌英伟,我觉得他们说的是真心话。”

    裴钱震惊道“老魏,是你猪心蒙了心,还是他们眼珠子长在屁股上头了?”

    魏羡继续修起了闭口禅。

    骑鹤城无夜禁,城内富豪不计其数,很愿意一掷千金。

    出了驿馆,拐出一条街后,一大一小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,裴钱兜里没有一文钱,但是气势上像是个腰缠万贯的。

    这也不奇怪,能在人生地不熟的狐儿镇,骗得一大帮同龄人,都以为她真是一位流落民间的公主殿下,最后还能把一伙精明油滑的捕快骗得团团转,毕恭毕敬把她护送回客栈。

    裴钱突然问道“老魏,我总觉得那个每天不敢见人的娘们,看我爹的眼神不太对劲。”

    魏羡淡然道“帝王心术也。”

    裴钱一头雾水,“说啥?”

    魏羡不再言语。

    裴钱不再刨根问底,咽了咽口水,有些嘴馋了,笑眯眯道“老魏,能不能给我买个糖人吃?”

    魏羡摇头。

    裴钱气愤道“老魏,你怎么如此小气家家的?”

    魏羡破天荒露出笑意,“我可没陈平安那本事和耐心,养不熟你。”

    裴钱懵懵懂懂,可怜兮兮道“那我跟你借钱买糖人?”

    魏羡点头,“按照三分利算。”

    裴钱愁眉苦脸,“虽然我知道三分利是个啥规矩,但我觉得还是算了吧,不吃就不吃,饿不死人的。”

    说是这么说,她脚底生风跑到了一座吹糖人的摊子前边,双脚生根,死活不愿意挪窝了。

    魏羡总不能撇下裴钱一个人待在这里。

    弄丢了裴钱,陈平安这种人,肯定会对他出拳相向。

    摊子那边,吹糖老翁手法娴熟,稚童扎堆,一个个瞪大眼睛流着口水,有长辈在身边的,都如愿拿到了造型各异的糖人。

    带架子的长方柜,下边有个木圆笼,装着小炭炉,老翁以大勺子浇下粘稠的金黄色糖稀,兜兜转转,瞬间就能变出各色糖人。

    魏羡掏钱买了两串,眼巴巴盯着一手一串的魏羡。

    魏羡递给裴钱,“赏你了。”

    这口气,就像是帝王君主赏赐了一块多大藩地似的。

    裴钱眉开眼笑,“回去我在爹面前,天天说你的好话。我如今是半个读书人了,一个唾沫一个钉!”

    一大一小,啃着糖人,人海之中,并不起眼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驿馆内,棋盘上已经分出了胜负,仍是隋右边输。

    隋右边对于手谈一事,并无胜负心,

    卢白象在屋内独自复盘,凝视着棋局,双指捻着一枚空闲棋子,按在桌面上,轻轻滑动。

    不远处那间屋子,陈平安正在雕刻那只竹筒,他要尝试着在笔筒外边篆刻一整篇圣贤文章。

    所幸这些年一直在竹简上刻字,唯有熟尔,又有少年岁月烧瓷拉坯的底子在,字刻得不敢说气韵飞扬,字里行间,蕴含着端正之意,没有咄咄逼人、入木三分的雄健气势,却也如溪水绵长,终归还是有那么点意思在的。

    有人说,下五境修士修了个长寿,中五境修士在求长生不朽,上五境修士在更高处更远处大道独行,几乎一刻不得停歇。

    陈平安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对,忙碌充实,不辜负光阴,只是偶尔还是需要停下脚步,或者是放缓脚步,静下心来,欣赏修行路上的风景。

    在竹简上刻下美好的文字,是如此,亲手做个不甚值钱、唯有心意的笔筒,也是如此。

    一夜无事。

    陈平安熬夜刻了大半笔筒。

    睡了两个时辰就起床,继续走拳桩的同时又虚握练剑。

    即将入冬了。

    不知道有没有那份运气,到了蜃景城外那座渡口,就遇上今年第一场大雪。

    大雪之中的蜃景城,据说宛如仙境。

    吃早饭的时候,陈平安得知姚家队伍要在骑鹤城修整两天,也未上心。

    姚仙之跑来找陈平安,说大伙儿约好了,一起去游览那座仙人骑鹤飞升的小山,而且刺史府邸那边早早通知驿馆,无论姚老将军去不去那边,小山附近今天都会戒严,不许任何人登山。

    碰头后,陈平安发现人还不少,同辈的三姚,身穿青衫的道士邵渊然,竟然还有极少抛头露面的隋右边。

    魏羡和卢白象选择留在驿馆,只是一路游山玩水的老将军此次没有露面,有些不同寻常。

    今天出门,陈平安已经换上了那件品秩提高一筹的法袍金醴,所以是以白衣现身,若是有心人,就会发现发髻上还别着一枚白玉簪子。

    宝瓶洲最北端的大骊王朝,青壮男子本就身材高大,要比南方老龙城那边高出最少半个脑袋。而且十五六岁的男子,成家娶妻,在宝瓶洲市井乡野,是常有的事。唯有豪阀世族和书香门第,才会讲究二十及冠。

    陈平安在练拳之后,个子一直在往上窜,不知不觉中,已经是正儿八经的年轻人相貌了。

    屁股后头跟着那个黝黑精瘦的裴钱。

    只要是在陈平安身边,她就没那么害怕朱敛。

    一行人去往城中央那座小山,经过州城武庙门外,看到了一个怪人,发生了一件怪事。

    那是一个身上带着血污的高壮少年,闯入了武庙,结果很快被武庙庙祝带人架着丢出了大门。

    州城的文武两庙,可不是闲杂人等可以闹事的地方。

    那少年被丢出门外后,朝着武庙使劲磕头,砰砰作响,恳求武庙。

    庙祝是一位瘦高老者,站在台阶顶上,对少年厉色道“武庙圣人手持之刀,岂可被凡夫俗子染指?!我念你年少无知,闯庙一事,不与你计较,速速离去,莫要痴心妄想!”

    原来是一位闯入武庙,想要与圣人借刀的少年郎。

    少年磕头磕得额头红肿,已经有了血丝,他抬起头,满脸绝望的泪水,沙哑道“师父为了本郡百姓,一心杀妖除害,如今被困山林迷障之中,命在旦夕!师父将我送出山雾瘴气后,说只有跟武庙老爷借了那把长刀,才有机会斩杀那头祸害一方的凶狠大妖!庙祝老爷,我求你了,这是积德行善之事,武圣老爷不会生气的……”

    威严老者冷笑道“武圣爷生不生气,你说了算?!私自动用一位武庙圣人的兵器,按照大泉律法,你知道是什么罪刑吗?!地方官员,县令就地免职!太守降一品,刺史罚俸三年!”

    少年伤心欲绝,喃喃道“地方上有了害人的妖魔,当官的不管也就罢了,如今连武圣老爷也不愿意管吗?”

    老者看似疾言厉色,眼神冷漠,实则心中叹息一声。

    你这少年郎,世间事哪有如此简单啊。

    朱敛抬了抬眼皮子,瞥了眼站在他身前的陈平安。

    陈平安刚要抬脚,邵渊然已经大步走出,陈平安便悄然收起了动作。

    邵渊然来到那少年身边,蹲下身问道“你师父被困在何处,可知妖魔修为大致高低?”

    少年一一禀明。

    邵渊然伸手扶起了少年,一把抓住他的肩头,微笑道“我去救你师父,助他除妖。”

    邵渊然转过头,望向头戴帷帽的姚近之,歉意道“姚姑娘,恐怕我去不了小山了。”

    姚岭之轻轻点头,看不清面容。

    邵渊然抓起邵渊然,一掠而走,跃上远处屋脊,几次蜻蜓点水,便不见了踪迹。

    挎刀少女姚仙之心生佩服,对邵渊然这位大泉年轻供奉的印象更好了几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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