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4章
庙祝老妪和那个返回岸上的老修士,像是两个等待夫子板子拍下的犯错蒙童。他们两位老百姓眼中的老神仙,与碧游府关系很一般,晓得水神娘娘打心底瞧不上他们,碍于刺史府和朝廷颜面,娘娘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捞钱一事,只要不过分,就不会与他们水神庙计较。
只是今晚有些难熬了。
因为水神娘娘和祠庙不再是他们的护身符。
钟魁厉声呵斥道:“一个是负责祠庙香火的庙祝,一个是大泉朝廷的驻州修士,半点恻隐之心都没有,不问青红皂白,就要仗势行凶,难怪这埋河底下水鬼如此之多,大妖祸害之外,你们两个同样难辞其咎!”
老妪和老修士吓得脸色雪白,书院夫子“正衣冠”后的金口玉言,任何一个字都重达万斤,可不是什么虚言。
矮小女子沉声道:“埋河水鬼泛滥一事,主要还是我的过错。”
钟魁一挥袖子,丝毫不卖水神娘娘的面子,“两回事!这两人职责如此重要,却想着事事省心省力,不肯多问半句,不愿多想半点,何等渎职!他们又不是那躺着享福的富家翁,在其位谋其政,在这里,他们一举一动,都涉及到朝廷的山水气运!”
两人已经快要肝胆欲裂。
看这架势,已经扯到了朝廷大义,若是年轻君子再往书院宗旨上边靠,他们两个岂不是要万劫不复?
老妪率先跪地求饶,无非是些以后绝不再犯的言辞。
老修士也弯腰作揖,说自己愧对朝廷信任,日后必然鞠躬尽瘁。
钟魁冷哼道:“念在你们初犯,就由水神娘娘处置。”
两人赶忙起身感谢,再向水神娘娘请罪。
钟魁嫌两人实在碍眼,挥袖训斥道:“还不速速返回祠庙闭门思过,少在这边丢人现眼!”
两人狼狈离去。
钟魁转头对矮小女子正色道:“身为埋河水神,受万民供奉,你好歹管一管下边的人,别总盯着那条河妖。神道香火一事,可不只是打打杀杀,烧香百姓若是心诚,香火哪怕一年只有一炷,香火都不算断,可若是辖境内人人利欲熏心,来此烧香,只为索取,对你并无太多诚心,又能如何?数百年香火,香雾漫天,连大晚上,还有数百人在外边等着进庙烧香,声势比蜃景城的文庙和城隍阁都要大了,真正的香火多寡轻重,每天到底有几斤重,凡夫俗子不清楚,庙祝不清楚,你身为埋河水神,能不知道?若非灵感娘娘殿的存在,帮你拉拢了一大批诚心妇人的香火供奉,你早就被那天赋异禀的河妖,给铲平水神庙、踏破碧游府了!”
矮小女子破天荒有些心虚和羞赧。
钟魁不再言语。
陈平安心湖已平静,两次游历浩然天下,外人提起齐先生和文圣老秀才,只有三次。
宝瓶洲彩衣国的城隍爷沈温,藕花福地的老道人提到了顺序之说,再就是眼前这位水神娘娘,竟是读过了书,便成为文圣老秀才的……崇拜者,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仰慕,近乎痴迷,连陈平安都不敢说老先生的学问,至圣先师不过堪堪持平。崔东山当年说到自己昔年先生,只说文圣学问通天,在世间读书人眼中如日中天,并无与任何一位文庙神像圣人比较。
何况向大伏书院请出一本儒家典籍,迎接供奉于祠庙之中,涉及到了一位神灵的金身根本,再者还牵扯到山水神祇梦寐以求的府邸升宫。
陈平安对于这位矮小女子的决定,既震惊不解又由衷高兴。
就好像世间人海茫茫,终于遇到了一个同道中人。
钟魁对陈平安说道:“知道为何道理讲得通吗?不止是两巴掌的事情,甚至都不是我的君子身份。”
陈平安确实好奇,诚心询问道:“怎么说?”
钟魁神色慷慨道:“是我们儒家书院用一部部圣贤书籍,千年复千年的教化之功劳。七十二座书院,在九大洲立得住,使得山上山下,人人心生敬畏。若是书院夫子们,处处只靠武力,自然口服心不服,只会积弊丛生。我钟魁不过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罢了。”
陈平安觉得有些古怪。
钟魁当下的言行举止,跟平时可谓天差地别。
当然,钟魁所说之理,挑不出毛病。
钟魁眼珠子转悠几下,摆出竖耳聆听的姿势,笑出声,“先生总算走了,想必今夜风波,已经被我应付过去,因祸得福,哈哈,说不定下次返回书院,先生还会口头嘉奖我几句。”
陈平安无言以对,这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钟魁。
埋河水神娘娘大开眼界,差点要怀疑此人的君子身份,是不是伪造。
钟魁拍了拍肚子,“给你说的那碗面条,勾起了瘾头,我们去你碧游府上吃顿宵夜?”
陈平安皱眉道:“不远处就有宵夜摊子。”
如今陈平安早已不是不谙世事之人,文圣老秀才神像不止是被搬出文庙,还给人砸了,所著书籍,在浩然天下一律禁毁,当初九大洲的七十二书院,要么是山主亲自出面,最少也是一位君子住持此事,负责督促各地朝廷奉行此事,不得有误。
一旦他掺和到埋河水神庙、大泉朝廷与大伏书院之中,只要被有心人利用,到时候很有可能害人害己。
已经盖棺定论的文脉之争,后世最不用讲理,为何?因为圣人们早已说尽了道理。
那位身形玲珑的水神娘娘,好像改变了主意,开始主动邀请两人去往碧游府,笑道:“祠庙外边的摊子,哪里比得上我碧游府的宵夜,去去去,我正好拿出一坛百年陈酿美酒,款待两位贵客。”
她是想着用这位书院君子的身份,狐假虎威,来压下碧游府外两位刘氏供奉的软磨硬缠。
她沾沾自喜,觉得自己的计谋不比那头河妖逊色。
她越想越开心,傻乎乎乐呵呵笑着。
陈平安有些无奈,水神娘娘也过于实诚了些,这不明摆着你家碧游府的宵夜,不容易下嘴吗?好歹等到将两人骗进了府邸,你再偷着乐不迟。
钟魁装眼瞎,视而不见,拉着陈平安,只说想要看看那坛窖藏百年的美酒,比不比得上客栈的五年酿青梅酒。
今夜现身水神庙,已经无法掩人耳目,又有钟魁当场训斥庙祝老妪,矮小女子便干脆放开了手脚,朝埋河伸手一抓,河水顿时激荡不已,涌出一条水柱,在掠向岸上后,变化为一条栩栩如生的黄色蛟龙,长达百丈,来到山上庙外,蛟龙温驯俯首,埋河水神跃上龙首,钟魁拉着陈平安飘掠而上,站在黄河蛟龙脖颈之间。
它拧转身躯,从岸上返回埋河后,往下游的碧游府迅猛游曳而去。
岸上等待开门烧香的百姓们,亲眼见到水神娘娘的英姿和神通,一个个跪地磕头。起身后人人满脸喜庆,深感此行不虚,得见水神娘娘显灵,那是多大的福气!
三人骑乘着河水而成的蛟龙,很快就来到那座位于幽寂山林间的碧游府,看似离河颇远,实则府邸底下,与水脉相连,府邸位于一座阵法中枢,能够汇聚埋河水精,汲取整个埋河水域的香火气运,这便是埋河水神的立身之本,祠庙那尊金身神像,只是外在显化而已。
门口那对出身金顶观的道门师徒,葆真道人尹妙峰和弟子邵渊然,除了吃了顿水神娘娘的闭门羹,还吃上了一顿宵夜,是老管家让厨子做了些色香味俱全的拿手菜,加上两壶美酒,款待两位扬言不见着水神娘娘便不离去的大泉供奉。老管家心中有些愧疚,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,脾气极好,既不闯入府邸,也没有放狠话,那位葆真老道,只是跟他们笑着讨要了这顿宵夜,让生怕被打杀门口的老管家很是感动。
蛟龙化作一条溪涧,迅速消逝在府外地上。
钟魁心中了然,瞥了眼身边矮小女子,这位水神娘娘干笑着,装傻扮痴。
师徒二人见到了钟魁,立即起身相迎,走下台阶后打了稽首,自报名号。
他们虽未亲眼见到钟魁以阴神阳神,离开客栈去教训两位皇子殿下,但是对于钟魁这个名字,尹妙峰早有耳闻,如雷贯耳。最早是他们二人发现每次姚家铁骑,在边境上厮杀大战,战场远处,就会出现一位落拓邋遢的青衫书生,遥遥观战,从不插手,大战落幕便悄然离去。之后别处大战再起,一袭青衫便悄然而至。
尹妙峰便利用自己的供奉身份,向蜃景城询问此事,竟是无人能够查出此人根脚,后来借助师门金顶观,才得知钟魁是大伏书院历史上最年轻的君子,十二岁的贤人,十八岁的君子,二十岁又获得了君子头衔的前缀,“正人”,获得正人二字,这可不是一位书院山主能够决定的,需要君子所在文脉的学宫圣人亲自考证,再通过数位在文庙塑有神像的圣人,一起点头认可,才算过关。
因为每一位正人君子,又被誉为准圣人。
大伏书院的名声,不如位于桐叶洲南北两端的另外两座,但是在一洲儒家内部,以及宗字头仙家洞府的视野中,钟魁作为桐叶洲土生土长的读书人,很受各方势力和地仙们的亲近。为了争取让这位正人君子坐镇本国,桐叶洲最强大的几座王朝,都在竭力交好大伏书院。
哪怕金顶观观主,下山遇见君子钟魁,恐怕都要以平辈之礼相待,所以尹妙峰和邵渊然都不敢有丝毫不敬。
邵渊然感受到师父葆真道人,甚至对钟魁有些刻意的恭敬和讨好。
这位金顶观的修道天才,心中有些不适,但是没有流露出来。
尹妙峰不得不摆出这么低的姿态。
碧游府升宫一事,到了紧要关头,钟魁作为大伏书院山主的得意弟子,说不定可以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,到时候既完成了蜃景城的秘密任务,又能帮助大泉拉拢一位板上钉钉的未来儒家圣人,那么自己最器重的弟子邵渊然,未来就有了金顶观之外的靠山。
钟魁自然早就见过这对入世道人,而且不止一次,印象不坏,也不算太好,不然早就与他们打招呼了。
尹妙峰说了此次夜访碧游府的目的后,钟魁发现埋河水神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,好气又好笑,只是今夜他来这埋河,本就是为了此事,加上河妖贿赂蜃景城一事,并不简单,本就犯了他的忌讳,所以干脆就对尹妙峰说道:“碧游府供奉书籍一事,就由我来劝说水神娘娘,你们尽管放心禀报蜃景城那边,当然措辞可以灵活一些,事成了,你们有功劳,事不成,你们不用吃挂落,至于为何我帮你们这一次,其中自有缘由,不过你们不用瞎琢磨。”
尹妙峰感激致谢,与弟子邵渊然告辞离去。
老管家领路,带着自家水神娘娘,和那位好像来头更大的年轻客人,一起去往府邸待客大堂。
陈平安走在钟魁身边,打量着碧游府的风景,影壁上绘有一幅水神庙和埋河水流的生动画面,香火袅袅,烟雾升腾,河水翻涌,还会发出河水声响。
只有水神娘娘看得见陈平安的阴神,道门师徒无法看破。这是因为陈平安身处祠庙和碧游府,都属于埋河地界。至于河妖和水鬼,前者只要在江河湖泊之中,道行深厚,尤其是这条它选择走江的埋河,它其实已经获得接近水神娘娘的神通,所以也能看到,至于那些道行浅薄的水鬼,其实更多是酒鬼“闻到了香味”一般,天生吸引。
到了一座烛粗如臂的明亮大厅,桌上还放着那碗爆炒鳝鱼面。
陈平安看着那只“大碗”,愕然不能语。
钟魁脸色如常,一屁股坐在桌旁,跟水神娘娘笑道:“也跟我来一份,不用这么大的碗,小碟子就行了。”
她点点头,然后望向陈平安,“这位公子要不要吃宵夜?”
阴神不似修士身外身的阳神,吃不得人间美食,只以天地灵气作为进补之物。
陈平安笑着摇头说不用了。
一水神一君子,同一张桌子,各自吃着盆和碗里的鳝鱼面。
陈平安心湖中有钟魁的声音响起,“这位水神娘娘,擅长炼化兵器,不知是什么机缘,获得了上古传承,以石碑上那篇祈雨诗歌,作为炼器法诀,据说这口诀的品秩很高,属于那位上五境仙人的证道根本,故而某些人很在意,只是碍于名声,只能徐徐图之。”
如钟魁所说,埋河女神总计炼化了九件兵器,其中两件跻身法宝之列,在与河妖厮杀的过程中,打坏了三件,那些都是她能够在两百多年内,稳稳压下河妖的制胜法宝,就是她的兵器数量实在多了点。
世间女子出门郊游,是换脂粉、换衣裙,这位埋河水神娘娘,巡视辖境,是看心情选择兵器傍身。
吃过了宵夜,水神娘娘跟钟魁打开天窗说亮话,“劳烦君子给我一个准话,我要是执意讨要文圣老爷的那本书籍,大伏书院是不是找个由头,要我碧游府灰飞烟灭?不然就是故意刁难大泉刘氏,迟早有一天会被北晋、南齐夹击灭国?”
陈平安对她刮目相看。
钟魁摇头笑道:“大伏书院还不至于这么蛮横,至多就是碧游府自毁前程,以后无论你和大泉王朝做出多大功劳,再无希望晋升为宫了。这点你要心里有数,今天不管是因为你心底觉得碧游宫得之不正,还是真的仰慕那位文圣老爷的道德文章,总之你就是拒绝了大伏书院的好意,从此被书院记账,今日事给记录在了书院档案,将来你立下造福苍生、有功社稷的壮举,仍是只能挂着碧游府的匾额,到时候觉得书院处事不公,不妨想一想今天的选择。”
她点头道:“我记下了,到时候肯定不怨你们大伏书院,一报还一报,其实说起来,还是我冒犯了大伏书院的威严才对。”
钟魁冷笑道:“你还知道啊?”
小小水神碧游府,胆敢拒绝大伏书院的敕封,落在桐叶洲其余三座书院眼中,可不就是天大的笑话?
钟魁这些看似轻描淡写的“定论”,是担了很大压力和风险的。
读书人最讲面子。兴许吃了大闷亏,都不碍事,可要是给当众打了脸,多半就要笔刀杀人了。
所以钟魁今晚这些话,就是碧游府和埋河水神庙的最大护身符。
毕竟钟魁是毫无悬念的下一任大伏书院山主,甚至有人传言,钟魁此生有望成为某座学宫的大祭酒。
她笑容尴尬,“要不要再来一碗面条?”
钟魁啧啧道:“一碗面,保全碧游府,一碗面,保下大泉王朝,水神娘娘,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。”
钟魁嘴上不饶人,还是再要了一碗面条,因为是真好吃,她还让人端上了两坛好酒,香味扑鼻,比陈平安喝过的酒水多了去,倒悬山的黄粱忘忧酒不算,大概唯有桂花酿能够媲美。只不过喝酒吃面,都没有他的事情。
喝酒之前,水神娘娘口口声声说了这百年陈酿,万万不可多饮,一人至多三大白碗,喝多了,神仙也要醉倒。
然后陈平安就看到了钟魁跟她各自喝了四大碗,一只酒坛到底,滴酒不剩,水神娘娘还让府上奴婢又去拎了一坛上桌。
于是陈平安见到了两个酒品奇差的醉鬼。
钟魁哀嚎着九娘唉。
水神娘娘大嗓门说醉话,时不时就一巴掌拍在桌上,帮着自己助长气势,这会儿一脚踩在椅子上,一手大拇指伸向自己,对刚刚认了做兄弟的钟魁问道:“混江湖,靠什么?!”
钟魁还在念叨着他的九娘。
她便自问自答,“骨气!脊梁要直,拳头要硬,做人和说话,都要敞亮!钟魁兄弟,我觉得你这人还不错,有担当,像个大老爷们!我便认了你当兄弟,以后刀里来火里去,你一句话的事情!”
陈平安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。
心想若是御江水蛇的青衣小童在场,大概会说肯定是那朋友义气了,胸脯拍得震天响。
钟魁伸手指向桌对面,手指所指,离着水神娘娘座位差了老远,醉眼朦胧道:“混江湖不是武夫的事情吗,你一个水神……不对,好像水神自称混江湖,才是最名正言顺的。好嘛,算你说得对,只是骨气可不能当饭吃……”
水神娘娘一挑眉头,灌了一大口酒,大舌头含糊道:“平时有饭吃!饱得很,炖蛇肉,爆炒鳝鱼面,我家厨子,据说以前是给皇帝老爷烧饭做菜的,手艺那是一绝,所以……骨气还是要有的!”
钟魁摇晃脑袋,“你有你的骨气,关我屁事,我只要九娘……”
陈平安站起身,就要去大厅门口赏景。
近在咫尺的好酒喝不得,终归是看着心烦。
就在此时,钟魁悚然坐正身体,一袭青衫猛然一震,浑身酒气荡然无存。
那位水神娘娘则砰然一声,脑袋磕在桌上,脑袋一歪,沉沉睡去。
陈平安转过头望去。
只有一个中等身高的背影,身穿儒衫。
钟魁作揖行礼,“弟子钟魁,拜见先生。”
那人嗓音浑厚,缓缓道:“扶乩宗一位外门杂役弟子,前段时间,无意间撞破一桩天大祸事,消息传递到书院后,不等我们筹谋完毕,对方好像就察觉到不妙,那是一头上五境大妖,扶乩宗山门被它毁去小半,扶乩宗两位玉璞境,一死一伤,大妖身受重伤,试图往西海逃遁,好在被最早赶去的太平山宗主拦下,但是太平山镇压在井底数千年的那些妖魔,竟然刚好在这个时候,逃逸出大半,如今整个桐叶洲中部,动荡不已。”
钟魁脸色凝重,“先生,弟子该如何做?”
那人冷笑道:“反正不是大半夜喝酒浇愁。”
钟魁低下头,“弟子知错。”
那人叹息一声,“天亮之前,动身去往太平山,到时候你与所有书院弟子,都要听从太平山道士的调遣,不可依仗书院身份自行其是,听清楚了没有?!”
钟魁点头道:“知道了。”
钟魁欲言又止。
应该正是大伏书院山主的儒衫男子,摇头道:“围剿那头大妖,只有上五境修士才有资格。”
钟魁默然。
儒衫男子最后说道:“钟魁,你要小心行事,这场祸事,谁都有身死道消的可能,便是我也不例外。”
钟魁点了点头,突然意识到一件事,“狐儿镇?”
那位儒家圣人犹豫了一下,“可以暂且放下。”
钟魁眼神复杂。
圣人驾临碧游府的法相,已经刹那间消散离去。
陈平安站在门口那边,目瞪口呆。
扶乩宗,太平山。
都是陈平安恰好相对熟悉的桐叶洲宗门,尤其是藕花福地那位镜心斋仙子,真实身份就是名叫黄庭的太平山女冠。
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那头大妖,竟然使得扶乩宗那对神仙眷侣,一死一伤?
钟魁站起身,望向陈平安。
陈平安疑惑不解,“怎么了?”
钟魁苦笑道:“我可能会有一个强人所难的请求。”
陈平安立即明白钟魁的想法,“是那支小雪锥?”
然后陈平安摇摇头。
钟魁脸色黯然,只是也觉得情理之中。
陈平安笑道:“不能送你,但是可以借你。”
钟魁问道:“当真?!你可想好了,此次厮杀,凶险万分,莫说是我钟魁,便是我家先生都会有可能丧命,你就不怕借了我小雪锥,帮我下笔有神,可它说不定哪天就会毁在战阵中?不怕我钟魁就算没死,事后就这么赖账不还了?”
陈平安眨眨眼,伸出四根手指。
钟魁哈哈笑道:“懂了,扪心自问。”
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个问题,“让我真身来这碧游府?三百里水路,需要耗费不少光阴。不如钟魁你自己一个人,直接去驿馆河边取小雪锥?”
钟魁想了想,“可以让水神娘娘去将你的真身带来,很快的,因为有些事情我需要在这座碧游府做,不适合给外人瞧见。”
钟魁边说边走到桌前,手指敲击桌面,“水神娘娘,还装睡呢?”
她笑着坐起身,离开酒桌,“这就去接回这位公子的真身。只是劳烦公子真身,在我数了十声后,跃入埋河水中。”
这位水神娘娘一边朗声数数,一边身形长掠去往碧游府附近的埋河河段“捞人”,这即是一方神祇的独有神通。
数到十后,陈平安一拍脑袋,有些无奈。
片刻之后,水神娘娘除了带回陈平安真身,还有个浑身湿淋淋的小跟屁虫。
钟魁爽朗大笑。
陈平安问道:“阴神如何返回?”
钟魁在一挥衣袖,摇动一阵清风,将陈平安的阴神轻轻拂入真身,提醒道:“在能够拥有阳神护驾之前,以后可别轻易阴神夜游了。”
陈平安长呼出一口气,从方寸物中取出小雪锥,交给钟魁。
钟魁接过小雪锥后,问道:“以后怎么还给你?”
陈平安笑道:“你可以将小雪锥寄往宝瓶洲的大骊王朝,龙泉郡落魄山陈平安。”
钟魁点头之后,脸色古怪,越来越古怪。
实在忍不住,钟魁问道:“该不会你真认识山崖书院的齐先生吧?我可知道骊珠洞天的好些事情。”
陈平安既不点头也不摇头。
那位水神娘娘喝了口酒压压惊,这才小心翼翼问道:“那么你认识齐先生的先生吗?”
陈平安挠挠头,摘下养剑葫喝起了酒。
好像喝酒一事,还是老先生教的?
当时老秀才给某个少年背在身后,老人使劲拍打着少年的脑袋,嚷嚷着少年郎要喝酒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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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百四十五章
君子六符,劾鬼镇剑
裴钱说要去大门口那边看那堵影壁,上边庙里头的香火会飘,还有香味,水流会动,还有声响,太有意思了。
水神娘娘大手一挥,招来一位妙龄婢女,带着裴钱去那边赏景。
记起一位其它文脉的儒家圣人刚刚离开,陈平安便放下酒葫芦,说道“我家乡龙泉郡,其实最早就是那座骊珠洞天,齐先生当初在学塾担任教书先生,只是我小时候穷,没上过学塾,隔壁邻居是齐先生的学生,经常提起。但是齐先生自然是见过的,毕竟小镇就那么大。”
钟魁坐回酒桌,笑眯眯倒了杯酒,陈平安这些说辞,他当然信且不全信,一个年纪轻轻的纯粹武夫,就拥有养剑葫和两把本命飞剑,还能阴神夜游,哪怕骊珠洞天藏龙卧虎,陈平安另有福缘,可要说陈平安跟齐静春只是“见过”,钟魁打死不信。
但是陈平安有所保留,钟魁就不去刨根问底,虽说文圣学问,已被各大书院禁绝,但其实民间书楼私藏几部文圣著作,不是什么大事。
别说是认识齐静春,就算是上过那座学塾都没有关系,只要你陈平安不是继承齐静春学统文脉的嫡传弟子,就绝对不会有任何麻烦,退一万步说,在桐叶洲的大伏书院辖境内,即便真是,也无妨,有他钟魁,更有他先生。
可要是在南北两端的那两座书院,就说不准了。
水神娘娘两眼放光,双手撑在酒桌上,急匆匆问道“那你见过文圣老爷吗?是不是特别儒雅的一位老人,高冠博带,袖有清风,严肃中又带着点温柔,而且一眼就看得出是位学问通天的世外高人,气质就跟画上的那些山林高士差不多?”
陈平安只得违心说道“不曾见过。”
水神娘娘眼神既惋惜,又有怜悯,前者为自己,后者为陈平安,颓然坐回位置,豪饮一大碗酒,抹完了嘴,唏嘘道“那真是人生憾事了,你竟然没有见过这样的老先生,以后争取见一见,不然你的人生不圆满。”
陈平安无奈笑道“好的,我争取。”
她记起一事,“那你见过一个叫崔瀺的家伙吗,一个身为大弟子却欺师灭祖的王八蛋,还有那个剑术通神的剑仙,名字特别霸气,就叫左右,据说他的剑术,举世无敌。还有茅小冬之流……文圣这么多弟子,你总见过一个吧?”
陈平安提了提酒壶,“憾事憾事,喝酒喝酒。”
水神娘娘一拍桌子,满脸的怒其不争,“喝个屁酒,你这人怎么回事?!我要是在骊珠洞天土生土长,离开家乡第一等大事,就是去寻访文圣老爷,若是闯不进那学宫功德林,那就退而求其次,好歹要去骂过崔瀺,见识过左右的剑术,与茅小冬下过棋……”
陈平安附和道“有道理有道理。”
水神娘娘
钟魁忍着笑,“骂崔瀺?水神娘娘,不是我瞧不起你,那位大骊国师即便传闻境界大跌,但还是可以用两根手指捏碎你金身的。”
水神娘娘理直气壮道“我在大骊京城门外骂上几句,他也听得到?”
钟魁白眼道“那他还真听不到。”
三人各自喝着酒。
气氛逐渐凝重起来。
潜伏扶乩宗附近的那头大妖,被揭穿身份后暴起行凶,竟然让那对擅长合击之术的玉璞境道侣,一死一伤,战场还是在那扶乩宗山头,那头大妖哪怕占着先天体魄强韧的优势,恐怕境界也需要是十二境才行。
一头本该早已扬名立万的仙人境大妖,竟然无声无息地隐匿在桐叶洲中部无数年?扶乩宗,书院,都没有丝毫察觉?而且好巧不巧,太平山魁首去拦截它入海的时候,太平山镇压妖魔的牢狱就突然打开了,成功逃逸四方?
加上之前就有婆娑洲、桐叶洲和扶摇洲,三洲各有上古重宝仙兵先后现世,已经引来无数修士的争夺厮杀。
水神娘娘小心翼翼问道“斗胆问一句,你家那位山主先生,离开了书院,身先士卒搏杀大妖,真不怕陨落吗?”
钟魁气笑道“念我家先生一点好,行不行?再说了,天底下谁都可以问这个,唯独水神娘娘你就算了,这两百多年,你主动离开碧游府和水神庙,跟那头大妖打了多少场架?”
水神娘娘喝了口酒,“那不一样,我就是一个小小水神,你家先生可是出身文庙某位圣人府邸……”
钟魁斜眼道“这就你从文圣老爷那些圣贤书籍中看出来的道理?”
水神娘娘恼羞成怒,当面骂她见识短浅都没关系,可牵扯到文圣老爷,万万不行,一拍桌子站起身,“钟魁,你再这么阴阳怪气说话,就把面条和酒水吐出来!”
钟魁喝了口酒,“我就喝你家的酒。”
他又喝了一口,“我又喝了,真好喝。”
水神娘娘气得脸色铁青,浑身颤抖。
陈平安轻声道“家乡有个牌坊,四块匾额中有一块,写着‘当仁不让’。大概就是钟魁先生为何如此选择的原因了。之前钟魁说为何浩然天下愿意遵守儒家订立的规矩,钟魁先生今日此举,无论最后生死,在座三人,不提本就是学生的钟魁,最少我和水神娘娘你,会觉得大伏书院之学风,足可令人高山仰止。我以后若是有了子女,他们出门游历天下,我就一定会让他们来一趟桐叶洲,去一次大伏书院。”
钟魁点头,举起酒碗敬了陈平安一次。
水神娘娘嗯了一声,认可此说,便也敬了陈平安一碗酒。
天下无不散的筵席。
钟魁放下酒碗,准备做完最后一件事情,就要离开这埋河碧游府。
裴钱一路小跑到大厅门槛外,双手掬水状,满脸雀跃,对陈平安献宝似的大声喊道“我从影壁上捞出的一捧水,要不要瞅瞅?”
她放低胳膊,双手之间,十指合拢,还真装有一汪碧水。
陈平安看过一眼,“还回去。”
裴钱哦了一声,又屁颠屁颠原路返回,身后跟着那位掩嘴娇笑的婢女。
水神娘娘觉得小闺女挺好玩,笑道“一捧埋河水精而已,值不了几个神仙钱,公子其实不用要她放回去的。”
陈平安摇摇头,并没有具体解释什么。
钟魁亦有随身携带方寸物,是一枚小巧玲珑的青铜镇纸神兽,名为獬豸。
重新取出了那支篆刻有“下笔有神”四字的小雪锥,以及三张金黄色材质的符纸,底纹是浅淡的篆书。
陈平安不识货,只觉得与自己那些金色符纸略有不同,水神娘娘却是使得这些符纸的行家,惊讶道“风雷纸?分别是龙爪篆,玉筋篆,灵芝篆,这可就值钱了,我碧游府当初开辟府邸的时候,只说这符纸的话,大泉朝廷不过赏下一张龙爪篆纹的风雷纸而已。”
见陈平安神色自若,好似不晓得这张符纸的珍稀,水神娘娘解释道“这种符纸写成的符箓,最能劾鬼。便是金丹元婴这些高高在上的地仙,都视此物为心头好,极其昂贵,金丹之下的修士,想要买上这三张品相的风雷纸,估摸着已经倾家荡产了。”
陈平安不是不知道金色材质符纸的好,当初在梳水国战阵上,跟随老剑圣宋雨烧一起凿阵,一位皇室供奉就曾祭出一张金符,敕召出一尊金甲神人,以此拦阻陈平安的突袭。陈平安亲眼看到那老者丢出符箓后,是一副心肝颤的可怜模样。
“如今连太平山都不太平了,这桐叶洲中部有多乱就可想而知了,行走江湖,没几张护身符,太不像话。”
钟魁将三张符纸放在酒桌上,手持小雪锥,画符之前,轻声道“陈平安,朋友归朋友,钱财往来还是清爽一点,我帮你写三张符,这天地人三才兵符,杀气颇重,正好用来镇煞杀鬼,是一套我自创的压胜符,可以单独使用,足以吓退金丹境鬼魅,便是元婴境界的鬼王,三符齐出,只要把握好时机,说不定都可将其重伤,就当是与你借这小雪锥的利息了。”
陈平安拍了拍他肩膀,笑道“既然如此贵重,那么小雪锥可以多借你几天。”
钟魁一抖肩膀,震掉陈平安的手,白眼道“跟你不熟。”
水神娘娘咋舌不已,实在猜不出两人是什么交情,一个肯借出上品法宝,一个肯送出三张风雷纸。
钟魁就像当初在客栈写春联差不多,又开始装模作样,一手持笔,悬停空中,准备落笔画符,一手抖了抖袖口,高高抬起,“圣人有云,读书破万卷,下笔如有神。水神娘娘,拿酒来!”
水神娘娘拿了一碗酒给他。
陈平安提醒道“别得意忘形,好好画符,画岔了不灵验,你就给我再变出一张风雷纸来,你自己说的,朋友归朋友,钱财要清爽。”
钟魁悻悻然放下那碗助兴酒,陈平安又说道“跟你开玩笑的。”
钟魁一脸幽怨。
水神娘娘有些佩服这位阴神夜游的年轻公子了。
你真不把书院君子当回事啊?
钟魁灌了一大口酒,然后打了个酒嗝,之后出现了玄奇一幕,丝丝缕缕的雪白灵气,好似那读书人读出来的一肚子浩然正气,给钟魁吐露出些许,那一缕缕浩然气缠绕在小雪锥笔尖之上,钟魁画符更是不符正统,并未“落笔”在符纸上,而是念了一句诗词,“牙璋辞凤阙,铁骑绕龙城。”
之后轻轻一抖手腕,笔尖上“摔落”了一大串米粒大小的小人儿。
细看之下,竟然是一位位身披银色甲胄的骑马武将,百余骑在风雷符纸上飞快排兵布阵,各自策马而停。
右手持笔的钟魁,左手双指并拢,朝符纸上一指,沉声道“定!”
那些银甲骑将瞬间消融,化入金色符纸当中。
刹那之间,就变成了一张符箓。
之后两张,也是差不多的画符手笔,当得起“腕下有鬼神”之美誉。
水神娘娘大为叹服,不愧是大伏书院的准圣人,不谈道德文章,仅是这份符箓造诣,恐怕一位玉璞境符士都要拍案叫绝。
钟魁将三张符箓交给陈平安,“三才兵符,大功告成。”
陈平安小心接过符箓,笑问道“画了三张符,累不累?”
钟魁一拍自己肚子,嗤笑道“小事一桩!我这满腹韬略,藏着十万甲兵,三张符箓而已……而已?”
钟魁目瞪口呆,因为他看到陈平安才收起三张符箓,又拿出了三张符箓,最上边那张,亦是金色材质,却不是底纹古篆的风雷纸,似乎更加岁月悠久。
陈平安将它们轻轻放在桌上,笑眯眯道“既然不累,那就再帮我画三张,最好是一张雷法符箓,一张引路符,能够破开一些山水地界的迷障,一张可以禁锢剑修本命飞剑的符箓,例如那水井符。”
水神娘娘满腹疑惑,这位外乡公子哥,可真不是一般的有钱。
钟魁抹了抹额头汗水,哀叹道“罢了罢了,好人做到底,再写三张就三张。”
略作思量,打定主意,钟魁沉声道“我分别给你写一张龙虎山天师擅长的‘主法’五雷符箓,雷法本就位居万法之首,雷法传承驳杂,又以龙虎山为正宗、主法。我家先生曾经数次游历龙虎山,见过大天师一回,刚好学了一道五雷符箓,五龙衔珠,蕴含雷霆,气冲太虚……”
发现陈平安眼神怪异。
钟魁哎呦一声,苦兮兮道“就不能让我缓一缓再落笔啊,一鼓作气写了三张上品符箓,累惨了。我哪里想到你能拿出三张这么好的符纸来,早知道我就装孙子了。”
陈平安笑着落座,“喝过了酒,气定神闲了再画符不迟,我不催你便是。”
钟魁这才松了口气,喝了一大口酒,将最上边的那张金色符纸单独摘出,端正放好。
只见那悬停在符纸上方一尺有余的小雪锥,笔尖有电闪雷鸣,紫电白雷,咫尺之间,便有浩荡天威。
水神娘娘心惊胆战。
写完了气势惊人的五龙衔珠雷法符,之后钟魁又写了一张破障符。
然后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,呆呆望着最后那张青色材质的符纸。
陈平安心中了然,伸手拿起那张符纸,笑道“算了,不吓唬你了,先前两张符箓足矣。”
钟魁脸色肃穆,抓住陈平安双指捻住青色符纸的那条手臂,“此符,我一定要画,只是我需要好好酝酿一番,小心落笔,若是画岔了,就算你陈平安不打我,我自己都要骂自己。”
陈平安问道“能画成?”
钟魁反问道“这有什么成不成的?当然能画成,我只是觉得画一张寻常的水井符,若是只能禁锢、关押元婴之下的剑修飞剑,太过暴殄天物而已。”
陈平安赞叹道“钟魁,你画符天赋比我强太多了。”
钟魁无奈道“你一个纯粹武夫,说自己画符不如我,你觉得我值得高兴吗?”
陈平安哑口无言,沉默片刻,不再打扰钟魁休养生息,温养心胸之间的浩然气。
只是心中也有了个决定。
钟魁深呼吸一口气,对水神娘娘说道“将所有府上鬼魅送出碧游府之外,等我画符成功,再让它们返回。”
她虽然不知为何,仍是使用埋河水神、以及碧游府君独有的术法神通,将府上所有管事、婢女杂役瞬间“驱逐”出去。
钟魁站定,一手负于身后,一手持小雪锥,两袖内清风呼呼作响。
一瞬间,碧游府就开始震荡不已,地下水脉汹涌跌宕。
水神娘娘一时间呼吸困难,向后退去,尽量远离那位大伏书院的君子,仍是觉得难受至极,飘掠离开了大厅,她才略微好受一些。
她咬着嘴唇,眼神恍惚。
这个名叫钟魁的读书人,绝非书院君子那么简单!
钟魁落笔之时,口中轻轻念诵道“投袂剑起,澄净江河,四方岳崩,九洲海沸。”
符成之后,只会隐匿在符箓之中的符胆,竟然当场显化,是一位一指高度的白衣剑仙,飘浮在符纸上方,灵动出剑,剑气流转,风驰电掣。
钟魁脸色微白,收起小雪锥,灌了一大口酒,虽然筋疲力尽,可是满脸笑意,“这符也是自创而成,是我最得意的一道符箓,取名为镇剑符,以一位上古剑仙的磅礴剑意,压胜所有上五境之下的本命飞剑,符纸太好,我这符箓画得也好,不似那什么水井符,不过是困住飞剑片刻,这张镇剑符一出,可就是直接剥夺一位金丹境的本命飞剑了,元婴剑修的飞剑,还是关押不住太久时间的,迟早会破符而出。切记一点,这张符箓千万别轻易拿出来,给外人瞧见,我家先生叮嘱过,这镇剑符,不合规矩,太过针对剑修,很容易惹祸上身。”
陈平安有些愧疚,“辛苦了。”
钟魁笑着摆摆手,以心声与陈平安言语,“这张符纸,可是圣人书写自家根本学问的手稿纸张,你知道有多难得吗?便是我家先生,离开中土神洲的时候,也才随身珍藏了三张而已,渡海之时用去一张,到了桐叶洲又用去一张,如今只剩下一张了,是先生的心肝宝贝,连我都只能看,不能摸。所以说,如果只是金色材质的符纸,我这镇剑符,威势就要下降一大截,约莫只能困住金丹剑修的本命飞剑,至多一炷香功夫。”
钟魁口呼痛快痛快,又开始喝酒。
陈平安手腕翻转,悄悄递给钟魁一张符纸。
钟魁呆若木鸡,瞪眼道“你疯了不成?不知道价值也就罢了,与你说了它的珍稀程度,还如此儿戏?赶紧拿回去!”
陈平安不由分说,直接松开了手指,任由那青色材质的符纸飘落,钟魁只得赶紧接住,迅速收入袖中。
陈平安摘下养剑葫,高高举起,轻声笑道“祝你太平山之行,斩妖除魔,马到成功。”
钟魁欲言又止,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,只是默然举起酒碗,跟陈平安手中养剑葫轻轻碰了一下,各自喝了大口酒。
钟魁喝完碗中醇酒,站起身,“走了。”
陈平安抱拳相送。
钟魁正要离去。
陈平安提醒道“不跟水神娘娘讨要一坛美酒?”
钟魁眼睛一亮,朝陈平安竖起大拇指。
水神娘娘本就是豪杰性情,自然不会吝啬,拎了两坛过来,却被钟魁留下一坛转赠陈平安,陈平安不客气,刚好客栈青梅酒已经喝没了,就将这碧游府百年陈酿缓缓倒入养剑葫中。
钟魁拎着酒坛,身形一闪而逝,当空掠去,来到了埋河岸边,正要渡河而过,骤然而停,原来是看到了自己先生的阴神,仿佛在岸边等待自己。
钟魁赶紧将酒坛藏在身后。
大伏书院山主是一个神色木讷的中年男子,缓缓行走在埋河之畔,钟魁跟在他身后。
浩然天下的七十二座书院,七十二位山主,境界高低不一,最高之人,可以是那高耸入云的仙人境,可只有元婴境界的山主,也不乏其人,就像大隋新山崖书院的茅小冬,就只有元婴境。不过山主坐镇书院,元婴境就能够媲美玉璞境,仍是谁都不敢小觑的修为。
这位来自某座圣人府邸的读书人,在书院山主当中,境界不高不低,是玉璞境,在大伏书院,那可就是仙人境修为。
只是此次去往扶乩宗更西边的海滨,追杀那头大妖,离开了书院,那么他就只是玉璞境了。
山主轻声道“对方极有可能还有后手,所以不是要你畏缩不前,而是希望你凡事皆谋而后动。哪怕是在太平山周边收服妖魔,还是不可掉以轻心。”
钟魁点头道“弟子明白。”
山主停下脚步,伸出一掌,手上飘着一张青色符纸,“收起来,用以护身。”
钟魁没伸手去接,“先生方才在河边,没有运用神通,查看碧游府?”
山主轻声斥道“先前埋河畔,你擅自招来冥府鬼差,作为大伏书院山主,职责所在,我岂能不一探究竟?!你在碧游府,只是与朋友相处,我自然非礼勿视!我若不是当着外人,不好交给你这张符纸,阴神早就离开了。”
钟魁笑道“先生言芳行洁,山高水长。弟子受教了!”
山主不以为意,“为何不收?”
钟魁只得坦诚以待,“除了那支与我投缘的毛笔,那朋友还送了我一张青色符纸,与先生这张材质一般无二。”
山主皱了皱眉头,便收起了手心符纸,似有不悦,问道“如此贵重之物,你为何坦然收下?”
钟魁哑然,用心想了想,“不知为何,好像收下才是对的,请先生责罚。”
山主沉默片刻,“那坛碧游府美酒,你不用藏藏掖掖了,既然交了个不错的朋友,还不值得喝酒吗?记得喝酒可以,不许耽误太平山行程,以及……下不为例。”
钟魁挠挠头,先生该不会是鬼上身了吧?
先生之古板,那是出了名的,处处循规蹈矩,事事恪礼守仪,与俱芦洲那个不动手则已、一动手就山崩地裂的书院山主,是至交好友。
这尊夜游阴神在弹指间,就回到了已极远处的真身之中。
山主有些伤感。
看着弟子钟魁与那年轻人的往来,他不由得会想起自己年少时,与许多出身差不多、岁数差不多的圣人府邸子孙、以及豪阀和宗门子弟,或多或少都会嫉妒某个姓齐的。
因为那个自称阿良的人,他们这帮人最佩服的那个家伙。
最喜欢与人说,小齐是我朋友,谁敢欺负他,我就打得他家老祖宗的棺材板压不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