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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1章

    书生啧啧道:“哎呦,还挺会捡软柿子捏啊。”

    裴钱一溜烟跑下楼,踩得楼梯噔噔作响。

    蹲在青衫书生旁边,裴钱看着陈平安,轻声询问旁边的家伙:“该不是死了吧?”

    书生点点头,“英年早逝,令人扼腕痛惜啊。”

    裴钱左看右看,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陈平安睁开眼睛。

    裴钱转头怒视书生,“你干嘛咒我爹死?你爹才死了呢!”

    书生一脸无辜,“我爹是早早死了啊,每年清明节都需要去上坟的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摘下腰间酒葫芦,小口喝起了青梅酒,抬手的时候,那只手凄惨至极,看得裴钱直冒冷汗,想法跟身边书生如出一辙,天底下还有这么不怕疼的人?

    书生笑问道:“为了姚家,差点死在这里,不后怕?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不是为了姚家。”

    书生坏笑道:“姚家遭此大祸,其实有一部分原因是红颜祸水,相信你很快就会知道了,连我这般心如磐石的痴情男子,也差点见异思迁,那位女子的好看,可想而知。”

    卢白象和隋右边,一个双手拄刀,一个负剑身后,站在陈平安身边。

    一个两颗谷雨钱,一个竟然只需要一颗谷雨钱。

    四人加在一起,刚好用光陈平安所有谷雨钱的积蓄。

    老道人真是坑人。

    书生突然疑惑问道:“你该不会是知道我的存在,才把一场生死厮杀当做砥砺武道的修行吧?”

    陈平安抹了抹脸上的血污,没有回答这个问题,而是笑问道:“你是?”

    书生摆摆手,“不值一提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便不再问什么。

    书生转头看了眼瞪大眼睛的裴钱,他盯着她的一双眼睛,日出东海,月挂西山,真是漂亮。

    就是这性子,实在不讨喜。

    书生望向大门那边,“姚镇和另外一位皇子殿下的人马,也快到了。”

    他最后笑道:“你安心养伤便是,接下来交给我处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挣扎着起身,先对书生拱手抱拳,那双手,看得书生又是一阵头皮发麻,陈平安最后对卢白象说道:“谢了,早知道如此,你应该第一个出来。”

    卢白象淡然一笑。

    陈平安瞥了眼隋右边,后者与他对视,神色坦然。

    陈平安走上二楼,裴钱跟在身后。

    那些年轻扈从,一个个面无人色。

    书生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背影,挠挠头,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,便干脆不去费神了。

    他一想到今夜过后,就没办法在这边蹭吃蹭喝了,便有些恼火。

    于是接下来,一个书生坐下来开始喝闷酒,一个腰间悬挂玉佩的书生,出门而去,客栈大门对他而言,好似并不存在,他一巴掌把那个殿下打得空中翻滚好几圈,一个仗剑书生,直接化作白虹远远离去,找到了另外一个大泉皇子殿下,一脚踹翻在地,对着那张脸就是一顿猛踩。

    在书生的阴神、阳神各自出窍神游后,方圆千里之内,只要是阴物鬼魅,哪怕是那些淫祠神祇,皆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,战战兢兢。

    世间万鬼,见我钟魁,便要磕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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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三百三十八章

    狐儿镇

    走到二楼屋门前,裴钱已经快步跑过陈平安,率先打开门,很狗腿。

    陈平安大步走入其中,裴钱犹豫要不要跟进去,陈平安已经转头吩咐道:“你去跟客栈再要三间屋子,钱让九娘先记在账上,同时和魏羡说一声,我会闭关几天,在这期间谁都不见,你们五个,最好不要离开客栈太远。”

    裴钱看着陈平安,“你没有事吧?”

    陈平安哭笑不得,自己这副模样,像是没有事的样子吗,随口道:“死不了。”

    裴钱小心翼翼关上房门,最后说了一句,“有事就喊我,就在隔壁呢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。

    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悬停在屋中,陈平安先取出了一摞涤尘符,张贴在屋内各处,然后取出两只瓷瓶,材质珍贵程度,天壤之别,一只丹红瓷瓶是陆台赠送,可生白骨,飞鹰堡外山林一役,陈平安就亲身领教过这瓶丹药的妙用,另外一只则是杨家铺子的独有秘药,任你是天大的疼痛,都可以止住,两次出门游历,遇到那么多山水神怪和魑魅魍魉,陈平安都没有机会用到,不曾想在一座边陲小镇给拿了出来。

    陈平安脱去身上那件受损严重的法袍金醴,牵扯到许多血肉筋骨,疼得陈平安满头冷汗,坐在桌旁,伸手颤颤抖抖打开杨家药铺的素白瓷瓶,倒出一粒漆黑丹药,丢入嘴中强行咽下,还摘下酒葫芦灌了一口青梅酒,然后才开始涂抹朱红瓷瓶里的浓稠药膏,双手,胳膊,肩头,又是一场折磨。

    那名大泉蟒服宦官的强大,出乎陈平安意料太多,为了应付这场风波,陈平安已经足够谨慎,除了武疯子朱敛,还接连请出了画卷中余下两人,隋右边和卢白象。可是没有想到大泉王朝的守宫槐李礼,如此不讲理,练气士境界之外,体魄竟然足以媲美一位六境纯粹武夫。

    之前陈平安手边只剩下三颗谷雨钱,顺着老道人和背着金黄养剑葫的道童他们的想法,陈平安小赌了一把,往隋右边那幅最不会去动的画卷丢了一颗谷雨钱,果不其然,只需要一颗谷雨钱,藕花福地的女子剑仙,就姗姗而行,走出了画卷,来到此方人间。

    显然那道童是掐死算准了陈平安会最后请出隋右边,若非莲湖小人儿“指点迷津”,按照陈平安自己的选择顺序,会是先请出败给丁婴的武疯子朱敛,之后才是开国皇帝魏羡,魔教卢白象,隋右边。那么需要足足十五颗谷雨钱的朱敛,就是一个天大的下马威,说不定陈平安真有可能将其余三幅画卷束之高阁。

    陈平安坐在桌旁,闭上眼睛,双手自然下垂,却观想自己在以剑炉立桩姿态而坐,呼吸逐渐平稳下来,如老僧入定,道人坐忘。

    两天后的正午时分,陈平安换上一身洁净衣衫,终于走出房门,他站在栏杆那边,发现一楼大堂有些古怪,古怪之处,恰恰在于客栈太风平浪静了,老驼背坐在帘子那边的长凳上,吞云吐雾,小瘸子在擦拭桌凳,老板娘在照顾一桌豪饮呼喝的客人,青衫落魄书生坐在门槛那边,眼神哀怨。

    如果不是陈平安敏锐察觉到两边屋内,朱敛在内那四股绵长细微的呼吸,都要误以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,没有遇到什么申国公之子,什么蟒服太监。陈平安只觉得恍若隔世,这回生死一线间的武道砥砺,陈平安甚至比与丁婴一战,虽然收益要小,却还要来得更有感慨,大概与心境和胜负都有关系。

    率先走出屋子的“画中人”,是老人朱敛,依然身形佝偻,笑脸示人,对陈平安抱拳晃了两下,说道:“少爷因祸得福,可喜可贺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后,问道:“当时屋外那些骑军和姚家人?”

    朱敛凑到陈平安身边,低声笑道:“那个大伏书院的君子,一出手就镇住了三方人马,门外那位皇子殿下马上就带人离开了,只带走了小国公爷高树毅的尸体,至于御马监掌印太监的那具尸体,提都没敢提一嘴。另外那位年长一些的皇子殿下,跟匆忙赶来客栈的姚家边军,根本就没敢来,调头走了。等到客栈老板娘那些人醒来,这位君子就编了个理由,说公子你大杀四方,以拳服人,又有另外那位皇子插手其中,便大事化了,君子然后继续留在这边蹭吃蹭喝,如果浩然天下都是这样的读书人,那也太有趣了。”

    朱敛随后又聊了一些那场风波的细节。

    陈平安走向楼梯,疑惑道:“九娘他们至今还被蒙在鼓里?这也行?”

    朱敛笑道:“这位书院君子肯定跟三方打了招呼,不许泄露身份,故意隐瞒了客栈众人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裴钱人呢?”

    朱敛指了指狐儿镇方向,道:“跟人借了些铜钱,在狐儿镇那边快活着呢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皱了皱眉头,走到一楼后,径直走向门口书生那边,朱敛没跟上,挺像是个小门小户里的老管家,留在最靠近门槛的桌子旁边坐下。

    陈平安坐在门槛上,摘下酒葫芦,递过去。

    青衫书生摇摇头,直愣愣盯着那位与客人们嬉笑的妇人,“不喝,不是九娘亲手递给我的酒水,没个滋味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收回手,自顾自喝了一口酒,“当时高树毅他们押送的犯人,是南边北晋国什么人?”

    名为钟魁的书生没有藏掖,随口道:“好像是松针湖水神庙的余孽,以及正统山神金璜府君和他的妻子门客,反正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,给那位大泉王朝的三皇子殿下一网打尽了,如果不是你横插一脚,囚车里头,恐怕还要加上好些个姚家人。不过你放心,我答应过你,烂摊子我来收拾,不用担心大泉王朝视你为敌,不过三皇子殿下也好,申国公府也罢,对你心怀恨意,我可拦不住,你要是连这些都应付不了……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应付这些还好,相信这个大泉王朝,不太可能出现第二位守宫槐了。”

    这个大泉刘氏王朝,确实比起宝瓶洲中部的梳水国彩衣国,国势要强出一大截。

    至于那位印象不错的金璜府君,为何突然从一国山神沦为别国阶下囚,明明那头青色水牛大妖已经毙命在陈平安手上,事后还给人抄了家,陈平安并不感兴趣,更不会刨根问底,去管上一管。

    当陈平安说到御马监李礼,书生也有些脸色晦暗,似乎是一件挺大的烦心事。

    陈平安见书生沉默,就转头望向客栈外边,犹不放心,站起身,来到官道旁,望向狐儿镇那边,担心裴钱在那边闹出幺蛾子。

    等到陈平安回到客栈,跟妇人要了一桌子饭菜,让朱敛去喊卢白象三人下楼,刚吃完饭,裴钱就晃晃荡荡返回客栈,很是开心的模样,见着了陈平安,便有些心虚,眼神游移不定。陈平安也没有细问什么,只问她吃过没有,肚子滚圆的小女孩摇头说没呢,便吃着桌上的残羹冷炙。陈平安独自走出客栈,散步也散心。

    结果等到陈平安走回客栈,就发现客栈给人堵住了大门,对着客栈里边骂骂咧咧,很是热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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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三百三十九章

    怪人怪梦

    (让大家久等了。)

    堵在客栈大门口骂街的男男女女,得有二十号人之多,青壮汉子满脸怒容,妇人叉腰骂人,一拨孩子倒是没心没肺,要么歪头舔着糖葫芦,要么偷偷拿弹弓打那酒招子。

    陈平安在人堆里待了会儿,愣是没听明白缘由,因为说的是狐儿镇这边的方言,不过瞅着二楼裴钱见到自己后的慌张,陈平安心里有数了,裴钱原本蹲在二楼栏杆那边,不是挖鼻屎就是掏耳屎,很不当回事,还故意拿捏姿态恶心人,外边骂得越凶,裴钱笑得越乐呵。

    好在那些狐儿镇男女,到底没敢进客栈,小瘸子是嫌吵吵闹闹太烦人,闷头闷脑收拾着酒桌上的残羹冷炙,老驼背坐在远处抽旱烟,九娘坐柜台后边嗑瓜子,不嫌事情大,半吊子账房先生的落魄书生,原本想要当个和事老,结果给一个汉子使劲推了把,踉跄退回客栈,悻悻然回妇人那边,装模作样拿起了雪白茫茫的账本,挨了九娘一记白眼。

    等到陈平安板着脸跨过门槛,裴钱就想要溜回屋子,结果被陈平安喊住,要她下楼。

    裴钱畏畏缩缩下了楼梯,不等陈平安问话,就竹筒倒豆子,不打自招了,按照她的说法,是自己去了狐儿镇,想要找药铺给陈平安买些药材,然后那边的同龄人就欺生,合伙欺负她一个外乡人,一开始是抢了她那串原本打算留给陈平安的糖葫芦,她忍了,说是读书读了好些道理,懂得了以和为贵,那些人还喜欢跟在她屁股后头说难听的话,成群结队,还用石子砸她,她没搭理,后来她买了只蜻蜓纸鸢后,又有人眼红,给一把拽过,给放开了,就那么嗖一下,纸鸢一下子飘出了狐儿镇,彻底没影儿了,她气不过就跟人打了一架,五六个人,都没能打过她,还要哭着回家喊爹娘长辈来打她,她又不傻,就赶紧跑了,再说了,那蜻蜓纸鸢要二十文钱呢,就这么没了,她快心疼死了,害得她在狐儿镇外边找了大半天……

    虽然裴钱自己都没什么底气,扯谎的时候一直留意着陈平安的脸色,随时准备挨揍,到时候护住脑袋就行,肚子或是胳膊给陈平安踹几脚、掐几把,又不打紧,吃顿饱饭就又是一条好汉了。

    可陈平安只是安安静静听完了裴钱的解释后,才说道:“撒完了谎,再跟我说一遍真相,不说也可以,以后你就留在客栈这边,总饿不死你。”

    裴钱不说话。

    陈平安去了柜台那边,九娘瞥了眼楼梯口那边的枯瘦小丫头,轻声笑道:“陈公子,你怎么教出这么个混世小魔头,差点把狐儿镇一条巷子闹了个底朝天,先是坑骗人家孩子的吃食,把那些玩泥巴的小家伙们吓唬得不行,都信以为真,觉得她是咱们大泉京城那边来的公主殿下,只不过流落民间,迟早有一天要回去住在皇宫里头的,混熟了之后,她带着那些孩子整天一起疯玩,倒是成了那边的孩子王,后来为了只纸鸢,闹翻了,打得不可开交,好像最后她给一个赶过去的大人打了两下,若是寻常人,吃过亏就该收心回来,你家这位倒好,自称是我的远房亲戚,靠这个,花钱请了狐儿镇的几个地痞,趁天黑去打了那男人的闷棍,之后更加无法无天,孩子们多是一条巷子的街坊邻居,大晚上闹鬼,莫说是孩子,就算是大人,都给一个个吓得大晚上不敢熄灯,陈公子你也知道,如今狐儿镇那边还真闹鬼,为了这个,几个捕快守了整整一宿夜,才给装神弄鬼的小丫头揪出来,结果你猜怎么着,愣是给你家丫头镇住了,不知道说了些啥,客客气气把她给送了回来,你还真别说,一帮披着官皮的捕快,护着个小闺女走进客栈,确实挺像公主殿下的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一阵头大,转头看了眼裴钱,没能瞧见人,看到一双腿,应该是坐楼梯口子上。

    九娘掩嘴而笑,“花钱消灾,多大的事,小钱,撑死了十两银子。这事儿你可千万别掺和,交给我就行了,就公子你这好脾气,那些人更来劲,屁大点事,能给他们说成捅破天的惨事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无奈道:“记账上,回头跟房账一起结。”

    九娘收敛笑意,正色道:“陈公子于我们姚氏,有全族续姓之恩,还要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,我九娘岂不是要无地自容?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头道:“不是一回事。”

    九娘还要言语什么,只是陈平安已经说道:“今儿的事情,就劳烦夫人了。”

    九娘应承下来,姗姗走出柜台,一肘子顶开那位账房先生,从抽屉摸出了些碎银子,去往客栈门口那边摆平风波。

    位于边陲的狐儿镇,鱼龙混杂,本事未必人人都高,但是眼光肯定不窄,人来人往的,什么新鲜事没听过,心气还是有一些的,而且说不定就有隐姓埋名的世外高人,比如姚家九娘三爷这样的。

    先前客栈这边闹出那么大动静,尤其是魏羡跟那拨练气士的你来我往,很是惹眼,真正是神仙打架的气象,从狐儿镇那边遥遥看来,热闹之外,当然就是敬畏了,后来又有彪悍骑队绕行北上,便有种种传闻流出,有说是客栈九娘这个喜欢勾搭汉子的狐狸精,真是狐狸精,持有此种说法的,多是狐儿镇的婆姨妇人,还有人说得更晦暗些,说是狐儿镇这些年如此不太平,是有妖魔盘踞,这次有真龙过境,妖气龙气犯冲,便有了那场斩妖除魔。

    九娘摇晃着腰肢,往门口那边一站,外边的气焰便骤降。

    书生钟魁笑问道:“什么时候桐叶洲有这么大的江湖门派了?相当于宗字头仙家豪阀的江湖门派?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书生自顾自笑起来,似乎觉得自己这个说法,很新颖有趣。

    一夫当关的精悍汉子,嗜血暴戾的佝偻老人,拿大泉武将许轻舟喂招的用刀男子,以一手驭剑之术压制仙师徐桐的绝色女子。

    最关键是这四人,在大战之中,无论是气势还是修为,都在涨。

    当然还要加上一个不是练气士却能御剑的年轻公子哥,就是俊俏了一点,抢了自己在九娘这边的风头,不然一定要跟此人把臂言欢,称兄道弟。

    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还是选择坦诚以待,“我们不是桐叶洲人氏。”

    钟魁嗯了一声,“婆娑洲那边来的?”

    婆娑洲极为出名,哪怕桐叶洲是个喜欢眼高于顶的地方,喜欢小觑天下豪杰,可是对于离着倒悬山最近的那座婆娑洲,还是服气的,因为那边有个颍阴陈氏,有个几乎一人独霸“醇儒”称号的陈淳安。

    钟魁对婆娑洲那是仰慕已久,只是碍于书院身份,以及恩师教诲,才久久没能动身游历。

    婆娑洲除了颍阴陈氏,还有众多青史留名的形胜之地,钟魁都想要走一遭,桐叶洲太闷了,无论是山下百姓,还是山上修士,都不爱走动。

    陈平安指了指北边。

    钟魁眼前一亮,“可曾认识山崖书院的齐先生?”

    陈平安给噎到了,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。

    钟魁哈哈笑道:“多半是你认得齐先生,齐先生不认得你吧,没事没事,咱俩一样。”

    至于最近的北边邻居,宝瓶洲,钟魁不太瞧得上眼,大概就只有一对师兄弟了,山崖书院齐静春的学问,大骊国师崔瀺的棋术。只不过听说骊珠洞天破碎下坠,那位齐先生也身死道消了,就连钟魁的恩师,都颇为遗憾,私底下对钟魁说齐静春若是在桐叶洲,绝不至于如此受辱,最不济也不会落得个孑然一身,举世皆敌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问道:“边喝酒边聊?”

    就为了钟魁嘴中“齐先生”三字,陈平安就愿意陪此人喝上一壶酒。

    钟魁看了眼正在门口那边指点江山的妇人,低声道:“喝酒可以,可若是九娘埋怨起来,你帮我说说话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自然。”

    钟魁拎两壶青梅酒,以账房先生的身份,使唤小瘸子给他们端了几碟子佐酒小菜。

    钟魁盘腿坐在长凳上,没个正行。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听说先生来自大伏书院?”

    钟魁没当回事,随口笑道:“可不是,还是个君子呢,厉害吧?”

    陈平安敬了一碗酒。

    敬君子二字。

    钟魁赶紧伸手阻拦,只是陈平安已经一饮而尽,这位浪荡江湖的书院君子叹气道:“这也值得喝杯酒?我看你就是想要喝酒吧?”

    陈平安记起了在梳水国遇上的那位书院贤人,周矩,跟眼前这位君子,大不相同,周矩当时在宋老前辈的剑水山庄,口诵诗篇,就能定人生死,好一个口含天宪。

    读书人,读了不同的书,大概就会有不同的风采。

    钟魁突然想起一事,“那夜挡住门外练气士的汉子,身上所穿甘露甲,如果我没有看错,应该是兵家古籍上记载的‘西嶽’,是甘露甲的八副祖宗甲之一,是你家祖上传下来的?”

    陈平安心头微震,摇头道:“是在倒悬山灵芝斋购买而来。”

    钟魁问道:“花了多少颗谷雨钱?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头道:“只是花了些小暑钱,不贵,打算以后送人的。”

    钟魁笑道:“灵芝斋不识货,让你捡了个大漏。不过也正常,西嶽给高人设置了禁制,我如果不是刚好书院有那部快要破成碎片的秘典,凑巧熟悉这些甲丸传承的兵家内幕,当时又使劲瞧了半天,也会认不得。我劝你还是留着它,这么值钱的东西,何况它还有好多故事呢,随便送人太可惜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没有说送或不送,好奇问道:“八副祖宗甲?”

    钟魁捻起一粒花生米,丢入嘴中,“甘露甲全名神人承露甲,我问你,什么神人?承什么露?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头不知。

    钟魁笑了笑,“除了西嶽,其余七件最早的甘露甲,分别是佛国,花苞,山鬼,水仙,霞光,彩衣,云海,大多数在战事中毁坏,彻底没了,留下来的不多,有据可查的,就山鬼和彩衣两件,别看你手上这件西嶽很破烂了,相比那两件好不容易遗留人间的,已经算好的了,碰上识货懂行的,你只管往死里开价,保证赚个钵满盆盈,不过这些祖宗甲,到底是失了根本,庇护主人的神通,十不存一,实在是令人扼腕。为了这个,得喝一杯酒。”

    钟魁提起酒碗,率先仰头喝光。

    陈平安只得跟着喝了一碗。

    钟魁自己主动说起那场风波,“那两个皇子,都不是什么好鸟,接下来你如果还留在大泉,自己悠着点。山下自有山下的规矩,而且山下高人多了去,比如那位三皇子遇上你,就是山外有山,所以才被淋了一头狗血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是这个理。”

    钟魁突然笑道:“想一想那晚你跟大泉守宫槐的厮杀,再看看你今儿在酒桌上这么附和我,有些不适应,怎么,在家乡吃过书院的苦头,所以忌惮这么个君子头衔?”

    陈平安哑然失笑。

    钟魁又说道:“你那天说谁的道理都是道理,我觉得说得很好。至于要那小国公爷扪心自问,虽然听着更霸气一些,也合情合理,挑不出毛病,可其实有些……不讲礼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喝了一口酒,“没办法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钟魁点点头,“确实,世道就是这样,身处粪坑,就觉得吃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,有人端上一盘菜,人家还不乐意吃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听得咋舌。

    这是一位儒家君子会说的“道理”吗?

    钟魁感慨道:“可就算这个世道烂成了一座粪坑,也不是我们吃屎的理由。”

    这会儿陈平安一手捻着下酒菜,一手端着酒碗,总觉得有些别扭。

    钟魁发现陈平安的异样,连忙安慰道:“咱们吃喝的,可不是屎尿,是好酒好菜,你放心吃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默默吃喝起来。

    跟这个家伙聊天,有点跟不上对方的想法。

    一时间陈平安有些想念小宝瓶了。

    门口那边,九娘出马,很快解决了麻烦。

    如今客栈在狐儿镇百姓眼中,玄乎又邪乎,所以连进门嚷嚷的胆气都没有。

    陈平安谢过了妇人,就去楼梯口那边,裴钱还坐在那边那圈圈画画,陈平安说了句跟我来,她就乖乖跟在后头,臊眉耷眼的,看上去像是犯错且知错的模样,可陈平安用膝盖想都知道后边的小女孩,心里正偷着乐,他甚至完全可以想象,下一次裴钱去了狐儿镇,那份趾高气昂。

    到了屋子,陈平安落座,裴钱没敢坐下,关了房门站在桌对面。

    陈平安开门见山道:“以后你就留在这里,我会给客栈一笔钱。”

    裴钱猛然抬头,怒气冲冲,正要说话,当她看到陈平安的冷淡脸色后,便又低下头,“我知道错了,下次不敢了。回头我就去狐儿镇,还给小梅一只屁帘儿,给她买个四十文钱的,大蝴蝶,花花绿绿的,比蜻蜓好看多了,小梅他们已经眼馋很久,不过那么一帮吃串糖葫芦就跟过年似的穷崽儿,可买不起,这次便宜她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你哪来的钱?”

    裴钱抬起头,眨眨眼,“跟九娘借的,不多,加一块儿,就二两银子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那你怎么还?”

    裴钱怯生生道:“先一起记账上,以后我给你做牛做马,一点点还给你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你以后就留在这里吧,这笔钱,你可以给客栈打杂,慢慢还给九娘。”

    裴钱皱着一张小脸,泫然欲泣。

    陈平安指了指房门,平静道:“出去。”

    裴钱狠狠抹了把眼睛,大声道:“我知道!你一直就只喜欢那个叫曹晴朗的小书呆子!你一直在担心他,如果可以的话,你一定不会要我,只会把曹晴朗带在身边,他犯了错,你不会这样的,你只会好好跟他讲道理,还会跟他说,以后不要做像我这样的人!陈平安,你一天到晚就想要撇开我!”

    裴钱转身跑着离开,使劲摔门,回到自己屋子。

    陈平安开始思量此后的桐叶洲北行之路,毕竟那座去往宝瓶洲老龙城的仙家渡口,就在大泉北境那边,如果绕路,就要多走上两三千里。如今与大泉刘氏三皇子交恶,差不多算是不死不休的关系,自己一行人大摇大摆径直往北边走,换作自己是那三皇子,也不能忍耐,即便这次被自己和那位大伏书院的君子打怕了,一个能够率军长途跋涉,深入敌国腹地,打杀别国府君和水神庙的皇子殿下,即便不会铁了心玉石俱焚,多半也要给自己制造许多麻烦。

    实在不行,那就只能绕道而行了。

    同一层楼,不提“闭关”的裴钱,魏羡正在屋内翻看一本购自狐儿镇的杂书,这位开国皇帝没亏待自己,桌上有酒有肉,桌上搁放着那枚兵家甲丸,大战之后,琢磨了半天,魏羡不得不惊叹浩然天下练气士的神仙手段,以及这方天地的天材地宝,匪夷所思。

    再过去,就是武疯子朱敛的房间,正双手负后,弯着腰,绕着桌子一圈圈散步。

    卢白象站在自己屋子窗口,举目远眺,腰间悬挂着那柄暂放他这边的狭刀停雪,据说是一位元婴地仙的仙家遗物,确实不是家乡那些所谓神兵利器能够媲美。

    隋右边盘腿坐在床榻上,呼吸吐纳,那把痴心剑放在桌上。

    陈平安拿出一幅已经空白的画卷,想起那夜一闪而逝的杀机,不由得苦笑起来。

    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心不可无。

    这天暮色里,陈平安下楼吃过了晚饭,楼上四位画中人,只有朱敛踩着点,与陈平安一同就座,还帮着倒酒,卢白象三人都未出门,至于裴钱,始终待在屋子里,没有动静。陈平安独自出门,沿着去往狐儿镇的官道,缓缓而行。

    走在坑洼不平的黄泥路上,陈平安转头望向西边一眼,然后转身走回客栈。

    他和一拨人差不多同时到达客栈门外,竟是有伤在身的姚氏家主,大将军姚镇,带着那个当初一起身陷险境的少年,除此之外,还有亲身经历过客栈风波的武学天才姚岭之,以及一位头顶帷幕的年轻女子,这些人身后五六骑,不再是姚家边骑,而是无需刻意披挂甲胄的随军修士,这些投军入伍的山上人,在大骊,应该会被称为武秘书郎。

    见到了一袭青衫长袍的陈平安后,神色萎靡仍然执意亲自赶赴客栈的老将军,立即翻身下马,快步走到陈平安身前,拱手道:“义士两次相救,我姚氏感恩涕零!今夜拜访恩人,请受我姚镇一拜!”

    老人说完就要对着陈平安长揖到底,陈平安只好拦下老人手臂,免了这份大礼。

    只是拦住了姚镇,其余姚家子弟和与姚氏同气连枝的随军修士,已经整整齐齐拜了一拜。

    老人脸色苍白,他是沙场磨砺出来的豪爽性子,直截了当问道:“不知我姚家应当如何报答?”

    见陈平安沉默不语,老人笑道:“并非是看轻了公子的侠义心肠,而是这等大恩大德,若是姚氏上下视而不见,姚家边军大纛上的那个姚字,就没脸面挂出去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也不客气,问道:“老将军可有办法,让我避开朝廷耳目,去到北方边境上的天阙峰?”

    姚镇问道:“恩公总计几人?”

    陈平安本想回答六人,话到嘴边,立即改口道:“五人。”

    姚镇略作思量,点头道:“可以!若是恩公信得过姚氏,就在此地稍等数日。事后定然让恩公一行五人,安然到达北境天阙峰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?”

    姚镇爽朗笑道:“天大的麻烦都熬过去了,这会儿已经没什么事情当得起麻烦二字。”

    老将军说这句话的时候,一身轻松,虽然伤势不轻,一路骑马颠簸,又雪上加霜,但是言语之间,如释重负。

    只是姚镇身后众人,却一个个心情凝重,带着浓浓的不甘神色。

    姚镇似乎不太想要走入客栈,提议与陈平安走一趟官道,陈平安自无不可,两人与众人拉开十数步距离,姚镇泄露天机,轻声道:“不敢欺骗恩公,我打打杀杀了一辈子,这次陛下开恩,允许我入京养老,就任兵部尚书一职。可以携带家眷、扈从百余人,所以恩公可以身处其中,我需要耗费几天,在军中先帮你们安置一个合适身份,实不相瞒,这百余人,朝廷那边肯定会仔细勘察,一个一个盘查过去,所以还需要恩公你们受些委屈。”

    老人有些愧疚。

    陈平安想过之后,点头答应下来。

    能够护着姚氏老人去往京城,陈平安也能够安心一些。

    老人第一句话其实说得不合官场规矩,入京赴任兵部尚书,是平调,甚至绝不是什么贬谪,大泉王朝的兵部尚书,是实打实的朝堂要津,许多大将军梦寐以求的一把座椅,只是对于姚镇而言,这辈子哪天卸甲下马了,那就是养老。

    再者需要离开姚家世世代代扎根的南方边境,去往京师蜃景城,也算背井离乡,以姚镇这个岁数,以及大泉南边定海神针的身份,大泉皇帝刘臻此举,让朝野上下很是咀嚼了一番。

    但是有一点可以确认,朝廷是准备保下姚氏了,或者说陛下已经下定决心,要将姚氏甩出漩涡,赏了姚镇一个明哲保身、颐养天年的不错结局。

    大泉刘氏虽然到了这一代,皇子之争的激烈程度,有些超乎寻常,可是当今三位皇子,哪怕是那位年纪轻轻就坐镇北边的大皇子,对于朝野声望,都很看重。说句难听的,姚镇在边关老死病榻、战死沙场或是莫名暴毙,都不出奇,唯独不可能死在天子脚下的蜃景城。

    因为传闻有一位大伏书院资历深厚的君子,离开书院后,在蜃景城教书多年。

    姚镇不希望陈平安以为双方一同前往蜃景城,是要陈平安一行人护着姚家北上,便为陈平安梳理了一遍大泉朝堂的脉络,详细解释了如今姚家的处境,为何已经算是脱离险境,这其中既有京师那位书院君子的功劳,更是客栈那位年轻君子的无形威慑。

    陈平安几乎没有说话,多是倾听老将军的阐述。

    唯独一次询问,是关于三皇子押送囚犯一事。

    姚镇本是刻板之辈,比腐儒还要讲究君臣、父子那一套,只是这次劫难,彻底伤了心,行事风格变了许多,许多以前打死都不会与人坦言的大泉内幕,云淡风轻便说出了口,想来除了伤心,老人其实还有些放心,放下心来,安心养老了。

    此次北晋金璜府君和松针湖水神之争,两败俱伤,坏了北晋国运根本,当初十数辆囚车当中,就关着北晋五岳神祇之下的第一山神。三殿下为此密谋了七八年之久,动用了大量大泉王朝的秘密势力,只要成功押送那位山神府君返回,在蜃景城眼中,这就是立下了不世之功,无异于武将开拓边疆千里,只可惜功亏一篑,坏在了边陲小镇客栈里头,御马监李礼死了,申国公独子也死了,一来一回,十年辛苦经营,不过是得了面子,伤了里子。

    夜色中,两人走在官道上,姚镇聊得很随意,将陈平安视为恩人,并未因为陈平安的年纪而感到别扭。

    在陈平安与老将军在外闲聊的时候。

    客栈里边,气氛诡异。

    九娘斜靠在门口,老驼背破天荒喝起了小酒,书生钟魁坐在门槛上,抬头看着妇人的侧脸。

    整个客栈就一桌客人,背剑美人,佩刀的威严男子,自称海量的精瘦汉子,都不喝酒,随便跟客栈点了三样菜,小瘸子也饿得慌,见着了还剩下个空位,就与三人坐在一桌吃饭,也不夹菜,只是扒着碗里的白米饭。

    小瘸子时不时偷瞄几眼对面那位女子。

    长得比老板娘真是好看多了,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美的女子?

    她背着剑,这就是江湖女侠吧。

    不知道以后她还会不会路过客栈,那会儿他应该可以当个掌勺师傅了,已经不用扫地擦桌和端茶送酒。

    一想到这个,少年便觉得碗里米饭,不比姓钟书生所谓的山珍海味差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返回客栈的时候,已经打烊,一楼只剩下钟魁等着关门。

    关了门,钟魁主动邀请陈平安喝酒,却也不怎么聊天,各自喝各自的,喝完了钟魁就在柜台那边打地铺,陈平安去二楼休息,末尾钟魁笑呵呵说着酒钱就一块记在账上了,陈平安当时有些无奈,不明白一位修为通天的儒家君子,为何偏偏要寄人篱下,活得这般窝囊,陈平安一路所见所闻,所谓高人,认识了不少,可没谁这么不讲究的,深藏不露的桂夫人,倒悬山看门的捧剑汉子,当时给他和范二担任马夫的金丹老剑修,其实都不算太平易近人。

    结果钟魁最后撂下一句“行走江湖,钱难挣,屎难吃,只要不是花钱买屎吃,就是好日子了”。

    官道那边,姚家人与客栈愈行愈远。

    有一骑与姚镇并驾齐驱,是那位头戴帷帽的女子,此时掀开了帷帽,露出一张天生狐媚的绝色容颜,应该就是钟魁所说的姚家祸水了,虽然相貌妩媚,可是气质清冷,一双桃花眸子,一年到头,都是天生风流的春意。

    老人因为有伤,并未策马驰骋,这位戎马一生的老将,越来越服老了。

    年轻女子轻声问道:“爷爷,怎么不进去看看九姨?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,这次还要去往京城,难道都不见一次面?”

    姚镇摇头道:“算了吧。”

    年轻女子扭头看了眼挎刀少女和沉默少年,“岭之和仙之,如今心里都不太好受。”

    姚镇笑道:“省得每天都觉得自己是老子天下第一,好事情。等到他们到了蜃景城,还要吃瘪。”

    年轻女子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老人沉默片刻,“这样挺好了。”

    她忍不住问道:“爷爷,你心里头半点不怪小姨和小姨夫吗?”

    老人没有回答。

    夜色中,老人突然笑道:“以前听你说过一次,说那深沉厚重,聪明才辩,磊落豪杰,分别是几等资质来着?”

    年轻女子虽然疑惑不解,不知爷爷为何要提及此事,仍是回答道:“分别是第一,三,二等。”

    老人笑问道:“那你觉得那个恩人,是第几等?”

    女子摇头道:“不敢妄言有恩之人。”

    老人点了点头,转头道:“近之,你不该跟着去蜃景城的,不再考虑考虑?现在后悔,还来得及。”

    名为姚近之的她笑道:“既然算命先生说了……”

    不等她说完,姚镇瞪眼道:“说不得!以后到了京城,更说不得!”

    姚近之娇憨一笑,重新放下了帷帽薄纱,遮掩住那张容颜。

    之后两天,客栈与狐儿镇都太平无事。

    小女孩裴钱极少出门,就算出门觅食,也都故意错开陈平安。

    这期间陈平安陪着钟魁坐在门槛上喝酒,书生说他要盯着那个狐儿镇,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,他希望每天都能看着九娘。

    陈平安问他为什么那么喜欢九娘,钟魁想了半天,只能用鬼迷心窍这个说法来解释。

    陈平安开玩笑问他到底有多少喜欢她,钟魁唉声叹气,说也就那样了,喜欢得不多,所以他心里总觉得对不住九娘。

    陈平安算是没辙了。

    怪人一个。

    在姚家入京队伍来到客栈之前,隋右边敲开了陈平安房门,说要捎带几句话。

    两人相对而坐,隋右边缓缓道:“长生桥重建之后,如果想要跻身上五境,就需要炼化五件法宝,分别对应五行之属,补足五行,炼化之物,品相越高,修道成就自然越高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比如?”

    隋右边似乎早有预料,或者说是让她捎话之人,算无遗策,她几乎是以原话回答陈平安:“比如五行之金,可以是那袋子金精铜钱,那颗金色文胆。再比如五行之木,可是骊珠洞天的槐木,也可以是青山神竹子,五行之水,可以是那枚水字印,五行之土,可以是斩龙台,或是大骊王朝的五岳之壤,五行之火,可以是某些蛇胆石,甚至是一条腕上火龙。”

    最后隋右边说道:“这只是‘比如’。具体炼化何物,以及如何炼化,何时炼化,还需要公子自行定夺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把隋右边送出房间后,便开始练习剑炉立桩。

    这天晚上,他以千秋睡桩沉沉入睡,陈平安做了一个怪梦,梦中有人挡在自己身前,双臂已断,鲜血淋漓,这人弓着腰,背对着陈平安,以嘴咬住刀柄,一种令人无法想象的横刀式。

    陈平安清醒过来,睁开眼睛,使劲去记忆那个梦境,却只记得那个模模糊糊的背影。

    而在陈平安躺在床上犯迷糊的时候,客栈外边远处,一大一小在堆一个小土包,钟魁和裴钱,前者蹲在那儿看,后者在填土之后添土,垒成了一个小坟堆模样的土包,还专门找了一块宽薄石片,往“坟前”一插,大功告成之后,满脸泥污的小女孩,转头对钟魁郑重其事道:“这就是陈平安的坟墓,以后每年的今天,我们俩都要来祭拜一下!”

    钟魁纳闷道:“这算哪门子事?”

    裴钱一屁股坐在地上,双臂环胸,咬牙切齿道:“在我心里,陈平安已经死了啊!”

    钟魁哦了一声,“如此说来,这个小坟包,可以称之为衣冠冢了。”

    裴钱皱眉道:“啥意思?”

    钟魁下巴搁在胳膊上,愣愣盯着小坟头和小墓碑,其实眼角余光在看着裴钱的那双明亮眼眸。

    书生若有所思,似有所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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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三百四十章

    下笔有神

    陈平安躺在床上,那个奇怪的梦境,始终在心头萦绕不去。

    上一次,是在桂花岛渡船上的梦中读书,不知道这次又有什么深意,又或者就只是个梦而已,是自己疑神疑鬼了?

    陈平安坐起身,既然睡不着,干脆就来到桌旁,开始清点家当。

    白天九娘那边传来确切消息,明天清晨时分,姚家进京队伍就会经过狐儿镇,到时候双方结伴同行,去往蜃景城,然后在京师外一座著名的渡口分道扬镳,陈平安一行人继续往北,入山访仙天阙峰,老将军姚镇已经为他们安排好两种身份,后半段的行走山下,一样可以畅通无阻。

    陈平安点燃油灯,将养剑葫放在桌上,飞剑十五掠出,陈平安取出那件法袍金醴,有些心疼,既心疼这件海外仙人遗物的破损,更心疼修缮金醴的一枚铜钱,谷雨钱已经用完,不是什么小暑钱,更不是雪花钱,而是当初郑大风在老龙城破境,作为报答,赠予给陈平安一小袋子金精铜钱中的一颗。

    陈平安摸着整齐叠放的法袍,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难怪说修行一事,就是吃金山银山的活计,谁也别谈自己钱多到花不出去。

    不过陈平安没来由想起,倒悬山猿蹂府的刘幽州,估计这个父亲是皑皑洲财神爷的同龄人,才有资格为自己钱多而犯愁。

    陈平安再拿出去那袋子金精铜钱,轻轻倒在桌上,一颗颗累加,叠成一栋小楼,还不到一巴掌高,陈平安会心一笑,就是楼小了点,矮了点,不然他更开心。

    这些价值连城的金精铜钱,没有一颗供养钱、迎春钱,而是清一色的压胜钱,正反两面分别篆刻有“去殃除凶”“天下太平”,文字与陈平安最早在骊珠洞天接触到的压胜钱,又有不同,想来是每一甲子的钱币铸造,都有变化。

    陈平安当初在倒悬山,跟那看门的捧剑汉子,学了一门看似粗浅、其实极为正统的炼化口诀,先前炼化那颗金精铜钱,不过耗费了一盏茶光阴,多处破损、撕裂的法袍金醴,那些经纬丝线如柳枝抽芽一般,活了过来,十分神奇。

    陈平安估计这件袍子最多一旬就能恢复如初,还有一个意外之喜,就是陈平安发现了法袍上那几条金龙的异样,之前最大那条团龙所衔骊珠、与两条稍小金龙的眼珠子,金光并不明显,“进食”了金精铜钱之后,如画龙点睛,尤其那颗金色骊珠中蕴含的灵气浓稠似水。

    这个发现,让一向对世间灵器法宝并不执着的陈平安,都有些心动,因为这件金醴法袍的品相,与魏羡朱敛他们的武道境界一样,在涨。需知法宝之上,是什么?仙兵!富甲一洲的老龙城苻家,千年积累,都不曾拥有一件名副其实的仙兵。

    不过陈平安不奢望金醴能够成长为一件仙兵品相的法袍,毕竟天晓得需要进补几颗金精铜钱,而且如今骊珠洞天已经不复存在,三种金精铜钱极有可能就此断绝,再不会现世。

    即便侥幸修成了长生桥,还要炼化五行之属的五件法宝,以难如登天四字形容,丝毫不为过,只是这对于陈平安而言,其实还好,不过是练完一百万拳后再练百万拳,只要清楚看得到脚下的路,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往哪里走,就行了,至于到底有多远,多难走,且不去想。

    陈平安继续取出一些珍藏已久的物件。

    城隍爷沈温赠送的金色文胆,神灵身死道消后遗留人间的金身碎片。

    能够追本溯源到青神山的一堆翠绿竹简,大半已经被陈平安刻满了诗词佳句。

    神诰宗黄冠贺小凉还给他的那颗蛇胆石。

    陈平安最后取出了那枚齐先生亲手篆刻的水字印,轻轻放在桌子中央,陈平安趴在桌上,俗语有说山水不分家,山字印已经毁在了蛟龙沟,水字印显得有些孤零零的。

    陈平安怔怔出神,生出一个念头,是赶路途中,找机会去买一支白玉簪子,材质一般也无妨,雕刻出那八个字后,就可以别在发髻间,倒不是为了显摆什么,纯粹是觉得如今这身行头,哪怕不穿金醴法袍,也是青衫长袍别玉簪,不是读书人,装一装读书人还是凑合的,那么回到了宝瓶洲,去大隋山崖书院找李宝瓶他们,终于可以不用担心,会连累他们给同窗瞧不起了。

    读了这么多书,看到了那么多圣贤道理,可陈平安还是最喜欢那八个字。

    言念君子,温其如玉。

    只是一想到客栈就有位打地铺的书院君子,陈平安便有些好奇那大伏书院,若非不宜再在桐叶洲耽搁行程,陈平安还真想去书院游历一番。

    一样一样,陈平安收起了所有东西,放回方寸物当中。

    郑大风当时为了结清新旧两笔账,除了一袋子金精铜钱,还有一件传说中的咫尺物,是一块玉牌,并无篆文,素雅至极。

    只是陈平安习惯了跟飞剑十五打交道,顺手也顺心,便一直没有去动咫尺物,元婴地仙都未必能够人手一件的宝贝,就这么给陈平安雪藏起来。

    甘露甲“西嶽”暂时交由魏羡,狭刀停雪挂在卢白象腰间,痴心剑给隋右边背在身后。

    老蛟长须制成的那根金色缚妖索,如果不是颜色太过扎眼,无论是金醴平时的雪白颜色,还是两身购自市井店铺的青色长袍,都不搭,否则可以当做腰带使用。

    收好了丰厚家底,陈平安心情舒畅,何以解忧,唯钱与酒。

    站起身,走到窗口打开窗户,突然发现隔壁裴钱没有半点动静,客栈墙壁隔音不佳,小女孩睡觉经常会发出微微鼾声,陈平安以为裴钱又像之前,大晚上当老鼠,去一楼灶房偷吃东西了,只是等了约莫一炷香后,却等来了客栈大门的开门和关门声响,陈平安随手一弹指,瞬间熄灭灯火,很快就听到裴钱上楼的声响。

    等到隔壁关上门,陈平安这才静心下来,重新点燃油灯,拿出三本书,随手翻阅。

    算是与顾璨借阅的《撼山拳》,李希圣赠送的《丹书真迹》,郑大风给的《剑术正经》。

    如今书上篇章,早已烂熟于心,只是除了最近开始研习的撼山拳睡桩“千秋”,符箓和剑术两事,相较于误入藕花福地之前,几乎毫无进展,实在是无法分心,陈平安相信《丹书真迹》上一些品秩略高于宝塔镇妖符的符箓,接下来可以动笔试试看,有机会一气呵成。

    陈平安一夜读书到天明,天未亮,就发现隔壁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,过了没多久,就传来敲门声,陈平安收起三本书,起身去开门,结果看到一个好像整装待发的裴钱,已经背好棉布行囊,手持行山杖,灿烂笑着抬头问道:“咱们啥时候动身去蜃景城唉?”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不是说了让你留在客栈吗?”

    裴钱笑容不变,继续装傻,“要我去喊小瘸子起床给咱们做饭不?吃饱了才好上路,听说狐儿镇离着大泉京城有两三千路,远着呢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正要说话,楼梯口那边出现一个打着哈欠的落魄书生,走到两人身边,钟魁一巴掌拍在裴钱后脑勺上,睡眼惺忪,对陈平安问道:“姚家人来这么早?姚镇这么想着当那兵部尚书啊。”

    无缘无故挨了一巴掌的裴钱大怒,拎起行山杖就要给钟魁来一记拦腰斩,只是瞥见陈平安后,立即停下动作,低声埋怨道:“君子动口不动手,书上说的,你怎么当的读书人,活该九娘瞧不上你,小瘸儿说得没错,天底下就数你们穷书生最可恶。”

    钟魁不理睬小女孩的絮絮叨叨,一巴掌按住裴钱脑袋,笑道:“陈平安,你还是带上她吧,我可不愿意每天对着这么个丫头片子,太伤神了,估计青梅酒都要喝得没滋味了,再说了狐儿镇那边不太平,你留她在这里,有违初衷。”

    裴钱立即站好,挺起胸膛,眼观鼻鼻观心,尽量让自己显得乖巧老实些。

    陈平安没有立即给出答案,“我再想想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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