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0章
因为有一把来自二楼的猩红长剑,悬停在两张桌子之间,剑尖直指高冠仙师。而银甲武将停步后转头望去,二楼有人横移数步,满脸笑意,握住刀柄,手中狭刀停雪将出未出。
身材矮小的男子翻过栏杆,落在一楼客栈门槛那边,像是要独自一人,拦阻外边数百骑。
佝偻老人蹲在了栏杆上,笑眯眯低头,盯上了那名最镇定的宦官。
大红蟒服的中年宦官,看着不过而立之年,实则已是八十高龄,是大泉王朝的武道大宗师之一,被誉为大泉皇城的守宫槐,在他成名之后,素来鬼魅横行的大泉皇城,再无任何奇怪传言,全部销声匿迹。
不过这位大宦官真正厉害之处,还在于他当年笼络了一大批江湖爪牙,将大泉王朝境内十数个顶尖武林门派,一个接一个铲除干净,三年之间,整个江湖掀起一场腥风血雨,无论正邪,都对这个老太监展开了多次刺杀,但是无一例外,有去无回。
与宦官同桌两人,高冠仙师名叫徐桐,是大泉境内第一仙家门派草木庵的现任主人,擅长雷法,可以敕令鬼神,诏为己用,还是医家高人,精通炼丹,所炼丹药,是大泉王朝权贵公卿疯抢之物。
银甲武将许轻舟,是大泉军中屈指可数的顶尖高手,不到四十岁,一身横炼功夫,就已经登峰造极,腰间佩刀“大巧”,更是一件兵家重宝,可谓攻守兼备,每次沙场陷阵,必身先士卒,所向披靡。
高树毅运转气机,挣扎了一下,毫无用处。
非但没有惧意,反而笑意更浓,“你们姚家真要造反啊?”
那人微微加重力道,高树毅一阵吃痛,依旧竭力维持笑脸。
那人对他说道:“我就是个过路人,你这么喜欢招惹我,那么宰掉你后,我往北晋国一逃就是了。至于姚家不姚家的,你们爱怎么泼脏水,我可管不着。”
这种鬼话,谁信?
高树毅呲牙咧嘴,额头渗出汗水,“有本事你就杀我嘛。”
陈平安盯着他。
高树毅以极其轻微的嗓音,对陈平安轻声道:“你知不知道,我看上那对母女,是她们的幸运,否则姚氏被抄家之后,她们很快就要被送去教坊司了,成为人尽可夫的官妓,到时候你倒是也可以尝尝滋味。”
小国公爷话刚说完,陈平安一拳已至。
直接砸在高树毅额头。
势大力沉,巨石攻城一般。
高树毅脑袋往后一荡,虽然从腰间玉佩亮起一阵五彩光华,瞬间汇聚在额头处,但是仍然被这一拳打得当场晕厥过去,口吐白沫。
一拳过后,那块护身符玉佩出现一条条裂缝。
由于肩膀始终被陈平安扯住,高树毅的脑袋就像秋千一般荡去又晃回,陈平安第二拳又砸向此人。
牵一发而动全身。
啪一声。
中年宦官重重放下筷子,嗓音阴柔道:“年轻人,差不多就可以了。”
虽然对那个城府深重的小国公爷,印象相当一般,可总不能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,让高树毅给人活活打死。
在这位宦官出声后,仙师徐桐和武将许轻舟如释重负。
可那人仍是一拳没有收手。
高树毅那块祖传玉佩砰然碎裂。
随着玉佩粉碎,高树毅反而清醒过来,满脸涨红,眼眶布满血丝,脸色狰狞道:“狗杂种,我一定要你和姚家一起死无葬身之地!”
一袭鲜红蟒服的宦官猛然起身,震怒不已,多少年了,还有人敢在自己面前这么放肆?
老板娘尖声喊道:“停手!”
陈平安转头望去,妇人轻轻摇头,她眼神流转,充满了焦急,欲言又敢明言,只好捣浆糊道:“公子有话好好说,坐下慢慢聊。相信小国公爷只是跟我们开玩笑的。”
恼羞成怒的中年宦官,盖棺定论道:“不用聊了,你们姚氏与北晋合伙谋反,死不足惜!”
言语之间,宦官双指并拢,在桌上一抹。
陈平安腰间养剑葫掠出初一十五,分别击碎快若闪电的那双筷子。
第三拳打得高树毅整个人砰然倒飞出去,门口魏羡挪开,任由这位小国公爷的尸体摔在客栈外边。
那名骑卒刚好走到门外不远处,看着地上那具尸体,一时间还有些没回过神,显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。
陈平安对转头妇人说道:“知道姚老将军为什么会差点死于刺杀吗?因为你们太好说话了,明摆着有人觉得就算死了老将军,所有姚氏子弟都不敢怒不敢言。”
妇人好像没有听进去陈平安的话,神色痴痴,喃喃道:“死了,就这样被你打死了,申国公一定会疯的,皇帝陛下也一定会龙颜大怒,姚氏完了。”
那个在客栈当厨子的驼背老人,亦是茫然失措。
少女姚岭之更是满脸惊骇。
客栈内,只有二楼小女孩有气无力的读书声。
这个时候,落魄书生拍了拍妇人肩膀,他明明背对着陈平安,但是却有他的嗓音,清晰响起于陈平安心湖间:“你只管杀,我管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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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百三十六章
总有道理无用时
陈平安对于书生的言语,将信将疑。
老道人曾经领着他在藕花福地,看遍人间百态,陈平安大致熟悉了官场架子,这么个烂摊子,陈平安一出手就做好了流窜南方的打算,说不定还会被大泉王朝的练气士追杀万里。落魄书生哪怕出身桐叶洲的山上仙家大宗,比如桐叶宗、玉圭宗、扶乩宗和太平山这四大势力之一,仍是很难应付当下的棘手局面。
至于书生是不是来自某座儒家书院,陈平安倾向于不是,因为在他印象中,书院的贤人君子,除非涉及一国正统,否则不愿意、也不可以随便插手世俗王朝的“家务事”。
不管如何,书生的好意,陈平安还是心领。
只是陈平安没有冒冒失失望向书生,以免露出蛛丝马迹。
因为陈平安最忌讳之人,是那名身穿大红蟒服的宫中宦官,一身灵气凝聚到了传说中“滴水不漏”的境界,只在丹田处如有一盏灯笼,悬挂气府之中,随着每一口绵长的呼吸,一明一暗,光芒持久,晦暗短暂,尚未能够长久光明,可即便不是真正的金丹地仙,恐怕也只有一线之隔。
虽说一步之差,天壤之别。唯有结成金丹客,方是我辈人。
可这种话,是成就地仙境界的山上神仙,才有资格说的,对于所有中五境练气士和御风境之下的纯粹武夫而言,这种金丹半结的存在,依然高高在上,举手抬足,威势惊人。
客栈外,或者说是门口魏羡视野中。
一位位练气士飘掠而来,落在年轻骑卒身旁,其中就有先前车厢内的耄耋老仙师,手持拂尘,与那位年轻女修。
在十数位练气士之后,是迅速撒开阵型的数百精骑,将客栈围困得水泄不通,一张张朝廷特制的弓弩,每次离开武库都需要兵部衙门报备,无论是折损、毁坏,还是遗失,都需要层层把关,仔细勘验。
年轻骑卒蹲下身,多年好友死不瞑目,瞪大眼睛,充满了惊骇和疑惑,骑卒轻轻抚过这位小国公爷的脸庞,让其闭眼。
显而易见,他才是正主,地上这具尸体,已经淹死在江湖中的高树毅,实则是此人的伴读,事实上除了高树毅,客栈内还有两位年轻人,都是年少时就是这类无官职、无俸禄的皇子伴读,皆是勋贵世家之后,为的就是有朝一日,皇子称呼,换一个字,变成太子,若是能够直接从皇子换成皇帝,当然更好。
年轻骑卒便是大泉王朝三皇子刘茂,虽然大皇子和二皇子两位兄长,各自在文官、武将中拥有很高的威望,可刘茂却是当今天子最宠溺的皇子,而且市井传闻这位皇子殿下,少年时便喜好偷偷出宫游历,每次回宫,都带着一箩筐的江湖故事和乡野趣闻,总能把皇帝陛下逗乐。
加上刘茂生母又是当今天子最心爱的妃子,早早病逝,所以对于刘茂,皇帝刘臻很是呵护。大概是爱屋及乌,对于高树毅这些老臣子们送往三皇子府的伴读,也极为优待。
刘茂站起身,让人背走高树毅的尸体,对着客栈说道:“我很奇怪,你既然想要救姚氏,为何还要执意杀死申国公之子?为何不等一等,等到客栈信鸽将消息传递给姚氏,让姚老将军出面解决此事?杀了高树毅,还有商量的余地吗?”
魏羡斜靠大门,觉得有点意思。
征南大将军姚镇刚刚遇袭,收了不轻的伤势,即便得到客栈消息,也未必能够亲自赶来,多半是派遣一位姚氏嫡系子弟和心腹,前来与疯狗一般乱咬人的高树毅斡旋,眼前这位深藏不露的大泉皇室子弟,之所以故意要在客栈停留,美其名曰慕名而来,喝那青梅酒,明摆着是一个顺手牵羊的局,欲牵之羊,自然是姚家铁骑的领头羊,远在边陲、手握大军的姚镇,高树毅的桀骜跋扈,不全是装出来的,由他跳出来,跟姚镇之外的所有姚氏子弟交恶,分寸刚好,若是姚镇亲临,高树毅就不合适了,毕竟不是申国公高适真,还与姚镇差了辈分,但是姚镇之外,都是高树毅肆意拿捏的软柿子,所以不论姚氏来多少人,都只是添油而已,自耗元气,形势只会步步恶化。
魏羡敢断言,今年已经错过数次大典的皇帝刘臻,例如状元宴,春秋两次祭祀,都没有露面,这意味着刘臻要么病危,要么极有可能遭遇变故,对朝堂彻底失去了掌控,原本需要各位皇子孔雀开屏的太子之争,直接变成了龙椅之争,自然而然就会变得残酷血腥起来。
姚氏若不曾嫁女入京城豪阀,不曾因为女婿李锡龄而与吏部尚书攀扯上关系,依循以往的祖训,确实有机会继续稳坐边关,坐等云波诡谲的京城厮杀,水落石出,到时候姚镇要么派遣嫡子进京觐见新帝,以表忠心,要么干脆就是新帝直接南巡边境,收买姚氏人心。
客栈外三皇子刘茂这些话,其实不是说给陈平安听的,而是故意说给客栈的九娘和老驼背。
一旦听进去,那么客栈局面就更有意思了。
你陈平安拼了命护着姚家,若是姚氏不解风情,反过来埋怨你多此一举,陷姚氏于大不忠,仗义出手的陈平安还能有一腔热血吗?侠义心肠,历来受得起刀山火海的摧残,江湖投缘,千金一诺,可换生死,却唯独经不起一杯忘恩负义酒。
刘茂又冷笑道:“你难道是要逼着姚氏造反?只会逞一时之快意恩仇,当真是江湖豪杰吗?”
果不其然。
人心最经不起推敲试探。
而且世人往往如此,在事情没有彻底糜烂之前,哪怕已是身处绝境,仍然总怀揣着一丝侥幸。
家主姚镇虽然遭遇阴险刺杀,可终究只是负伤,而姚氏的亲家,吏部李老尚书当初上书请辞,皇帝陛下在奏章上回了一句颇为谐趣的答复:鲜才去一半,辞官为时尚早。然后皇帝命人往李府送去了几尾贡鱼。
姚氏铁骑的战力,依然是南方诸军中的佼佼者,谁都不敢轻视。
跟随朝廷秘密渗入北晋境内的姚氏随军修士,想必已经返回家主姚镇身边。
姚家的乘龙快婿李锡龄,据说有望进入位于桐叶洲中部的儒家大伏书院。
姚氏与李家,在大泉朝野上下,是国之栋梁,是清流高门,哪怕两家联姻,老百姓都不会觉得是什么野心勃勃,而是天作之合,是大泉王朝国力鼎盛的锦上添花,是当之无愧的一桩美谈,
既然如此,姚氏怎么可能说亡就亡了?
九娘脸色微变。
老驼背脸色阴晴不定。
二楼少女姚岭之,更是望向那一袭白袍,那张秀丽脸庞上,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幽怨神色。既有发自肺腑的感恩,又有情难自禁的埋怨。
倒不是说她纯粹贪生怕死而如此,而是姚氏边军自大泉刘氏立国起,姚家祠堂内,那些层层叠叠、密密麻麻的灵位牌坊,每年都还在增加,一个个名字,都姓姚,这些战死沙场的先人们,除了带给后人慷慨赴死的勇气,无形中也是一种压力,姚氏之清白,容不得后世子孙有半点玷污,容不得什么白玉微瑕。
这是人之常情。
姚氏子弟可以死,姚家声誉不可损,否则有何颜面去面对列祖列宗?
悲壮且可敬。
三皇子刘茂的两次问话,陈平安都没有理会。
刘茂第三次开口,“既然看样子你是不会回心转意了,那就让客栈里边的无关人等退出来,如何?这些年轻人都是我大泉刘氏的王侯子弟,勋贵之后,没有躺在祖荫和功劳簿上享福,而是亲身涉险,深入敌国腹地杀敌,他们最不应该死在这里。”
晓之以理,动之以情,还有江湖道义。
客栈内两桌年轻扈从,人人义愤填膺,对陈平安怒目相向。尤其是跟高树毅同坐一桌的三人,双眼冒火,恨不得一刀剁掉陈平安的脑袋,日后提头去给高树毅上坟赔罪。
魏羡转头望向陈平安,等待答案,是放人,还是杀人,
陈平安对魏羡吩咐道:“别放走一个人,但是他们只要不靠近大门,就别管。”
魏羡笑着点头。
蟒服宦官是唯一一个,当着三皇子刘茂的面,还能够自作主张的权势人物,以宦官独有的阴柔嗓音冷声道:“殿下,这就是一帮不知好歹的玩意,恳请殿下允许老奴与许将军和徐先生,出手拿下这拨北晋贼子。剑修又如何,不过是多出一两把飞剑的废物而已。”
妇人正要开口说话,书生已经抢先安慰道:“九娘,事已至此,反正已经不可能更加糟糕,还不如静观其变。这会儿你说什么,都毫无意义了。”
躲在灶房门口帘子那边的小瘸子,使劲点头,“这个姓钟的,这辈子就这句话还有些道理。”
老驼背转头怒道:“已经是个瘸子了,还想要再变成哑巴?!”
瘸腿少年噤若寒蝉,立即闭嘴。
客栈之内,陈平安在内五人,都是纯粹武夫,本就擅长近身厮杀。
而对方除了武将许轻舟,蟒服宦官和徐桐都是练气士,又有两桌属于他们自己人的年轻扈从,只会束手束脚。
二楼姚岭之突然对着陈平安喊道:“你不要再杀人了!不然我们姚家会被你害死的!”
二楼房门打开,裴钱死死盯住少女,愤愤道:“臭丫头,闭上你的臭嘴,再敢对我爹指手画脚,我就用爹教我的绝世剑术戳死你!”
然后小女孩对一楼问道:“爹,书读完一遍了,咋办?”
陈平安背对二楼,“再读一遍。”
然后陈平安补了一句,“再敢瞎喊,以后就不是让你读书,是让你吃书了。”
裴钱使劲点头,“好嘞,爹!我都听你的。”
在裴钱关上门的一瞬间,敌我双方所有人,几乎同时出手。
二楼隋右边驾驭那柄法宝品相的长剑痴心,以弧月式,抹向仙师徐桐的脖子。
徐桐脚踩罡步,令人眼花缭乱,不但一次次躲过了痴心,而且双指掐诀,双袖灵气充盈,一身法袍之上,浮现出五彩云篆的雾霭画面,与此同时,他身边出现了一尊尊黑甲武将,它们空有盔甲,里边却无身躯,但是灵活异常。
痴心虽然能够轻易刺穿那些铠甲,但是仿佛完全无损这些符箓甲士的战力,有一次长剑穿透一尊甲士的“面门”,它竟然双臂抬起,十指攥紧剑刃,呲呲作响,溅出一大串火光。
以兵家甲丸护身的许轻舟,与手持狭刀停雪的卢白象,在电光火石之间,同时前踏,刀锋相敲,双方刀尖像是都流淌出一条银色丝线,两人刹那之间就互出一刀之后,互换了位置。
客栈门外,练气士手中七八件仙家灵器,齐齐朝着堵在门口的魏羡劈头盖脸砸来,在夜幕中格外璀璨光彩。
魏羡手心猛然握紧那颗神人承露甲的甲丸,将真气灌注其中,瞬间身披甲胄,与大泉武将许轻舟如出一辙。
出拳如龙,快若奔雷。
一身凝如瀑布倾泻的浑厚拳罡,加上一件上品甘露甲的庇护,魏羡却不是硬撼那些仙师兵器,只是将其纷纷打偏,双方之间,那些法宝牵扯出来的一条条流萤,在魏羡身前七歪八斜,铿锵作响。
转瞬过后,魏羡就被那些光彩包裹其中,但是魏羡反而愈战愈勇,气势暴涨。
客栈内,藕花福地的女子剑仙隋右边,只见她神色淡漠,一手双指并拢,竖立于胸前,驾驭痴心主攻徐桐,白皙如羊脂的另外一只纤手,轻轻拧转手腕,一楼酒桌上那些筷子,如得军令,半数变成了一把把“飞剑”,见缝插针,越过那些甲士,刺杀徐桐,剩余半数,飞掠到二楼她身侧,悬停四方,应对徐桐双掌之下神出鬼没的雷法,每一次交锋,就会有一支筷子化作齑粉。
武疯子朱敛蹲始终默默在栏杆上,不言不语,无声无息。
他眼中,只有陈平安和那个蟒服宦官,真正能够决定结局的这两个人,极有默契,一出手,就倾力而为。
以方寸符缩地而至,陈平安第一拳就是神人擂鼓式。
那位大泉王朝的守宫槐,则是阴神与阳神同时出窍神游,两尊法相虚无缥缈,却有神人威严。
陈平安不但一拳被阻,心口处还被宦官其中一尊阴神探臂而入,所幸身穿法袍金醴,虽然心口处传来痛彻心扉的撕裂感觉。
陈平安仍是不动如山,一跺脚后。
魂魄分离,也出现了三个陈平安,其余两位,再度分别以神人擂鼓式笔直而去。
一拳过后,就是无数拳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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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百三十七章
拳头太硬,罚酒好喝
神人擂鼓式的精髓,就在于两拳之间的罡气牵引,如天空上的日落月升,世人的生老病死,规矩极大,必然而至。
跻身第五境的陈平安,经过藕花福地的牯牛山一战,已经能够做到魂魄分离,一分为三,可惜只能坚持一口气的光阴,不过配合很不讲道理的神人擂鼓式,只要递出一拳就足够,就显得绰绰有余。
一拳击中宦官后,如沙场擂鼓声,瞬间就是十数拳,拳拳到肉,沉闷响起。
魂魄两位陈平安重新归位。
毕竟不是正统练气士,魂魄离体,时间太久,会伤及本元。
反观蟒服宦官的第一次出手,九娘和姚岭之这些人,除了震撼于这位大宦官的修为之高,竟然能够同时阴神出窍,阳神远游,这分明是地仙修为,其实这些姚氏人,还有一层匪夷所思的意味,不是说好了这位大泉守宫槐,是那武学大宗师吗?怎么变成了修道长生的山上神仙?
这位大泉王朝的御马监掌印太监,错算了一招,就是没有想到陈平安身上那件袍子,品相如此之高,竟然硬生生挡住了自己那尊阴神,伸臂剐心的杀手锏,大泉江湖有数位大宗师,就死在这一手上,不会真正出现鲜血淋漓的画面,但是会使得一个人的“心田”干裂,瞬间扯断心脉与所有窍穴的联系,毙命之后,人死如腐朽枯木,有点类似一拳打断长生桥的手段。
宦官被视为武道大宗师,并非什么拙劣的障眼法,故意蒙蔽对手,而是此人拥有一具名副其实的宗师身躯,气血强壮,筋骨坚韧,足以媲美纯粹武夫的六境巅峰。
所以无论是近身搏杀,还是以山上术法对峙、法宝远攻,蟒服宦官两者兼备,故而最不怕与人换命。
但是挨中第二拳后,宦官就意识到不对劲,不是对手的拳罡如何了不得,而是不该躲不掉。
五拳之后,宦官心中了然,大致梳理出了此人这一拳的拳理脉络。
十拳之后,宦官似乎完全放弃了躲避的念头,没有避战。
而是选择了以伤换伤。
在这期间,飞剑初一和十五各自盯上了宦官的阴神和阳神。
一位貌似纯粹武夫、实则练气士的蟒服宦官,一位貌似剑修、其实是纯粹武夫的陈平安。
两人在方寸之地,两臂之间,这场架打得十分粗鄙,相较于二楼隋右边的驭剑迎敌,卢白象和许轻舟之间的刀光森森,客栈门外魏羡更是打得荡气回肠,四周全是流光溢彩的法器,气象万千。
陈平安和大泉宦官的厮杀,除了一个快字,就没有其它,枯燥乏味,却凶险万分。
两桌扈从已经躲到了楼梯口那边,他们深知客栈内这场乱战,他们连插手的资格都没有。
对此唯一闲着的朱敛,没有出手阻拦,连正眼都没有看一下。
姓钟的书生斜靠柜台,望向陈平安。
他云游四方,从未见过能够把一种拳架打得这么……行云流水的纯粹武夫。
既然年纪不大,那么就得走过很远的路,看过很多高山大水才行吧?
杀气,戾气,凶悍之气全无,甚至就连争胜之气都不重。
但气势偏偏还很足。
书生有些好奇,这个年轻人的拳法宗旨,到底是什么。
不过人力有穷尽时,自身体魄所能承载的拳意反扑,本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,对上这个大名鼎鼎的大泉守宫槐李礼,年轻人如果拳法止步于此,哪怕拼着受伤,最后一拳成功“打杀”了李礼,还是不够,远远不够。
纯粹武夫不为世人所重,不被庙堂敬畏,反而顶礼膜拜那些修道之人,是有理由的。
万千术法,一剑破之。
这句话在山上流传很广,很多人都觉得是在忌惮剑修的杀力,其实不全对,万千二字,早就说出了修行之人的厉害之处。
陈平安最后一拳神人擂鼓式,果真将蟒服宦官一拳打得粉碎,甚至就连那一袭朱红蟒服都像是虚无之物,
但是当陈平安发现并无半点鲜血溅射,就心知不妙,立即以剑术正经中化用为拳的镇神头式,采取防御姿态,一退再退,所幸一刺莫名其妙落空的初一,已经出现在身前,加上身上的法袍金醴,应该可以争取到一口气崭新的纯粹真气。
浩然天下不是藕花福地,在这里,同辈武夫,以及所有练气士都会死死盯住一名纯粹武夫的换气瞬间。
宦官李礼此举,像是飞鹰堡外那名阵师的替死符,异曲同工,只不过李礼是以一尊阳神的毁弃消散,替换了真正身躯,转移去了飞剑初一对峙的位置上,陈平安这一通毫无留力的神人擂鼓式,已经是强弩之末。
而阳神消散,不过是让李礼那颗尚不完整的湛然金丹,光彩稍稍暗淡几分。
那尊阴神,再次以挖心手段,五指如钩,一探而入,如拳砸纸,法袍金醴就像韧性极佳的宣纸,使得陈平安的魂魄不至于被一下打得溃散,护住了心田,可是金醴也因此被牵制住。不但如此,挡在陈平安身前的飞剑初一,却深陷泥泞,被禁锢在阴神体内。
李礼已经出现在陈平安身侧,一掌拍散镇神头的拳意,一步向前,双指并拢,戳中陈平安太阳穴。
陈平安整个人横滑出去。
李礼的强大,不在于踩在金丹境界门槛上的半个地仙,而是他不依仗外物的攻防兼备。
至于李礼到底有没有压箱底的法宝,更是难说。
李礼没有趁胜追击,站在原地,先前打散镇神头的手掌早已握拳,再迅速松开,等到手心摊开之际,上边的掌心纹路开始蜿蜒灵动,丝线鲜红,最终就像是变成一张朱红符箓,戳中陈平安太阳穴的并拢双指,在手心一抹而过,李礼心中默念“开符”二字。
刚要竭力换气的陈平安只觉得山岳压顶,那件法袍金醴之上,双袖和肩头各处,出现一张张灵光绽放的符箓。
陈平安太阳穴处,鲜血直流。
“我也有一拳,就当是我大泉王朝的待客礼数了。”
李礼微笑前行,在说这句话期间,蟒袍大袖飘荡不已的老宦官,脑袋歪斜,躲过刺向后脑勺的初一,以手指夹住这把飞剑,轻轻丢出,恰好砸中不远处的十五。
一步就来到陈平安身前。
李礼那只掌心有符箓的左手,看似轻描淡写放在了陈平安心口,右手一拳砸在自己手背上。
如重锤砸钉,死死钉入法袍金醴之中,势大力沉。
陈平安倒退数步。
李礼如影随形,依旧是以拳打掌,又一拳砸下。陈平安身上那件法袍金醴剧烈飘荡,袖内山水灵气与武夫罡气一同崩碎四溅。
陈平安一退再退。
李礼这一次没有跟上,只是伸出手指,捻住脖子上一条凭空出现的金色绳索,使劲一扯,带起脖颈间一条血槽,李礼对这些伤势浑然不觉,任由那条应该是缚妖索的金色绳索缠绕手腕,蟒服袖口已经被撕扯破碎,在手臂上勒出一道道铁青色印痕,李礼啧啧道:“身上好东西倒是多,又是一件法宝吧,只可惜你既不是剑修,也不是练气士,用得差了,不然我第三拳,是没有机会这么快送你的。”
原来李礼右手被金色缚妖索缠住后,画有符箓的左手重新握拳,对着陈平安额头,遥遥指了指而已,陈平安眉心处就如遭重击,皮肤崩裂,渗出鲜血,脑袋向后倒去,只是陈平安一步步重重踩踏在地上,硬是没有让自己后仰倒地。
李礼眼神深处,闪过一道阴霾,身后,就是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,与自己那尊出窍阴神的纠缠不休。
李礼冷笑道:“两个小东西,倒是跟姚氏一般忠心,可惜你们貌似不是本命之物,威力大减,若是能够抹掉你们的灵性,说不定可以为我所用,可谓意外之喜。”
阴神竟是刹那之间生出三头六臂来,面目全非,也不再是李礼“中年宦官”的模样,而是三位大泉王朝武庙神灵的脸庞,分别是大髯壮汉,文雅儒将,和一位木讷老者,三双手臂,分别持有香火弥漫而成的一对铁锏,双斧和一杆铁枪。
李礼虽然稍稍分心去关注阴神与两把飞剑的“磕碰”,却不妨碍他对陈平安的戒备。
这位享誉桐叶洲中部诸国的大泉守宫槐,虽然失了先手,之后却稳占上风,但是他没有想到那小子挨了这么多拳,太阳穴那边现在还在流血不已,仍像是个没事人一样,受伤极重,比一身拳意更玄妙的那股精神气,不但没有跌入谷底,反而还在上涨?
不过没关系,李礼还是可以钝刀子割肉,慢慢耗去这个年轻人的底子就行了,哪怕年轻人再来一通乱拳,大不了就是暂时失去阴神,可是年轻人的身躯和魂魄,都绝对支撑不住。李礼不是不想速战速决,实在是没有办法一锤定音,寻常七境武夫,或是龙门境修士,早就可以被他宰掉两回了。
卢白象在与许轻舟的交手中,处于劣势。
一来卢白象不比魏羡,是刚刚走出画卷,尚未适应浩然天下的灵气倒灌,二来许轻舟身披金乌经纬甲,若非手中那把狭刀停雪,是太平山已逝元婴地仙的遗物,恐怕卢白象就会毫无还手之力。
只是卢白象胸口和肩头都有可见白骨的刀伤,这位藕花福地魔教的开山鼻祖,依旧神色自若,好像他对于大泉武将许轻舟刀法的兴趣,远远多于战胜此人。
隋右边与草木庵徐桐的捉对厮杀,虽然她是武人出身,却更像是两位练气士之间的较量。
徐桐显然将这名女子当做了剑师,即便棘手,可只要不是温养出本命飞剑的剑修,那就无妨。
门外魏羡那边打得酣畅淋漓。
一身源源不断的雄浑罡气,加上陈平安赠予的甘露甲,至于漏网之鱼带来的一点点小伤,不痛不痒。
双方厮杀,其实都时刻留心宦官李礼与陈平安的胜负。
隋右边率先开口问道:“公子?”
伤痕累累的陈平安只能摇摇头,并未说话。
一口纯粹真气只能始终吊着,不敢转换。
李礼笑问道:“怎么,就这么点伎俩?”
陈平安如果不是身穿金醴,不然一身血腥气,早就让整座客栈都闻得到了。
李礼将手心符箓狠狠“钉入”陈平安心口,金醴只挡住大半,仍有小半渗入心口。
无异于剖心之痛。
额头冷汗,加上脸上的血水,混在一起,沿着年轻人的脸庞,点点滴滴,落在地上。
李礼心中杀机更浓。
李礼就在等陈平安真气竭尽之时,若说身躯伤势疼痛,眼前年轻人可以靠着毅力强行压下,可只要真气涣散,李礼的机会就来了。他等得起,陈平安等不起。所以李礼没有得寸进尺,继续跟陈平安近身厮杀,何况驾驭阴神阳神一同离开气府,并不轻松,如果不是半颗金丹,使得李礼灵气底蕴,远超同境修士,身后那尊阴神,别说是维持住三头六臂的武圣人姿态,掣肘初一、十五两把飞剑,可能早就自行消失,重返李礼真身。
李礼眼角余光瞥了眼蹲在二楼栏杆上的老人。
有些纳闷,为何此人从头到尾都要袖手旁观。
在李礼往武疯子朱敛投去视线之际,陈平安好似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,开始要强行换气。
李礼心中冷笑不已,垂死挣扎,你这次可要赌输了。
阴神一闪而逝,来到陈平安身前,六条胳膊持有五件兵器,一顿乱砸,朝着他当头落下。
李礼则亲自对付两把飞剑,从朱红蟒服上流泻-出无数条雪白灵气,像是张开了一张巨大蛛网,彻底挡住初一十五救援主人的路线,虽然这些雪白蛛丝困不住飞剑,可只要稍稍滞缓速度,李礼就能够出现在飞剑附近,或屈指轻弹,或一挥袖子,击飞两把飞剑。
李礼觉得有些好笑。
这个年轻人,不知死活,原来根本就没有换气,应该是诱骗自己靠近而已,可是有何意义?今夜冒冒失失为姚氏出头是如此,当下抖搂的小机灵,还是如此。大概是年轻人出身太高,又有高手扈从,这辈子一直顺风顺水,所以不知天高地厚。
不过这种背景肯定惊人的对手,既然已经结仇,就应该斩草除根,一旦放虎归山,说不定整个大泉王朝都要有天大麻烦。
比起先前陈平安和李礼的拳拳到肉,现在与阴神的互相捶打,更加惊心动魄。
好在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,当初在牯牛山,对峙丁婴金身法相,不也是这般山崩地裂的气象?
只是上次陈平安只能硬扛着,并无还手之力,一座牯牛山被丁婴金身打得山头炸碎。
现在陈平安却是在与这“小小”阴神互捶,双方皆是绝不躲避。
法袍金醴已经从障眼法的雪白色,被打出了原形金色。
陈平安十拳神人擂鼓式之后,李礼眼神有些晦暗,不过仍是没有理睬,任由那个年轻人拳拳累加。
三头六臂、武庙圣人姿态的阴神,烟消云散,灵气流溢四方。
而金醴法袍也出现一条条破碎划痕,暂时无法复原,亦是有絮乱灵气散乱开来。
李礼一把扯掉破碎不堪的朱红蟒服,看着那个胸口剧烈起伏的年轻人,双手的手心手背,都已经血肉模糊,竭力睁开双眼,一张鲜血流淌的脸庞,像是只剩下那双清澈的眼眸了。
李礼笑道:“只可惜你是纯粹武夫,这意味着与桐叶洲、玉圭宗没什么关系,不然我还真不敢杀你。”
陈平安闭上一只眼睛,沙哑说道:“你这两具分身不经打,才十七八拳就碎了,比不得丁婴。”
李礼微笑道:“然后?”
陈平安含糊不清道:“然后我只要第三次出拳,可以跟你换命了。你怕不怕?”
李礼报以冷笑,显然不信。
再者他身为大泉守宫槐,金丹半结,怎么可能没有后手,只是代价太大罢了。
代价之大,比他的生死还要大。
两两沉默,片刻之后,李礼突然皱眉,厉色道:“你一个纯粹武夫,为何反其道行之,偷偷摸摸汲取灵气?!”
李礼后退数步,认为此人是故意打开一座座气府大门,任由灵气倒灌,是这小子想要为自己赢得玉石俱焚的机会。
真是失心疯了。
钟姓书生轻轻点头,又摇头。
纯粹武夫以灵气淬炼魂魄,胆识很大,但是危险也大。
那第三拳,是有机会递出去的。
如果李礼掉以轻心,还要再吃个大亏。
年轻人这场架没白打,五境武夫,正是苦苦寻觅一颗英雄胆的时候,这位大泉守宫槐的古怪阴神,刚好是观想三位武庙圣人而成,不过此等观想,是旁门左道,有亵渎神祇之嫌,而且有损武运,是李礼公器私用了,相信大泉朝堂未必有人知晓真相。年轻人与阴神一战,胜而碎之,冥冥之中,三位刘氏王朝的武圣人,便会有感应,将来年轻人如果有机会去往大泉京师,进了那座武庙,相信必有厚报。
但一切的前提是,年轻人和他的古怪扈从们,能够活着离开这座客栈。
他答应可以收拾残局,却不是说要袒护那个年轻人。
宦官李礼环顾四周,走了十数步路,走到一张酒桌旁,拿起酒杯,喝了口酒,轻轻放下酒杯,看了楼梯口那些年轻扈从,其中有一位小侯爷,有一位龙骧将军子弟,其余也算是前程似锦的禁军精锐。
许轻舟这个废物,不但没有拿下那个用刀的,甚至沦为喂招之人还不自知。
草木庵的徐桐还沉浸在一手旁门雷法的狗屁威势之中,自以为胜券在握,却不知那个根本不是剑师的娘们,心中剑意生发,如春草勃勃,对方资质之好,简直就是个剑仙胚子。
至于门外那边,打得倒是热闹,双方你来我往,可也就只是热闹而已。
李礼最后望向妇人和老驼背,没有半点兴趣,倒是那个落魄书生,李礼觉得有些吃不准,不过无所谓。
客栈之内,无论敌我,所有人都要死。
李礼一挥手,客栈大门砰然关上。
朱敛缓缓道:“小心。”
李礼伸手覆在丹田外的腹部,开始大口呼吸。
每一次吐纳,都会有猩红气息喷吐而出。
陈平安默然前冲。
第三次神人擂鼓式。
一拳砸在宦官贴在腹部的手背上。
李礼一拳砸在陈平安心口。
简简单单的第二拳已至。
李礼烦躁不已,好似心性再不是那个深居宫内、看护京城的御马监地仙,脸色变得狰狞,双眸通红,一巴掌横拍在陈平安太阳穴上。
陈平安上半身飘来荡去,唯有双脚扎根,为的就是递出下一拳。
一拳比一拳更快。
李礼更是一拳比一拳声势如雷。
飞剑初一和十五在穿入此人身躯后,竟然好似身陷迷宫,在那些气府之间乱撞,始终不得其门而出。
陈平安体内传出一阵阵骨头碎裂声。
李礼保养如中年男子的脸上,浮现出一条条丝线,有的地方高高鼓胀,有的地方凹陷下去,仿佛这张脸皮是假的。
那颗半结金丹,砰然碎裂。
只是碎裂了外边一层,就像李礼先前随手撤掉披在外边的大红蟒服。
朱敛心中叹息一声,脚下栏杆粉碎,地板亦是跟着破开,整个人落在一楼,速度之快,可谓风驰电掣,看似随随便便跨出两三步,就已经来到李礼身侧,脚尖一点,身形跃起,一肘击在那名九十岁高龄的老宦官脑袋上,另外一只手闪电抽出,以手刀姿势,从李礼脖子插入,一穿而过。
本该必死无疑的李礼,依旧对着陈平安出拳,一拳过后,陈平安双耳淌血如泉涌。
而朱敛轰然倒飞出去,直接砸中远处的墙壁,破开墙壁,摔在外边。
半截脖子的李礼神色漠然,一心想要先杀死眼前年轻人,其余人等,在他现出真身后,都算不上一合之敌。
朱敛摔入外边一队精骑之中,突然飞出一个人,吓得他们心头一颤,正要围杀此人之时,朱敛已经吐出一口血水,向后翻滚,起身如猿猴在山林间辗转腾挪,而武疯子的暴戾,开始展露无遗,双手扯住一名下马骑卒的双臂,往外一拽,直接将两条胳膊撕下。
一掌拍在一名骑卒头颅上,砰然而碎。
一拳捶胸,直接穿透身躯,嫌弃尸体碍眼,一记手刀倾斜划去,从肩头斜到腹部,被这位佝偻老人当场分成两截,一挂挂鲜血肚肠洒满地面。
客栈内。
不约而同,徐桐和许轻舟,隋右边和卢白象,双方各自停手。
因为宦官李礼的变化,实在太匪夷所思了。
他们在隐约之间,凭借敏锐直觉,都将李礼视为了最大敌人。
就在此时,九娘,老驼背,小瘸子,二楼的姚岭之,莫名其妙瘫软在地。
姓钟的落魄书生,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李礼身后,一手负后,一手双指夹住一颗猩红丹丸,低头凝视,自言自语道:“怪不得。”
书生微微加重力道,将这颗货真价实的金丹捏碎。
听到身后陈平安一拳砸在已死宦官的胸口,而陈平安自己的手骨也碎得一塌糊涂,书生转过头,由于还隔着尚未倒下的李礼,他只好身体歪斜,对陈平安呲牙咧嘴,眼中满是佩服,“这位小兄弟,你不知道疼吗?”
陈平安全然沉浸在拳意之中。
最后一拳,其实已经谈不上杀伤力,轻飘飘的,要知道这神人擂鼓式,可是站在武夫十境巅峰的崔姓老人,想要凭此向那道祖问高低的最得意拳法。
陈平安身形摇摇欲坠,视线模糊,依稀看到那个脖子稀烂的宦官,耷拉着脑袋,扑通一声,跪在了地上,陈平安察觉不到对方的生机。
陈平安站在原地,还保持着一拳递出的姿态,没有收回。这一刻,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,这最后一拳,幸好没有落在光脚老人眼中,不然肯定会被破口大骂,给老人骂得狗血淋头。
书生看着徐桐和许轻舟,眨眨眼,问道:“君子动口不动手,这种鬼话,你们真信啊?”
徐桐和许轻舟咽了咽口水。
陈平安双臂颓然下垂,一屁股坐在地上,盘腿而坐。
使出最后的气力,双手握拳,轻轻撑在膝盖上,只能睁开一只眼。
法袍金醴损坏严重,灵气稀薄近无,暂时已经失去功效。
一身的血,比先前李礼身穿大红蟒服还要扎眼。
书生对这个年轻人说道:“你知不知自己的对手是什么?”
不过因为客栈还有许多人,书生倒是没有说出口,眼前年轻人在自己出手前的气机变化,大概是深藏不露的自保之术,或是杀力最大之招,书生只能猜出一点端倪。
陈平安缓缓抬起头,仍然是只能睁着一只眼,微笑道:“身前无人。”
书生蹲下身,笑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陈平安闭上眼睛。
书生翻了个白眼。
犹豫了一下,伸出一根手指,如稚童涂鸦,在空中圈圈画画。
客栈内李礼身躯和金丹先后崩溃后的天地灵气,缓缓流向眼前的年轻武夫,而且聚拢汇聚之地,刚好是陈平安剑气十八停所经过的那些气府外。
除此之外,他还一招手,李礼的尸体便消逝不见,但是初一和十五从中蹦出,飞快悬停在陈平安肩头两侧,剑尖指向书生。
书生对此视而不见,抬起头,对二楼喊道:“小丫头,别读书了,快来看你爹。”
早就没力气读书的裴钱跑出房间,先看了眼那落魄书生,然后她故意装傻,问道:“啥?看你爹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