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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0章

    这就是父亲家乡那边的仙家修道啊,太过诡谲了。

    穿上了那件青色衣裳的鸦儿更是沉默。

    她的师父,也就是魔教教主,丁婴唯一的弟子,去年被人重伤,回到宗门后,疗伤无用,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躯腐朽,生机急剧流逝,只是这位鸦儿眼中的枭雄,他的临终遗言,很是奇怪:真人行世,入火不热,沉水不溺。那么仙人呢?我也见过了。

    鸦儿作为魔教子弟,对于那些来路不明的谪仙人,并无太多偏见和恨意,她甚至并不向往传说中的飞升,她留恋人间,这个家乡,只想着与姿容、天赋和野心都不输自己的樊莞尔较劲,扶持二皇子登基,然后争取四国一统,那么她成为南苑国皇后、母仪天下也好,成为继师爷爷丁婴、俞真意之后的新一任江湖共主也罢,都能够心满意足。

    只是这次敬仰楼和那个“老天爷”,偏偏选中了南苑国牯牛山,作为飞升之地,而她又好死不死被那位师爷爷找到了,沦为他老人家的马前卒。

    她心中悲苦不已,忍不住抬头看了眼那条巷子,那栋宅子所在的方向。

    我的师爷爷唉,你怎么来不出山?

    唐铁意已经离去,因为对上周肥,他没有信心,即便拥有了完整的炼师刀,直觉告诉他碰上周肥,必死无疑。

    就像之前那些沦为磨刀石的可怜虫宗师,当年对上他唐铁意一样。

    于是他去找臂圣程元山的麻烦。

    但是让唐铁意懊恼的是那家伙竟然溜之大吉,敛了气息,在这座京师如鱼入水。

    唐铁意心中恨恨,若是在北晋京城,程元山就只能等死了。

    他完全可以调动一城禁军,大肆追捕落单的任何一位宗师。

    当然丁婴和俞真意,唐铁意杀死他们的那点念头,都没有,也不敢有。

    他这次悄然离开北晋来到南苑国,几乎每一步,都在那位俞真人的算计之中。可能还要更早,从他得到这把妖刀炼师开始。

    唐铁意并不向往什么举霞飞升、什么仙人之乡,这座天下已经足够让他一展所长!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丁婴和那个名叫曹晴朗的孩子,一个坐在板凳上晒太阳,一个站在灶房门口,颤颤抖抖握着柴刀。

    丁婴刚刚在得知童青青不在十人之列后,叹了口气,转头对孩子笑道:“没你的事情了,那个婆姨真是……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饶是丁婴这样的大魔头,也有些哭笑不得,不知如何评价童青青才算准确。

    丁婴比世上所有人都了解镜心斋童青青。

    一来两人岁数相当,是同一辈人,而且早就认识。丁婴是魔教继卢白象之后的又一位武学奇才,年纪轻轻就跻身天下后十人,所以很早就独自闯荡江湖,童青青当时身份,类似现在镜心斋的樊莞尔,只是比起步步为营、将无数英雄豪杰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樊莞尔,她的师父,童青青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,被逼无奈当上了镜心斋下一任既定宗主,却死皮赖脸待在宗门内,不愿出去帮着宗门谋求天下,丁婴胆大包天,有一次偷偷潜入镜心斋,去那座禁地湖心亭乘凉赏月,结果就遇上了在亭子里呜呜咽咽的童青青,靠着亭柱蜷缩起来,少女正说着心事,没能发现丁婴,忙着埋怨她师父太狠心,要将她赶出宗门,埋怨师姐师妹们太笨,习武都那么用心了,竟然还打不过每天偷懒的自己,然后掰手指说着江湖上的那些高手,如何厉害,如何凶残,最后连二流高手都没放过,一个个如数家珍,好像人人都是百年难遇的大宗师……

    丁婴感觉自己真是见了鬼,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怕死的娘们。

    童青青终究也是接近天下二十人的一流高手,终于发现了丁婴,然后她也像是见了鬼。

    开口第一句话竟是带着哭腔告诉丁婴,只要不杀她,她就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。

    童青青当然是一位美人,比徒弟樊莞尔、南苑国皇后周姝真,确实都要更加动人。

    可丁婴哪怕过了这么多年,记得最清楚的,却是童青青当时的神色,噙着泪水,噘着嘴,求着人,怯怯弱弱,像一只林深处遇见持刀樵夫的年幼麋鹿。

    丁婴这辈子都痴心武学,从未有过男女之情,对童青青也无任何情爱涟漪,但是童青青的性子,以及那年她在镜心亭内的那副表情,丁婴实在是难以忘记。

    那一次相逢,没有风波,丁婴去镜心斋藏经楼偷了本秘籍,悄然远遁。

    童青青在丁婴离开后,就吓得赶紧跑回自己院子,连通风报信都没有。

    后来丁婴越来越有名气,尤其是六十年前南苑国乱战,丁婴夺得那顶银色莲花冠,一举成为天下第一人,之后斩杀十数位谪仙人,知道了一个又一个的秘密。期间,丁婴一次偶然,又见了童青青一面,那会儿她估计是实在没脸皮躲在镜心斋了,总算开始行走江湖,但是万事不顺,又长得让人惊为天人,竟然被当时魔教三门之一的兵符门门主抓住,如果不是丁婴刚好路过兵符门,救下了童青青,估计这位仙子就要成为那头肥猪的泄-欲禁脔了,丁婴没白救她,根本不用严刑逼问,就获知了镜心斋许多机密要事,和她所有牢牢记下的十数门上乘秘法,其中大半,全部是用来保命和逃命的功夫,要不然就是化腐朽为神奇的易容术,杀力巨大的,她过目不忘,轻松记下了,却一样都没学……

    如果不是丁婴不愿多要,她都恨不得回去镜心斋,再给他偷出几部仙家术法,而且泫然欲泣地拍胸脯保证,能够让丁婴天下无敌,神功盖世,一统江湖……

    她大概忘了,当时丁婴早已经是天下第一人了。

    多年以后,童青青返回镜心斋继承宗主之位后,丁婴又去找了她一次,结果竟然没有找到她,便知道这个胆小鬼多半是修习了镜心斋那门不传之秘,能够让女子返老还童,而且功力会水涨船高,年纪变得越小,功力越深厚,前提当然是她会失去倾国倾城的姿色,但是对于童青青来说,估计这份代价,真不算什么,果然如丁婴所料,童青青最终跻身了天下十人之列。

    所以这次进入南苑国京城,丁婴一直在留意所有内蕴灵气的稚童。

    找到了六七个,都不是童青青。

    有意思的是,这些孩子,练武未必能够成为一流高手,但是修习谪仙人的仙家术法,必定一日千里。

    丁婴当然没兴趣将她们培养成下一个俞真意或是周肥。

    最后丁婴找到了眼皮子底下的曹晴朗,因为他突发奇想,哪怕他是一个男童,但是丁婴觉得以童青青为了保命无所不用其极的性格,加上镜心斋那么多奇怪秘籍,尤其是几部涉及魂魄转移的仙术,说不定真有可能是藏在了曹晴朗体内,真正的肉身则随便一藏,天大地大,活人依旧难免露出蛛丝马迹,可一个“死人”就难找了。

    只是一切都被那个榜单颠覆,童青青竟然不在十人之列。

    这说明童青青当下绝对不是稚童之身!

    显而易见,胆小至极的童青青,认定了熟悉她根脚的自己,会来找她,她极有可能是上次登榜十人后,立即逆向推演了那门仙术,增加了岁数,从而导致修为下降,丁婴可以确定,今天之前的那个榜上十人,这一届敬仰楼楼主周姝真动了手脚,因为这位南苑国皇后本就是镜心斋弟子。

    但是周姝真没有办法决定最终榜单的名次,因为刚刚到手的十个人,是某位“老天爷”决定的,这才使得童青青露出了马脚。

    此刻坐在院中,丁婴哈哈大笑。

    他很好奇,这么一位闻所未闻的谪仙人,在家乡那边会是怎样的一位修道之人。

    至于这会儿童青青以哪一个“身份”,又鬼鬼祟祟躲在了哪里,丁婴已经不再好奇,反正已经足够有趣了。

    哪怕自己猜错了真相,童青青能够胜他丁婴这一次,丁婴也无所谓了。

    他丁婴所求之事,是要占据天下最少八分武运,以纯粹肉身,白日飞升,完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,走得比朱敛和隋右边都要更远,更高!

    他要赢了这一方天地的老天爷。

    最少也要逼着对方不惜坏了自己的规矩,亲自出手,打杀自己,那么他丁婴一样虽死无憾。

    丁婴回首望了一眼窗口,笑道:“不要着急,我会放你出去的,不过到时候就是你主人身死道消之时,希望你将来还能找到他转世,陪着他去争一争六十年后的机会,仅此而已了。”

    丁婴站起身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陈平安站在沟壑边缘,双袖无风而摇。

    磨刀人刘宗走向陈平安,对于臂圣程元山、唐铁意以及冯青白那边的变故,根本不在意。

    用心之专一,刘宗是公认的天下前三甲,对此俞真意早有定论,为此俞真意还曾离开湖山派,去找到刘宗,劝说此人弃了手中那把刀,脚下的武学之路只会更宽。

    只是刘宗没有答应而已,说那把刀,就是他的媳妇,丢不得,这叫糟糠之妻不下堂。

    向来不苟言笑的俞真意爽朗大笑,破天荒与刘宗喝过了酒,就此离去。

    这不是什么以讹传讹的江湖小道消息,是俞真意一位嫡传弟子亲口所说。

    磨刀人刘宗亦正亦邪,名声不好也不差,从不滥杀无辜,只是所有死在他手上的人,往往无比凄惨,越是高手宗师,死相越惨绝人寰,能够让人看得把胆汁都吐出来。

    种秋已经走回街上。

    他,陈平安,刘宗,互为掎角之势。

    种秋笑道:“我与他这场架还没打完,刘宗,你可以等我们分出胜负再出刀不迟,至于到时候你是与我过招,还是与他交手,现在还不好说。”

    刘宗眼神炙热,出刀杀人之前,开始习惯性磨牙如磨刀,显得十分渗人。

    老人想了想,“可以。只要你们别嫌弃我趁人之危,有这份活到最后的信心就好。如果没有的话……”

    他指了指陈平安,“种国师你现在可以离开,他留给我就行。我刘宗这辈子还没给谪仙人开膛破肚哩。”

    对于同在一座城池的南苑国国师,刘宗是打心眼佩服的,之前在自家铺子,也曾对臂圣程元山坦言过。

    种秋指了指自己身上那件破碎不堪的青衫,微笑道:“你看我像是甘心收手的样子吗?”

    刘宗叹了口气,“行吧,那我等着你们分出结果。”

    种秋问道:“周肥也是谪仙人,为何不杀他?”

    刘宗摇头道:“我又不傻,眼前这个年轻人,跟你是一个路数的,剁起来,一定刀刀到肉,感觉才好。那周肥会妖术,说不定死了连个尸体都没有,我拼了老命,费那么大劲,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,我不干的。”

    种秋无奈摇头。

    陈平安没有理睬磨刀人刘宗,向前摊开一掌,示意种秋可以再战。

    刘宗愣了愣,一跺脚,“哎呦,这模样、这架子真俊啊,亏得老子不是个年轻娘们,不然也要动心,不行不行,这要是给你去闯荡江湖,还不得祸祸数十上百个漂亮姑娘啊,该杀该杀,选你不选周肥,真是没错。”

    种秋和陈平安好似都已经心定而“入道”,置若罔闻,古井不波。

    刘宗蓦然停下话头。

    因为距离两人最近的他,奇了怪哉,竟然好像听到了叮咚一声的滴水声。

    下一刻,一股磅礴罡风扑面而来,刘宗虽然纹丝不动,可是衣袖和头发都被吹拂得纷乱无比。

    原来是种秋和那个年轻人对上了一拳,拳罡四散,两人四周尘土飞扬,街面青石碎裂,呼啸四溅。

    刘宗抬手拍飞一颗快若床子弩箭矢的飞石,瞪大眼睛望去,不愿错过一丝一毫的细节。

    好家伙,这两人出手,简直就是要打得山崩地裂。

    一袭青衫的种秋,和一身白袍的陈平安,已经快到了身形分别如白雾和青烟。

    两人所到之处,天翻地覆。

    一场凶险万分的近身搏杀,两个身影没有一次拉开一丈距离,至多不到三臂间距,除去一人一臂,这意味着两人哪怕被一拳砸中,都绝对只退出一臂距离!

    别人是螺蛳壳里做道场,这两个疯了魔的家伙则是方寸之间摧城撼山,真是血肉之躯?

    两道缥缈身影,几乎毁掉了整条街道。

    但是好似约定一般,两边建筑和高墙毫发无损。

    双方对于拳意的掌控,真正达到了妙至巅峰的境界。

    约莫一炷香后。

    周肥突然一拍额头,“好你个种秋,纯心捣乱啊。”

    “走了走了,实在是看不下去了。反正还有丁婴和俞真意收拾残局。”

    周肥双手分别拎住周仕和鸦儿的肩头,拎鸡崽儿似的,一掠而走。

    那些春潮宫美人虽然一头雾水,仍是跟着周肥升空飘远。

    街道尽头那边,灰尘遮天蔽日。

    拐角处,种秋笑着扬长而去,沿着另外一条大街离开,这位国师虽然灰头土脸,但是没有半点颓丧之意,反而像是做了一件快意事。

    陈平安则留在原先街上,独自走出弥漫灰尘,拳意与气势,不见半点。

    就像是一个最寻常的年轻人,只是一步跨出,就来到了磨刀人刘宗身前。

    刘宗眨眨眼,问道:“能不能不打了?”

    陈平安反问道:“你觉得呢?”

    刘宗一本正经道:“我觉得可以啊,大家无冤无仇的,路这么宽,各走各的,没毛病!”

    陈平安稍稍偏移视线,望向宅子住处那边,点头道:“那就可以吧。”

    刘宗嘿嘿笑道:“走之前,能不能多嘴问一句,种国师跟你到底啥关系?”

    陈平安想了想,给出答案,“同道中人。”

    刘宗正要感慨什么。

    陈平安沉声道:“赶紧离开,跟上种秋,如果可以的话,帮着他一起对付某个人,如果你相信我的话,就不要想着逃,只有和种秋联手,才有机会活到最后。”

    刘宗点点头,二话不说就与陈平安擦肩而过,而且陈平安也上前一步,横移一步,刚好站在了刘宗背后一线之上。

    那边,种秋站定,一位貌若稚童的家伙,站在了一把悬停空中的剑上,挡住了种秋的去路。

    而陈平安这边,小巷中缓缓走出头顶银色莲花冠的丁婴。

    在老人双指间,夹着一把不断颤鸣的飞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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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三百一十七章

    别人无敌当如何

    寂静大街上,故人重逢。

    悬停一把飞剑之上,站着颜色若稚童的俞真意,脚下剑光如琉璃,彩泽光润。

    湖山派掌门,天下正道领袖,习武至巅峰,毅然舍了一切去修习仙家术法,最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神人。

    终于在牯牛山第一声鼓响后现身京城。

    离开京城外那座此次敲天鼓、飞升地的牯牛山,所见第一人,是昔年的生死兄弟,南苑国国师种秋。

    种秋似乎早就预料到俞真意会来阻拦自己,并无惊讶,非但没有停步,反而继续前行,直到相距不过二十步才停下身形。

    种秋笑问道:“那把玉竹扇子做好了?以它作为将来湖山派的掌门信物,感觉会不会太柔了些?”

    就像普通朋友之间的客套寒暄。

    就像那风雪夜归人,能饮一杯无?

    俞真意问道:“已经三次了,为什么?”

    这却是在兴师问罪。

    种秋反问道:“是问我为什么救下陆舫,为什么帮助那个陈平安?”

    以稚子之身破关而出的俞真意,那双如深潭幽暗的眼眸,涟漪微荡,破天荒显然是动了真火。

    俞真意不说话,但是与主人心意相连的脚下飞剑,光彩流溢,越来越瑰丽迷人,像是一块从天庭遗落人间的琉璃。

    种秋瞥了眼俞真意脚下的仙家飞剑,收回视线,神色自若道:“你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吗?”

    俞真意微微叹息,心头泛起一些缅怀情绪。

    这可不是俞真意心肠软了,而是事已至此,既然种秋过去这么多年,仍然执迷不悟,他便要硬起心肠了。

    江湖上说什么俞真人和种国师,早年是为了一个祸国殃民的尤物女子而决裂,那真是太小觑了他们。

    当年两人刚刚在江湖上名声鹊起,也正是因为遇上了一位谪仙人,兄弟两人分道扬镳。

    当时俞真意铁了心要杀掉那位谪仙人,种秋却认为罪不至死,而且风险太大,根本不用孤注一掷,可俞真意依然孤身前往,刺杀谪仙人,在生死之交,是种秋突然出现,替俞真意挡下了致命一剑,然后果然如丁婴在南苑国对他们所说,那谪仙人被杀之后,从他身上跌落了两份机缘,一部可修大道长生的仙家秘笈,一把无坚不摧的琉璃剑。

    大雨磅礴之中,俞真意一手握住不知何种材质的那部金玉天书,一手提剑,仰天长啸。

    种秋黯然离去。

    俞真意轻轻抛去那把仙人佩剑,说兄弟二人,可共生死,也要同富贵,以后这座天下的规矩,无论是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,你种秋喜好读书,便都由你来订立。我俞真意向往大道不朽,修成了仙法,自会帮你守护,我要教世上所有谪仙人都俯首听命,再不敢横行无忌……

    种秋却根本不等俞真意把话说完,只是径直离开,任由那把价值连城的神兵利器摔在泥泞当中,任由俞真意的那番肺腑之言,消散大雨天地间。

    磨刀人刘宗离开了那条已经稀烂的大街,过了拐角,远远看到这一幕,顿时咋舌,犹豫了一下,仍是缓缓向前,既没有畏缩不前,也没有伺机逃遁。

    刘宗相信那年轻人说的话,相信眼前御剑的“稚童”,一个本该与丁老魔大战八百回合的俞大真人,会决心截杀曾是挚友的种秋。

    之所以相信,是因为那个年轻谪仙人,竟然能够让种秋主动喂拳,帮着夯实某种境界,以便更好应对接下来的大战。

    种秋为人处世,从不随心所欲,一言一行,必有其规矩。

    种秋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,还是谋国谋天下的纵横家?都不是,刘宗在南苑国京城待了这么多年,种国师为人如何,刘宗一清二楚,是真正的文圣人武宗师,两者兼备,融会贯通,将这座天下的外家拳境界顶峰,以一己之力再往上拔高了一截,而且对于正邪之分,种秋看得极其透彻,几次朝堂舆论和江湖风评一边倒的京城风波,本该一杀了之,大快人心,还省心省力,可都是种秋暗悄悄收官,处理得那叫一个中正平和,让冷眼旁观的刘宗都要伸出大拇指,赞一声真豪杰。

    所以当那个年轻人说与种秋是“同道中人”。

    刘宗就义无反顾地决定了,袖中那把磨刀,得出。

    除了意气相投,也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。

    说实话,关于俞真意和种秋的古怪关系,天底下就没有谁不好奇的。

    磨刀人刘宗当然不例外,要知道他在绸缎铺子那边,跟那些老婆姨小娘子们,聊起街坊邻里的鸡毛蒜皮,听说哪家老汉扒灰了,谁家闺女瞧上眼了谁,刘寡妇晚上家中经常有猫叫,哪户汉子偷偷去了趟勾栏,花光了积蓄,媳妇闹着要上吊,这些家长里短,刘宗聊得比女子还来劲。

    刘宗藏在袖中的那只手,握紧了那把磨刀。

    自己还没问出刘寡妇家那只夜猫子,到底是谁呢,今天可不能死在这里!

    再说了,那几个有望成为自己开山、同时也是关门弟子的人选,观察了这么多年,大致也有结果了。

    种秋看着踩在剑上御风而停的那个稚童,轻声感叹道:“俞真意,你有没有想过,你如今跟那些谪仙人,尚有差异,但是你如果一直在这条路上走下去,迟早有一天,你就是他们,再有一天,就会有另外一个赵真意、马真意来杀你,他们觉得杀得天经地义。”

    俞真意摇摇头,“种秋,你还不知道吧,此次飞升之地依旧是牯牛山,但是人数已经变了,不再是十个人,而是只有三人,但是这三个人,有资格从藕花福地的真实历史上,分别挑选出五、三和一人,一起飞升离开,只是这九人,可能会沦为附庸傀儡,我演算推衍过,丁婴,我,周肥,会是机会最大的最终飞升三人。”

    俞真意之后将最终榜上十人,说了一遍给种秋听。

    没有了陆舫和童青青。

    种秋直接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,皱眉道:“你要离开?”

    俞真意摇头道:“我当然不会,第三声鼓响之前,我不会登上牯牛山,自动放弃那个飞升机会,跟当年疯子朱敛一样,只不过他是为了能够第二次以肉身飞升,而我,要向你证明,当年杀掉那个谪仙人,我俞真意是对的,你种秋是错的,我要这人间,我在世一天,就安稳一天,你种秋的缝缝补补,毫无意义。”

    这番话很大了,可是俞真意说得很轻描淡写。

    种秋笑道:“志不同道不合。”

    俞真意缓缓说道:“你现在还有最后一个机会,与我联手,杀掉谪仙人周肥,丁婴不会阻拦。到时候你就能够活到最后,至于是否选择去往牯牛山白日飞升,随你。”

    种秋问道:“那么榜上其余人等,刘宗,臂圣程元山,北晋国龙武大将军唐铁意,金刚寺云泥僧人。谁来杀?是你俞真意,还是丁婴?这些人可不是谪仙人。”

    好像两人一直在鸡同鸭讲,各说各话。

    俞真意勃然大怒,“别人说这蠢话,我只当是村妇之见,懒得计较!你种秋身为南苑国国师,难道不知道世间哪有不枉死的变局?!”

    种秋笑着点头,“我自然知晓,这些年为了南苑国的励精图治,我也做了许多事情。但是我现在只是在问你俞真意,不是在问什么千年未有的变局,不是问这座天下,不是谪仙人的藕花福地,我只是在问你,松籁国涿郡揪栏县城的俞真意。”

    俞真意冷笑道:“冥顽不化,你种秋从小就是这副德行,读了再多书,练了再多拳,也还是那个茅坑里的臭石头。”

    种秋笑了笑,“你俞真意倒是变了很多。”

    刘宗听得心惊胆战。

    他还真害怕种秋点头答应下来,反过来与俞真意合力,绞杀连同他在内的榜上四人,还不像是杀鸡一般,除了俞真意已入化境,更别提种秋还是南苑国地头蛇,哪怕他刘宗和程元山、唐铁意、云泥和尚联手,依旧毫无胜算。

    所幸种秋不愧是那个令刘宗心生佩服的种国师!

    种秋抬头看了眼家乡方向,有些伤感,“说了这么多,你俞真意,不过想让自己杀我杀得心安理得罢了。这一点,倒是从来没变。”

    俞真意站在飞剑之上,

    种秋没有转头,朗声笑道:“刘宗!在这京师当了这么多年邻居,不曾去串门,并非瞧不起你这位磨刀人,君子之交淡如水而已。我种秋先出拳,你在旁压阵,若是胜负悬殊,你刘宗能跑则跑,直接去找云泥和尚,可别觉得丢人!”

    磨刀人刘宗愣了愣,喃喃道:“娘咧,不愧是种国师,这马屁拍得我刘老儿舒坦,舒坦!”

    与妙人为友,如醉鬼饮醇酒,哪有清醒的可能。

    不怕死却也从不找死的刘宗,一步踏出,死则死矣,醉死拉倒!

    俞真意身体微微前倾,轻轻飘荡而出,双脚轻轻落在街上,随手向前一挥袖,轻声道:“走。”

    身后那把剑光澄澈如琉璃霞光的飞剑,划出一道巨大圆弧,破墙而去,然后破墙而入,风驰电掣,重新出现在这条街上,刚好绕开国师种秋,直冲他身后的磨刀人刘宗。

    俞真意闲庭信步,悠然前行,举起双手晃了晃,然后放在身后,笑道:“种秋,你不是被誉为天下第一手吗,来,我不还手,你随便出拳。”

    种秋点点头,然后突然问道:“能否出城一战?”

    俞真意笑道:“种大国师,你不用担心殃及无辜,你根本就没那个本事。”

    种秋哑然失笑。

    这家伙,修仙问道到最后,变成了一个口气恁大的小娃娃,他种秋还真要领教领教所谓仙人的神通。

    俞真意双手负后,示意种秋可以倾力出拳。

    不但如此,他还脚尖一点,悬停空中,与种秋身高齐平,竟是要方便种秋出拳!

    种秋对此并未恼火,觉得被嘲弄,反而愈发神色凝重。

    一拳递出。

    种秋的拳头,停留在了俞真意那张稚童面容前三尺。

    那一拳只能寸寸向前推进,极其缓慢。

    像是老翁登山,步履维艰。

    两人之间,短短三尺,却是天地之别。

    双手负后的俞真意微微摇头,眼神充满了怜悯,“不曾想种秋不过如此啊。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一直到丁婴出现,要为这乱局盖棺定论,粉金刚马宣还是没有动静,哪怕唐铁意、程元山、周肥等数位宗师相继离去,马宣依然躺在原地。

    江湖就是这样,水深水浅,都能淹死人,何况老话还说了,善游者溺。

    马宣的这条命,其实挺值钱,本该远远不止五百两黄金。在藕花福地的武林中,这些黄金,只能买二流高手,或是一位郡守父母官的命。

    看似摆脱了身陷重围的险境,只跟莲花冠老者一人对峙,一人而已,但是陈平安的手心,却渗出了汗水,与胆识和心境都无关,纯粹是丁婴出现后,杀机太过浓重,遇险则避是一个人的本能,只不过若是能够迎难而上,才是真正的武道砥砺。

    丁婴有多么难对付,只需要看他双指之间的飞剑十五,就明白了。

    丁婴微笑道:“这就是谪仙人所谓的本命飞剑吧?很新鲜的玩意儿,应该是第一次出现在藕花福地版图上,而且以完整身体和魂魄进入这边,也很罕见。怪不得你会惹来这么多意外,但是没关系,因为藕花福地有我丁婴在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二话不说,吐出一口浊气,摆出云蒸大泽式拳架。

    丁婴环顾四周,右手双指继续禁锢住那柄幽绿莹莹的漂亮飞剑,然后向前探出左手,“聊完了天,就该动手了,我试试看能否一只手杀你。”

    丁婴瞥了眼陈平安的拳架,摇头道:“劝你还是换一个利于攻势的拳架吧,我还是很希望见到一些让人眼前一亮的武学,不然若是被我占了先手,就像你先前那打退陆舫和种秋的拳架一样,你会毫无还手之力的。”

    丁婴对陈平安笑着招招手,“你先前最多只打到了十拳,肯定可以更多,我很好奇,最多可以有几拳?你大可以放心使出,我都接了!”

    陈平安果真换了神人擂鼓式的拳架,一身气势顿时从高山大城,变成了潮水铁骑。

    丁婴笑着点头,依旧一手约束那柄袖珍飞剑,只以一手迎敌,“来!”

    刹那之间,只见陈平安原先站立的街道,瞬间塌陷出一个方圆数丈的巨大坑洼,而那一袭白袍则已消逝不见。

    丁婴点点头,够快。

    难怪半步跻身御剑层次的陆舫还会那么狼狈。

    丁婴以掌心挡住了那个年轻谪仙人的拳头,正要握住攥紧之际,拳劲一松,第二拳已经往他肋部去。

    丁婴心中了然,如果如自己猜测,此拳招,拳拳递进,速度,劲道,神意,皆是如此,最巧妙之处,在于拳拳衔接,避无可避,只能硬抗,初看只是一个小山头,但是如果有仙人以神通掀开大地千万里,就会发现不起眼的山头,竟然整条“来龙去脉”,恍然是天下祖山。

    八拳之前,丁婴脚步都不曾挪动丝毫,每次都刚好以手心抵住那一拳。

    身旁四周就像萦绕着一条雪白蛟龙,而不见人影。

    第九拳,丁婴后撤一步,依旧以掌心挡下那砸向眉心一拳。

    而丁婴看似最简单的出手,却蕴含着他从藕花福地各个宗门帮派,搜集而来九种武学的精髓,不用说那自家花园似的镜心斋,俞真意的湖山派,种秋传授嫡传弟子的拳法,鸟瞰峰和春潮宫,程元山枪术的雪崩式,八臂神灵薛渊等各大宗师的不传之秘,丁婴用各种法子都拿到了手,然后化为己用,有些已至武学顶点,就原封不动,有些尚有余地,丁婴闲来无事,就帮着完善一二。

    第十拳。

    丁婴横移数步,但是却有闲情逸致开口笑道:“你这拳法,唯一的美中不足,就是走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,我倒要看看,你能撑到第几拳,最后那一拳又到底有多厉害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只管出拳,心如沉入古井之底。

    这一场架,没有观战之人。

    因为不敢。

    丁老魔是出了名的喜欢虐杀旁观之人。

    你们这些不怕死的,喜欢壁上观是吧,喜欢在旁边指指点点和拍手叫好是吧,喜欢满脸震惊好似白日见鬼了是吧,丁老魔每次与人交手的间隙,都会将那些旁观者一巴掌拍成肉泥,如人以扇面拍烂帐上蚊、墙上蝇。

    所以太子殿下魏衍那个瘦猴似的师父,才跑来没多久,原本就在远处藏着,见到是丁老魔亲自出手后,第一时间就撤离。

    不过丁婴终究只有一个,此外诸如种秋、俞真意之流的山巅人物,虽然也不喜旁人隔岸观火,但是大多不管。

    可是观看二流高手之间的生死厮杀,是武林中人的大忌讳,因为谁都不希望自己的压箱底本事,给外人瞧了去,人多嘴杂,一传十十传百,路人皆知,还怎么叫压箱底?江湖说大不大,尤其是跻身一流宗师之后,江湖就更小了。

    双方间距始终就是在两臂之内,但是第十一拳,丁婴好似已经尝到了神人擂鼓式的厉害,有意无意拉开了距离,被一拳打退出去一丈有余。

    当时陆舫被十拳打得重伤,一是仓促之下,根本来不及应对,而丁婴从一开始就蓄势以待,二是陆舫一心修习剑术,功夫只在剑上,体魄远远无法媲美丁婴。陆舫吃下陈平安十拳,就像一支步军在野外遇上一支精锐骑军,一触即溃,自然兵败如山倒。而同样十拳,丁婴是占据高墙巨城,兵力雄厚。

    故而并非陆舫与丁婴的真实差距,悬殊到了天壤之别的地步。

    说到底,丁婴应对得如此轻松,还要归功于陆舫和种秋的前车之鉴。

    十一拳过后,丁婴站在一丈外,趁着下一拳尚未近身,猛然抖袖,震散那些在手心盘桓不去的拳罡,丁婴戏谑道:“再来三四拳,恐怕我就要受一点小伤了。”

    第十二拳已至面门,丁婴第一次出拳,与陈平安的神人擂鼓式对了一拳。

    陈平安退去数步,但是神人擂鼓式的玄妙,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,陈平安以超乎常理的轨迹和速度,以更快速度递出这一拳。

    来不及出拳的丁婴只得略显滞后地抬起手肘,挡在身前。

    自己的一肘肘尖撞在了胸口处。

    丁婴砰然倒飞出去,但是长袍之内真气鼓荡,帮助卸去了大半拳罡劲道。

    电光火石之间,察觉到对手好像稍稍慢了一线,丁婴眯起眼,身形倒滑出去,在接下第十四拳的同时,微笑道:“先前在你住处,有个鬼灵精怪的小东西,不知死活,试图偷偷带着飞剑钻地来找你,给我发现了,不知道有没有被震死闷死在地底下。”

    果不其然,那个年轻人虽然已经有所察觉,仍是没有收手,第十五拳,迅猛而来。

    一拳过后。

    丁婴再次倒退,并且夹住飞剑十五的双指,微微颤抖。

    丁婴不惊反喜,只是深藏不露。

    这位稳居第一人宝座六十年的丁老魔,看似自负托大,其实在丁婴内心最深处,他比谁更想要获得这一拳招的宗旨精义。

    极有可能,悟得这一拳,能够让他更有把握完成心中所想之事。

    硬撼此方天道!

    丁婴根本不在意开口说话,会使得一身真气剧烈倾泻流逝,微笑道:“先前那四颗脑袋,是我让鸦儿和周仕拎出来给你看的。那个小孩子,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,叫曹晴朗,他遇上你这位谪仙人,真是不幸。”

    哪怕是丁婴都看不清那个陈平安的面容,但是老人能够清晰感受到那人的“一点”杀意。

    而不是怒意,甚至不是那种疯狂流散的杀意,而是被刻意压制成一条细线,再将一线拧成一粒。

    这就有点意思了。

    此人心境,在丁婴所见、所杀谪仙人当中,独树一帜。

    丁婴一生所学驳杂,无书不翻,曾经在一本道家典籍中翻到这段话:行于水中,不避蛟龙,此是船子之勇。行于山林,不惧豺狼,此乃樵猎之勇。白刃交于身前,视死若生,此乃豪杰之勇。知人力有穷尽时,临大难而从容,方是圣人之勇。

    欲要从容,必先心定。

    什么叫人力有穷尽时?就是当眼前这个陈平安,他认为小院那户人家人已死绝,那个小东西也可能死了,在这个前提上,不仅仅要知道一切愧疚悔恨,并无意义,只会自寻死路,唯有用心专精,而且知道之后,要做到。

    知已不易行更难。

    但是陈平安没有让丁婴失望。

    出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,没有任何束手束脚,恰恰相反,哪怕明知每一拳只会让丁婴更了解神人擂鼓式,出拳更是义无反顾,伤敌一千自损八百,要么丁婴死在自己拳下,要么自己经脉寸断,神魂皆溃,血肉崩碎,堂堂正正死在最后一拳神人擂鼓式的递出过程之中。

    第十六拳!

    丁婴轻轻点头,爽朗大笑,只见从那顶银色高冠的莲花当中,有光彩如瀑布倾泻而下,遍布全身。

    这一次丁婴只是退了三步而已,毫发无损。

    陈平安收拳,借一拳反弹之势向后掠出数丈。

    站定后抬起手臂,以手背擦拭鲜血。

    丁婴完全没有攻防转换的念头,笑问道:“怎么不出拳了?看你的气象,最少还能支撑两拳,最少。”

    丁婴看着那个沉默不语的年轻人,扬起右手,“就没有想过,万一再多出一两拳,就能打得我松开双指?”

    丁婴叹了口气,有些遗憾,如果不祭出那顶莲花冠,直觉告诉他会有危险,极有可能真的两败俱伤。

    不过无需事事求全,这十数拳已经足够让他揣摩钻研。

    看得出来,这一拳招,已经是那名年轻谪仙人杀力最大的一式。

    丁婴已经觉得足够了,接下来就该做正事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环顾四周。

    一切都是如此莫名其妙。

    但正因为如此,陈平安才觉得心中不平之气,几乎就要炸开。

    一如当年年少时,见过了躺在病床上的刘羡阳后,他离开后,默默走向那座廊桥。

    那种绝望的感觉,哪怕过了这些年,走了这么远的路,练了那么多的拳,陈平安还是记忆犹新。

    天大地大,独自一人,然后遇上了某个大坎,你死活就是跨不过去,要么憋屈死,要么找死,还能怎么办?

    此时此刻,腰间那枚养剑葫,仍是被封禁一般,初一无法离开。

    身上这件金醴法袍还是死气沉沉。

    而既是飞剑又是方寸物的十五,始终被丁婴牢牢束缚在双指之间。

    好在陈平安到底不是当年那个瓷窑学徒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吐出一口血水,“你是不是落了一样东西没管?”

    丁婴哈哈笑道:“你是说你放在桌上的那把剑?你想要去拿了再与我厮杀?可是在我眼皮子底下,你以为自己能够走到那里吗?”

    丁婴自问自答,摇头道:“只要我不想你走,你陈平安就走不出十丈。我已经可以确定,你只是一名谪仙人所谓的纯粹武夫,根本不是那剑修,否则这把小小的飞剑,我根本困不住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咧咧嘴,瞥了眼丁婴头顶的道冠,“天时地利人和,都给你占尽了,是不是很爽啊?”

    丁婴眯起眼,杀机沉沉,“哦?小子,不服气,可你又能如何?”

    “先前,你说了什么字来着,‘来’?”

    陈平安一臂横着伸出,“对吧?”

    丁婴默不作声,报以冷笑。

    心想这个很不一样的谪仙人,肯定是想要垂死挣扎。

    静观其变就是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心中默念道,“剑来!”

    从那座院子的偏屋之内,仅是剑气就重达数十斤的那把长气剑,瞬间出鞘。

    仿佛是循着陈平安最后一次出门的大致足迹,仿佛是在向这方天地示威,长剑像一条白虹破开窗户,离开院子,来到巷子,掠过巷子,进入大街,与丁婴擦肩而过。

    当陈平安握住这条“白虹”。

    那条雪白的剑气长河,犹在人间滞留,既有弯弯曲曲,也有笔直一线,却都没有丝毫消散的迹象。

    当陈平安伸手握住那把长气剑。

    剑身如霜雪,剑气也白虹,长袍更胜雪。

    在这座人间,一臂之内陈无敌。

    一臂之外,犹有一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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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三百一十八章

    出剑而已

    丁婴抬起手臂,头顶银色莲花冠竟然如活物绽放开来,原本并拢的花瓣向外伸展,摇曳生姿,丁婴将指尖那把袖珍飞剑放入其中,道冠恢复原样,银色的花瓣纷纷合拢。

    丁婴双手负后,低头凝视着那条近在咫尺的剑气长流,饶是丁婴,都要觉得这一幕,是生平仅见的美景。

    丁婴一边俯瞰这条悬停人间的雪白溪涧,一边开口笑问道:“陈平安,是剑师的驭剑之术吧?你和冯青白之前都用过。是我掉以轻心了,没有想到你能驾驭这么远的剑。不过没关系,大局已定。再者这么一把仙人剑,你身为主人,竟然不真正握住剑柄,而是使了障眼法,虚握而已,是不是太可惜了?”

    丁婴收起视线,转身望向陈平安,“还是说,你其实也无法完全掌握这把剑。可惜可惜,这些似雾非雾、似水非水的东西,难道全是剑气?剑气消散极快才对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没有想到丁婴的眼力这么毒,这么快就看出了自己跟这把剑的“貌合心离”。

    这把长气,当时在飞鹰堡外,陈平安曾经拔出鞘一次,陈平安整条胳膊的血肉都被剑气一销而空,白骨累累,还是陆台用了阴阳家陆氏的灵丹妙药,才白骨生肉。此次驾驭长气来到身边,当然不是陈平安的剑师之境出神入化,能够驾驭这么远的长剑,而是陈平安和长气两者之间,朝夕相处,剑气浸透体魄,神魂反过来牵引剑气,哪怕两人分开,依旧藕断丝连。

    丁婴指了指自己的莲花道冠,“这会儿你拿到了剑,我则暂时失去了这顶仙人道冠的神通,一来一去,接下来算不算公平交手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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