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9章
白袍年轻人和陆舫的交手,已是如此精彩,若是正邪双方压轴的丁婴、俞真意最终出手,又是何等气象?冯青白原本并不看好陈平安,因为陆舫不愧是名动桐叶洲的剑仙胚子,已经在重重压制之下,在灵气稀薄的藕花福地,逆流而上,另辟蹊径,再次摸着了剑道门槛,陆舫的剑,远攻近守,不在话下。
可是结果出人意料。
破局的神仙手,在于那人竟然看出了陆舫必救周仕。
江湖传闻,陆舫与周肥是不共戴天的死敌,陆舫还曾仗剑登山,在春潮宫跟陆舫有过生死战,做不得假。
冯青白已经来到藕花福地十余年,而那个年轻人才来不久,照理说应该对这座天下的山顶风光,更加陌生才对,冯青白实在想不明白,一场交手,本该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才对,那个年轻人,难道不单是以完整肉身、魂魄降下,还熟谙诸多内幕?故而才坏了规矩,被这里的天道视为乱臣贼子,必须压胜,除之后快?
伤势虽重,整个肩头都稀巴烂,所幸是外伤,周仕以周肥烧制的春潮宫疗伤圣药,勉强止住了血,与鸦儿并排靠在墙根下,笑容惨淡道:“我已经尽力了。”
风流倜傥簪花郎,引来无数美娇娘尽羞赧,可惜此刻没了风流,只有落魄。
鸦儿正在竭力以一门魔教秘法压抑絮乱气机,这是魔教三门之一垂花门的武学宝典,有枯树开花之功效,传闻是垂花门某一代门主,诱骗了那一代镜心斋的圣女,得以偷窥到半部《返璞真经》,真经能够让人返老还童,垂花门门主可谓天纵奇才,逆推真经,化为己用,编撰了这部魔教秘典,但是后遗症巨大,使用之人,虽然能够强行压下重伤,可是会迅速衰老,加快肉身腐朽,垂花门历代枭雄,只有在没了退路的生死战中,才会使用此法。
鸦儿脸色铁青,鬓角竟然出现了丝丝白霜之色。
周仕叹息一声,若是此时递过去一把铜镜,最是自傲姿容的鸦儿姑娘,会不会直接走火入魔?
周仕不知是安慰她,还是安慰自己,“放心吧,我爹很快就会赶来,到时候我安全了,你也不会死。”
远处墙根下,有把破损的琵琶,孤零零躺在地上,主人已经不知所踪,每隔一段路程,地上就会有点点滴滴的鲜血。
当陈平安站起身,手持长剑的冯青白,瘫坐在地的周仕,还有前去查看陆舫伤势的笑脸儿,同时心一紧。
陆舫将自己从墙壁中“拔”出来,轻轻落地,身形不稳,笑脸儿想要伸手搀扶,陆舫摇摇头,一伸手,将那把大椿驾驭回来,途中剑鞘合一,再次长剑拄地,陆舫一身在藕花福地可谓通天的深厚修为,跌落谷底,十拳神人擂鼓式,连绵不绝,打得体魄并不拔尖的陆舫差点魂飞魄散。
陆舫眼神晦暗,转头对真名钱塘的笑脸儿说道:“容我稍作休息,你陪我去喝酒。”
笑脸儿黯然点头。
一如初次相逢于江湖,又是那个失意人。
陆舫这次选择率先出手,除了庇护周仕,更多是为了他钱塘,笑脸儿不在天下二十人之列,来到南苑国京城之前,陆舫却说要带着他钱塘去家乡看一看,去见一见真正的御风仙人。当时陆舫虽然言语平淡,可是那份鸟瞰峰剑仙独一份的意气飞扬,
笑脸儿就是瞎子都感受得到。
两人一起离开这条街道。
陆舫离开之前,对着种秋抱拳致谢,然后对周仕撂下一句好自为之。
到了那间妇人沽酒的酒肆,妇人见着了偷走那把剑的汉子,一身精壮肌肉也不管用了,骂骂咧咧,陆舫好说歹说,才拎了两壶最差的酒水上桌,狠狠一摔,笑脸儿钱塘差点没忍住一巴掌拍死这长舌妇。
陆舫从怀中摸出一支古朴小篪,递给笑脸儿,沉声道:“接下来二十年,可能要劳烦你做两件辛苦事,一是随身携带此物,找到我的转世之身,若是靠近了我,小篪就会滚烫,让你心生感应。二是寻找一把名为‘朝元’的长剑,这件事不强求,说不定就会像这把大椿,成为别人佩剑吧。”
笑脸儿一脸诧异。
“我意已决。”
陆舫没有解释更多,“拿好小篪,喝过了这壶酒,赶紧离开南苑国。你留在这里,只会让我死得更快。”
笑脸儿从未见过如此郑重其事的陆舫,只得仔细收好那支小篪,点头答应下来。
喝过了闷酒,笑脸儿看了眼这位至交好友,陆舫只是淡然道:“如果真被你找到了我,什么都不用管,尤其是不要刻意传授我武学。”
“我记下了。”
笑脸儿再也不笑了,嗓音带着哭腔。
陆舫却没有什么悲春伤秋,默默将笑脸儿送出酒肆后,陆舫转头望向一处,嗤笑道:“可以现身了,我这颗谪仙人的头颅,凭本事拿去便是。”
拐角处走出一位身形佝偻的耄耋老人,边走边咳嗽,若是笑脸儿钱塘还留在陆舫身边,一定会认得这位风吹即倒的老者,老一辈天下十人之列的八臂神灵薛渊,二十年前被挤掉前十人,江河日下,只在后十人垫底,曾经被笑脸儿凭借身法纠缠了一年,沦为江湖笑谈。
陆舫心中叹息。
不曾想在牯牛降那边一语成谶。
俞真意当时秘密聚集群雄,点名要围剿丁婴、周肥、童青青和冯青白四位谪仙人,陆舫笑言算不算他一个,现在看来,答案很显然,未必是俞真意初衷如此,但是眼见着陆舫重伤落败,以俞真意的冷漠心性,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。
“鸟瞰峰剑仙沦落到这般田地,真是让人心酸。如果不是亲眼所见,老夫万万不敢相信。”
薛渊咧嘴而笑,调侃着陆舫,老人牙齿缺了好几颗,缓缓走向酒肆,很难想象,这是种秋之前的天下外家拳第一人。
陆舫笑道:“俞真意倒是大方,舍得让你来捡人头。”
薛渊弯着腰,停在酒肆门口二十步外,“俞真人是当世神仙,又不是老儿这种凡夫俗子,可瞧不上这点机缘,再说了,陆大剑仙犹有三四分气力,对付一个垂垂老矣的薛渊,还是有些胜算的嘛。”
陆舫冷笑道:“大剑仙?你见过?你配吗?”
薛渊还是笑呵呵道:“不配不配,陆大剑仙说什么就是什么。”
陆舫眼神充满了讥讽。
薛渊对上了陆舫的视线,摇摇头,随着这位八臂神灵一抖背脊,如蛟龙抬头,薛渊气势浑然一变,这才是曾经跻身天下十人该有的宗师气度,薛渊脸色变得阴沉恐怖,勃然大怒,言语之间充满了积怨和愤懑,“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谪仙人,全部该死!对,就是你陆舫现在的这种眼神,哪怕明明掉毛凤凰不如鸡了,看待天下所有人,还都是这样,看待蝼蚁一般!”
陆舫不置可否。
但是他知道此生最后一战,就在今天了,不够尽兴,先前与那年轻人是如此,与趁人之危的薛渊捉对厮杀,更是憋屈。
就在此时,刚刚撤了遮掩的薛渊,宛如神灵降世,却一瞬间身体僵硬,竟是给人在身后掐住了脖子,一点一点往上提。
薛渊像是一条被打中七寸的蛇,连挣扎的动作都没有,双脚离地越来越高。
那个偷袭老人的家伙嗓音温醇,笑道:“视你们如蝼蚁怎么了,没有错啊,你们本来就是。”
咔嚓一声,薛渊被扭断脖子,给那人轻轻丢在一旁街上。
沽酒妇人尖声大叫起来,酒肆客人嚷嚷着杀人了杀人了,鸟兽散。
没了薛渊阻挡视线,那人是一位翩翩公子哥,正是从金刚寺赶来的周肥。
周肥手中还拎着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,向前一抛,丢在了陆舫身前,头颅滚动,鲜血淋漓。
竟是笑脸儿钱塘。
周肥又随手丢出那支小篪。
陆舫缓缓蹲下身,轻轻在那颗脑袋的面容上轻轻一抹,让好友闭上眼睛,呆呆望着笑脸儿,陆舫没有去看周肥,也没有捡起那支小篪,只是颤声问道:“为什么?”
周肥沉默片刻,答非所问,“什么时候,陆舫成了一个拖泥带水的废物?来这里,是为了破情关,结果到头来看破勘不破,这也就罢了,大不了无功而返,最后连一颗比陌生人好不到哪里去的死人脑袋,拿不起,放不下,陆舫,你就算回了桐叶洲,别说跻身上五境,我坚信你连元婴境都待不住!”
周肥蹲下身,“你自己说说看,来这一遭,图什么?老子堂堂玉圭宗姜氏家主,陪着你在这藕花福地,耗费这么多年光阴,又图什么?”
不知何时,佩剑大椿在陆舫脚边安安静静搁着,加上一支小篪和一颗头颅,都躺在这条街面上。
周肥身后远处,站着那些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,有人身段纤细像杨柳,有人体态丰盈得像是秋天的饱满稻谷。
陆舫抬起头,“怎么不先去找周仕?”
周肥气笑道:“儿子死了,再生便是。可你陆舫死在藕花福地,我难道再浪费六十年光阴?”
周肥站起身,招了招手,将一位风韵犹存的美妇人喊到身边,“去,陪你这位当年最敬重仰慕的陆师兄喝喝酒,这么多年没见了,你们一定会有很多的话要讲。”
妇人脸色发白。
周肥拍了拍她的脸颊,“乖,听话。”
地面一震,周肥身形消逝不见。
那些女子如振翅而飞的鸟雀,纷纷掠空而去,衣袂飘飘,彩带当空,这一幕旖旎风景,看得附近街道的行人如痴如醉。
陆舫站起身,对着那位面容陌生又熟悉的女子,说道:“坐下聊?”
妇人战战兢兢,点点头。
两人对坐,酒肆老板娘躲在柜台后边蹲着,陆舫就去自己拿了两壶酒,不等陆舫倒酒,在春潮宫待了这么多年,早已习惯了伺候人的妇人,赶紧起身为陆舫斟酒,之后才给自己倒了一碗。
陆舫没有看那张曾经令人心碎的容颜,只是瞥了眼那双保养如少女的青葱玉手,他端起酒碗,笑了笑。
妇人微微松口气,想了想,又起身去酒肆外边的街上,帮着陆舫取回了那支小篪和大椿剑,就连笑脸儿的头颅,也被她拿起,只是放在了酒肆另外一张桌上,落座后,她这才嫣然一笑。
陆舫一手端着酒碗,转头望向空落落的街道。
好像看到了一双天作之合的少年少女,在追逐打闹。
————
种秋眼中只有那个白袍年轻人,开口说道:“你我交手之时,不会有人插手,所以你只管全心全意出拳。”
种秋补充了一句,“如果有人依然对你暗中出手,我种秋肯定拼死杀之,不管是丁婴,还是俞真意。”
陈平安抬起手背,擦了擦嘴角血迹,胳膊上露出一道伤口,可见森森白骨,为了挡住陆舫那一剑,雪白长袍的袖子,被撕裂出一条大口子,这是金醴法袍第一次破损,虽说被禁锢了法宝功效,但是韧性还在,足可见陆舫剑术的上乘杀力。
种秋说完之后,就开始向前走去。
看似步伐缓慢,其实一步飘出两三丈,而且没有丝毫的气机波动。
种秋是南苑国国师,更是书画俱佳的名士。
一字一句,必合规矩,一拳一腿,皆合法度。
登峰造极者,是为文圣人武宗师。
种秋两者皆是。
丁婴看轻天下武人,却对种秋青眼相加,当然有其理由。
陈平安站在原地,纹丝不动。
种秋的“闲庭信步”,让他想起了当初丁婴迈入白河寺大殿的场景。
落魄山竹楼的老人,那种无敌之姿,陈平安只可粗略意会几分,实在是修为悬殊,双方距离太远,陈平安琢磨不透其中宗旨。
崔姓老人武道太高,虽然不是对陈平安拔苗助长,但是陈平安在跻身四境后的每一境攀爬,具体到每一步的行走,反而裨益不大。
但是丁婴和种秋这种天人合一的独到意味,第一次,陈平安感触不深,第二次,就有了嚼劲,尝出了些许味道。
种秋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迎面而来,没有粉金刚马宣那种气势汹汹,没有笑脸儿的诡谲阴险,更没有冯青白那刺杀一剑的一往无前和锋芒毕露。
种秋不易察觉的双肩微晃,他一袭青衫,肩头的玄妙,如古松侧的行云掠过。
种秋一拳至陈平安身前,没有半点拳罡外泻,没有风雷作响的巨大动静。
由于种秋的出拳太过古怪,陈平安破天荒出现片刻分心,犹豫是该以神人擂鼓式迎敌,争取一锤定音,还是以从《剑术正经》中镇神头化用而来的一拳防御,好在陈平安第一时间放弃了两种选择,后退,身形倒滑出去,与此同时,凭借本能抬起手臂,手掌遮在面门之前。
种秋一拳打在陈平安手心。
点到即止。
可陈平安却被自己的手背狠狠拍在脸上。
砰然倒飞出去。
身形一拧,两只雪白大袖在空中翻摇,重新站定在三丈外。
种秋依然一手负后,淡然道:“分心可要不得。”
陈平安左手攥紧又松开,好似被雷劈中的手心酥麻感觉,这才一扫而空。
种秋笑道:“你这家伙,也太聪明了,如果没有这一试探,我都不敢确定你是不是左撇子。打那陆舫的十拳,你大概是可以确定陆舫必死无疑,所以期间故意左右拳互换,左六右四,想来是那会儿就开始准备下一场大战了吧?”
陈平安没有说话。
种秋不以为意,“之所以拗着自己的心性,与你说这些有的没的,是因为先前为了救下陆舫,我那一拳很不厚道,所以刚才你分心,我是手下留情了的,并未痛下杀手,接下来,可就不跟你客气了。”
种秋转头对冯青白他们说道:“板凳上那个小丫头,谁都不要动她,不然别怪我滥杀无辜……”
陈平安转瞬即至种秋身后,抡大臂,然后骤然抖小臂,一拳劲出如箭矢,打在种秋后脑勺上。
种秋一崩背,背脊如山岳隆起,左右肋骨如蛟龙游动,整个人竟是一步都没有挪开,强吃了陈平安这势大力沉的凶猛一拳。
陈平安因为没有用上神人擂鼓式,拳架太大,声势就大,对付种秋这种功夫极深的大宗师,恐怕这一拳都要落空。
一位纯粹武夫,功夫练得深厚了,便可以不见不闻,觉险而避,甚至可以在睡梦中,杀死靠近床榻之人,然后做到继续酣睡的骇人地步。
陈平安只是寻常的倾力一拳,加上种秋出乎意料地做到了站定如山,如此一来,想要一拳得逞就见好就收,就难了,种秋反手一拳,砸在陈平安肋部,打得陈平安横飞出去,只是种秋第二拳,被陈平安一腿踢中,种秋也没了痛打落水狗的良机。
两人再次分开站定。
种秋扯了扯嘴角,原来是这位南苑国国师故意如此,为了弥补自己那偷袭一拳,当然亦是诱饵。
两人几乎同时对冲。
经常是方寸之地,双方拳头要么相互落空,或是看似蜻蜓点水地互换一拳,这场架,打得竟是无声无息。
比起之前陈平安跟陆舫那一战的惊天动地,截然相反。
周仕就完全看不懂。
谪仙人冯青白略好一些,因为接触过一些桐叶洲的武道宗师。
真正称得上气壮山河的一拳,一拳打在人身上,要像巨石投湖,以涟漪带动外伤,激起内伤。
种秋曾经只用一拳,就打得一位横炼宗师在病床上躺了数年之久,衣衫之下,肌肤如瓷器碎裂,更别提内里的五脏六腑。
小板凳上的枯瘦小女孩,听到那个教书先生的言语后,如获大赦,笑逐颜开,这会儿没心没肺地张牙舞爪,学着陈平安和种秋出拳。
终于分出第一次小胜负。
陈平安被刁钻一肘撇开自己拳头,给种秋一掌推在胸口,身形跃过沟壑,撞在对面那堵墙壁上。
种秋一步跨过被陆舫一剑划出的沟壑。
陈平安却没有像先前琵琶女、陆舫那样一蹶不振,抖肩振衣,被后背撞碎的墙壁石块,哗啦啦落下,陈平安正要有所动作,种秋出拳蓦然变快了极多,一拳至,拳拳至,刹那之间就是十拳。
左拳六右手四。
正是种秋模仿而来的神人擂鼓式拳架,就连左右手的出拳顺序,都一模一样。
更奇怪的是种秋十拳过后,高墙依旧没有彻底破开,陈平安依旧被困在墙中。
陈平安没有束手待毙,太过熟悉神人擂鼓式,以及与种秋一番搏杀,大致清楚了出手路数,种秋十拳,有四拳被他出手挡住。
可六拳结结实实砸在身上后,陈平安嘴角渗出鲜血,尤其是最后一拳,打得已经陈平安身躯弹了一弹。
哪怕是第一次模仿别人拳架,可依旧出拳从容、章法有度的种秋,正要以十拳再来一趟的瞬间,立即后退数步,再后退,倒退着掠过了沟壑,原来在陈平安看似力竭的一刻,墙壁中的身躯微微反弹些许,就是那一瞬间,种秋如炸汗毛,念头一紧,根本不用多想,种秋就主动放弃了大好形势,选择收手撤退。
种秋心中警惕异常,还是小觑了这个年轻人吃痛的本事,差点就着了道。
陈平安有些遗憾,只差毫厘,就能够成功递出一拳神人擂鼓式。
所以种秋那好似赝品的十拳,算是白吃了。
陈平安飘然落地后,缓缓走向那条沟壑。
种秋哑然失笑。
我学你的拳架,你学我的步伐?
但是种秋眯起了眼。
他自己悟出的这个大拳架,与拳法招式无关,而是练背如山岳,肩头如行云流水,再到肘尖如鹰嘴儿,最后才是到手和拳,一气呵成,浑然一体,这样的架子一旦搭起来,不断打熬,就像山岳扎根大地,对手一拳或是一剑,再凶悍再精妙,始终都是在与种秋的整个精神气为敌。
这样一个被种秋私下命名为“峰顶”的得意拳架,哪怕是给八臂神灵薛渊这样的外家拳大宗师,由着他瞪大眼睛旁观偷师,看了一遍又一遍,恐怕也无法真正看出内在精髓,形似不难,可没有几年的潜心钻研,神似休想!
但是眼前这个年轻人,竟然已经有了几分自己拳架的神意。
两人隔着一条沟壑,再次对峙。
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,难得在与人厮杀过程中,主动开口说话,“你这个拳架,有名字吗?”
种秋点头笑道:“名为峰顶,早年悟出来的时候,正是年轻气盛的岁数,觉得练下去,一定可以站在人间之巅,后来就懒得改了,十位嫡传弟子当中,绝大多数练了二十年三十年,还没有你随便看几眼,来得登堂入室,不愧是谪仙人。”
陈平安突然笑道:“我最早练拳的拳谱,叫撼山拳。”
种秋笑道:“是我拳高众山,还是你拳能撼山,试试看?”
种秋一步后撤,双膝微蹲,一手高高抬起,手腕微微倾斜,手掌如揽物,一手握拳收在身前。
哪怕静止不动,种秋在这一刻,依然让整条街道的观战之人,都感觉到了一股山雨欲来的窒息。
这是天下第一手,第一次正儿八经摆出真正意义上的拳架。
陈平安心如止水。
这趟在南苑国京城寻找那座观道观,逛荡了这么久,以至于最后都能让陈平安心烦意乱,连拳和剑术都耽搁放下,期间很多人和事,看过了就只是看过了,但是有一些东西,当时并未上心,却在对敌种秋之后,既是灵犀一动,更是厚积薄发。
刚在那栋宅子住下的时候,因为经常要路过邻近的那座武馆,陈平安闲来无事,就默默坐在无人察觉的阴影处,偷看那些市井百姓眼中的“练家子”“老把式”练拳,教拳师傅是一位老人,被弟子们奉若神明,除了藏藏掖掖传授站桩、步伐和拳架,也会说他当年闯荡江湖的事迹壮举,可在陈平安看来,老人的拳法,当真不入流。
那一次,陈平安很快就悄然离开。
后来寻找道观没有任何头绪,又去了一趟武馆,算是散心。
当时武馆老师傅一边看着弟子们站桩,一边双手负后,嘴上说着很空泛的武学道理,什么一枝动百枝摇,咱们内家拳,不听音不看形,而是听劲,到了这一步,才算到家了。什么筋骨要松,皮毛要攻,曾经有人背后偷袭,我纯粹是出乎本能,转身一拳就出去了,打得他半死。
陈平安听得有些好笑,最后老师傅做了件陈平安头回见到的稀罕事。
让他第一次对老人刮目相看。
老人让一位刚刚成为入室弟子的年轻人站定,然后让两人抓牢他的双手,使得他双臂绷紧拉直,又有两人蹲在地上,死死抱住那人的双腿膝盖,之后老人开始正脊骨,不是捏肌肉的虚架子,而是从由弟子的脖颈颈椎,依次一路往下捋顺,在江湖上,这叫拳不分内外的“校大龙”!
最后当老人按至尾闾,猝然以柔劲一按,弟子一惊,打个寒颤,浑身汗毛倒竖,根根立起如茂林。
年轻弟子的那次挣扎,使得两位拉直他胳膊的师兄晃了一晃,被他扯得踏出一步,抱住双腿的两人只是身形微动而已。
老人有些失望,但是没有说什么。
若是按住四肢的四人,全部没能稳住身形,才算习武良材,那个被校大龙的入室弟子,资质尚可,却肯定没有大的前程。
陈平安当时看得津津有味,事后却未深思。
直到今天这一刻,莫名其妙给人堵在这边,一场场接连不断的厮杀,身陷重围,几乎是必死之境,陈平安蓦然开了窍。
与陆舫为敌之前,拳法做到了收放自如。
可是心境并未跟上。
但是与种秋搏杀之后,心境也补上了一补。
尤其在学了种秋的大拳架后,并且记起了“校大龙”后,陈平安便心弦一动,念头一起,不由自主地以最初的撼山拳六步走桩,径直向前,拳意是收是放,已经全然不在意,不知不觉中,步步凌空。
但是练拳百万之后的陈平安,在走出第五步后,整条脊骨如同自行校大龙,发出一连串的黄豆崩裂声响。
种秋身形暴起向前,一拳递出,要一拳将那个气势暴涨的年轻人,从沟壑上空打退回去!
如御风而行的陈平安亦是一拳递出。
两人相距一臂,拳头几乎同时砸在对方胸口。
种秋一袭青衫絮乱飘荡,瞬间消失在街道上,轰隆隆作响,若是有人在空中俯瞰南苑国京城此地,就会发现被撕开一条长长的直线,而被一拳倒退二十丈的种秋,在好不容易止住后退势头后,双腿已经深陷地面。
虽然只是身受轻伤,但是种秋终究是输了。
那一袭白袍,则站在街上那条沟壑旁边,一步不曾后退。
如果只说这一座天下,种秋已经不算天下第一手了。
而是一臂之内陈无敌。
txthtml
第三百一十六章
大战才起
见过了那位隐姓埋名的老厨子,太子魏衍和瘦猴似的师父,还有镜心斋的樊莞尔一起离开,矮瘦老人之前真见着了十人之列的老厨子,一个屁都没敢放,这会儿又开始絮絮叨叨,说这老厨子真是白瞎了一身通玄武学,心性也太不堪了,竟然为了一份安逸生活,自废武功。
魏衍对此无可奈何,不附和不反驳,由着师父唠叨,老人双手负后,摇头晃脑,要太子殿下引以为戒,切莫学那不知上进的老厨子,否则武功再高,一辈子还是个窝囊废。
说得过瘾了,瘦猴老人才发现身边这对金童玉女一直沉默,根本不捧场,愤愤然离去,撂下一句“不耽误你俩卿卿我我”。
魏衍和樊莞尔相视一笑,然后两人几乎同时抬头望向南方天空,太子殿下说了句随我来,率先掠上一座碧绿琉璃脊刹的屋顶,樊莞尔尾随其后,正是太子府最高的建筑,两人并肩而立,刚好依稀见到了远方陆舫分开天地的那一剑,气势恢宏,叹为观止。
魏衍心中震撼不已,感慨道:“不愧是鸟瞰峰剑仙,这一剑恐怕已经不输历史上的那个隋右边了。不知是谁能够让陆舫如此认真对待,难道是跟丁老魔对上了?”
樊莞尔摇头道:“不太像。”
魏衍有些歉意,“樊仙子,本该陪着你就近观战,但我的身份,由不得我任性而为。”
樊莞尔点头道:“太子殿下是千金之躯,以后要继承魏氏大统……”
不等樊莞尔说完,远处就有瘦猴老人飘掠而来,对魏衍叮嘱道:“可别凑过去找死,既然陆舫出剑,那就没几个人能够让他收手了,这种神仙打架,本就忌讳外人鬼鬼祟祟偷看,何况丁老魔就最喜欢肆意打杀观战之人。”
魏衍笑道:“师父,你方才还说老厨子胆小如鼠来着,不符合武学勇猛精进的宗旨。”
老人气笑道:“那家伙多大岁数了,你这小崽子才多大?老厨子一大把年纪,该享的福都差不多了,又有一身本领,就该找个厉害的对手,轰轰烈烈战死,好歹能够像那飞升失败的隋右边,在江湖上捞个流芳百世的好名声!你魏衍还年轻,武艺不精,找死一事,还早着呢。”
魏衍与老人关系极好,既是严厉的师父,更像刀子嘴豆腐心的自家长辈,平时相处,则又如朋友一般,便调侃道:“对对对,师父你说得都对,天底下道理都是你说了算。”
老人咦了一声,惊讶道:“不对劲,那边怎的如此雷声大雨点小,不像鸟瞰峰陆剑仙的作风啊。”
老人有些好奇难耐,“心痒心痒,我得过去瞅瞅。”
瘦猴老人身形在府邸屋顶的攒尖上几次踩踏,转瞬之间就已经远去百丈,最后变成了一粒黑点。
太子魏衍坐在屋脊上,樊莞尔并未落座,仍是举目远眺,久久不愿收回视线。
魏衍犹豫了一下,问道:“樊仙子,冒昧问一句,童仙师是不是已经身在京城了?”
樊莞尔流露出一抹倦怠和恍惚神色,摇头道:“说出来你可能不信,我从未见过师父。”
魏衍不敢置信。
关于樊莞尔的身世背景,一直云遮雾绕,就算是被她和镜心斋扶龙的魏衍,一样云里雾里,只知道樊莞尔是镜心斋这一代的翘楚,行走江湖,这些年独来独往,但镜心斋是庞然大物,这一点毋庸置疑,不止是南苑国庙堂上有镜心斋的棋子,天下四国,朝野上下,都有镜心斋女子的身影,若隐若现。
不谈蛮夷之地的塞外草原,南苑国算是国师种秋的地盘,松籁国则神仙俞真意坐镇,北晋既鸟瞰峰陆舫,也有镜心斋童青青,但是童青青几乎从不露面,仿佛比陆舫更远离人间,关于童青青的江湖传闻,一箩筐都装不完,有说她年轻时是丁婴的红颜知己,因爱生恨,从此分道扬镳。有人言之凿凿,说童青青其实是那个疯子朱敛的嫡传弟子,曾是北晋的公主殿下,还有人说童青青本是个美若天仙的男子,修了仙家术法,变得不男不女了,但是返璞归真,得以容颜不老。
随着老神仙俞真意此次出关,以匪夷所思的稚童容貌出现,有心人便开始揣测童青青是不是返老还童,世间再无绝色了。
魏衍对于这些,都不相信。
樊莞尔转过头,笑着解释道:“我曾是松籁国的贫家女,被门内一位云游江湖的师姐相中根骨,她代师收徒,将我带去了镜心斋,我当时才六岁,什么都不懂,在那座亭子对着师父的画像拜了三拜,就算完成了拜师仪式。门内珍藏了很多谪仙人遗留下来的秘籍宝典,我那白猿背剑术就是其中之一,它不算镜心斋武学。”
樊莞尔苦笑道:“大概我才是那个江湖里最想见到‘童青青’的人吧。”
说到这里,樊莞尔笑了起来,双手合十低头赔罪道:“直呼师父名讳,莫怪莫怪。”
魏衍被樊仙子这样罕见的童心童趣逗乐,自然而然就想起了那夜走在桥上,她伸手拍打桥上狮子脑袋的事迹,
相比镜心斋的樊仙子,魏衍更喜欢这样的樊莞尔。
这个时候下边台阶上出现一位太子府谍子,魏衍飘落下去,片刻后回到屋顶,神色凝重道:“敬仰楼又开始作妖,刚刚出炉的榜单,已经在外边疯传,这会儿恐怕整个京城,都听说了最新的天下十人。”
说到这里,魏衍神色古怪,一一报上那十人,“魔教太上教主丁婴,湖山派掌门俞真意,春潮宫周肥,陈平安,南苑国国师种秋,磨刀人刘宗,臂圣程元山,金刚禅寺云泥和尚,北晋龙武大将军唐铁意,游侠儿冯青白。”
最后三人,加上那个陈平安,四人之前从未上榜,全是新面孔。
樊莞尔怔怔问道:“我师父呢,陆舫呢?”
魏衍无言以对。
他哪里知道答案。
————
种秋在废墟中起身后,一抖青衫,震落所有尘土。
与此同时,在墙根“纳凉”的簪花郎周仕和魔教鸦儿,只觉得清风拂面,然后光线一暗,定睛望去,周仕如释重负,鸦儿则心情复杂,既怕自己被这位不速之客瞧上眼,鬼迷心窍,沦为春潮宫的莺莺燕燕之一,也松了口气,自己最少暂时性命无忧了。
在周肥现身后,那些人人都有江湖二流高手实力的春潮宫美人们,也纷纷落在不远处,如天女散花。
周肥看着凄惨的儿子,摇头道:“就这么点出息,哪怕带你回家,可你拿什么去跟姜北海争,你啊,还是再在这边乖乖待上六十年吧,不然出去就是个死,不是给姜北海玩死,就是我被你气得打死。六十年后,跻身这座藕花福地的前三甲,我就来带你走,连这都做不到,你就老死于此吧。”
周仕满脸错愕,却没有太多失落,呐呐无言。
周肥斜瞥了眼儿子身边的鸦儿,讥笑道:“是想着不出去也不错,能够跟心仪女子双宿双飞?”
被看破心事的周仕微微脸红。
周肥伸手虚空一抓,鸦儿顿时被无形大手扯起,周肥再随手挥袖,身边浮现出一件青色衣裙,自动穿在了鸦儿身上,古怪衣裙附身之后,鸦儿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,鲜血倒流回体内,一身气机更是从决堤洪水变成了平稳河流。
周肥弯腰对着周仕说道:“你留下,你心爱女子却要离开。我等你六十年,如果你完成约定,有资格随我去往桐叶洲玉圭宗,你当天就可以迎娶这个小娘子,如果失败了,下次在春潮宫见面,你就可以亲眼看着她穿上嫁衣,然后喊她一声娘亲了。”
周仕匆匆忙忙站起身,斩钉截铁道:“好!”
周肥笑容灿烂,摸了摸周仕的脑袋,“乖儿子。”
弹指之间就被决定了命运的女子,如坠冰窖。
冯青白站得很远,根本不敢招惹这个周肥。
周肥每说完一段话,冯青白就默默挪步,离得更远。
谪仙人的“轻舟已下万重山”,修士图谋越大,舍弃得越多,开窍清醒得越晚,比如陆舫这种,因为他在桐叶洲就已是元婴地仙,而且还是一名剑修,所以肯定是为了破心魔、叩心关而来。
即便如此,陆舫一步步从懵懂无知的孩童、跟一位二流高手拜师学艺、自悟剑术,最终能够在藕花福地的规矩束缚下,以及灵气稀薄的巨大牢笼中,一样成为四大宗师之一的鸟瞰峰剑仙,这就是陆舫的强大之处。
冯青白自愧不如,远远不如,他的谪仙人身份,取了巧,虽然魂魄不全,跟陆舫一样将肉身滞留于桐叶洲,但是大部分记忆都保留下来,只是借助藕花福地的一副他人皮囊,当做一座暂住的逆旅客舍,归根结底,陆舫是在直指本心,求道证道,冯青白是退而求其次,以术问道。
而不知在桐叶洲真身是谁的春潮宫周肥,多半与冯青白是一个类别的谪仙人,并且投机取巧更多,显然来此不为大道,根本就是游山玩水来了。可是来到藕花福地花天酒地?一待就是将近五十年,那么周肥到底是谁,有此魄力,有此财力?
桐叶宗,玉圭宗,太平山,扶乩宗?
冯青白心中哀叹不已,加上那个突兀出现的白袍年轻人,自己的运气实在是糟糕至极。
以往藕花福地的机缘,可没有这么难争取。
丁婴,周肥,俞真意,种秋,陆舫,加上那个年轻人,任意一人,放在之前每一个六十年当中,都是有望问鼎天下的第一人,尤其是暂时尚未露面的丁、周、俞三人,哪怕对上巅峰时期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,魔教开山鼻祖卢白象,女子剑仙隋右边,武疯子朱敛,都可以掰掰手腕!
在跟儿子“闲聊”的周肥,依然在与种秋对峙的陈平安,加上他冯青白。
一条街上,站着三位谪仙人。
有两人并肩走来,堵住了冯青白的退路。
在京城开了一家绸缎铺子的磨刀人刘宗,在塞外草原称王称霸的臂圣程元山。
程元山手持一杆铁枪,死死盯住那位游侠儿。
磨刀人刘宗却看了看周肥,又瞥了瞥更远处的陈平安,似乎在挑选对手。
冯青白叹了口气,握紧手中长剑,头疼至极,如果自己的那座大靠山还不来,可就真要死在这里了。哪怕靠山不来,那个好兄弟来了也成。
冯青白眼前一亮,会心一笑。
远处走来一位气质儒雅的黑袍男子,腰悬长刀。
冯青白笑着挥手打招呼,“唐老哥,来了啊?”
中年男子微微点头。
程元山心中一紧,有些棘手。
来者是北晋砥柱,龙武大将军唐铁意,身为当世第一名将,极少冲锋陷阵,世人只知这位出身豪阀的武人,喜好用刀,可刀法深浅、修为高低,无人知晓。除了用兵如神之外,唐铁意更多被提及的是一件闺阁趣事,传闻此人染有眉癖,喜好让妻妾画出各种长眉,一经面世,北晋京城贵族妇人纷纷效仿。
程元山轻声道:“刘老儿,别掉以轻心,唐铁意此人用刀,极为霸道,擅长一刀分胜负,两刀定生死。”
刘宗心不在焉道:“用刀的?我对他没兴趣。”
他指了指远处的陈平安,“那小子,归我了。”
刘宗不再理睬程元山,径直前行,连冯青白都不理会,继续向前,一手轻轻梳理白发,一手藏在袖中。
于是变成了臂圣程元山一人对阵两位高手。
程元山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,提枪走到街旁,为唐铁意让出道路,伸手示意只管去与冯青白汇合,他绝不阻拦。
唐铁意路过程元山身边的时候,还不忘转头笑问道:“真不接我两刀?两刀而已,很快的。”
程元山干脆闭目养神。
冯青白有些佩服这位臂圣修心养性的功夫了。
唐铁意走向冯青白,有些埋怨,“上次见面,说好了你只来这边浑水摸鱼,怎么变成了打头阵?”
冯青白哈哈笑道:“富贵险中求嘛。”
两人在前年相识于北晋一座边关郡城,当时唐铁意刚刚率军打退草原蛮子,机缘巧合,一见如故,冯青白甚至还在唐铁意麾下行伍,待了大半年时间,以斥候身份参加过一次大战,如果不是冯青白执意要继续游历山河,唐铁意都要为他跟北晋国皇帝讨要一个将军身份了。
冯青白看着熟悉的脸庞,好奇问道:“你怎么来了?”
唐铁意回头看了眼不动如山的臂圣程元山,然后瞪了眼冯青白,“俞真人放出话来,要你的小命。连我都听说了,你自己不清楚?现在多少人想要你这条小命,真以为只有一个程元山?!”
冯青白抿起嘴,忍住笑。
这里头当然大有玄机,这个故事,足够让他们重逢于异乡的兄弟二人,好好喝上几壶美酒了。
唐铁意虽是藕花福地土生土长的人物,可是哪怕在桐叶洲,冯青白都没有遇上这么对胃口的家伙,性情豪迈,天资卓绝,惊才绝艳,任何溢美之词,都可以放在这个满腹韬略的武夫身上。
文章只是小事,江湖不过如此。
需知大文为韬略,大武为兵法。
这就是唐铁意的看法。
恐怕整座藕花福地,就只有唐铁意一人,能够作如是观。
冯青白打算卖一个关子,笑道:“只要唐老哥不垂涎我的这颗脑袋……”
不等冯青白把话说完。
视线就被铺天盖地的雪白刀罡遮蔽。
生命最后一刻,冯青白唯有茫然。
谪仙人冯青白当场被劈成两半,半具尸体分别撞在街道两侧墙壁上。
唐铁意缓缓收刀入鞘。
正是那把消失多年的妖刀“炼师”。
四大福缘之一,与丁婴头顶的银色莲花冠、南苑国京城的青色衣裙、白河寺的罗汉金身并列。
唐铁意神色不悲不喜,喃喃自语道:“方才在来的路上,刚刚听说你跻身最新的天下十人了,垫底,排第十。再就是,我竟然也上榜了,排第九。冯青白,你大概以为跟俞真意私底下有过一次开诚布公的对话,就能够活到最后,原本确实如此,我这次赶来,也的确是为了救你,可是千不该万不该,你第十,我第九,兄弟二人同时上榜。”
唐铁意微微叹息,“谪仙人也会死啊。”
捡起地上那把佩剑,悬在腰间,有意无意,唐铁意卖了一个破绽。
因为世间几乎没有一个顶尖高手见过他的刀法,见过的,都死在了唐铁意刀下。
北晋朝廷在这二十年前,皇帝陛下被江湖武夫差点刺杀成功后,就开始丧心病狂,秘密抓获了数十位一流二流高手,都被用来给这位龙武大将军练刀,使得北晋国的江湖黯淡无光,青黄不接,陆舫在鸟瞰峰,不问世事,根深蒂固的镜心斋重心,在于向别国朝堂渗透,分明是志在天下,而不在江湖,对于北晋国内的武林厮杀和江湖恩怨,从不插手。
唐铁意在北晋,手握十数万最精锐边军,闲暇时分,就为美人画眉,日子不要太逍遥。
他确实如程元山所说,一生武学就只有两刀,一刀无坚不摧,一刀后发制人。
所以修为不如唐铁意的一流高手,必死,修为只要不是高出唐铁意太多的宗师,也很危险。
只可惜臂圣程元山对于唐铁意的那个破绽,没有贪功冒进,老人只是默默退去。
面对这位北晋龙武大将军,并非没有一战之力,相反,他认为自己胜算更大,但是正面接下唐铁意两刀之后,自己必然受伤不轻,到时候恐怕就轮到别人来割取自己的头颅了。
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,弹弓在下。
唐铁意猛然低头望去,只见手中那把“炼师”刀鞘上的刻纹,如水银流淌滚动,散发出淡淡的五彩流萤,然后顺着刀柄和手掌,向上蔓延到了唐铁意的肩膀、脖子,唐铁意始终没有松开刀柄,等到那些光彩彻底没入肌肤、筋骨,唐铁意觉得这把近期偶然所得的炼师,终于与自己融为一体。
远处周肥啧啧道:“运气真不错,宰了个谪仙人,得了件认主的法宝,如虎添翼,名次肯定要再往前挪一挪了。”
周肥转过头,笑眯眯教训儿子周仕和鸦儿,“瞧见没,做人就应该如此,直到最后一刻才出手,赚他个盆满钵盈。所以说啊,早期越蹦跳的,死得越惨。你们看看丁婴和俞真意这两只老王八,露头了吗?没有。嗯,还有个镜心斋的老妖婆童青青,躲藏得最深,谁都找不着她。我就纳了闷了,哪有谪仙人来这厮混,仿佛天生就是为了逃命的,竟然连丁婴这些年都找不到,趋吉避凶的本事,她天下第一。”
周仕苦笑不已。
摊上这么个性情古怪的老爹,他周仕没有变成一个疯子,已经很不容易了。
为了帮助那个陆叔叔打破心魔,做了那么多腌臜事,其实周仕看得出来,对于美色,甚至是权势,父亲从来没有看上眼。
当年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,亲眼见到陆叔叔闯入春潮宫,父亲站着不动,任由对方一剑刺穿心脏。
而在当时两人之间,还有一位为了保护父亲、决然赴死的妇人。
正是陆叔叔最为敬重的师娘。
父亲周肥好似完全没有受伤,随手推开那个痴情女子,然后步步前行,任由那把剑一寸一寸钻出后背,父亲眼中只有陆舫,几乎与陆舫面对面才停步,笑问道:“陆舫,醒了没?”
周仕叹了口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