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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5章

    一刻钟后。

    当最后一名断手断脚的金丹修士,不得不选择悲愤炸碎那颗金丹,那名战力强大到变态的剑修,棉衣长褂之上,竟是一点血迹都不曾沾染,在金丹练气士自尽之时,就潇洒御剑而去,脚下方圆百丈的屋舍,瞬间夷为平地,飞扬的尘土,遮天蔽日。

    宋丰抬头望去,如释重负。

    这才放心纵马前冲。

    犹豫了一下,他没有径直去往大将军府邸,而是去了先前剑光冲天的战场。

    等他到了那边,废墟之中,发现那个使一对摧城锤的大骊仙家,尸体倒在血泊中,臀部附近被一杆长枪刺透钉入,一袭棉衣长袍的英俊剑修,站在那杆长枪的顶部,正打着哈欠,见着了宋丰,笑着招了招手。

    在这天之后,名叫曹峻的剑修,就主动投身于一支寻常的斥候队伍,不再待在宋丰身边耗着。

    一位四处游曳、战功微小却连绵不断的龙门境天才修士,在邻国另外一处大骊兵马南下的战场上,用这种阴险方式,不断悄然收割着大骊边军斥候的性命,每次出手都点到为止,并不泄露自己的身份,短短半年,就杀掉了大骊精锐斥候一百六十人。

    要知道每一位大骊边军斥候,都是精锐中的精锐。

    由于先前一次次短兵相接的接触战,并不集中在某一片战场,这位年轻兵家修士并未招来大骊修士的注意力和围剿,但是大骊方面逐渐有所警觉,不断加重随军修士的数量,隐藏其中,希望来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,但是当两位观海境随军修士都被斩杀后,大骊军方高层终于重视起这个家伙,但是这位兵家修士直接跑了,绕了一个大圈,转移到了宋丰领军的西河国战场上。

    曹峻遇到他,是偶然。

    他遇上曹峻,则是某种必然,常在河边走,哪能不湿鞋。

    曹峻眼睁睁看着他杀掉身边七名斥候,然后宰了他。

    擅长杀伐的修士投军,看似建功立业,封侯拜将,都是探囊取物,其实不然。

    一山还有一山高。

    曹峻学着那个手持摧城锤的壮汉,割了那位原本前途无量的龙门境修士脑袋,只是不挂腰间,而是悬在马鞍一侧,然后独自南下,要再学学此人,单枪匹马,去刺杀那些西河国的军中大将。

    他没觉得自己的运气,会比马鞍旁边那颗脑袋的主人更好。

    但是两人唯一的区别,是他曹峻有护道人,以身涉险,不用担心安危,只管痛快厮杀,不用想什么退路。

    他笑着低头,用手拍了拍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,早已血迹干涸,毛发枯如茅草,曹峻笑眯眯道:“可惜你没有。”

    一个嗓音响起,带着一丝不满,“为何不救下那些斥候,身在沙场,即是袍泽。”

    曹峻笑道:“我若不在其中,他们死了白死,有我在,好歹有人帮他报了仇,他们难道不该谢我吗?”

    仙家无情。

    山上修道,远离人世,时间太久,距离太远。

    自然而然,久而久之,许多修士便会对人间无情,至多就是我不为难这个人间,但是莫要奢望我善待人间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南苑国京城某处,有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站在肉包子铺前,流着口水盯着热气腾腾的笼屉,层层叠叠,泛着香味。

    掌柜汉子嫌弃她碍眼,怒斥赶人,小女孩挺直腰杆,摊开手心,示意自己有钱。

    五颗铜钱,五文钱。

    汉子正眼也不瞧她,依旧让她滚蛋,见她还不愿意走,拎着一根板凳就要打她。

    吓得小女孩赶紧跑开。

    跑到了远处,小女孩眼神阴沉望着那家铺子,咧咧嘴,转身走向一家卖烙饼的摊贩,买了两张大饼,还余下一文钱。

    她其实吃一张饼就能把今天对付过去,一开始她也确实只吃了一张。

    可是走着走着,她就开始天人交战,最后便找了一处墙根,将原本是明天伙食的烙饼给吃掉了。

    吃完之后,她似乎有些后悔,便狠狠拧了一下自己的胳膊,但是起身后,难得肚子饱饱的小女孩,就开始雀跃起来,一路撒腿飞奔,偶尔抬头,望向京城上空的点点纸鸢,充满了艳羡。

    这一夜,她没有回“自家”那处小窝,夏夜清凉,睡哪儿不是睡,不会死人的,就是蚊子多,有些恼人罢了。

    有一家境还算殷实的富人门户,门口摆着一对手艺拙劣的石狮子,而且形制古怪,不是蹲坐姿势,而是四脚着地,仰头远望,石狮子不高不低的,刚好让小女孩爬到背脊上,她先是坐在上边看了一会儿夏夜的星空,掏出那枚仅剩的铜钱。

    透过那个小小的方孔,望着大大的星空。

    那一刻,她满脸笑意。

    之后她便藏好铜钱,趴下酣睡起来,很快就发出轻微的呼噜声。

    隔壁那只石狮子上,陈平安盘腿而坐,转头看了眼沉沉熟睡的小女孩,他眉头紧皱,难以释怀。

    陈平安不再多想什么,开始闭上眼睛,练习剑炉立桩。

    小女孩趴在石狮背上,睡相香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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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三百零六章

    老僧不爱说佛法

    清晨时分,大门吱呀作响,枯瘦小女孩瞬间醒来,跳下石狮背脊,蹑手蹑脚,猫着腰,沿着墙根逃离此处。

    陈平安当然比她更早“起床”,在远处看着小女孩离开后,便不再跟随她的行踪,返回自己的住处,陈平安在京城南边租了一栋宅子的偏屋,附近有条状元巷,名头很大,其实比起家乡杏花巷都不如,住着许多赴京赶考的寒酸士子,春闱落选,付不起返乡的盘缠路费,在京城又可与刚刚结识的朋友切磋学问,就这么定居下来。

    陈平安只有屋子钥匙,而无院门钥匙,所以他是掐着点回到住处,院门已开,陈平安回到自己屋子,关上门,瞥了眼桌上的那叠书籍,以及床上的被褥,都被动过了,一点点蛛丝马迹,在陈平安眼中,十分突兀,叹了口气,有些无奈,好在东西倒是没少。

    陈平安之前不住这里,在一座客栈下榻,要了一间大屋子,可以随意练拳练剑,后来寻找道观无果,心境越来越烦躁,陈平安破天荒头一回,停了走桩和剑术,为了省钱,便搬来了这边,只会偶尔练习剑炉立桩。

    陈平安躺在床上,看着天花板,怔怔出神。

    总这么像一只无头苍蝇乱撞,不是个事儿。

    受益于在剑气长城上滴水穿石的打熬,后边又有飞鹰堡两场大战,尤其是邪道修士丹室自爆,灵气倾泻如洪水,陈平安那场逆流而行,收获颇丰,陈平安如今武道四境,有些瓶颈松动的迹象,但是总觉得还欠缺一点什么,陈平安有一种模糊的直觉,四五境的门槛,他只要愿意,可以很快就一步跨过,但是陈平安还是希望更扎实,实在不行,就像陆台当初所说,去武圣人庙碰碰运气,要不就是寻一处古战场遗址,寻找那些战死后魂魄不散的英灵、阴神。

    总得找点事情做做,不然陈平安都怕自己发霉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决定在这南苑国京城待到夏末,再找不到那座观道观,就返回宝瓶洲,把精力全部放在武道七境上,崔瀺的爷爷,就在落魄山竹楼那边,陈平安对此信心很大,跟宁姚的十年之约,说不定可以提前几年。

    不过陈平安还是有些发憷,怕就怕那个心比天高、拳法无敌的光脚老人,扬言要将他打磨成什么最强五境、六境。

    当初三境已是那般大苦头,陈平安真怕自己给老人活活打死,还是疼死的那种。

    陈平安双手抱着后脑勺,缓缓闭上眼睛。

    不知道阿良在那天外天,跟那位传说中真无敌的道老二,有没有真正分出胜负。

    不知道刘羡阳去往颍阴陈氏的遥远路途中,看过最高的山有多高,看过最大的水有多大。

    不知道李宝瓶在山崖书院读书,开心不开心。

    不知道顾璨在书简湖,有没有被人欺负,是不是记别人仇的小簿子,又多了一本。

    不知道骑龙巷铺子的桃花糕,阮秀姑娘还喜不喜欢吃。

    不知道张山峰和徐远霞,结伴游历,有没有认识新的朋友,可以一起出生入死,降妖除魔。

    不知道范二在老龙城有没有遇上心仪的姑娘。

    陈平安竟然想着心事,就这么睡着了。

    有飞剑初一十五在养剑葫内,其实陈平安这一路风餐露宿,并不太过担忧。

    这栋宅子的主人家,是三代同堂,五口人,老人喜欢出门找人下棋,棋力弱,棋品更差,喜欢咋咋呼呼。

    老妪言语刻薄,成天脸色阴沉沉的,很容易让陈平安想起杏花巷的马婆婆。

    年轻夫妇二人,妇人在家做些针线活,操持家务,每天给婆婆骂得脑袋就没抬起过。按照南苑国京城的老话,男人是个耍包袱斋的,就是背着个大包袱,四处购买破烂,腰系小鼓,走街窜巷大声吆喝,运气好的话,能捡漏到值钱的老物件,再卖给相熟的古董铺子,一倒手,就能挣好些银两。

    夫妇相貌平平,倒是生了个相貌灵秀的崽儿,七八岁,唇红齿白的,不像是陋巷里的娃儿,反而像是大户人家里的小公子。上了学塾,听说很受教书先生的喜欢,经常看他爷爷跟人下棋,一蹲就能蹲大半个时辰,一言不发,观棋不语真君子,很有小夫子的模样了。

    街坊邻里无论大小,都亲近这孩子,经常拿他打趣开玩笑,隔壁巷子的青梅丫头,学塾里的刘小姐,到底喜欢哪一个多些。这孩子往往只是腼腆笑着,继续默默观棋。

    在陈平安睡去后。

    一个小东西从地面冒出来,爬上桌子,坐在那座“书山”旁边,开始打瞌睡。

    小莲人儿明显精通土遁之术,无声无息,速度极快。

    来到南苑国京城之前,陈平安几次跟它逗乐,或是策马狂奔,或是卯足劲一口气飞奔出数十里,等他停马、停步之际,脚边总会有小家伙从土里探出脑袋,朝他咯咯而笑。

    无论是陈平安走桩打拳还是练习剑术,它从不打搅,总是远远看着,只有陈平安向它招手,才会来到陈平安身边,沿着在法袍金醴,攀援而上,最终坐在陈平安肩头,一大一小,一起欣赏风景。

    至于那枚雪花钱,暂时寄放在陈平安那边。

    陈平安只是小憩片刻,很快就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,老妪的絮絮叨叨,妇人的嚅嚅喏喏,老人在吊嗓子,孩子在晨读蒙学书本上的内容,唯独那个青壮汉子,应该还在呼呼大睡。

    陈平安坐在桌旁,轻轻拿起一本书籍,小东西也缓缓醒来,犯着迷糊,呆呆望向陈平安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睡你的。”

    小东西麻溜起身,跑到陈平安身边,帮他翻开一页书。

    陈平安习以为常,桌上书籍,都是离开陆台和飞鹰堡后新买的,当时陆台说唯有读第一流的书,才有希望当第二流的人。读书一事,不可求全,贪多嚼不烂,以精读为上,细嚼慢咽,真正把一本经典的精妙,全部吃进肚子里,将那些美好的意象、真知灼见的道理、隐匿于句章之间的精气神,一一化为己用,这才叫读书,否则只是翻书,翻过千万卷,撑死也是个两脚书柜。

    陈平安当时听得茅塞顿开,如果不是陆台提醒,他真可能会见一本好书就买一本,而且都会细看慢看,但是书海无涯,人寿有限,陈平安既要练拳练剑,还要寻找道观,好不容易余下一点闲暇时光,确实应该用来读最好的书。

    陆台给过一份书单,但是陈平安珍藏好那张纸,却没有照着书单去买书,而是去买了儒家亚圣的经义典籍。

    可惜文圣老秀才的书,市面上根本买不到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想要看“三四”,对比着看。

    从情感上说,陈平安当然最倾向于齐先生的先生,那位爱喝酒还喜欢说酒话的老秀才,但是喜欢、仰慕和尊敬一个人,这没有问题,如果因此觉得那个人说的话做的事,就是全对的,会有大问题。

    文圣老秀才的学问高不高?当然很高,按照少年崔瀺的说法,曾经高到让所有读书人觉得“如日中天”。

    那么陈平安有没有资格,认为老秀才的道理不是最有道理?

    看似蚍蜉撼大树,可笑不自量,但其实是有的,因为有一位亚圣,有亚圣留下来的一部部经典。

    陈平安曾经跟宁姚爹娘说过,真正喜欢一个人,是要喜欢一个人不好的地方。

    也曾跟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叮嘱过,“如果我错了,你们记得要提醒我”。

    不过陈平安内心深处,当然还是希望看过了三四之争的双方学问,自己能够由衷觉得文圣老秀才说得更对。

    那么下次再跟老人一起喝酒,就有的聊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正襟危坐,读书很慢,嗓音很轻,每当独到一页结尾处,小莲人儿就会手脚利索地赶忙翻开新的一页。

    然后继续坐回桌旁陈平安和桌上书籍之间,依葫芦画瓢,模仿陈平安的端正坐姿,它竖起耳朵,安安静静听着头顶的读书声。

    对于屋外充满市井烟火气的院子,白袍背剑挂葫芦的陈平安,就像一个远在天边的奇怪人物,来了不亲近,走了不留恋。

    付钱就行。

    状元巷旁边不远就有酒肆青楼,还有梵音袅袅的寺庙,虽然离着近,可就像是两座天下那么远。

    陈平安经常能够看到僧人们托钵出门,虽然身形消瘦,却大多面容安详,哪怕不身披袈裟,也能一眼瞧出他们与市井百姓的不同。

    而勾栏酒肆那边,往往是夜间人声鼎沸,整条大街都流淌着浓郁的脂粉气,往往到凌晨时分才消停下来。虽然那边的人物,无论是喝花酒的客人,还是敬酒的女子,多锦罗绸缎,欢愉一旦落幕,多神色憔悴,陈平安几次看到那些女子送客人们离开青楼后,回去卸掉脸上脂粉妆容,天蒙蒙亮,便走出青楼侧门,到了一条挤满摊贩的小巷,坐在那边喝上一碗米粥或是馄饨,有些女子吃着吃着便趴在桌上睡了。

    春宵一刻值千金,像是在跟老天爷借钱,要还的。

    有些跟那些勾栏女子混熟的摊贩,最喜欢说荤话,有些女子有不计较的,敷衍几句,为了能少掏几颗铜钱,也有格外较真的,本该习惯了低眉顺眼、曲意逢迎的她们,直接就破口大骂,摊贩便畏畏缩缩,等到女子离去,便开始骂她们不过是做皮肉生意的腌臜货色,有什么脸皮装那黄花闺女。

    第二天,骂了人的青楼女子照旧来,昨天挨了骂的摊贩汉子,则依然会偷瞥她们的露出袖管的白白小手,白得跟案板上的猪肉似的,比起自家的黄脸婆,真是一个天一个地,真不知道这些水灵灵的娘们,是怎么生养出来的,只是想着要摸着她们的胸脯,就要花销掉小半年的辛苦营生,便只能叹息。

    南苑国已经数百年无战事,国泰平安,一代代君王垂拱而治,既无贤名,也无恶名。

    故而京城并无夜禁,江湖豪杰大大咧咧携刀佩剑,鲜衣怒马,官府从来不管,路上遇到了,马上马下,双方还会客客气气招呼几声,交情好的,便就近一起喝酒了,你说些官场上让人无奈的升迁,我说些江湖上荡气回肠的高手过招,一来二去,两三斤酒肯定打不住。

    为了寻找那座观道观,陈平安每天都会逛荡这座京城,见了市井百态,也见了隐于市井的一些古古怪怪。

    只要它们不主动招惹自己,陈平安就不愿理会。

    陆台曾经说过一句话,当时感触不深,如今越嚼越有余味。

    上了山,修了道,就会只觉得世间的古灵精怪和鬼魅阴物,好像越来越多。

    陈平安合上书本,一个时辰的时光就这样流逝而过,准备出门继续逛荡。

    虽然寻找道观期间,陈平安的心境越来越烦躁,但是陈平安不是没有尝试静下心来,事实上做了许多努力,去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寺庙,烧香拜佛,独自行走在静谧的小径树荫中,每到一处寺庙就记录在竹简上,状元巷边上那座小寺庙,陈平安去的次数最多,寺庙不大,算上住持也就十几人,久而久之,就混了熟脸,陈平安每次心不静,就会去那边坐坐,不一定会与僧人说话,哪怕只是独自坐在屋檐下,听着风铃的叮咚声,就能打发掉一个暑气升腾的下午。

    南苑国崇佛贬道,京城和地方上寺庙林立,香火鼎盛,道观难得一见,京城更是一座也无。

    最近几天,一件骇人密事,在京城上下沸沸扬扬,南苑国京城四大寺之一的白河寺,出了一桩天大丑闻,白河寺历来以住持佛法深厚、金身活罗汉著称于世,历代高僧圆寂之后,都能够留下不腐肉身或是烧出舍利子,其余三寺在这一点上,都要自愧不如。

    这也被视为南苑国佛法昌盛、远胜邻国的明证。

    但是前不久,一位在白河寺挂单修行的高僧,前年被推举为住持,风光无限,却在某天跑出寺庙,直接去了大理寺告官,听完后,大理寺卿在内诸位官员,人人面面相觑,原来这位老僧告发白河寺,在他饭菜里下毒,还要密谋他死后往尸体里灌注水银,不但如此,他还揭发白河寺僧人罪孽深重,诱骗重金求子的京城贵妇在内,总计六桩大罪。

    这个案子,太过惊世骇俗,直接惊动了南苑国皇帝陛下,下令彻查此事,结果白河寺三百僧人,大半被下狱,其余被驱逐出京城,划去籍牒,此生不得再做僧人。

    其余三寺,依旧地位超然,毕竟根深蒂固,可是连累了许多名声不显的小寺,比如状元巷旁边的这座心相寺,近期的香客明显少了许多。

    心相寺的住持,是一位乡音浓重的老和尚,慈眉善目,高高大大的,入京三十年,老僧依旧乡音未改,也不爱与人唠叨佛法的精妙深远,多是家长里短聊着,每次去寺里闲坐,陈平安得费很大劲才能听懂,陈平安对于这位老僧,印象很好,而且看破未说破,老主持是一位修行中人,只是尚未跻身中五境。

    陈平安离开巷子,去往心相寺,打算在那边静坐,练习剑炉立桩。

    不过是两里路程,陈平安就走过了一座武馆和镖局,尤其是那悬挂“气壮山河”匾额的武馆高墙里边,每回路过都是一群汉子在那哼哼哈哈的,应该是在练习拳架。镖局门外的大街,经常都是镖车拥簇的场景,年轻男女皆趾高气昂,意气风发,老人们则要沉默许多,偶然见着了陈平安,都会点头致意,陈平安起先还会拱手还礼,后来见面了,就主动行礼,不曾想一来二去,老人便纷纷没了兴致,干脆看也不看陈平安。

    等到事后陈平安想通其中关节,哑然失笑。

    多半是一开始将自己当做了过江龙,后来查清楚了住处,便看轻了自己,自己过于“客气”的礼数,更是让镖局老江湖们认定自己是个绣花枕头。

    陈平安觉得挺有趣。

    京城这边武馆、镖局众多,那些闯出名头的江湖门派,都喜欢在这边弄个堂口,高门大院,不输王侯公卿的府邸,不用忌讳什么礼制僭越。反而是有关练气士,传言极少,就连国师,都只是一位江湖宗师。

    不过最有趣的,是一座不起眼宅子里边的人物,进进出出的男女,几乎人人都是武道中人,江湖上的练家子,但是刻意隐藏身份,穿着朴素,不苟言笑,陈平安有次还看到了一位极有可能是武道六境的高手,身边跟着一位头戴帷帽的年轻女子,看不清面容,但是身姿婀娜,应该是一位美人。

    不知不觉,陈平安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看待这个世界。

    到了心相寺,寺内如今香客稀疏,多是上了岁数的附近街坊,所以寺里的僧人和沙弥们个个愁眉苦脸。

    陈平安之所以最近串门有些勤快,最主要的原因,是感觉到了老主持的大限将至。

    今日老僧像是知道陈平安要来,早早等在了一座偏殿的廊道中。

    放了两张蒲草圆座,两人相对而坐。

    看到陈平安欲言又止,老僧开门见山笑道:“白河寺历代住持里,是出过真正金身的,不如外界传闻那般,都是骗子,不用一棍子打死白河寺千年历史。”

    看到了好。

    但前提是老和尚先看到了恶。

    老和尚又笑道:“只是贫僧死后,本来想着烧出几颗舍利子,好为这座寺庙添些香火,如今看来是难了,少不得还要刻意隐瞒一段时间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疑惑道:“这也算佛家的因果吗?”

    老僧点头道:“自然算,放在一座南苑国京城,白河寺和心相寺向来没有交集,看似因果模糊,实则不然,放在佛法之中,天大地大,皆是丝丝缕缕的牵连了。”

    这是老僧第一次在陈平安面前说“佛法”。

    老僧犹豫了一下,笑道:“其实两座寺庙之间,也有因果,只是太过玄妙细微,太……小了,贫僧根本没把握说出来,还需要施主自己体会。”

    两人闲聊,无需一板一眼,老僧以前经常会被小沙弥打岔,聊着寺庙里边鸡毛蒜皮的小事,就把陈平安晾在一边,陈平安也经常会带上几支竹简或是一本书,读书刻字,也不觉得怠慢无礼。

    今天陈平安没有带书,只是带了一支纤细竹简,和一把小刻刀。

    陈平安从不厌旧,刻刀还是当初购买玉牌,店家赠送的。

    老僧今天谈兴颇浓,关于佛法,蜻蜓点水,就不再多提,更多还是像以往那样随便聊,琴棋书画,帝王将相,贩夫走卒,诸子百家,都随便说一些,拉家常一般。

    光阴悠悠。

    老僧笑问:“一个大奸大恶、遗臭万年的文人、官员,能不能写出一手漂亮的字、脍炙人口的诗?”

    陈平安想了想,点头道,“能的。”

    “一个历史上名垂青史的名士、名将,会不会有他们不为人知的阴私和缺陷?”

    “有的。”

    老僧笑道:“对喽,万事莫走极端。与人讲道理,最怕‘我要道理全占尽’。最怕一旦与人交恶,便全然不见其善。庙堂之上,党争,甚至是被后世视为君子之争的党争,为何还是遗祸极长,就在于君子贤人,在这些事情上,同样做得不对。”

    老僧继续道:“但是朝堂上的党争,你要是软弱了,讲这套大道理,多半会死的很惨,委实怪不得那些做了官的读书人。既然如此,是不是可以说,贫僧这一通话,绕了一圈,全是废话?为何要说呢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摇头道:“有一位老先生,跟我说过类似的道理,他教我要万事多想,哪怕想了一大圈,绕回了原点,虽然费心费力,可长远来看,还是有益的。”

    老僧欣慰点头,“这位先生,是有大学问的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手指摩挲着那支翠绿欲滴的小竹简,轻声道:“有次老先生喝醉酒了,醉眼朦胧的,看似是在问我,可其实大概是在问所有人吧,他是这么说的,读过多少书,就敢说这个世道‘就是这样的’,见过多少人,就敢说男人女人‘都是这般德行’?你亲眼见过多少太平和苦难,就敢断言他人的善恶?”

    老僧感叹道:“这位先生,定然活得不轻松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事,始终想不明白,好奇问道:“佛家真会提倡‘放下屠刀立地成佛’一事吗?”

    老僧微笑道:“回答之前,贫僧先有一问,是不是觉得此言即吓人,又别开生面,但是咀嚼一番,总觉得是走了捷径,不是正法?”

    陈平安挠挠头,“我连一般的佛法都没读过,哪里清楚是不是正法。”

    老僧哈哈大笑,“放下屠刀立地成佛,世人只看捷径,匪夷所思,殊不知真正的玄妙,在于悟得‘屠刀在我手’,是谓‘知道了恶’,世间百态,很多人为恶而不知恶,很多人知恶而为恶,说到底,手中皆有一把鲜血淋漓的屠刀,轻重有别而已。若是能够真正放下,从此回头,岂不是一桩善事?”

    老僧又说得远了些,“禅宗棒喝,外人仍然觉得诧异,实则棒喝开悟之前的那些苦功夫,常人看不见罢了,看见了也不愿做罢了。成佛难不难?当然难,知佛法是一难,守法、护法和传法,便更难了。但是……”

    老僧突然停下言语,叹了口气,“没有‘但是’,既然贫僧一个向佛之人,自己都做不到,为何要与你说那么远的道理呢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但说无妨,道理再远,先不说我去与不去,我能够知道它就在那儿,也是好事。”

    老僧摆摆手,“容贫僧歇一会儿,喝杯茶润润嗓子,都快冒烟了。”

    老僧喊了一声,不远处一座精舍内,有个看似低头念经实则打盹的小沙弥,猛然睁开眼睛,听到老僧的言语后,赶紧去端了两碗茶水给住持和客人。

    不远处有一棵参天大树,树荫浓密,停着一只小黄莺,点点啄啄。

    陈平安喝茶快,老僧喝茶慢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将茶碗递还给小沙弥,老僧还未喝掉半碗,陈平安就低头拿起那支竹简,左右两端,都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印痕。

    陈平安看左看右看两端。

    竹简就像一把小尺子。

    老僧喝完了茶水,转头望去,炎炎夏日,骄阳烧烤人间,世人难得清凉,断断续续说着感慨。

    “末法时代,天下之人,如旱歲之草,皆枯槁无润泽。”

    “道理,还是要讲一讲的。”

    “佛法,是僧人的道理。礼仪,是儒生的道理。道法,是道士的道理。其实都不坏,何必拘泥于门户,对的,便拿来,吃进自家肚子嘛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的视线从竹简上移开,抬头一笑,点头道:“对的。”

    老僧望向廊道栏杆外的寺庙庭院,“这个世界,一直亏欠着好人。对对错错,怎么会没有呢?只是我们不远去深究罢了。嘴上可以不谈,甚至故意颠倒黑白,可心里要有数啊。只可惜世事多无奈,聪明人越来越多,心眼心窍多如莲蓬者,往往喜欢讥讽醇厚,否认纯粹的善意,厌恶他人的赤诚。”

    “陈平安,你如何看待这个世界,世界就会如何看你。”

    然后老僧多此一举,好似重复说道:“你看着它,它也在看着你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想了想,觉得有理,却未深思。

    今天老僧说得言语有些多,陈平安又是愿意认真思量的人,所以一时半会,还没有跟着老僧走到那么远的地方。

    老僧突然灿烂笑道:“陈施主,今天老僧这番道理,说得可还好?”

    陈平安心中有些伤感,笑道:“很好了。”

    老僧笑问道:“之前有次听你讲了那‘先后’、‘大小’‘善恶’之说,老僧还想再听一听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第一次说得生疏晦涩,可是道理和真心话,总是越说越明了的,如一面镜子时时擦拭,抹去尘埃,便会越擦越亮。

    对错有先后,先捋清楚顺序,莫要跳过,只谈自己想要说的那个道理。

    对错还分大小,用一把、两把甚至多把尺子来衡量大小,这些尺子可以是所有世间正法、善法,法家律法,儒家礼仪,术家的术算,都可以借来一用。底线的律法,高高的道德,各地的乡俗,精准的术算,都会涉及,不可以一概而论,钻研起来,极为繁琐复杂,劳心劳力。

    之后才是最终定下善恶。

    无形之中,人性是善是恶的三四之争,于是不再成为读书人不可逾越的一道险隘,因为这是末尾来谈的事情,而不是读书之起始,就需要做出决断的第一件事情。

    最后是一个“行”字。

    教化苍生,菩萨心肠传法天下,独善其身修一个清净,都可以各凭喜好,随便了。

    老僧神色安详,听过了陈平安的讲述,双手合十,低头道:“阿弥陀佛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望向那只停在飞檐上的小黄莺,它正在打量着打扫寺庙的小沙弥。

    陈平安收回视线,老僧微笑道:“寺庙不在,僧人在,僧人不在,经书在,经书不在,佛祖在,佛祖不在,佛法还在。便是心相寺没了一位僧人,剩不下一本经书,只要有人心中还有佛法,心相寺就还在。”

    老僧转头再次望向幽静的院子,只有小沙弥扫地的沙沙声响。

    老僧视线模糊,喃喃道:“贫僧好像看到人间开了朵莲花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寂静无言。

    老僧低下头,嘴唇微动,“去也。”

    远处小沙弥往廊道这边望来,怀抱着扫帚,跟老僧抱怨着“师父,日头这么大,我能不能晚些再打扫啊,要热死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转过头,指了指好似酣睡打盹的老僧,然后伸出手指在嘴边嘘了一声。

    小沙弥赶紧噤声,然后偷着乐,哈哈,我爱偷懒,原来师父也爱睡觉。

    他蹑手蹑脚跑去大殿屋檐下乘凉,那只小黄莺壮起胆子,飞到小沙弥肩头,小沙弥愣了一下,故意转头,朝它做了个鬼脸,吓得小黄莺赶紧扑腾飞走,呆呆一人的小沙弥摸了摸光头,有些愧疚。

    廊道里的蒲草圆座上,已死老僧,保持着那个松松垮垮的坐姿。

    却像是为这方小天地,提起了一口精神气。

    陈平安没来由想起陆台的一句话。

    人死大睡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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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三百零七章

    眼底脚下

    知道师父死了,小沙弥哭得很伤心,看不开放不下,一点都不像出家之人。

    但是陈平安当时看着嚎啕大哭的那颗小光头,使劲摇晃着老僧的手臂,像是想要把师父给睡梦中摇醒,陈平安觉得如此这般,才是人之常情。

    后边晓得师父圆寂后,竟然烧出了佛经上说的舍利子,小沙弥又笑了,觉得师父的佛法,大概还是有些厉害的。小沙弥仍是不像个出家人。

    陈平安一直帮着寺庙打理老僧的后事,忙前忙后,私底下与心相寺新任住持,说了老僧的想法,舍利子一事,不要急着对外宣扬,免得在这个当下,白白惹来市井非议,甚至有可能引起官府的揣测。新住持对此没有异议,对陈平安低头合十,以表谢意。

    在那之后,陈平安就不再去心相寺静坐,但是跟新任住持说过,若是心相寺有什么难处,可以去他住处知会一声,他陈平安能帮多少是多少。

    中年僧人诵一声佛号,在陈平安离去后,去了大殿佛龛,默默为这位心善的施主,点燃一盏长明灯,喊来小沙弥,要他经常照看着这盏莲灯。

    小沙弥哦了一声,点头答应下来,僧人见小家伙答应得快,便知道会偷懒,屈指在那颗小光头上轻轻一敲,教训了一句“木鱼,此事要放在心上”,小沙弥苦着脸又哦了一声,事情记没记住不好说,可是总之不长记性的后果,已经晓得滋味了。

    等到住持师兄离开大殿,小沙弥叹息一声,师兄以前多和蔼,当了住持,便跟师父一样不讲情面了,以后他就算能当住持,也不要当,否则肯定会伤了师弟的心……咦?自己是师父最小的弟子,哪来的师弟,以后都不会有了,太吃亏了!想到这里,小沙弥嗖一下转身,飞快跑出大殿,追上住持,殷勤询问师兄啥时候收取弟子。

    住持僧人知道小沙弥的那点小心思,哭笑不得,作势就要再拿小沙弥的脑袋当木鱼,本来他的法号就叫木鱼。

    小沙弥哀叹一声,转身跑开。

    心境趋于安宁的陈平安,很奇怪,他仍是没有重新捡起《撼山拳谱》和《剑术正经》,而是继续在京城游荡,这一次背着小小的棉布包裹行囊,缓缓而行,就着酒水吃干饼,居无定所,随便找个安静地方对付一下就行,可以是树荫之中,屋顶之上,小桥流水旁边。

    那些高高的朱红色墙壁,在高墙上对着墙外探头探脑的绿意,墙内的秋千摇晃声和欢声笑语。

    有高冠博带的士子文人曲水流觞,盛世作赋,出口成章。

    当时有一袭白衣就默默坐在树枝上喝着酒。

    有临水的酒楼,高朋满座,都是南苑国京城的青年才俊,指点江山,针砭时事,书生治国,天经地义。陈平安坐在酒楼屋顶,仔细听着他们的议论,满腔热血,嫉恶如仇,可是陈平安觉得他们的那些个治政方针,落在实处,有点难,不过也有可能是这些年轻俊彦们喝高了,没有细说的缘故。

    两拨地痞约好了干架,各自三四十人,兴许这就是他们的江湖,他们在走江湖,闯荡江湖。陈平安蹲在远处一堵破败矮墙上,发现二十岁往上的“老江湖”,出手油滑,二十岁以下的少年,则出手无忌,狠辣非常,事后鼻青脸肿,满脸血污,与患难兄弟勾肩搭背,已经开始向往着下一场江湖恩怨。

    其中一帮人的带头大哥,年纪稍长,将近三十岁了,则吆喝他们去酒肆喝酒,浩浩荡荡杀去,姿容秀气的沽酒妇人正是他的媳妇,见着了这帮熟脸面,只得挤出笑脸,拿出酒水吃食款待自己男人的兄弟,看着被人围住、居中高谈阔论的男人,妇人眉宇间有些生计不易的哀愁,可眼神中又有些仰慕的明亮。

    她看着自己男人,而她男人麾下最得力、最敢冲杀的一位高大少年,则偷偷看着她。

    陈平安坐在离着他们最远的地方,要了两壶酒,一壶倒入养剑葫,一壶当下喝。

    年轻妇人一咬牙,报高了两壶酒的价格,多要了这位公子三十文钱,好在那人仿佛不知市井行情,毫不犹豫就掏了钱,妇人有些愧疚,便多给他拿了两碟自己做的佐酒菜,那人起身对她笑着致谢。

    妇人红了脸,连忙拧腰转身,不敢再看那张俊秀干净的脸庞。

    那边人满为患的酒桌上,已经年近三十的男人,借着酒意,说兄弟们总有一天,会在京城有一块真正的地盘,到时候人人喝酒吃肉,见着了腰间挎刀的班房官老爷们,根本不用怕,到时候人家肯定眼巴巴求着跟咱们称兄道弟,以后再与那个瞧不起咱们的马秀才讨要几幅春联几个福字,且看他那会儿还敢不敢斜眼看人,有无胆识说一个不字……

    男人舌头打结,旁人听得心神荡漾,大声喝彩,唾沫四溅。

    尤其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们,喝了吐吐了喝,回到桌旁,醉眼朦胧之间,依稀可见四周皆兄弟,只觉得人生这般活,痛快,好痛快!

    陈平安默默离开街边酒肆。

    走远了后,忍不住回望一眼,像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、刘羡阳和鼻涕虫顾璨,三人也坐在了那边,那会儿还黝黑似炭的龙窑学徒,应该会心疼着酒水钱,刘羡阳一定在嚷嚷完了豪言壮语之后,开始忧愁,埋怨着为什么稚圭就是不喜欢自己,从小就很早熟的顾璨,大概会咬牙切齿,学着江湖中人的强调,说要报仇雪恨,就该快意恩仇,其余管他个娘。

    陈平安收回视线,继续前行。

    有一位眼尖的少年开玩笑道:“方才那个小白脸,停下来看了咱们这边很久,该不会是瞧上咱们嫂子了吧?”

    已经醉醺醺的男人一拍桌子道:“有这狗胆,老子砍死他!你们信不信,就算明天老子死了,你们的嫂子也会守一辈子寡,谁也不嫁!皇帝老儿都不嫁!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,算个屁,背把剑了不起啊……”

    说着说着,脑袋一磕,重重撞在酒桌上,彻底醉了过去。

    年轻妇人低头擦拭酒桌,悄悄抿起嘴角,不知道为何而笑。

    那位视线经常扫过妇人婀娜身姿的高大少年,此时也低下了脑袋,有些慌张,也有些怨怼,少年喝了口酒,没滋没味。

    有个市井坊间的憔悴妇人不知为何,逮住顽劣稚童就是一顿打屁股,孩子嘴上干嚎,其实对着不远处的小伙伴们挤眉弄眼,衣衫寒酸的妇人打着打着,就自己哭出声,孩子一愣,这才真哭了起来。

    一场滂沱大雨过后,京城终于重新见着了暖洋洋的日头,一伙锦衣玉食的膏粱子弟纵马大街,扬鞭策马,踩得泥泞飞溅,路旁一个老妪的摊子,来不及撤离,上边摆了些做工粗糙的针织物件,不小心给烂泥溅得惨不忍睹,顿时脸色惨白,末尾一骑,是个眉眼倨傲的年轻女子,见着了这一幕,马不停蹄向前,却随手丢了一只钱袋子在摊子上边,只是由于她骑术算不得熟谙,太想着将那只沉甸甸的钱袋抛得有准头,一不小心就歪斜着坠马,好一顿驴打滚,哎哎呦呦起身后,原本秀美的脸庞和昂贵的衣裙,都不能看了。

    女子踉跄着走向那匹停下的骏马,略微艰辛地爬上马背,扬鞭而去。

    满身泥污的高高仰着脑袋,眼角余光发现一位身穿雪白长袍的剑客,正站在街边望向自己,她忍不住转过头。

    那人朝她抬起手臂,竖起大拇指。

    女子翻了个白眼,没有放在心上。

    陈平安就这样走走停停,看了许多士子风流和市井百态。

    白河寺的丑剧,只蔓延了不到一旬时间,就已经迅速拉下帷幕,朝廷已经盖棺定论,白河寺的僧人几乎没剩下几个,除去斩立决的几个罪魁祸首,下狱的下狱,驱逐的驱逐,白河寺的财产一律充公,至于谁会接受这颗烫手山芋,有说是其余京城三大寺里的高僧,也有说是地方上几座著名大寺的住持。

    南苑国显然有高人在为皇帝陛下出谋划策,白河寺丑闻被一种拦腰斩断的方式,迅速消停沉寂下去,因为朝野上下的注意力,很快就转移到了另外一场盛事上,天下四大宗师之一的湖山派掌门俞真意,闭关十年,成功破关,召开武林大会,召集群雄,商议围剿魔教三门一事。

    届时被誉为“天下第一手”的南苑国国师种秋,镜心斋童青青,号称能够在山雾云海中温养剑意的鸟瞰峰山主陆舫,都会出现,四大宗师齐聚于毗邻南苑国京师的牯牛山,这是江湖百年未有的大气象。

    这四人,皆是各自所在国家的武林魁首,跺跺脚,就能让一国江湖掀起惊涛骇浪,尤其是南苑国国师种秋和松籁国俞真意之间,恩怨纠缠了足足甲子光阴,两人是松籁国的市井出身,自幼就是街坊邻居,一对生死兄弟,机缘巧合下,开始一起行走江湖,各有奇遇,成为当时江湖最引人瞩目的一双武道天才,最终不知为何,却反目成仇,一场只有寥寥四五人观战的生死战后,两人都身负重伤,种秋这才来到南苑国,两人在那之后,老死不相往来,不谈恩情也不说仇怨。

    黄昏中,陈平安回到了状元巷附近的宅子,在这之前,街角那边依旧有一堆人在下棋,爷孙二人正在看别人下棋,见着了陈平安的身影,孩子脸色雪白,赶紧起身,招呼陈平安来看棋,陈平安走近之后,一起看了会儿,孩子又说有事先回家,撒腿就跑,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没有观棋兴致的他,站了一炷香,这才缓缓走回宅子。

    开门进屋后,对面屋子那边,孩子踩在小板凳上,透过窗户望向陈平安,孩子轻轻松了口气。

    陈平安关了门,摘下包袱放在床上,小莲人儿立即从地面蹦跳出来,咿咿呀呀,指指点点,好像十分气愤。

    陈平安瞥了眼桌上的那叠书籍,一些不易察觉的细微褶皱,比起自己离开宅子,显然多了些,心中了然,蹲下身摊开手掌,让小东西走到自己手心,然后起身坐在桌旁,小莲人儿跳到桌上,不惹尘埃的小东西,轻轻跳到书山上,跪在一本圣人书籍的扉页上,用小胳膊仔仔细细抚平褶皱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没关系,书就是给人看的,人家这不是已经还回来了嘛,不用生气。”

    正在那边辛勤干活的小家伙转过头,眨巴眨巴眼眸,有些疑惑不解。

    陈平安揉了揉它的小脑袋,掏出竹简和刻刀,轻轻放在桌上。

    在这天夜色里,陈平安悄悄去往白河寺,之前就在这里烧过香,陈平安并不陌生,白河寺有一座大殿,极为奇特,供奉着三尊佛像,有佛像怒目,也有佛像低眉,还有居中一座佛像,竟然倒坐,千年以来,不管香火如何熏陶,佛像始终背对大门和香客。

    白河寺最近有些萧条,大白天都门可罗雀了,深夜时分更是寂寥,加上那些以讹传讹的可怕传闻,衬托得往日宝相庄严的菩萨天王神像,怎么看都变成了阴森狰狞,前些天,有一伙蟊贼来打秋风,结果一个个哀嚎着跑出去,全部疯疯癫癫的,直到进了牢房才安静下来,只说那白河寺闹鬼,万万去不得。

    陈平安进入这座大门未关的偏殿前,特意点燃了一张阳气挑灯符,并无异样,在寺庙内身形悄悄换了几处地方,符箓始终是匀速缓缓烧尽而已。

    陈平安正打算离开白河寺,刚走到殿门口附近,就骤然倒掠,脚尖一点,下一刻就坐在了大殿横梁上,侧身而卧,屏气凝神。

    从大殿外大摇大摆走入三人,毫无窃贼的模样,反倒像是月夜赏景的达官贵人。

    陈平安皱了皱眉头,竟然有两位都见过,正是状元巷那边一栋幽静宅子的武道同辈,老人身材高大,相貌清癯,虽非道人,却头戴一顶样式古朴的银色莲花冠,相较于陈平安那次市井街道的远望,老人今夜不再刻意收敛气势,当他跨过门槛,就如一座巍峨山岳,硬生生撞入了这座白河寺大殿。

    女子摘下遮掩容貌的帷帽,姿容动人,脱了笼罩住身段的曳地披风,色彩靡丽,最出奇之处,在于她穿了一双木屐,屐上赤足如霜雪。

    一位俊俏公子则是生面孔,身材修长,一袭藏青色的宽袍大袖,手上缠绕着一串珊瑚念珠,行走之间,轻轻捻动珠子。

    女子嗓音清脆,不是南苑国的京师口音,妩媚瞥了眼那位公子哥,调侃道:“我的簪花郎唉,你既然虔诚信佛,为何还不跪下磕头?到时候我往佛像身前一站,占了周公子这么大便宜,岂不是一夜之间,名动天下?死也无憾。”

    年轻公子微笑不语,只是仰头望向三尊神像。

    天地寂寥,偌大一座佛殿,唯有珠子滚动的细微声响。

    老人笑道:“鸦儿,就别拿周仕开玩笑了,人家那是脾气好,不与你一般见识,不然撕破了脸皮打一架,到时候周仕的棺材钱,谁出是好?”

    貌若少女、可气质风情却如妇人的“鸦儿”,掩嘴娇笑,秋波流转,风情流泻,竟是让一座原本阴森吓人的大殿,都有些春意盎然。

    名为周仕、绰号“簪花郎”的年轻人,无奈一笑,“丁老教主就莫要欺负我这么个晚辈了。”

    “湖山派的俞真意,这南苑国的种秋,镜心亭的童青青,鸟瞰峰的陆舫,可都是了不起的神仙人物,其中童青青这老婆姨更是跟师爷爷一个辈分的,反观咱们,势单力薄,真要玩这一出火中取栗吗?即便拿到了罗汉金身和那部经书,能否活着离开南苑国京师?”

    女子掰着手指头,一个个点名道姓过去,说着这方江湖最为帷幕重重的密事,“虽说师爷爷你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,可是好汉双拳难敌四手,俞真意的徒子徒孙那么多,南苑国种秋又是地头蛇,童青青这个老妖婆,最喜欢蛊惑人心,说不得上次簪花郎负伤归来,嘴上说是给她打得半死,其实是被老妖婆的美色迷得神魂颠倒,在跟咱们演一出苦肉计呢。尤其是那个陆舫,几十年来出手的次数,屈指可数,江湖上都说他是走了正道的师爷爷,由此可见,天赋该有多好,经过这么多年潜心练剑,说不定都已经超过俞真意和种秋了吧?”

    老人置若罔闻,默不作声,双手负后,望着那尊背对苍生的佛像。

    女子一跺脚,有些幽怨。

    木屐踩在石板上,响声清脆。

    周仕出言宽慰女子,“这四人并非铁板一块,真到了生死关头,恐怕没谁乐意舍生取义。”

    女子笑道:“咱们中就有人愿意啦?”

    周仕神色自若,继续道:“其实光是我爹,加上臂圣程元山和磨刀人刘宗,仅就顶尖战力来说,已经不比这四位大宗师联手逊色,我们这次是密谋行事,又不是沙场上的两军对垒,不用讲究兵力多寡,鸦儿你不用担心。”

    其实四大宗师,只是江湖正道的自家之言,故意撇干净了那些魔教中人和黑道枭雄,属于关起门来自己乐呵乐呵,真正服众的说法,是更有含金量的十大高手。

    刚好正邪皆有对半分。

    四大宗师当然各自占据一席之地。

    从武道一途转入修习仙家道法的白道第一人,俞真意。排第二。

    世间外家拳第一人种秋。排第六。

    传言九十高龄却青春常驻的童青青,都说在她之后,数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所谓第一美人,姿色、风韵加在一起,都不如她一人。排第九。

    隐世独居鸟瞰峰的剑客陆舫,是四大宗师中最年轻的一位,如今还不到五十岁。排第十。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,几乎所有人都坚信,在二十年前榜上垫底的陆舫,才是最有资格挑战并且战胜那位第一人的存在。

    甚至有人认为如今的陆舫,已经超出南苑国国师种秋,跻身前五之列。

    而簪花郎周仕所说的臂圣程元山,武功极高,对人对敌,必分生死,所以不被名门正派认可,觉得武德太差,不配享有宗师头衔。此人排在第八。

    磨刀人刘宗,是名副其实的顶尖邪道高手,纯粹喜好杀人,恶名昭彰,排第七。

    至于周仕的父亲,周肥,更是无数正道人士做梦都想大卸八块的大魔头,武学奇高,品行极为低劣,创建了一座春潮宫,搜罗天下美女,除了几个儿子,数百人的春潮宫,再没有一个男人,周肥因此自诩为“山上帝王,陆地神仙”。

    但是让人无奈的是周肥,排第四,而且公认横炼功夫天下第一,年轻时候的陆舫,曾经以一把佩剑“龙绕梁”,成功刺穿周肥身躯三次,周肥依然安然无事,战力折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,陆舫就此主动退去。

    孤身一人,仗剑闯入春潮宫的陆舫,也为自己的意气用事,付出了巨大的代价,在他一次出门远游的三年期间,师门六百人,被周肥半点不讲高手风范,亲手慢慢折磨殆尽,传言陆舫的师娘和十数位师姐师妹,如今尚且在春潮宫担任侍女。

    至于为何陆舫游历归来,听闻噩耗,没有再度登山挑战周肥,就成了天底下最大的几个江湖秘密之一,与天下第一人的那个大魔头到底有多强、镜心亭董青青到底有多美、俞真意到底可以活到几岁,并称为天下四大谜案。

    从南苑国京城,到城外那座牯牛山,在这条线上,处处云波诡谲。

    有一位万里迢迢赶来的中年男子,带着一身酒气进入南苑国京城后,如鱼得水,终日在街边酒铺酗酒,浑浑噩噩,最后以至于不得不将佩剑押在了酒铺,五两银子,那还是掌柜妇人看他一身腱子肉的份上,可以趁着他睡着了,偷摸几把,不然最多三两银子顶天了。

    牯牛山顶,一位身材如稚童、面容纯真的人物,每天闲来无事,就细细打磨一把玉竹折扇,而负责山脚下那八百御林军的南苑国武将,见到此人后,却要毕恭毕敬尊称一声俞老真人。

    太子府第,一位多年来担任掌勺厨子的佝偻老人,对着一大缸时候未到的腌菜,揭了盖子,酸味扑鼻,嘴上呢喃着多事之秋,多事之秋。

    但是无疑以今夜白河寺入庙不烧香的三人,分量最重。

    跟那女子和簪花郎周仕关系不大,因为老人姓丁,八十年来,在天下第一人的位置上屹立不动,杀人只凭个人喜好和心情,江湖名宿也杀,帝王将相也杀,罄竹难书的武林恶人也杀,路边的老幼妇孺也杀,后来将教主之位传给了被自己杀到只剩一人的唯一弟子,从此消失。

    但是在他离开江湖后的二十年一次评选,依旧是毫无悬念的第一人,

    有个听上去很可笑的江湖传闻,说是专职收集江湖秘闻、评点宗师高低的敬仰楼,先后两任楼主,至交好友都曾好奇询问,为何不撤掉那个生死不知的丁魔头,两人都说过同样一句话:万一他没死,我就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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