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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2章

    为的就是防止山上神仙,动辄一拳打烂山峰江河,一件法宝随意砸烂人间城池。

    毕竟山上人,终究来自人间。

    人间都没了,还有什么山上?

    于是以此作为界线,有了正邪之分,善恶之别。

    有些练气士,我求长生大道的自在逍遥,既然已经站在山上,还管你人间是死是活。

    有些修士,要么清心寡欲,不问世事,要么恪守规矩,愿意为了人间的太平,让自己活得没那么痛快,不去追求绝对的自由。

    世间百态,各有所求,是非对错,一团浆糊。

    因为有太多人,道理只是说给别人听的,而不是用来约束自己的本心。

    山上山下皆如此。

    陆台是一个陆氏阴阳家子弟,对于人之本性,见解更深。

    而且他无论是家族身份,还是自身,都很特殊,不止是并非剑修,却随手养育出两把本命飞剑,甚至不是年幼时在家族祠堂游玩,就获得了那根奇怪的彩色腰带。

    陆台的存在,在中土神洲的陆氏,有些禁制意味,对于那些沉默寡言、暮气沉沉的陆氏老祖而言,这个晚辈,太让人感到“别扭”了,同时又让人倍感惊艳,仿佛契道而生,在历史上几乎没有先例,所以对于陆台的态度,庞大的陆氏一直很含糊不清。

    圣贤有言:大人虎变,小人革面,君子豹变。

    陆台的那付身躯皮囊,本身就像是一件法宝,甚至比起陈平安的那个“学生”,少年崔瀺早年谋夺窃据的那付遗蜕躯壳,更加妙不可言。

    陆台关注着楼外的云海,在寻找出手的最佳时机。

    主楼大堂此处景象,早已遮蔽起来,拂尘男子想要传递信息出去,难如登天。

    那位堡主夫人轻声道:“仙师,我想好了。”

    陆台有些疑惑,低头望去,“怎么说?”

    妇人面容凄然却眼神坚毅,伸手捂住心口,道:“他能活下来吗?”

    女子虽然不是修行中人,可是心脏处的异样,已经持续数年时光,她又不是痴儿,联系飞鹰堡的飞来横祸,以及拂尘男子与陆台的对话,当然已经猜出个七七八八。

    陆台摇头道:“小家伙先天就背离大道,天性暴戾,残忍嗜血,就算你死它活,以后还是祸害,到时候一座小小的飞鹰堡,给它陪葬都没资格,极可能是整个沉香国……”

    妇人哀伤哭泣道:“可是我想它活下来,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,它毕竟就像是我的子女……”

    陆台既没有感动,也没有鄙夷,只是淡然而笑,为可怜妇人陈述了一个事实:“那你知不知道小家伙早已开了灵智,所以会故意传递给你虚假的情绪,它甚至会凭借本能,潜移默化地影响你这位寄主的心智,不然你为何明知道自己身体异样,始终不曾开口跟丈夫说清楚此事?”

    妇人一手使劲捂住心口,一手抬起,赶紧抵住嘴巴,满脸痛苦之色,她茫然失措,只是对着陆台摇头。

    妇人默默承受那份揪心之痛,望着陆台,眼神充满了哀求。

    陆台叹息一声,“你这是何苦来哉?难道真要对飞鹰堡几百条人命弃之不顾?你想想看,丈夫桓阳,子女桓常桓淑,还有生你养你的这座城堡,都不管了?就为了这个尚未出身、就位列歪门邪道的脏东西?”

    妇人只是含泪摇头,放下胳膊,满嘴血污立即涌出,漆黑如墨,极为渗人可怕,妇人顾不得什么主妇仪容,已经有些神智涣散,眼神恍惚,开口向陆台祈求道:“让它活下来吧,求求仙师了,它有什么错?如今不过是害死了它娘亲一个人,我不怪它,一点都不怪它啊,所以仙师你以后多教教它,劝它向善,不要误入歧途,仙师你道法通天,无所不能,一定可以做到的,我的这个孩子一定会做个好人……”

    妇人就像一件千疮百孔的瓷片,随着心脏的剧烈颤动,不堪重负,终于彻底碎了。

    可她始终死死盯住陆台的那张脸庞。

    陆台微笑点头,“好吧,它可以活。”

    妇人这才嘴角抽动,缓缓闭上眼睛,触目惊心的黑色鲜血,犹然从她的眼眶中潺潺而流,原来是她的眼睑都破碎了,两粒眼珠子也坠落在身前,再从衣裙上滑落地面,滚动到了椅子后方。

    大堂上,死寂一片,没有任何人胆敢出声,唯独被封禁五感的飞鹰堡堡主桓阳,束缚在椅子上,男人眼眶通红,对那个朝夕相处的枕边人,充满了刻骨铭心的怒气。

    她怎么可以如此自私!

    她一定是鬼迷心窍,走火入魔了!

    她死了一点都不冤枉,就应该跟那个小杂种、心中怪胎一起去死!

    陆台来到已死妇人的身前,弯下腰,凝视着她被鲜血浸透的心口处,喃喃道:“你娘亲为了你,付出了这么多,什么都给你了,连为人的良心都不要了,你呢?怎么还在疯狂汲取尸体的灵气和魂魄,她活着的时候,你已经足够折腾她了,现在她死了,就不能让她死后有片刻的安宁吗?”

    妇人起伏不定的心口,骤然静止,似乎有细细微微的哀嚎哭泣声,来到人间,一如世上所有的婴儿。

    哭着来到。

    “晚了。”

    陆台手中竹扇猛然一戳,穿透妇人心脏,钉入椅背,面无表情道:“人间很无趣的,来不如不来。”

    刺破耳膜的一声尖叫,蓦然响彻大堂,烛光熄灭,一根根大柱同时响起碎裂的声响。

    众人肝胆欲裂。

    唯有桓阳如释重负,继而失落,眼神空洞,怔怔望着旁边的那张椅子。

    那个青梅竹马的温婉女子,死得很丑。

    这个男子,自己都不知道,心中愤愤难平的他,其实早已泪流满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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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三百章

    江湖险恶

    桓家祠堂外,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的众人,邋遢老人在以桓老堡主传授的秘术,以盛放有桓氏子嗣鲜血的双碗施法后,老人等待片刻,颓然跌坐在地上,失魂落魄,喃喃道:“为何如此,不该如此的……”

    浑身浴血的桓氏兄妹脸色苍白,年轻道士嘴唇颤抖,“那些妖魔鬼魅,不知道用了什么阴毒法子,早就耗尽了两尊石狮子蕴含的灵气。”

    陶斜阳一屁股坐在地上,以刀拄地。

    老道人转头望向校武场那边的云海,山岳下沉,拳罡迎敌,云海之上更有剑光纵横。

    老人生出一丝渺茫希望,挣扎着站起身,对四个年轻人说道:“你们四个,赶紧离开飞鹰堡,先前你们护送我来到这里,现在轮到我为你们几个孩子护送一程,你们就当为飞鹰堡桓氏留下一点血脉香火,不要犹豫了,赶紧离开此地,走得越远越好,以后不要想着报仇!”

    陶斜阳-根本没有起身的迹象,抬头望向那个心仪多年的桓氏女子,沙哑道:“桓淑,你和桓常一起走吧,我要留在这里,走南闯北这么多年,真的有点累了,今天就不走了。”

    年轻道士正要说话,陶斜阳对他摇头道:“黄尚,别劝我了,我意已决!”

    老道人喟叹一声,带着徒弟和桓氏兄妹,一起杀向就近的飞鹰堡北门。

    陶斜阳盘腿而坐,面朝祠堂大门,开始以袖口擦拭长刀。

    黄尚跟随师父他们奔跑,视线朦胧,始终不敢回头看那个年轻武夫。

    桓淑突然转头,望向那个熟悉男人的落魄背影,于心不忍,心中千言万语,到了嘴边,便烟消云散。

    生死之间,最真性情。

    年轻女子被兄长一拽而走,不再停留。

    陶斜阳低下头,凝视着雪亮刀身映照出来的那截脸孔,扯了扯嘴角,还是不喜欢啊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当鬼婴被陆台一竹扇透心戳死的瞬间,哀嚎传出主楼厅堂,楼外的那片黑色云海之上,顾不得两把飞剑还在肆意飞掠,高冠老者再度现身,脸色难看至极,整个人气恼得连累五岳冠都开始颤颤巍巍,几乎已经淹没高处屋脊的云海,更是翻滚如沸水。

    老人对着主楼那边怒吼道:“废物,废物!留你何用?!”

    高冠老人伸出一只手,猛然攥紧。

    大堂之内,苦苦应对两把飞剑的拂尘男子,学道之初,本就早早被老人以师门秘法控制,此刻他一颗心脏毫无征兆地炸开,然后瞬间魂飞魄散,骨肉分离,所有鲜血都被干干净净剥离出来,化作一大团猩红血球,不计代价地向外冲撞,一位观海境的气海爆裂,就已经将那座被陆台鸠占鹊巢的符阵,给炸得七零八落,摇摇欲坠,等到鲜血向外喷涌,好似倦鸟归巢,试图掠向楼外的云海老人那边。

    陆台皱了皱眉头,收回针尖麦芒,以免被那些污秽鲜血沾染,到时候可就不是耗费天材地宝那么轻松了,不再往符阵灌注灵气,于是鲜血如一条溪涧,拉伸出一条纤长的河道,从大堂蔓延到了云海之上的高冠老人,涌入老者的手心之中。

    老人如饥汉饱腹一顿,双眼血光绽放,双手挥袖,两股鲜红气机从大袖中汹涌而出,一时间罡风大作,初一十五两把飞剑在云海之中四处飘散。

    高冠老人脸色狰狞,低头看着那座尚未触地的中央山岳,大怒道:“垂死挣扎!本来还想着鬼婴初生,胃口不济,才将你压在山岳磨盘下,一点点榨取精血,既然现在害得老夫万事皆休,老夫可不用这般讲究!去死!”

    陆台已经来到飞鹰堡主楼的那座观景台,驾驭两柄飞剑掠向云海老人,畅快大笑道:“老贼!我太平山等这一天很久了!”

    老人脸色一凝,随即癫狂大笑道:“老夫就算今天死在这里,也要你们太平山两位天才修士一起陪葬!”

    老人一手挥袖不断,竭力阻拦初一十五、针尖麦芒四把飞剑的刺杀,一手握拳,向下凶猛砸下,“小兔崽子,死也不死?!”

    陆台眼神微变,默念一声“走”,一根色彩绚烂的彩带从这座上阳台一闪而逝,配合那条如金蛟缠绕山峰的缚妖索,一起往上提拽而起,绝对不能让这座中岳与其余扎根大地的四岳汇合,到时候五岳结阵,陈平安别说是四境武夫,就是六境的体魄,恐怕都要被活生生碾压成一滩肉泥。

    陆台怒喝一声,“给我升起!”

    山峰开始往上拔了几尺。

    “拼命谁不会?!”那高冠老人不愧是以狠辣著称于世的山野散修,肆意大笑站起身,收起那张蒲团后,下半身立即开始腐朽如枯木,不断有灰烬飘散,老人依然不管不顾,一掠来到那座中岳,双脚触及山巅之后,轰然下压,使得被五彩腰带和金色缚妖索约束的山峰,成功一压到底!

    当这座中岳落地,整座飞鹰堡都开始颤动不已,以至于城堡外的山脉也开始出现裂缝。

    金色的缚妖索沿着山势向地面颓然滑去,高冠老人哈哈一笑,伸手一抓,就将缚妖索握在手心。

    当五岳齐聚之后,阵法已成,上阳台那边,陆台吐出一口鲜血,踉跄前行数步,好不容易扶住栏杆,手指微动,艰难开口道:“回来……”

    原本捆住中岳的五彩腰带,亦是失去了绚烂光彩,开始恢复原形,然后向主楼那边掠去,老人眼前一亮,再次探臂一抓,将彩带扯在手中,刚刚缚妖索到手,又有这根一眼便知法宝无疑的彩带,被自己收入囊中,天无绝人之路,此次虽然还是吃了大亏,可好歹并非血本无归。

    老人重新盘腿而坐,蒲团凭空浮现,经此一役,头顶五岳冠已经灵气稀薄。

    头顶云海那边,唯有主楼那名剑修的两把飞剑,一大一小,还在挣扎,之前那两把袖珍飞剑,高冠老人其实一直在暗中观察,在中岳成功压死那金袍少年后,飞剑便向地面坠落,落在了远处的两处巷弄之中,多半是就此销毁了,实在可惜。

    今日大仇得报,老人心中有些快意,一来已经撑不起五岳真形阵法,二来还要赶紧从少年尸体上剥落那件金色法袍,然后赶紧离开飞鹰堡,免得被扶乩宗或是太平山的老王八拦阻截杀,不然就要像当年那样,再次沦为丧家犬。

    事已至此,太平山依然没有金丹或是元婴老祖出手,看来一死一伤的两个崽子,太过托大,才给了自己安然离去的机会,不过两个年轻人,绝对是太平山最拔尖的嫡传弟子,说不定还是那位山主的得意高徒,才有胆子如此一身法宝,招摇过市。

    如果自己不是早就跟太平山,结下了不死不休的梁子,恐怕早就避其锋芒了。

    高冠老人默念“收山”口诀,五座山峰瞬间拔地而起,体型越来越小,最终重返五岳冠之中。

    老人一边挥袖驾驭云海,阻挡陆台的针尖麦芒两把飞剑。

    一边盘腿坐于蒲团上,笑着往校武场那边下降。

    地上有一摊亮眼的金色,就像从竹竿上不小心掉落地面的一件金色衣裳,随意铺在地面上。

    明明一件法宝唾手可得,高冠老人却脸色剧变,双手虚空一拍,整个人连同蒲团一起猛然升空,经过一系列战事,以及随着老人自身灵气的衰竭,那座十不存一的黑色云海疯狂涌向老人。

    校武场地上那抹金色,从刚好足够一人平躺的大坑中,一跃而起,高声喊道:“陆台,针尖借我一用!”

    陆台没有丝毫惊讶,心意微动,巨大的飞剑针尖便出现在陈平安脚下。

    先前从初一十五的“坠落”,陆台其实就发现了蛛丝马迹,陈平安说过,它们是本命飞剑,却不是他陈平安的本命之物。所以陈平安如果真的死了,初一十五只会更加拼命杀敌,只有陈平安假死,才会故意让两把飞剑演戏。

    之后那条缚妖索同样“装死”,陆台忍得很辛苦才没有笑出声。

    依葫芦画瓢,灵犀一动的陆台也故意失去五彩腰带的控制,任由高冠老人取走。

    老人去势极快,可是早早隐匿在附近的初一十五,来势更快。

    一左一右,它们瞬间戳穿了那蒲团,使得高冠老人远遁速度微微凝滞。

    又有陆台的飞剑麦芒在高空阻拦。

    最关键是陆台的五彩腰带,和陈平安的金色缚妖索,重新活了过来,同时绑缚住高冠老人的手臂,如两条蟒蛇缠绕人身。

    而陈平安,踩在飞剑针尖之上,向空中追着高冠老人和云海,飞掠而去。

    御剑远游!

    虽然在山岳镇压之下,借助陆台的彩带拖延时间,再加上陈平安早就算准了最大的坑洼,出拳之前,跺脚裂地,硬是临时开辟出一座可供躺下的大坑,得以逃过粉身碎骨的下场,但是被五岳大阵的磅礴气机当面压下,好似置身于密封棺材内的陈平安,可一点都不好受,当下肋骨已经断了好几根,如果不是在竹楼习惯了这种,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高冠老人离去。

    陈平安在踩剑“飞升”之前,就以剑师驭剑之法,将先前那把丢在一旁的长剑“痴心”握在手心。

    有彩带和缚妖索捆住老人双币,并且两物能够破开云海遮掩,准确牵引三把飞剑去戳破那块蒲团。

    这使得初次御剑的陈平安仍是很快追上高冠老人,对着那家伙的后脑勺就是一剑劈去。

    老者真是拼了老命裹挟云海加速向前,才好不容易躲开那一剑,可是剑气流溢,仍是在高冠老人脑袋上留下了一条血槽。

    上阳台那边,陆台一咬牙,再次说出“开花”二字,青衫飘飘,御风追去。

    速度犹胜飞剑针尖。

    陆台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,十数个眨眼功夫,就飞快截住那龙门境高冠老人的去路。

    老人苦头吃足,竟是不敢硬闯,转弯绕行,结果被后边两次出剑都慢上一线的金袍少年,给一剑刺穿,透心凉!

    而且这柄剑极其古怪。

    生机连同灵气,骤然流失,被透体而过的长剑汲取。

    老人停下身形,蒲团下的云海随之径直悬停。

    低头看了眼剑尖,凄然一笑。

    取我性命者,竟然还不是那四把本命飞剑。

    帮助这把长剑取我性命者,竟然只是一张自己瞧不起的方寸符。

    现在这些宗字头仙家的小家伙们,怎么比我们这些山泽野修还要奸猾狡诈了?

    陈平安本想趁胜追击,再出一拳,打断高冠老人的头颅才算万无一失,但是陆台已经近乎嘶吼地以心声提醒陈平安,借着飞剑针尖,赶紧后撤,越远越好。

    高冠老人扶了扶头上那顶歪斜的五岳冠,也不去拔出那把刺破心脏的“痴心”,阴恻恻笑望向陆台。

    双手依旧被两剑法宝死死捆住,竭力限制老者的灵气流转。

    蒲团已经破碎不堪,被三把飞剑刺出数十个窟窿,四处漏风了。

    陆台与高冠老人相对而立,心有余悸,当时故意自称太平山修士,为的就是吓退这个老家伙,哪里想到一听说来自太平山,就跟疯狗一样乱咬人,陈平安当时的境地,是名副其实的命悬一线。

    陆台稳了稳心神,平静道:“我们其实不是太平山修士。”

    老人扯了扯嘴角,皮笑肉不笑道:“方才老夫就想明白了,太平山教不出你们两个小娃儿。”

    四方云海逐渐消散,无功而返,重归天地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神仙打架总在天上。

    可是悲欢离合,多在人世间。

    飞鹰堡主楼厅堂内,气氛诡谲。

    堡主桓阳已经行动自如,但是看也没有看一眼身边椅子上的妇人尸体。

    老管家何崖,眼神复杂地瞥了眼堡主夫人,于心不忍,欲言又止,就被桓阳以冷厉眼神制止。

    桓阳一只手扶在椅把手上,沉声道:“今日大堂之事,谁都不要对外宣扬,谁敢泄露出去一个字,不但家法伺候,还要连累一房所有人,打断手脚,悉数驱逐出飞鹰堡!”

    桓阳并不转头,只以手指随意点了点身旁的椅子,“夫人积劳成疾,重病不治……”

    桓阳略作停顿,冷声道:“死后牌位不放入我桓氏祠堂!不许葬在……”

    大堂众人噤若寒蝉,不敢有半分质疑。

    老夫子何崖终于忍不住,上前一步,打断桓阳的后半句话,惨然道:“堡主,夫人是有过错,可是希望堡主看在这些年夫人相夫教子、操持家业的份上,准许夫人葬在后山吧,堡主,就算我何崖求你了……”

    说到最后,这位为飞鹰堡鞠躬尽瘁的老管事,为一拨拨稚童传道解惑的老夫子,竟是泣不成声。

    桓阳勃然大怒,重重一拍椅把手,打得整张椅子瞬间断折垮塌,脸色阴沉,思量片刻,冷哼道:“此事稍后再议!”

    一向待人和善的桓阳,此刻如一头饥鹰饿隼,环顾四周,看得所有人头皮发麻,都不敢与之对视,纷纷低头。

    “飞鹰堡能不能存活下来,现在还不好说,你们暂时都不要离开这里,谁敢擅自离开大门者,何崖,杀了他!”

    桓阳撂下这句话后,独自离开大堂,登楼而上,最后来到那座连父亲都不知为何要命名为“上阳台”的地方,这辈子从未如此铁石心肠的男人,举目远眺,试图早一步看出那场大战的结果,只可惜武道修为平平,目力有限,看不出半点端倪,依稀可见云海散去、剑光纵横而已。

    桓阳压低嗓音,咬牙切齿道:“若是那鬼婴生下来,真有他们说的那么厉害,由我飞鹰堡全权掌控,倒好了!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老道人带着三人顺顺利利逃离了飞鹰堡,一路往北边大山深处钻,这一趟,顺风顺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,除了零星的阴物鬼魅出来搅局,并无太大的波折。

    不说劫后余生的三位年轻人,就连老道人自己都觉得无法想象。

    一时间四人都有些恍若隔世。

    站在山坡之上,桓常突然说道:“我要回去。”

    邋遢老人暗中点头,有此心思,且不去谈幼稚与否,将来才有希望帮助桓氏重振旗鼓。

    若是只顾着埋头仓皇逃窜,老人不会看轻女子桓淑,却要打心眼瞧不起桓老兄弟的这位嫡孙。

    原先那座漆黑如墨的云海已散,虽然暂时仍然不好说飞鹰堡就已经脱离死局,可到底是一个好兆头。

    老道人举目望去,以山门道法粗略观其气象,飞鹰堡内的浓郁阴气,几乎消散殆尽。

    于是出言劝慰桓常,“别着急回去,如今大势好像已经转向我们这边,你在这个时候,绝不可节外生枝。”

    桓常握紧腰间刀柄,手背青筋暴起,闷闷道:“父母还身处险境,我做儿子的却要袖手旁观,不当人子!”

    老人哑然失笑,没有不耐烦,耐心解释道:“无畏的牺牲,并非真正的勇气,桓常,要做你爷爷那样的男人,只有真正到了退无可退的时候,大义之所在,才去做那一刀劈开灵官像的壮举!便是我们隐居山上的修行中人,听过之后,也要拍案叫绝,称呼一声英雄。这份胆识气魄,可不是匹夫之勇,不是去白白送死。”

    桓常默默点头。

    这位被家族寄予厚望的年轻武夫,到底不是钻牛角尖的性子,如果心性不宽,身为飞鹰堡下一任堡主,早就容不下在飞鹰堡蒸蒸日上的外姓人陶斜阳。

    桓淑轻轻扯住桓常的袖子。

    桓常抬头一笑,“我没事,放心吧。”

    老人有些欣慰。

    如此江湖,才有滋味。

    年轻道士黄尚喃喃道:“师父,那两个外乡人,难道真能将那尊魔头斩杀在天上?”

    老道人哭笑不得,叹息道:“有能耐布置下这么大一个局,颠倒百里风水气运,极有可能是一位金丹境的大魔头,那搬动山岳之术,别说是师父我,就是你那位天纵之才的师祖,在修为巅峰之际,一样都做不到,那两个年轻人,如果能够赶跑强敌,就已经是万幸,根本不用奢望成功杀敌。”

    脱离险地,老人那根时刻紧绷的心弦便松了,顿时显得神色萎靡,今日一战,让这位山居道人实在是心力憔悴。

    老道人靠着一棵大树,“除非是扶乩宗的大修士闻讯赶来,而且必须辈分不低,否则很难拦下那位驾驭云海的魔道巨枭。”

    三人脸色沉重,桓淑咬紧嘴唇,心情尤为复杂。

    爹娘还在困境之中,祠堂外还有个自愿等死的傻子。

    自己和兄长哪怕苟活,仍然前途渺茫,何去何从,桓淑当真不知道。

    黄尚神色黯然。

    辛苦修道数载,片刻不敢懈怠,本以为已经道法小成,逢山遇水,不在话下,哪里想到只是在这世外桃源一般的飞鹰堡,就差点丢了性命。

    老人打破这份沉闷气氛,大口喘气之后,笑了笑,“不过放心,只要这次魔头铩羽而归,想必仍会引起扶乩宗的重视,那魔头百年之内,绝对不敢再兴风作浪了,扶乩宗有两位结为道侣的仙人,一旦惹恼了他们,任何一人下山灭杀魔头,易如反掌!”

    老人似乎犹不解气,做了个翻手的动作,加重语气笑道:“易如反掌!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祠堂外,陶斜阳忧心忡忡。

    却不是担心飞鹰堡沦为人间炼狱。

    而是担心将自己年幼时就丢入此地的家族老祖,此役折损太重,害得他无法一步步成长为沉香国宗师第一人。

    他要将心仪美人收入怀中,那个他看着从小女孩变成少女、再变成婀娜女子的桓淑,他是真心喜欢。

    美人,他要。江湖,他也要。

    说不得以后还有机会去山顶看一看风光。

    偶尔几次假借为桓氏奔波江湖的机会,与老祖宗私底下碰头,那位老祖有次曾经教诲过他,只要是喜欢的东西,就应该抓在自己手里,实在抓不住的,要么干脆别多想,要么直接毁掉。

    陶斜阳深以为然。

    四下无人,卸下面具的陶斜阳,神色阴晴不定,收起杂乱心绪,最后实在觉得那对早已无用的石狮子碍眼,先后两刀劈下,将两尊石狮劈作两半,轰然倒地。

    发泄心中郁气之后,年轻人立即醒悟这件事做得差了,一旦老祖谋划失败,不得不退回老巢休养生息,自己这般赌气行径,很容易露出蛛丝马迹,被那个该死的老家伙看出点什么,于是心思缜密的陶斜阳便快步向前,以浇灌纯粹真气的刀柄,一点点敲烂颓然倒地的石狮雕像。

    然后他快步走向飞鹰堡主楼,半路上一掌拍在自己胸口,打得自己口中鲜血四溅,这才罢休。

    山上凶险,风大人易倒。江湖险恶,水深船易翻。

    人心起伏最难平。

    心定且赤诚,何其难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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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三百零一章

    伤心

    人间大势,其实多是山上决定。

    远离飞鹰堡的天上。

    双方对峙。

    他们的胜负,几乎决定了一座飞鹰堡的生死存亡。

    三把本命飞剑加上两个年轻人,又有缚妖索和五彩腰带缠身。

    高冠老人可谓身陷重围,并非对方人多势众,而是仅仅是被对方用层出不穷的法宝耗死堆死的。

    面对两个莫名其妙的年轻怪物,高冠老人仿佛自知必死,神色怅然,充满了无奈,缓缓道:“若非如此,方才那金袍少年刺我一剑的时候,我就自行炸裂金丹了,再以残留阴神炸死你,毕竟老夫早年巅峰,是摸着元婴门槛的大金丹修士,哪怕你躲得过,也绝对不会好受,说不得这副漂亮皮囊,就要没了。”

    陆台点点头,并不否认。

    眼角余光则一直盯着高冠老人的两条胳膊,那才是真正禁锢住老人的杀手锏。

    老人何等老辣,低头望去,啧啧道:“都是好东西啊。”

    老人环顾四周,有些落寞,“当初若非太平山一位老祖的高徒,觊觎我的五岳冠,我却不愿双手奉上,哪里会沦落到今天的境地,他索要无果,便私通散修,出钱请他们大开杀戒,杀得我亲朋好友一个不剩……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老人嘿嘿而笑,“老夫也不是吃素的,便找机会宰了他们两个龙门境修士,那可都是真正的天才,与你们两人差不多,运气好的话,有望跻身元婴境,金丹境是板上钉钉的。所以太平山便气疯了,再顾不得什么风度不风度,明面上是一位年轻金丹与我捉对厮杀,最终杀得我境界大跌,事实如何?哈哈,好一个太平山,那年轻金丹背后可杵着一位元婴地仙呢,为的就是要我给那年轻金丹喂招,既得了打杀一位老金丹的声望,又得了稳固境界的实在好处,美其名曰物尽其用,你们说这些个名门正派,厉害不厉害?”

    陆台视线越过蒲团老人,望向远方的陈平安。

    他能与陈平安心湖说话,并且保证不被所有中五境修士窃听,陈平安却无法回答,江湖武人凝音成线的手段,市井百姓觉得神奇,可在山上修士看来,实在是最下乘的拙劣手法,因此陆台想要知道陈平安的决定,双方只能眼神交流。

    明知道两个年轻人在“眉来眼去”,可谓枭雄末路的高冠老人,没有理睬这些,艰难抬臂,伸出一根手指,轻弹从心口透出的锋锐剑尖,这个英雄气概的动作,使得老人呕血不已,只是老者神色自若,“如果没有认错,应该是那名沉香国第一剑客,从扶乩宗重金购买的佩剑吧,本来就算半件山上法宝,吃掉老夫的心头血后,总算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,坐实了法宝称号。”

    高冠老人哈哈大笑,转头望向那个踩在飞剑之上的金袍少年,伸出三根手指,“小子,真是有钱啊。你背后所负的那把长剑,虽然不知道为何从头到尾都没出鞘,该不会还是一样法宝吧?”

    陈平安无动于衷,一言不发。

    高冠老人收回视线,望向天空,深呼吸一口气,天上大风,吹拂得狼狈老人双袖猎猎作响,

    “我这一身物件,你们两个小兔崽子,坏我大道,就别做梦拿到手了!”

    老人蓦然放声大笑道:“我这一死,也算值得了,心口长剑,双手彩带和缚妖索,再加上头顶五岳冠,屁股底下的蒲团,能够有五件法宝一起殉葬,元婴地仙还差不多!若是再加上三把本命飞剑,上五境的山巅仙人,也不过如此吧?”

    老人身躯开始腐化,一点点灰烬从身上簌簌而落,但是丹田处却绽放出一团刺眼的光彩,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出。

    几乎同时,初一十五和麦芒,全部疾速撤退,远离那位要自爆丹田的龙门境修士。

    以及那把饱饮老者心头精血的长剑痴心,也随后被陈平安以剑师驭剑术,从心口处拔出,只是拔出之前,不忘狠狠一搅,将老人心口完全捣烂,显而易见,就算是冒着长剑被炸裂的风险,陈平安也要确保老人的必死无疑。

    老人低下眉眼,随着那根对陆台而言至关重要的五彩腰带,离开手臂,高冠老人顿时觉得浑身一轻,再无须龙游浅滩被虾戏,老人眯起眼眸,只等另外一条胳膊上的缚妖索也被金袍少年取走。

    但是老人呆若木鸡。

    那条品相极高的金色缚妖索非但没有离去,反而愈发绑缚住他的胳膊,摆明了要当他的殉葬品。

    老人直到这一刻,机关算尽,到头来仍是被束手束脚,才彻底爆发出压抑心底的阴鸷暴戾,以及内心深处潜藏的那抹恐慌。

    这份情难自禁的惶恐不安,半点不输当年被那位太平山年轻金丹追杀。

    什么元婴地仙厚颜无耻的保驾护航,迫使老人给太平山的那位金丹喂招,自然是高冠老者的信口雌黄。

    为的就是营造出自己愿意慷慨赴死,在缚妖索和彩带松开之后,他就可以分出一缕精粹阴神,舍了肉身和修为,彻底远去,虽然伤及大道根本,可总好过命丧当初,回头去市井找一棵修道好苗子,言语蛊惑,随口编织一个凄惨壮烈的故事,之后兢兢业业帮其修行,然后再伺机夺舍便是。

    不管了,顾不得太多!

    哪怕手臂上还缠绕有缚妖索,再不金蝉脱壳,就真的只能束手待毙了。

    高冠老人的丹室气海一同炸开,蒲团彻底毁坏,那顶五岳冠被一弹而开,向身后的金袍少年飞去。

    一时间,天上罡风絮乱,向四面八方炸开,灵气骤然崩碎,如铸剑室的壮汉打铁,星火四溅。

    由于陆台是练气士,更加难熬,哪怕已经隔着五十丈远,仍是一退再退,即便形势严峻,陆台仍是竭力以心声告知陈平安,选择一个能够保证自身安全的位置上,以此作为契机,淬炼武夫体魄神魂,大有裨益。

    隔着那团絮乱气象,陆台看不清楚陈平安的动作,但是相信以陈平安的谨小慎微,会做一个安全之策。

    不知不觉,陆台早已将武道四境的陈平安当做了同道中人,甚至在某些生死抉择之中,愿意信赖甚至是一定程度上依赖陈平安。

    对于山上追求自身不朽的练气士、尤其是有望证道的天之骄子而言,殊为不易。

    高冠老者已经不再奢望尽善尽美,虽然敏锐察觉到几处地方的飞剑隐匿游曳,借着丹室轰然炸开、天上光芒刺眼的瞬间,高冠老者的一缕精粹阴魂瞅准一个间隙,果断往更高处一闪而逝。

    虽然阴魂之上,始终有一缕金色丝绳紧紧缠绕,可是在这份惊天泣鬼神的动荡之中,可以忽略不计。

    不曾想那金袍少年虽然没有中计,没有伸手去接住那顶五岳冠,而是由着它往大地坠去,一点时间都没有耽搁,但是高冠老人的阴魂信心十足,踩着那把夸张飞剑,金袍少年也追不上自己,除非是一边御剑,一边使用方寸符,并且前提是找准自己的逃遁方位,三者缺一不可。

    尤其是这个机会,稍纵即逝,因为缚妖索很快就要被阴魂挣脱,先前丹室和气海一同自爆,缚妖索上边的灵气所剩无几,再难牢牢约束住阴魂了。

    要不然为何说山上修士,最怕“万一”二字?

    天上,金袍少年陈平安,接连使出两次方寸符,一次离开了飞剑针尖,第二次更是凭空来到那缕精粹阴魂之后,第一次拔出了那把剑气长城老大剑仙暂借的“长气”,陈平安心无旁骛,脑海之中,全是破败寺庙齐先生面对粉色道袍柳赤诚的那一剑。

    一剑斩下!

    可怜阴魂如同一叶残破浮萍,被剑气洪水迅猛冲刷而过。

    人间再无此人半点痕迹。

    一剑功成之后,陈平安当下也到了油尽灯枯的凄惨地步,持“长气”剑的整条胳膊都已经变成白骨,以至于五指都握不住那把“长气”剑,长剑坠向大地,不但如此,陈平安整个人颓然也砸向地面。

    初一十五充满焦急,在下坠的身形四周飞旋,却不知所措。

    好在手脚皆有莲花符箓生发绽放的陆台,在半空截下陈平安,最终扶着他站在缓缓下降的飞剑针尖之上,陆台自己则在飞剑之外的空中大袖飘摇。

    陆台看着模样凄惨的陈平安,既是心疼,又有怒气,“陈平安,你也太莽撞了!还要不要命了,由着他逃走又如何,一缕阴魂而已,想要复出,最少也是几十年甚至百年之后的事情了,到时候你我还会怕了他?!”

    陈平安歪头吐出一口血水,还有心情顺着视线望去很久,看得陆台哭笑不得。

    陈平安收回视线,转头望向那位老修士身死道消的高空战场,并没有什么志得意满的表情,“我是在杀人。”

    陆台赶紧掏出一只瓷瓶,倒出芬芳且浓稠的膏药在手心,缓缓倾倒在陈平安那条惨不忍睹的手臂上,哪怕是陈平安这么能熬的家伙,仍是呲牙咧嘴,陆台低声解释道:“忍着点,可让人白骨生肉。”

    陆台发现环顾四周,似乎在寻找什么,心中了然,没好气道:“方才我已经帮你接住了长剑和那根缚妖索,暂时收在腰带之中,不过事先说好,缚妖索破损得厉害,需要花费不少雪花钱才能修缮如初,不过你放心,这笔钱当然是我来出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松了口气,随即问道:“那顶高冠?”

    陆台白眼道:“咱们脚下都是荒郊野岭,不怕给人捡漏拿走,好找的。”

    两人一飞剑,缓缓向地面下降。

    陈平安叹了口气,那块蒲团已毁,有点可惜,此次斩妖除魔,竟然就只剩下一顶可以搬出山岳的高冠。

    不过当初“逆流而上”,执意要将老修士斩杀当场,对于神魂淬炼,陈平安收益颇丰,武道四境第一次有“沉”下来的感觉,不再是那种虚无缥缈、捉摸不定的意味。

    这一场变故或者说机缘,跟当初远游大隋途中,顾璨他爹那尊阴神的选择,极为类似。

    陈平安觉得这场厮杀,哪怕没有那顶五岳冠,哪怕缚妖索彻底崩坏,也都不算亏。

    如今自然是赚大了。

    不说其他,只说那把充满邪祟气息的长剑痴心,品相就提升了一大截,转手卖出,可都是钱呢。

    不过世间法宝终究是身外物,唯有拳法和剑术,才是陈平安真正想要死死抓住、抓牢的立身之本。

    陆台突然笑道:“那顶五岳冠,长得挺漂亮啊。那老家伙似乎尚未完整发挥出这件法宝的威力,应该是不清楚五岳冠真实来历的缘故,回头我回到中土神洲,去自家藏书楼和几个地理世家翻翻看,说不定会有收获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得嘞,这就是想收入囊中的意思了。你撅起腚儿就知道要放什么屁。”

    陆台愤愤道:“陈平安,好歹读了些圣贤书,你能不能斯文一点?”

    陈平安呦呵一声,“俩大老爷们,瞎讲究个啥?”

    陆台丢了个妩媚白眼。

    哪怕一路同行,如果加上乘坐吞宝鲸从倒悬山到桐叶洲,已经不知道几个千里了,可陈平安觉得还是有些吃不消。

    两人落在飞鹰堡外的山林之中,陆台心意一动,本命飞剑麦芒一闪而逝。

    陆台主动泄露底细,“麦芒相较针尖,杀伤力平平,但是麦芒诞生之初,就拥有一项罕见神通,‘觅宝’。”

    “听听,同样是飞剑,别人家的,就是不一样吧。”陈平安笑着拍了拍养剑葫芦,初一和十五都已经藏身其中。

    不过这一次,即便是初一,都没有跟陈平安怄气,应该是这次生死之战,不像以前在城隍庙和千军万马之中那两次,立功不多。

    但是真正的原因,还是陈平安嘴上说着艳羡的言语,内心深处,对初一十五仍是充满了感激之情。

    陈平安在一棵大树底下盘腿而坐,瞥了眼白骨惨惨的胳膊,撇撇嘴。

    陆沉没来由红了眼睛,整个人显得有些沉默。

    陈平安看了他一眼,“哭哭啼啼,娘们似的!”

    陆台怔怔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了起来,笑得很开心。

    当初在落魄山竹楼,陈平安就被光脚老人这么骂过,十分难过。

    现在发现这样骂别人,果然还挺带劲。

    陆台看到爽朗大笑的陈平安,他心境跟着安宁下来,跟他相对而坐,问道:“为何要这么拼命?”

    陈平安一脸天经地义,“我们不是事先说好了吗,你去飞鹰堡主楼,我来对付那座云海。答应过你的事情,总要做到吧?何况后来那老邪修铁了心要杀我,我不拼命就活不下去,还能怎么办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停顿片刻,略作思量后补充道:“都跟人打生打死了,把情况往最坏处想,总是没错的。如果缚妖索真的毁了,我这个时候也不会怪你,那是我自己的决定。就像之前咱们对付那拨杀人越货的家伙,我觉得可以收手了,你还是要去追杀幕后主使,是一样的道理。”

    陆台歉意道:“那根彩带,是我的本命物,受不得损伤,对不住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摆摆手,示意陆台不用多解释什么,看了眼陆台的黯然神色,笑着安慰道:“这可不是因为我自己觉得无所谓啊,而是我愿意相信你,才会觉得有些事情,你做了,就自有你的权衡和考量,朋友之间,不用说太多。”

    陆台又有些眼眶湿润,陈平安语重心长道:“你啊,不是女儿身,真是可惜了。我以前有两个江湖朋友,就是跟你说起过的年轻道士和大髯游侠,在这种事情,就都没你这么扭扭捏捏,你太不爽利了。”

    一个随便把别人当朋友的人,往往不会有真正的朋友。

    一个喜欢嘴上称兄道弟的人,心里其实没有真正的兄弟。

    所以陆台知道从陈平安嘴里跑出来“朋友”两个字,分量到底有多重。

    可以为之托付生死!

    陈平安事实上就是这么做的,高冠老人以五岳压下,只要陆台出手再慢一点,哪怕陈平安躲在“山底”下的大坑之中,依然会被阵法灵气所镇压,活活闷死其中。

    陆台一想到这个,便又有些愁肠百转,整个人愈发像是女子了。

    因为他当时在那个小院中,是唯一的听众,亲耳听着陈平安亲口说过的那些事情,那些有关梦想和愿望的事情。

    于是陆台斩钉截铁道:“陈平安,这次分赃,我会让你赚一个盆满钵盈的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翻了个白眼,懒得说话。

    长久的沉默。

    唯有秋日的阳光,透过疏疏密密的枝叶,撒落林间。

    陆台终于幽幽开口道:“陈平安,你怕死,我怕命。你说我们俩是不是同病相怜?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头道:“当然不是,我比你爷们多了。”

    陆台好不容易与人这般吐露心扉,结果给人浇了一头冷水,顿时大怒,“陈平安!你这厮怎的如此无趣!”

    陈平安眨眨眼,“我一个大老爷们,要另外一个男人觉得我有意思做啥,我有病啊?”

    陆台恹恹道:“好吧,我有病。”

    然后他细若蚊蝇道:“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男人还是女人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耳尖,愣了愣,“啥意思?!”

    陆台后仰倒去,躺在地上,“就是字面意思,我就是个怪物嘛,从小到大,知道这个秘密的人,我爹娘加两个师傅,再加一个家族老祖宗,你是第六个。到了上阳台后,我才能够真正……”

    说到最后,陈平安已经完全听不真切。

    陈平安憋了半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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