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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1章

    它从巷口那边迅速掠回。

    陈平安从方寸物中取出一张黄色符纸,以及那支小雪锥,盘腿而坐,一手持笔,一手掌托符纸,在陆台的指点下,开始第一次尝试着反画阳气挑灯符,因为心境不稳,最终失败,陆台也没有说什么,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,再次取出符纸,竟然还是功亏一篑,这对于练拳以后的陈平安而言,是极其罕见的事情。

    陈平安自己都有些茫然。

    陆台叹息一声。

    因为陈平安心境的其中一块碎片心镜,在摇晃。

    陆台干脆拿出那把竹扇,轻轻扇动起来,看也不看陈平安,微笑道:“不要人人事事都设身处地,要学会置身事外。”

    “不用着急画符,这么多年的苦头都吃了,那些小家伙们应该不介意多等这么一会儿。”

    陆台扇动清风,帮着这条阴风云雾散尽的巷弄,重新遮掩那些从头顶黑云中渗透落下的无形阳气,缓缓道:“等到这边的事情解决掉,我会直接去竹楼找到那个堡主夫人,陈平安,你不用跟我一起,因为我需要你帮我打散那些黑云,以及潜藏暗处的一些阴物,道行可能不会太低。我这边你不用担心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嗯了一声。

    陆台仰头望向天空,“大致可以确定真相了,飞鹰堡这几十年的阴盛阳衰,是幕后有人故意为之,为的就是让那位天生极阴之身的堡主夫人,孕育出一头百年难遇的鬼婴,从女子心窍之中诞生,需要耗费数年时光,以女子气血和元气为食,而不是寻常妇人的腹中怀胎十月,俗语所谓的心怀鬼胎,即是说这种情况,那位堡主夫人不是修行中人,所以元气不够,这才有了飞鹰堡的诸多古怪,为的就是维持她的性命,只等鬼婴破心而出,就是妇人死绝的时候,而且造孽太深,妇人死后魂魄多半是不要奢望安宁了,活着的时候,生不如死,死了的时候,死不如生,真是凄惨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眉头紧皱。

    陆台缓缓道:“根据我家藏书楼上的几本道家典籍记载,这种肮脏东西一生出来,就拥有六境修为,颇为难缠,聚散不定,除非一击必杀,否则很难消灭,它嗜好吞食活人的内脏,如果没有人约束,无需百年,只要给它祸害个几座城池,吃掉十几万人,就可以顺顺利利跻身元婴境。鬼婴本就极难捕杀,那么一位地仙鬼婴,恐怕没有三位地仙联手追杀,根本不用奢望将其铲除,一个元婴境修士独自前往,主动上门,沦为它的饵料还差不多。”

    陆台冷笑道:“这等手笔,在中土神洲算不得什么,可搁在这桐叶洲,算是很大了。”

    然后陆台不再多说什么,手摇竹扇,清风拂面。

    陈平安沉默片刻,轻声道:“可以继续画符了。”

    陆台瞥了眼身边的陈平安,笑了笑。

    这一次总算成了!陈平安抹了抹额头汗水,就要将那张阴气指引符收起来,陆台一脸茫然,“这是做什么?”

    陈平安答道:“符纸材质不高,只是拿来练笔的……”

    陆台一把夺过那张符箓,没好气道:“傻了吧唧的,一群小不点,这张符箓已经绰绰有余,再好一些,说不定引来它们的贪恋,继续选择在阴阳缝隙之间,做这种孤魂野鬼,反而是坏事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,先将那支小雪锥递给陆台,在取出符纸之前,问道:“你那张冥府摆渡符,毕竟要破开阴阳界线,跟我这张简单的指引符,很不一样,所以材质是不是越好越灵验?”

    陆台欲言又止,没有开口说话。

    陈平安便已经知道了答案,直接取出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纸。

    陆台没有去接,问道:“值得吗?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。

    陆台摇头道:“我觉得不值得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转头看了那墙根两排的孩子,转头对陆台咧嘴一笑,眼神坚定,“你只管用这张符纸好了,但是千万别画错了。”

    陆台叹息一声,先闭眼片刻,郑重其事地屏气凝神,这才睁开眼,握紧小雪锥,在金色符纸上画那摆渡符,这是中土神洲阴阳家陆氏的独门符箓,图案为一片孤舟,舟上有老翁撑蒿,两边各有一串古篆文字。

    陈平安相信陆台的画符,转头望向那些孩子。

    曾经有个人在杨家铺子,听到过“不值得”三个字。

    陈平安看着那些孩子,就像是看着数十个自己,在等待一个答案。

    片刻之后,陆台笑道:“大功告成!”

    陆台交还那支小雪锥,之后两人起身,陈平安捻起那张阴气指引符,浇灌入一缕纯粹真气后,符箓灵光流溢,光线轻柔,比起阳气挑灯符,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光景,果不其然,在指引符彰显后,墙根下的那些孩童便懵懵懂懂抬起头,痴痴望向陈平安手中的符箓,充满了眷念和欢喜。

    陆台将金色符纸的冥府摆渡符,往巷弄尽头的那堵尸骸墙壁一丢而去,符箓贴在墙上,符箓四周边框各自出现一条金线,符纸中央地带则开始消散,金线不断往外扩张,最终出现一道金色的门框。

    陆台让手持指引符的陈平安走向那道大门,脚步要缓。

    孩童阴物们纷纷站起身,跟着在前方指引方向的陈平安,一起走向巷弄尽头。

    陆台坐在院门口台阶上,单手托起腮帮,望向陈平安的背影。

    陈平安按照陆台的吩咐,轻轻将阴气指引符放在大门内,仿佛刚好在门槛上方,符箓悬停不动。

    数十位孩子阴物先后走入其中,有人蹦蹦跳跳,有人摇摇晃晃,还有大一些的孩子牵着小一些的孩子。

    它们陆陆续续走入大门之后,突然所有脑袋都挤在门槛后边,对那个站在门外的白袍少年,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它们虽是阴物,这一刻的笑脸,却是那般天真灿烂。

    陆台看不到陈平安的神色表情。

    身穿男子青衫的她,其实本名“陆抬”,高高抬起的抬,好似与那老祖宗“陆沉”赌气作对。

    她只看到陈平安在跟那些孩子挥手作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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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二百九十七章

    出拳

    飞鹰堡主楼内,数十位顶梁柱的桓氏人物,人人脸色铁青,心如死灰。

    堡主桓阳如何都想不到,让世交朋友重金聘请而来的那位太平山仙师,竟然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。

    大堂四周角落,搁着四只火盆,里头的松柏枝条早已燃烧殆尽,之前那位仙师说这栋主楼,是那些邪祟妖魔觊觎已久的关键地点,所以必须召集众人,在此聚拢,然后他再以庭燎之法,辅以太平山独门符箓,布阵祛秽,那么居心叵测的邪魔外道,就没了可趁之机。

    还说只有确定了主楼的安全,他才会独自出门,斩妖除魔,替天行道。

    飞鹰堡当然没有异议。

    外边的黑云压顶,让人胸闷作呕,明显是遇上了货真价实的妖魔作祟,他们飞鹰堡一帮江湖莽夫,为了家族存亡,去对敌提刀,哪怕是迎上沉香国的那几尊魔道枭雄,自然义不容辞,死则死矣。

    可要他们去跟阴物鬼魅交手,实在是想一想都头皮发麻,忍不住要心惊胆战,一身阳气又便弱了几分。

    桓阳先前并非全然信任这位太平山仙师,哪怕此人仙风道骨,好似不世出的谪仙,并且是世交好友的牵线搭桥,桓阳依然不敢掉以轻心,这是江湖豪门必须要有的心性,故而那人在大街小巷牵马逛荡的时候,专门让老管事何崖以带路的名义,贴身跟随了一程,那时候的松柏点燃,清香扑鼻,的的确确透着股浩然正气。

    何崖虽然机缘巧合,粗通道法,算不得行家,可早年跟随桓老爷子走南闯北,也算一位见多识广的老江湖,确定那位仙师的手段,是正大光明的仙家路数,本就走投无路的飞鹰堡,这才彻底吃下一颗定心丸。

    所以在半个时辰前,那位白衣仙师,一手捧拂尘,一手卷袖提笔,在大堂楠木大柱之上书写一幅幅丹书符箓,行云流水,赏心悦目。

    担任飞鹰堡教书先生的何崖,甚至还一直陪伴左右,主动为仙师拿着那盒鲜艳欲滴的朱砂。

    当下老夫子何崖瘫坐在一张椅子上,瞠目欲裂,眼眶布满血丝,死死盯着那位站在桓阳和夫人之间的白衣男子,恨不得饮其血食其肉。

    他这般年纪的老人,早已看淡世事,又无子嗣,每多活一天就是老天爷法外开恩了,死有何惧?可是何崖无法想象自己死后,有何颜面去面对那些桓氏的列祖列宗。

    大堂内有资格落座的,多是飞鹰堡桓姓老人,上了岁数,加上当年那场小巷厮杀,大多受了积重难返的伤势,气血衰竭,吸入了那些火盆庭燎而生的松柏烟雾后,一个个脸色乌青,四肢抽搐,恐怕不用白衣男子如何动手,就会自己断气身亡。

    而没有座位的年轻子弟,站在各房前辈身后,他们往往武艺不高,一个个瘫倒在地上,修为好一些的苗子,还能盘腿而坐,打坐运气,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。

    身材高大的白衣男子还是手挽那柄雪白拂尘,只是一只手轻轻按住堡主桓阳的肩头,笑道:“桓堡主无需自责,觉得自己是引狼入室,我如此算计于飞鹰堡,不过是想着省些气力,真要厮杀起来,你们这帮武林好汉,还是难逃一死,数十年潜心经营,有心算无心,还是山上算山下,你们不死谁死?”

    桓阳身旁的那位夫人,她身躯颤抖,大堂之上,唯独她的脸色,并无异样,应该并未受到庭燎烟雾的毒害,但是她早已吓得失魂落魄,毕竟她只是飞鹰堡土生土长的女子,又喜静不喜动,除了偶尔几次的踏春秋游,这辈子都没有走出过飞鹰堡百里之外,哪里经得起这种风波?

    高大男子从桓阳肩头抬起手,拧了拧妇人的脸颊,动作轻柔,充满了爱怜。

    却不是那种男子觊觎美色的淫邪眼神,而是一位匠人,在看待一件生平最得意的作品。

    他恋恋不舍地收回手,笑道:“幸好那场莫名其妙的交手,没有殃及咱们飞鹰堡,一旦给有心人窥破这桩谋划,那我们可就真要血本无归了。其实按照之前的计划,你们还能再享受半年的太平岁月,但是我家师尊实在是怕了那帮打生打死的同道修士,万一再惹来扶乩宗的注意,如何是好?所以我一接到密信,就立即赶来了。”

    大堂之上,没有人能够开口言语,所以这位仙师觉得有些无趣,无人捧场,多少有点美中不足。

    高大男子望向在座众人,讥讽道:“你们是不是心存侥幸,觉得那老道士和小道士,能够救你们?劝你们死了这条心,一个五境散修,我一巴掌拍不死他,都算他运气好了。之所以留着他不动,无非是师徒二人的那点气血灵气,还有些锦上添花的用处。”

    他有些后悔,早知道如此,在那些松柏树枝里就不该放那么多秘药,一屋子的哑巴,连句谩骂都没有,更别提磕头求饶了,真是太没意思。

    趁着师尊尚未出手,加上大局已定,他便想要这点乐子,环顾四周,最终眼神停留在一位运气抵御药物的妇人身上,事先还真看不出来,这么个娇柔女子,还是位深藏不露的四境武夫,女子有此武道修为,殊为不易。

    他缓缓前行,蹲下身,捏住她的下巴,妇人面色坚毅,眼神锋芒。

    他微微一笑,从袖中拿出一只光可鉴人的精致瓷瓶,转过头,瞥见一位容貌酷似妇人的少年,身体孱弱,早已倒地不起,四肢抽搐,翻了白眼,口吐白沫,命不久矣。

    男人眼前一亮,有点意思,竟然有些修道的资质,丢到三流门派,说不定还是个备受器重的嫡传弟子,既然闲来无事,那就顺水推舟帮他一把,这小子成与不成,能否活着成为自家师门的外门弟子,就看他的造化了。

    只不过在这之前,少年无论生死,都有一桩艳福要好好消受,至于大堂其他人,则要大饱眼福了。

    这位伪装太平山修士的男子,伸出手指抵住少年眉心,然后随手一提,带出一缕腥臭的碧绿烟雾,凝聚为一粒圆球,轻轻弹指,那团烟雾便消散于大堂之中。

    清秀少年立即清醒过来,刚要说些什么,就被男子往嘴中拍入一粒朱红色丹药。

    他将少年丢入大堂中间,再一挥拂尘,打散妇人体内那口艰难抵御松柏毒雾的纯粹真气,再将她腾云驾雾地挪到少年身旁。

    男子笑眯眯道:“诸位,好好欣赏。”

    少年面色潮红,身体蜷缩,颤如打摆子,当他看到妇人,眼神逐渐炙热起来,缓缓爬向她。

    男子啧啧道:“我们这些个邪门歪道,比不得那些稳稳当当、步步登天的宗门大派,一些个观想之法,不但只能剑走偏锋,与世俗礼仪相悖,最可恨的是最终成就有限,连摸着金丹境的门槛,都是奢望。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男子有些恨恨难平,随即一笑,对那个少年微笑道:“不过也别瞧不起观海、龙门两境,小家伙,你吃了我的那颗妙用无穷的南柯丹,你现在心神松懈,是一种难得的羽化感受,但是心中的七情六欲,某一种会被无限放大,这亦是我们师门的不传之秘,至于是什么情什么欲,南柯丹都有一一对应,我打赏给你的那颗,最是昂贵,你可别浪费了。只要从头到尾维持住一丝清明,期间只管纵欲享受,熬到最后,活了下来,我就收你为弟子,你前期的修行之路,必然一路坦途,跻身中五境都有一定可能。”

    妇人惊慌失措,可是身体无法动弹,终于流露出一丝绝望和恐惧。

    男子对那个少年蛊惑人心道:“放心,大堂所有人都会死,所以你不用有任何顾忌,天道无情,修行哪来的善恶……”

    高大男子心中一震,猛然抬起头,握紧拂尘,如临大敌。

    只见横梁之上,有人懒洋洋打着哈欠,他低头望向那位邪道修士,从袖中拿出那把竹扇,微微扇动起来,“你够无聊的,这么喜欢自说自话?”

    正是陆台。

    男子眯起眼,“这位朋友,你跟背剑的少年,此次是路过看戏呢,还是要坏人好事?或者说,当初在飞鹰堡外边的大山之中,你们两位,正是局中人?”

    陆台瞥了眼地上那个被色欲薰心的少年,发出一连串的啧啧啧,满脸嫌弃道:“你是不是觉得一切归咎于那颗害人的丹药?我不妨实话告诉你,你此刻情欲,最少有三四成,是你自己心中生发而出。你啊,难怪会被这个家伙一眼相中,因为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。”

    那一只手几乎就要触及妇人膝盖的少年,开始挣扎起来,内心与身躯就是如此,于是七窍渗出血丝,却是黑色的鲜血,满脸血污,满地打滚。

    高大男子无动于衷,只是有些可惜那颗丹药,被那位“梁上君子”一语道破天机后,少年的脆弱道心,也就崩碎了。

    本来少年如果没有旁人帮他点破那层窗纸,能够一条路走到黑,其实也算一条出路,还真有可能成为男子的入室弟子,从此踏上修行之路。

    陆台神色淡漠,双指并拢,由上往下轻轻一划。

    名为针尖的本命飞剑,破空而出,直直斩向痛苦不已的少年。

    那名妇人喷出一口鲜血,对陆台高声喊道:“不要!”

    剑尖距离少年脖颈只差一寸的飞剑针尖,骤然停下。

    陆台望向满脸泪水的妇人,道:“他死了会更轻松一些,今天活着从这里走出去的话,要么他一狠心害死你,然后再次堕入魔道,要么他在接下来的岁月里,给别人的言语活活憋死自己。”

    妇人只顾摇头,重复呢喃:“求仙师不要杀他,求你不要杀他……”

    男子手持拂尘,笑问道:“我很好奇,你是怎么悄无声息地闯入此阵?”

    陆台一手持扇,一手撑在横梁上,笑道:“论及阵法,天底下比我家祖传更厉害的,好像还没有。你说气不气人?”

    男子哈哈大笑,但是笑声戛然而止,瞬间身形开始辗转腾挪,手中那柄篆刻有“去忧”二字的雪白拂尘,在空中发出阵阵呼啸的风雷声,每一次挥动拂尘,就会有一根由某种山泽灵兽尾须制成的丝线,脱离拂尘,激射向头顶横梁的陆台。

    拂尘丝线在半空中就变作一条条粗如手臂的白蛇,生有一对羽翼,通体散发寒气,去势快若闪电。

    对于那几十条白蛇,陆台根本不予理会,啪一声合上竹扇,开始当做毛笔,在横梁上书写画符,在竹扇顶端的“笔尖”之下,不断有古朴的银色文字和图案流泻而出,然后那些宛如活物的字符,开始沿着横梁、大柱、地面四处流走,浸入原本存在的那些丹书符箓之中,一一覆盖。

    喧宾夺主。

    而离开拂尘的丝线白蛇,只要接近陆台身边两丈,就会自行化作齑粉。

    那男子根本就看不出这是什么道法秘术,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。

    但是比这还可怕的事情出现了,那个长得比女人还有姿色的青衫公子,自己泄露天机,微笑道:“我方才在四周布置了一座小阵,洞天福地经常会有,能够禁绝一切外人术法,自己居中当圣人,是不是一听就很厉害?”

    男子心中激荡不已,犹豫了一下,还是停下手中拂尘,重重搭在手臂上,“这位仙师,不但家学源远流长,而且一身本事,神通广大,我拜服!只要仙师愿意高抬贵手,我与师尊愿意拿出足够的诚意,比如这飞鹰堡一切秘藏,全归两位仙师,我还可以擅自做主,私下拿出一笔报酬,回头再去跟师尊讨要一件上等灵器,仙师意下如何?”

    陆台答非所问,“你家师尊是金丹境界?”

    男子微笑点头,“为表诚意,我愿意报上师尊法号,他正是当初斩杀两位太平山龙门境修士的……”

    陆台赶紧摆手道:“打住打住,你这人太用心险恶了!”

    男子一脸无辜,“仙师为何有此说?”

    陆台叹了口气,“一个桐叶洲的小小金丹野修,被你这个观海境搬出来狐假虎威,吓不死我,但是能笑死我啊,你差点就得逞了。”

    然后陆台开始捧腹大笑。

    当然,幕后主使,是不是真有金丹修为,还两说。

    男子脸色阴沉。

    他娘的碰到个脑子有坑的。

    关键是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,道行还贼深,深不见底的那种。

    陆台收敛笑意,还擦了擦眼角,看来是真的挺欢乐,“除了你们师徒,在饲养那头鬼婴之外,还有高人盟友吗?”

    男子心中震撼不已,苦笑道:“这等大逆不道的行径,山下人觉得离那扶乩宗千里之遥,很远,可在你我眼中,可不算远。你觉得只会有两人,就敢布下这么大一个局?就能掌控这桩谋划?”

    陆台哦了一声,“看来是你们师徒想要吃独食了。”

    男子脸色故作镇定,心中早就骂娘不已。

    陆台打趣道:“是不是很尴尬,我想要的报酬,你们根本给不起,可是跟我们两个外乡人打生打死,又有可能坏了数十年的苦心经营?”

    被说破心事,男子脸色杀气腾腾,“你真要铁了心插手到底,不怕玉石俱焚?!”

    男子怒气盈胸,“确实如你所说,我与师尊无法给你俩足够丰厚的好处,可是话说回来,你们横插一脚,又有什么裨益?鬼婴是我师尊以独门秘法养育而成,天底下独一份,何况鬼婴早已认主,退一万步说,给你侥幸夺了去,养得活吗?!”

    陆台翻转竹扇,以尾端轻轻敲击横梁,十分闲适惬意,“还不许我做点正气凛然的善举啊。”

    男子几乎气炸,嘴唇颤抖,若非心怀鬼胎的妇人就在当场,稍有损伤,就会影响鬼婴诞生后的成长,就要坏了师尊将来的百年大计,如果不是种种顾虑,他还真想拼尽本事,跟这个家伙来一场死斗。

    陆台火上浇油道:“现在是不是不会觉得无聊了?怎么谢我?”

    这次男子轮到变得脸色铁青,不比那些中了阴毒秘术的飞鹰堡人氏好多少。

    陆台突然没了闲聊的兴致,收起竹扇,从袖中倒出一粒粒雪白丹丸在手心,然后纷纷丢入那些燃烧松柏的火盆当中,拂尘男子不是不想阻拦,可是那柄夸张的巨大飞剑再次出现,一次次从天而降,没入地面后,又从空中浮现,躲闪得吃力。

    之后真正的杀机一闪而逝。

    拂尘男子差点中招,怒喝一声,拂尘只留下“无忧”长柄,那些雪白丝线全部脱落,化作无数条生有羽翼的白蛇,快速飞旋,嗡嗡作响,刺破耳膜,密密麻麻将他护在中间。

    男子摸了摸脸颊,被割出一条深可见骨的血槽,如果不是扭头够快,恐怕就要被一剑刺透头颅。

    两把本命飞剑!

    还精通阵法!

    并且大言不惭,自称家学阵法,天下无双!

    陆台嗤笑一声,“自投罗网,可怪不着别人。”

    大柱之上,那些银色符文熠熠生辉,然后相互牵引,将一座大厅编织成网。

    这张渔网的鱼线,正是那些悬空的文字和图案。

    在渔网之中,除了不小心画地为牢的男子,还有陆台的针尖和麦芒两把本命飞剑。

    陆台从横梁上飘然而落,不再理会那座牢笼,走向那位面无血色的堡主夫人,妇人双眼无神,大汗淋漓,座椅位置上还散发出一股淡腥味。

    经过大堂中央的女子身边,这位偷偷摸摸跻身四境武夫的妇人,已经手脚自如,将神色枯槁、满脸呆滞的少年抱在怀中。

    先前陆台将那把珠子丢掷入火盆之后,扬起一阵阵雪白-粉尘,消散四方,被飞鹰堡桓家老少吸入后,渐渐恢复了红润脸色,只是每个人身体无恙,但是神魂损耗颇大,折损阳寿,在所难免。

    妇人突然转头,对着陆台的背影厉色质问道:“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,你也是罪魁祸首!”

    陆台转过头,看了她一眼,微笑问道:“要不然我现在就做掉你们两个,一了百了,无忧无愁?”

    妇人抱着少年,赶紧低下头,不敢再看陆台。

    陆台走到堡主夫人身前,双手负后,弯腰看着她,“你的性命本元已经所剩无几,怎么都是一个死,现在就看你是选择死得其所,还是被人为民除害了。”

    在陆台眼中,妇人那张看似秀美的脸庞,早已支离破碎,沟壑纵横,渗透出丝丝缕缕的黑色死气,一双凡俗夫子眼中十分灵动水润的秋水眼眸,更是漆黑一片。

    这位养尊处优的妇人茫然无知,没有反应。

    陆台笑道:“别装了。我知道你回神还魂了,趁着你现在回光返照,还有精神气自己做出选择,我会尊重你的意愿,再过半炷香,你就会身不由己,到时候我可就不跟你客气了。”

    桓阳正要起身说话,被陆台一挥袖,瞬间封禁了五感,如一具乖巧傀儡,端坐原地,只是眼中充满了痛苦和哀求。

    妇人缓缓抬起头,喃喃道:“可以不死吗?”

    陆台叹了口气,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。

    沉默良久,陆台转身面向大门那边,斜靠着妇人所坐的椅子,柔声道:“那就多活一会儿。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飞鹰堡主楼之外。

    邋遢老人眼睁睁看着那些吃糯米、饮清泉的雄鸡,一只只毙命。

    今天桓常桓淑凑巧也跟在了道士黄尚和陶斜阳身边,因为兄妹二人,不愿躲在主楼那个“安乐窝”,不愿躲在那位“太平山仙师”的羽翼庇护下,既然老人还在外边行走,他们兄妹就想着争取助一臂之力。

    老人抬头看了眼不断下压的黑色云海,一咬牙,只得祭出压箱底的手段,拿出两只大白碗,一手端一只,转身对兄妹说道:“我要借取你们二三两鲜血,才能请得动你桓氏祠堂大门口的那两尊石狮子,这是你们爷爷当年跟高人求来的镇宅之物,飞鹰堡真正的杀手锏。”

    老人举起双手,沉声道:“赶紧,然后我们速速赶往祠堂!拖不得了!”

    桓常桓淑对视一眼,然后毫不犹豫地抽刀割破手心,分别流入老道人的掌心白碗之中。

    老人手腕一翻,两只白碗凭空消失,“一路上可能会有鬼魅阴物阻拦,我未必顾得上你们,你们四人好自为之,甚至还要帮我清扫道路,死了都没人帮你们收尸,所以去与不去,你们现在就想好。”

    兄妹二人,好友二人,同时点头。

    老人轻喝一声,“走!”

    果真如老道人所料,隐匿潜伏在飞鹰堡各处的阴物,好似洞悉老道人的企图,终于不再藏掖,纷纷涌出。

    一位白袍少年突兀出现在一座屋顶,站在一处翘檐之巅,正在举目远眺,所看方向,正是跃上屋脊、飞奔向祠堂的老道一行人。

    陈平安双手指尖各捻一张符箓,轻轻松开,默念道:“初一,十五!”

    两抹剑光带着两张符箓,风驰电掣,去往桓家祠堂那边,瞬间分别将宝塔镇妖符钉在两根栋梁之上。

    栋梁上顿时炸出两团璀璨金光,

    之后两抹流光返回陈平安身边,又是两张黄纸符箓,被带往老道人前方不远处的两处屋顶。

    最后一趟往返,初一和十五,又捎去两张帮助邋遢老人开路的镇妖符。

    陈平安已经用完所有镇妖符,便不再去关心祠堂那边的动静。

    行走江湖,降妖除魔,生死皆需自负。

    作恶是如此,行善亦是如此。

    头顶黑云即将压城。

    仿佛天幕低垂,让人觉得触手可及,市井坊间的几句高声言语,就可以惊动那天上仙人。

    陈平安仰头望去。

    飞鹰堡的江湖人看不出黑云上边的景象,他看得到。

    一位不知深浅的高冠老人,盘腿而坐于一块红色蒲团上,正在念念有词,驾驭这块刚好覆盖飞鹰堡地界的黑色云海,一点点坠落人间。时机已至,老人便要血洗飞鹰堡,汲取所有血肉精华,喂养那头即将破心而出的初生鬼婴。

    陈平安开始在一座座屋顶蜻蜓点水,身形一闪而逝,速度极快,由于身穿一袭白袍,像是拉伸出一条雪白长虹。

    他最终落在飞鹰堡的校武场上,除了陈平安,空无一人。

    陈平安轻轻跺了跺脚,深呼吸一口气。

    双膝微蹲,缓缓摆出一个气势磅礴的古意拳架。

    云蒸大泽式。

    陈平安身上那件被施展障眼法的法袍金醴,此刻也露出真容。

    金色长袍,蛟龙游走。

    陈平安闭上眼睛,体内那一口纯粹真气,以十八停剑气的运转法门,疾速流淌,如大江之水奔流入海。

    陈平安猛然睁开眼睛,一抬脚,重重一跺脚。

    不但整座校武场轰然震动,木架上无数兵器跌落地面,周边临近的几条街道,几乎同时尘土飞扬。

    一拳率先向天递出。

    之后便是拳拳递出。

    是云蒸大泽式的拳架,可是拳意,却是神人擂鼓式!

    竹楼那位崔姓老人,可从来没有教过陈平安这种拳法。

    陈平安一次次出拳,一次次跺脚借力。

    大地震动,轰隆隆作响,简直如同地牛翻身。

    老人曾言悟出云蒸大泽式,此拳第一次现世,就打得天上雨幕倒退百丈,不敢染指人间。

    陈平安没想太多,只是要此时此刻的滚滚云海,如同老人当年头顶的那重重雨幕,一般无二,在我拳法之前,都滚回天上!

    不知不觉,身前无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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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二百九十八章

    拳不停

    在陈平安递出第一拳之前。

    云上老者,头戴一顶五岳冠,绘有五岳真形图,流光溢彩,隐约传出松涛、鹤鸣、泉水流淌山涧的声响。

    老者一边驾驭云海下坠,如手握千军万马,压境一个弹丸之地,自然胸有成竹,老人眯眼望向飞鹰堡的校武场,哑然失笑,黄口小儿,也敢蚍蜉撼大树,真是不知死活。那头孕育于堡主夫人心口的鬼婴,他们师徒二人谋划了将近四十年,势在必得,其中艰辛困苦和一掷千金,与那玄之又玄的机缘巧合,不足为外人道也。

    这座隐于山林的飞鹰堡,建造初衷,恐怕早已跟随第一任堡主埋入黄土,老者却是知晓,当初桐叶洲中部地带最大的两座仙家豪阀,扶乩宗和太平山的两位地仙,起了冲突,大打出手,扶乩宗那位金丹修士,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惹到的太平山修士,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元婴巨擘!

    后者自知大限将至,破境无望,便交代完后事,就离开山门开始游历四方,虽是体魄神魂皆腐朽之人,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,打得扶乩宗金丹修士差点当场丧命,后者一路逃遁,仍是被太平山元婴拦截在如今的飞鹰堡一带,得理不饶人,丝毫不将扶乩宗放在眼中,铁了心要将扶乩宗金丹修士打杀。

    金丹修士眼见着逃生无望,便有了玉石俱焚的决绝念头,于是使出了一门扶乩宗的禁术,因为当时金丹修士强弩之末,宗门正统传承的请神降真,请下那些神通广大的神灵,已经希望不大,于是不惜以所有性命精血,招来了一头扶乩宗秘典上记载的远古魔物,魔头身高十数丈,阴煞之气凝为实质,如同披挂了一件漆黑重甲,其实金丹修士在请出魔物之后,就已经气绝身亡,早已中空的皮囊化作灰尘消散天地间。

    那太平山元婴未必没有撤离战场的可能,可最终还是选择了与远古魔头一战到底,法宝迭出,术法如雨砸向魔物,老修士皮开肉绽,魂魄摇荡,直至金丹崩碎,出窍作战的气府阴神率先阵亡,元婴修士仍是大呼痛快,与那尊魔物来到人间的分身,同归于尽。

    一场惊世骇俗的大战,打得双方脚下的地界,方圆百里都阴气凝聚,不亚于一座埋骨十数万武卒的古战场,

    太平山的元婴修士仍是放心不下世俗,担心此处阴气流散,会影响附近千里山河的气运,残余魂魄便强自撑着苟延残喘,就近找到一位入山砍柴的少年樵夫,授予他一门压胜秘法,以及一种技击之术,是至刚至阳的刀法,元婴修士还要那少年樵夫在此打造一座城堡,开枝散叶,借助纯粹武夫的子孙后代,以生人阳气压下那份阴气,与此同时,桓氏子嗣在此练习那门刀法,因为有无形阴气砥砺,如同一块最佳的磨刀石,桓氏子弟的武道精进,往往事半功倍,这也造就了飞鹰堡在后世的江湖地位,天才辈出,领袖武林。

    桓老爷子在内,几代堡主都喜欢在武道有成之后,明面上是闯荡江湖,为飞鹰堡赢得声誉,实则暗中踏遍名山大川,寻访仙人,未必没有一劳永逸解决飞鹰堡阴气过重的想法。但是桓老爷子当年死得蹊跷,武道天赋并不出众的嫡子桓阳,属于匆忙接任堡主,很快就又有沉香国魔道中人联袂攻打飞鹰堡,所以关于元婴神仙和樵夫祖宗的那段仙家福缘,其实断了线索,许多祖辈辛苦经营的关系,也没了下文,比如桓老爷子和年轻道士黄尚的师父,这份香火情,桓阳就全然不知,反而需要跑去求助于京城朋友,甚至连祠堂门口那两尊石狮子的存在,飞鹰堡所有人仍是茫然不知,然后便有了这桩泼天祸事。

    高冠老人在桐叶洲中部,是凶名在外的魔道修士,曾经是一等一的金丹大佬,战力卓绝,身为野修,便是对上扶乩宗、太平山的金丹修士,老人自认毫不逊色,可是那次斩杀两位太平山龙门修士的壮举之后,很快迎来了太平山雷霆万钧的追杀,一位太平山年轻金丹独自下山,追杀万里,打得老人倾家荡产,连仅剩的方寸物都崩碎了,最后不得不舍去半数修为和身躯,才瞒天过海,侥幸从那位好似天庭神祇的年轻修士手中逃过一死。

    心中大恨的老人便时时刻刻想着向太平山复仇,因此就有了飞鹰堡这场绵延数十年的精心谋划,先是将那位有修行资质的堡主夫人在年幼之时,跌回龙门境的老人亲自出手,悄悄打碎她的长生桥,碎而不断,出现数以千百计的缝隙,唯独在心口处的“桥段”完好无损,使得她就像成为一只不断汲取地底阴气的瓷罐,而且主动汇入心口这处“泉眼”,最终在老人的秘法导引之下,孕育出了那头嗷嗷待哺的鬼婴。

    一旦事成,鬼婴破心而出,再找几处远离山上视线的偏远小国,好歹还是龙门境修士的老人,自然可以随便当个国师,或是扶植几个庙堂傀儡,甚至是秘密掌控小国君主,发起一场场大战,喂饱鬼婴,百年之后,鬼婴跻身地仙,哪怕根深蒂固的太平山,不至于因为它的袭扰而灭亡,但一定能够让太平山伤筋动骨,元气大伤。

    山上修士的恩怨,百年光阴真不算长。

    至于一段恩怨之间,山下凡俗夫子的死活,有人全然不在乎,例如云上老者,但是同样有人在乎,比如那位太平山的元婴修士。

    但是这般悲天悯人的陆地神仙,依旧无法跻身上五境,到头来只能束手待毙,亦可见大道无情,不分人之善恶。

    云上的高冠老者,在那少年武夫递出三拳后,仍是觉得滑稽可笑,气势再盛,若无实打实的境界作为支撑,那就是一座瞧着华美的空中阁楼而已,但是老人对于少年身上那件金灿灿的法袍,那是真的垂涎欲滴,简直就是天大的意外之喜,竟有这等身怀重宝的江湖雏儿,不晓得珍惜性命。

    好东西,的确是好东西,说不得就是一件名副其实的仙家法宝。

    难道是风水轮流转,轮到自己飞黄腾达了?再不用当地底打洞的老鼠,而且会比预期更早恢复昔日荣光?

    至于那金袍少年是不是仙家子弟,高冠老人哪里管得着这些,连跟太平山都撕破脸皮了,债多不压身!

    随着黑云下沉,飞鹰堡人氏几乎人人开始头晕目眩,一些身体孱弱、阳气不盛的老幼妇孺,已经开始在家中呕吐起来,大街小巷,高屋矮院,哭声连绵不绝,许多习武的飞鹰堡青壮汉子,仰头痴痴看着那座当头压下的漆黑云海,只觉得四肢百骸都会被压成齑粉,一些个心境不坚的年轻武夫,更是毫无反抗之心,浑身颤抖,哪怕今天有机会逃过一劫,也会因此断了武道前程。

    循着好似地震的巨大动静,也有人发现在校武场方向,尘土飞扬之中,有着金光熠熠生辉的瑰丽场景,一道道拳罡如虹,愈发壮大,先是手臂粗细,碗口大小,然后井口,依次增加,势如破竹,一次次冲向天上,好像有人在对云海出拳。

    又有人忍不住做如此想:那人必然是仗着武道高,才敢出拳。

    校武场上。

    陈平安并非站在原地朝天出拳,每出一拳之后,就会快步转移,撼山拳的六步走桩,加上剑气十八停,再以云蒸大泽式的拳架,加上神人擂鼓式的拳意。

    在递出第十拳后,一拳声势,已经彻底压过脚跺大地的动静。

    拳罡冲天而起,裹挟着呼啸的风雷声,校武场周边的屋脊瓦片,由内向外,层层叠叠,噼里啪啦猛然碎裂。

    以陈平安为中心,四周墙壁出现了一张张裂缝杂乱的蛛网。

    校武场的青石地面上,早已坑坑洼洼,被踩踏出十个深浅不一的坑。

    起先九拳,虽然声势一次比一次浩大,可是次次都是洞穿云海而已,可第十拳,直直撞向了高冠老人所坐的蒲团,老人虽然心中微微悚然,已经默默将少年视为必杀之人,而且必须是先杀之人,可面对气势如虹的这一拳,仍是不觉得太过棘手,反而有了点争强好胜之心,冷笑一声,只见老人伸出一只手掌,亮起一大团碧绿幽光,骤然绽放,翻转手心,往下一覆,刚好迎向那道破开黑色云海的拳罡。

    砰然巨响,蒲团微晃,高冠老人身下的整座云海却是剧烈一摇。

    来自校武场的拳罡与萦绕老人手掌的绚烂绿光,同时轰然崩碎,化成千万星光点点,拳罡散入附近云海,使得原本死气沉重的漆黑云海,像是研磨出一层墨汁的砚台,洒入一撮金色碎末,呲呲作响,发出灼烧声响。

    老人抖了抖手腕,透过被拳罡打穿的云海窟窿,顺着头顶涌入云海下的那条光柱,俯瞰相距不过三十丈的校武场,阴森笑道:“好家伙,小小年纪,放在山底下,也算称雄一方的武道宗师了,不好好混你的江湖,非要跟老夫作对,不知天高地厚!”

    言语之间,高冠老人抬起一手,双指并拢,在绘有五岳真形图的高冠附近,轻轻一划,从中撷取出一抹远古某座东岳大山的真意,往窟窿处急坠而下,离开五岳冠之初,先是拇指大小的袖珍山峰,等到下坠到脚边,规模已经不输那块蒲团,滑出云海窟窿之后,更是大如案几。老人猖狂大笑,快意至极,“当那缩头乌龟,隐忍多年,老天爷不负苦心人,老夫终于时来运转,只要将你小子的血肉精气研磨殆尽,鬼婴说不得破开心关的现世瞬间,就能够冲击观海境了!”

    校武场上,陈平安眼见着山岳从天上倾轧而来,没有半点畏惧,当初在老龙城孙氏祖宅,云海蛟龙汹涌扑下,气势比起这份仙家神通,可是半点不弱,他不一样出拳了?

    气机生发,浩浩荡荡。

    拳意盎然雄浑,坚信一拳可破万法。

    一袭金色法袍,鼓荡飘摇,衬托得泥瓶巷少年,生平首次如此像一个山上神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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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二百九十九章

    人间无趣,不如不来

    第十一拳,极快。

    神人擂鼓式的拳意,真正的强大之处,就在于只要出拳之人,体魄神魂能够承受体内那份气机流转,带来的剧烈痛苦,成功递出新的一拳,那就能够拳拳累加,撼山摧城,绝非痴人说梦!

    陈平安一拳打得那座大如屋舍的“玲珑”山岳倒退回去数丈。

    二话不说,又是轰然一跺脚,一拳向上。

    高冠老人脸色凝重几分,不再心存戏弄之心,默念法诀,并拢双指接连在五岳冠附近,四次划下。

    哪怕会耗去不少灵气,头上这顶五岳冠也会暂时失去神通,他执意要一鼓作气宰掉这个碍手碍脚的少年。

    身为万事不求人、也无靠山可以依靠的山泽散修,这是高冠老人唯一一件法宝,是秘境之中获得,为了独占此物,分赃之时,暴起杀人,做掉了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,后者死时,哀求他照顾好自己的子嗣,保证他们享受俗世百年荣华,老人点头答应,只是回头就将一座府邸百余口人,用了点小手段,悄无声息地全部斩草除根。

    当初被太平山年轻金丹追杀万里,这顶价值连城的五岳冠,依然保存完好,破损并不严重,而且经过百年修缮,已经恢复巅峰品相,只可惜老人查看翻阅典籍无数,依然没有找到五岳冠上所绘五岳真形图的根本,使得老人至多只能发挥出法宝一半的功效,实为天大憾事,不然当初与那位太平山小王八蛋狭路相逢,到底是谁追杀谁还两说。

    两座山岳上下叠加,下坠势头,快若奔雷。

    陈平安迅猛出手的第十三拳,只打得底下那座东岳上浮丈余高度。

    很快又有一座山岳压下。

    是山岳之重,占据优势,还是拳法之高,更加无敌?

    老人头顶上的五岳冠,已经黯淡无光,再无悠扬的鹤鸣松涛之声。

    陈平安气血翻涌,尚未出现衰竭迹象,但是陈平安并不想自己被这三座山岳困住,天晓得高冠老人还有什么山上秘法,趁着神人擂鼓式的拳意牵引,暂时能够藕断丝连,于是就准备撤离校武场,转移战场,然后赶紧递出第十四拳。

    但是早早准备好方寸符的陈平安,惊讶发现在山岳压顶的阴影之中,如同置身于一座陆台所谓的“无法之地”,数次大战都立下奇功的方寸符,竟是没了丝毫反应。

    不得已,养剑葫内初一十五两把飞剑,一左一右散开,高高掠入云海。

    陈平安则只好递出新一拳,打得山岳下坠势头微微凝滞,然后前冲,试图离开山岳阴影笼罩之地。

    高冠老人哈哈大笑,“想跑?!”

    一掌向下压去,第四座山岳砸下。

    四岳相叠,轰隆隆砸向陈平安头顶,而且“山脚”的校武场,被磅礴灵气镇压,使得陈平安前掠身形慢了几分。

    那个拳法惊人的金袍少年,总算被山岳成功镇压。

    得逞之后,高冠老人微微错愕,“什么时候纯粹武夫也能使唤本命飞剑了?”

    高山往往与流水相伴。

    老人感知到两柄飞剑的破空而至,又从五岳冠上“摘下”两条江水,显化之后,最终如女子腰肢纤细,一条浑浊泛黄,一条碧绿清澈,围绕老人蒲团四周,滚滚而流,一次次挡下两把飞剑的凌厉攻势,水花四溅,江水的分量不断减少。

    高冠老人更多注意力还是放在那座校武场。

    此刻云海相距地面已经不过二十丈。

    老人所坐的蒲团几乎就要触及第四座山岳之巅,视野被遮掩,高冠老人便伸出一指,在眉心处一敲,默念一声开,眼帘之中,先是漆黑一片,然后如同夜幕的云雾散去,露出明月真容,天地清晰,高冠老人视线成功透过四座叠加大山,看到了那个金袍少年的身影。

    好家伙,跟条泥鳅似的,还想溜走!

    那少年先是低头弯腰,以肩膀力扛山岳,向前奔走,随着四座大山的下沉,少年然后就干脆猫腰前冲,以背后顶住山岳,他身上那件金色法袍,发挥出令老人感到惊艳的成果,硬生生帮助少年赢得千钧一发的宝贵时间,使得少年能够在山岳距离校武场大地只有四尺之际,一个翻滚,堪堪躲过了被大山碾压成肉泥的下场。

    高冠老人心中冷笑不已,道高一尺魔高一丈,就等你小子误以为逃出生天的这一刻了。

    一直蓄势待发的第五座山岳,正是地位最为尊崇的中岳,依稀可见本体真身的山势险峻。

    少年能够抵住四座大山,已经出乎高冠老者的意料,本以为三山叠加,就能够压死这个小家伙。

    那种仿佛威势递增就没有一个止境的拳法,委实古怪!

    若是少年死后能够留下拳法秘籍,未必比那件金色法袍逊色。

    老人轻喝一声,“去!”

    中岳刚好砸向在地上翻滚的陈平安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,先前四座山岳开始陆续飞散,围绕中岳,纷纷向下“落地生根”,有碾压校武场的房屋,有压垮高墙,还有落在校武场之外的街道,有砸在校武场隔壁的一座私人庭院。

    一旦四方山岳屹立地面,加上中岳居中坐镇,就会形成一座天然大阵。

    云海上方的两把飞剑,似乎与身陷死地的少年心意相通,愈发拼了命攻击那两条江水真意。

    高冠老人爽朗大笑,“怕了你们两个小东西了,好好好,老夫与你们玩一玩捉迷臧便是,回头你们主人一死,看你俩怎么办。”

    老人双手左右一探,抓起两股黑色云雾,然后双手重重一拍掌,云遮雾绕,老人身形消逝不见。

    被五岳围困的陈平安,已是生死一线。

    初一十五虽然剑气凛然,可是面对一个躲藏起来的高冠老者,亦是无可奈何,只能尽量消减黑色云海。

    哪怕陈平安祭出了那条以老蛟两根长须制成的缚妖索,金光灿灿,蓦然变大,如一条金色蛟龙盘踞那座中岳,硬生生将其拔高数丈,不至于一压而下,与大地接壤,使得五岳大阵暂时没有成形,可是即便缚妖索不断收缩,挤得中岳山势不断有碎石崩裂而落,可这座中岳始终在缓缓下沉。

    而飞鹰堡上空的云海,离地不过十丈。

    若是有人站在主楼的那座观景露台眺望四方,宛如置身于高出大地千百丈的大山之巅,波澜壮阔,风起云涌,惊涛拍岸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飞鹰堡主楼内,画地为牢的拂尘男子,被那一大一小两把本命飞剑,追逐得疲于奔命。

    那些飞鹰堡桓氏成员,真正亲眼领教了山上神仙的炫目手段。

    人人庆幸之余,有难免心生绝望,我辈江湖武夫,面对这些神通广大的山上仙师,实在不值一提。

    陆台没有静观其变,并未由着针尖麦芒两柄品相极高的飞剑,慢慢耗死那个观海境练气士,而是一件件从那条彩带之中,取出了从四处搜刮而来的法宝器物,借着飞剑劈斩而出的牢笼缝隙,一穿而入,对那位将拂尘丝绳化作白蛇的家伙,阴险袭击,对于那位练气士而言,这无异于雪上加霜,苦不堪言。

    高大男子先是百般求饶,苦劝陆台万事好商量,只要陆台收手,他愿意交出一切家当,并且任由陆台在他的神魂上动手脚。

    眼见着陆台无动于衷,手中只余下一枝拂尘铁柄的男子,便开始厉色威胁,扬言要与陆台的两把本命飞剑来一个玉石俱焚,一定要陆台神魂受损,此生再难修为精进。

    陆台斜靠在堡主夫人椅子旁边,手摇折扇,根本不理睬捉襟见肘的观海境修士,厅堂大门已经被他强行打开,所以外边飞鹰堡的景象,一览无余。

    天昏地暗。

    想必飞鹰堡数百人,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今天的场景,那种无力感,深深刻在了骨头上。

    而这种影响,注定极其深远,只要这些人能够活下来,那么今日之事,有关神仙打架凡人遭殃,就会代代相传下去。

    一座浩然天下的九大洲,如果都是这般百无禁忌,早就乱得不能再乱了。

    所以才有了儒家三大学宫和七十二书院的出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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