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0章
他们不小心泄露了风声,被早有准备的飞鹰堡瓮中捉鳖,堵在这条巷子里,那一场厮杀,血流满地,双方杀得人头滚滚而落,既有凶人头颅,也有飞鹰堡老一辈人的脑袋,残肢断骸,几乎没有一具全尸,据说最后飞鹰堡的收尸之人,就没有一个不吐出胆汁的。飞鹰堡是祖上阔过却家道中落的那种武林帮派,曾有长达百年的辉煌岁月,在沉香国老一辈江湖人中,哪怕桓氏如今沉寂了数十年,名气仍是不算小,尤其是已经过世的桓老爷子,德高望重,当初在江湖上赫赫有名,
是朝野皆知的江湖豪杰。
只可惜这一代堡主桓阳的武道造诣,平淡无奇,未能撑起飞鹰堡的威名,而桓常年纪还轻,便有了当下青黄不接的惨淡格局。
可是随便翻翻老黄历,从桓老爷子再往上推两代人,飞鹰堡可以拎到台面上讲的东西,实在太多。
所以偌大一座飞鹰堡,上上下下,四百余人,都很自傲。
虽然偏居一隅,飞鹰堡却不能算是井底之蛙。
几乎每个人自幼就听着飞鹰堡的诸多传奇事迹,桓老爷子身为沉香国四大宗师之一的身份,
桓老爷子年轻时候一起行走江湖的挚友,如今的十大高手当中,还有三人。
而老太君,传闻是邻国前朝的亡国公主,逃难江湖,被桓老爷子所救,一见钟情,期间坎坷不断,种种磨难,最终还是走在了一起,传为江湖美谈。
少堡主桓常,自幼就展现出出类拔萃的习武天赋,天生膂力惊人,十余年间,向外边的大侠讨教,或是跟那些已经名动江湖的少侠切磋过招,可圈可点。而堡主千金桓淑,据说跟沉香国十大高手之一的嫡长子,订了一桩娃娃亲,只等那位年轻人前来迎娶。
而飞鹰堡年轻一辈的领袖,不是桓常,而是一位外姓人,陶斜阳,是堡主桓阳的嫡传弟子,从小跟随大管家何老先生学习儒家典籍和高深功夫,说起人缘,比少堡主桓常还要好。
陶斜阳古道热肠,在飞鹰堡有口皆碑,性情开朗,好像天塌下都不怕。
上回进山入堡的一伙人,为首宗师,是大名鼎鼎的江湖豪侠,其中有位仙子美誉的漂亮女子,与陶斜阳关系极好,经常一起在飞鹰堡内外同行,与陶斜阳喝着街边最便宜的酒水,也能笑颜如花。
陶斜阳最近几年已经开始帮着堡主和官家何崖,开始尝试着打理飞鹰堡事务,接触到了许多内幕,日子过得并不轻松。
八方客人,待人接物,需要滴水不漏,飞鹰堡祖辈遗留下来那一支支香火,不能让它们无声无息地灭了,得暗中续着香火情。跑京城,跑山头上的名门正派,跑大城池里的强横帮派,给豪门官邸送银子,跟郡城地头蛇笼络关系,都需要陶斜阳这个外姓人去跑动,所以陶斜阳的江湖见识和经验,都很出众。
今夜这个来到这条巷弄的刀客,正是陶斜阳。
而与之同行的年轻道人,是陶斜阳在江湖上认识的至交好友,一见如故,陶斜阳知道年轻道人的一些秘密,能够看得见那些阴秽东西,还有一些江湖上闻所未闻的压胜手段。道人收到陶斜阳的密信求助后,二话不说就来到飞鹰堡,一番小心探寻,年轻道人心情愈发沉重,果然如陶斜阳信上所说,飞鹰堡的确是鬼物作祟,而且道行高深,直接坏了飞鹰堡的风水根本。
年轻道人自知斤两,从来不是什么真正的山上人,跟随那个喜欢云游四方的师父,修习道法不过五年,只学到了一些望气、画符的皮毛功夫,而且他画的符箓,时灵时不灵,背着的那把铜钱剑,由七七四十九颗铜钱串成,至今还没有出手的机会,是不是真的能够镇煞斩邪,心里完全没谱。
年轻道人名叫黄尚,是个科举无望的士族子弟,练习道法将近五年,画符还是没能登堂入室,传授道法的师父又常年不在身边,黄尚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,才凑出了那把前朝神册、元光、正德“三通宝”的铜钱剑,师父说过这三种通宝铜钱,九叠篆,蕴含的阳气最足。
至于黄尚所画之符,品秩不行,就只能靠数量来垫补。
让他这么个半吊子道士,对付飞鹰堡的凶煞恶鬼,实在是硬着头皮,只是与陶斜阳相交莫逆,义气使然,见陶斜阳铁了心要来此为民除害,总不能眼睁睁见着兄弟夭折在这边。
两人的称兄道弟,并非那江湖豪客在酒桌上的推杯换盏,而是换命。
这栋宅子在荒废之前,原先的主人应该家境殷实,门槛颇高,大门也是上好的柏木,还装饰有兽面门环,古老而深沉。
道士黄尚从袖中摸出一张黄纸符箓,先前大雨磅礴,此时道人看着湿漉漉的大门和高墙,苦笑道:“天时地利都不在我们这边啊。”
刀客陶斜阳嗯了一声,死死盯住那扇大门,一手按住刀柄,突然转身,余下一手狠狠拍了一下道士的肩膀,“我先行一步,若是形势严峻,救我不得,你不用管我,回头帮我找个风水好点的阴宅即可!”
黄尚正要说话。
陶斜阳已经咧嘴,笑容灿烂,“可不是客气话!若是两人都死在这边,在下边还不得抢酒喝?!”
陶斜阳收起手,气沉丹田,一刀劈向大门,“给我开!”
刀势凶猛,竟是直接劈开了大门,陶斜阳大步走入其中,毅然决然。
一时间步伐沉沉,如陷泥潭,陶斜阳毫无畏惧,轻喝一声,挥刀向前,一刀刀劈在虚空处,刀光森森,略带莹光,显然是在武道窥得门径了。
陶斜阳以刀开路,笔直向前。
藏在他怀中和腰间的两张“君子佩符”,瞬间黑化,染满墨汁一般,本就不多的灵气,消逝干净。
黄尚正要快步跟上,只觉得阴风阵阵,从门内扑出,只得在大门内壁,找了两处稍稍干燥的地方,张贴了两张镇宅符箓,这才稍稍好受,不至于呼吸凝滞,然后双手各捻住一张符箓,分别是“光华真君持剑符”和“黄神越章之印符”,皆是上古遗留下来的著名护身符,广为流传。
只是黄尚才顶着阴风向前走出三步,就发现持剑符合印章符变得漆黑大半,好像刚从砚台里扯出来的两张符箓,年轻道人心中大骇,忍不住高喊道:“煞气浓重似水,此地鬼魅绝不是当年死于小巷的冤魂!必然是游荡百年以上的厉鬼!斜阳,速速退出宅子……”
只是远处的正屋房门,自行打开,陶斜阳挥刀而入,房门便砰然关闭。
黄尚满脸悲痛,竭力往手中两张遭殃的符箓,浇灌入淡薄的灵气,怒喝道:“移殃去咎!”
持剑符毫无动静,被凶地煞气凝聚而成的墨汁浸透,捻符的双指如被火烫,黄尚赶紧丢了符箓。
好在那张印章符灵光荡漾,骤然亮起,映照出四周的异象。
符箓猛然点燃,熊熊燃烧,黄纸急剧消耗,散发出刺鼻的青烟。
在黄尚周围,阴恻恻的嬉笑声此起彼伏,却不见半点人影。
脖颈处好似被冰凉长舌舔过,让年轻道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。
黄尚丢了烧完的印章符,正要再从袖中摸出一张压箱底的符箓。
往袖子伸去的左手手背处,好似给人针刺了一下,黄尚打了个寒颤,头顶又有莫名其妙的骤雨淋下,黄尚环顾四周,小雨绵绵,年轻道人怔怔抬手抹了一把脸,摊手一看,竟是满是鲜血。
下一刻,黄尚下意识抬起头。
一张没了眼珠的苍白脸庞近在咫尺,几乎要贴上黄尚的鼻尖。
黄尚呆若木鸡。
刹那之间,肩膀被人使劲按住,往后一拽,黄尚整个人倒飞出宅子,摔在外边的泥泞巷弄中,晕晕乎乎。
只看到一个熟悉的高瘦背影,正是飞鹰堡老管事何崖,陶斜阳的师父。
老人双手持符,符纸应该不是普通符箓的黄纸材质,莹光流淌,晶莹剔透,虽然在阴风煞雨之中,光彩飘荡,如大风之中的两支烛火,可是符箓灵光始终摇而不散。
老管事脚踩罡步,念念有词。
黄尚刚刚松了口气,脖子就被指甲极长的雪白双手掐住,一下子往后拽去,年轻道士双手胡乱拍打泥泞地面,毫无作用,后脑勺和后背重重撞在强巷弄墙壁上,像是有人渗透墙壁之中,也希望黄尚这个大活人跟着进入其中。
黄尚一翻白眼,晕厥过去。
等到年轻道人清醒过来,已经回到飞鹰堡主楼的那间客房,隔壁就是陶斜阳的住处。
黄尚摇摇晃晃起了床,刚好看到何老先生脸色凝重地走出房间。
何崖叹息一声,“斜阳的身体并无重伤,只是……”
老人没有继续说下去。
何崖本想说一两句黄尚,不该如此冒冒失失,陪着陶斜阳擅自闯入那条巷弄。
只是看着年轻道士的仓皇失措,尤其是脖颈处还有黑如浓墨的一条条抓痕,过了一宿,尚未淡去,老人便有些于心不忍,叹息一声,快步离开,要去煮一付药,帮着徒弟培本固元。
黄尚几次想要推门而入,都收回手,失魂落魄。
————
今晚陈平安和陆台要去桓家府邸赴宴。
距离宴席还有半个时辰,今天白天两人四处闲逛,大小街道,各处水井,桓氏祠堂,演武场,飞鹰堡的行刑台等地,都走了一遍。
陆台观察了家家户户大门上的各式门神,陈平安则偶尔会蹲下身,默默捻起一小撮土壤,放入嘴中嚼着。
回到院子后,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事,“何管事让我们进入飞鹰堡,尤其是将我们安排在这里,是不是有他的私心?”
陆台点点头,“驱狼吞虎之计,多半是飞鹰堡已经走投无路,死马当活马医。说不得今晚宴席上,我们若是撕破脸皮,问责此事,飞鹰堡就要开诚布公,无外乎道歉赔罪,然后砸钱给咱们,要我们帮飞鹰堡渡过难关。”
陈平安叹了口气,若是他们俩道行低微,敌不过那些游魂荡鬼,是不是昨晚在那座宅子暴毙,死了就死了?两条烂草席一卷,让人丢出飞鹰堡了事?
陆台好似看穿陈平安的心事,笑道:“在感慨江湖险恶?那你有没有想过,可能飞鹰堡与那何崖都有难言之隐,听过他们诉苦之后,说不定你就会义愤填膺,奋然挺身。”
陈平安摇摇头,轻声道:“事有先后,对错分大小,顺序不可乱,之后才是权衡轻重,界定善恶,最终选择如何去做一件事。”
陆台笑道:“听着简单,做起来可不容易。”
陈平安嗯了一声,“难得很。”
没过多久,桓常桓淑兄妹二人,联袂而至,今天桓淑换了一身暖黄色的衣裳,亭亭玉立。桓常还是那般妆扮,只是摘掉了那张牛角弓。
在这之前,陆台询问陈平安,要不要给飞鹰堡和桓淑一个惊喜,不等陆台说完,陈平安黑着脸,一拍养剑葫,陆台立即住嘴,双手合十,作求饶状。
远处高楼栏杆处,一位心情不错的妇人容光焕发,笑意温柔,昨夜听女儿说了些闺房话,说有位外乡的翩翩佳公子,今儿要和朋友一起登门拜访,要她这个当娘亲的帮着掌掌眼。
妇人觉得有趣,便答应下来。
至于早年那桩有些儿戏的娃娃亲,别说是飞鹰堡不再当真,对方更希望根本没这么回事,省得被落魄不堪的飞鹰堡拖累。
贤淑妇人一想到将来有一天,女儿就要跟她这个娘亲一样,在岁月最好的时候,穿上最漂亮的鲜红嫁衣,嫁给最喜欢的心上人,妇人既欣慰,又难免有些失落。
妇人眼眶通红,便微微低头,掏出一方绣花帕巾,轻轻擦拭眼角。
妇人并不自知,飞鹰堡也无人看穿,她那张七窍流血的脸庞,出现了不计其数的裂纹,纵横交错,就像一只将碎未碎的瓷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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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九十四章
驭剑
(说两件事,一个是期刊的第一期,喜欢剑来和雪中的朋友一定要去翻一下。再就是这个月事情比较多,只能争取12万字左右的更新,世间总有无奈事,穷尽人力。只不过自剑来开书以来,有句话感受颇深,就是“但问耕耘,莫问收获”,与大家共勉。)
飞鹰堡的千金小姐桓淑对陆台有意思,陈平安又不是瞎子,自然看得出来。
至于兄妹二人在客气热络之余,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那份阴霾,陈平安也看得出来。
看来此地鬼魅作祟,近乎肆无忌惮地袭扰市井百姓,给飞鹰堡带来极大的隐忧和困扰。
山下江湖,任你是豪门大派,对付这种事情,仍是力不从心。
一行人去往飞鹰堡主楼,楼建得气势巍峨,名人手笔的匾额、楹联,等人高的彩绘门神,左右两侧的玉白蹲狮,都彰显着飞鹰堡桓氏昔年的荣光和底蕴。
宴客大厅,灯火辉煌,一支支粗如婴儿手臂的红烛,还摆着许多老物件,大幅的山水字画,绘有仙家景象的对屏,堡主桓阳和夫人,老管家何崖以及几位桓氏长辈,在大厅门口恭迎两位初次莅临飞鹰堡的年轻后生。
身后站着诸多家族俊彦和旁支子弟,这些人,对陆台和陈平安都充满了好奇,毕竟摆出这么大的阵仗,罕见。
陆台以心声告知陈平安,“伸手不打笑脸人,你信不信,飞鹰堡桓氏如果足够聪明的话,会在酒过三巡之后,跟咱俩主动请罪。”
陆台很快就没个正经,环顾四周,在陈平安心湖说道:“老古董还不少,这飞鹰堡桓家祖上挺阔绰啊。搁在桐叶洲山底下,算是不错的了,如果不是遭了变故,不得不龟缩至此,恐怕根本不需要咱们露面,早就请了沉香国或是周边的仙师摆平了那帮阴物。”
陆台之前提过一嘴,浩然天下的商家子弟,提出一个“老钱”“新钱”的说法。
票号银庄,分新旧,有几百年甚至千年不倒的老字号,也有因势崛起的新势力,两者发放、流通的银票,便自然而然有了年份上的新旧差别。
入座之前,陈平安敏锐察觉到了那位堡主夫人的异样,整个人的气息显得云遮雾绕,而且是那种乌云黑雾,明显沾着污秽气息,看上去妇人容颜艳丽,保养得当,实则元气衰竭,即将油尽灯枯。
陆台一眼都没有看她。
晚宴谈不上山珍海味,野味河鲜加时令蔬果,桓阳从头到尾都没有摆谱,架子放得很低,就连陈平安都能够清晰感受到那些桓氏子弟的不自在,举杯喝酒和下筷夹菜,都很敷衍,往往是堡主提议敬酒,才稍有动作。
只是陆台猜错了,哪怕宴席临近尾声,堡主桓阳也没有提及两人下榻古怪巷弄一事,只说飞鹰堡穷山恶水,照顾不周,还望两位公子多多海涵。不过等喝完最后一口酒,外人纷纷起身散去,桓阳和夫人亲自带着陈平安陆台游览主楼,登上顶楼的一处露台后,众人一起登高远眺的时候,桓常和桓淑分别拿来一样礼物,都装在木匣内,桓阳说是飞鹰堡祖传的老古董,不值钱,但还算稀罕,一点见面礼,不成敬意,希望两位公子以后多来飞鹰堡做客,一定扫榻相迎。
陆台应酬得滴水不漏。
他摸着栏杆,默念道:“好地方。”
于是就这样宾主尽欢而散,桓淑想要送两人去那巷子,但是被桓常找了个借口拉住,桓淑虽然心有不满,最终还是没有执意离开主楼,她看着两人并肩走在宽阔街道上的背影,桓常小声道:“斜阳受了那么重的伤,你怎么也不去探望一下?”
桓淑皱眉道:“爹和何爷爷都说了,不要他轻举妄动,还这么鲁莽,如果不是今夜就会有仙师驾临飞鹰堡,如何收拾烂摊子?陶斜阳这么大一个人,还管着飞鹰堡的半数事务,怎么还如此意气用事?不过是混了几天外边的江湖,就不知道天高地厚……”
桓常恼火道:“不管怎么说,斜阳都是为了咱们飞鹰堡才受的重伤,你少说一点风凉话!这要是给斜阳听见,负气离开飞鹰堡,都没人有脸拦阻!你当真不知道,这些年有多少名门正派看中了斜阳的习武天赋和经济才干?”
桓淑撇撇嘴,“那就庙小容不下大菩萨呗,飞鹰堡还能如何?哭着喊着求陶斜阳留下来?”
桓常转过头,厉色教训道:“桓淑,你怎的越说越混账了!莫不是良心都给狗吃了?!斜阳跟你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自家人,跟我更是好兄弟……”
桓淑眼眶通红,有些委屈,头一次见到如此生气的哥哥,颤声道:“可是我不想嫁给他啊,他喜欢我,可我就是不喜欢他啊,我有什么办法?”
桓常叹了口气,家家有本难念的经,此事难解心结。
就像桓常想不明白,为何那么出彩的江湖仙子,会一见钟情,喜欢上陶斜阳,而陶斜阳却偏偏不喜欢。
为何陶斜阳喜欢自己妹妹那么多年,本该水到渠成、喜结良缘的妹妹,却又喜欢不起来。
至于陶斜阳若是与妹妹成亲,又有何老管事无形中帮着撑腰,这么多年走南闯北,飞鹰堡里里外外都敬服陶斜阳,那么将来有一天,飞鹰堡会不会更换了姓氏,桓常反而想得不多,或者说不愿意去深思。
秋夜凉爽,星河璀璨,星星点点,仿佛都是人间的愁绪。
这天夜里,在陈平安和陆台还没走到那条巷弄,飞鹰堡大门外的道路上,就来了一位仙风道骨的方外之人。
唯有堡主桓阳和管家何崖老人,出门迎接,肃手恭立,气氛不热闹,但是比较迎接两位年轻人的宴席,明显要更加实在。
迎面走来之人,是一位双眼精光绽放的高大男子,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,瞧着约莫不惑之年,手持拂尘,腰悬桃木符箓牌子,飘然而至。
马鞍两侧悬挂着两捆松柏树枝,十分奇怪。
一柄拂尘,篆刻有“去忧”二字。
堡主桓阳和老人何崖连忙作揖,“恭迎太平山仙师。”
中年男子微笑点头道:“无须客气,下山降妖除魔,是我辈山人的义之所在。”
不等桓阳开口,牵马男子举头望向城堡上空,“阴煞之气,果然很重,如果我没有猜错,飞鹰堡应该刚刚下过一场大雨,你们要晓得,那可不是一场普通的秋雨,而是盘踞此地的邪魔鬼魅,在施法布阵,要教你们飞鹰堡断子绝孙。”
桓阳和老管事视线交汇,桓阳拱手抱拳道:“只要仙师能够救我飞鹰堡五百余口人性命,飞鹰堡愿意为仙师造生祠,交出那柄先祖无意中获取的宝刀‘停雪’,桓氏子孙供奉太平山和仙师最少百年时光,竭尽所能,报答仙师!”
男子洒然一笑,一摇拂尘,“救下再说,否则好好一桩善缘,就成了商贾买卖,岂不是一身铜臭气了。”
桓阳激动万分,泣不成声道:“仙师高洁!是桓阳失礼了……”
男子不予理会,牵马前行,尽显神仙风范。
这天夜里,又有一位风尘仆仆的邋遢老人拜访飞鹰堡,差点大门都没给打开,后来是陶斜阳的朋友,年轻道人黄尚闻讯赶去,才将老人接入了飞鹰堡,随便住在了一条巷弄,黄尚满脸愧疚,老人倒是不以为意,在深夜里走走看看,期间还趴在井口上,闻了闻几口水井的味道。
老人住下后,咦了一声,脚尖一点,从院中掠上屋顶,举目望向一处,仔细端详片刻,返回院子后,问道:“飞鹰堡已经有了高人坐镇?”
年轻道人愣了愣,“是不是高人,弟子并不清楚,只知道飞鹰堡前两天来了两位年轻公子哥,一位风度翩翩,生得真是好皮囊,另一位背负长剑,不太爱说话。”
老人问道:“你和陶斜阳先前遇险,那两人没有出手相助?”
黄尚苦笑道:“是老管家救了咱们,那两人并无出现。”
老人点点头,“何崖确实会一点道法皮毛,但是比起那两人贴在门口的那张符箓,差得就有点远了。”
年轻道人愣在当场,“那两人跟我差不多岁数,难道就已经与师父一样,是那道法通玄的仙师?”
老人嗤笑道:“年纪轻怎么了,年纪轻轻,就能够搬山倒海,那才叫真正的仙师。像你师父我这样的半吊子,靠着一大把年纪熬出来的微末道行,在真正的山上仙家眼中,根本就不会被视为同道中人。”
黄尚依旧不太相信,总觉得是师父高风亮节,是真正淡泊名利的世外高人,不喜欢吹嘘自己的神仙修为。
老人不再多说什么,相比那些腾云驾雾、御风远游的仙家,自个儿等于一大把年纪都活在狗身上去,终究不是什么舒坦事。
那边,陈平安又在院门外贴了张宝塔镇妖符。
两人都无睡意,就在院子里闲聊。
陈平安神色凝重,陆台依旧笑眯眯坐在椅子上扇扇子。
陈平安刚要说话,陆台伸手阻止陈平安的言语,“说了可就不灵了。”
陆台转移话题,打趣道:“一件金醴法袍,养剑葫里两把飞剑,一根法宝品秩的缚妖索,等你哪天跻身了七境武夫,那还了得?”
陈平安会心一笑,开朗道:“其中辛酸,不足为外人道也。”
陆台叹了口气道:“你是不是很奇怪,为何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一名剑修?”
陈平安没好气道:“有什么奇怪的,不就因为你恐高?从老龙城去倒悬山,是乘坐桂花岛,从倒悬山来桐叶洲,是吞宝鲸。那你坐过鲲船吗?”
陆台涨红了脸,一把将手中竹扇丢向陈平安,陈平安伸出并拢双指,轻轻一旋,竹扇如有丝线牵引,滴溜溜旋转起来,绕着陈平安飞行一圈,返回陆台那边,陆台接住竹扇,啧啧道:“学以致用,很快嘛。”
剑师驭剑术,在江湖上可能很神秘,可对于跻身武道四境的陈平安而言。
一法通,万法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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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九十五章
远望
秋日和煦,陆台今天又在院子里独自枯坐打谱,陈平安在一旁练习《剑术正经》。
自从上次陆台察觉到飞鹰堡弟子的查探后,飞鹰堡就再没有私底下的冒犯。
陆台趁着陈平安停下剑架的间隙,突然问道:“陈平安,我教你下棋吧?”
陈平安还在那边拧转手腕,找寻最合适、顺畅的握剑姿势来应对变招,出剑想要快,就得从细处不断求变,这跟烧瓷当中极其高明的跳-刀手法,是一个道理,粗看是“不动”,实则不然。
听到陆台的提议后,摇头道:“算了吧,我学过,但是下不好。第一次出门游历的时候,见过高手下棋,我还是更喜欢看人下棋。”
林守一,谢谢,于禄,改名崔东山的少年国师,一个比一个棋力深厚,陈平安经常观棋,可是就连棋的好坏、远近和深浅都看不出来,所以自认没有下棋的天赋。
不过就像看到陆台煮茶,会让人觉得赏心悦目,去往大隋的路上,林守一跟谢谢下棋,同样让陈平安心神往之。
棋盘对弈,下棋人那种坐忘的感觉,陈平安觉得很美好。
陆台也不纠缠,笑问道:“知道下棋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吗?”
陈平安当然不知道。
陆台捻子落子,眼神炙热,“身前无人。”
陈平安想了想,点点头,“嗯。”
这下子轮到陆台诧异了,抬起头,斜眼看着陈平安,“你真能懂?”
陈平安在院子里缓缓行走,气沉丹田,拳意倾泻,乍一看毫不起眼,原来已是水深无声的境界,笑道:“有个人的剑,还有帮我打熬武道三境的老人,他的拳,感觉都是这样的,就像你说的,‘身前无人’。”
陆台
哪怕陆台见过太多的奇人美景,见过钟鸣鼎食,黄紫贵人,羽扇纶巾,餐霞饮露。
看陈平安打拳,还是一种享受。
但是陆台觉得陈平安可以做得更好。
他站起身,深呼吸一口气。
只见他鼻耳之间,有四缕白色气息缓缓飘荡而出,却并不离开,也未消逝,如四条纤细白蟒倒挂面目之上。
陈平安有些疑惑,不知陆台此举为何。
陆台走到院子中央,缓缓道:“纯粹武夫炼气,练气士也养气炼气,呼吸吐纳,都逃不掉一个‘气’字,气若游丝,搁在凡夫俗子身上,是形容一个人命不久矣,但是搁在剑修身上,是另外一种景象。”
陆台缓缓吐出一口气,气凝聚如丝,最终在他身前变做了一把袖珍飞剑,陆台轻轻一吹。
陈平安心弦一震,迅速撇头,一抹白光从他耳畔疾速掠过,然后那抹极其纤细的白光,在整座院子迅猛飞掠,不断拉扯出一条条经久不散的流光溢彩,将一栋院子编织得如同一座剑气牢笼,一座充满凌厉剑气的雷池。
陆台一跺脚,异象瞬间消散。
陆台微笑道:“我虽不是纯粹武夫,但是道理还是懂的,你陈平安练拳疯魔,只是一个最普通的拳架,就打了一百万遍,所以拳意浑然天成,但是你其实并不理解其中的真意。”
陆台面向陈平安,一手负后,一手伸出,手掌摊开,“世间的拳架,除了壮筋骨气血,温养魂魄神意,真正的玄机,在于一股‘不借助于天地之力,反而要敕令天地’的真气,衔接紧密,为的就是出拳快到不讲道理!”
陆台笔直伸出一拳,砰然作响,拳罡炸裂,传出丝帛撕裂的声响。
陆台又出拳,略有倾斜,一划一滑,出拳最终地点,仍是原先位置,但是声势,悄无声息,但是拳头触及的空中,气机崩碎,声势惊人。
陆台解释道:“两拳,我用了相同的气力和神意,直不隆冬一拳出去,看似最短的路径,但是就像跋山涉水,最快的,是找到山路,顺流而下,你一路直行,反而走得不够快。传说中的武道真正止境,是十境,再往上,是武神境,那才是让练气士都要艳羡和畏惧的天上风光。”
陆台收起拳头,叹了口气,望向天空,眼神恍惚道:“天下乱象已起,陈平安,你一定要活下去。能够撑到最后,就是……”
陆台嘴角渗出血丝,仍是继续说道:“你一定要活下去,坚守于某地,千万不要被大势裹挟,要做那中流砥柱,时来天地皆同力,陈平安,不要争一时得失,我相信你会比那个曹慈走得更远,会重建长生桥,会成为大剑仙……”
天机不可泄露。
对于寻常练气士而言,可能就是一句可以随便挂在嘴边的戏言。
但是阴阳家不同。
精于卜卦、算命和星象之人,往往不得寿终正寝,偶尔有,也莫要奢望恩泽子孙,甚至有可能寅吃卯粮,祖上失德,贻害后人。
陈平安已经看出不妙,轻声喝道:“陆台,够了!”
陆台点点头,抬起手背抹去血迹,坐回石桌旁,灿烂笑道:“既然我找到了这里,在飞鹰堡找到了上阳台,那么之后你就需要自己独自游历了。”
陈平安坐在他身边,点点头,“此间事了,我会独自北上,你不用担心。”
陆台问道:“有什么打算?”
“当然有啊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近的,就是找到一座古战场遗址,寻找那些死后还凝聚不散的阴魂英灵,淬炼三魂,夯实武道四境的底子。远的,回到家乡后,继续跟老人学拳,一步步走得踏实些,跻身第七境的可能性就更大。”
陆台点点头,“不用管我,我没事,这点天道反扑,陆氏子弟的家常饭而已。”
陈平安确认陆台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后,便放下心来,双手抱住后脑勺,悠然道:“还有之前就想过,但是来不及做的一件事,给家乡铺一条路,每隔三五里就有一座行亭的那种,花再多钱,我也不心疼。”
陆台没好气道:“一条道路而已,也花不了几个钱。”
难怪这家伙的两把本命飞剑叫针尖和麦芒,看来是天生喜欢跟人顶针较劲。
陈平安也不跟他较劲,继续道:“到了家乡那边,试着亲自打理骑龙巷的两座铺子,只要能挣钱,哪怕是每天入账只有几文钱,都行。”
“再就是那些神仙坟那些残破神像,虽然之前一趟回家,已经做了点事情,搭建了许多棚子,修缮了一些,可还是不够,还需要正式地为它们重塑金身。”
“这就是你购买那几本造像书籍的原因?”
“嗯。尽量多知道一些忌讳和规矩,省得自己好心办坏事。”
陆台笑道:“真够忙的。”
陈平安始终望向远方,“再远一点的话,愿意听吗?”
“说吧,如果说得差了,污了我耳朵,我就一头扎进水井里,洗一洗。”
陈平安不理睬他的讥讽,“我想要在家乡落魄山那边,竹楼之外,有更多的建筑一栋栋立起来,从山脚……算了,从半山腰,一直延伸到山顶,有你说的那些瓦当,滴水,飞檐,藻井,卯榫,都要有。”
陈平安说到这里,伸出一只手,狠狠往上比划了一下。
陆台翻了个白眼,“好可怕的雄心壮志。”
陈平安有些泄气。
陆台赶紧举起双手,“好好好,你继续说。我不再取笑你便是。”
陈平安这才继续道:“我要购买很多的藏书,三教圣人,诸子百家,先贤笔札,都要有一些。骊珠洞天在破碎之前,像我家泥瓶巷这种市井坊间,一本书有多难得,你肯定无法想象,比见着一粒银子还难。”
“我想要山上,大楼小楼,放着很多灵器法宝,还要收集天下各国各处的特产,彩衣国锦绣地衣和斗鸡杯这样的,活泼可爱的精灵古怪,帮人梳妆打扮的精魅,会站在盆栽枝丫上拱手作揖、开门迎客的小家伙,都养上一些。奇花异草,高山流水,亭台楼阁,茂林修竹,每天都会有云海像江河一样的山雾涌过山畔……”
“李宝瓶李槐可以在那边安心读书,林守一可以潜心修道,于禄可以武道登顶,跟崔姓老人请教拳法技击,谢谢可以在那边……不用受崔东山的欺负,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可以在那边想修行就修行,想偷懒就偷懒,有个叫阮秀的姑娘,可以经常来我家里做客,我可以拿出自己铺子做的糕点待客……”
“每逢初一十五,会有很多百姓去落魄山的山神庙烧香,我要把山路神道造得更宽,跟福禄街桃叶巷一样的青石板,下雨天都不怕泥泞沾鞋,在山神庙准备好许多蓑衣斗笠,哪怕临时下雨,老百姓也不怕,借去拿着下山便是,下次烧香再还回来。”
“不管天下怎么样,山下怎么个活法,别处山上是如何,我只希望我那边,人人相亲相爱,每天的日子都过得舒心些。我希望自己和身边的人,不要再像刘羡阳那次那样,感觉什么都做不了,而是我们占着道理的时候,别人不听,那就让他们听,不管是靠拳头还是靠剑……”
陆台一直安安静静听着。
就像亲眼看着陈平安在夏天堆着自己的雪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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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九十六章
作别
(这一章不是大章节,只有七千字,因为晚上还有一章。)
陆台当时指了指院门口那边,说贴了那张宝塔镇妖符,门外是江湖,门内就已是山上了。
把陈平安给说得想喝酒。
之后飞鹰堡热闹了起来,热闹就有了人气,比起之前那种近乎死寂沉沉的安详,当下的飞鹰堡明显要更加让人心安。
因为飞鹰堡来了两位外乡高人,不是飞鹰堡熟悉的那种游历四方的大侠,或是大名鼎鼎的宗师,而是神神道道的,比起已经足够古怪的何老夫子,还要更让人觉得新鲜。
那位堡主盛情邀请而来的中年男子,在飞鹰堡的大街小巷,牵白马而行,马鞍两侧挂了两大捆松柏枝条,每次人马停步,手持拂尘的男子就会烧掉一根树枝,也不见他使用火石,双指一搓,松柏树枝便会燃烧起来,泛起阵阵清香,袅袅升空。
凑在远处旁观的飞鹰堡人氏,其中有些略通老黄历的白发老者,开始显摆起学问来,说这叫庭燎,是一门了不得的仙家术法,能够驱邪祛秽,因为松是万木之长,被誉为十八公,相当于朝廷的国公爷,柏树则是仅次于松木的侯爷,尤其是一些个名山大岳上的松柏,显贵着呢,所以燃烧松柏,配合仙家口诀,就能够通神。
相较高大男子的拂尘白马,另外一位邋遢老人,就显得俗气多了,卖相比不过同行,手段也透着股乡土气,故而跑去凑热闹长见识的飞鹰堡百姓,实在不多。老人的身份,说是年轻道人黄尚的师父,是位居山道士,跟老堡主是江湖上结识的故交,这次老人家在山上掐指一算,算准了飞鹰堡有难,才下山来此帮着祈福消灾。
邋遢老人既没有身穿道袍,也不会画符踏罡,只是让人抓了七八只雄鸡,分别挂在了飞鹰堡大门、祠堂门口、水井、校武场等地,然后就一天到晚盯着那些大公鸡,腰间挎着只小米袋子,装满糯米,还有一壶清水,伺候着那些雄鸡,壶中水,却不是飞鹰堡日常饮用的井水,而是让弟子黄尚从远处深山打来的山泉之水。
陈平安和陆台分道扬镳,陆台喜欢看那所谓的太平山仙师,装神弄鬼,陈平安则去观摩老人的手法,外行看热闹,内行看门道,陈平安介于两者之间,虽然不清楚老道人这种行径的渊源,但是能够确定每处悬挂雄鸡之后,阴风煞气就要浅淡几分,如同两军对垒,一方避其锋芒,只不过这种逼退,并无伤亡,躲在暗中蓄势而已。
在老人给雄鸡喂养糯米和清水的时候,从他忧心忡忡的脸色就能够看出,老道人也瞧出了端倪,心情并不轻松。
至于那位招摇过市的拂尘男子,神色自得,像是弹指间就要一切邪祟灰飞烟灭。
桓常桓淑兄妹,负责为此人开道。
陶斜阳脸色苍白,经常咳嗽,只与黄尚一起跟在老道人身后。
陆台并未明言两人道行的高低,只说那男子肯定不是什么桐叶洲太平山的练气士,而邋遢老人是位名副其实的山居道人,讲究一个幽潜学道,仁智自安,与山水为邻。
太平山是桐叶洲中部首屈一指的大宗门,比起扶乩宗只强不弱,只是隐世到了近乎厌世的地步,极少有修士下山外出,是内外丹法集大成者,陆台在中土神洲都有所耳闻,只是在世间的名气远远不如桐叶、玉圭两宗。
又过了两天安静祥和的日子。
就算是居住在市井巷弄的飞鹰堡百姓,都察觉到了天色的异样。
本该旭日东升的晨曦时分,飞鹰堡的头顶上空,却是黑云翻滚,层层叠叠,像是活物一般在对着飞鹰堡张牙舞爪,压得所有人心头沉甸甸的,担任教书先生的老管事何崖,放出话来,今天学塾不用上课,要他们赶紧回家待着,让蒙学稚童们好一阵欢天喜地,回去的路上,成群结伴,对着那些黑云指指点点,说这像一只蜈蚣,说那像一头水牛,最后瞧见了如同一张女子狰狞面孔的黑云,把孩子们吓得顿时作鸟兽散,赶紧跑回家中。
陈平安在院子里练习拳桩,早早发现了天象的诡谲,陆台坐在石桌旁默默掐指推演,神色自若。
本该日头高照的清晨时分,昏暗如深夜,阳光竟是半点洒不进飞鹰堡。
陈平安又听到了巷子外边的阴森嬉笑声,飘来荡去。
陈平安停下拳桩,跑去打开门,转身抬头一看,那张普通材质的镇妖符,随着这些天时间的推移,符胆蕴含灵气也在不断流逝,已经变得黯淡无光,一张原本崭新的黄色符纸,像是张贴了大半年的春联,褪色严重,褶皱得厉害,还有几处被渗透的黑色墨块,难怪那群阴物鬼魅胆敢现身挑衅。
陆台双手拢袖走出院门口,与陈平安并肩而立,仰头看着那张趋于腐朽的丹书真迹,自言自语道:“距今极其遥远的时代,相当于七境武夫修为的人,画出来的符,不过是刚刚抓到了一点皮毛,九境实力的人,画符才算登堂入室,所以那会儿的符箓,威力之大,可想而知。其中又以隐晦难明的‘三山九侯先生’,被视为‘符箓正宗’,只可惜我们这些后人,甚至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人,还只是个别称。”
陈平安踮起脚跟,摘下那张符箓,收入袖中。
四周顿时响起鼓噪之声,雾气从小巷泥路升起,迅速弥漫开来,雾气先是脚踝高度,然后是膝盖,很快就到了半腰。
陈平安就像打开锅盖,立即就是雾气腾腾,只不过灶台雾气是热腾腾的米香菜香,小巷这边是黏糊糊的潮湿阴雾,泛着淡淡的腥臭气味。
陈平安转头望去,好在雾气并未一鼓作气,涌入那些市井门户的院子里,只是家家户户张贴在大门上的各类门神,武圣人或是文武财神什么的,发出一阵细微的呲呲作响,本就涣散浅淡的那点灵气,烟消云散,再也庇护不得主人家。
在陈平安视野中,小巷尽头,又出现了那对身穿缟素白衣的大小人物,小孩子依旧盯着陈平安,一对鲜红的眼珠子,不断有血迹渗出,流淌在雪白的脸庞上,只是鲜血并不会离开那张脸,会像一条条蚯蚓爬来爬去,从双眼进进出出,像是将孩子的眼窝子,当做了巢穴。
牵着孩子的大人,脸上竟然并无五官,像是覆着一层厚重的白布,让人瞧不见耳鼻眉眼口。
还有许多渗人的污秽阴物,一并往巷弄尽头的这座院子走来,有生了一双死鱼眼的老妪手脚着地,灵活攀爬在院墙上,对着陈平安不断重复呢喃着要吃肉。
还有许多蹲靠在墙根下的稚童,双手抱膝,脑袋抵住膝盖,发出从牙齿缝渗出的呜咽声,断断续续,随风飘摇,像是想要诉说一个悲伤的故事,可又年纪太小,口齿不清,说不出个真切。
陈平安虽然从小就敬鬼神,可真谈不上害怕。
试想一下,一个四五岁的年幼孩子,风雨无阻,就敢一个人往神仙坟里头跑。然后练了拳,加上这趟桐叶洲,就是三次远游,一路上见过的山水奇怪,何其多也,哪里还会被这种阵仗吓到。
所以哪怕那一大一小,晃晃悠悠已经走到了院门正对着的巷子,陈平安还是无动于衷,反而走出一步,站在台阶边缘,好像就在等待它们动手的那一刻。
那个满脸鲜血如蛛网的孩子,一直凝视着陈平安,它在侧过头与陈平安对视的时候,开口道:“你的肉很香,能让我吃上几口吗?我只要你的半付心肝,可以吗?”
孩子的言语说得极为缓慢,而且前行的脚步不停,等到“心肝”二字说出口的时候,已经背对陈平安,但是它的头颅已经拧转过来,依然在“正视”着陈平安,它还伸出一条漆黑的舌头,舔-弄着嘴角的血迹。
那位沿着墙壁行走的老妪率先发难,一个纵身而跃,扑向陈平安。
陈平安看也不看,一步向前踏出,走下台阶,不等靴子触及巷弄地面,轻描淡写一拳砸出,击中那位老妪的头颅,阴物老妪被打得向后倒撞回对面的墙壁,砰然粉碎,它甚至来不及哀嚎。
看到这一幕后,小巷之中的阴物凶性爆发,黑烟涌动,一头头死后怨气凝聚而成的阴物,疯狂扑向陈平安。
陈平安一手负后,收在袖中,只以右手对敌。
拳意依旧点到为止,只在右臂流淌,罡气凝聚而不外泻,可是每一次出拳,就打烂一头来势汹汹的阴物。
这点拳意,这对于如今的陈平安而言,就像只从一口深井中汲水一桶罢了。
反观那群阴物的视野之中,那白袍少年的那条胳膊,就像一小截割破了夜幕的“阳光”,灼热刺眼。
不过几个眨眼功夫,浩浩荡荡的小巷阴物就十去七八。
陆台不知何时已经坐在门槛上,袖手旁观,笑意吟吟。
那个扬言要吃掉陈平安半付心肝的小孩子,挣脱开大人的手,一闪而逝,来到陈平安身后,手掌作刀,戳向陈平安后背心,试图一记手刀从背后剖出心脏。
手刀迅猛,只是那孩子刚刚误以为自己就要得逞,就痛苦嚎叫起来,原来当它的五指触及那一袭白袍后,如同撞入一座火炉,雪水消融,根本来不及收手,大半条胳膊就这么没了。
陈平安负于背后的左手,依旧不见丝毫动静,眼角余光始终盯着那个没有五官面容的阴物,只是向后一靠,撞在孩子阴物身上,身上的法袍金醴触及后者,孩子刹那之间便如蜡烛熔融,化作一缕极为精粹的黑烟,就要掠向远方,结果被陈平安转身,拧转手腕,画弧一拳,打得黑烟无头也无尾。
陆台打趣道:“这就有点欺负人了啊。”
陈平安撇撇嘴,“哪里是人。”
陈平安猛然转头,望向小巷尽头。
在邻近街道的那口水井,有阴沉井水,攀援水井内壁,借着街面上的雾气遮掩阳气,迅速流出了井口,向陈平安这条巷弄倾泻而来,闯入巷口之后,刚好“看到”了陈平安镇压孩子阴物的光景,稍作犹豫,井水竟然倒退而回。
陈平安右手出袖,只见指尖捻着一张崭新的宝塔镇妖符,心中默念一声十五,一柄幽绿玲珑的飞剑掠出养剑葫,划过陈平安身后,十五的剑尖钉住那张黄纸符箓,转瞬即逝,在空中拖曳出一条符箓散发的金色光彩。
这张符箓本该用来针对那位牵着孩子的那头阴物,一番交手后,陈平安心中大定,出拳足矣。
既然那口水井里的古怪,主动跑了出来,陈平安于是就让十五带着镇妖符,掠去压胜水井,断了那些井水的退路。
井水去势极快,可是哪里快得过飞剑十五的飞掠速度。
十五到了如有怨妇抽泣声的水井旁,剑尖往井口一戳,将那张金光灿灿的宝塔镇妖符钉在井口边沿上。
它然后缓缓升空,绕着井口飞旋起来。
那股爬出井底的井水布满四周,涟漪阵阵,露出一张张怨恨仇视的女子扭曲面容,期间不甘心地分出一小股支流,冲向井口,很快就全部化为烟雾,三番五次之后,贴在井口上符箓岿然不动,灵光饱满,不断翻涌的井水这才死心,它们不断汇聚在一起,最终变成了一头依稀可见四肢的人形阴物,身高一丈,身上井水滚动不停,让人认不出容貌。
飞剑十五自然而然将其视为挑衅,在那井水阴物的额头一穿而过,骤然悬停,又从后背心口掠回,以此反复,乐此不疲。
兴许是根本没有想到这把飞剑如此剑意充沛,刚刚化作人形的井水,哗啦啦散去,重新变作一层蔓延四方的水面,开始翻涌远遁。
十五不管这些把戏,剑尖只是一次次戳在水中。
小巷那边,原本希望井水“上身”的男子阴物,流露出一丝胆怯,非但没有跟陈平安交手的念头,反而掠向巷弄尽头的那堵墙壁。
陈平安一个蹬踏,抢先来到断头路的墙壁之前,一掌拍在墙上。
又是一张镇妖符。
墙壁顿时现出原形,骸骨累累,其中夹杂有许多年幼孩童的骨架,甚至还有一些像是被人剖腹而出的婴儿,惨绝人寰。
当这堵墙出现后,那些蹲坐在墙根的抱头孩子,立即呜呜咽咽
这一幕,看得陈平安心中大恨。
那男子刚要掠起升空离开巷弄,就被怒极的陈平安转身伸手,一把抓住那张没有五官的脸面,五指如钩,法袍金醴的袖口飘摇,散发出一阵阵如同享受千年香火的神龛光彩,那头阴物发出来自神魂深处的祈求哀鸣,陈平安右手抓住阴物,左手一拳打穿阴物心脏,整条胳膊金光暴涨,既有自身拳罡,也有金醴的灵气。
陈平安搅动右手手臂,硬生生在阴物心口处捅出一个大窟窿。
犹不罢休,陈平安还要试图将阴物所有魂魄扯碎,故意控制力道,一丝一缕,抽丝剥茧,好似剥皮抽筋的刑罚,将魂魄一点一滴扯入法袍金醴的袖口,要这头阴物受那活人千刀万剐之痛。
陆台站起身,轻声提醒道:“陈平安,可以了。”
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,左手松开五指,右手从阴物心口拔出,一拳打碎阴物,猛挥衣袖,全部收入法袍袖中,最后抖了抖袖口,细细碎碎的烟灰,簌簌而落。
陈平安看了眼前方,那些蹲坐在墙根的孩子阴物,没有逃跑,只是瑟瑟发抖,摇晃得剧烈,它们仍是死死抱住膝盖,束手待毙,它们咿咿呀呀,带着哭腔,不知道在哭诉着什么,好似在遭受着巨大的痛苦和煎熬。
陈平安转头看了眼那张贴在尸骸墙壁上的符箓,赶紧去扯下来。
陈平安收起镇妖符后,一步跨出七八丈,蹲下身,来到一位抱头蹲坐的孩子阴物旁边,不过两三岁的体魄,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,哪怕陈平安已经竭力收敛拳意和金醴灵气,尽量让法袍变得与寻常衣衫无异,可是那孩子还是颤抖得愈发厉害。
陈平安赶紧卷起两只袖口,几乎快要卷到了肩头,轻轻拍了拍那孩子的脑袋。
陈平安说不出话。
世间万般苦难,哪怕是在劫难逃的前世因果报应,可总该等到孩子稍稍长大,略微懂事之后吧?
陈平安觉得这样不对,这样不好。
因为他最能感同身受。
陈平安收回手,抬起手背,抹了抹眼眶,转头望向陆台,问道:“有法子吗?”
陆台缓缓走来,没有了先前的那种云淡风轻,点头道:“你不是会阳气挑灯符吗,只要反画此符,就是阴气指引符,然后我再画一张冥府摆渡符,就能够超度这些小家伙。你画那张符,是为了说服这些灵智未开的阴物,要它们凭借本能起身行走,我那张,是为它们打开一扇门,要它们前行有路不断头。”
陈平安在心中轻声呼唤了一声飞剑十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