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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9章

    小道童稚嫩脸庞上有些怒容,“还敢在此放肆?!”

    那个前来烧香的家伙,笑眯眯道:“天君你又不是我陆家老祖宗一脉的道人,为何如此执着这点外人礼数?”

    小道童冷哼道:“不知好歹的东西,滚出去!”

    一袖挥去,比美人还要绝色的年轻人倒飞出去,摔落在上香楼外的街道上,呕血不止,挣扎坐起身后,仰起头,望着那幅千百年来无动于衷的右侧画像之人,大笑不已。

    今日亦是如此无情。

    历史上一次次陆家身陷绝境,一次次倾覆之危,画像之人,从未理睬。

    小道童跨出门槛后,瞥了眼那个狼狈不堪的年轻人,一闪而逝。

    陈平安在金粟带领下,正午时分赶到了灵芝斋,见识过了那柄传说中的灵芝如意。

    陈平安看过了灵芝斋那些天价的法宝灵器,既没有购买,也没有卖方寸物里的一些东西,去往今天最后一处景点,师刀房。

    师刀房的引人入胜,不在景观,而是一堵墙壁上的一张榜单,上边记载着不同的悬赏赏格,对象千奇百怪,可能是南海岛屿的一头精魅大妖,某洲的一国君主,或是一位陆地神仙的仙家长老,某些作乱四方的妖魔邪道,甚至就连南婆娑洲的一位陈氏儒家圣人,都在榜上。

    这倒悬山师刀房不知何时沿袭下来的规矩,自己可以发榜张贴,其余任何人也都可以,但是张贴之人,必须将悬赏金额押在师刀房,否则没钱就敢胡乱发榜,那就要领教一下师刀房的法刀厉害了。

    师刀房。

    道老二这一脉道统,其中又有分支,法器一律为刀,这一支道人在中土神洲曾经闯下偌大名头,与墨家赊刀人不相上下,一个强横,一个神秘。

    在浩然天下,比惹上剑修更麻烦的事情,就是跟悬佩法刀的这伙道人起纠纷,因为“师刀”道人一向出手果决,甚至可以说是狠辣,斩妖除魔干脆利落,与练气士厮杀,同样不留情面。师刀道人脾气怎么个差法,曾经有个说法,一次师刀道人的高功道士,与龙虎山一位出身天师府的黄紫贵人,碰到了一起,都要斩杀一头道行高深的邪魔,若是常理,要么并肩作战,要么各自为战,要么避让一头,结果那师刀道人一言不合,便拔刀相向,跟那位张家天师打得天翻地覆,重伤了天师之后,这才去独自降魔。

    这场风波当时在金甲洲闹得很大,以至于天师府一位本姓师祖,万里迢迢从中土神洲赶到倒悬山兴师问罪,最后又是一场巅峰大战,坐镇孤峰的大天君亲自出手,与那位辈分极高的张家天师战于倒悬山千里之外,只是最终胜负如何,外人不得而知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灰尘药铺,今天担任店伙计的貌美妇人和妙龄少女,少了一个,正是那个掌柜郑大风还欠着一本书钱的小丫头。

    郑大风便有些恼火,拍桌子说丫头片子真是造反了,仗着自己漂亮水灵就敢无法无天,这位掌柜放狠话,说她竟敢不请假不吱声,就不来铺子干活,简直就是没把他这个玉树临风的掌柜放在眼里,要扣掉她那本书的三四十文钱,唠唠叨叨的汉子气咻咻的,可惜铺子里的妇人少女就没一个当真的,嗑瓜子的嗑瓜子,闲聊家长里短的继续闲聊,反正谁也不信掌柜的汉子真会扣工钱。

    然后有一位战战兢兢的范氏老祖,亲自来到药铺门口,一脸赔罪的惶恐神色。

    郑大风脸色微变,立即收起比妇人还碎嘴的埋怨念叨,绕过柜台,走到门口,轻声道:“就在这里说吧。”

    那位范家祠堂里的真正话事人,自己都觉得无奈,今天竟然是为了一个与家族没有任何关系的市井小丫头,而范家明明没犯任何错,却要来此跟人赔礼道歉,而且家族上下,还都一肚子忐忑不安,生怕被迁怒牵连。

    老人叹息一声,“郑大先生,今儿没来药铺的小姑娘,死了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哦了一声,面无表情。

    老人误以为这位武道十境大宗师,并未上心,松了口气。

    郑大风挥挥手,示意老人可以走了。

    汉子坐在门槛上,不再说话。

    药铺里的妇人少女直觉敏锐,都察觉到了门口那边的气氛诡谲,一时间竟是谁也不敢大声喧哗,更不敢去跟掌柜的插科打诨。

    汉子:“哈哈,这回真不用还钱了。”

    可其实他脸上没有半点笑意。

    他望向巷子一处阴影,“我信不过范家,人品和本事都信不过了,老赵你亲自去查一下。我等着你的消息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站起身,就这么耐心等着。

    老龙城,风起于青萍之末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倒悬山夜幕中。

    广场上,除了继续翻书的小道童,以及到了晚上反而不再瞌睡的抱剑男子,他们之外,已经空无一人。

    两根大柱后的镜面之中,突然走出一位英姿飒爽的少女,腰佩长剑。

    她眉如远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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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二百七十章

    好久不见,宁姑娘

    这天去过了师刀房后,陈平安和金粟最后去了敬剑阁,如此一来,今日行程绕路最少,不用走太多冤枉路。

    先前在师刀房那堵影壁上,贴满了密密麻麻的榜单,陈平安当时找到了三个熟悉的名字,崔瀺,许弱,宋长镜。

    其中崔瀺次数最多,有六张之多,发榜人来自四个不同的大洲,可想而知,这位昔年的文圣首徒在浩然天下,是何等不受待见。

    墨家许弱和大骊藩王各一张,理由都很奇怪,悬赏许弱之人,是一位署名“峥嵘湖碧水元君刘柔玺”的女子,字里行间,满满的恨意,以及情意。

    至于悬赏宋长镜的那个人,署名为金甲洲韩万斩,此人可能是钱太多了没地方花,理由竟然是觉得小小宝瓶洲,根本就不配拥有一位武道止境大宗师。

    在陈平安和金粟转身离去的时候,与街道上另一边的一行三人,遥遥擦肩而过。

    陈平安忍不住多看了一眼,因为那个女子实在太高了,满头青丝扎成了一条马尾辫,身材匀称,腰间悬挂着一把无鞘长剑,像是新鲜出炉的新剑,阳光映照下,高大女子在行走之间,长剑折射出一阵阵雪白清亮的光线。

    其实不光是陈平安,街道两侧众人几乎无一例外,都在打量这位奇怪女子。

    一位英俊男子与她并肩而行,窃窃私语,女子偶尔点头,极少说话。

    两人身后是一位中年扈从,杀气极重,难以遮掩,要么是七境以下的纯粹武夫,尚未凝聚金身,所以遮掩不住气机,若是七境以上,还能拥有如此气象,那就有些可怕了。浩然天下的万千剑修之中,中土神洲的那个左右,便是最极端的例子。

    金粟哪怕走出去很远,还是忍不住转头,望向那位女子的背影,恋恋不舍。虽然那女子始终没说话,没有华美衣饰,甚至没有倾国倾城的姿色,可是金粟就是羡慕这样的女子,说不清道不明。

    有些人总是这么不一样,看了一眼,就能让人记住很多年。而有些人,哪怕看了再多年,也没在心头住下。

    陈平安倒是没有怎么留意,很快就走自己的路,小口小口喝着酒,只是想起了家乡的石拱桥而已,当然想着想着,也想到了天上的那座金色拱桥,云海之中,一望无垠。

    高大女子这一路,从未打量过任何人。

    她一直走到了师刀房影壁前,仰起头,迅速浏览悬赏榜单,大多兴致缺缺,懒得多看一眼,最终视线停留在最左上角的一张榜单,她眼前一亮。

    此次南下倒悬山,乘坐那艘自家王朝名下的渡船“蜃楼”,一路从中土神洲北方,

    飞过五大湖之一的峥嵘湖,掠过世间最大的山岳穗山,再过南婆娑洲,她始终待在屋内,翻阅一部某个覆灭王朝的库藏古书,一直没有露面,静极思动,便想着这次倒悬山淬剑之后,北归途中,找件事做做。

    她伸手一抓,将那张悬赏榜单扯入手中,对师刀房大门方向淡然道:“这份悬赏,我接了。”

    那英俊男子之前顺着高大女子的视线,一直在碎碎念念,当她盯住这张榜单后,便默念道:“不要撕这张,不要撕这张,随便换一张都行……”

    结果天不遂人愿,女子偏偏就是撕下了这张不知已经张贴多少年的老旧榜单。

    男女身后的宗师扈从,满脸笑意,毫不意外,早早知道会是这样。

    男子哭丧着脸道:“国师,难道咱们真要去白帝城大闹一场。靠近咱们附近的那位魔道巨擘,不是只比白帝城城主差几个名次嘛,同样是浩然天下十大魔头之列,国师为何不找他?一趟来回,说不定我刚好在皇宫为国师温一壶酒。虽说这位魔头近些年忌惮国师,已经隐世不出,还传出要搬迁宗门的消息……”

    她笑着打断男子的言语:“我之所以能够破境,那人功劳很大。忘了告诉陛下,他已经被我宰了。”

    男人愣了一下,惋惜道:“国师为何不对其劝降招徕,若是有此助力……”

    高大女子又笑了,“说过啊,但是他提出了一个条件,要我给他做侍妾,我想了想,觉得比起端茶送水,还是做掉他更容易一些。”

    男人先是哀叹一声,随即醒悟过来,捶胸顿足道:“国师,你与我直说,这些话是不是打架之前说的?”

    女子略有愧疚,笑着拍了拍男子肩膀,“陛下英明。”

    事后那位魔头在她脚下跪地求饶,磕头认错,她没有答应,离开那座满山尸体的魔教宗门后,她策马驰骋于山间小道,手中长枪的枪头还挂着那颗头颅,本想拿去京城皇宫给陛下瞧一眼,他惺惺念念的大魔头,到底长什么样,可一想到皇帝多半要埋怨自己不为大局考虑,便一抖手腕,将那颗头颅从枪头上甩掉,如此一来,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好了。

    所以她觉得有点对不住身边这位皇帝陛下。

    一个连皇后废立、太子人选、陵墓地址,都要询问自己的皇帝陛下,在浩然天下很难找的。

    她要珍惜。

    男人心疼得有点麻木了,有气无力道:“那我赶紧让人传讯京城,要他们为国师搬来那副铠甲,白帝城城主太过无敌,国师不可掉以轻心。”

    她突然摇摇头,眼神炙热,“若是跟白帝城来一场生死大战,那副金银台铠甲穿不穿,没有两样。陛下没有必要多此一举。”

    男人语气沉重道:“求你很多次了,我再求你一次,别分什么生死,分出胜负就行,然后跟人家白帝城城主看看彩云,下下棋,在大河之水畔散散步……”

    高大女子瞥了他一眼,笑道:“陛下是想白帝城城主能够有朝一日,入赘我们王朝?”

    男子伸出大拇指,厚颜无耻道:“国师算无遗策!”

    女子淡然道:“我此生所嫁,唯有武道。”

    男子叹息一声,不再多说什么。

    当高大女子揭下这张榜单后,师刀房没有任何人出门应酬,影壁附近看热闹的所有练气士,都已鸟兽散。

    中土神洲最新的十大高手中,当然是在最近百年间露面现世过的山巅之人,否则就会被排除之外。

    最终原本十位全是上五境练气士,例如龙虎山大天师之流,结果如今变成了九人。

    这是浩然天下历史上,纯粹武夫第一次跻身此列。

    而且那位女子武神,一鼓作气冲入了前五。

    第四人,正是白帝城城主。

    高大女子转头对身后那名扈从说道:“宝瓶洲之行,你替我去,若是人家实在不愿意交出那把剑鞘,就算了,你不用强人所难。”

    扈从汉子点点头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进入敬剑阁之前,陈平安和金粟各怀心思,陈平安是想要去看看,敬剑阁内有没有那个斗笠汉子的佩剑,如果有,会是叫什么名字?被斩于剑下的上五境大妖到底有几头?而金粟则是去瞻仰那些女子剑仙的佩剑风采。

    两人各有所求,于是分头行事,各看各的。

    敬剑阁分上下两层,上边的佩剑仿品并不对外开放,而第一层可以一直往里走,因为敬剑阁仿品,是按照每千年斩妖战绩、摆放于一间屋子的格局,所以屋子仙剑的数量多少不一,但是没有任何一间屋子显得空荡荡,只分多和更多而已,陈平安一路看去,记住一个个古老的名字,然后得出一个结论,能够在剑气长城上刻字的人,和他们的剑,应该就是秘密供奉在二楼了。

    敬剑阁的设置,极为用心,每一把佩剑仿品,除了搁放在各有特色的剑架之上,剑架之后,会有半人高的剑仙画卷,栩栩如生,说是画卷,其实并不准确,由白雾凝聚而成,纤毫毕现,好像犹在人世。

    虽然男子剑仙的佩剑仿品更多,可是陈平安看得快,而金粟看得慢,结果到最后,陈平安和在最后一间屋子刚好碰头,而且更凑巧的是,两人几乎同时肩并肩站立,一人望向一把男子剑仙的“茱萸”,脸色微变,一人凝视着女子剑仙的“幽篁”,眼神复杂。

    关键在于这两位男女剑仙,皆无人像画卷。

    突然有人挤开陈平安,骂骂咧咧,反正陈平安也听不懂不知何洲的雅言,但是语气很冲,那人朝剑架和仿品吐了口唾沫,顺带着对驻足此地的陈平安也没有好脸色,又说了一通让陈平安满头雾水的言语,那人似乎也发现了背剑少年听不懂本洲雅言,愤愤离去。

    金粟感叹一声,“走吧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当初在落魄山竹楼外,听魏檗提起过这段往事,不说当下妖族正在入侵剑气长城的战事,之前那场荡气回肠的捉对厮杀,用来决定剑气长城的归属、或是妖族归还剑修残存飞剑,魏檗说过剑气长城外,轰轰烈烈,战死了一对男女剑仙,极其悲壮,两位功勋卓著、剑法通天的大剑仙,竟然都被大妖阵斩于众目睽睽之下!

    阵斩!

    两人皆是。

    陈平安望着那个男子剑仙的姓名,再转头看了一眼女子剑仙的姓名。

    金粟疑惑道:“陈平安,还不走吗?”

    陈平安嗯了一声,“你先回客栈吧,我打算再看一遍敬剑阁,反正这里十二个时辰都不关门。”

    她问道:“认得回去的路吗?”

    陈平安还是没有抬头,点头道:“认得的。”

    金粟有些奇怪,却也只当是一天到晚背着剑匣的少年,太憧憬那座天下的剑仙,不舍得离开。她走出这间最尽头的屋子,一间间走过,好似光阴逆流,百年千年万年。

    来敬剑阁敬仰剑仙的外乡客人很多,大多客客气气的,哪怕那个背剑少年一直站在“茱萸”仿品之前,蹲着茅坑不拉屎,也没多说什么,可也有脾气如之前那人一般差的,对着茱萸、幽篁两把曾经总计斩落上五境大妖十一头的剑仙佩剑,不是嗤之以鼻,就是冷嘲热讽,或是干脆就朝着剑架和仿品吐唾沫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听不懂他们说什么。

    但是他能感受到那些人的愤怒、讥讽、冷漠、嘲笑和幸灾乐祸、好玩、有点意思……

    陈平安不喜欢这种感觉,就像当初在桂花岛外的海面上。

    好像整个世界,只剩下了恶意。

    陈平安在一次被魁梧汉子撞开后,那人大步向前,就要一拳打烂剑架,就在此时,一位鱼尾冠中年道姑凭空出现,微笑道:“不可毁坏敬剑阁藏品,违者后果自负。”

    那汉子悻悻然收起拳头,问道:“吐口水行不行,犯不犯倒悬山规矩?”

    道姑笑而不语。

    汉子心领神会,朝剑架吐出一口浓痰,转头就走。

    旁边有人拍手叫好,魁梧汉子愈发觉得自己英雄气概,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。

    陈平安还是什么都听不懂。

    他默默走到这间屋子一处墙根,蹲着喝酒,只有在游客稀疏的每个间隙,他就会迅速起身,去擦拭茱萸、幽篁两把仿品和剑架的那些口水唾沫,迅速擦干净后,就又回到墙角去喝酒。久而久之,便有人误以为背剑少年是敬剑阁的杂役,负责看管这间屋子,免得那两位剑气长城罪人剑仙的仿品给人打烂。

    陈平安在敬剑阁这间屋子,一直待到了晚上,游人越来越稀疏,所以他起身的次数就越来越少。

    夜幕中,已经足足半个时辰没有人来到这间屋子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这才离开敬剑阁,坐在外边的台阶上,握着养剑葫,却不再喝酒,嘴唇紧紧抿起。

    男子剑仙,姓宁。

    女子剑仙,姓姚。

    曾经有位姑娘,对他陈平安这样介绍自己,“你好,我爹姓宁,我娘姓姚,所以我叫宁姚。”

    在与正阳山搬山猿一战的时候,那位姑娘的言辞之中,意思分明是父母还健在,而且她在骊珠洞天的表现,从头到尾,也完全不像是失去爹娘的人。所以哪怕魏檗在落魄山提及剑仙眷侣的阵亡之事,陈平安根本就没有往那位姑娘身上去想。

    但是回头来看,早有蛛丝马迹。

    她不喜欢提及剑气长城上那个猛字。

    她说以后自己的男人,一定要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剑仙,大剑仙,没有之一。

    她早早就孤身一人游历浩然天下,要求人铸一把好剑。

    陈平安双手抱膝,坐在台阶上。

    背后剑匣装着他取名的降妖和除魔。

    腰间养剑葫芦装着还是他取名的初一和十五。

    脚上的草鞋,也是一双。

    少年背对着的那座敬剑阁,最里头屋子里的茱萸、幽篁,也依然是相依为命的。

    陈平安在台阶上坐着,不知发呆了多久,只是两眼无神地怔怔望向前方,然后他猛然回神,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位姑娘。

    她眉头微皱,开门见山道:“陈平安,寄到我家的信,为什么不是你写的,而是阮秀写的?你怎么回事!”

    陈平安好似给天雷劈中,答非所问道:“好久不见,宁姑娘。”

    她看着那副傻样,叹了口气,有些无奈,坐在陈平安身边,没好气道:“好久不见?这才多久时间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想了想,然后挠头。

    不知为何,陈平安感觉就像过了很久。

    走了千万里。

    练了百万拳。

    她瞥了眼正襟危坐的这个家伙,再瞧了眼背后的剑匣,她突然笑了起来,忍不住说道:“陈平安,你是一个……”

    宁姚莫名其妙发现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傻子,没等自己话说完,吓得汗都流下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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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二百七十一章

    宁姑娘,对不起

    陈平安不等宁姚把话说完,就说火急火燎说宁姑娘你等会儿,然后陈平安转过头去,摘下养剑葫偷偷喝了口酒。

    宁姚有些摸不着头脑。

    难道是这个家伙,做了什么对不住自己的事情?比如从骊珠洞天一路赶来倒悬山,欠了一屁股债,都记在了她宁姚的头上?

    比如他早早将那个撼山拳谱丢了,只练了几千拳就觉得练拳没出息,所以如今背了剑匣,开始练剑了,最后练拳练剑都很没出息?

    又或者陈平安闯荡江湖,傻人有傻福,身边围了一大圈缺心眼的红颜知己,如今正在客栈等他?

    宁姚想东想西,想南想北。

    唯独没有想过陈平安是不是把阮邛铸造的那把剑丢了。

    这怎么可能呢,千山万水,春夏秋冬,他一定会把剑送来的。

    喝过了酒,陈平安突然站起身,走到台阶下,面对宁姚,宁姚身后就是一座敬剑阁,仿佛是剑气长城的万年精气神所在,而且还有那茱萸和幽篁,陈平安当时蹲在墙根,想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情,比如书上记载的诗词佳句中,有遍插茱萸少一人,有独坐幽篁里,有阿良和那个猛字,有雷池重地那些更加历史悠久的刻字,陈平安甚至想过了两人之间第一次重逢的情景,绝不是这样傻乎乎坐在倒悬山台阶上,然后就见到了她。

    宁姚好整以暇地坐在台阶上,身体后仰,手肘懒洋洋抵住高处的台阶,她双眼眯起,一双狭眉愈发显得修长动人。

    陈平安看到这一幕后,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,转过头,又喝了口酒。

    陈平安刚好开口说话。

    宁姚突然长眉一挑,坐直身体,问道:“陈平安,你什么时候变成酒鬼了?!”

    那些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、好似登山一般艰难爬到嘴边的言语,一个个吓回了肚子,仿佛坠崖身亡,一个个摔得粉身碎骨。

    陈平安哀叹一声,蹲在地上,默不作声,双手挠头。

    宁姚站起身,笑道:“陈平安,你个子好像长高了唉?”

    陈平安猛然起身,伸手示意宁姚不要走下那一级级台阶,“宁姑娘,你等我把这句话说完!”

    少年高高扬起头,挺起胸膛,攥紧酒壶,望向那位身穿一袭墨绿长袍的姑娘。

    宁姚眨了眨眼睛,似乎猜不出陈平安葫芦里卖什么药。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宁姑娘……”

    他赶紧摇摇头,换了一个称呼,“宁姚,我喜欢你。”

    宁姚坐回台阶,“你有本事说大声一点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便扯开嗓子喊了一句,“宁姚!我喜欢你!”

    宁姚问道:“你谁啊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脸灿烂,再没有半点拘谨,豪气干云道:“大骊龙泉陈平安!”

    虽然陈平安也知道,把剑送给宁姑娘之后,再相处一段时间,最好再见识过宁姑娘土生土长的家乡,以及她在剑气长城的朋友,到时候再来决定要不要说出口,是最稳妥的,最坏的结果,也就是宁姚不喜欢他,但是说不定还可以做朋友。

    可是陈平安不愿意这样。

    宁姚再次站起身,她神色古怪,问了陈平安一句,“喜欢一个人,这么了不起啊?”

    陈平安一头雾水,完全不知道如何作答。

    被人告白喜欢之后,世上的姑娘都会问这么个问题吗?

    陈平安忍不住有些埋怨梳水国宋老剑圣和桂花岛老舟子的师父,一个乌鸦嘴,一个死活不肯传授江湖经验。

    宁姚一步跨下台阶,来到陈平安身前,伸出一只手,“拿来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哦了一声,解开绳结,摘下背后的木匣,抽出那把圣人阮邛铸造的长剑,递给眼前的姑娘。

    宁姚接过那把长剑后,没有拔剑出鞘察看锋芒,悬挂在腰间右侧,她径直向前,与陈平安就那么擦肩而过。

    当陈平安猛然转头望去,只看到她抬起一条手臂,轻轻挥手作别。

    陈平安嘴唇微动,却没能说出什么,因为所有的力气和胆子,都用在之前那句话上。

    他久久不愿转头,不愿收回视线。

    她愈行愈远,身影逐渐消逝在夜幕中。

    陈平安转过头,走向台阶自己原先坐着的位置,开始碎碎念叨,说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言语。

    宁姑娘,最近还好吗?

    宁姑娘,我这趟出门,见识多很多有趣的事情,说给你听吧?

    宁姑娘,你一定想不到吧,我当初答应你练拳一百万遍,现在只差两万拳了。

    宁姑娘,你知不知道,当时在泥瓶巷祖宅,你笑的时候,我就会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有钱的人。

    宁姚,我见到了阿良,可是齐先生走了。

    宁姚,我去过了黄庭国,大隋,彩衣国,梳水国,老龙城,去过了很多的地方。见过了很多的姑娘,可是她们都不如你好看。

    宁姑娘,你以前问我喜不喜欢你,我说没有,你好像没有不开心,可是如今我有这么喜欢你了,你好像不太开心,对不起。

    宁姑娘,遇见你,我很高兴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孤峰山脚的白玉广场上,头戴鱼尾冠的小道童继续坐在蒲团上翻书,这几日是青冥天下的重要斋戒日,倒悬山一向不以浩然天下自居,所以通往剑气长城的这道大门,需要后天子时才会重新开启,否则这里就是倒悬山最热闹的地带,之一。

    因为这里只过人,不过货物。

    真正的中转枢纽,在倒悬山的山腹之中。

    捉放亭上香楼在内的附近八座渡口,各有一条倾斜向下的大路通往山腹,早年为了是否需要凿开山壁,在山腹之中建造新的大渡口,是否要请示青冥天下的那位掌教师尊,师兄弟二人起了争执,倒悬山大天君认为大势所趋,倒悬山为什么放着那么多香火钱不挣?

    真实身份除了看门人之外,更是倒悬山第二把交椅的小道童,则觉得倒悬山的破土动工,只要涉及到山字印本体,哪怕一丝一毫,就是对师尊的大不敬。

    当时两人争吵不出答案,不惜为此大打出手,事后又各自在上香楼点燃三炷香,惊动了常年待在天外天的掌教师尊,师尊先是返回青冥天下的白玉京,然后亲自颁布了一封旨意,两位师兄弟这才消停,但是在那之后,原本手握大权、几乎不输师兄的小道童,一气之下,就不再处理任何倒悬山事务,全部甩给大天君,自己就守着这么一块蒲团。

    坐在拴马桩上的抱剑男子,整个大白天都在酣睡,到了晚上反而清醒得很,眼神明亮得如同皎皎明月,满脸看热闹的笑意,左右张望,似乎在等人。

    左等右等,没有等到意料中人,他便有些不耐烦,跳下拴马桩,绕过镜面大门,来到小道童旁边蹲着,耳畔唯有小道童慢悠悠的翻书声。

    小道童最近心情本来就很糟糕,他虽是大天君这一脉的道人,却与三掌教陆沉关系亲近,见到那个姓陆的娘娘腔,就烦。小娘娘腔口气恁大,更烦。师兄大天君跟人打架打输了,还是烦。

    天底下怎么就有这么多烦心事?

    之前没有被小掌教陆沉骗到这座天下的倒悬山,待在那座白玉京,可没有这么多烦心事,每天陪着陆掌教在顶楼的栏杆上散步,眼巴巴等着师尊从天外天返回白玉京休养生息,偶尔运气好,还能遇到百年难遇的道祖老爷,道祖老爷是个大忙人,很少出现在白玉京,要么在不知名的秘境云游,帮忙稳固气运,打造成可供修士居住修道的洞天,要么在那座小莲花洞天观道,道祖老爷当然已经不需要悟道了,所谓观道,按照自家师尊的说法,也只是观看别人的小道罢了。

    小道童受不了身边这抱剑汉子,“归根结底,不就还是个小姑娘嘛,有什么好瞧的。”

    抱剑汉子笑道:“你不懂,我这戴罪之身,在此受罚,难得有点小兴趣。”

    小道童合上书籍,咧嘴笑道:“呦,一门之隔,身处浩然天下,还拥有仙人境的大剑仙呢,小兴趣?多小?”

    中年男子摇头叹息道:“跟你这种家伙聊天,真没啥意思。”

    汉子又补了一句,“还是咱们隔壁那一对,比咱们合得来,这不现在都已经开始小赌怡情了。”

    小道童这才有了点兴致,“赌什么?”

    抱剑汉子试探性问道:“蒲团借我一半坐坐?”

    小道童纹丝不动,冷笑道:“你觉得呢?”

    汉子不再纠缠这点,继续道:“隔壁老姚在跟那位佩刀的道姑,在赌小姑娘天亮之前,返回剑气长城的时候,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。”

    小道童问道:“就不能是一个都不回?”

    抱剑汉子摇摇头,望向远方,“她一定会回剑气长城的。”

    小道童问道:“因为宁、姚两个姓氏的荣光?”

    汉子叹息一声,神色复杂。

    小道童眼睛一亮,随手挥袖,心中以东宝瓶洲口音默念两个名字后,有两道青色符箓随手画符而成的同时,一闪而逝。

    抱剑汉子一弹指,将那两缕比青烟还缥缈的符箓击碎,没好气道:“非礼勿视,非礼勿闻。”

    两道符箓,一张天地回声符,一张清风拂面符,前者能够在天地间快速游曳,只要某地交谈,涉及到画符之人默念的文字,这张符箓就开始灵验,就可以悄然记录对话。后者拂面符,则可以找到符箓所绘的人物,传回一幅幅画面。

    两者品秩很高,极难画成,但是在山上属于道家符箓一脉的鸡肋,因为回声符也好,清风拂面符也罢,遇上术法禁制、煞气浓郁的地方,会急剧消耗符箓灵气,例如撞上门神坐镇的大宅,文武庙,城隍阁,乱葬岗等。

    哪怕符纸材质好,可惹来的反弹就大,动静太大,被修士察觉后,自然会被视为挑衅,循着蛛丝马迹,很容易找到画符之人,最终惹起纠纷。

    所以两张符箓,只适合于“无法”之地的游荡侦查。

    不过小道童在倒悬山自家地盘驾驭两道符箓,当然没有任何问题。

    只可惜被那位倒悬山剑仙弹指破去。

    抱剑汉子问道:“赌不赌?”

    小道童兴致缺缺,摇头道:“不赌,你这么个烂赌鬼,赌品之差,在倒悬山能排进前三甲,我跟你赌,赌输了,我肯定给你东西,赌赢了,肯定拿不到东西。赌什么赌,不赌。”

    汉子意态萧索,“我这辈子算是没啥盼头了,就连当个赌鬼,都不能排第一。”

    小道童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情,笑哈哈道:“你算好的了,瞧瞧敬剑阁里头那两把破剑,你再回头看看自己,路过此地的各方人士,不论是剑气长城还是浩然天下的,谁不对你毕恭毕敬?在他们看来,你这位活着的大剑仙放个屁都是香的。”

    抱剑汉子没有恼火,自嘲道:“这么说来,我在这儿看门,确实不该有什么怨言。”

    小道童放下书籍,双手抱住后脑勺,仰头望向天幕。

    汉子喃喃道:“对于市井百姓而言,离家一百年后,家乡差不多就该变成故乡了,对于练气士,一千年怎么也算,那我们这拨一万年往上的刑徒流民呢?”

    小道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。

    回答不了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倒悬山夜幕深沉,大门那一边,烈日高悬。

    同样有两人坐镇门口,还是剑气长城和倒悬山各一人。

    一名灰衣老剑修正在正大光明地淬炼本命飞剑,旁边站着一位悬佩法刀的中年道姑。

    道姑皱眉道:“宁丫头私自去往倒悬山,不合规矩,到时候大天君问责下来,我就实话实说了。”

    老剑修点头道:“照实说便是,由我担着。”

    远处走来一群少年少女,俱是剑气长城鼎鼎大名的宠儿。

    虽然几乎人人出身煊赫,都可谓天之骄子,但是在最近的这场大战之中,不到三年之间,这拨孩子已经出征三次,朋友也少了两人,一位绰号小蝈蝈的少年,是战死在城头以南的沙场上,一位是历练完成,返回儒家学宫。

    俊美少年,腰间悬佩两把长剑,一把有鞘,经书,一把无鞘,名云纹。

    一个胖子少年,天生一副笑脸,却杀气最重,腰间佩剑紫电。

    一位独臂少女,背着一把不合身的大剑镇嶽。

    一位面容丑陋、满是疤痕的黝黑少年,佩剑红妆。

    老剑修看到这帮兔崽子,没个好脸色,继续炼剑。

    倒是跟剑气长城各大家族没有半点渊源的师刀道姑,有些由衷的笑脸,招呼诸位孩子。

    说这些家伙是孩子,也只是他们的个子和年龄,其实他们每个人的锦绣前程,未来的成就高度,几乎整座剑气长城都看得到。尤其是当他们走上城头、再走下城头去往南方的战场,亲身经历过一场场厮杀,其实已经赢得足够的敬重。

    剑气长城,不管你姓什么,都需要赶赴战场。

    当然也会有些区别,就在于护阵剑师的修为境界,贫穷门户的少年少女剑修,只能老老实实接受剑气长城安排的剑师,而那些大姓家族的子弟,早期出征,身边肯定会有人秘密跟随,多是暂时没有任务在身的强大扈从,不过除非身陷必死境地,这些人不会轻易出手相助。

    剑气长城以北,这块土壤,一寸一寸都浸透着从古至今、代代传承的剑气。

    以南,则一寸一寸都渗透着祖祖辈辈的鲜血。

    这拨人性情各异,胖子纠缠着师刀道姑,模仿某人说着蹩脚的荤话,结果反而被那位倒悬山道姑说成呆头鹅,独臂少女使劲盯着老剑修的炼剑手法,俊美少年一脸不悦,黝黑少年则木木然望向那道大门,听说咫尺之遥,就是另外一座天下了,而且在那边,日月都只有一个,那边的风景,山清水秀,少年实在无法想象什么叫山清水秀。

    俊美少年双手手心不断拍打剑柄,显得有些不耐烦,埋怨道:“要是见着了那个家伙,我怕会忍不住一剑砍过去,到时候你们一定要拦着我啊。”

    胖子嘿嘿笑道:“拦什么拦,砍死拉倒,到时候你再被宁姚剁成肉酱,一下子少了两个碍眼的家伙,岂不是一举两得。放心,经书和云纹两剑,我会帮你保管的。”

    开过了玩笑,胖子少年有些无奈,“关于那个家伙,宁姚不愿多说,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原话,骊珠洞天的傻子,烂好人,财迷……我怎么觉得,若是一定要取舍,还是学宫的书呆子更讨喜一些呢?人家好歹跟咱们并肩作战了多次,还救过董黑炭一次,勉勉强强,配得上宁姚。”

    丑陋少年狠狠瞪了眼胖墩。

    后者哪里会怕,抛了个媚眼回去。

    俊美少年问道:“会不会是咱们想多了啊,就宁姚那性子,这辈子能喜欢上谁?”

    独臂少女认真想了想,惜字如金的她盖棺定论道:“难!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倒悬山后半夜,一位墨绿长袍腰悬双剑的英气少女,出现在孤峰山脚附近,她看也不看抱剑汉子和小道童一眼,径直走入镜面。

    刹那之间,她又由镜面走出,烈日当空,她抬起头,下意识眯起了眼睛。

    大门内外,抱剑男子和游鱼冠小道童,灰衣老剑修和师刀道姑,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眼。

    至于那些少女的同龄人,对她充满了仰慕和敬重的朋友们,一个个没心没肺地如释重负,觉得只有宁姚一个人返回剑气长城的今天,天气真不错。

    走着走着,黑炭似的董姓少年转头道:“宁姐姐?”

    宁姚嗯了一声,加快步伐,跟上他们。

    又越过他们。

    欢声笑语的四人便沉默了下来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倒悬山敬剑阁外,陈平安站起身,打算返回鹳雀客栈。

    就在他起身后,发现远处走来一对夫妇模样的中年男女,穿着素雅,皆相貌平平,面带笑意,只是瞥了他一眼,就望向了身后的敬剑阁。

    陈平安低头别好那枚其实一直没有喝的酒葫芦,就要离去。

    那位妇人柔声笑道:“我们是第一次逛敬剑阁,听说这里很大,有什么讲究和说法吗?”

    陈平安停下脚步,略作思量,点点头:“不然我带你们逛一下?”

    男女相视一笑后,俱是点头:“好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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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二百七十二章

    陈平安,你听我说

    陈平安其实有些意外,难得在倒悬山遇到会说东宝瓶洲雅言的人,只是走了这么远,晓得僧不言名,道不言寿,遇上陌生人,冒冒然询问何方人氏,好像也不妥当。

    陈平安便带着那对夫妇走入敬剑阁,将金粟告诉他的,再告诉夫妇一遍,而且陈平安从小就记性好,一座座屋子仙剑仿品和剑仙画卷,只要是上了心去记住的,陈平安第一时间都能给夫妇说出姓名、剑名和大致履历。

    带着夫妇游览过去,陈平安也多出一个念头,想着既然用过了剑,那就在倒悬山多待一段时间,将敬剑阁里某些有眼缘的剑仙和仙剑,都一一记录下来,以后带回落魄山竹楼,无聊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翻一翻,就像那些刻着美好诗句、人世道理的小竹简,太阳底下晒着它们的时候,哪怕远远看着,陈平安就会觉得格外舒服,暖洋洋的,好像阳光不是晒在小竹简和文字上,而是晒在了自己的心头上。

    摘抄临摹的时候,刚好可以练字,就是不知道倒悬山的笔墨纸,会不会很贵。

    那位年轻妇人笑道:“你的记性很不错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收起思绪,咧嘴一笑。这点本事,在山上,算不得什么,想来这位夫人肯定是在客气寒暄。

    陈平安这次还真是妄自菲薄了,因为那对眼力极好的夫妇已经确定,陈平安每次望向某一柄仙剑仿品的时候,便已经胸有成竹,这叫眼光未到,心意已至。这是剑修的一个著名瓶颈,决定了剑修的最终高度,是被飞剑拘役本心的小小剑修而已,还是驾驭万千剑意的大道剑仙。

    走过了大半屋子,陈平安还是不厌其烦,跟随看得仔细的夫妇,其实说过了敬剑阁大致历史,接下来无非就是凭兴趣,去挑选着瞻仰剑仙或是名剑,但是妇人偶尔还是会跟陈平安聊几句,陈平安就继续跟着他们。

    从头到尾,那个男人都没有怎么说话,只是突然说道:“我先去前边等你们。”

    妇人点点头,不以为意,继续跟陈平安闲聊。陈平安虽然来过一趟敬剑阁,但是对于剑气长城,除了墙壁上这些名垂千古的剑仙,其实几乎没有什么了解,反倒是那位慕名而来的妇人,娓娓道来,说了好些剑仙的传说事迹,比如什么这位姓董的开山老祖,佩剑之所以名为“三尸”,可不是他信奉道教,而是他曾经孤身进入妖族天下的腹地,一路上斩杀了三头上五境大妖,董家在剑气长城因此崛起,后来董家几乎历任家主,都曾亲手斩杀过玉璞境甚至是仙人境的大妖……

    既然聊到了董家,然后妇人就会兴匆匆带着陈平安,去找那把名为“竹箧”的仙剑仿品,佩剑主人是董家的一位中兴之祖,当时董家本来已经香火凋零,家主被一位大妖重伤致死,家族内剑气出现了青黄不接的处境,然后就有一位年纪轻轻的董家金丹境剑修,毅然决然,带着一把祖传的“一丈高”,走上了老祖走过的那条斩妖之路,在所有人都不看好此人的情况下,在两百年后,这位剑修一人一剑返回剑气长城,还背着一只竹箧,装着一头十三境大妖的头颅,而他在登上城头之前,以已经接近崩碎的佩剑一丈高,在剑气长城上刻下了那个董字。

    从那之后,此人新铸一把佩剑,就被取名为竹箧。

    董家从此一直是剑气长城最有分量的姓氏之一。

    经过聊天,妇人得知少年姓陈之后,便笑着问陈平安有没有注意那把“飞来山”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容腼腆,有点难为情,因为这把名字古怪的仙剑主人,姓陈。所以陈平安尤为注意,记得一清二楚。事实上只要是姓陈的剑仙,陈平安连仙人带佩剑,都记得很用心。如果不是没有学过绘画,身边又没有桂花岛画师那样的丹青妙手,可以请教学问,陈平安都希望接下来一段时间,能够将这些“剑仙”的模样一起搬回落魄山。

    之后妇人便笑着为陈平安挑选了几位陈氏剑仙的故人,说了那些荡气回肠的故事。

    当有人以言语说来,而不是冰冷文字、言简意赅的寥寥几句记载,故事往往就会十分精彩,像是光阴长河之畔的一道道丰碑,一株株依依柳树,后世人站在树下就能感受到它们的树荫,树荫之外,狂风暴雨,那一段岁月河流,汹涌跌宕。

    原本打算以后都不再喝酒的陈平安,又情不自禁地喝起了酒。

    不被喜欢的姑娘喜欢,是一件很伤心的事情,可天没有塌下来,该怎么活,还得怎么活。

    这是陈平安重返敬剑阁,突然想明白的一件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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