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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7章

    对于一位江湖晚辈的盛气凌人,老剑客不以为意,果真开门见山道:“我这次是受国师所托,来此截杀陈平安,先前有过交手,一位皇室供奉练气士以及蛇蝎夫人,先后死在陈平安之手,如今只剩下我和买椟楼楼主,不愿就此收手,之前在山中见识过了一场神仙凿阵的精彩好戏,就想着能不能与你联手,一起追杀陈平安和宋雨烧,得手之后,无论死活,宋雨烧归你处置,陈平安交由我们带回古榆国。”

    苏琅瞥了眼山岭密林,问了两个问题,“来得及?有胜算?”

    古榆国剑尊林孤山点头道:“买椟楼楼主最擅长刺杀,他会先行动手,进行袭扰,足够拖延住两人脚步。至于胜算,我只能说,事在人为。我们三人即便联手,最后能活下几个,我林孤山不敢保证。”

    苏琅笑道:“林前辈如果说胜算极大,那我就不点这个头了。”

    林孤山问道:“这算是答应了?”

    苏琅点头道:“你先去支援买椟楼楼主,我要原路返回,去找楚氏精骑的副将,以及那两位梳水国供奉练气士,你们两个只要能够拦下宋雨烧和陈平安,我就能让胜算变得更大。”

    林孤山有些犹豫不决。

    苏琅微笑道:“这次匆忙联手,有利则聚,无利则散,你信不过我苏琅很正常,但是好歹要相信亲手斩下一颗梳水国老剑圣的头颅,对于一位松溪国剑仙而言,诱惑到底有多大。”

    林孤山冷笑道:“是不是顺手也将古榆国剑尊的头颅,一并取走?届时十数国江湖,唯你剑仙一人独尊剑道,岂不更好!”

    苏琅一手双指捻住鬓角垂下的一缕青丝,一手屈指轻轻敲打那截青竹,显得无比随意散漫,“你林孤山的剑,从来不曾入我的眼啊。”

    江湖口碑极差的林孤山眯起眼,皮笑肉不笑道:“口气恁大。”

    苏琅神色坦然,“真话一向不太好听。”

    林孤山嗤笑一声,冷声道:“不管如何,今天宋陈二人,才是我们的大敌,我与买椟楼楼主静候佳音!若是你们来晚了,我不敢说那位记仇的买椟楼楼主,会不会报复你苏琅,我林孤山肯定会跟你和松溪国皇室,讨要一个公道。”

    苏琅伸出一只手,示意林孤山先行。

    这位剑尊一掠长去。

    苏琅亦是转身掠向官路。

    只是在半道上,苏琅骤然停下身形,他看到了一位天真无邪的动人少女,一袭鹅黄粉裙,全身纤尘不染地站在道路中央。

    苏琅缓缓前行。

    少女从袖中掏出一封密信,上头有有朱红色的封泥,是写信人以防送信人私自拆开,少女笑眯眯道:“宋凤山要我交给你的,说你打开信封一看便知,那个家伙还说如果你答应,就当着我的面点个头,就行了,宋凤山承诺之后一甲子的十数国江湖,你苏琅会以剑仙身份,稳稳占据半壁江山。”

    苏琅思量片刻,从袖子掏出两只雪白丝线缝制而成的手套,戴上后,招手道:“丢过来。”

    少女正是古寺“嬷嬷”的梳水国四煞之一,此次离开剑水山庄,除了盯住宋雨烧之外,以防不测,更重要的还是这封密信,找机会亲手交到苏琅手上,这位享誉江湖的青竹剑仙,其实还是松溪国的皇亲国戚,只不过血统不正,早早没有了继承皇位的机会。

    苏琅小心翼翼剔除封泥,拆开信封后,快速浏览了一遍密信内容,嘴角勾起一个弧度,然后手腕一抖,震碎密信,摘下手套收回袖中,苏琅点头道:“姑娘可以去宋凤山那边交差了,既然剑水山庄这么有诚意,我苏琅也投桃报李,姑娘你告诉宋凤山,很快就会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好消息,跟老剑圣有关系。信上之事,我希望宋凤山说到做到。”

    当下少女无事一身轻,双手搁在身后,十指交缠,巧笑盼兮,“宋凤山虽然不解风情,可做事情还是很稳重的,比咱们这些活了百年、几百年的魔头,还要老练。所以苏琅你大可放心,将来你就是十数国版图的江湖君主,不坐龙椅胜似龙椅。”

    苏琅笑道:“那就借姑娘吉言。”

    “苏大剑仙以后若是缺少枕边人,只管知会一声,奴家随叫随到!”少女向玉树临风的男子抛了一个媚眼,发出一串银铃笑声,身形飘摇涣散,然后化作一股滚滚青烟,拔地而起,很快在空中消逝不见。

    苏琅继续独自前行,只是开始权衡利弊。

    是急功近利一些,早早将好处落袋为安。

    还是与宋凤山联手,让他将自己推到的江湖君王的那个高位上?

    苏琅突然哑然失笑,密信上有个提议,实在有趣,宋凤山承诺他们之间,大约每十年会有一场浩浩荡荡的江湖造势,两人进行一场巅峰之战,他宋凤山届时会继承剑水山庄的剑圣头衔,以剑圣身份,与独占剑仙名头的苏琅,进行所谓的生死之战,其实不过是给江湖演戏罢了。宋凤山在信上,甚至已经挑好了三个交手地点,第一次是他宋凤山挑战苏琅,地点选在松溪国皇宫大内的大殿之巅,苏琅大胜,第二次选在剑水山庄的瀑布之顶,宋凤山略胜一筹,第三次约在彩衣国胭脂郡的乱葬岗,苏琅胜出。

    苏琅觉得挺有意思的。

    所以他决定把古榆国的剑尊和买椟楼楼主的脑袋,一起摘下来,作为礼尚往来。

    苏琅很快就看到了梳水国朝廷兵马的身影,脑子里还是宋凤山的那些环环相扣的谋划,喃喃道:“江湖还可以这么玩啊?”

    最终这位松溪国剑仙,没有径直去往大军之中,而是一个骤然转向,独自掠向山林。

    还是三对二,只不过这个三,是宋雨烧,陈平安,加他苏琅。

    将会一起对付林孤山和买椟楼楼主。

    苏琅进入林间山路之后,开始故意放慢脚步,笑道:“江湖险恶啊。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州城之内,一处不起眼的僻静宅院内,有京城贵客下榻于此,虽然宅子谈不上豪奢气派,但是里头素洁异常,种种装饰,充满了书香门第的淡雅气息,而且地段闹中取静,显然是花了大心思的。

    有一位养尊处优的妇人站在院内,虽然年岁不小了,可是保养得体,风韵犹存,不细看眼角皱纹的话,好似三十来岁的少妇而已,她此时正在弯腰,往一口大缸内抛食喂鱼,里头饲养了十数尾体态玲珑的金鱼,更种植有一棵棵翠绿欲滴的水莲,金绿两色相映成趣。

    除了这位气态华贵的京城妇人,院内只有一位佩刀的壮硕婢女,再无别人。

    但是宅子四周的巷弄街道,却是暗藏玄机,不但有军中锐士护卫,还有数位武道高手隐匿在市井之中,刺史府邸一些个精悍能干的老捕快,早就到此暗中戒严,由此可见,这位京城来客,必然大有来头。

    但是就在重重保护之中,魁梧胜似男子的佩刀婢女,毫无征兆地瘫软在地,婢女身后出现了一位手持折扇的俊俏公子哥,扇起阵阵清风,鬓角发丝微微飘荡,笑望向那位还弯腰投食的妇人,丰腴妇人身姿尽显,风光旖旎,公子哥只觉得此时此景,美不胜收,不虚此行。

    妇人站起身,转过头,默默望向这位年轻人。

    年轻人微笑道:“夫人,我们之前在京城见过面的。”

    妇人神色镇定,讥讽道:“什么时候小重山韩氏子弟,有胆子跟一位大将军掰手腕了?”

    年轻公子收起折扇后,双手遮覆在自己脸上,缓缓往下抹去,最后露出一张妇人熟悉至极的面容,年轻人以妇人同样最熟悉不过的嗓音笑道:“现在呢?我的好夫人?”

    在妇人惊声尖叫之前,小重山韩氏子弟韩元善,伸出一根手指,轻轻嘘了一声,“夫人放心,我韩元善只喜欢偷心,从来不偷不抢女子的身子,不过相信总有一天,夫人愿意自荐枕席,与我……”

    此刻以楚濠面容示人的韩元善,伸手指向鱼缸,言语略作停顿后,继续道:“相濡以沫,鱼水之欢。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彩衣国胭脂郡,有一位腰间悬挂玉佩的年迈儒士,站在城头,神色凝重。

    彩衣国京城,皇宫御书房内,一样有位古稀儒士双手负后,也有玉佩在腰,老人站在窗口,一言不发,彩衣国皇帝战战兢兢站在旁边,连坐都不敢坐。

    古榆国,还是一位而立之年的青衫儒士,还是悬佩有样式如出一辙的玉佩,他坐在一辆雇佣而来的粗劣马车内,然后一路上嫌弃这嫌弃那的青壮马夫,在距离古榆国还有二十里的官道上,他就被吓傻眼了,眼力不错的他,看到那边有兵强马壮的千百精骑拥簇,有一大堆黄紫公卿的大官站着,好像还有一个身穿黄色袍子的男人,站在驿路旁,束手而立,好像在等人?

    车厢内的读书人放下手中书籍,对他说道:“到了驿站再停马,放心,他们是在等我,除了先前交付的定金,古榆国朝廷私底下给你的赏赐,就当是我剩下的一切开销了。”

    说完这些,中年读书人一边收拾书箱一边笑道:“好不容易出来一趟,到了梳水国,你可别又气咱们山长了。”

    而在剑水山庄,武林盟主大典即将召开,大堂之内,少了先前筵席出现过的几张面孔,但也多出了许多声名显赫的江湖大佬,黑白两道皆有,梳水国的江湖豪杰,大半在此了。

    宋凤山高坐主位,看到这些风云人物,其实并没有太大情绪波动。

    其中不乏有投诚投机之人,有包藏祸心之人,也有审时度势再下赌注之人,更有自以为能够看到一个天大笑话的朝廷中人。

    宋凤山身边不远处,坐着他的妻子,盛装打扮,那份雍容气度,恐怕不会输给宫里头的娘娘们。

    宋凤山当然胸有成竹,下边有人一样以为稳操胜券。

    但是双方都没有想到,一位不速之客的登门,打破了两边苦心孤诣的多年谋划。

    根本没有门房禀报,更没有剑水山庄的弟子出手阻拦,见到那位自报名号的人物后,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作揖致礼,以儒家礼仪待客。

    而那个身穿儒衫、头戴文巾的年轻男子,腰间悬挂有一枚玉佩,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步伐和节奏,不急不缓地走入剑水山庄群雄会聚的大堂内,他跨过门槛之后,环顾四周后,再一次自报身份,“观湖书院,贤人周矩。”

    大堂之内,几乎所有人都哗啦啦站起身,向此人作揖。

    年轻人作揖还礼,然后向前走出两三步,望向主位上的剑水山庄少庄主。

    宋凤山脸色阴沉,坐在附近的年轻妇人以眼神示意,不可轻举妄动。

    观湖书院的年轻贤人语气平淡道:““小重山韩氏子弟韩元善,可在山庄?”

    宋凤山压下心中的那股怒气,扯了扯嘴角,缓缓道:“不凑巧,韩元善昨天还在山庄,今天却已经不在了,他说是临时起意,要去游历大好河山。不知这位书院先生,找他有何事?如果不急的话,我可以转告韩元善。”

    年轻贤人笑了笑,“韩元善身为梳水国进士,已是我儒家门生,却修习魔道功夫,居心叵测,祸害一国社稷,我要带他去观湖书院接受责罚,至于如何处置,到了书院,自有定论。宋凤山,我不以书院贤人身份,只是我周矩想要劝你一句,悬崖勒马犹未晚,亡羊补牢不算迟。”

    宋凤山手肘抵在椅把手上,拖住腮帮,就这么歪着脑袋,笑望向这位观湖书院的贤人,好整以暇地打量起来。

    传闻这些贵不可言的夫子先生们,每次离开书院,奉命行事,腰间都会悬挂上那枚书院圣人赐下的玉佩,能够记录一路见闻和自身修养,以示言行之光明磊落。玉佩样式是世间最简单素雅的平安牌,但是不同的贤人君子,上边篆刻的文字,内容不同,但是无一例外,大有深意,往往蕴含着书院圣人对此人的期许和提点。

    宋凤山无礼至极,没有答话的意思,年轻妇人当然就要圆场,站起身向那位书院贤人行礼之后,微笑道:“若韩元善真是如此,我剑水山庄自当秉公行事,义之所在,一定全力帮助书院擒拿此人。”

    周矩望向妇人,沉声道:“若非早早断了长生桥,你才能站在这里大言不惭,否则你的下场,不比韩元善好到哪里去。魔道中人,在江湖兴风作浪,自有侠义之士除魔卫道,可如果胆敢侵扰一国之山河社稷,我书院决不轻饶!”

    宋凤山坐直身体,死死盯住周矩,“跟我妻子说话,你最好客气一点。”

    “凤山!”

    年轻妇人转过头,轻轻低呼一声,宋凤山看到她的焦急眼神,心中叹息一声,身体后仰靠着椅背,不再说话。

    这个时候,自封魔教教主的窦阳灌了口酒,将酒杯重重拍在桌上,冷笑出声。

    年轻贤人转头望向这位练气士,道:“等我办完书院正事,就会摘下腰间玉佩,希望到时候你窦阳还能笑得出来。”

    窦阳斜眼瞥向应该还不到三十岁的书院夫子,呵呵道:“别人怕你观湖书院的名头,怕得要死,我窦阳也怕,但因为知道你们书院的规矩,倒也不至于战战兢兢,儒家贤人的门槛如何,瓶颈又是如何,与君子差距大致有多大,我一清二楚,所以你周矩不用拿话压我。说句难听的,你摘了玉牌,我还是会忌惮你们书院,哪敢放开手脚与你交手,但如果你周矩有本事连儒衫文巾一并摘了,以江湖人行事,那我窦阳不把你打出屎来,我随你姓!”

    魔头窦阳这番话,说得霸气且解气,哪怕是一些白道大佬,都觉得此人虽然作恶多端,是江湖上掀起过一场场血雨腥风,可能够当着一位观湖书院贤人的面,说出这样的言语,实在是无愧江湖二字!梳水国能有这样一尊魔道巨擘,算不算也压过过彩衣国古榆国的江湖一头?

    贤人周矩微微一笑。

    他低头对那块玉牌小声嘀咕道:“先生,你听听,这我还能忍?忍住不打那些个书院贤人,也就罢了,难道出门在外,离着书院千万里,还要忍一个魔道练气士?好吧,你肯定会说一忍再忍,忍着忍着就能重新当回君子了,但是……我真忍不了啊……啥,先生你要说啥……喂喂喂,听得到我说话吗?哎呦,玉牌咋出问题了呢,先生,你回头一定要好好管管书院制造局那些家伙……那就这样啊,不聊了啊,回到书院先生你帮我换一块玉佩啊……”

    到最后,众人只见那个满嘴胡说八道的书院年轻夫子,伸手死死攥紧了好似自行颤抖起来的玉牌,将其使劲摇晃起来,到最后,就双指掐诀,轻轻转动,有清风萦绕罩住那块玉牌,将其包裹得如一颗蚕茧,年轻贤人这才笑着将玉佩摘下,收入袖中。

    年轻妇人趁人不注意,走到宋凤山身边,苦笑道:“凤山,我记起来了,此人是观湖书院那位圣人的嫡传弟子之一。在弟子当中,此人年纪最小,脾气最差,本事……哪怕没有最高,但肯定能排第二,他在弱冠之龄就获得了君子身份,当时极为轰动,被誉为崔明皇之后的又一位‘正人’君子最佳人选,很有可能会让学宫圣人亲自勘验考核,所以观湖书院对他保护得很好,我们谍报上一直记载为周巨然,而不是周矩。”

    窦阳呆呆坐在原地,咽了口唾沫。

    他虽然不知道周矩就是周巨然,但是“殴打贤人”“重回君子”这些内容,窦阳还是抓住了蛛丝马迹。

    所以窦阳站起身,就要赔罪道歉。

    向一位儒家君子服软认输,绝不丢人。

    只是暂时以贤人身份离开书院的周矩,伸出一手,双指指向在梳水国不可一世的魔头窦阳,微笑道:“我儒家先贤曾有雄奇诗篇,问于后人,君不见,一川碎石大如斗,随风满地石乱走?后世周矩在此答曰,我已见!”

    魁梧身躯的窦阳,以他为圆心的一丈内,罡风席卷,凌厉劲风如一道陆地龙卷,疯狂环绕这位魔道巨擘。

    窦阳的下场,是名副其实的形销骨立。

    罡风消散,枯骨倒地。

    年轻贤人看也不看只剩一架白骨的窦阳,微微仰头,望向宋凤山,问道:“现在是不是知道,我先前与你妻子说话,已经算很客气了?”

    宋凤山气得手背青筋暴露,但是被站在身边的年轻妇人,伸手一把使劲按住他的手背,她微笑道:“我们夫妇二人,当然清楚周夫子给予的善意。”

    周矩笑了笑,“既然韩元善不在场,那我就不打搅你们的盟主大典了,我去找他,你们继续。”

    书院贤人潇洒转身,就这么走向大门,

    刚巧外边有一老一少返回剑水山庄,往大堂这边并肩走来,好像经历过连番凶险大战,身上都沾染了血迹。

    双方都没有停步,也没有出声,刚好在各自跨过门槛的时候,擦肩而过。

    年轻贤人一直盯着那位背剑少年看,后者有些奇怪,便回望向他,两者视线交汇。

    哪怕少年已经进入大堂,也不再与他对视,曾是观湖书院君子的年轻贤人,还是一直转头望向少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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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二百四十七章

    就此一别,山高水长

    (晚上还有一章。)

    书院贤人周矩走出山庄大堂,梳水国剑圣走入大堂,这一去一来,略微弥补了山庄坠入谷底的气势,毕竟观湖书院远在天边,一位贤人走了就走了,何况没有对剑水山庄兴师问罪,那就意味着庄子的百年经营,不会伤筋动骨,而且宋雨烧却还在梳水国江湖上,哪怕他不出剑,不在山庄,只要还在十数国江湖的某个角落游历,那么宋凤山的武林盟主,就能坐得安稳。

    但是一瞬间,宋雨烧猛然转头望去,跨出数步,先有意无意将陈平安拦在身后,然后笔直大步跨出门槛,正了正衣襟,老人弯下腰,对着周矩那边的空中拱手抱拳。

    直到这个时候,大堂众人才惊骇发现,大门之外的高空,涟漪荡漾,出现了一位身高三丈的儒衫老者,身影缥缈,仙气弥漫。

    圣人驾到,亲临山庄。

    煌煌巍哉,泱泱深远。

    周矩在宋雨烧察觉到玄机之前,就赶紧从背剑少年身上收回视线,抖了抖袖子,撤去对那块书院平安玉牌的术法禁制,抽丝剥茧,露出真容,篆刻有“制怒”二字的玉佩,不动声色地重新别在腰间,在宋雨烧行江湖大礼之际,几乎同时,作揖低头道:“学生拜见先生。”

    老人如朝野祠庙供奉的一尊高大神像,俯视着自己的弟子周矩,喜怒不露于色,缓缓道:“梳水国儒生韩元善修习魔道功法一事,我会交由别人处理,你立即返回书院。”

    周矩叹息一声,直起腰后无奈道:“先生,不能打个商量?”

    书院圣人直白无误道:“不能。”

    周矩哭丧着脸道:“苦也。”

    圣人望向门槛那边的梳水国老剑圣,抱拳还礼后,双手负后微笑道:“宋庄主破境在即,可喜可贺。听闻宋庄主每次游历江湖,都会拜访各地文庙敬香,此心可鉴,若有闲暇,宋庄主在破境之后,可以来我们书院修行一段时间,稳固金身境。”

    宋雨烧愈发心悦诚服,始终没有撤去拱手抱拳的手势,“先行谢过圣人恩典。”

    虽然不知这位观湖书院的山长,使用了儒家何种浩然神通,可如此之快就能够从书院来到梳水国,千万里山水,好像只是书院圣人脚下的几步之遥。

    负责坐镇观湖书院的这位儒家圣人,笑了笑,因为他此刻身形高大,悬停空中,门槛内的梳水国江湖人氏,几乎一览无余,气质儒雅的老者深深望了一眼宋雨烧身后的背剑少年,复杂深邃的眼神一闪而逝,好像既有激赏认可,又有遗憾,还有几分缅怀,最终老人没有说什么,收回视线,再次对周矩提醒道:“不得故意延误行程,速速返回书院,另有重任交付与你。”

    周矩眼前一亮,“是北边的事儿?”

    对于这位闭门弟子无心之言的泄露天机,儒家圣人置若罔闻,不愿在书院外人这边多说什么,只是对满堂江湖豪客微笑道:“大道殊途同归,武学一样贵在养心,方可洞彻天道之妙,反哺武道根基,希望在座各位莫要忘却侠义之心,我观湖书院也愿意对各位敞开大门,用以自省悟道,尽心知性。”

    圣人一番点拨言语,如春风化雨,却又点到即止,让人油然而生出一股妙不可言的感觉。

    大堂众人顿时为之折服,这才是真正的圣人气度,书院高风。于是早已站起身的梳水国黑白两道豪杰枭雄,不约而同地作揖拜礼。比起先前震慑于周矩的书院身份,这一次作揖,要更加心悦诚服,仰慕非凡。

    这位观湖书院山长的身影在空中消散,随之摇晃出一阵阵金色的光线涟漪。

    在离去之前,圣人又以心眼神通看了一眼背剑少年,感慨万千,山崖齐静春,果真选择了这位暂时才武道四境门槛上的大骊少年,做那些嫡传弟子的护道人。

    此事,观湖书院除了寥寥数人,无人知晓,这位圣人也是此刻亲眼所见,才循着蛛丝马迹,推衍演化出一些道路远处的风光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,圣人以心声告诫周矩:“巨然,不管你在少年身上看到了什么,都不可妄言妄动,切记慎言慎行!”

    周矩以心声笑着回复道:“先生,见贤思齐焉,这点道理,弟子岂会不知?”

    圣人已去,周矩发现自己腰间的那枚玉佩已经消失,原来是被自己先生取走了。

    周矩不再回头望向大堂,只是唏嘘不已。

    一直到他走出剑水山庄的大门后,才回头望去,笑道:“大开眼界。”

    他周矩,或者说周巨然,虽然如今只是观湖书院的贤人,但是哪怕是崔明皇这般的宝瓶洲大君子,一样不敢轻视周矩分毫。不单单是周矩的儒家修为,不容小觑,也不仅仅是贤人跻身君子又被打回贤人的那场经历,而是周矩能够看到他那位圣人先生都看不到的某些景象,关于这份天赋异禀,学宫圣人都曾亲自嘱咐过观湖书院的山长,要小心呵护周矩,绝不可让周矩误入歧途。

    在周矩眼中的世人,是真正名副其实是的“众生百态”,所有修行中人,尤其是儒家门生,都会将一些蕴含特殊意义的精神气,具象化成某些奇异景象,多是一位位米粒大的小人儿,指甲盖大小,待在周矩眼前之人的身上,或是气府之中。

    比如一个看似朝气勃勃的书院贤人,他的小人儿,却是佝偻蹒跚,如同在负重登山,汗流浃背。

    一位以古板著称、治学严谨的夫子,脑袋附近却有浓妆艳抹的飞天女子,盘桓不去。

    一位死气沉沉、暮气深深的书院学子,内心却有一位大髯剑客的小人儿,在气府之间豪迈游历。

    周矩曾经一顿饱揍过的那位贤人,满嘴仁义道德,在书院向来以作风严谨、妙笔生花著称于世,但是周矩却看得到那位贤人的书页之间,满是彩蝶、蜜蜂萦绕,充满了脂粉气,以及有一柄沾满蜂蜜的锋利飞剑,胡乱飞掠。

    这种人,周矩看不惯,只是恪守师训,一忍再忍,直到有一天,此人在山崖书院被摘掉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头衔后,传言齐静春身死道消,山崖书院更是从大骊迁徙到大隋,门庭冷落,那一文脉的香火几近凋零,那位贤人便公然落井下石,大肆抨击齐静春的经世学问,以此作为沽名钓誉的养望手段,希冀着借此机会博取某些老夫子的欢心,成功跻身君子。周矩对那支敌对文脉,观感谈不上好恶,但是对这位口蜜腹剑的贤人,关键此人还假借自家先生的文章宗旨,用以攻讦山崖书院,那是真讨厌,最后周矩便出手打人了,打得那家伙半年时间没好意思出门。

    崔明皇是一幅山河社稷图,幅员辽阔,但是硝烟四起,支离破碎,在此人心相之中,绝无一粒小人儿。

    而那位宝瓶洲的首席大君子,风流儒雅,名动一洲,本相竟是一位质朴老农,守着庄稼地,勤勤恳恳。

    周矩自幼就拥有这份不见经传的古怪神通,且过目不忘,文思如泉涌。九岁秘密进入书院,跟随先生学习圣人教诲,十四岁成为贤人,之后依然待在先生亲手打造的一座学庐,深居简出,一年到头只与师兄师姐们打交道,二十岁跻身君子后,经过文庙一件礼器的鉴定,周矩很快又被发现了“正人”迹象,有望追上两位宝瓶洲的大君子。

    周矩走在剑水山庄通往小镇的大路上,叹息一声,“有点自惭形秽啊。”

    走在空落落的宽阔道路上,一道身影凭空出现在贤人周矩身侧,轻声问道:“巨然,可是看到了什么奇怪景象?”

    周矩笑道:“我的好先生,你能不能别这么吓唬弟子?如果给你吓傻了这么一棵好苗子,先生就哭去吧。”

    书院山长的缥缈身影与周矩并肩而行。

    周矩微笑道:“先生,这一次,我可不想与你说了,馋死你。”

    儒衫老人哈哈大笑,“也好,你就等着回书院吃板子吧。”

    圣人这才真的离去。

    周矩独自行在异乡路上,啧啧称奇,摇头晃脑。

    有一颗分明是别人赠送的金身文胆,却能够与神魂相容,毫无排斥,故而小小少年,一身儒家气象,有一丝正人君子的气象。

    少年行路之间,两袖有清风,两肩像是挑着向阳花木,草长莺飞,更是美丽动人。

    有小人儿坐在,打着酒嗝,晃荡着朱红色酒葫芦,有草鞋小人儿临水立桩,翻山走桩……

    有个翻书的小人儿,发髻别有簪子,低头看书,浏览一篇文章,像是处处都有拦路虎,所以眉头紧皱,直挠头,在犯愁呢。

    还有数钱的小人儿,盘腿而坐,眉开眼笑,时不时拎起一粒钱币,放在嘴里咬一咬,或是用袖子擦一餐。

    一个小人儿,满满的珠光宝气,四处奔跑,这里递出一样东西,在那边双手奉上另一件,像是在不停送给别人自己的心爱东西……

    明明奇思妙想那么多,种种执念根深蒂固,却仍是心思澄澈,天底下竟有这么奇怪的少年郎?

    周矩收敛笑意,喟叹一声,他嘴上说见贤思齐,可是却一点都不想成为那样的少年,因为做这种人,应该挺累的。

    但是如果能够跟这种人成为交心朋友,应该挺好的。

    周矩想着一件事情,骤然身形拔地而起,高入云霄,御风远游,脚下就是梳水国的山河大地,云海间隙,依稀可见山脉起伏,周矩自言自语道:“这趟见识过了俱芦洲的道教天君,要不然我听从那人的建议,挑一座大一点的福地,以谪仙人的身份,下去领略一下别处风光?否则我当下这境界,雷打不动好些年了,真是蹲着茅坑拉不出屎,半点动静也无啊。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陈平安当然不知道贤人周矩的那份神通,已经看到了自己那么多秘密。

    观湖书院圣人的大驾光临,可能对梳水国江湖人士来说,是百年一遇的奇景,可对于陈平安而言,其实谈不上如何震惊,不管是在家乡骊珠洞天,还是之后去往大隋,陈平安已经见过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了,甚至连那幅文圣老秀才的山河画卷之中,陈平安都见过了中土神洲的那尊穗山大神,自己甚至亲手递出了那开山一剑。

    在山庄大堂内,陈平安没有停留太久,因为宋雨烧在说了一句话后,很快就离开。

    老人那句话,在所有人心中激起了万丈波澜。

    “前来围剿山庄的朝廷万余兵马,已经自行退去。”

    那位梳水国四煞之一的少女嬷嬷,其实跟他们两人一起返回山庄,但是不敢面对一位书院贤人,当时就躲在暗处,好在圣人和贤人都没有计较,这让她大有劫后余生的雀跃,在确定书院两人都离开山庄后,这才进入大堂,落座后与宋凤山以心声交谈,只不过少女是练气士术法,心湖牵扯,宋凤山是武夫功法,凝音聚线,一个需要练气士第五境,一个需要武道第四境。

    宋凤山的妻子,开始纵横捭阖,安抚群雄。

    一言不发的宋凤山神色大定。

    在如释重负之余,宋凤山心情有些复杂。

    爷爷宋雨烧,果真一人一剑挡在了大军之前,而且还凿阵擒获了大将军楚濠,省去了他宋凤山许多谋划,不但如此,爷爷和那位深藏不露的少年剑仙在深山之中,联手被自己那封密信说服的青竹剑仙苏琅,反过来截杀设伏的古榆国剑尊林孤山、买椟楼楼主,林孤山被苏琅一剑削去项上头颅,那柄绿珠成为苏琅“剑仙杀剑尊”的最好证物,只可惜买椟楼刺客以秘术负伤逃离,可能会是一个变数。

    宋凤山秘密对少女笑道:“按照约定,事成之后,我会帮你成为梳水国朝廷敕封的一方山神,能够拥有金身,享受香火。但是丑话说在前头,成为金身神祇之后,你如果想要境界暴涨,躺着享福,还是需要按照我的计划行事,未来几十年内,违背你的心性,捏着鼻子做好事,以便赢取民心。如果你违约,难改暴虐,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坏我大事,到时候你我之间,就只能兵戎相见了。”

    少女以心声媚笑道:“少庄主算无遗策,奴家可不敢自找苦吃。”

    宋凤山凝声道:“还得麻烦你去趟州城,通知韩元善,局势有变,观湖书院在周矩之后,还会有人找他的麻烦,至于他还要不要以楚濠身份,跻身梳水国庙堂中枢,就看他自己定夺了。”

    少女哀叹一声,站起身,准备去往州城提醒情郎韩元善,“床上床下,奴家都是劳碌命唉。哦对了,你记得跟那个叫陈平安的少年,讨要一枚从楚濠身上夺取的甲丸,不管少庄主是花钱买,还是靠人情交换,东西一定要留下来,以后若是我家元善执意要富贵险中求,假扮楚濠,这枚甘露甲会是关键之物。”

    宋凤山回复道:“我自有计较。”

    少女知晓此人枭雄冷血的心性,不再画蛇添足多说什么,就此离开大堂。

    一老一少走向山庄给陈平安安排的院子。

    先前在山间归途,先是买椟楼楼主潜伏已久,偷袭陈平安,之后就是剑尊林孤山赶到,缠住宋雨烧。

    若是陈平安和宋雨烧处于巅峰状态,胜负毫无悬念,必定会碾压那两位古榆国奉命行事的杀手,但是陈平安神意损耗严重,对于初一十五的驾驭,远远不如大军凿阵那么娴熟如意,使得跟第二次交手的买椟楼楼主,打了个旗鼓相当,宋雨烧略占上风,但是林孤山气势正盛,一时间无法脱身,帮助陈平安一同斩杀那位神出鬼没的顶尖刺客。

    之后青竹剑仙和少女嬷嬷接连现身,双方看似各有一位盟友增援,照理说是林孤山一方胜算更大。

    苏琅与林孤山联手出剑,对付宋雨烧。少女则跟陈平安对敌买椟楼楼主。

    再之后,就是形势剧变,苏琅一剑砍掉了林孤山的头颅,买椟楼楼主见机不妙,再次远遁,被陈平安竭力驾驭飞剑十五,刺透了腹部,可仍是被这名刺客成功逃离战场。少女嬷嬷看似倾力而为,一身魔道修为,打得翻天覆地,真相则未必如此。毕竟一个外乡少年的死活,无关梳水国大局,而且不小心死在了深山老林,少了一个不易控制的知情人,说不定对她形势更好。

    到了院子,大髯汉子和年轻道士今天不在山庄,已经被陈平安劝说早早去了小镇,说是今天就要离开,去往边境的那座仙家渡口。陈平安没有藏藏掖掖,将事情缘由跟两位好友直白说了,张山峰一定要随行,却被徐远霞拦下,拽着去了小镇。

    在石桌旁坐下后,宋雨烧轻声道:“大将军楚濠多半是死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对此不置可否。

    就像先前在水榭那边,挎刀女子以刀鞘顶端翘向自己,就是江湖人在行走江湖。

    那么楚濠此次率领大军南征剑水山庄,就是武将身处沙场。

    陈平安从袖中掏出那枚神人承露甲丸,递给老人。先前少女嬷嬷讨要此物,陈平安不愿拿出。

    宋雨烧摆手道:“楚濠是你擒获,这枚甲丸当然就是你的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头道:“还是老前辈拿着吧,既然那个女魔头索要,这枚甲丸,肯定不是钱的事情。我只不过是不喜欢她的为人行事,才不想交给她。”

    宋雨烧笑道:“不然山庄的小雪钱积蓄,全部给你?否则就不合规矩了,我心里会有疙瘩,又欠钱又欠人情的。至于凤山是不是有山上的开销,由着他自己折腾去,反正这小子本事天大地大的,我就不信他弄不来几千枚小雪钱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咧嘴笑道:“真是朋友,其实欠了人情也无所谓,下次我来山庄,老前辈多请我喝酒就行了。”

    宋雨烧啧啧道:“欠人情比欠钱要难受,是你小子说的,这会儿朋友欠人情也无妨,还是你说的,怎么,天底下的道理都是你陈平安的?”

    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,轻松惬意地喝了口酒,再无顾虑,也无负担,行走江湖之后,痛饮一口美酒,而不是为了掩人耳目,战场换气,真是美滋滋,“宋老前辈不把我当朋友,就只管还钱还人情,一口气还完,清清爽爽,大不了以后我路过梳水国,都不来山庄喝花雕酒吃火锅。”

    宋雨烧犹豫了一下,无可奈何,只得收下那枚兵家甲丸,打趣道:“你小子到底是怎么回事,我都有些犯迷糊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眨了眨眼睛,“在家乡当龙窑学徒的时候,教我烧瓷的师父说过一个道理,人情送头牛,买卖不饶针。”

    宋雨烧愣了一下,“啥玩意儿?”

    陈平安赧颜道:“意思就是说关系好了,给朋友送头牛都没事,但是做买卖,一根针的钱财往来,都得记在账上。”

    姚老头这个满是泥土气的道理,书上还是不讲。但是在彩衣国胭脂郡,崇妙道人死前说过类似的言语。

    所以陈平安觉得这个比较话糙的道理,多半是没错了。

    宋雨烧开怀大笑,伸手指向少年,道:“瓜娃儿,你以后一定会有钱得很!”

    陈平安双手抱拳,笑容灿烂,“希望希望。”

    宋雨烧笑着起身,“山庄就不留你了,我去交代一下事情,然后一起去小镇,请你吃顿火锅,然后你和朋友们就去那座渡口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,在老人去找楚管事后,回到自己小院房间,换过一身洁净衣衫,在桌上留下了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纸,已经画好符箓,是一张宝塔镇妖符,少年以一只酒杯压住。

    当初两人离开战场,跟老人收下三百小雪钱,陈平安不过是想着让老人安心罢了。

    不管少年如今的性情变了有多少,比如已经从一个滴酒未沾的泥腿子,变成了晓得酒水好坏优劣的小酒鬼,但是有些事情,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,可能再过百年千年,还是如此。

    吃亏是福,贪便宜是失便宜,这些道理,书上是讲过的,而且不止一本书在讲。

    最后梳水国老剑圣拎来了一只小包裹和两坛美酒,两人在院中碰头,陈平安酒葫芦里再次装满美酒,刚好还剩下一坛,去小镇吃火锅的时候用得着,老人说先帮他拿着装有小雪钱和一些小物件的包裹。

    离开小院后,白发苍苍的山庄老管事站在门口,对陈平安抱拳笑道:“陈少侠以后常来山庄做客,从今年起,剑水山庄会备下许多花雕酒,专程为陈少侠酿造储藏,保证次次都能喝上最地道的陈年好酒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抱拳道:“绝不客气!”

    宋雨烧和陈平安再次飞掠离开山庄。

    老管事站在原地,久久不愿离去,笑容欣慰,看着如今的老庄主,真是跟之前数十年的暮气沉沉,大不一样了,这会儿老庄主一如当年行走江湖,意气风发,神采飞扬。

    所以咱们梳水国的江湖,一定还能再风流数十年。

    老人散步走回,期间与那两位负责那栋院子的婢女相逢,原本不苟言笑的老管事多了许多笑容,让那一对妙龄剑侍受宠若惊,只觉得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。

    两人到了小镇,朝廷安插于此的谍子,得到风声后都已经自行撤去。

    在那栋酒楼与徐远霞和张山峰见面,四人还是在二楼,吃起了火锅,因为上次宋雨烧自报名号,酒楼掌柜的有些拘谨,被老人一顿口头禅的瓜皮锤子笑骂过后,才恢复自在几分。张山峰不太能吃辣,又不愿怯场,只好边吃边流泪,陈平安一本正经说喝酒能解辣,结果年轻道人一口酒水喷了陈平安一身。

    在酒桌上,老人也喝得有点高,没有用武夫境界驱散那一肚子酒气,对陈平安和两人举杯不停。

    还跟陈平安唠叨了许多心里话,有的没的,想起了什么就随口聊。

    “陈平安啊,讲道理这件事,不是一件讨喜的事情。女孩子不爱听,男人也好不到哪里去,世道难混,一肚子憋屈窝火,临了还要听人唠叨,你说烦不烦?道理不对也就罢了,明知对了,自己却做不到,岂不是更戳心窝子?”

    少年喝酒加吃辣,已经有些舌头打结,反驳道:“我道理偶尔会说一些,但是还真的从不跟人吵架,最多打架!”

    老人还说:“如果以后有个姑娘跟你说,陈平安,你是个好人……”

    少年满脸期待,“那是不是就成了?”

    老人一拍桌子,幸灾乐祸道:“你个哈儿!成个屁,你俩关系铁定黄了!”

    少年呆若木鸡,然后赶紧喝了一大口酒压压惊。

    酒足饭饱后,三人在小街尽头与宋雨烧告别。

    在三人身影愈行愈远之后,宋凤山腰间多悬佩了一把铁剑,默默出现在老人身旁。

    老人望着远方,叹息一声。

    宋凤山冷哼道:“到底我是你孙子,还是他是?”

    老人打了个哈哈。

    宋凤山虽然言语愤懑,但是嘴角有些笑意。

    原来老人在那只包裹里,装上了剑水山庄的将近两千枚小雪钱,一颗没给山庄剩下。

    陈平安在酒桌上,一直被老人劝酒,喝得醉醺醺的,走的时候脚步摇晃,满身酒气。暂时哪里顾得上那只小斜挎在背后的包裹。

    老江湖到底是老江湖,少年还是太嫩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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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二百四十八章

    神仙买卖,后会有期

    (今天上一章7000字,现在第二章11000字,昨天的请假补上了。)

    到达剑水山庄之前的七百里路程,由于陈平安心事重重,三人走得略显沉闷,这趟去往边境的仙家渡口,走得天壤之别,而且因为许多话都说开了,各自抖搂了身上许多秘密,三人关系愈发瓷实,便是那桩朋友死尽的惨案,一次露宿山巅,徐远霞喝着酒都说了一些,而张山峰也难得提及自己的家世和师门,接过陈平安递过来的酒葫芦,破天荒大口喝酒,尤其说到他的师傅火龙真人,坏话连篇,大骂不已,只是嘴上不留情,年轻道士脸上却是满是怀念,膝盖上横放着那柄桃木剑,说到动容处,只得以喝酒掩饰眼眶里的泪花。

    期间年轻道士连打了好几个喷嚏,大髯汉子开玩笑说咋的,你那师傅隔着一个洲,还能听到你的埋怨?难不成是一位龙虎山外门天师?张山峰悻悻然说道,什么天师,老头子一辈子都没去过中土神洲,天天念叨着要去祖庭龙虎山拜谒祖师爷,可不是今天腰酸就是明天腿疼的,不然就是呼呼大睡,每次睡觉能睡十天半个月,最长一次,师门山头下了一场连绵两月的大雪,老家伙就在立于崖畔风雪中睡了整整两个月,等到风雪彻底消融,这才醒过来,在那之前,门内弟子们原本早早准备妥当,要跟随师父一起远游龙虎山的既定行程,又给打了水漂,总之,老头子没有半点诚意,师兄弟们怨声载道,一次次旁敲侧击,老家伙全当做耳旁风,你说任你说,清风拂大岗。

    陈平安也主动说到了齐先生,毕竟那晚齐先生出现在了梳水国古寺,跟徐远霞和张山峰都见过面。

    但是只提到了家乡那座骊珠洞天,说自己是那边土生土长的人,说齐先生在那边学塾教了很多年的书。

    陈平安不是不愿多说,他如果真敞开了说,借着酒劲,关于齐先生,他能跟两位朋友说上一整晚。

    而是不敢多说。

    与少年崔瀺同行的短暂归途中,那位死皮赖脸的弟子学生,嫌弃陈平安闷不吭声,总是他在显摆唠叨,说了许多关于山顶的事情,例如那些诸子百家圣人们在各大洲的“有趣”谋划,哪怕少年崔瀺每次都是只言片语,零零碎碎,故意不说透,使得真正的内幕,如蛟龙在云端若隐若现,可是陈平安已经知道轻重厉害。

    陈平安还说了自己的打瀑过程和境界攀升。

    徐远霞是武道中人,惊艳不已,哪怕早有预料,仍是对陈平安竖起大拇指,说前途远大,一个炼神境的大宗师,跑不掉了。

    看张山峰一脸茫然,徐远霞就举了个例子,说如今陈平安如今的境界,放在山上,那就是即将破开下五境瓶颈,随时一脚跨出就能跻身第六境的洞府境,张山峰这才恍然大悟,然后年轻道士哀嚎开来,说自己每天的勤勉修行,难道成效都给狗叼走了吗?

    陈平安哈哈大笑,跟大髯汉子一起合伙挖苦张山峰。

    因为张山峰不需要别人安慰,这家伙的坚韧心性,其实不输陈平安,从来天不怕地不怕,只怕一件事:兜里没钱,吃不饱饭。

    如果非要再多一件事,就是年轻道士的南下游历途中,几次降妖除魔,都做得不够好,一直良心难安。

    随后这一路,风平浪静,经历过了胭脂郡的风波诡谲,又看过了剑水山庄的江湖热闹,三人走得反而觉得有些寂寞,好在很快就到了那座边境关隘,三人都有正儿八经的通关文牒,虽然盘查严密,仍是顺利走过城洞,去往大都督府。

    在宋雨烧赠送的包裹当中,除了将近两千枚小雪钱,还有一封老人亲写的书信,只要陈平安交给边境上的那座梳水国大都督府,就能够获得朝廷许可,进入禁地。

    陈平安到了门禁森严的府门前,上去搭话,不曾想这些边关武卒听不懂宝瓶洲雅言,陈平安又不会梳水国官话,一时间鸡同鸭讲,十分尴尬,好在府门武卒示意陈平安稍等,让一人进去禀报,很快就走出一位书卷气的儒衫老者,精通一洲雅言,陈平安递出那封信,“大都督亲启”,署名为剑水山庄宋雨烧。

    府邸老幕僚双手接过信封,再不敢怠慢,直接领着三人在偏厅落座,在上茶之后,这才快步跑向大都督处理军务的官厅,又过了一会儿,就走来一位身材矮小的黝黑老人,既没有披挂甲胄,也未身穿武臣官服,神色木讷,手里攥着三块青铜印符,径直交给陈平安,随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。

    三人离开大都督府的时候,陈平安和张山峰都有些懵,那位其貌不扬的梳水国大都督,也太过雷厉风行了些。

    腰佩长短双刀的大髯汉子解释道:“真正从底层攀爬到高位的沙场武将,都不会是夸夸其谈的性格。”

    随后他笑道:“搁在官场上,这叫做贵人语迟。”

    张山峰没好气道:“人家根本就没说一个字,迟啥迟。”

    两人听陈平安说过剑水山庄的那场风波,知道朝廷对山庄的态度,徐远霞不由得感慨道:“能够在这个当下,愿意接见我们三人,还掏出三枚通关印符,这位大都督也算仗义了,跟宋老剑圣的交情,一定极好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能够跟宋老前辈做朋友的人,肯定不坏。”

    徐远霞和张山峰相视一笑,后者啧啧道:“陈平安,你这句话说得有学问啊,都会拐弯抹角吹嘘自己了?”

    陈平安又说道:“能跟宋老前辈做朋友的人做朋友,应该也不差。”

    徐远霞伸出大拇指,“这话说得厚道,有嚼劲!”

    张山峰搂过陈平安肩膀,称赞道:“转折自如,无懈可击!”

    三人大笑着从南门离开关隘,继续往南去,各自腰间都悬挂着那枚印符。

    百余里后,就会进入仙家渡口管辖的禁地。

    在半路上的一座小山头,三人停歇,陈平安生火做饭,期间暗处远远有人望向他们,大概是见到腰间印符后,就不再留心,悄然离去。

    三人吃饭,都没有喝酒,即将进入那座山上练气士聚集的渡口,还是小心为上。

    徐远霞这次更多是为陈平安和张山峰送行,不过如果有渡船去往宝瓶洲东南部的青鸾国,那是更好,至于渡口兜售法宝重器的店铺,徐远霞一个纯粹武夫,而且如今又多出一把神兵利器,已经完全没有兴趣。

    张山峰除了想要购买一把攻伐法剑,再就是补充一些类似神行符的珍稀符箓,以及找人鉴定那双青神山神霄竹筷的价格,那口凝聚灵气化为甘露的白碗,以及陈平安半卖半送给他的古榆国甲丸,年轻道士是万万不会卖的,两件宝贝,他连拿都不会拿出来,免得让人起了觊觎之心,白白多出一桩祸事。

    陈平安从落魄山带出的东西,肯定一件都不会动。

    神诰宗贺小凉在鲲船上还给他的那颗上等蛇胆石,留着便是了,骊珠洞天在下坠后,龙须河和铁符江早已见不到一颗蛇胆石,都变成了普通石子,听说蛇胆石是骊珠洞天的特产,这意味着每用掉一颗,世上就要少掉一颗,陈平安如今已经知道这叫奇货可居,越晚出手,只会越赚。

    胭脂郡城隍爷沈温赠送的金身文胆,要藏好,先后两次获得的金身碎片和银色碎片,一样不可示人。

    篆刻有“彩衣国胭脂郡城隍显佑伯印”的天师印,沈温最为重视,甚至说了一句“神器唯有德者持之”,据说此印需要配合五雷正法,才能够发挥出浩荡威势。陈平安其实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龙虎山外门道士的张山峰,以及如今在山崖书院求学、但是修习《云上琅琅书》的林守一,但是陈平安用心思量之后,不是不舍得送给他们中的一人,而是觉得不妥,觉得哪怕赠送,也应该以后再说,一是等到陈平安理解了何谓“有德者”,再就是那个时候,张山峰或是林守一,谁能够称得上这三个字。

    若是以前,陈平安二话不说就送出去。

    如今不会了。

    至于那截遭受雷击、犹有生机残存的乌木,绘有五岳真形图的大白碗,藏匿有枯骨艳鬼的那张符箓,陈平安都会拿出来询问价格,各自能卖多少小雪钱,至于是否典当出售,到时候再看,相信渡口店铺总不能强买强卖。

    剑水山庄的将近两千枚雪花钱,加上青衣小童的雪花钱和小暑钱,加在一起,差不多就是总计四千枚小雪钱。

    陈平安一想到这个,就有些乐呵。

    只是他又想到一件事,就乐呵不起来了。

    魏檗和崔姓老人曾经说过一些差不多意思的话,要陈平安进入倒悬山之前,一定要先跻身武道四境,因为只有这样,他才能在那座长城上站稳脚跟,以浩然天下最充沛的无形剑意,淬炼体魄,夯实神魂,对于任何一位炼气三境的纯粹武夫,绝对大有裨益。按照老人的话说,如果连四境都没有,就干脆别去城头上丢人现眼了,即便能走上去,可未必能够爬下来,只能在剑气长城下边,给那位姑娘送完了剑,他陈平安就只能干瞪眼了,乖乖滚回落魄山当山大王。

    陈平安想在那边多呆一会儿。

    很快有一行人在山头下边的道路走过,七八人,老幼皆有,装束各异,个个不似俗人,山坡三人只是斜瞥一眼就不再多看。

    出门在外,小心道士和尚。入山涉水,避开稚童妇人。

    这是山上不成文的规矩,若是遇上不知深浅的同道中人,没事别瞎瞅瞅,天晓得会不会碰上个脾气坏的。

    那些人亦是视线扫过三人,就不再如何打量。

    虽然还没有到达渡口,可几十里路,能走多久?离别在即,原本说好了都不喝酒的,但是只因为陈平安习惯性喝了口酒,张山峰就说也要喝,陈平安便将酒葫芦递过去,结果徐远霞也来了一口,于是就这么轮流,三人坐在小山头的山顶,一人一口酒,默默饮酒不停休。

    最后大髯汉子喃喃道:“我曾是行伍出身,还是战事惨烈的边军,只是实在受不了身边每天死人,才开始厮混江湖,不曾想到最后还是死人。你们可能不信,我徐远霞出自书香门第,当年属于投笔从戎,当然家族算不上钟鸣鼎食的豪阀,可也算一地郡望吧,这都多少年没回去过了。好好一个父母健在的家乡,如今倒像是个故乡了。”

    大髯汉子喝酒喝得满胡子都是酒水,盘腿而坐,醉眼朦胧,“当边军那些岁月,我早前读过些书,还算稍稍讲一点家国忠义,军中袍泽们,大多不谈这些,挣军功,赚银子,给先行一步的兄弟们报仇,沙场杀敌就是只是杀敌,痛快而已。不过沙场上给敌人砍了一刀,射了一箭,那么缝针拔箭的时候,可就只有痛没有快了。一大堆大老爷们,躺在满是血污气的伤兵帐篷,疼得嗷嗷叫,谁也别笑话谁……”

    年轻道士后仰倒去,他是真不能再喝了,陈平安总不能一口气背两个人吧,他望着蔚蓝天空,“师傅总说我是有悟性有根骨的,当年不去参加科举,而是上山修行,这辈子肯定不亏。可我哪里知道自己的悟性根骨在哪儿,若是也被狗叼走了,我真想求一求那些狗,还给我呗,你们又用不着,可我张山峰要下山降妖除魔,用得着啊,有了道行,就不用再愧疚了,再也不会害得那些花钱请我办事的百姓骨肉分离、流离失所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喝酒有一点好,哪怕喝多了,言语反而少。

    所以就默默听着两个朋友的吐露心扉,坐在地上,双手抱着那只酒葫芦,眺望远方,看一眼北方,再转头看一眼南方,这一刻,陈平安倒是没有太多的忧愁。

    最后下山去往渡口,想着自己千万不能醉酒的年轻道士,已经让大髯汉子背着了。

    徐远霞脚步还算沉稳,只是酒话没少说,大声吟诵了好些边塞诗,最后说到了“美酒千杯少哇……”

    打了个酒嗝,就没下文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接话道:“佳人……两个也多呀。”

    徐远霞翻了个白眼,“白瞎了一位剑仙!”

    陈平安立即改正道:“大剑仙!”

    年轻道士喃喃说着梦话:“还有大天师……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这座梳水国和松溪国接壤处的仙家渡口,竟是一座没有城廓的繁华小镇,这让陈平安有一种重返龙泉家乡的错觉。路上行人熙熙攘攘,练气士其实不算太多,更多还是世代扎根于此的凡夫俗子,以及各色商贾,街道处处是店铺。到了小镇,张山峰已经清醒过来,就是有点头疼晕乎,陈平安和徐远霞则早已酒气散尽。

    徐远霞轻声提醒道:“咱们别想着货比三家,直接找一家地段最好、店铺最大的地儿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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