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1章
女童嘴角弯起,脸颊上出现两个浅浅的小酒窝。陈平安把老人扶起,放在一张椅子上,然后走向门口,刘太守寻思着如今还是跟在这位剑仙身边,最保命,便亦步亦趋跟着陈平安走出正厅门槛,陈平安走到蛇蝎夫人的尸体旁,从她腰间那只素白色的棉布袋子里,发现了一只粉瓷质地的小笔洗,里头盘踞着一条小白蛇,长不过一寸,极其纤细,正昂首对着天空疯狂吐信,只是充满了色厉内荏,还有一只病恹恹趴在地上的漆黑蝎子,细看之下,它的身架子如同一张墨色琵琶。
陈平安心思微动,驾驭初一十五斩杀强敌,是痴人做梦,但是让它们出来抖搂抖搂威风,还是不难。
初一化作一抹雪白虹光,掠出养剑葫,直扑古色古香的小笔洗当中,悬停在两只小东西的头顶上空,吓得小白蛇瑟瑟发抖,纤细身躯紧贴笔洗内壁,小黑蝎子更是拟人地做出抱头状。初一在笔洗内缓缓盘旋飞转,如武将巡视驻地,气势十足。
刘太守此时此刻,再无郡守官威和书生斯文,就那么跟着陈平安一起蹲着,啧啧称奇道:“真仙剑真剑仙也!”
陈平安手持笔洗,站起身,凝神定睛一看,才发现笔洗外边靠近底部的一圈,竟有细微文字如蝌蚪缓缓流转不定,如一群活泼可爱的稚童青梅绕竹马,欢快绕行。
总计十六字,春花秋月,春风秋树,春山秋石,春水秋霜。
陈平安会心一笑,想起了鲲船上遇到的那对姐妹,姐姐春水,性子稳重,妹妹秋实,孩子气更重。陈平安忍不住抬头向南方天空望去,不知道她们如今到了老龙城没有?如果下次还能见面,陈平安挺想把这只漂亮小笔洗送给她们的,只可惜笔洗上有春水,却无秋实,有一字之差,没能完完整整凑到一起,否则就更好了。
只是现在的陈平安还不知道,有些可惜,是没办法十全十美,有些可惜,是某些长久的遗憾。
陈平安说道:“刘大人,死者为大,能不能帮着将这名女子的尸体收殓,以后有机会找一处地方下葬?一切开销,我来支付。”
刘太守笑道:“这点小事,哪里需要陈公子费心费力,一切只管交由郡守府,一定办得稳稳妥妥。”
刘太守收敛笑意,试探性道:“只是这次妖魔作祟,那姓黄的老匹夫,包藏祸心,说不得还需陈公子飞剑镇妖魔啊?”
陈平安苦笑道:“我暂时需要一只大水桶,装满滚烫热水,至于药材,我自己就有,最少浸泡数个时辰,调养身体。”
刘太守点头道:“应该的,应该的,本官这就要府邸下人去置办,陈公子的身体要紧,身体要紧,胭脂郡十数万百姓的安危,如今都系挂在陈公子一人身上,确实不容出现丝毫纰漏,本官这就去让人办……”
刘太守快步跑开,言外之意,这位彩衣国正四品地方高官,说得其实并不弯弯肠子,直白得很,陈平安再不混官场,也当然听得懂,但是他对此既不能拍胸脯保证什么,又不好临阵推脱,就只能是苦笑着不说话。
送剑之外,所有事情,陈平安只有四个字,力所能及。
对金城隍沈温是如此,对这位牧守一方的封疆大吏,也是如此。
最后在一间雅静屋子,陈平安整个人浸泡在大药桶里,药材是离开龙泉郡之前,魏檗赠送,足够三次使用的份额,再多魏檗当然拿得出来,这其实算是北岳正神的银子足够,牛角山包袱斋的天材地宝也足够,但是魏檗没有一股脑准备太多,当时开玩笑说是兆头不好,送太多,属于纯心不念人的好,他还是希望陈平安这趟行走江湖,一路顺风也顺水,受伤次数,事不过三,就当是讨个好彩头。
陈平安在进入这间屋子前,请刘太守帮着保守秘密,不要泄露他是“剑仙”,刘太守满脸会意,答应得很痛快,只差没有发誓了。
同时递给刘太守那张神行符,说是还给他的朋友道士张山。
陈平安在浸泡的过程里,明显察觉到胭脂郡城的城隍阁那边,出现了惊天动地的大动静,但是陈平安既然顾不上,就干脆不去多想什么,安心温养气机,配合阿良传授的剑气十八停,杨老头教给他的呼吸吐纳,在水桶里凝神入定,双手掐撼山拳谱上的剑炉诀,如一棵冬日里的枯木,安静等待春风的吹拂。
这一夜,胭脂郡还是厮杀不断,一方面是妖魔成功开启阵法,各地皆有百姓被魔障附身,郡守府上上下下疲于应付,另一方面即是好事,又是祸事,好事是城东门那边马将军传来密信,那个披着神仙外衣的黄老魔头,不知为何跟三人在城隍殿那边,窝里反,打得翻天覆地,祸事也因此而起,四人出手绝无收手,一位位看家法宝迭出,邪门法术层出不穷,损伤宅邸房舍数百栋,百姓死伤惨重,从驻地火速增援胭脂郡城的马将军麾下精骑,总不能以骑军姿态穿街过巷,只得下马步战,人人身披铁甲,手持强弓劲弩,但是对上那四位山上修行的妖魔巨擘,除了郡守府库存的那数十枝特制箭矢,能够造成实质性威胁,其余弓弩箭矢,一来跟不上四人的飞来掠去的辗转腾挪,二来往往不等靠近,就被一袖拍散拂退,甚至还有一些箭矢被四头妖魔在大战间隙,抓住后随手丢掷返回,又是死伤八十余名精锐。
根本就是想要以死换伤,都做不到。
马将军则确实当得起悍不畏死四个字,在边关沙场上骁勇善战,对阵这些修行中人,亦是身先士卒,与那名副将数次找准机会,逮住落单的某位妖魔,联手贴身近战,后来惹得敌对双方杀红了眼的“黄老神仙”和米老魔,一发狠,先休战片刻,将马将军和副将双双重伤,若非十数位亲军以墨家特制弓箭阻截,以及数人不要命的护卫,否则两人都没办法活着脱离战场,当夜就要战死于这座胭脂郡城内。
后半夜,以一敌三的“黄老神仙”,被米老魔以一大把“白米”洒在头顶,全身上下,瞬间呲呲冒起青烟,血肉模糊,被灼烧出无数个血肉窟窿,只得以遁地之术潜入地底,三名魔头开始搜捕,若是遇上胆敢阻挡的郡城捕快、入城甲士,便毫不留情地出手击杀。
拂晓时分,当陈平安穿好衣服走出屋子,结果发现刘高馨就坐在廊道尽头,正坐在一根小凳子上打盹。
少女睡性浅,很快就已经醒过来,生怕自己睡觉流口水,赶紧撇过头去擦了把脸。
她其实回到官邸也才没多久,换了一身洁净衣衫就来这里坐着当门神。
陈平安和她结伴去往正厅,一问一答,陈平安大致了解过这段时间的郡城动向,听到妖魔发生内讧之后,还有点不可思议,不过那番厮杀做不得假,虽然不知其中曲折内幕,但只要有利于胭脂郡,到底还是好事,只是多出来的意外伤亡,谁都没办法掌控。
用崔瀺的话说,就是世间有一个家伙,最厉害,顺我者昌,逆我者亡。
当时白衣少年飘飘的少年国师,故意卖了一个关子,没奈何媚眼抛给瞎子看,陈平安不愿意接话,少年崔瀺只好自说自话,给出答案,称其为“大势”。
大势如此。
崔瀺还说人间这块大田地里头的枯荣,就都看某些大势的走向了。
对于崔瀺念叨的这些神神道道,陈平安当时根本就不感兴趣,因为全然不懂,其实也怕着了那家伙的道。
别看林守一李槐,还有于禄谢谢,对崔瀺都算不得如何亲近,可其实对于此人,内心深处,应该都怀有相当分量的敬畏,甚至是钦佩。
当然唯独红棉袄小姑娘,李宝瓶,她绝对不在此列。
是少年崔瀺怵她才对。
陈平安通过刘高馨的言语,得知郡城内处处战火,徐远霞和张山峰在内的江湖高手和山上修士,每次回来稍作休整和伤口包扎,很快就会出去继续镇压各地魔障,期间徐远霞和张山峰还对上了一位年纪不大的魔道高手,应该是布置阵法的魔道关键人物之一,双方绞杀了不到一盏茶功夫,险象环生,大髯汉子被赤手空拳的对手撕扯掉了肩头一大块肉,后来崇妙道人带着黄铜力士增援赶到,才逼退了那位出手狠辣的魔头。
而且她姐姐和哥哥不知为何,明明已经安然出城,却又和她师父一起回到了府上家中,跟他爹在书房关上门说了一通后,师父就带着她大姐和二哥去了后院待着,像是遇上了很古怪的事情,而且暂时分不清是好是坏的那种,是好,就皆大欢喜,是坏,就万事皆休,总之,她爹和师父,都不愿意少女刘高馨掺和其中,她今夜忙着四处救火,也真顾不上。
再就是被陈平安救回的赵府女童,和那个与女童相依为命的倔强男孩,已经被安排住在太守府内。
当陈平安和刘高馨临近正厅的时候,就发现气氛凝重,加快步子进入其中,发现一屋子血腥气,一位道袍破碎的年迈道人瘫坐在椅子上,满脸血污,披头散发,心口处血流不止,一身伤痕累累,包扎都无从下手,竟是一口气几乎只出不进的凄凉境地了,刘太守,徐远霞,道士张山峰,腰间悬挂一支毛笔的老者,都围在老道人身旁,之前救过女童的老者对着众人轻轻摇头,满脸苦色和愧疚,刘太守亦是长叹一声。
濒死的老道人,正是那个第一印象给人骄纵且市侩的崇妙道人。
老人有些回光返照,原本浑浊视线逐渐明亮了几分,抬起头对刘太守笑道:“刘大人,如果这次灵犀派仙师救下了胭脂郡,铲除了大大小小的魔头,以后贫道全家老小数十口人,可就要劳烦刘大人这位父母官,多加照拂了。”
刘太守点头沉声道:“崇妙道长放宽心,便是哪天本官不在胭脂郡任职,也会让新任郡守知道今日战事,知道崇妙道人对胭脂郡的付出,总之,本官绝不会让道长家眷受了委屈。”
老道人艰难抱拳致谢,然后转头对眼眶微红的年轻道士张山峰,笑道:“张山,如果不是你小子傻乎乎不要命,恐怕贫道当时就给人打得气绝毙命了,说不定还要给那魔头逃之夭夭,贫道哪里会有此次手刃魔头的壮举……”
老道人咳嗽起来,咳嗽得厉害,所有人便劝阻崇妙道人不要再开口说话了。
大髯汉子徐远霞轻声问道:“老道长,要不要喊你家晚辈来这里一趟?”
老道人点点头。
刘太守又去吩咐下人,赶紧去通知老道长在郡城内的嫡系家眷。
老道人趁着自己的那一口气精神气提了上来,在心中默默算着家里子孙赶来这边的路程和时间,沉默休息片刻后,环顾众人,缓缓笑道:“贫道其实知道,你们啊,之前是瞧不起贫道这种趁火打劫的货色,只是在商言商,修行之人,别羞谈买卖,耻于谈钱,没办法,咱们这些山野散修,没有大树可以乘凉,没有师门祖师爷的祖荫可以庇护,就只能靠自己挣钱,去挣那一线机会。不这样,如何行呢?”
说到这里,老道人又陷入沉默,神色恍惚,似乎想起了这辈子的荣辱沉浮。
久久之后,老道人收起思绪,突然感慨了一句,“可生意要做,但是修行中人,这个人也要做啊。对不对?”
老道人自顾自咳嗽着笑起来,“不过可能是贫道的资质太差,早早知道自己无望大道,所以才会有这么幼稚可笑的想法吧。真正的山上修行人,哪里会满身铜臭呢。又哪里会顾得上山下百姓的生老病死呢?”
老道人怔怔望向大门方向,似乎是在寻找那些个熟悉身影,老人喃喃道:“给人喊了一辈子崇妙道人,都没能换一个字,被人恭恭敬敬尊称一声‘崇妙真人’,憾事!大憾事!”
憾事一说出口,老人的精神气好像一下子就垮了下去,双眼视线模糊,呼吸已是微弱至极,嗓音低弱不可闻,“怎么还不来呢……”
老人终究还是没有等到家人的赶到,就这么靠着椅背,溘然而逝。
既算不得死不瞑目,也没有安然闭眼,就只是像一个老人在眯眼望着远方,想要看到一些什么,可又看不清楚。
全场沉默。
陈平安走过去,帮着老道人擦去脸上的血水。
在他刚做完这件事没多久,崇妙道人的家族晚辈就蜂拥而来,多达十数人,男女老幼皆有,刘太守便大致说了过程,当然还有他答应老道人的那个承诺,也与那些老道人的子孙公开说了。
崇妙道人的嫡长子,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人,自然对太守大人感恩戴德,妇人们多是在抽泣哽咽。
只是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毫无征兆地冲出来,对着所有人愤怒质问道:“为什么我就只有我爷爷死了?”
这个满脸仇恨和怒意的男孩瞪大眼睛,豺狼一般的视线,怒吼道:“回答我!”
大髯汉子徐远霞皱了皱眉。
道士张山峰转头看了眼面容惨白的逝去老道人,心中叹息,有些答案,如果说出口,才是真的伤人,老道人一开始其实是想着独吞战功,中了那名示敌以弱的魔头圈套,轻敌冒进,他和徐大侠如果不是为了心中那份江湖道义,两人都算是豁出性命去救,否则结果如何,只会比现在更差。
但是老道人有私心不假,可这点私心,是人之常情,老道人从昨天到现在,一路厮杀,到最后轰轰烈烈战死,绝不是什么“在商言商”可以解释一切的,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,老道人对于胭脂郡这块乡土,如果不是有着最诚挚的感情,绝不会如此拼命。
人情世情,最难讲理。
因为一旦真要掰碎了讲道理,好像酒水分了家,没滋没味。
那个气急败坏的孩子伸出手指,指向众人,嚷着“你们全部是凶手”。
老道人的嫡长子,那个男人赶紧让妻子扯回失心疯的儿子,然后向刘太守和众人赔罪道歉。
刘太守脸色如常,嘴上说着童言无忌,不会在意,甚至反过来跟那个男人道歉,说这次确实是他这个郡守当得失职,才愧对他们一家人,害得他们家族少了一根顶梁柱,以后一定还要登门赔罪,诸如此类。
可这位父母官的心里如何想,崇妙道人跟郡守府结下的香火情,会不会因此减去几分,天晓得。
所以说世间的祖荫福缘,哪怕送到了子孙手上,还是各人有各命,有些人抓得住,有些人抓不住,有人抓得多有人抓得少,而且这种事情,往往当事人在当下只会浑然不知,只能凭本心而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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胭脂郡一条阴暗巷弄内,一位少年,虽然衣衫朴素,可是唇红齿白,皮囊好如妙龄少女,他靠墙而坐,怀里抱着一位口中不断呕血的将死男子,两人身旁还蹲着个望风的男人,三人正是米铺的店伙计,都是米老魔的弟子,少年是胭脂郡本地人,米老魔在去年才新收为弟子。
少年怀中的师兄,正是与崇妙道人等于互换了性命的魔道中人,不愧是魔头,他咧开嘴笑了,临死前最后一句话,竟然是:“小师弟,我与你二师兄,你更喜欢谁?”
少年一手动作轻柔地扶住男子下巴,低下头,眼神中满是深情,哽咽道:“当然是你。”
男子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书籍,颤颤巍巍交给俊美少年。
少年接过那本秘籍后,怀中男子已经死去,少年一手攥紧秘籍,高高拿起,喊了一声二师兄,转过身去。
男人的注意力几乎全部都在秘籍上。
少年骤然加速转身,一手持书,一手迅猛戳向二师兄的脖子,原来是袖刀。
一戳-入一拔出,如此重复了三次,男人几乎整个脖子都被少年戳烂,少年俊美的脸庞,溅满鲜血,嘴角满是笑意。
男人双手捂住脖子,瘫靠着墙根,瞪大眼睛望着那个暴起杀人的小师弟。
少年先收起那本秘籍,伸手抹了抹脸庞,不断擦拭在男人衣服上,然后从男人怀中又掏出一本,嬉笑道:“二师兄,我方才骗大师兄呢,其实我更喜欢你一些,不过呢,我当然是最喜欢自己了。大师兄常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,虽然咱们那个脾气古怪的臭师父,总讥讽大师兄没读过书,根本不晓得这句话的真意,但我觉得大师兄理解得挺好,反正我也是这么觉得的,再说了,咱们本来就是歪门邪道,是邪魔外道,所以二师兄别怪我啊,你大不了就当是陪着大师兄一起走趟黄泉路,到了下边,告诉大师兄,就说其实我是更喜欢你一些的……”
男人死不瞑目。
少年仍是念念叨叨,摇头晃脑,在两具尸体上摸来摸去,看有没有漏网之鱼,留下什么私藏灵器,就像是平时那个一边择菜一边哼曲儿的少年。
但是少年很快就身体僵硬,停下手后,乖乖从怀中掏出两本,放在自己头顶。
一个少年熟悉到了骨子里的沧桑嗓音,带着更熟悉的那种讥讽意味,在少年头顶响起,“真够出息的,不愧是我米老魔的得意高徒,本事没学到几两,大魔头的气概倒是学到了好几斤。”
少年牙齿打颤,这次是真的怕了。
高瘦老人转头重重吐出一口血水,血水沾到了墙壁上后,立即化作一团黑色血雾。
这位在胭脂郡城蛰伏将近二十年的米老魔,低声咒骂道:“好你个琉璃仙翁陈晓勇,就算你这次逃得出胭脂郡,我也要打死你这条落水狗!”
老人一脸嫌弃地看着少年,“起来吧,收好那两本东西,既然两个师兄都死了,你现在就是大弟子了。”
少年战战兢兢起身。
米老魔从袖中拿出一盏灯油粘稠的小油灯,重重吸了一口气,两名弟子尸体上,魂魄如同被抽离出来,全部飘入油灯之中,弟子的面容在粘稠灯油上浮现出来,露出痛苦不堪的扭曲神色,但是很快一闪而逝,融为灯油一部分。
看得俊美少年背脊发寒。
小巷两端各自出现一人,缓缓逼近,正是之前前往米铺的那对夫妇,妇人腰肢扭摆得比大风中的柳条还要大幅度,“米老魔,这么巧,又见面了。”
米老魔眼神一凛,冷笑道:“怎么,要反悔?咱们双方可是事先说好了,琉璃盏归我,陈老儿的其余家当全部归你们。”
妇人一只手,五指如钩,在墙壁上缓缓划过,媚笑道:“话是这么说,可如今琉璃仙翁当了缩地乌龟,他能装死,可咱们夫妻两个总不能陪着他在这里等死嘛,米老魔,你是不是分润出点好处来,总不能让咱们夫妻白跑一趟吧?”
米老魔脸色阴晴不定。
俊美少年低着头,贴着墙根站立,眼珠子悄悄转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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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边城楼之上,随着马将军带兵离开城头,驰援城内,这边已经无人看守。
一位身穿粉色道袍的年轻人,站在城楼顶楼的廊道外,面带微笑,望向米老魔所处的那条巷弄,嗤笑道:“一个小破琉璃盏,我当年用来喝酒的不值钱物件,也能争得如此头破血流?彩衣国过了一千年后,就已经变得这么没意思了吗?”
他看了一眼就不愿浪费时间,转头更多还是望向那座郡守府,“龙虎山天师府,呵呵,没想到吧,你派人在两百年前添加的‘这张符箓’,以天师印章的形象放在胭脂郡城内,人家彩衣国皇帝应该是出于私心,根本就不愿好好加持灵气,而且乱葬岗的出现,应该也打乱了你们双方的布局,使得我终于脱离牢笼,人算到底不如天算啊。”
他一手扶住栏杆,一手掐诀,以胭脂郡为起始,从五百年前的彩衣国国势推演到现在,他突然笑了,望向北边,不但是彩衣国以北,更是整个宝瓶洲的最北方,啧啧道:“高人,高人,彩衣国少了一件传承已久的镇国之宝,庇护彩衣国的灵犀派也元气大伤,被人偷走那件镇派之宝的彩衣仙裳。古榆国在内的三座邻国,岂会袖手旁观?趁人病要人命,很简单的道理。加上彩衣国京城附近,因为皇帝的长年怠政,朝野早已非议不断,只要再出现一场天灾,必然是民怨沸腾,说不定就要动荡大乱,而且这一乱,就是数国混战。”
粉色道袍的“柳赤诚”点头道:“既然大势如此,我也要收几个弟子才行。”
他一步跨出,身影飘幻,转瞬即逝。
下一刻他从那条狭窄阴暗的巷弄走出。
正要打生打死的米老魔和夫妇二人,吓得一个个纹丝不动。
那种气势上的碾压,就如几只小虾小蟹,在原本缓缓流淌的寂静河道之中,遇见了几乎一条身躯就塞满整座河床的蛟龙。
这位粉色道袍的柳赤诚根本没有废话,随手一挥袖,巷弄中的夫妇二人,就当场灰飞烟灭了,连一点灰烬都没有留下,至于什么灵器法器和雪花钱之类的,当然也是一并消逝于天地间。
那些缠枝粉色荷花,一朵朵不是死物,而是在道袍上摇曳生姿,更有阵阵芬芳。
道袍本身,更像是一座荷花池塘。
见惯了风雨的米老魔仍是满头汗水,问道:“仙师为何不一并杀了我?”
“柳赤诚”微笑道:“穿了件道袍,就要除魔卫道啊?就不许我只是觉得它好看才穿的?”
米老魔无言以对。
他娘的,绝对是魔道巨擘,并且是传说中站在山巅最高处的那种。
“柳赤诚”一弹指,将米老魔弹得从巷子中间倒飞出巷子尽头,“别碍眼了,赶紧滚蛋。还有,你这个弟子,我收下了。”
他走到少年跟前,双手负后,低头望去,笑眯眯问道:“小家伙,姓甚名甚?”
俊美少年迟迟抬头,咽了口唾沫,怯生生道:“回禀仙师,我叫元田地。”
“嗯?”
他略带疑惑,“是‘天地’的天地?”
少年摇头,脸色发白,生怕自己下一刻就要头颅粉碎,可又不敢骗人,老老实实回答道:“我娘亲怀上我的时候,家里穷,怀胎九个月的时候,她还在田地里做农活,结果不小心就早产把我生下来了,我爹就给我取名‘田地’了。”
“柳赤诚”笑容灿烂,轻轻拍了拍少年肩膀,“那你的名字真是不错,我喜欢,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子了。师父先送你一件门派入室礼。”
少年然后就看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师父,抬手打了个响指,然后四面八方的猩红瘴气,就疯狂涌来,丝丝缕缕,汇聚成一个巨大的红色大球,身穿粉色道袍的“年轻”便宜师傅,又只是两根手指随便一搓,大如水缸的瘴气大球就凝聚为一颗大如拳头的小球,
“柳赤诚”手心轻轻往少年额头一拍,笑道:“忘了告诉你,做我的弟子,得活着才行,如果你能成功撑到天亮,你就是咱们这么个大门派的第……二位大人物了。”
少年背撞在墙壁上,剧烈疼痛,难以言喻,眉心开裂一般。
“柳赤诚”对此无动于衷,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,睁眼后遥望西边,自言自语道:“还是大师兄你的白帝城,气味更好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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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场无妄之灾,爆发得快,让人措手不及,可是落幕得也快,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,以至于整座郡守府和马将军麾下入城精锐,都误以为大妖魔头们,是不是还有更加迅猛的后手,可是当朝阳升起,霞光万丈,郡城开始恢复正常,入魔障的百姓人数自行锐减,众人惴惴不安等待着灵犀派仙师乘坐彩鸾来此安定军心,然后便是“失约”未至,从正午时分一直到晚上,都没有看到半点身影,再就是刘太守“病倒在床”,所幸子时过后,胭脂郡城都再没有妖魔作祟的惨事发生,中间只有几起街痞无赖的浑水摸鱼,入室打劫,结果被正气在头上的马将军直接让人带兵镇压,当场击毙了两个持械反抗的歹人,其实那两个可怜虫,只是下意识拿了两根木棍而已。
又是一夜过去,胭脂郡还是安静祥和,但是仍然没人敢掉以轻心,大批披甲将士日夜不歇,一队队在城内戒严巡守。
然后在那个清晨,彩鸾没有驾临郡城上空,而是一老一少两名剑仙御剑凌空而至,一位陈平安三人都认识,正是姓傅的圆脸少女,一位则是灵犀派的太上长老,两人落在郡守府,刘太守的病立即就好了,那位太上长老在官邸落座后,虽然气度不俗,谈吐儒雅,可是眉宇之间难掩忧色,坐了没多久,在确定胭脂郡已经瘴气清除后,很快就与姓傅的少女剑仙告辞,御风远去,赶回灵犀派山门。
原来他们在南下救援胭脂郡的途中,突然又得到师门飞剑传讯,传承千年的镇派之宝竟然不翼而飞了!
只不过这等涉及一做门派生死存亡的机要密事,灵犀派老人当然不会跟外人说出口。
事实上如果不是碍于颜面,主要是怕留给神诰宗那位少女不好的印象,这位中五境剑修的太上长老,根本就不会走这趟胭脂郡,彩衣国一郡安危,哪里抵得上那件彩鸾衣裳重要?这可是门派之根基所在。
再之后对于郡守府,又有一桩天大的好事发生,就是那位据说来自神诰宗的少女剑仙,看中了刘太守的小女儿刘高馨,说可以亲自帮她引荐,进入神诰宗外门,而且极有机会直接成为内门某位祖师爷的嫡传弟子之一。
欢天喜地。
唯独少女闷闷不乐,然后就被她爹娘骂了,她大姐二哥骂了,甚至还被她的师父,即郡守府的老幕僚给痛骂了。
圆脸少女虽然在一洲道统所在神诰宗辈分奇高,在老道人赵鎏、伥鬼杨晃那边脸色冷淡,但是到了刘高馨这边还真是好说话,乐哈哈笑呵呵的,还会拉着刘高馨逛荡郡城,买一些少女的闺房用品。
不像去年的春去极晚,夏来极迟。
今年的春天,初春来了,暮春走了,明天马上就是立夏时节,那么今年的整个春天,就算这么过去了。
这一天拂晓时分,少女刘高馨离开了郡城,没有依依惜别,她留下了一封封书信在房间,少女红着眼睛,跟那位来自仙家的傅姐姐,各自骑乘着一匹雪白骏马,马蹄阵阵,踩在青石板上,与家人和家乡愈行愈远。
只是当少女身骑白马在行人稀疏的街道上,她心有灵犀地猛然转头望去,看到一个背负剑匣的少年站在远方一座屋脊上,正在对她轻轻挥手告别。
少女撅起嘴,猛然转回头,满脸的泪珠儿,就那么一粒粒摔成碎瓣儿。
刘高馨心情蓦然转好,高高扬起脑袋,背对着那个悄悄为自己送行的家伙,少女开心笑了起来。
姓傅的圆脸少女转头瞥了眼,只觉得远方屋脊上的少年,似乎有些眼熟,但是没什么印象,便懒得再想了。
陈平安为刘高馨送行后,便独自坐在屋脊上,摘下腰间的酒葫芦,一口一口喝着酒。
少年小口喝着酒,怀念着齐先生,便有春风萦绕少年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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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三十四章
夜宿古寺有妖气
(最近感冒的人很多,大家注意身体。春寒且加衣~)
陈平安三人还是被郡守府强行挽留了三天。
刘高华经此风波,好像脱胎换骨了,再没有初见时的那种颓态,经常去找他爹讨教学问,既有道德文章,也有经世济民,想到什么就问什么,刘太守还是不待见这个儿子,可是刘高华再不会他爹一流露出不耐烦,就心里发虚,就会打退堂鼓,反正这两天把刘太守给烦得不行。
更多时候,刘高华还是黏在大髯汉子和道士张山峰身边,再就是防贼一样紧紧盯着那个穷书生柳赤诚,他不介意这位白水国寒士娶了他大姐,但是在把他姐用八抬大轿娶进家门之前,就想要咸猪手占便宜,刘高华可不会答应。
既然是共患难的朋友,官宦子弟的刘高华就没了那么多讲究约束,把一些彩衣国的庙堂事、官场事当做下酒菜,私底下说给陈平安他们听。
胭脂郡城这场殃及千家万户的劫难,虽然大妖魔头已经纷纷销声匿迹,或被镇压打杀,或是远遁潜伏,但是对于胭脂郡那些百姓人家的影响,深远且绵长,人心惶惶,许多富贵门庭,也开始偷偷着手准备搬离郡城,去往州城,甚至是彩衣国京城,哪怕不是举家迁移,这些有钱有势的门户,也都想着绝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,这本就是世情常理。
据说彩衣国朝廷那边,得知消息后,已经有礼部和兵部的人,官儿都不大的那种,慢悠悠离开京城衙门,南下胭脂郡,说是调查案情,以及安抚人心。不过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刘太守,知道这不过是那位皇帝陛下的做做样子罢了,拨款赈灾的户部银两,那是一两纹银都不用奢望的,胭脂郡这个烂摊子,官邸存银不够十之二三,而他又不是那种横征暴敛的无良官员,所以还得靠他这个郡守大髯,靠着一张老脸去求人,靠什么载入地方县志的美名、撰文立碑以供后人瞻仰,靠这些来跟城内的郡望豪绅们求银子,而且必须赶在京城两部衙门的那些个钦差大人进入郡城之前,把银子的事情敲定,千万别给皇帝陛下心里添堵,更别给本就日子难熬的户部衙门添麻烦,他这个太守的官帽子才有可能保得住。
人生有起有落,官场商场,以及修行路上,有人人生的落,就有可能是别人人生的起。
比如这次陈平安三人出手,不管是出于义愤,还是恻隐之心,大概是好人有好报了一次,大髯刀客和道士张山峰最终一合计,竟然各自收获颇丰。
徐远霞新得了一把神兵利器,是一把米老魔大弟子遗落的短刀,原先主人是货真价实的魔道中人,不曾想这把短刀出鞘之后,也是刀气雪亮,光明辉煌,丝毫没有邪祟气息。再就是马将军的副将,那名披甲武人,两场并肩作战后,一见如故,硬是“报失”了一张军中头等强弓,和官邸库藏的五枝墨家特制箭矢,一起偷偷赠送给徐远霞。
徐远霞起先不愿接受,军法如山这四个字,彩衣国别处不好说,看那个马将军的带兵治军,多半是不含糊的,那名副将汉子知道顾虑后,哈哈大笑,与大髯豪侠实在是脾气相合,干脆就泄露天机,说这本就是马将军点头答应的,一开始他自己只敢要一枝箭矢,是马将军先跟刘太守通了气,打了声招呼,之后大手一挥,将那份递交给朝廷兵部禀报战损的官文,在箭矢一项,直接从十六变成了二十一。
张山峰收缴到了两件品相不好的灵器,一件破损厉害,是一只薄如瓷片的白玉酒杯,能够自行汲取天地灵气,最终每半旬时光就可凝聚为一粒灵气饱满的露珠,张山峰收入囊中的时候,酒杯给磕出了一个缺口,想必会一定程度影响凝气的速度。
还有一件是双传说中的青神山竹筷,因为一根筷子篆刻有“青神山”,另外一根则篆刻有“神霄竹”,最少一看就是有些岁月年头的老物件了,但至于是不是真的取自青神山,暂时不知真假,但是竹筷确实蕴含着充沛灵气。
不管如何,它们都是所有下五境练气士,人人梦寐以求的灵器。
陈平安没有拿出青色木盒和金银两色金身碎片,事关重大,福祸相依,这些东西,可不是当年在家乡小镇,抓到了山龟或是逮住了捕蛇鹰,可以跟刘羡阳这样的朋友一起乐呵。陈平安只是拿出了那截焦炭似的乌木,和绘有五岳真形图的白碗。
徐远霞没看出白碗的门道,但是对那块沉甸甸的木头啧啧称奇,说这是雷击木,不是寻常的雷电劈中树木就能够生成,必须是某些蕴含着天威的特殊五雷之属,而且被雷劈中的树木,必须存活下来,不能是死木,因为死木根本就留不住那份玄之又玄的雷法天威,徐远霞掂量着手中看似木炭的乌木,笑道:“陈平安,你信不信,只要送给农家练气士,人家回头就能帮你变成一棵生机勃勃的小树苗?”
陈平安立马懂了。
是值钱货!
郡守府还象征性为他们这些“豪侠义士”,赠送了五百两银子,作为犒劳功劳的赏金。
大髯汉子不愿收,道士张山峰也不愿,唯独陈平安收下了,为此张山峰还调侃陈平安真是财迷,陈平安笑着无所谓。
赵府那男孩叫赵树下,女童叫鸾鸾,如今因祸得福,都脱离了贱籍,跟随了那位绰号“渔翁先生”的老者,女童鸾鸾更是成了老人的关门弟子。
陈平安每天清晨在住处的院子里练习走桩,男孩就蹲在院门口,托着腮帮仔细看着。
陈平安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这是撼山拳谱上的东西,他本来就没把拳谱当做自己的东西,更不好随便传授别人拳法。
但是男孩赵树下有心“偷师学艺”,陈平安其实觉得不是什么坏事。
这个孩子,心地很好。
所以陈平安就故意放慢了六步走桩,一遍又一遍。
最后一天,日头高照。立夏已至,万物长成。
陈平安在暮色里,对男孩说道:“赵树下,能不能把那个走桩的拳架,认认真真练习一百……”
陈平安赶紧改口,“练习十万遍?”
男孩使劲点头。
陈平安叮嘱道:“不可以求快,只能求稳,并且每次都不能出现差错,然后一次加一次,在三年五年之内,练习十万拳,六步走完只算一拳。记住,如果有哪一步觉得走岔了,就要重头再来一遍,不可以有半点含糊。”
陈平安要么不说话,要么就婆婆妈妈,这一点如今身在落魄山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,应该最熟悉不过。
陈平安仔细思量了一番,继续道:“练拳是……很笨的事情。赵树下,你人可以聪明,当然你确实很聪明,比我强多了,但是拳要练得越笨越好。知道吗?”
男孩眼神坚毅,双手握拳道:“知道!吃得苦中苦,方为人上人!”
这个天资聪颖的苦孩子,是真知道。
陈平安被逗乐,问道:“做了人上人,想做什么?”
男孩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:“给鸾鸾买好多冬天穿在身上都暖和的好衣裳!”
陈平安又问:“那你自己呢?”
男孩抹了抹嘴,憧憬道:“顿顿吃上饱饭!”
陈平安收敛笑意,微微皱眉,“就这样?”
男孩是底层穷苦出身,最擅长察言观色,当下便有些难为情,害怕这位大恩人觉得自己没出息,可他是真没啥杂念,孩子始终不愿欺骗陈平安,便耷拉着脑袋,愧疚道:“真没了。”
“吃上饱饭怎么够?”
陈平安故意板起的脸色,一下子柔和许多,揉了揉孩子的脑袋,打趣道:“还得餐餐有肉!”
男孩顿时咧嘴傻乐呵。
道士张山峰,刘高华,柳赤诚,三人肩并肩并排蹲在廊椅上。
鸾鸾被刘高华姐姐抱在怀中,离三个大老爷们稍稍有点远。
看到这一幕后,都忍俊不禁。
这一场萍水相逢,虽有波折,可是好聚且好散,殊为不易。
这天正午时分,书生柳赤诚跟随陈平安他们一起离开的郡城,刘高华和他大姐,还有赵树下和鸾鸾,以及那位儒士出身的渔翁先生都来送行,一直送到城外五里外的路边行亭,行亭附近杨柳依依。
柳赤诚跟刘姑娘在树荫下依依惜别,不知说了什么情话,女子虽然伤感,却也有些笑意,眼神中明显带着许多念想和盼头。
陈平安单独找到了渔翁先生,交给他五百两银票,还有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纸,说这些是帮着赵树下和鸾鸾的拜师礼,恳请先生务必收下。老人也是豁达的性情,毫不扭捏地收下了,笑着说让陈平安放心,他一定将树下和鸾鸾两个孩子视若己出,绝不会委屈了他们。陈平安最后抱拳道:“先生之风,山高水长。”
这是陈平安的肺腑之言。
所以陈平安头一回把话说得文绉绉,却毫不难为情。
老先生一手牵着一个孩子,目送四人步行远去,轻声笑道:“仙气侠义兼具,真国士也。”
刘高华用手肘轻轻推了一下大姐胳膊,笑问道:“姐,柳赤诚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,竟然能让你憋着不哭?”
女子微笑道:“柳郎说等他功成名就了,一定会回来娶我的,到时候一定要跟老丈人把臂言欢,让我们爹在酒桌上一口一个贤婿。”
刘高华呲牙咧嘴,“读书人的屁话,你真信啊?”
女子双手捧在心口,痴痴望向那个头顶柳条花环的书生背影,喃喃道:“书上都是这么说的呀。”
刘高华无奈道:“一个大老爷们,多大岁数的人了,戴着个柳条花环也不嫌害臊,这种穷秀才能有啥出息?”
女子一脚踩在弟弟脚背上,气恼道:“不许这么说你姐夫。”
刘高华疼得赶紧缩回脚,站远一些,双手抱住后脑勺,优哉游哉。
结果啪一下,脑袋给人重重一巴掌拍下。
刘高华转头就要破口大骂,结果整个人像是给人扯住了脖子,死活开不了口,涨红着脸憋了半天,悻悻然喊道:“爹。”
女子更是紧张万分。
脱了官服换上一身文士青衫的刘太守,站在两位儿女之间,“你跟陈平安是朋友?”
刘高华一时半会吃不准老爹的名士脾气和言语深意,小心翼翼道:“算是?”
刘太守瞥了眼儿子,呵呵一笑,不再多出一个字,转身走向渔翁先生,与老人一路聊起了道德文章。
女子偷偷拍着心口,如释重负。
刘高华轻声问道:“姐,我又说错话啦?”
她幸灾乐祸道:“债多不压身,就这样了,你怕什么。”
刘高华一声哀嚎。
姐弟二人不敢凑到父亲身边去,怕遭白眼,更怕自投罗网,就在后边不远不近跟着。
男孩赵树下突然悄悄放慢脚步,来到刘高华身边,悄悄道:“刘大哥,我家先生夸你好呢,说你有孝心,秉性醇善,你爹说哪里哪里,勉勉强强不辱家风而已。”
结果刘高华恁大一个大老爷们,刚在背后说柳赤诚没出息,现在自己快步跑向河边说是洗把脸去了。
一行人难得偷闲,沿着官道缓缓走回胭脂郡城,先后与一个俊美少年擦肩而过。
少年手中甩着一大把柳条儿,眉心处有一抹枣红印记。
长得真是漂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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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天后的夜幕,陈平安四人在去往梳水国的一条僻静山路上,落脚在一间破败古寺内。刘太守之前说过一件事,听说梳水国的地龙山,有一处不见于官府记载的古怪“渡口”,极有可能就是陈平安想要找的那种地方,是山上神仙乘船在云海中御风远游的出发点。
徐远霞到时候会在那里跟两人告别,独自去往宝瓶洲东南的青鸾国,将朋友的那坛骨灰送回家乡。
徐远霞喜欢步行游历山川,而且还喜欢写山水游记,记录那些奇险雄怪的风景地貌,所以一直不愿意乘坐仙家渡船。柳赤诚则是要去一个宝瓶洲的西南地带,是一个谁都没听过的地名,就连见多识广的徐远霞都从未耳闻。
夜间这座荒废已久的古寺,有些渗人,佛家的四大天王神像俱已倒地,而且寺庙占地很大,空荡荡的,阴风阵阵,穿堂风过廊风一起,加上山林之间偶有夜鸮声骤然而起,吓得柳赤诚嘴皮子直打颤,哪怕点燃了一堆篝火,还是拼了命往大髯汉子身边靠,总觉得这哥们长得最凶,肯定能够镇得住鬼魅阴物,就陈平安和张山峰那样的少年,多半靠不住。
至于暂居栖息于他体内的那只“脂粉老鬼”,柳赤诚从来不觉得他有多厉害,连金丹境神仙都不是,只会躲起来吹牛,真厉害,会给人镇压那么多年,还需要他柳赤诚去救下来?所以能强到哪里去?再说了,真正的神仙,哪一个不是仙风道骨,谁他娘的披上一件粉色道袍招摇过市?反正他柳赤诚臊得慌。
柳赤诚所见所闻,被他取了个“脂粉老鬼”绰号的家伙,一清二楚。
但是老鬼披上粉色道袍长久现世后,柳赤诚几次都是彻底失忆,直到老鬼愿意返还身躯为止。
这让柳赤诚恨的牙痒痒,以后自己娶了倾国倾城的媳妇,有了一房房如花似玉的美妾,添了一个个环肥燕瘦的通房丫鬟,万一自己刚上了床,这还摸着小手,眼一黑,啥都不知道了,眼一睁,大白天自己都穿好衣服下床了,那算怎么个破事?关键这种天底下独一份的闷亏,他柳赤诚找谁诉苦都没用。
柳赤诚撅起屁股蹲着,伸手烤火取暖,满脸愁容,真是一个愁啊。
古寺在夜幕笼罩下,柳赤诚扬起脑袋左看右看,愈发可怕,好在徐远霞在喝酒,小张道士在那边抽出桃木剑,练习剑术,让柳赤诚略微心安几分。陈平安则去了远处找生火煮饭的柴禾枯枝,柳赤诚确实佩服这个姓陈的少年,天不怕地不怕的,而且特别一根筋,每天练习那两个拳架,来来回回,雷打不动,柳赤诚觉得自己要是读书能有陈平安练拳的一半用功,早他妈是观湖书院的读书种子了。
柳赤诚很快看到陈平安一路小跑回来,除了一大捧枯枝,还拎了四五尺高的古老物件回来,询问到底是啥,值不值钱。柳赤诚看得直翻白眼,没好气道:“就是个长檠,放油灯的,穷苦门户只有短檠,可没这么讲究。按照一些稗官野史的记载,在很久以前,佛家的丛林寺庙,曾是好多宝瓶洲王朝最有钱的,比皇帝老子还有钱,这不是反了天是什么,于是就有了几次灭佛。你手里这个长檠,崭新的话还算可以,现在就是破铜烂铁,不值几文钱。”
陈平安有些惋惜,放下枯枝后,屁颠屁颠将长檠又重新给拿回原地放着了。
柳赤诚摸着额头,觉得自己跟这么一号土鳖行走江湖,挺丢人现眼的。
饭菜煮热后,柳赤诚挑三拣四吃过了晚餐,就开始收拾被褥准备做春秋大梦。
大髯汉子喝够了酒,向后一倒,就开始呼呼大睡,鼾声如雷。
今天道士张山峰负责守前半夜,陈平安守后半夜。
陈平安先是帮着那些菩萨天王的破败神像收拢起来,分别堆积在能够遮挡风雨的角落。做完这些,就开始在坑洼不平的空地上练习走桩。
如今陈平安的拳,按照柳赤诚的话说,就是一趟出拳慢得能够让他睡饱一觉。
陈平安今夜练拳后期,突然开始加快,最终快若奔雷,身体四周呼啸成风,片刻之后,陈平安又开始放慢速度。
张山峰走过去看了一会儿,笑问道:“怎么,有点心烦?”
陈平安站定收起拳架,无奈道:“摸到了一点门槛,可就是跨不过去,不上不下的,就觉得有些不痛快。”
张山峰笑道:“你小子这是要破境的意思啊,二十岁以下的武道四境小宗师,便是在我们北俱芦洲的江湖,都很生猛了。”
陈平安叹了口气,“出门前有人告诉我,到达老龙城之前,最好能够跻身纯粹武夫的炼气境。”
突然之间。
远处张山峰搁放在行囊上边的听妖铃,剧烈震动起来,铃声大震。
张山峰心一紧,“有妖气接近寺庙!”
陈平安点点头,“你先把听妖铃收起来,免得打草惊蛇。”
大髯汉子迅速坐起身,大笑道:“咱仨真是生意兴隆啊,财运来了,挡都挡不住!”
笑过之后,徐远霞一抹络腮胡,双手各自按住腰间长短刀的刀柄,沉声道:“但是切记,斩妖除魔,还是保命第一。”
陈平安和张山峰相视一笑,年轻道士嘿嘿道:“我还有一张神行符。”
陈平安憋了一会儿,闷闷道:“我跑得快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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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三十五章
故乡黄花黄
龙泉郡,小镇谢家。
一位手中拿着几本书的长眉少年跑入院子,开心道:“老祖宗,今天我学跟师父学了一门新剑诀。”
天君谢实点了点头,放下手中书籍。
与人言语之时,哪怕是少年这样隔着无数辈分的晚辈,谢实还是会这般郑重其事,绝不会左看右晃,心不在焉。
少年如今还不知道这份气度的意义所在,更多还是想着老祖宗的道家天君头衔,想着此次南下返乡的千秋大业,以及沉浸在谢家必然崛起的巨大喜悦当中,对于这类细枝末节,毕竟年少,反而没有太大感觉。
谢实接过那几本书,放在石桌上,伸手示意少年落座。
少年轻轻坐下后,问道:“老祖宗,可入得法眼?”
谢实轻轻拍了拍书籍,笑道:“怎么会入不得,我若是去考取功名,会试资格都悬乎。”
谢实虽然相貌粗朴,跟小镇庄稼汉相差无异,可事实上却是博览全书,通晓三教学问,待在谢家老宅这段时日,就是在小院看书,长眉儿每天在阮家铺子那边打铁、铸剑归来,都会捎带几本小镇新开书铺购买而来的书籍,谢实早就告诉长眉儿少年,不必拘泥于道家典籍,什么书都可以买。
谢实突然站起身,长眉少年自然而然跟着起身,一大一小就这么站了约莫半炷香功夫。
少年才惊骇发现自己娘亲,言笑晏晏地领着一位“年轻道士”来到院子。
等到妇人离开后,谢实正要说话,就被登门拜访的莲花冠道人伸手示意坐下。
陆沉一屁股坐在石凳上,以手掌作扇子,缓缓扇动清风,像是跟人拉家常一般,与谢实吩咐道:“等到宝瓶洲事了,你返回俱芦洲的之后一甲子,贺小凉那边你多看着点,也不用如何帮她,只需保证她别死了就行。等她站稳脚跟,开宗立派,那个时候你倒是可以锦上添花,人也好,钱也罢,法宝器物都行,多多益善,你们两个也算结下一桩善缘。”
谢实再次起身,拱手行礼道:“谨遵掌教法旨!”
“你这古板脾气,真是不讨喜啊。”
陆沉调侃一句,转头对少年笑眯眯道:“长眉儿,来来来,给你一样临别赠礼。”
长眉少年战战兢兢,既有雀跃也有敬畏,赶紧望向老祖谢实。
谢实点了点头,示意他放心收下赏赐便是。
上五境的玉璞境修士,其实都不太敢随便施舍福缘给谁。
但是掌教陆沉,送人东西当然是好是坏,早有定数,绝无差池。
当着谢实的面,送给长眉少年的东西,还能是坏事?
注定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幸事!
这也算少年的莫大福气。
陆沉手腕翻转,手心很快多出一座玲珑剔透的七彩宝塔,光彩流转,妙不可言。
若是细看,可以发现不过半尺高度的小小宝塔,光是各处悬挂的匾额,就多达三十六块。
谢实刚刚坐下,又一次猛然起身,对少年沉声道:“还不跪下谢恩!”
这次陆沉倒是没有勉强,由着怀捧小塔的少年迷迷糊糊跪下去,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。
陆沉微笑道:“知道你是温和的性子,不用担心你仗势欺人,这座小塔,能够镇压世间所有上五境之下的邪魔阴物,勉强算是一件半仙兵吧。只是切记一点,肉眼可见的邪祟阴物鬼魅,不见得是最坏的,人心微澜处,更有可能心魔横生。”
少年面红耳赤,朗声道:“晚辈一定铭记在心!”
陆沉还是那副惫懒姿态,笑道:“以后你跟阮邛练剑大成,既然是剑修,就肯定要行走四方,到时候多多观察人心,之所以送给你这座宝塔,为的就是让你不用太顾及身外事,多思量一些自家事。佛家有个说法,叫做自了汉,挺有意思。对了,谢实,记得帮这孩子找一件好点的咫尺物,不拔苗助长是好事,可当长辈的,太过吝啬抠门,也不好。”
谢实又要起身领命。
陆沉气笑道:“信不信一巴掌拍死你,还没完没了了!”
谢实只得乖乖坐在原地。
陆沉想了想,沉默片刻,站起身,再没有笑意,郑重其事道:“以后记得保护好李希圣,如果出了问题,贫道就算坏了两边的规矩,也要从白玉京返回这座浩然天下,唯你谢实是问!”
已经吃过挂落的谢实,当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。
陆沉一拍额头,“有你这么些不开窍的徒子徒孙,难怪贫道这一脉道统香火不旺啊。”
陆沉抬起头,抬起手臂,屈指轻弹那顶莲花冠,面带笑意,轻声道:“喂喂喂,七十,在不在,在的话,麻烦你开门送客啦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