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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0章

    妇人眼神发亮,死死盯住图像中琉璃仙翁手上的琉璃小盏,“那就是仙人遗物琉璃盏?”

    米老魔骤然握紧拳头,手心那团血雾重新回到体内,转头冷笑道:“怎么,要跟我抢?”

    妇人眼波流转,媚笑道:“奴家哪敢呀。”

    米老魔不理会这妖妇的装模作样,心中快速权衡利弊,

    陈老儿此次所求,一开始就是那幅金城隍眼皮子底下的壁画,他嘴上说是贪图那幅壁画的精气神,经过数百年香火熏陶,蕴养出了真正有仙气的美人儿,而且在乱葬岗收集到女子魂魄后,还可以将壁画作为她们新的栖身之所,一举两得,说不定能多养出几头彩衣女子的女鬼阴物。

    米老魔此事才在心中恍然,说不定……那枚来自龙虎山天师府的印章,根本就不在郡守府邸或是赵府,而就在那城隍阁!而这个老朋友一开始就想着要独吞所有好处,根本就没想过要将他们师徒苦苦谋划多年的印章留下来。

    好一个琉璃仙翁陈老儿!

    老伙计,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!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胭脂郡城上方原本晴空万里的天色,缓缓变得阴暗起来,乌云从四方飘来,以至于变得黑云压城,让人胸闷不已。

    一辆马车安然驶出城南大门,老幕僚一手持马缰绳,一手从身边拿起早早准备好的一壶好酒,刚要喝酒,就看到不远处的官道路边,有个穷书生在那里使劲招手,大声嚷嚷着“老宋老宋,我是你家大小姐的朋友,她在马车上吗?”

    清瘦老人心一紧,难道是妖魔早就盯上了郡守府?决意要斩草除根?连公子和大小姐都不放过?

    女子赶紧弯腰掀开车帘子,欢快道:“宋叔,是我朋友,他叫柳赤诚,是白山国的游学士子。”

    又有一颗脑袋探出来,疑惑问道:“柳赤诚,你不是早就出城了吗,怎么才走到这里?路上又调戏哪家姑娘小姐啦?”

    老人犹豫了一下,还是停下马车。

    是福不是祸,是祸躲不开。

    只能静观其变了。

    听到刘高华这个未来小舅子的调侃,柳赤诚翻了个白眼,屁颠屁颠往前小跑,虽然不知道为何老妖怪要突然从天空降落,还把身体暂时还给了自己,但柳赤诚也懒得管这些了,反正老家伙跟自己保证,只要说服这辆马车掉头回城,他就可以只用一根手指头解决掉所有麻烦。

    不过这会儿柳赤诚身上还穿着那件粉色道袍,但是老家伙说十境以下的练气士,包括狗屁金丹神仙在内,全都没办法看出他施展的精妙障眼法。

    柳赤诚站在马车旁,气喘吁吁,问道:“咋的,你们也要跑路啊?刘高华,你这个不孝子,忍心把你爹娘丢在水深火热之中?城内那么多兴风作浪的妖魔,你身为郡守之子,就该身先士卒啊,最少也该振臂高呼,守住郡守府大门,誓死不退才对。我这不走出城很远了,还是觉得不能就这么离开,你想一想,哪怕是我这么一个外乡人,都会觉得大义当前,我辈读书人就该慷慨赴死……”

    老幕僚气得牙痒痒,恨不得一巴掌朝这个穷书生脸上扇过去。

    刘高华一脸看白痴的眼神看着穷书生。

    他姐已经眼神迷离,泪眼朦胧了,双手交错捧在心口,觉得她的柳郎,肯定是为了见自己一面。

    刘高华白眼道:“要回你自己回,我要跟我姐避难去了。”

    柳赤诚心里犯嘀咕,老头儿,咋办,这个小舅子没啥英雄气概,我这是对牛弹琴啊。

    突然之间,柳赤诚发现自己管不住自己的腿了,一脚“轻轻”踩在官道之上。

    轰然巨响。

    整条官道之上,扬起阵阵尘土,从城头那边看来,就像是凭空出现一条长达数里的黄色蛟龙。

    柳赤诚咽了咽口水,咳嗽一声,双手负后,尽量让自己多一些高人风范,“实不相瞒,我柳赤诚,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金丹境神仙!”

    老幕僚骇然失色,一时间怔怔无言。

    恐怕只有彩衣国最最顶尖的江湖大宗师,例如那位隐居世外的老剑神,才能有这一脚之威吧?

    难道眼前这个不着调的穷书生,真是游戏人间的山上神仙?

    柳赤诚尝试着一踮脚尖,想着直接飞到马车上,但是身体纹丝不动,只好自己灰溜溜地爬上马车,挤入车厢后,坐在面面相觑的姐弟之间,盘腿而坐,柳赤诚转头望向那位激动万分的女子,微笑道:“刘小姐,心诚则灵,对吧?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陈平安和银铃少女来到太守府附近的一座屋脊上,陈平安停下身形,少女正要开口问话,陈平安指了指府邸墙头和高楼,少女顺着方向望去,心头一凛,是一张张墨家特制的强弓,箭尖齐齐朝向两人,十数位挽弓力士,一律披挂彩衣国军方制式甲胄,少女皱眉道:“好像是马将军留在府上的亲军,未必认得我,不然我大喊几声?只要我露面解释一番,就行,怕就怕官场上一番问询,要花费不少时间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天色,稍作犹豫,“分头行动,你不用着急冲进去,被拦下后不妨先跟他们解释,但我必须马上找到朋友们。”

    少女也是雷厉风行的性子,点头道:“好!就听老神仙的!”

    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,一跃而起,一枝箭矢迅猛而至,陈平安身形骤然拔高,踩在箭矢身上,轻轻一点,直冲郡守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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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二百三十一章

    又见城隍爷

    (祝大家新年快乐,么么哒~)

    陈平安的硬闯,迎来了一拨拨精准有序的箭矢阻滞,马将军安插在郡守府的这些嫡系亲军,都是从边关带回的头等锐士,膂力惊人,而且久经沙场考验,哪怕面对一位山上人,仍是配合默契,陈平安从那边屋脊起身飞掠,到落入郡守府深处,在这个几个眨眼功夫而已的短暂过程中,不得不用手拨开两支气势汹汹且准头极佳的箭矢。

    银铃少女高声喊道:“我是郡守之女刘高馨,老神仙是来助阵的盟友,恳请诸位放下弓箭!”

    陈平安身形落在官邸正厅大门口,头也不转,侧身横移两步,伸手握住一枝从背后激射而至的箭矢,箭身篆刻有古朴云纹,且凿有三道细微凹槽,期间光彩流动,陈平安随手一丢,将箭矢订入地面,沉声道:“徐大侠,张山,你们在不在大堂?那晚在湖心高台显露神通的老者,是这次城隍阁遭难的幕后主使人!”

    大髯汉子率先飞身而出,披甲武将和道士张山峰紧随其后。

    一尊丈余高的黄铜力士大踏步轰然冲来,二话不说对着陈平安就是一拳砸下,陈平安只得伸出手掌,挡住那只拳头,崇妙道人精心画符打造而成的这尊黄铜力士,实力不俗,虽然品相不高,但是战力足以媲美二境巅峰的纯粹武夫,可被陈平安五指挡住拳头后,身躯关节处剧烈颤动,发出阵阵嘶鸣声,却始终无法前进分毫。

    刘太守也快步跑出大门,仰头望去,见着了那位站在墙头上的银铃少女,立即高呼道:“是我女儿,是我女儿刘高馨,诸位猛士莫要误伤了她!”

    大髯刀客也跟旁人赶紧解释道:“是我们朋友,名叫陈平安,之前去往调查城隍阁的虚实。”

    披甲武将点了点头,抬起手臂做了一个军中手势,潜伏在各处的弓箭手,没有立即收起手中一架架强弓,只是箭头往下一压,紧绷如满月的弧度,同时缩回弧月形状,如出一辙,几乎连弧度变化都丝毫不差。

    游历过许多国家的徐远霞,心细如发,在见到这一幕后,顿时大为叹服,不曾想彩衣国这般书卷气弥漫的地方,还有这么一支训练有素的虎狼之师。那位如今负责坐镇城东门的马将军,必然是一位治军有方的大才。

    崇妙道人掐诀召回那尊出师不利的黄铜力士,脸色不太好看,冷笑道:“黄老神仙是主谋?哈哈哈,你这黄口白牙的少年郎,我倒是觉得你才是想要浑水摸鱼的歹人!”

    道袍鲜亮的老道人转头,对刘太守和武将说道:“若是道法通天的黄老神仙,是那居心叵测的主谋,那我等还在这里谋划什么,干脆等死好了。再说了,黄老是幕后凶手的话,何必脱裤子放屁,主动为我们示警?”

    刘太守沉吟道:“道理是说不通。”

    武将倒是为那少年说了一句公道话,“邪魔外道,最擅长兵行险着,不可以常理揣度。我们目前最好谁都不要轻信,不妨先听那少年怎么说。”

    少女刘高馨跳下墙头,一路飞奔而来,身法充满灵气,尤其是银质铃铛的叮叮咚咚,身边荡漾出阵阵金色涟漪,分明是登堂入室的修行中人,刘太守顾不得深思为何女儿变成了飞来飞去的神仙,等到小女儿来到身边,立即着急道:“有没有哪里受伤?你这个臭丫头,现在郡城这么乱,瞎跑什么,胡闹!”

    刘高馨指了指陈平安,“老神仙……”

    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,因为先前赶路的时候,一手飞剑术惊天动地的老神仙,专门告诉她不要多说城隍阁的那场战事,他目前还不愿意泄露身份,以免郡守府也有作祟妖魔的内应,早早起了戒心。

    刘高馨连忙亡羊补牢,“我和陈平安陈少侠,在城隍阁遭遇了一位枯骨女鬼,正是那晚湖心高台率先露面的彩衣符箓美人,她正是祸害郡城的妖魔之一,我和陈少侠好不容易将其制伏,不料城隍爷和两尊文武属官神像都入魔了,七窍之内黑烟翻涌,就要将我们打杀,所幸有位会飞剑的老神仙横空出世,救下了我们,只是老神仙也身受重伤,要我们先来报信,那位姓黄的家伙,与盟友处心积虑图谋一件法宝,要我捎话给爹,咱们绝对不要引狼入室!老神仙还说必要时刻,他调养好气海和本命飞剑后,一定会再度出手,帮助我们斩妖除魔!”

    陈平安神色自若,在心中则为少女的灵机应变称赞一声。

    比起棋墩山的朱鹿,以及当初破败寺庙前,那伙鲜衣怒马的江湖儿女,名叫刘高馨的银铃少女,确实要强上太多了。

    众人一起快步返回正厅,不等落座,就有一身血污的披甲锐士进入,说是郡城之内,多处出现如同陷入魔障的百姓,开始疯狂杀人,无论是亲朋好友还是街坊邻居,都不能幸免,这些好似纯粹武夫走火入魔的郡城百姓,有一个共同点,就是眼眶渗出鲜血,而且身形颇为矫健,极为棘手,已经有许多官府兵丁和捕快受伤。

    不但如此,郡城有数处地方,既有游人如织的石拱桥,也有僻静巷弄,几乎同时出现了猩红光芒,方圆十数丈内,草木枯黄,游鱼翻起肚白。

    正厅内气氛凝重,刘太守强自镇定,开始排兵布阵,除了派人火速前往城东门,通知马将军小心那位黄老神仙之外,厅内众人两人组成一队,联手去往各处古怪,以防不测,只要发现魔障百姓或是妖头阴物,可斩立决。

    除此之外,郡守府内所有胥吏都要离开官邸,通知城内百姓马上返回家中,暂时不得出门,一经发现,以犯夜禁律从重处置。大髯刀客徐远霞和张山峰一路,一位纯粹武夫,一位道士,正好配合。崇妙道人和那位披甲武将一伙,在刘高馨的竭力要求下,她追随陈平安,刘太守再大公无私,哪里放心自己宝贝闺女去涉险,好在那位江湖武人义士主动请缨,协助陈平安去往赵府门口,刘太守这才千叮咛万嘱咐,要刘高馨不许冲动,一切听从两位高人的吩咐。

    刘高馨当然欢天喜地,满口答应下来,刘太守怕她不上心,又拉住她叮嘱一番。

    少女便有些不耐烦了,突然身边那位不显老的“老剑仙”提了一嘴,“刘小姐,不要让太守大人担心。”

    刘高馨愣了一下,转头望去,看到陈平安既不是生气恼火,也不是倚老卖老,就像是简简单单,要她把当下这件事情做得更好一些。刘高馨虽然不明就里,还是耐着性子跟父亲告别,保证自己不会意气用事,刘太守这才略微放心,最后向陈平安和那位武人抱拳致谢,诚恳道:“小女就有劳两位侠士多加照顾了。”

    两人还礼。

    三人火速去往距离官邸只隔了两条街的赵府。

    那位姓窦的武人抬头看了眼天色,摇了摇头,感慨道:“山上神仙也好,妖魔也罢,骨子里其实从来不把人命当回事,不该如此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,只好沉默不言。

    三人到了赵府门外,已经有眼眶渗血的魔障男女往外冲杀,张牙舞爪,奔跑迅捷,外边刀客和弓箭手多是郡城捕快和官邸衙役,平日子最多是和江洋大盗和小蟊贼打交道,哪里见识过这番画面,大多脸色雪白,弓箭的准头不堪入目,而且那些魔障了的赵府家丁婢女,哪怕身中箭矢,竟然依然能够继续向前,陈平安亲眼看到一位满脸鲜血的少年,被一支势大力沉的箭矢在二十步距离内-射中胸口,整个人都被巨大的贯穿力带飞出去,后仰倒地后,一个挣扎就站起身,胸口还插着大半支箭矢,一边呕血,一边继续向前冲来。

    弓手和捕快刀客的粗劣阵型,几乎是被一冲即溃,只得与那些悍不畏死的魔障近身肉搏,若非陈平安三人刚好赶到,源源不断涌出的赵府人氏,恐怕就要流窜各地,形成一股类似蝗群的灾祸。陈平安不知魔障是否有化解之法,更多还是以拳脚将那些赵府魔障打飞回大门附近,刘高馨铃铛大振,金花朵朵飘散四方,那些魔障只要被金色花朵沾边,就会全身溃烂,变成一摊鲜血脓水,腥臭冲天。

    姓窦的刀客抽刀出鞘后,刀身绽放出刺眼的雪白光芒,每一刀下去,就直接将魔障男女老幼一刀劈成两半,这位武人的刀法极其不俗,分明已经到了返璞归真的宗师境界,直截了当,招式直来直往,毫不拖泥带水,但是比起大髯刀客徐远霞的刀法,此人出刀少了沙场粗粝气息,多了几分出神入化的气象,极有可能是一位四境武夫往上走的武道宗师,由此可见,在官邸正厅那边的不显山不露水,更多还是江湖上所谓的真人不露相。

    刘高馨挡住一波赵府魔障后,发现自己周围,是满地鲜血和残肢断骸,突然蹲下身,呕吐起来。

    赵府内红光一闪而逝,散发出浓重的阴郁气息。

    陈平安眼见着赵府门口暂时没有危险,脚尖一点,身轻如燕迅速掠过高墙,直奔红光起始之地。

    循着那抹红光的蛛丝马迹,陈平安来到一座雅静庭院,有三层高的私家藏书楼,有一位白衣公子哥坐在楼外台阶上,坐姿慵懒,手肘抵在椅把手上,一手托腮帮,一手捧古书,打着哈欠。

    俊逸非凡的公子哥,斜眼陈平安,微笑道:“怎么这么晚才来?这位公子器宇不凡,是山上修道的仙师?还是行走江湖的宗师子弟?”

    坐直身体,赵府公子哥伸手指沾了沾口水,轻轻翻过一页书籍,顿时书页之间,又有猩红光亮一闪而过。

    红光汇聚成一条粗绳,像一条蛇蟒在空中扭曲翻摇,在院子高墙那边略作盘桓,就要冲入府邸某地,试图依附在府上众人身上。

    陈平安一拍腰间养剑葫。

    那条猩红蛇蟒被一斩而断。

    白衣公子哥一挑眉毛,“呦呵,还是位小剑仙?了不起了不起,听说下五境的剑修杀力巨大,但是很容易体力不济,几口剑气一吐,光彩耀目,但是很容易就没了下文,就是不知道你是不是更厉害一些?”

    白衣公子哥一手持书,一手哗啦啦将一本古书从头翻到尾。

    数十条粗如拇指的猩红小蛇,从书楼这边冲天而起,就要往四面八方散去,但是白衣公子哥却看到那个要挂朱红酒葫芦的少年郎,竟然还有心情摘下酒壶灌了口酒,不等这位赵府贵公子讥笑出声,他便笑不出来了。

    因为天空中那些名为赤练的小红蛇,刹那之间就被一抹纵横交错的白虹,悉数切割殆尽。

    然后他眉心一凉,蓦然瞪大眼睛,仿佛白日见鬼一般,死不瞑目。

    原来被飞剑从眉心刺透了头颅不说,还被渗入体魄神魂的那缕剑气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间搅碎了所有生机。

    陈平安别好酒葫芦的时候,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,悠悠返回养剑葫中。

    院墙那边,姓窦的刀客站在墙头上,看到这一幕后,朝陈平安抱拳行礼。

    陈平安心思一动,对他说道:“跟刘高馨说一声,我要马上去一趟土地庙,去去就回。”

    刀客爽朗笑道:“此地已经没有大碍,小猫小狗三两只罢了,陈仙师只管放心去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有些无奈,本想着速战速决,不曾想还是被人撞破自己飞剑杀敌的一幕,他对那名江湖豪侠点头后,脚尖一点,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见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陈平安一路飞奔,跃过墙头,最后按照心湖间歇泛起的涟漪“话音”,按照“那人”的指示,来到一座四下无人的土地庙,抬头一看,土地庙内那边,有一位儒雅文士正在对他招手,面带笑意,只是身影飘摇,如最后一点灯火,稍稍风吹即熄灭。

    陈平安稍作犹豫,一掠而去。

    这位神灵站在光线昏暗的门槛内,陈平安站在略微明亮的门槛外。

    文士先作揖行礼,起身后微笑道:“这是咱们第二次见面了,本官沈温,正是胭脂郡城的城隍爷,看着这座城池已经好几百年了。今日果,是往日因,是本官失职在先,若非你破了禁制,成功阻止了本官堕入魔道,说不定堂堂正正的彩衣国金城隍,到最后还要为虎作伥,沦为祸害辖境百姓的凶手。本官要谢你。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文士洒然笑道:“之前入魔在即而不自知,所以种种作为,都让小仙师笑话了。这次感谢,既谢你帮了本官,不至于出去伤害黎民百姓,在史书上遗臭万年,还要谢你赤子之心,之前愿意主动交还那只青色木盒。”

    当初跨入城隍殿,少年交还木盒,是一善,是善事。

    明明身怀方寸物,递出木盒之时,却不是从方寸物中取出,而是直接从袖中拿出。这意味着眼前外乡少年,一开始就认定木盒是城隍殿之物。

    这又是一善,是善心。

    陈平安仔细看着这位沈城隍,再看不出入魔的蛛丝马迹,略微松了口气。

    他犹豫了一下,抱拳道:“之前在城隍殿内,为求自保,不得已而为之,坏了城隍爷的金身……”

    不再是以金城隍神像示人的城隍爷,摆摆手,换了一个话题,问道:“小仙师,可是读书人?”

    陈平安有些汗颜,摇头道:“不算读书人,如今只是会翻书做笔记,希望多认识一些字,多学一些书上的做人道理。”

    沈城隍笑问道:“可知道金身碎片的用处?”

    陈平安还是摇头,确实不知。

    沈城隍轻声道:“那些金身碎片,务必好好保管,世间享受祭祀香火的神灵,无论是山水正神,还是我们这些城隍和文武两庙,皆有金身一说,先是朝廷敕封,塑造神像,然后是神灵自身温养那一点灵光神性。只不过金身也分品秩高低,与官场相似,一般都以五岳大神的金身品相最高,然后是大江水神,以及京城城隍爷之流,以此类推。”

    “那只青色木盒,里头装着的,是龙虎山天师府某一代大天师,亲自篆刻赐下的‘彩衣国胭脂郡城隍显佑伯印’,是一件蕴含浩荡天威的极强法器,只是需要配合五雷心法才能使用,本官虽然身为现任胭脂郡城隍爷,但是作为一方神灵,是无法使用道统雷法的,事实上当初天师府赏赐此物,本就是象征意义更多,帮助庇护一郡风水,并不是让彩衣国练气士或是城隍爷,掌印示威。若非这方小天师印无形中震慑群魔,城外那座乱葬岗在形成早起,怨气很重,早就要冲入胭脂郡城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想了想,问道:“需要我帮你交给刘太守吗?还是交给你们彩衣国皇帝?”

    城隍爷沈温仔细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眸,一挥袖子,朗声笑道:“圣人教诲,天地神器,唯有德者持之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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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二百三十二章

    岁岁平安

    金城隍这句话说得分量很重。

    便是儒家学宫书院勘定的君子贤人,恐怕都不敢自称“有德者”,读书人三不朽,立德立功立言,以立德为首,最为艰难,绝大多数的读书人,终其一生,只能退而求其次,甚至会一退再退。

    但是陈平安如今肚子里的墨水,尚浅,还无法理解彩衣国沈温以读书人身份,而非城隍爷身份说出这句话的深层意义。对于那只一触摸到就心安的青色木盒,陈平安当然喜欢,如今晓得里头装着一件龙虎山掌印天师亲自篆刻的印章,就更喜欢了,天底下谁不喜欢好东西?陈平安喜欢得很!

    但是喜欢是一回事,不等于就可以夺人所好,这跟陈平安出拳有多快,武道境界有多高,飞剑有几把,没有关系,这其实正是儒家推崇的克己复礼,只是陈平安暂时不知道“道理”而已。

    沈温笑言:“印章你拿着便是。”

    看到眼前这位小仙师有点迷糊,城隍爷沈温更加开心,数百年香火浸染,见多了香客们的种种祈求、索要和愚昧,也有苦难、虔诚和世事无奈,沈温从一个生前只知骨鲠报国的纯粹文臣,变得愈发了解世情,偶尔甚至泥菩萨都会生出一些火气,气恼那些只知烧香求神而不自求的男女,恼火那些一肚子龌龊的富贾刁民,也会哀其不幸怒其不争,诸多事诸多人,在自己即将烟消云散之际,一一浮现心头,金城隍沈温看着站在门外的外乡少年郎,百感交集。

    沈温突然硬提起来一口气,涣散的缥缈身影稍稍稳固几分,道:“沈温最后有个请求,做与不做,你可以自己考虑,沈温不敢强求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城隍爷直说便是。”

    沈温问道:“如果彩衣国将来出现英明君主,你能否帮助一二?哪怕是一点点的小忙,例如大旱或是洪涝,你距此不远,能否施展神通,帮助彩衣国百姓安然渡过天灾?一次,一次就好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城隍爷放心,无论彩衣国皇帝是否贤明,我只要听说彩衣国有难,一定主动来此。但是事先说好,我只做力所能及的事情,还望城隍爷理解。”

    沈温满脸欣慰,喃喃道:“很好了,这就很好了啊。”

    其实这位金城隍心中是有愧疚的,因为他在算计人心,沈温坚信眼前少年,只要修行大道之上,不出现大的纰漏,将来一定前程远大,到时候只要少年对彩衣国怀有情感,越晚出手,境界越高,对彩衣国就越有裨益。

    沈温望向土地庙外的阴沉天色,心中有些苦涩,我沈温也只能为彩衣国做到这一步了。

    沈温回过神,笑道:“先前金身碎片一事,只说了一半,说了渊源和品秩,至于用处,有点类似……屠龙技,用处极大,但门槛很高,换做一般人,握在手中数十上百枚金身碎片,恐怕也无半点意义,可如果拥有碎片之人,有朋友是走神道路数,那就是货真价实的无价之宝,是天底下先天灵器中,极为珍稀宝贵的一种,或者是一国之君,用以赐给自家山河内的山水神祇,必然算是世间头等恩赏了。退一步说,以后到了靠近山顶的地方,卖给需要此物的识货人,比如金丹境元婴境的大修士,大可以漫天要价,怎么出价都不过分!”

    陈平安神色凝重,一一记在心里。

    沈温微笑道:“请伸手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有些茫然,伸出手。

    沈温伸出手,往自己胸口处一掏,握紧拳头后伸向陈平安,松开拳头,将一件东西轻轻放在陈平安手心。

    竟是一颗鹅卵大小的金色物品。

    陈平安抬起头,眨了眨眼睛。

    沈温笑道:“古代战场遗址,无数兵家修士辛苦寻觅沙场阴魂,找的其实是英烈、战神们的英灵英魂,我沈温是读书人出身,死后被彩衣国皇帝敕封为此地城隍爷,一副金身,品相尚可,比不得大王朝京城内的城隍爷,但是这颗金身……文胆!不输一洲任何城隍!”

    这一刻的沈温,像是重返弱冠之龄,寒窗苦读十数载,鲤鱼跳龙门,朝为田舍郎,暮登天子堂,意气风发,以状元之身,带头走在皇宫之内,为的不是一家一姓之光宗耀祖,为的是百家姓氏的俱欢颜。

    文士书生金城隍,沈温交出那颗金身文胆之后,像是如释重负,数百年兢兢业业庇护一方风水,如今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。陈平安久久没有收回手,沈温哈哈大笑,伸手一根手指,在那颗文胆之上,轻轻一点,微笑道:“身无彩凤双飞翼,心有灵犀一点通。小仙师,以后多读书!”

    陈平安郑重其事地收起金身文胆,连同青色木盒,一起放入方寸物当中。

    少年以读书人晚辈身份,鞠躬致礼。

    沈温却以同辈读书人作揖还礼。

    陈平安记起一事,一步跨入土地庙,拿出那对山水印,轻声道:“城隍爷,我叫陈平安,来自大骊的龙泉郡,有位齐先生赠送给我这对印章,说是遇见了山山水水,可以在堪舆图上盖章,先前乱葬岗那边,阴气很重,我便从郡守府托人拿了一副地图,往上一拍,结果好像真的山水气运颠倒了,那么现在妖魔在胭脂郡城内以邪法作祟,还有用吗?能够压制他们制造出来的妖邪之气吗?”

    沈温神色肃穆,问道:“我可以拿一下吗?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当然。”

    沈温双手小心翼翼接过那对山水印,然后一手一块,高高举过头顶,看了印章底部的篆文以及微微沁色的正红朱印,沈温深呼吸一口气,放下手臂,问道:“那位先生有没有告诉你,这样一对价值不可估量的无上法器,存在一个缺陷,就是每钤印一次,灵气就会消散一分,直到最后灵气使用殆尽,变成最普通的一对印章?”

    陈平安挠挠头,咧嘴笑道:“齐先生没跟我说过这些。”

    沈温又问道:“你就不怕你这次钤印下去,灵气大损?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头道:“这有什么好怕的,我又不是胡乱挥霍。先前我从一本胭脂郡刊印的山水游记上,看到八个字,叫‘河清海晏,时和岁丰’,我特别喜欢,还专门刻在了竹简上。而且我觉得这也是齐先生送我印章的初衷,如果齐先生在这里,肯定一样会这么做。”

    沈温喟叹一声,“只可惜这次妖魔作祟,更多是以邪法蛊惑人心,以及瘟疫传播,这对山水章的钤印,意义非凡,却对当下的险峻时局,用处不大。陈平安,收好印章,我还是那句话,若是将来彩衣国有明主,你路过彩衣国的时候,可以跟那位皇帝讨要一幅京城形势图,往上边一盖,便可以最少惠泽百年。收起来吧,切记切记,好好珍藏。不要轻易拿出来,让人瞧见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有些失落,只好重新收起印章。

    这一幕,看得沈温哭笑不得,哪有这么“缺心眼”的孩子,山上人是一个个生意人,都在追求一本万利,或是不计较眼前得失,却也深谋远虑,布局千万里和千百年,归根结底,还是要大赚。

    沈温身影愈发虚无缥缈,涣散不定,沉声道:“陈平安,此次妖魔作祟,就像你自己所说,‘力所能及’,就足够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,摘下酒葫芦,和城隍爷一起抬头望向外边的天空。

    沈温突然问道:“大骊龙泉郡?宝瓶洲的州郡县,一般都不会带个龙字才对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我家乡以前是那座骊珠洞天,后来小洞天破碎坠地,才改名为龙泉郡。”

    沈温一怔,试探性问道:“你说的那位齐先生,可是山崖书院的齐先生,文圣最得意的弟子?”

    陈平安嗯了一声,神色黯然,“就是那位齐先生。”

    沈温呆呆看着来自大骊的少年郎。

    草鞋,酒葫芦,飞剑,印章,赤子之心,名叫陈平安。

    沈温有点口干舌燥,“陈平安,那你可是齐先生的嫡传弟子?”

    陈平安犹豫不决,最后决定还是实话实话,“齐先生不愿收我做弟子,但是后来遇上了文圣老爷,好像齐先生是想代师收徒,不过我当时觉得自己连读书人都不是,就没答应文圣老爷做他的弟子,文圣老爷也没生气,就是喝高了,我背着他的时候,老人就使劲拍着我的脑袋,劝我喝酒……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举起手中的酒葫芦,笑容灿烂道:“所以现在我喝酒了。”

    读书人沈温只觉得天打五雷轰,还不是一顿天雷砸在脑袋上,是一波接着一波。

    齐静春!齐静春的小师弟!文圣老爷!文圣老爷的闭门弟子!

    少年给拒绝了,给拒绝了……

    沈温呆若木鸡。

    陈平安怔怔看着城隍爷,难不成是自己说错话了,只好偷偷喝了口酒,压压惊。

    沈温蓦然大笑,捧腹大笑,差点笑出了眼泪,伸手使劲拍打少年郎的肩膀,“好好好!我们读书人的事情,别人肯定不明白!这才对,这才对!”

    沈温收回手,双手负后,大步跨出土地庙的门槛,“痛快痛快,读书人读书人……”

    沈温回头一笑,伸出大拇指,“干得漂亮!”

    金城隍沈温在跨出大门后,最后一点神性灵光也消磨,就那么大笑着消散在天地间,整个人的身影砰然粉碎。

    陈平安有些伤感,别好酒葫芦在腰间,对着那位彩衣国读书人消失的地方,轻声念叨:“碎碎平安,岁岁平安。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赵府在白衣公子哥被击杀之后,便再无府上人氏陷入魔障,银铃少女刘高馨虽然作呕不止,仍是不愿退回太平无事的郡守府,陪着那位姓窦的江湖宗师寻找漏网之鱼,当他们来到一处柴房,大门紧闭,刀客皱了皱眉头,一脚踹开,发现里边有个男孩,八九岁,身后就是柴火堆,刀客淡然道:“让开!入魔之后,便没得救了。”

    男孩嘴唇抿起,使劲摇头。

    刀客脸色冷漠,大步向前,按住男孩的脑袋往后一甩,男孩便撞在墙壁那边,刀客以长刀拨开两捆柴火,里边有个面黄肌瘦的女童,被绳子紧紧捆绑起来,一只眼眶正在渗血不止,另外一只眼眶却与常人无异,女童嘴唇铁青,微微颤抖。

    刀客举刀就要劈下,男孩挣扎着起身,拿起一把柴刀冲到女童身前,咬牙切齿道:“你敢杀他,我就杀了你!”

    竟然用字正腔圆的一洲雅言开口说话,赵府不愧是胭脂郡第一大豪门,便是府上的仆役孩童,也能通晓一洲雅言。

    刀客哂笑道:“不知好歹的东西,知不知道你今天这点狗屁仁慈,有可能会害死成千上百人。”

    男孩身材消瘦,衣衫单薄,眼神坚毅道:“我不管,我要保护鸾鸾!”

    刀客一脚踹飞手持柴刀的男孩,一抹刀罡迅猛劈向那位可怜女童的。

    银铃响起,刀罡劈碎了飞旋而至的朵朵金色花朵,刀客手上动作略作停留,可刀锋仍是在女童额头处,向下划出一条寸余长的血槽。

    一刀被阻,刀客没有动怒,只是转身盯着少女,问道:“刘高馨,你能救她?入魔一事,别人不知道厉害,你身为修道有成的练气士,会不清楚?怎么,到了不可挽救的局面,是你亲手处决这名女童?”

    刘高馨脸色雪白,嘴唇颤抖,“我不忍心。”

    刀客呵了一声,“想必是先前赵府门外,那些入魔的家伙被我斩杀得太快了,刘大小姐没能瞧见他们啃咬百姓血肉的场景。”

    刘高馨

    男孩再次挣扎起身,浑身剧痛的他拿刀都已经不稳,刀尖颤颤巍巍,男孩朝着刀客撕心裂肺道:“王八蛋,有本事你先了杀我!”

    刀客冷笑道:“杀你算什么本事?”

    他就要再次挥刀劈下。

    刘高馨红着眼睛,转过头,不忍再看。

    门外有人说道:“稍等。”

    背对门口的刀客想了想,竟是干脆收刀入鞘了,转身朝那人抱拳一笑,“既然是仙师发话,那我就不多此一举了。”

    原来是重新返回赵府的陈平安,他向刀客点头致礼。

    陈平安快步走入柴房,蹲在女童面前,发现孩子好像在竭力对抗体内魔障,而且哪怕眼眶渗血,痛彻心扉,仍是死死要紧嘴唇,一声不吭,女童竭力睁开那只正常的眼眸,眼神中充满了祈求,人若能活,谁愿死,尤其是这般大的孩子。

    陈平安看着倔强的女童,动作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脑袋,温声道:“不怕不怕,疼了就哭出来,没事的,没事的。”

    女童仰起头,半张鲜血流淌的小脸蛋,望向那个微笑着的陌生少年,哇一下就哭出声了。

    有些委屈,无论大小,只有受过同样委屈的人,才可以真正体会。

    否则旁人再好的善心善意,恐怕都无法让人真正心安。

    陈平安帮她解开绳子,背转过身,蹲着转头道:“来,我背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,让人救你。”

    在两只冰凉小手放在肩头后,陈平安对那个手持柴刀的男孩笑道:“麻烦你用绳子把我们绑在一起,我怕万一路上会有事,会照顾不到她,你动作要快,做得到吗?”

    “可以!”男孩丢了柴刀,胡乱抹了一把眼泪,赶紧跑到陈平安和女童身边,动作利索地帮两人绑在一起。

    陈平安缓缓站起身,对刘高馨和窦姓刀客说道:“我先带小姑娘去往太守府,不能再拖延了,看看那边有没有高人能够救治,你们带上那个男孩,如果赵府还有问题,刘高馨,你可以让把他安置在赵府门外。可以吗?”

    刀客笑道:“这种小事,让刘小姐带他先出去,我一人搜寻赵府就可以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转头对男孩说道:“自己小心,不管结果如何,我都会来告诉你,行不行?”

    男孩抬起手臂擦拭眼泪,使劲点头。

    陈平安背着浑身冰凉的女童掠出柴房,跃上墙头,几次蜻蜓点水一般的潇洒飘荡,很快就落到郡守府邸的高墙,这一次认识了陈平安的面容,潜伏其中的精锐亲军没有挽弓劲射,任由陈平安进入官邸,迅速去往议事正厅。

    刘高馨带着男孩走出赵府大门,男孩忐忑不安地问道:“神仙姐姐,你的朋友真的能救鸾鸾吗?”

    刘高馨还是头一回被人称呼为神仙姐姐,有些不适应,挤出笑容道:“我可不是什么神仙姐姐,放心吧,那位神仙老爷才是真正的山上仙人,一定会救下小姑娘的,但是……但是如果没有救下来,你也不可以怪他,知道吗?”

    男孩哭着点头。

    刘高馨揉了揉男孩的脑袋,轻轻叹息一声。

    陈平安进入正厅后,除了刘太守在座,还有两位负责压阵中枢的练气士,一位手捧长剑的老妪,腰间挂着一只布袋子,不知装有何物。一位腰间悬挂一支银色毛笔的老人,据说都是胭脂郡附近的散修,三境修为,一辈子不曾跻身仙家门第,只靠着机缘和努力才走到今天这一步。

    三境修为的练气士,可能在龙泉郡走路都不敢喘大气,却足够让他们在小国州郡内叱咤风云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跟刘太守三人说过了大致缘由,已经解开绳子,将女童小心放在一张椅子内,问道:“有没有办法救这个孩子?”

    老妪满脸不悦,但是看到刘太守没有出声,她也不好喧宾夺主,只是冷哼一声,始终站在原地,干脆闭上眼睛,选择视而不见。

    倒是那名老者快步走到椅子旁,蹲下身,伸手撑开女童那只渗血眼眸的眼皮,语气沉重道:“小闺女是好资质,天生一双阴阳眼,一眼可观阳间灵气流转,一眼能见夜间鬼魅阴物,原本都有望踏上修行之路,只是明珠蒙尘,没有遇上伯乐,才遭此劫难,这只阴眼沦为了浓郁魔障的栖息场所,好比一座小的乱葬岗,瘴气横生,哪怕是阳气强盛的青壮汉子,都要疼得哇哇叫,可怜这小娃儿了。”

    老者一边帮着女童把脉,一边抬头仔细凝视着她的眼眶血迹,“小娃娃的求生之心,很强烈,现在急需阳气充沛的灵丹妙药……不对,哪怕是对症下药的上品丹药,吞咽而下,也无法祛除这只阴眼的积郁瘴气,难办难办,我身上目前只有一颗培本固元的春风丹,只能暂时帮助她维持生机,真正需要的是……灵符,而且必须是品秩极高的灵符,能够牵引阳眼灵气,渡入阴眼,阴阳相济,小娃娃靠着自己的毅力和运气,才有希望活下来,可这样的灵符哪里去找,小娃娃即便有我的丹药续命,也已经拖延不得了。”

    老者在说话间,就从袖中掏出一只紫檀小盒,打开后,露出一颗清香扑鼻的青色丹丸,毫不犹豫就喂女童吃下。

    蹲在一旁的陈平安轻声问道:“老前辈,阳气挑灯符,行不行?”

    老者先是惊喜,随即苦笑道:“行,怎么不行!天底下符箓千千万,这阳气挑灯符品相极高,正是最为对症下药的灵符之一,且立竿见影,但是你当真有?而不是假货?要知道世间有许多猪油蒙心的练气士,对于这种符箓的仿品极多,以次充好,多是以‘借阳符’充数,卖出百倍的价格……”

    陈平安沉声道:“我手头有一张!”

    陈平安站起身,“我很快就回来。”

    老者毫不奇怪,只是提醒道:“要抓紧。”

    练气士的显露家底,哪里会当着外人的面。

    刘太守低头弯腰,看了两眼女童的惨状,很快就收回视线,去往桌旁观看形势图。

    怀抱长剑的老妪睁开眼,瞥了眼少年的背影,嗤笑一声。

    陈平安赶紧寻了一处僻静廊道,背靠廊柱,盘腿而坐,从飞剑十五这把方寸物之中,飘出李希圣赠送的那支“风雪小锥”和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箓。

    从与马苦玄小街一战,再到城隍殿大战枯骨艳鬼,以及之后入魔的金城隍,陈平安其实当下的体魄和神魂,暂时已是强弩之末,就像刘高馨所想那般,最是需要休养生息,例如行走山路的前半程,脚步轻松,越往后自然会越困难沉重,到最后那段路程,哪怕只是多走一步,可能就是肩抗山峰、步履维艰的境地。

    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,弯下腰,手持篆刻有“下笔有神”的那支风雪小锥,视线有些模糊,陈平安轻轻晃了晃脑袋,想当年在家乡做龙窑学徒,烧瓷拉坯一事,最怕出现一丝一毫的误差,一点差错,可能就意味着手中那件瓷器,是成为皇帝老爷家的摆设,还是一堆烂泥不如的老瓷山破碎瓷片。

    陈平安尽量平稳呼吸,开始凭着一口武人真气去画符,练气士的气机能够生生不息,循环不停,画符一事,虽然也是讲究一气呵成,但是比起纯粹武人的画符,还是要简单许多。而长生桥早已崩断粉碎的陈平安,要想画出一张灵性十足的符箓,需要消耗大量的心神,半点不比接连不断的二十一拳神人擂鼓式轻松。

    落笔画符,快不得分毫,慢不得些许。

    在无人知晓的僻静廊道。

    少年手持风雪小锥,弯腰画符,落笔沉稳,只是七窍缓缓流血。

    至于为一个素未蒙面的女童,耗费一张他已经大致知道价值的金色符箓,值不值得,陈平安没有想过。

    事后会不会心疼,守财奴的陈平安,想必肯定会有的,但是那也是事后事,到时候再说,大不了喝酒解闷便是了。

    一张画在金色符纸之上的阳气点灯符,成了!

    陈平安擦干净血迹,脚步漂浮地奔向官邸正厅,当他将手中符箓交给老者,老人呆了一呆,一脸匪夷所思地双手接过符箓,那份沉甸甸的盎然灵气,几乎都快要冲出金色符纸了,老者用不太确定的语气,问道:“那我就用了?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笑道:“用!”

    老人蹲下身,双指夹住那张阳气挑灯符,轻喝道:“起符!”

    金色符箓纹丝不动,没有半点动静。

    老人羞愧难当,涨红了脸,调动体内所有气机,再次喝道:“起!”

    金色符箓这才轰然燃烧起来,却不是烧成灰烬,而是浮现出一大团金色灵光。

    看得不知道真正玄妙的刘太守啧啧称奇,更看得那捧剑老妪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。

    老人不敢有半点松懈,再次强撑着运转气息,抬起另外一只手,双指并拢,指向那团如水流淌的浓郁金光,嘴唇微动,“分阴阳,融水火,去!”

    金光一点去往女童不断渗血的阴眼,绝大部分金光浩浩荡荡融入女童阳眼。

    然后很快就可以清晰看到,在双眼之间,如有一条金色丝线搭建起一座小桥梁,金光从左眼缓缓流向右眼。

    女童疼得牙齿咬破嘴唇,双手死死按住椅子把手,整个瘦小身躯剧烈晃荡,脸庞扭曲至极,陈平安轻轻抓住女童的一只手,不管她能否听见自己的话语,始终轻声安慰道:“坚持,一定可以活下来的,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,相信自己只要活下来,什么都会有的……”

    老妪按耐不住好奇心,走到老人和陈平安身后,低头仔细凝视着女童鼻梁那边,那条金色丝线的流动。

    老妪微笑道:“果然是一位修道大成的剑仙。”

    老妪面皮褶皱如鸡皮,苍老不堪,但是此刻那双眼眸,偏偏妩媚得像是一位妖娆妇人,风情万种。

    她已经察觉到负匣少年的瞬间变化。

    但是她大笑着倒掠出去,直接将怀中那把长剑丢了不要,在门口那边停下身形,摘下腰间布袋,扬起手后娇滴滴道:“这位剑仙,是不是觉得体内气机凝滞不前了?嘻嘻,别紧张,只是奴家专程为你精心配制出来的‘大雪拥关’,无臭无味,龙门境之下,很容易中招的,不丢人!何况只是半炷香的时间,气海凝固,气机不受驾驭而已,嗯,还要加上神魂如同结冰,再无法以心神驾驭飞剑,当然了,只需要熬到半炷香后,就可以继续当你的剑仙啦。”

    老者作为三境练气士,距离中五境的龙门境相差了十万八千里,早已中招,面如金纸,无比惨淡,在“老妪”倒掠出去的瞬间,就已经脑袋一歪,倒地不起,晕厥过去。

    所幸女童一事已经结束,否则恐怕就要两两赴死了,这当然是那位“老妪”极为小心谨慎的结果,她真正的目标,是负匣少年。

    一颗剑仙少年的项上头颅,换取一件古榆国皇家库藏的玄字号法宝!

    稳稳当当到手了。

    老妪撕去覆盖在脸上的面皮,黏糊糊一张,被她丢远,露出一张成熟美妇的容颜,不但如此,身躯扭曲一番后,恢复正常体态,婀娜多姿,正是古榆国的练气士,蛇蝎夫人,最擅长用毒。

    她转头笑道:“窦兄弟,该你出手了,奴家体弱,不比你买椟楼楼主的雄健体魄,便是被剑仙的飞剑刺上两剑,都扛得住。哪怕那剑仙如今已经是寻常人,可万一还藏着啥杀手锏,奴家可受不起。”

    姓窦的江湖宗师缓缓走到门槛。

    这名刀客望向那边站起身的负匣少年,面无表情道:“陈平安,对不住,我们国师要你的头颅一用,若只是相逢于江湖,你我说不定还能喝上一顿酒。如今不行了。连你在内,屋内三人,都要死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看着门口一男一女,扯了扯嘴角,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好像是在说你之前亲口讲述,山上不道义,习惯了草菅人命。不过你们山下又好到哪里去了。

    汉子一笑置之,抽刀出鞘,大步踏入门槛,“你腰间酒壶的酒水,我回头会帮你喝掉的。”

    刘太守茫然失措。

    这又是怎么一回事?

    陈平安依旧站在原地。

    之前被马苦玄的师父,真武山那名剑修,杀掉了一名古榆国刺客,现在是一口气来了两个,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第四人。

    陈平安开口道:“既然早早被你看到了家底……”

    略作停顿,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,“初一,十五,这回出场,咱们可以漂亮一些。”

    蛇蝎心肠的古榆国美妇人啧啧道:“这位剑仙,你还要垂死挣扎呀,你知不知咱们这位号称千面的买椟楼楼主,对付中五境的山上神仙,最有心得了,平时未必讨得了便宜,可今天半炷香内,拧断你的脖子,真不难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懒得理睬阴阳怪气的妇人,安安静静调养气机。

    一抹璀璨白虹,一抹幽绿光彩,先后掠出养剑葫,悬停在陈平安一左一右的肩头附近。

    妇人惊骇,颤声道:“怎么可能!你怎么还可以祭出飞剑!”

    便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那名刀客,都不得不停下脚步,单手持刀,变成了双手握刀。

    陈平安环顾左右,向两柄飞剑笑问道:“那咱们一起,走一个?先杀话最多的,话少的,我先来对付。”

    以刺杀著称于数国的买椟楼楼主,不愿冒然前进。

    陈平安已经动身前冲,一脚踏出,就是一地碎裂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,一雪白一幽绿在正厅空中划出两道美妙弧度,瞬间越过刀客。

    妇人尖叫一声,脚尖一点,跃向空中,就要远遁此地,她这辈子都不愿意再见到那个少年模样的怪物了。

    妇人在空中的曼妙身姿,出现一前一后两次微妙停滞,再之后,就颓然摔在地面上。

    她的心口处,眉心处,皆有鲜血点点滴滴缓慢渗出。

    刀客暴喝一声,双手持刀,气势攀升到顶点的男人,不进反退,双脚小腿处骤然间灵光一闪,整个人后仰倒飞出去,身躯直接撞在门外那边的影壁上,轰然撞穿一堵墙壁,一身尘土的顶尖刺客,掌心熠熠生辉,亦是有符箓加持,重重一拍地面,身形瞬间消失不见。

    陈平安放慢身形,走到门槛附近,环顾四周,最后指向远处一个方向,“在那里。”

    贴地飞掠的初一和十五,几乎同时飞向陈平安手指方位。

    分明是坚硬的青砖地面,却出现一阵浪花翻滚的波纹,片刻之后,终于恢复平静。

    陈平安这才伸手捂住嘴巴,肩膀靠着门槛,咽下那口涌至喉咙的鲜血,摘下养剑葫,两把飞剑飞回其中,陈平安轻轻喝了口酒,正是八钱一斤的土烧,味道真不错,就是不知道十两银子一斤的胭脂郡特色美酒,是个啥滋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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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二百三十三章

    尘埃落定

    (感冒终于好了,让大家久等。)

    一个带着恭敬和敬畏的嗓音在背后响起,“陈公子,这是怎么回事啊?”

    原来是刘太守回过神了。

    关于山水神祇和妖魔鬼魅一事,刘太守的儿子刘高华,只能通过文人笔札和志怪,了解到一鳞半爪,刘太守则不然,毕竟是执掌一郡民生的高官,而且胭脂郡还是彩衣国头等大郡,诸多秘史密事,刘太守其实早就知道颇多内幕,最少州郡城隍阁和山神水神这些事,刘太守是必须要清楚的,朝廷礼部专门有人会为这些地方大员解释其中的玄乎门道。

    陈平安略微平稳气海,别好养剑葫芦,转过头望向刘太守,陈平安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他这一战胜得可谓惊险,其实他在城隍殿一战以及为女童画符后,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,他虽然驾驭两把来历特殊的飞剑,无需耗练气士所谓的灵气,这不假,因为他是“请”养剑葫芦的两位小祖宗,帮着他降妖除魔,心意相通,神意牵引,所以蛇蝎夫人的杀手锏,精心配制而成的“大雪拥关”,对陈平安毫无意义,但是请动初一十五,本身还是会消耗陈平安的精神和心力,如果那名自称姓窦的买椟楼刺客,没有被吓退,陈平安极有可能会被摘取头颅,或是干脆两败俱伤,那么陈平安不但长生桥断了,恐怕连纯粹武夫这条道路,因为伤及体魄本元和神魂根本,都要从此变得破碎不堪。

    陈平安一时半会也不知道怎么解释,涉及到太多秘密了,好在刘太守见这位仙师面有难色,不再刨根问底,山上神仙行走人间,其实规矩和忌讳也多,刘太守这点常识还是晓得的,只要确定眼前这位少年剑仙是“自家人”,不是儿子刘高华的朋友吗?足矣!

    陪着刘太守客套寒暄几句,陈平安转身走向老者,蹲下身帮助这位心善的练气士把脉,脉象平稳,应该没有大问题,等到那份“大雪拥关”的药效祛除,很快就可以清醒过来。陈平安突然抬起头,看到小女孩眨着一双大眼睛,充满了好奇。

    一双天生阴阳眼的水灵眼眸,在金色材质的阳气挑灯符牵引下,当下流溢着淡淡的金色光彩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伸手帮她擦拭脸上的血迹,安慰道:“没事了。还疼不疼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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